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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小说全集15套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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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0-15 00:26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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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旧版), ~/ o& n1 |- C4 S
第二十八回 桃谷六仙
2 M) F, D; d2 f  令狐冲奇道:“怎地是你们爹妈忘了?”桃枝仙道:“爹爹妈妈生我们两兄弟之时,记得谁大谁小,过了几年,便忘记了,所以也不知到底谁是老三,谁是老四。”指着那黑脸人道:“他一定要争做老三,我不叫他三哥,他便要和我打架,只好让了他。”令狐冲笑道:“原来你们是两兄弟。”桃枝仙道:“是啊,我们是六兄弟。”令狐冲心想:“有这样的胡涂父母,难怪生了这样胡涂的六个儿子来。”向其余二人道:“这两位却又怎生称呼?”那红脸人道:“我是桃花仙。”那马脸人道:“我是桃实仙。”令狐冲忍不住哑然失笑,心想:“桃花仙满脸通红,果然是颜如桃花,但五官这等丑陋,和‘桃花’二字,无论如何不相称。”桃花仙见他脸有笑容,喜道:“六兄弟之中,以我的名字最是好听,谁都及不上我。”令狐冲笑道:“桃花仙三字,当真好听,但桃根、桃干、桃枝、桃叶、桃实,五个名字也都好听得紧。妙极,妙极,如果我也有这样美丽动听的名字,我可要欢喜死了。”# }/ L2 N; `# s) u
  桃谷六仙生性便如孩童一般,听令狐冲称赞他们的名字好听,无不心花怒放,登时便觉他是天下第一好人,桃枝仙、桃实仙两人,更是手舞足蹈起来。令狐冲笑道:“咱们这便去吧。”他本想叫六仙去解了陆大有的穴道,但想师父、师娘处境窘迫,越早过去解围越好,这思过崖畔并无猛兽,这得几个时辰,陆大有穴道自解,眼下不可更有耽搁。3 y, p  s; }( X! b8 E6 ?2 f# `
  从思过崖到华山派的祖先堂,山道有十七里之遥,但这七人脚程均快,片刻间便到。
. e/ L3 }% }( o( z% z# T  一到祖先堂外,便见劳德诺、梁发、施戴子、岳灵珊、林平之等数十名师弟、师妹都站在堂外,均是忧形于色,各人见到大师哥到来,均是一喜。劳德诺迎了上来,悄声道:“大师哥,师父和师娘在里面见客。”令狐冲回头向桃谷六仙打个手势,叫他们站着不可作声,低声道:“这六位是我朋友,不必理会。我想去瞧瞧。”走到客厅的窗外,从窗缝中向内张望。本来岳不群、岳夫人见客,弟子在外窥探,甚是不敬,但此刻众弟子均知本门眼前遇上了重大危难,对令狐冲此举谁也不觉得不妥。, d' M8 n+ Q. @7 v/ p
  令狐冲向厅内瞧去,只见宾位上首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苍髯老者,太阳穴高高鼓起,显是内外功修为均极高深,右手执着五岳剑派的令旗。自是那个嵩山派的高手了。他下首坐着一个中年道人,一个三十来岁的尼姑,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从服饰瞧来,分别属于泰山、恒山、衡山三派,更下手又坐着三人,也都是五六十岁年纪,腰间所佩长剑,均是华山派的兵刃,第一人满脸戾气,一张黄焦焦的面皮,想必是陆大有所说的那个封不平。师父和师娘则坐在主位相陪。桌上摆了清茶和点心。; ^! R" a5 `& n5 I% y5 Z; m- O0 ]5 k
  只听那衡山派的老者说道:“岳兄,贵派门户之事,我们外人原是不便置喙。只是我五岳剑派结盟联手,共荣共辱,若有一派处事不善,为江湖同道所笑,其余四派皆蒙其羞。适才岳夫人说道我嵩山、恒山、泰山、衡山四派不该多管闲事,这句话未免不对了。”令狐冲听了他这几句话,心下稍宽,寻思:“原来他们说了这半天,还是在争执这件事,并没有动手,幸好六师弟及时报讯,我没来迟。”岳夫人道:“彭师兄这么说,是咬定我华山派处事不当,连累贵派的声名了?”' G, B9 L, @* H. {
  衡山派这姓彭的老者名叫彭连荣。他自称不欲多管闲事。这次来到华山,他既非华山派的正主,又不是执掌五岳盟旗的嵩山派人物,偏生是他言语最多,这时听岳夫人这么说,当下微微冷笑,说道:“素闻华山派宁女侠是太上掌门,往日在下也还不信,今日一见,才知果然是名不虚传。”岳夫人大怒,说道:“彭师兄来得华山,总算是客,今日我可不便得罪,只不过衡山派一位成名的英雄,想不到却会这般胡言乱语,下次见到莫大先生,倒要向他请教。”彭连荣冷笑道:“只因在下是客,岳夫人才不能得罪,倘若这里不是华山,岳夫人便要挥剑斩我头上的人头了,是也不是?”岳夫人道:“这却不敢,我华山派怎敢来理会贵派门户之事?贵派中人和魔教勾结,自有嵩山派左盟主清理,不用敝派插手。”, K  I2 V, S) c- s
  她这几句话极是厉害。衡山派刘正风和魔教长老曲洋双双死于衡山城外,江湖上皆知是嵩山派遣人所杀。她提及此事,一来揭衡山派的疮疤,二来讥剌彭连荣不念本门师兄被杀之仇,反和嵩山派的人物同上华山,来和自己夫妇为难。果然彭连荣一听此言,立时脸色大变,厉声道:“岳夫人,古往今来,那一派中没有不肖弟子?咱们今日来到华山,正是为了主持公道,相助封大哥清理门户中的奸邪之辈。”岳夫人手按剑柄,森然道:“谁是奸邪之辈?拙夫岳不群外号人称‘君子剑’,阁下的外号叫作什么?”( ]5 W9 S! e: {  N' k; z# E' ^4 M
  彭连荣脸上一红,原来他正式的外号叫作“金眼雕”武林中人背后都管他叫“金眼乌鸦”,说他多嘴多舌,惹人厌憎。这个不雅的外号虽然无人敢当面相称,但日子一久了,不免传入他的耳里。岳夫人这么一提,他自然知她指的绝不会是“金眼雕”而是“金眼乌鸦”,不由得怒气益增,大声道:“哼,君子剑‘君子’二字之上,只怕得加一个‘伪’字。”
2 L, Y5 x: r; j2 M- f% }  令狐冲听他如此当面侮辱师父,再也忍耐不住,只是不知此人来历,回头问劳德诺道:“劳师弟,这人的匪号是什么?”劳德诺带艺投师,拜入华山派之前在江湖上历练已久,多知武林中的掌故轶事,答道:“这老儿叫作‘金眼乌鸦’!”令狐冲在厅外大声叫道:“瞎眼乌鸦,有种的给我滚了出来!”
/ e6 `9 h. g) j8 r# ^  岳不群早听得门外令狐冲和劳德诺的对答,心道:“怎地冲儿下峰来了?”当即斥道:“冲儿,不得无礼。彭师叔远来是客,你怎可没上没下的乱说?”彭德荣气得眼中如要喷出火来,华山大弟子令狐冲在衡山城中胡闹的事,他是听人说过的,当即骂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这在衡山城中嫖妓宿娼的小子!华山派门下果然是人才济济。”令狐冲笑道:“不错,我在衡山城中嫖妓宿娼,结识的表子姓彭!”岳不群怒喝:“你——你还在胡说八道。”令狐冲听得师父动了真怒,不敢再说,但厅上嵩山派那苍髯老者和封不平等已忍不住脸露微笑。
; c2 z2 _( |9 ^% O3 l$ h  彭连荣倏地转身左足一抬,砰的一声,将一扇长窗踢得飞了出去,他不认得令狐冲,指着华山派群弟子喝道:“刚才说话的是那一只畜生?”华山群弟子默然不语。彭连荣又骂:“他妈的,刚才说话的是那一只畜牲?”令狐冲笑道:“刚才是你自己在说话,我怎知是什么畜牲?”
+ g& P% K1 G1 K& {  彭连荣连受令狐冲的辱骂,不由得暴跳如雷。令狐冲说:“我在衡山城中嫖妓宿娼,结识的婊子姓彭”这句话,对他可羞辱殊甚,要知他是衡山派的湖南人,令狐冲如此说法,直是指他的家人为娼,至于说“我知道那是甚么畜牲”,更是直斥其为禽兽了,五岳剑派结盟,共叙辈份,彭连荣是令狐冲的尊长,居然受此无礼冲撞,那里能忍得住?他大吼一声,便向令狐冲扑将过去。3 |0 ~- ?/ X2 X, o3 l# d! K& ~
  令狐冲见他来势凶猛,向后踪开,便欲拔剑,突然间人影一闪,厅堂中飘出一个人来,银光闪烁,铮铮有声,已然和彭连荣斗在一起,正是岳夫人。她出厅,拔剑,挡架,还击,几件事一气呵成,姿式又复美妙之极,虽是极快,旁人瞧在眼中却是不见其快,但见其美。+ r7 Z7 a  h$ ~+ ~' f, ?8 X6 ]8 W
  岳不群道:“大家是自己人,有话不妨慢慢的说,何必动手?”几句话说得不动声色,缓步走到厅外,顺手从劳德诺腰边抽出长剑,一递一翻,已将彭连荣和岳夫人两柄长剑压住。彭连荣运劲于臂,向上一抬,不料纹丝不动,竟是无法将岳不群的长剑挑动,登时脸上一红,又再运气。岳不群笑道:“我五岳剑派同气连枝,便如家人一般,彭师兄不必和小孩子们一般见识。”回过头来,向令狐冲斥道:“你胡说八道,还不快向彭师伯赔礼?”
: G, O6 g) Z: g9 I& l/ r- ?7 J  令狐冲听了师父吟咐,不敢违拗,只得上前躬身行礼,说道:“彭师伯,弟子瞎了眼睛,不知轻重,便如臭乌鸦般哑哑乱叫,污蔑了武林高人的令誉,当真是连畜牲也不如。你可别生气,我不是骂你。臭乌鸦乱叫乱噪,咱们只当他是放屁!”他臭乌鸦长,臭乌鸦短的说个不休,谁都知他又是在骂彭连荣,旁人还可忍住,岳灵珊却已咭的一声,笑了出来。
  ~; [" ]6 q( y7 n  岳不群感到彭连荣接连运了三次劲,微微一笑,收起长剑,交还给劳德诺。彭连荣剑上压力陡然消失,手臂向上一举,只听得当当两声响,两截断剑掉在地下,他和岳夫人手中都只剩下了半截断剑。他正在出力和岳不群相向,这时运劲正猛,半截剑向上疾挑,险险劈中了自己额角,幸好他膂力甚强,这才及时收住,但已闹得手忙脚乱,面红耳赤。; g/ U* b  U9 u3 ]  N- c# x$ p
  他当即怒喝:“你——你——两个打一个!”但随即想到,岳夫人的长剑也被岳不群以上乘内力压断,显然岳不群这一手露得甚是漂亮,人人都看得出来,他只是劝架,请二人罢手,却无偏袒。但虽是并无偏袒,妻子的长剑被丈夫压并无关系,彭连荣这一下却无论如何受不下了。他又道:“你——你——”突然在地下重重一顿,握着半截剑,头也不回的奔下山去。
) G+ U5 k9 k0 R% H' M4 S  岳不群压断二人长剑之时,便已见到站在令狐冲身后的桃谷六仙,只觉这六人形相非常,心下甚感诧异,拱手道:“六位光临华山,未曾远迎,还望恕罪。”桃谷六仙瞪眼瞧着他,既不还礼,也不说话。令狐冲道:“这位是我师父,华山派掌门先生——”他一句话没说完,封不平插口道:“是你师父,那是不错,是不是华山派掌门,却要走着瞧了。岳不群,你露的这手紫霞神功可帅得很啊,可是单凭这手紫霞神功,却未必便当执掌华山,谁不知道,华山派是五岳剑派之一,剑派剑法,自然是以剑为主。你一味练气,那可是走入魔道,修习的可不是本门正宗心法了。”2 H& ?  B$ z7 y( q3 @
  岳不群道:“封兄此言太过。五岳剑派所使的都是长剑,那固然不错,可是不论那一门、那一派,都讲究‘以气御剑’之道。剑术是外学,气功是内学,须得内外兼修,武功方克得有小成。以封兄所言,倘若只是勤练剑术,遇上了内家高手,那便相形见拙了。”封不平冷笑道:“那也不见得。天下最佳之事,莫如九流三教、医卜星相、四书五经、十八般武艺件件皆能,事事皆精,刀法也好,枪法也好,无一不是出人头地。可是世人寿命有限,那能容得你每一门都去练上一练?一个人专练剑法,尚且难精,又怎能分心去练甚么劳什子的内功?所谓‘左手画方,右手画圆,则不能成规矩。’同时画方画圆尚且不能,更不必说同时练剑练气了。我不是说练气不好,只不过咱们华山派的正宗武学,乃是剑术。你要涉猎旁门左道的功夫,有何不可,去练魔教功夫,旁人也还管你不着,何况练气?但寻常人贪多务得,练坏了门道,只不过是自作自受,并无大害,你眼下执掌华山一派,这般走上了歪路,却是贻祸子弟,流毒无穷了。”
8 ^8 n1 N2 J# b) Y7 Z: A- E  岳不群微笑道:“说道‘贻祸子弟,流毒无穷’,却也不见得。”封不平身旁那个矮子,突然大声道:“为甚么不见得?”他身形甚矮,说出话来却是声若洪钟,他一直不开口,陡然间犹如石破天惊般说了一句话,人人都吃了一惊,只有岳不群练气有素,内功深厚,脸上神色丝毫不变。那矮子见自己这一下百试百灵的“狮子吼”功夫,竟然没能惊动岳不群,心头着实有气,更大声的道:“你教了这么一大批有了屁用的弟子出来,还不是‘贻祸子弟,流毒无穷’?”这几句话,只震得各人耳鼓嗡嗡作响,甚是难受。& N1 g/ h' h2 I; C1 K8 T
  岳不群微笑道:“成兄,你这手‘狮子吼’功夫,本是佛门的内家上乘功夫,倘若内功练得到了家,一声喝将出来,万人辟易,的是威力无穷。”这矮子姓成,名叫成不忧,取名含义,原是“仁者不忧”之意,但他偏偏的性如烈火,殊无半分“仁者”之象,“不忧”之状,听了岳不群这几句话,心下一凛:“这家伙倒是识货,我从一位无名禅师那里学来的这门功夫,他居然还能看得出来。”但这一凛之情立即过去,怒道:“你说我内功不纯,这‘狮子吼’没练得到家,是也不是?”岳不群笑道:“不敢。不过‘狮子吼’乃佛家神功,说到练得到家,谈何容易?当今之世,只怕真正会这门功夫的高僧,也是寥寥可数。”
; t3 J- @# j3 {5 h, q' i/ E3 F7 Q. W  他每一句都说得心平气和,一副彬彬有礼的君子模样,但细一琢磨,都是在说这成不忧功夫平庸,成不忧性子甚急,脑筋却转得不快,呆了一呆之后,这才明白岳不群言中之意,突然间心头大怒,刷的一声,从腰间抽出长剑,大声道:“封师兄说你所练的功夫是旁门左道,不配做华山派的掌门,我瞧着也是十分的不顺眼,你到底是自动退位呢,还是吃硬不吃软,要叫人打下位来?”8 j5 ~! N7 [8 T% r' t9 U6 u
  岳不群道:“成兄,你们‘剑宗’一支,三十年前早已离开本门,自认不再是华山派弟子,何以今日又来生事?倘若你们自认功夫了得,不妨自立门户,在武林中扬眉吐气,将华山派压了下来,岳某自也佩服。今日这等啰嗦不清,除了徒伤和气之外,更有何益?”
2 N2 v+ Z# {" t4 }  成不忧大声道:“岳师兄,在下和你无怨无仇,原本不需要伤这和气,只是你霸占华山派掌门之位,却教众弟子练气不练剑,以致我华山派声名日衰,你终究是推御不了这个罪责。成某既是华山弟子,终不能袖手旁观,置之不理。”令狐冲听了这几人言语,心道:“原来封不平和这矮子,都是本派‘剑宗’的弟子。他们明明练功时走错了路子,却来怪我师父,当真是可叹可笑。”只听得岳不群道:“成兄,本门气宗剑宗之争,由来已久。当日两宗玉女峰上比剑,胜败既决,是非亦分。事隔数十年,三位又旧事重提,复有何益?”成不忧道:“当日比剑胜败如何,又有谁见来?换言之,你这掌门之位得来不明不白,否则左盟主身为五岳剑派的首领,怎么他老人家也会颁下令旗,要你让位?”岳不群摇头道:“我想其中必有跷蹊。左盟主向来见事极明,依情依理,绝不会突然颁下令旗,要华山派更易掌门。”成不忧指着五岳剑派的令旗道:“难道这令旗是假的?”岳不群道:“令旗是不假,只不过令旗是哑巴,不会说话。”那嵩山派的苍髯老者突然说道:“岳师兄说令旗是哑巴,难道我汤英鹗也是哑巴不成?”岳不群道:“不敢,兹事体大,在下当面谒左盟主后,再定行止。”那苍髯老者汤英鹗阴森森的道:“如此说来,岳兄毕竟是信不过汤某的言语了?”, b# j# [" y4 M5 r
  岳不群道:“不敢,就算左盟主真有此意,他老人家也不能单凭一面之辞,便传下号令,总也需听听在下的言语才是。”成不忧道:“那有这么许多啰唆的?说来说去,你这掌门人之位是不肯让的了,是也不是?”他说了“不肯让的了”这五个字后,刷的一声,已然拔剑在手,待说那“是”字时便剌出一剑,说“也”字时剌出一剑,说“不”字时剌出一剑,“是也不是”四个字一口气说出,手上便已连剌了四剑。
/ A3 S( G/ m% D9 O+ j9 Q9 W- M  这四剑出招捷迅无伦那还不奇,四剑连剌却是四种凌厉之极的不同招式,端的是极尽变幻之能事,第一剑穿过岳不群左肩上的衣衫,第二剑穿过他右肩衣衫,第三剑剌他左胁之旁的衣衫,第四剑剌他右胁旁衣衫。四剑均是前后一通而过,在他衣衫上剌了八个窟窿,好在剑刃都是从岳不群身旁贴肉掠过,相去不过半寸,却没伤到丝毫肌肤,这四剑招式之妙,出手之快,拿捏之准,势道之烈,无一非已臻炉火纯青之境。华山群弟子见了,尽皆失色,各人均想:“这四剑都是本派剑法的一路,只是从来没见师父使过。‘剑宗’高手,果然是不同凡响。”
# m; o7 Z6 H' Z  但汤英鹗、封不平等人,心中对对岳不群更是佩服。眼见成不忧连剌四剑,每一剑都是狠招杀着,剑剑能致岳不群的死命。这四剑固然显示了成不忧剑法之精,但岳不群始终脸露微笑,坦然而受,这养气功夫,便非常人所能。再者成不忧等人来到华山,说明了要夺掌门之位,岳不群人再厚道,也不能不防对方暴起伤人,可是他不避不让,漫不在乎的受了四剑,自是胸有成竹,只须成不忧一有加害之意,他便有克制之道。在这间不容发的瞬息之间,他居然能随时出手护身克敌,则其武功远比成不忧为高,自是可想而知。他虽未出手,但慑人之威,与出手致胜,殊无二致。8 \) }2 @1 k9 V0 v- C, w
  令狐冲心中,却尽是在思索成不忧适才所剌出的四剑,眼见这四剑姿式虽奇,自己却甚是熟悉,正是后洞石壁所刻下华山派诸绝招中的两种招式,他将之二化为四,略加变化,似乎四招截然不同,其实只是两招,心想:“这两招有甚么希奇?瞧他脸上神情,似乎得意得紧呢?”只听岳夫人道:“成兄,拙夫总是瞧着各位远来是客,一再容让。你已在他衣上剌了四剑,再不知趣,华山派再尊敬客人,总也有个限度。”
( ^& _% v2 Z! l0 u  成不忧于自己所剌这四剑甚是自负,虽见岳不群巍然不动,气度大是可佩,但见岳夫人颇有骇然色变之态,显然为自己剑法所慑,不由得傲心大盛,说道:“甚么远来是客,一再容让?岳夫人你只须破得我这四招剑法,成某立即乖乖的下山,再也不敢上玉女峰一步。”他终究是见多识广,虽然自负剑法了得,然见岳不群如此不动声色,倒也不敢向他挑战,是想岳夫人是女流之辈,向他挑战,却是万无一失,只须激得她出手,定能将她制住,那时岳不群或是心有所忌,就此屈服,或是章法大乱,便易为封不平所乘了,说着长剑一立,道:“岳夫人请。宁氏女侠乃华山气宗高手,天下知闻。剑宗成不忧今日领教女侠的气功。”他这么说,竟是揭明了要重作华山剑气二宗的比拚。
& d0 w+ z9 ?  Z0 }/ g  ?  岳夫人的脾气远比丈夫为刚,眼见成不忧这等咄咄逼人,再也忍耐不住,刷的一声,抽出了长剑,还没开口说话,令狐冲抢着道:“师娘,剑宗练功的法门误入歧途,岂是本门正宗武学之可比?先让弟子和他斗斗,若是弟子的气功没练得到家,再请师娘来打发他不迟。”他不等岳夫人的允可,已纵身拦在岳夫人身前,手中都握着一柄顺手在墙边捡起来的破扫帚。他将破扫帚一晃一晃,向成不忧道:“成师傅,你已不是本门中人,甚么师叔师伯的称呼,只好免了。你若是迷途知返,要重投本门,也不知我师父肯不肯收你。就算我师父肯收,本门规矩,先入师门为大,你也得叫我一声师兄了,请请!”倒转了扫帚柄,向他一指。4 h( u# {- R8 q5 S% K
  成不忧大怒,喝道:“臭小子胡说八道!你只须挡得住我适才四剑,成不忧拜你为师。”令狐冲摇头道:“我不收你这个弟——”一句话没说完,成不忧已叫道:“拔剑领死!”令狐冲道:“真气所至,草木皆是利剑。对付成兄这几招不成气的招数,又何必用剑?”成不忧道:“好,是你狂妄自大,可不能怨我出手狠辣!”岳不群和岳夫人知道这人武功比令狐冲可高得太多,一柄扫帚管得甚用?空手挡他利剑,凶险殊甚,当下齐声喝道:“冲儿退开!”但见白光闪处,成不忧已一剑向令狐冲剌出,果然便是适才曾向岳不群剌过的那一招。他所以不变招式,一来这几招正是他生平绝学,二来有言在先,三来自己旧招重使,那是让对方有所准备,双方各有所利,扯了个直,并非单是自己在兵刃上占了便宜。
% s7 i' T4 }7 ?, R' d$ Q  令狐冲向他挑战之时,早已成竹在胸,想好了拆招之法,后洞石壁上所刻图形,均是以奇门兵刃破剑,自己若是使剑,此刻独孤九剑尚未练成,反而无必胜之方,这柄破帚却正好当作雷霆挡,眼见成不忧一剑剌来,破扫帚便往他脸上扫了过去。
4 `8 q+ p5 O2 \. L1 ]) |6 ?! |; C  令狐冲这一下其实也真是危险,要知雷霆挡乃精钢所铸,扫上了原是不死也必受伤,如果他手中所持真是雷霆挡,这一扫妙到颠毫,对方须回剑自救,但这把破扫帚却有什么胁敌之力?他内力平常,什么“真力所至。草木即是利剑”云云,全是信口胡吹,这一扫帚便扫在成不忧脸上,最多不过划出几条血丝,有甚大碍?可是成不忧这一剑,却在他身上穿膛而过了。只是他料想对手乃前辈名宿,绝不愿自己这柄沾满了鸡粪泥尘的破扫帚在他脸上扫上一扫。纵然一剑将自己杀了,也难雪破帚扫脸之耻。果然众人惊呼声中,成不忧偏脸闪开,回剑去斩扫帚。
; X6 u7 h. e! p* Z! A6 |- q  令狐冲将破帚一捺,避开了这剑。成不忧被他一招之间即逼得回剑自救,不由得脸上一热,他可不知令狐冲破扫帚这一扫,其实是魔教十余位高手长老不知花了多少时光,才创出来克制他这一招的妙着,实是呕心沥血、千锤百练的力作,还道令狐冲乱打误撞,竟亦破解了自己这一招。他脑怒之下,第二剑又已剌出,这一剑可并非按着原来次序,却是本来剌向岳不群腋下的第四剑。令狐冲一侧身,帚交左手,似是闪避他这一剑,那破帚却如闪电般疾穿而出,指向成不忧的前胸。帚长剑短,帚虽后发,却是先至,成不忧的长剑尚未圈转,几根扫帚上的竹丝,已然戳到了他的胸口。令狐冲叫道:“着”嗤的一声响,长剑已将他破帚的帚头斩落。但旁观众高手人人看得明白,这一招成不忧已然输了,如果令狐冲所使的不是一柄竹帚,而是钢铁所铸的雷霆挡,九齿钉拔耙、月牙铲之类武器,成不忧胸口己受重伤。
1 A' {) g6 a& J7 b9 l! u  对手若是一流高手,成不忧只好撒剑认输,不能再胡缠下去,但令狐冲明明只是个二代弟子,自己败在他一柄破扫帚下,颜面何存?当下更不思索,刷刷刷连剌三剑,尽是华山派的绝招,三招之中,倒有两招是后洞石壁上所刻。另一招令狐冲虽未见过,但他自从学了独孤九剑的“破剑式”后,于天下诸种剑招的破法,心中都已有了些头绪,闪身避开了对方一剑之后,跟着便以石壁上棍棒破剑之法,以扫帚柄当棍棒使,一棍将成不忧的长剑击歪,跟着举棍直击,向他剑尖撞了过去。
: _3 u6 M3 g' L! k8 E  假若他手中所持是一根镔铁棍棒,则棍坚剑柔,长剑为双方劲力所撞,立时折断,那是破解对方这一招的妙法,使剑者更无解救之道。不料他在危急中顺手使出,没料到自己所持的只是一根竹棍,以竹棍遇利剑,当真是势如破竹,擦的一声响,长剑插进了竹棍之中,直投至剑柄。令狐冲念头转得奇快,右手顺势一掌,横击帚柄,那扫帚挟着柄长剑,斜刺里飞了出去。成不忧又羞又怒,左掌一翻,喀的一声,正击在令狐冲胸口。他是数十年的修为,令狐冲只不过仗着熟悉招数变化,以内力而论,如何是他的对手,身子向后一仰,立时翻倒,口中鲜血狂喷。6 @6 C( ]: J! f
  突然间人影闪动,成不忧双手双脚被人抬了起来,只听他一声惨呼,满地鲜血内脏,一个人竟被拉成四截,两只手两只脚分持在四个形貌奇丑的怪人手里,正是桃谷四仙将他活生生的分尸四片。这一变化俄顷,众人吓得呆了。岳灵珊见到这血肉模糊的惨状,眼前一黑,登时晕倒。4 r# s7 P7 Z' u+ q7 f
  这一下变故来得太也突然,饶是岳不群、封不平等皆是武林中见多识广的大高手,却也都惊得呆了。便在桃谷四仙撕裂成不忧的同时,灰脸的桃干仙与马脸的桃实仙二人抢起躺在地上的令狐冲,迅捷异常的向山下奔去。岳不群和封不平双剑齐出、向桃花仙和桃叶二人背心剌去,只听得铮铮两响,双剑如中钢板,跟着拍拍两声,双剑齐中折断。桃谷四仙一齐展开轻功,头也不回的去了。岳不群和封不平折剑之时,手上都是一震,只感到对方实非血肉之躯,不由得心下大骇,但随即省悟,这两个怪人背上定是负了钢板铁甲之类,否则怎能挡得住二大高手的剑剌。另一名华山剑宗好手高不惑掷出一枚甩手箭,嵩山派的苍髯打出一枚飞锥。两枚暗器均是去势劲急,但听得叮叮两声响,虽然都射中桃谷二仙的背心,却无损二人分毫,瞬息之间,六人和令狐冲均已没了踪影。
9 T  Q9 ~1 R+ Y4 v# T" y% L4 ?0 p8 p  杨英鹗和岳不群、封不平、高不惑等人面面相觑,眼见桃谷六仙去得如此快速,再也追赶不上,各人瞧着满地鲜血和成不忧分成四块的肢体,又是惊惧,又是忧愧。隔了良久,汤英鹗摇了摇头,封不平也摇了摇头。# P4 u6 l& L" ^( c+ f1 l
  且说令狐冲被成不忧一掌打得重伤,随即被桃谷二仙抬着下去,未到半山,已经昏晕过去,醒转来时,眼前只见一张马脸,两对眼睛凝视着自己,脸上充满着关切之情。桃花仙见到令狐冲睁开眼睛,喜道:“醒啦,醒啦,这小子死不了啦。”桃实仙道:“当然死不了,给人轻轻的打上一掌,怎么会死?”桃花仙道:“你倒说得稀松平常,这一掌打在你身上,自然伤不了你,打在这小子身上,说不定便打死了他。”桃实仙道:“他明明没有死,你怎么说打死了他?”桃花仙道:“我不是说一定死,我是说,或许会死。”桃花仙道:“他既然活转,就不能再说‘或许会死’。”桃花仙道:“我说都说了,你待怎样?”桃实仙道:“那就证明你眼光不对,也可说你根本没有眼光。”桃花仙道:“你既有眼光,道他决计死不了,刚才为甚么唉声叹气,满脸愁容?”桃实仙道:“第一,我刚才唉声叹气,不是担心他死,是担心小姑娘见了他这等模样后为他担心。第二,我从小就生成一张马脸,既是马脸,当然很长,脸孔长了,当然不会嘻嘻哈哈。”桃花仙道:“你既然知他一定不会死,就可以告知小姑娘不用担心,小姑娘既然不担心,你又担心些甚么?”桃实仙道:“第一,我叫小姑娘不担心,她未必就听我话,就算他听了我话,伪装不担心,那么我也便要担心。第二,这小子虽然死不了,这伤着实不轻,说不定难好,那么我自然也有点担心。”4 A- I" D6 A% \, ~
  令狐冲听他兄弟二人辩个不休,虽是听着可笑,但显然他二人对自己的生死实是关切,不禁颇为感激,又听他二人口口声声说到“小姑娘为自己担心”,想必那“小姑娘”便是恒山派的仪琳小师妹了,当下微笑道:“两位放心,令狐冲死不了。”桃实仙道:“你听,他自己说死不了,你刚才还说或许会死。”桃花仙道:“我说那句话之时,他还没开口说话。”桃实仙道:“他既然睁开了眼睛,当然就会开口说话,谁都料想得到。”
3 H4 z1 _" E6 _7 q. c2 R/ C7 F* I" |% w第二十九回 真气疗伤
9 `- F, D) i2 p1 |- R& g  令狐冲心想二人这么争辩下去,不知几时方休,笑道:“我本来是要死的,不过听见两位盼望我不死,我想桃谷六仙何等的声威,你们要我不死,我怎敢再死?”桃花仙、桃实仙二人一听,登时心花怒放,齐声道:“我们跟大哥他们说去。”二人奔了出去,片刻之间,桃根仙等四人也都走进房来。六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休,有的自夸功劳,有的称赞令狐冲不死的好,更有人说当时担心令狐冲伤重,救人要紧,无暇去和嵩山派那老狗算账,否则将他也是拉成四截,才出了心头的一口恶气。
( B9 ~: F# `7 S$ z; Q  令狐冲受了成不忧这一掌,其实伤势着实不轻,他凑桃谷六仙之兴,强提精神,和他们谈笑了几句,但随即又晕了过去。迷迷糊糊之中,但觉胸口烦恶,全身气血倒转,说不出的难受,过了良久,神智渐复,只觉身子似乎在一只大火炉中烧烤,忍不住呻吟出声,听得有人喝道:“别作声。”令狐冲睁开眼来,但见桌上一灯如豆,自己全身赤裸,躺在地下,双手双脚分别被桃谷四仙抓住,另有二人,一个伸掌按住他小腹,一个伸掌按在他脑门的“百合穴”上。令狐冲骇异之下,但觉有一股热气从左足足心向上游去,经左腿、小腹、胸口、右臂而至右手掌心,另有一股热气则从左手掌心,向下游去,经左臂、胸口、心腹、右腿而至右足心。两股热气交互盘旋,只蒸得他大汗淋漓,灸热难当。
2 {. _6 i8 G$ D$ n, s  他知道桃谷六仙正在以上乘内功替自己疗伤,心中好生感激,暗暗运起师父所授的华山派内功心法,以便加上一份力道,不料自己的一股内息刚从丹田中升起,小腹间便是突然剧痛,恰如一柄利刃插进了肚中,登时哇的一声,鲜血狂喷。桃答六仙齐声惊呼:“不好了!”桃叶仙反手一掌,击在令狐冲头上,立时将他打晕。+ k7 o3 R, C9 N, Y1 C# Q
  此后令狐冲一直在昏迷之中,身子不绝的一时冷,一时热,那两股热气,也总是在四肢百骸间来回游走,有时更有数股热气,相互冲突激荡,越发的难当难熬。这一日头脑间突然清凉了一阵,只听得桃干仙的声音说道:“你们瞧,他大汗停了,是不是我的法子才是真行?我这股真气,从中渎而至风市、环跳,在他渊液之间回来,必能治好他的内伤。”桃根仙道:“你还在胡吹大气呢,前日倘若是不用我的法子,以真气游走他足厥阴肝经诸经脉,这小子早已死定了,那里还轮得你今日在他渊液之间来回?”桃枝仙道:“不错,不过大哥的法子,纵然将他治好了内伤,他双足也是不能行走,总是美中不足,总还是我的法子好。这小子的内伤,是属于心包络,须得以真气通他肾络之焦。”桃根仙怒道:“你又没钻入过他身子,怎知他的内伤一定属于心包络?当真是胡说八道!”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争执不休。桃叶仙忽道:“这样以真气在他渊液间来回,恐怕不妥,还是先治他的足少阴肾经为是。”也不等旁人有何可否,立即伸手按住令狐冲左膝阴谷穴,一股热气,从穴道中透了进去。桃干仙大怒,喝道:“哈,你又来跟我捣蛋啦,咱们便试一试,到底谁说得对。”当即催动内力,加强真气。令抓冲又想作呕,又想吐血、心里连珠价只是叫苦:“糟了,糟了!这六人一片好心要救我性命,但六个人意见不同,各凭己法为我施医,我令狐冲这次可倒足大霉了。”
, Z3 y# s) q7 C  他想出声抗辩,叫六仙住手,苦在竟尔开口不得,只听桃根仙道:“他胸口中掌,受了内伤,自然当以治他手太阳肺经为主。我们真气贯注他中府、尺泽、孔最、列缺、太渊、少商诸穴,最是对症。”桃干仙道:“大哥,别的事情我佩服你。这以真气疗伤的本领,却是你不及我了。这小子全身发高烧,乃是阳气太旺的实症,须得从他手太阳经入手。我决意通他商阳、合谷、手三里、曲池、迎香诸处穴道。”桃枝仙道:“错了,错了,错之极矣。”桃干仙怒道:“你知道甚么?为甚说我错之极矣?”桃根仙则十分高兴,道:“究竟三弟医理明白,知道我对二弟错了。”桃叶仙道:“二哥固然错了,大哥却也没有对。你们瞧,这小子双眼发直,口唇颤动,偏偏不想说话———”〔令狐冲心中暗骂:“我怎地不想说话?给你们用真气内力在我身上乱通乱钻,我怎么还说得出话来?”〕只听桃叶仙继续说道:“——那自然是头脑发昏,心智胡涂,须得治他阳明胃经。”〔令狐冲暗骂:“你才头脑发昏,心智胡涂。”〕他一声甫毕,令狐冲便觉眼眶下凹陷处的四白穴上一痛,口角外日分处的地仓穴上一酸,跟着脸颊上大迎、颊车,以及头上头维、下关诸穴一阵剧痛,又是一阵酸痒,只搅得他脸上肌肉不住跳动。
/ D. s& A0 d1 z) M3 B+ R  桃枝仙道:“你整来整去,他还是不说话,我看倒不是他脑子有病,只怕乃是舌头发强,这是里寒里虚的病症,我用内力来冶他的隐白、太白、公孙、商丘、地机诸处穴道,只不过——只不过——倘若治不好,你们可不要怪我。”桃干仙道:“冶不好,人家性命也给你送了,怎可不怪你?”桃枝仙生性最是胆小,道:“怎么不治?你明知他是舌头发强,不治他足太阴脾经,岂不是见死不救?”桃枝仙道:“倘若冶错了,可糟糕得很了。”* ]% l$ s' z* k1 h+ b6 c; o7 C
  桃花仙道:“冶错了糟糕,冶不好也糟糕。其实这小子所受外伤,并不重要,咱们治了这许多时候始终治不好,我料得他定是害了心病,治疗之策,须得从手心经着手。足见少海、通理、神门、少冲四个穴道,乃是关窍之所在。”桃实仙道:“昨天你说当治他足少阴胃经,今天却又说手少阳心经了。少阳是阳气初盛,少阴是阴气甫生,一阴一阳,两者截然相反,到底是那一种说法对?”桃花仙道:“由阴生阳,此乃一物之两面,乃是一分二分之意。太极生两仪,两仪复合而为太极,可见有时一分为二,有时合二为一,少阳少阴,互为表里,不能一概而论者也。”
* h. E' X' N9 D1 z- t2 G/ S  令狐冲心中更是暗暗叫苦:“你在这与理辞夺理,胡说八道,却是在将我的性命来当儿戏了。”殊不知桃谷六仙天真烂漫,六个人倒是一片好心要将令狐冲医好,只是他们自己的内功虽然练得极深,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以之克敌制胜,原是不费吹灰之力,用来治病救人,可是一榻胡涂了。: @+ c0 H8 r5 e3 }: ]; s
  桃实仙道:“试来试去,总是不行,我是决心一意孤行的了。”桃根仙,桃干仙齐声道:“怎么一意孤行?”桃实仙道:“这显然是一门奇症,既是奇症,使须从经外奇穴入手。我要以凌虚点穴之法,点他印堂,金律玉液,鱼腰,百劳,腰奇和十二井穴。”桃根仙等齐道:“六弟,这个使不得,那可太过凶险。”
6 q. p, C& E7 g9 c/ X5 o- K  只听得桃实仙一声大喝:“什么使不得?再不动手,这小子性命不保。”跟着印堂、金律、玉液鱼腰、百劳、腰奇、十二井穴诸处穴道之中,便似有一把利刀戮了进去,痛不可当,令狐冲张嘴大叫却呼唤不出半点声音。便在此时,一道热气从足太阴脾经的诸处穴道中急剧流转,跟着少阳心经的诸穴道中也出现热气,两股真气相互激荡。过不多时,又有三道热气分从不同经络的各穴道中透入。
4 P$ e6 v9 d& T9 X( F3 \( \  令狐冲心内气苦,身体上更是难熬无比,以往桃谷六仙在他身上胡乱医治,他昏昏迷迷,慒然不知,那也罢了,此刻苦在神智十分清醒,于六人的胡闹,却是全然的无能为力。只觉得这六道真气在自己体内乱冲乱撞,肝胆、肾肺、心脾、胃、大肠、小肠、膀胱、心包、三焦、五脏六腑,到处成了六兄比拚真力之伤。令狐冲怒极,心中大喝:“我此次若得不死,日后必得将你这六个狗贼碎尸万段。”如果细想,自知桃谷六仙纯是一片好意,而且这般以真气助他疗伤,其实是大耗内力之举,若不是有众不同的交情,轻易不肯施为,可是此刻身体经历如汤如沸,如煎如烤的折磨,当真是佛都有火,倘他能张口作声,天下最恶毒的言语也都骂将出来了。
6 z0 |' \# h* ~; d2 y2 e  桃谷六仙一面各运真气,各凭己意替令狐冲疗伤,一面兀自争执不休,却不知这些日子之中,已令狐冲体内经脉搅得乱七八糟,全然不成模样。令狐冲自幼研习华山派上乘内功,虽然修为并不深湛,但所学却是名门正宗的内家功夫,根基扎得极厚,幸亏尚有这一点儿底子,才不被桃谷六仙的胡搅枉自送了性命。
' g1 Q1 u) P2 L  桃谷六仙运气一个多时辰,眼见令狐冲心跳微弱,呼吸越来越是低沉,转眼便要气绝身亡,都不禁担心。桃枝仙第一个害怕起来,说道:“我不干啦,再干下去,弄死了他,这小子变成冤鬼,老是缠着我,不要吓死了我。”一缩手,手掌便从令狐冲穴道上移开。桃根仙怒道:“要是这小子死了,第一个就怪你。他变成冤鬼,阴魂不散,总之是缠住了你。”桃枝仙大叫一声,越窗而走,瞬息间不知去向。桃干仙、桃实仙诸人次第缩手,有的皱眉,有的摇头,均不知如何是好。
4 C7 O" u3 G& G; I" ^% K4 i5 s  桃叶仙道:“看来这小子不行啦,那怎么办?”桃干仙道:“你们去对小姑娘说,他给那个家伙拍了一掌,抵受不住,所以死了。”桃根仙道:“说不说咱们以真气医他之事?”桃干仙道:“这个万万说不得!”桃根仙道:“但若小姑娘又问,咱们为什么不设法给他治伤。那便如何?”桃干仙道:“既是如此,咱们便说医是医过了,只不过医不好。”桃根仙道:“小姑娘岂不要怪桃谷六仙全无屁用,还不如六条狗子。”桃干仙大怒,喝道:“小姑娘骂咱们是六条狗子,太也无理,我可受不了。”桃根仙道:“小姑娘又没骂,是我说的。”桃干仙怒道:“她既没骂,你怎么知道?”桃根仙道:“我是作一个比喻,她虽没骂,说不定会骂的。”桃干仙道:“也说不定会不骂。你这不是胡说八道么?”桃根仙道:“这小子一死,小姑娘大大生气,多半要骂。”桃干仙道:“我说小姑娘一定放声大哭,却不会骂。”桃根仙道:“我宁可她骂咱们是六条狗子,不愿见她放声大哭。”
! D& a- a6 {0 W) f$ t  桃干仙道:“她就算要骂,也不会骂咱们是六条狗子。”桃根仙问:“那骂甚么?”桃干仙道:“咱们六兄弟像狗子么?我们一点也不像,说不定骂咱们是六条猫儿。”桃叶仙插嘴道:“呸,为甚么骂咱们见六条猫儿?难道咱们像猫儿么?”桃花仙加入战团,说道:“骂人的话,又不必像。咱们六兄弟是人,小姑娘要是说咱们六个是人,那就不是骂了。”桃实仙道:“就算说是人,也不一定不是骂,她如说我们六个都是蠢人、坏人,总还是比六条狗子好。”桃实仙道:“如果那六条狗子是聪明狗,能干狗、好狗、威风狗呢?到底是人好还是狗好?”- h+ f& h% H: j( k
  令狐冲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听得他们如此争执不休,忍不住好笑,不知如何,一股真气一冲,竟能出声:“六条狗子也比你们好得多!”( h$ a$ D4 e! s9 @( a* ^3 F+ _
  桃谷五仙一愕,还未说话,却听得桃枝仙在窗外问道:“为甚么六条狗子也比咱们好?”桃谷五仙齐声问道:“是啊,为甚么六条狗子也比咱们好?”4 P  M! a6 S3 }' Y1 h2 x
  令狐冲只想破口大骂,却实在半分力气也无,只听得他说道:“你——你们送我——送我回华山去,只有——只有我师父能救——救——救我性命——”桃根仙道:“甚么?只有你师父能救你性命?那你是说,桃谷六仙便救你不得?”令狐冲点了点头,张大了口,再也说不出话来。桃叶仙道:“岂有此理?他师父有甚么了不起?难道比咱们桃谷六仙还要厉害?”桃花仙道:“哼,叫他师父跟来咱们此拚!”桃干仙道:“咱们四个人抓住他师父的两只手,两只脚,喀的一声,撕成他四块。”
4 W* a/ v! W! r& K$ H  桃实仙道:“连华山上一个个人都撕成了四块。”桃花仙道:“连华山上的狗子猫儿、猪羊鸡鸭、乌龟鱼虾,一只只都抓住四肢,撕成四块。”" _; y4 Z9 [/ }% t/ }2 v/ d; G
  桃枝仙道:“鱼虾有甚么四肢?怎么抓其四肢?”桃花仙一愕,道:“抓其头尾,上下鱼鳍,不就成了?”桃枝仙道:“鱼头就不是鱼的四肢。”桃花仙道:“那有甚么干系,不是四肢就不是四肢?”桃枝仙道:“当然大有干系。既然不是四肢,那就证明你第一句话说错了。”桃花仙明知自己给他抓住了痛脚,兀自强辩,道:“甚么我第一句话说错了?”桃花仙道:“你说,‘连华山上的狗子猫儿、猪羊鸡鸭、乌龟鱼虾、都抓住四肢,撕成四块。’”桃花仙道:“我说过的,可是这句话不是我的第一句。今天我已说过几千几百句话,怎么你说我这句话是第一句话?如果从我出娘胎算起,我不知说过几万万句了,这更加不是第一句话。”- m, O; G/ u3 ~/ V4 |( Z7 k$ Z6 @
  桃枝仙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桃干仙道:“你说乌龟?”桃花仙道:“不错,乌龟有前腿后腿,自然有四肢。”桃枝仙道:“可是咱们分抓乌龟的前后腿,四下一拉,怎么能将之撕成四块?”桃花仙道:“为甚么不能?乌龟有甚么本事,能挡得住咱们四人的一撕?”桃花仙道:“将乌龟的身子撕成四块,那是容易,可是它那张硬壳呢?你若能抓住它的四肢,连其硬壳也撕成四块,若是不撕硬壳,那就成为五块,不是四块。二桃花仙道:“硬壳是一张,不是一块,你说五块,那就错了。”桃根仙道:“乌龟壳背上共有十三块格子,说四块是错,说五块也错。”( }% G9 G4 D+ s7 R# [+ Y
  桃枝仙道:“我说的是撕成五块,又不是说乌龟背上的格子共有五块。你怎地如此缠夹不清?”桃根仙道:“你只将乌龟的身子撕成四块,却没撕及乌龟的硬壳,撕成五块云云,大有语病。不但大有语病,而且根本错了。”桃叶仙道:“大哥,你这可又不对了。大有语病,就不是根本错了,根本错了,就不是大有语病,这两者截然不同,岂可混为一谈?”
& c; h' p) G4 [$ }  令狐冲听他们喋喋不休的争辩,若不是自己生死悬于一线,当真要大笑一场,这些人言行虽是可笑,自己却越听越是烦恼。但转念一想,这一下居然与这六个天地间从所未有的怪人相遇,也算是难得之奇,造化弄人,竟有这等滑稽之作,而自己躬逢其盛,人生于世,也算不枉了,真得浮一大白。言念及此,不禁豪兴大发说,道:“我——我要喝酒。”
' K7 d! }) S% C2 O$ F0 O  桃谷六仙一听,立时脸现喜色,都道:“好极,好极!他要喝酒,那就死不了。”令狐冲呻吟道:“死得了也——也好,死——死不了也好。总之是先喝——喝个痛快再说。”2 Z% G& W1 S7 r  k7 J' T* y# {0 O
  桃花仙道:“不错,人生于世,若不喝酒,做什么人?还不如做乌龟好了。”桃干仙大怒,道:“你骂我不喝酒是乌龟?你我一母所生,我是乌龟,你就是王八。”桃花仙笑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令狐冲听他二人毫没来由的又争吵起来,忙道:“我——我要喝酒。不喝,就——就死。”桃枝仙道:“是,是!我去打酒来。”* Y9 R3 B) r) g3 r
  过不多时,桃花仙便提了一壶酒进来。令狐冲此时已病得死去活来,闻到酒香,却仍是精神大振,道:“你喂我喝。”桃枝仙将酒壶插在他口中,慢慢将酒倒入。令狐冲将一壶酒喝得干干净净,脑子更加机灵了,寻思:“这六个人爱戴高帽,只有如此如此。”便道:“我师父——平时常说:天下——大英雄,最厉害的是桃——桃——桃——一他连说三个“桃”字,故意不接下去。桃谷六仙心痒难搔,齐问:“天下大英雄最厉害的是桃什么?”令狐冲点头道:“是啊,是桃——桃——桃——”六仙齐声道:“桃谷六仙!”令狐冲微微一笑,道:“正是。我师父又说,他恨不得和桃谷六仙一同喝几杯酒,交个朋友,再请他六位——六位大——大——”桃谷六仙齐声道:“六位大英雄!”令狐冲道:“是啊,再请他六位大英雄在众弟子之前大献身手,施展——施展平生绝技——”他说到这里,呼吸不畅,便停住了。! B  c6 h  L: i, O# n; C
  桃谷六仙你一言,我一语的问:“那便如何?”“你师父怎知道咱们本事高强?”“华山派掌门,是个大大的好人哪,咱们可不能动华山的一草一木。”“那个自然,谁要动了华山的一草一木,咱们决计不能和他干休。”“咱们很愿意和你师父交朋友,这就上华山去吧!”令狐冲正是要引他们说出“上华山”这三个字来,当即接口:“对,这就上华山去吧!”
& I. y: M7 T: d' Z- t2 P  桃谷六仙说干便干,立即抬起令狐冲动身。走了半天后,桃根仙突然叫起苦来:“啊哟,不对!小姑娘要咱们带这小子去见她,怎么咱们又带他回华山去?”桃干仙道:“这一次大哥说对了,咱们还是带他先见了小姑娘,再上华山。”六人转过身来,又向南行。令狐冲大急,道:“小姑娘要见的是活人呢还是死人?”" Y! v7 F$ U$ C
  桃根仙道:“当然要见活的小子,不要见死的小子。”令狐冲道:“你们不送我上华山,我立即自绝经脉,再也不活了。”桃实仙喜道:“好啊,自绝经脉的高深内功如何练法,正要请教。”桃干仙道:“你一练成这功夫,自己登时就死了,那有什么练头?”令狐冲气喘喘的道:“那也是有用的,若是为人——为人所胁,生不如死,苦恼不堪,还不如自绝经脉来得——来得痛快。”/ E( _3 ]# n& C6 E1 o. m
  桃谷六仙一齐脸色大变,道:“小姑娘要见你,绝无恶意。咱们也不是胁迫于你。”令狐冲叹道:“六位虽是一片好心,但我不禀明师父,得到他老人家的允可,那是宁死也不从命。”桃根仙道:“好了,好了!迟见早见,也不争在这几日,咱们送你回华山一趟便是。”+ u- R! [2 g0 Z& O4 X8 [
  数日之后,一行七人又上了华山。在祖先堂二里外的七株苍松下。华山弟子见到七人,飞奔回去报知岳不群。岳氏夫妇听说这六个怪人掳了令狐冲后去而复回,不禁一惊,当即率领群弟子迎了出来。桃谷六仙来得好快,岳氏夫妇刚出祖先堂,便见这六人已从青石路上走来。其中二人抬着一个担架,令狐冲躺在架上。岳夫人关切他的安危,抢过去看时,只见他双颊深陷,脸色腊黄,实是一副病入膏肩之象。岳夫人大惊,伸手一搭他脉搏,更觉脉象散乱,性命便在呼吸之间,叫道:“冲儿,冲儿!”令狐冲睁开眼来,低声道:“师——师——师——”那“师娘”二字,始终没能叫出口来。岳夫人眼泪夺眶而出,道:“冲儿,师娘与你报仇。”刷的一响,长剑出鞘,便欲向抬着担架的桃花仙剌去。3 P9 z5 t& _+ ~7 l
  岳不群叫道:“且慢。”拱手向桃谷六仙说道:“六位大驾光临华山,不曾远迎,还乞恕罪。不知六位尊姓大名,是何门派。”桃谷六仙一听,又是愤恨,又是失望。他们本来听了令狐冲的言语,只道岳不群真的对他六兄弟十分仰慕,那知他一出口。便询问姓名,显然对桃谷六仙一无所知。桃根仙道:“听说你夫妇二人对我们六兄弟一向十分钦仰,如此说来,那是并无其事的了?”桃干仙道:“你曾说天下大英雄中,最厉害的便是桃谷六仙。难道你不知我们便是桃谷六仙么?”桃枝仙道:“你说恨不得和桃谷六仙一同喝几杯酒,交个朋友。我们六兄弟今日上得山来,你既无欢欣之情,又无请我们喝酒之意,那么先前之言,全是骗人的了。”. ]: B) {$ N7 Q# f% O/ [
  岳不群听得莫名其妙,心想:“这六人自称桃谷六仙,但妖气怪气则有之,周身形相,那里有半分仙风贵骨?瞧他六人撕裂成不忧时出手之毒,定是左道中的高手。本来既然上得华山,便是宾客,请他们喝上几杯,又有何妨?可是他们在华山上出手杀人,早已不敬主人,又怎能以宾客之礼相待?自来正邪不同道,这六人将冲儿折磨成这个样子,焉是安着甚么好心了?”当即冷冷的道:“各位自称桃谷六仙,岳某凡夫俗子,没敢和六位仙人结交。”" M6 e) o2 t3 F8 f- u) b0 ?7 r
  他这句话明明是讥剌嘲讽,桃谷六仙一听之下,却是大感快慰,都道他是在抬高六人的身份,齐道:“那也无所谓。咱们六仙和你徒弟是朋友,和你交个朋友也不妨。”桃实仙道:“你武功虽然低微,我们也不会看你不起,你放心好啦。”桃花仙道:“你武艺上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问好了,桃谷六仙既当你是朋友,自会点拨于你。”
8 t" _# Y- ?5 Z( D9 G$ V% X  桃谷六仙天真烂漫,不明世务,说这几何话纯是一片好意,可是听在岳不群这样一位武学宗师的耳中,自是极大的侮辱。幸好岳不群是个彬彬君子,修养极好,心中虽已十分恼怒,脸上仍只是淡淡一笑,道:“这个多谢了。”桃干仙道:“多谢是不必的。我们桃谷六仙既然当你是朋友,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桃实仙道:“我这就施展几手,让你们华山派上下,大家一齐大开眼界如何?”% ]& H/ y$ M# e9 M
  岳夫人听他们言语放肆,心下早已愤怒之极,这时再也忍耐不住,长剑一起。剑尖便已指向桃实仙的胸口,凝剑不发,叱道:“好,我来领教你兵刃上的功夫。”桃实仙笑道:“桃谷六仙向来不用兵刃,你既说仰慕我们的武功,此节如何不知?”岳夫人只道他这句话又是辱人之言,道:“我便是不知。”长剑陡地剌出。& G5 J) S! i& X* o* G
  岳夫人原是华山派气宗中的高手,这一剑出手既快,剑上气势亦是凌厉无比。桃实仙本来对她没半分敌意,全没料到她说剌便剌,剑尖在瞬息之间已剌到了他心口,大惊之下,急忙闪身。但岳夫人这一剑实在来得太快,噗的一声,透胸而入。桃实仙一掌击出,打在岳夫人的肩头。岳夫人身子一晃,退后两步,脱手松剑,那长剑插在桃实仙胸中,兀自摇晃不绝。桃根仙等五人齐声大呼。桃枝仙心惊胆战,抱起桃实仙转身便逃,身形一闪,便已在数十丈外。余下四仙倏地抢上,迅速无伦的抓住了岳夫人双手双足,提了起来。+ c# ]  G7 |, z) O# M4 `
  岳不群知道这四人跟着便是往四下一分,将岳夫人的身子撕成四块,饶是他临事不惊,当此情景之下。长剑向桃根仙和桃叶仙分剌之时,手腕竟也发颤。令狐冲身在担架,眼见师娘处境凶险无比,也不知从那里来的一股力道,一跃而起,大叫:“不得伤我师娘,否则我便自绝经脉。”这两句话一叫出,口中鲜血狂喷,立时晕了过去。
; r) s  u8 u, |9 b  K9 I" R  桃根仙避开了岳不群的一剑,说道:“那小子要自绝经脉,这可使不得,饶了婆娘。”四仙放下岳夫人,牵挂着桃实仙的伤势,四兄弟竟似心意相通,也不出言商量,不约而同的追赶桃枝仙和桃实仙而去。7 i/ Q. T$ i0 O, M' _
  岳不群和岳灵珊同时赶到岳夫人身边,待要伸手相扶。岳夫人已一跃而起,惊怒交集之下,脸上更没半点血色,身子不住发颤。岳不群低声道:“师妹不须恼怒,咱们定当报仇。这六人是大劲敌,幸好你已杀了其中一人。”岳夫人惊魂略定,想起当日成不忧被这桃谷六仙分尸之时,一颗心反而跳得更加厉害了,道:“这——这——这——”说了三个“这”字竟尔再也说不出话来。岳不群知道妻子这次受惊着实不小,道:“珊儿,你陪妈妈进房去洗个脸,休息休息。”再去看令狐冲时,只见他脸上胸前,全是鲜血,呼吸低微,已是出气多,入气少,眼见难活了。/ d' z- _5 X0 A! a6 f; N& ~( h9 G7 C0 Z
  岳不群伸手按住他后心灵台穴,欲以深厚内力为他续命,甫一运气,突觉他体内几股诡奇之极的内力反击出来,险险将自己手掌震开。岳不群紫霞神功已成,武林之中,以内力而论,算得是少有匹敌的高手,但令狐冲体内这几股诡奇内力居然撞得他右臂为之一震,实令他大为骇异,他随又发觉,这几股古怪内力在令狐冲体内,竟然自行也在互相撞击,冲突不休。4 b- K  o+ f; H2 ^: R, k7 G
  岳不群再伸掌按到令狐冲胸口的膻中穴上,掌心又是剧烈的一震,这一下令他惊骇更甚,但觉令狐冲体内这几股真气斜行逆生,正是旁门中极高的内功。每一股真气虽较自己的紫霞神功略逊,但只须两股合而为一,或是分进合击,则自己便无可抵御,再一仔细辨认,察觉他体内真气共分六道,游生于奇经八脉间的更是霸道之极,岳不群只怕自己大耗内力,不敢多按,撤掌寻思:“这真气共分六道,自是那六个怪人注入冲儿体内的了。这六怪用心险恶,竟将各人内力分注六道经脉,要冲儿吃尽苦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4 ^- D( g0 |) R8 R- o' T. t  要知桃谷六仙各凭己意替令狐冲治伤,结果将他身子成为六道真气的角斗之场。六仙修为相若,六道真气难分强弱,相持不下,变成郁积难宣的局面。这原是武林中从所未有的怪事,岳不群以常理相度,又那里猜得到其中真正的缘由?
, k$ c: ^  g* ^* U3 c  当下岳不群令高根明和陆大有将令狐冲抬入内室,自己去探视妻子。岳夫人虽是受惊不小,却未受伤,这时坐在床缘,握住女儿之手,心中兀自怔忡不安,一见岳不群,便问:“冲儿怎样?伤势有碍吗?”岳不群不语,隔了半晌,才道:“奇怪,奇怪!”岳夫人道:“怎么奇怪?”岳不群将他体内有六道旁门真气互斗的情形说了。岳夫人道:“须得将这六道旁门真气一一化去才是,只不知来得及否?”语气之中,充满了关切之情。岳不群抬头沉吟,过了良久,道:“师妹,你说这六怪如此折磨冲儿,是何用意?”
* X) C/ v" K0 C# I- E4 T! Q3 m' p  岳夫人道:“想是他们要冲儿屈膝认输,又或是逼问我派的甚么机秘。冲儿当然宁死不屈,这六个丑八怪便以酷刑相加。”岳不群点头道:“照说该是如此。可是我派并无甚么机秘,这六怪和咱夫妇又是素不相识,并无仇怨。他们擒了冲儿而去,又再回来,却是为何?”岳夫人道:“只怕是——”但随即发觉自己的想法难以自圆其说,摇头道:“不对的。”夫妇俩相视不语,各自皱起了眉头来思索。
5 E& T+ D4 f/ }9 }) j) Y/ K4 B7 L  岳灵珊插嘴道:“我派虽无隐秘,但华山武功,天下知名。这六个怪人擒住了大师哥或许是逼问我派气功和剑法的精要。”岳不群道:“此节我也曾想过,但冲儿内力修为,并不高明,这六怪内功甚深,一试便知。至于外功,六怪武功的路子和华山剑法无丝毫共通之处,更不会由此而大费周章的来加逼问。再说,若要逼问,就该远离华山,慢慢施刑相迫,何以又带他回山?”岳夫人听他语气越来越是肯定,和他多年夫妇,知他已将这个疑团解开,便问:“那到底是什么缘故?”9 M7 v$ |! y$ s, i
  岳不群脸色甚是郑重,道:“借冲儿之伤,耗我内力。”岳夫人跳起身来,道:“不错,不错。你为了要救冲儿之命,势必以内力替他化去这六道旁门真气,待得大功将成之际,这六个丑八怪突然现身,以逸待劳,便盼能制咱们的死命。”她顿了一顿,又道:“幸好现下只剩五怪了。师哥,适才他们明明已将我擒住,何以听得冲儿一喝,便又放了我?”想到先前的险事,兀自心有余悸,不由得声音发颤。岳不群道:“我便是由这件事而动疑,他们只是怕冲儿自绝经脉,这才放你。你想,若不是有重大图谋,这六怪又何爱于冲儿的一条性命?”岳夫喃喃的道:“阴险之极,毒辣之极。”" o( B/ Z: J8 z5 O
  要知桃谷四仙撕裂成不忧,下手之狠,武林中罕见罕闻,华山派上下瞧在眼里,无不大为震惊。此时桃谷六仙又将一个气息奄奄的令狐冲带上山来,不论是谁都会推断六人不怀善意,倒不是岳不群夫妇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1 B; Q& }, S$ z' |+ r  岳夫人又道:“如此说来,你是不能以内力去给冲儿疗伤了。我内力虽然远不如你,但盼能暂且助他保住性命。”说着便走向房门。岳不群叫道:“师妹!”岳夫人回过头来。岳不群摇头道:“不行的,没有用。这六怪的旁门真气甚是了得。”他知道妻子要强好胜,下面的话便不说了。岳夫人略一迟疑,回到床边坐下,道:“只有你的紫霞功才能消解,是不是?那怎么办?”岳不群道:“眼下只有见一步,行一步,先给冲儿吊住一口气再说,那也不用耗费多少内力。”& [! n9 y" `% |2 ?
  当下三人走进令狐冲躺卧的房中。岳夫人见他气若游丝,忍不住掉下眼泪来,伸手欲去搭他脉搏。岳不群伸出手去,握住了岳夫人的手掌,摇了摇头,再放了她手,以双掌抵住令狐冲双掌的掌心,将一股练成了紫霞神功的内力,缓缓送将过去。这内力与令狐冲体内的真气一碰,岳不群全身一震,脸上紫气大盛,向后退开了一步。他微一凝神,丹用中提起一口真气,脸上紫气随即隐去,向岳夫人使个眼色,夫妇俩并肩出房。岳灵珊待要跟去,岳不群举掌示意,道:“你帮着照料大师哥。”0 ~" S" u8 i1 `
  令狐冲忽然开口说话:“林——林师弟呢?”岳灵珊奇道:“你找小林子干么?”令狐冲双目仍然紧闭,道:“他父亲——父亲临死之时,有一句话要我转——转告于他。我———我是不成的了,快——快找他来。”岳灵珊眼中泪水滚来滚去,掩面奔出。岳不群低声道:“这句话只怕事关重大,非得让他说出来不可。”回到床边,将紫霞真气运到右掌掌心,再去按在令狐冲的灵台穴上。
7 d% x* f4 |2 f* ~$ T  华山派群弟子都守在门外。林平之一听岳灵珊传言,当即进房,走到令狐冲榻前,说道:“大师哥,你保重身子。”令狐冲道:“是——是林师弟么?”林平之道:“正是小弟。”令狐冲道:“令——令尊逝世之时,我在他——他身旁,要我跟——跟你说——说——”说到这里,声色渐微。各人屏住呼吸,房中更无半点声音。岳不群加运神功,令狐冲缓过一口气来,道:“他说葵——葵花——”岳不群听到“葵花”二字,不由得心头一震,这般心念微分,便觉令狐冲体内的六股真气,纷纷自六处经脉涌向灵台穴,势道猛烈,几乎又要将他手掌展开。岳不群急运功力,以一股浑厚之极的真气从令狐冲灵台穴中推了进去。只听令狐冲又道:“葵花巷——老宅——老宅中的物事,要——要好好照看。不过——不过千万不可翻——翻阅,否则——否则祸患无穷——无穷——”林平之奇道:“葵花巷?我们福州可没葵花巷啊,我家的旧宅也不在葵花巷。”令狐冲道:“我——就是这么两句话——这么两句话——”声音又低了下去。岳不群察觉他体内的六道旁门真气越来越是猛烈,自己纵然耗尽内力,也决计无法予以消解,当下缩回了手掌。岳夫人取出手帕,替他擦去了额头的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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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0-15 00:27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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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藉词避祸# @: y6 m! o( u& Q* L8 m& a
  岳不群自练成紫霞神功以来,每天行功,身上从未渗过一点汗水,这时一抹额头,竟是湿透了半块手帕,连岳夫人也是大为骇然。岳不群问林平之道:“福州没有葵花巷?可有桂花巷,或是甚么声音相似的地名?”林平之想了一会,道:“没有。”岳夫人道:“那么你家老宅在甚么地方?”林平之道:“我曾祖从前住在向日坊,后来——”岳不群插口道:“向日坊,向日坊。向日葵,那便是葵花了,看来向日坊又名葵花巷。”林平之道:“是,多半是弟子年纪小,不知道向日坊的别名。打从我祖父手上,镖局子翻建大了,我家就一直住在镖局子里。”岳不群道:“这就是了。”岳夫人道:“你爹爹说老宅中的物事,那是甚么?”岳不群道:“这事慢慢再说。”向林平之和岳灵珊道:“你们陪着大师哥,他病情若是有变,立即禀告。”林岳二人答应了。) E) t; Q( a) x
  岳不群向夫人使个眼色,回入自己房中,掩上了门,低声道:“师妹,你想那是甚么物事?”岳夫人道:“他老宅中物事成千上万,碗碗碟碟,我怎知是甚么东西?”岳不群道:“他说的是‘翻阅’二字。”岳夫人立时省悟,道:“啊,是了,是他家的‘辟邪剑谱’。”岳不群道:“如果说的是‘辟邪剑谱’。为甚远林震南总镖头临死时谆谆叮嘱,千万不可翻阅,否则祸患无穷?”岳夫人微笑道:“这个谜儿也不难猜。他林家的《辟邪剑法》稀松平常,就算学成了,那也是克敌不足,徒召杀身之祸,林震南所以只教他儿子保有祖物,却不可学,他自身的经历便是明证。”岳不群沉吟不语。岳夫人知道丈夫比自己见事明白得多,见他不置可否,多半是自己的想法错了,道:“那么到底是甚么道理?他便是喜欢卖关子。”
$ D1 d+ H0 w* _/ K. e$ Y  ~  岳不群道:“到底是甚么道理,我可也想不通,当年平之的曾祖林远图前辈以七十二路辟邪剑法纵横江湖,罕逢敌手,故老相传,绝非虚伪。连青城派余沧海的师父长青子也败在他的手下,则真正的辟邪剑法,绝非平之所演的这等凡俗。而且我疑心林震南总镖头所说的物事,恐怕尚不是指辟邪剑谱而言。”岳夫人道:“这事奇了,不是指辟邪剑谱,又是指甚么?”岳不群翻开枕头,取出一只铁盒,打开铁盒,拿出一本锦面册子来。岳夫人更是奇怪,道:“难道他林家也有‘紫霞秘笈’?”岳不群微笑道:“这‘紫霞秘笈’是我派不传之秘,他林家怎么会有?”翻开“紫霞秘笈”最后一页,指着最后的十六个字道:“你看。”# [( Y9 Z: c. n2 V& u
  岳夫人顺着他手指看去,见那十六个字写的是:“紫霞秘笈,入门初基。葵花宝典,登峰造极。”岳夫人和他同门学艺,师父虽未以这部“紫霞秘笈”相示,但成婚之后,夫妇间自是甚么都不相瞒,岳夫人早已翻阅过许多遍。只是练这“紫霞神功”时禁忌既多,进境又是极缓,岳夫人于这种水磨功夫极不耐烦,练了几月后毫无成绩,便抛下不练了。这十六个字,她也早已见到过的,其时心想,连练“入门初基”的“紫霞秘笈”也练不成,还谈甚么“登峰造极”的“葵花宝典”?她素来粗枝大叶,当时看了之后,也不放在心上,此刻见丈夫说了出来,心念一动,脱口而出的道:“葵花宝典?福州城中的葵花巷,难道与葵花宝典有甚么干系?这世上当真有一部葵花宝典么?”
) l, V6 d; F( D- C# f9 H  岳不群神色肃然,道:“这部‘紫霞秘笈’,字字皆是本派第十四代祖师及师祖亲笔所书,我一句一句的练将下来,其中确有无穷的妙境。最后这十六个字和秘笈其余的字迹一模一样,绝非虚假。”岳夫人叹了口气,道:“当世就算真有‘葵花宝典’,定然艰深无比,只怕也是无人能够练得成了。”岳不群道:“这个——”说了这两字,便不往下说了。
( _  G, I6 b+ R/ v5 M& R5 {6 [( I  岳夫人道:“师哥,这六怪既是伏下这条毒计,定然去而复来,你若和他们硬拚,虽然未必便输,但若有个失闪,岂不是——岂不是——”岳不群摇头道:“‘未必便输’四字,谈何容易?以我夫妇敌他二人,不过打个平手,敌他三人,便已输定了。他五人齐上,咱夫妇实无半分招架之力。”岳夫人本来也知自己夫妇并非这五怪的敌手,但知道丈夫近年来练成紫霞神功后,功力大进,总还存着个侥幸之心,这时听他如此说,登时大为焦急,道:“那——那怎么办?难道咱们便束手待毙不成?”岳不群道:“师妹,你可别丧气,大丈夫能屈能伸,胜负之数,并非决于一时。”
2 R' Y- H7 y1 u8 \9 i9 f  岳夫人道:“你说咱们逃走?”岳不群道:“不是逃走,是暂时避上一避。敌众我寡,咱夫妇只有二人,如何敌得过他五人联手?何况你已杀了一怪,咱们其实已经大占上风,暂且避开,并不堕了华山派的威风。再说,只要咱们谁也不说,外人也未必知道此事。”岳夫人道:“我虽杀了一怪,冲儿性命难保,也只——也只扯了个直。冲儿——冲儿——”8 o: n1 a2 p6 O  k) ]1 e
  令狐冲自幼由她抚养长大,便如亲生儿子一般,想到他性命不保,不由得心中大为酸楚,哽咽着道:“师哥,就依你的话,咱们带了冲儿一同走,慢慢设法替他治伤。”
  o) B, z; g: p% k6 D8 {  岳不群沉吟不语。岳夫人急道:“你说不能带了冲儿一起走?”岳不群道:“冲儿身上伤势极重,带了他趱程急行,不到半个时辰便送了性命。”岳夫人道:“那——那怎么办?当真没法子救他性命了么?”岳不群叹了口气,道:“唉,当日我一片诚心,要将紫霞神功传授于他,岂知阴差阳错,他竟会胡思乱想,使出古里古怪的剑法来,误入剑宗的魔道,才令我打消了传授神功之意。当日他若是习了这部秘笈,即使只练得一二页,此刻也已能自行调气疗伤,不致为这六道旁门真气所困了。”! `* L: `' Q+ d9 f; R
  岳夫人立即站起,道:“事不宜迟,师哥,你立即去将紫霞神功传他,就算他在重伤之下,无法全然领悟,总也胜于不练。”岳不群拉住她手,柔声道:“师妹,我爱惜冲儿,和你并无二致。可是你想,我若是此刻将紫霞秘笈交了给他,这桃谷五怪转眼便找上山来,冲儿无力自卫,咱华山派这部镇山之宝的内功秘笈,岂不是一转手便落入五怪手中?这些旁门左道之士得了我派的正宗内功心法,那还不如虎添翼,为祸天下,再也不可复制,我岳不群可真成为千古罪人了。”岳夫人心想丈夫之言无可辩驳,不禁怔怔的流下泪来。2 u; {; ^; T( h2 ?3 Y5 ~
  岳不群道:“这五怪行事飘忽,人所难测,当真是事不宜迟。咱们立即动身。”说着将“紫霞秘笈”往怀中一揣,推门而出。只见岳灵珊便就在门外,说道:“爹爹,大师哥似乎——似乎不成了。”岳不群惊道:“怎么?”岳灵珊道:“他口中胡言乱语,神智越来越是不清了。”岳不群问道:“他胡言乱语些什么?”
0 H3 @* _- C4 x# Z  岳灵珊脸上一红,道:“我也不明白他胡言乱语些什么?”原来令狐冲盈内受桃谷六仙六道真气的交攻煎逼,神智一时清醒,一时迷糊,昏昏沉沉之中,见到岳灵珊站在眼前,其时失却了自制之力,便道:“小师妹,我——我想得你好苦,你是不是爱上了林师弟,再也不理我了。”岳灵珊万不料他竟会当着林平之的面问出这句话来,不由得双颊飞红,忸怩之极,只听令狐冲又道:“小师妹,我和你自幼一块儿长大,一同游玩,一同练剑,我——我实在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恼了我,要打我骂我,便是用剑在我身上剌几个窟窿,我也无半句怨言。只是你别这么冷淡,不睬我——”这一番话,几个月来在他心中不知已翻来覆去的想了多少遍,若在神智清醒之时,纵然只和岳灵珊一人独处,也决计不敢说出口来。此时只觉飘飘荡荡的不知置身何处,什么男女之嫌礼法之防,全都抛到了九宵云外,竟将内心深处的言语,全都说了出来。
; U, D2 y+ s# @6 e1 `( q  林平之觉得甚是尴尬,低声道:“我出去一会儿。”岳灵珊道:“不,不!你在这里瞧着大师哥。”夺门而出,奔到父母房外,正听到父亲说起以“紫霞秘笈”疗伤之事。- z/ z$ Z( `0 _1 s
  岳不群道:“你传我号令,大家在祖先堂上聚集。”岳灵珊应道:“是,大师哥呢?谁照料他?”岳不群道:“你叫大有照料。”岳灵珊应了,即去传令。片刻之间,华山群弟子都已在祖先堂上按序站立。# T* Z8 {. \6 z, j5 s
  岳不群在居中的交椅上坐下,岳夫人则坐在侧位。要知若在内堂,夫妻敌体,二人并坐,这祖先堂是华山历代掌门人处分派中事务的所在,岳不群是掌门,岳夫人属他管辖,只得侧坐了。岳不群一瞥之间,见群弟子除令狐冲陆大有二人外,均已到齐,便道:“我派上代前辈之中,有一些人练功时误入歧途,一味精练剑法,忽略了气功。殊不知天下上乘武功,无不以气功为根基,若是气功练不到家,剑法再精终究不能登峰造极。可叹这些前辈执迷不悟,自行其是,居然自成一宗,称为华山剑宗,而指我正宗功夫为华山气宗。气宗和剑宗二宗之争,迁延数十年,大大阻挠了我派的发扬光大,实堪浩叹。”他说到这里,长长叹了口气。岳夫人心道:“那五个怪人转眼便到,你却还在这里慢条斯理的述说旧事,那才是实堪浩叹呢!”向丈夫横了一眼,却不敢插嘴。
; l1 {7 M7 R( m& ~9 n7 t+ j  岳不群接着道:“气剑二宗之争,虽然剧烈,但正邪是非,最终必然分明。三十年前,剑宗一败涂地,退出了华山一派,由为师执掌门户,直至今日,相安无事。不料前数日竟有本派的弃徒剑宗封不平、成不忧等人,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骗信了五岳剑派的盟主左盟主,手持令旗,来夺华山掌门之位。为师接任我派掌门多年,俗务纷纭,五派聚会,更是口舌甚多,早想退位让贤,以便静下心来,精研我派上乘气功心法,有人肯代我之劳,原是求之不得之事。”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五弟子高根明接口道:“师父,剑宗封不平这些弃徒,均已入了魔道,和魔教之徒不相上下。他们便要再入我门,也是万万不许,怎能任由他们痴心妄想的来接掌本派门户?那岂不是要将我派毁于一旦吗?”劳德诺、蒋发、施戴子等都道:“绝不容这些大胆狂徒的阴谋得逞。”
: o, J/ z0 I: i! ^! A- {. V/ e  岳不群见众弟子群情激昂,微微一笑,道:“我自己做不做这掌门,实是小事一件。只是剑宗的左道之士若是统率了我派,华山一派数百年来博大精纯的武学毁于一旦,咱们死后有何面目去对本派的列代先辈?而华山派的名头,从此也将在江湖上为人所不齿了。”劳德诺等齐道:“师尊之言甚是。”岳不群道:“单是封不平这几个剑宗之士,那也殊不足虑,只是他们既请到了五岳剑派的令旗,又勾结了嵩山、泰山、恒山、衡山各派的人物,倒是不可小觑了。因此上——”他目光向众弟子一扫,说道:“咱们即日动身,上嵩山去见左盟主,和他评一评这个道理。”
: a  H3 L  V1 f2 A$ D  众弟子听了,心头都是一凛。嵩山派乃五岳剑派之首,嵩山掌门左冷禅更是当今武林中第一位人物,武功固是出神入化,为人尤富智谋,机变百出,江湖上中听到“左盟主”三字,无不惕然。岳不群居然要亲上嵩山去“评理”,实是大出众人意料之外,要知武林中所谓“评理”,并非单是“评”一“评”就算了事,一言不合,往往继之以动武。众弟子均想:“师父武功虽高,未必是左盟主的对手,何况嵩山派左盟主的师弟共有十余人之多,武林中号称‘嵩山十三太保’,大嵩阳手费彬虽然逝世,也还剩下一十二人。这一十二人无一不是武功卓绝的高手,绝非华山派的第二代弟子所能对敌。咱们贸然上嵩山去生事,岂非太也卤莽?”群弟子心中虽这么想,但谁也不敢开口说话。
; V9 @6 \+ q- H6 B7 ]0 k$ p  岳夫人性格暴躁,脑子却是半点也不胡涂,一听丈夫之言,立时暗暗叫好,心想:“师哥此计大妙,咱们为了逃避桃谷五怪,舍华山根本之地而远走他方,江湖上日后必知此事,咱华山派颜面何存,但若上嵩山评理,旁人得知,反而钦佩咱们的胆识了。左盟主并非蛮不讲理之人,上得嵩山未必便须拚死,尽有回旋余地。”当即说道:“正是,封不平他们持了五岳剑派的令旗,上华山来啰唆,焉知这令旗不是偷来盗来?就算令旗真是左盟主所颁,咱们华山派自身门户之事,他嵩山派也管不着。嵩山派虽然人多势众,左盟主武功盖世,咱华山派却也是宁死不屈。那一个胆小怕死,就留在这里好了。”
4 {5 `  b% @& ]  群弟子听师娘这么说,那一个敢自承胆小怕死,都道:“师父师娘有命,弟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岳夫人道:“如此甚好,事不宜迟,大伙儿收拾收拾,半个时辰之内,立即下山。”0 ?# \' M6 |7 e8 j
  当下她又去探视令狐冲的病势。见他气息奄奄,命在顷刻,心下虽是悲痛,但此刻华山派大祸临头,桃谷五怪随时都会来,绝不能为了令狐冲一人而令全派上下尽数覆灭,当即命陆大有将令狐冲移入位进小舍之中,好生照料,说道:“大有,我们为了本派百年大计上嵩山去向左盟主评理,此行大是凶险,只盼在你师父主持之下,得以伸张正义,平安而归。冲儿伤势甚重,你好生照看。若是有外敌来侵,你们尽且忍辱避让,不必枉自送了性命。”陆大有含泪答应了。+ @! K: b' s' q5 d
  他在山口躬身送了师父师娘和一众师兄弟下山,凄凄惶惶的回到令狐冲躺卧的小舍,偌大一个华山绝顶,此刻只剩下一个昏昏沉沉的大师哥和孤孤零零的一个自己,眼见暮色渐深,不由得心生惊惧。6 h7 d9 G9 N6 u5 M
  他到厨下去煮了一锅粥,盛了一碗,扶起令狐冲来喝了两口。喝到第三口时,令狐冲将粥喷了出来,白粥变成了粉红之色,却原来连胸中鲜血也喷出来了。陆大有甚是惶恐,扶着他重行睡倒,放下粥碗,望着黑沉沉的窗外只是发呆,也不知过了少时候,但听得远处传来几下猫头鹰的夜啼,朦朦胧胧的,更感怖意。陆大有心想:“听人言道,夜猫子啼叫,是在数病人的眉毛,若是眉毛的根数给它数清楚了,病人便死。”当即用手指醮些唾沫,去涂在令狐冲的双眉之上,好教猫头鹰难以数清,静夜之中,越想越怕,不禁又用手指醮些唾沫,去涂写了自己的眉毛。忽听得上山的路上,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陆大有噗的一声,吹熄炉火,拔出长剑,守在令狐冲床头。但听那脚步声越奔越近,竟是直奔这小舍而来,陆大有吓得一颗心几乎要从脖子中跳将出来,暗道:“敌人竟知大师哥在此养伤,那可糟糕之极,我怎生护得大师哥周全?”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低声叫道:“六猴儿,你在屋里吗?”竟是岳灵珊的口音。" {& |, B+ j$ _% c# [$ w- Y* z  d
  陆大有大喜,忙道:“是小师妹么?我——我在这里。”忙晃火折去点油灯,兴奋之下,竟将灯盏中的灯油泼了一手。岳灵珊推门进来,道:“大师哥怎么了?”陆大有道:“又吐了好多血。”
* d/ G8 ^9 V& }: V/ y0 U( |* `  岳灵珊走到床边,伸手摸了摸令狐冲的额头,只觉着手火烫,皱眉道:“六猴儿,你也不给大师哥抹了口边的血。”陆大有道:“是,是。”取过手巾要去揩抹。岳灵珊接了过来,轻轻替令狐冲抹了口边鲜血。令狐冲突然说道:“多谢你,小——小师妹。”岳灵珊见他双目紧闭,没料到他竟会开口说话,不由得又惊又喜,道:“大师哥,你觉得怎样?”令狐冲道:“六——六把刀子,在——在割切我的五脏六腑。”8 k6 O, m  }) K9 v& `
  岳灵珊从怀内取出一个布包来,低声道:“大师哥,这是‘紫霞秘笈’,爹爹说道——”令狐冲道:“紫霞秘笈?”岳灵珊道:“正是,爹爹说,你身上中了旁门高手的内力,须得以本派至高无上的内功心法来予以化解。六猴儿,你一个字一个字的读给大师哥听,你自己可不许练,否则给爹爹知道了,哼哼,你自己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r" q- m0 L  S1 n
  陆大有大喜,道:“我是什么胚子,怎敢练本门的至高无上的内功心法?小师妹尽管放心好啦。恩师为了救大师哥之命,不惜破例以秘笈相授,大师哥这可有救了。”岳灵珊道:“这事你可对谁也不许说。这部秘笈,我是从爹爹枕头底下偷出来的。”陆大有惊道:“你偷师父——师父的内功秘笈?他老人家发觉了那怎么办?”岳灵珊道:“什么怎么办?难道还能将我杀了?至多不过骂我几场,打我一顿。倘若由此救了大师哥,爹爹妈妈一喜欢,什么也不计较了。”陆大有道:“是,是!眼前是救命要紧。”令狐冲忽道:“小师妹,你带回去,还——还给师父。”岳灵珊奇道:“为什么?我好不容易偷到秘笈,黑夜里几十里山追赶了回来,你为什么不要?这又不是偷学功夫,那是救命啊。”陆大有也道:“是啊,大师哥,你也不用练全,练到把六怪的邪气化除了,便将秘笈缴还给师父,那时师父多半便会将秘笈传你,你是我派的掌门大弟子,这部紫霞秘笈不传你又传谁了?只不过是迟早之分,打什么紧?”
7 P! |' I7 C% z. F& K  令狐冲道:“我——我宁死不违师命。师父说过,我不能——不能学这紫霞神功。小——小师妹,小——小师妹——”他连叫了两声“小师妹”,一口气接不上来,又晕了过去。
6 D1 [+ ^! ^" o% C8 o( F0 ~  岳灵珊探他鼻下,虽是呼吸微弱,仍有气息,叹了口气,向陆大有道:“大师哥这么固执,难道爹爹真是见死不救,眼睁睁的让他去死么?我赶着要回去,天光时若是回不到客店,爹爹妈妈可要急死了。你劝劝大师哥,要他无论如何得听我的话,修习这部紫霞秘笈。别——别辜负了我——”说到这里,脸上一红,道:“我这一夜奔波的辛苦。”陆大有道:“我一定劝他。小师妹,师父他们住在那里?”岳灵珊道:“咱们在白马驿的客店住。”陆大有道:“那已是六十里了,小师妹,这来回一百二十里的黑夜奔波,大师哥永远不会忘记。”岳灵珊眼眶一红,道:“我只盼他身子迅速复元,就心满意足了。这件事他记不记得,有什么相干?”说着双手捧了“紫霞秘笈”,放在令狐冲的床头,向他注视片刻,奔了出去。
  D' Q' v3 Y7 U8 g- L  又隔了一个时辰,令狐冲这才醒转,眼没睁开,便叫道:“小——师妹,小师妹。”陆大有道:“小师妹已经走了。”令狐冲大叫一声:“走了?”突然坐起身来,一把抓住了陆大有胸口的衣服。陆大有吓了一跳,道:“是,小师妹下山去了,她——她说若不在天光之前回到客店,只怕师父师娘担心,大师哥,你躺下歇歇。”令狐冲对他的话听而不闻,自言自语的道:“她——她走了,她和林师弟一起去了?”陆大有道:“她是和师父师娘在一起。”) i+ f/ K6 r. j2 l' }# D$ b. H
  令狐冲双眼发直,向前瞪视,脸上肌肉抽搐。陆大有害怕起来,又不敢挣扎,只得低声道:“大师哥,小师妹对你关心得很,半夜三更从白马驿回山来,她一个小姑娘家,来回奔波一百二十里,对于这番情义,可重得紧哪。她临去时千叮万嘱,要你无论如何,得修习这部紫霞秘笈,别辜负了她——她对你的一番心意。”令狐冲道:“他这样说了?”陆大有道:“是啊,难道我还敢向你说谎?”
3 c1 i+ s: K1 P$ A" z  令狐冲力气已衰,再也支持不住,仰后便倒,砰的一声,后脑重重撞在坑上,却也不觉疼痛。陆大有可又吓了一跳,道:“大师哥,我读给你听。”拿起那部“紫霞秘笈”,翻开第一页来,读道:“凡人之患,在性暴、性淫、性奢、性酷、性贼。暴则气奔而攻神,是故神扰而气竭。淫则精漏而魂疲,是故精竭而魂消。奢则真离而魄秽,是故命近而灵失。酷则丧仁而自攻,是故性失而情虚。贼则心斗而意乱,是故内战而外绝。此五事者,皆是截身之刀锯,剐命之斧斤矣。”
9 e& t) E( P4 e! g8 B  令狐冲道:“你在读些什么?”陆大有道:“那是紫霞秘笈的第一章。下面写着道——”他继续道:“舍尔五性,返诸柔善,闭诸淫,养汝神,放诸奢,从至俭,节伙食,去膻腥,鸣天鼓,饮玉浆,荡华池,叩金粱,按而行之,当有小成。”令狐冲怒道:“这是我派不传之秘,你胡乱诵读,大犯门规,快快收起。”陆大有道:“大师哥,大丈夫事急之际,须当从权,岂可拘泥小节。眼见是救命要紧。我再读给你听。”上面只是第一章的总则,下面便详叙气功的练法,如何“鸣天鼓,饮玉浆”,又如何“荡华池,叩金梁”。* a% \* I7 J1 J* t% M
  令狐冲只听得几句,便知这确是“紫霞秘笈”真本,其中所说鸣天鼓、饮玉浆、荡华池、叩金梁等语,小时偶尔曾听师父师娘说起过,只是不明其意,此时一听,才知是本派上乘内功中的种种关窍。他突然提高嗓子,大声喝道:“住口!”
5 J. h! k  ]$ Q$ ^9 L7 m9 K7 g  陆大有一呆,抬起头来,道:“大师哥,你——你怎么了?什么地方不舒服?”令狐冲怒道:“我听着你读师父的内功秘笈,周身都不舒服。你是要陷我成为一个不忠不义之徒,是不是?”陆大有愕然道:“不,不,怎么会不忠不义?”令狐冲道:“这部紫霞秘笈,当日师父曾携到思过崖上,想要传我,但发觉我练功的路子固然不合,资质——资质也是不对,这才改变了主意——主意——”他说到这里,气喘吁吁,很是辛苦。陆大有道:“这一次是为了救命,又不是偷练武功,那——那有什么关系?”令狐冲道:“咱们做弟子的,是自己性命要紧,还是师父的旨意要紧?”陆大有道:“师父师娘要你活着,那是最最要紧的事了,何况——何况,师妹黑夜奔波,这一番情意,大师哥,你如何可以辜负了?令狐冲胸口一酸,泪水似欲夺眶而出,将脸转向里床,道:“正因为是她——是她拿来给我,我令狐冲堂堂丈夫,岂受人怜?”他这一句话一出口,不由得全身一震,心道:“原来我内心深处,是在怨恨小师妹和林师弟好,对我冷淡,令狐冲啊令狐冲,如何这等小气?”但想到岳灵珊一到天明,便和林平之会合,远征嵩山,一路上都是并肩而行,途中不知将说多少言语,不知将唱多少山歌,胸中酸楚无论如何难以消散。
$ k* z7 `$ d& R; o) H  陆大有道:“大师哥,你这可是想左了,小师妹和你自幼一起长大,你们——你们便如是亲兄妹一般。”令狐冲心道:“我便不要和她作亲兄妹一般。”只是这句话难以出口,却听陆大有续道:“我再读下去,你慢慢听着,一时记不住,我便多读几遍。凡人之患,在性暴、性淫、性奢、性酷——”令狐冲厉声道:“不许读。”陆大有道:“是,是,大师哥,为了盼你迅速痊愈,今好小弟只好不听你的话了。违背师命的罪责,全由我一人承当。你执意不肯听,是我执意读给你听的。这部紫霞秘笈,你一根手指头都未碰过,秘笈上所录的心法,你一个字也未曾瞧在眼里,你有什么罪过?你是卧病在床,这叫做身不由主,是我陆大有强迫你练的。凡人之患,在性暴、性淫、性奢、性酷、性贼——”跟着便滔滔不绝的读了下去。2 @/ S6 F" F" v' [. m' A' T8 x) A$ w
  令狐冲待要不听,可是一个字一个字钻入耳来。他身体内六道真气,兀自在冲突鼓荡,自制之力甚是薄弱,知道过不了几个时辰,陆大有便会将这部“紫霞秘笈”从头至尾的念完,自己纵然决心不练,却也已负担了偷窥师书的罪名。若是自己伤重而死,旁人不知自己决心不练,还道是练而不成,岂非更教旁人笑歪了吗?陆师弟原是一片好心,要救自己,我反正要死,可不能由此而陷他于不义。$ s+ J7 x1 z8 R3 |# c
  他突然之间,大声呻吟。陆大有惊问:“大师哥,觉得怎样?”令狐冲道:“你将我——我枕头——枕头垫一垫高。”陆大有道:“是。”伸出双手去垫他枕头。令狐冲一指倏出,凝聚力气,正戳在他胸口的膻中穴上。
8 E4 p! h( B! y. ]  陆大有伸出双手替令狐冲垫高枕头,胸口门户大开,再说又那里料得到这位亲若兄弟的大师哥竟会突然向自己下手,是以令狐冲虽在重病之中,仍是一戳即中。陆大有哼也没哼一声,便软软的垂在坑上。令狐冲苦笑道:“六师弟,这可对不住你了。你在坑上躺几个时辰,穴——穴道自解。”他慢慢挣扎着起床,向那部“紫霞秘笈”凝神瞧了半晌,叹了一口气,走到门边,提起倚在门角的那根门闩,当作拐杖,支撑着走了出去。陆大有大急,叫道:“大—大—到—到—到—那—那—去—去—”他心中想说:“大师哥,你到那里去?”苦在要穴被制,给人重手点中,那里还能开口?但令狐冲气力微弱,这一点只能令他手足麻软,并没教他全身瘫痪。
% I" L1 K5 o; G% {, z( U  令狐冲回过头来,说道:“六师弟,令狐冲要走得远远地,离开这部‘紫霞秘笈’越远越好,别让旁人见到我的尸身横在秘笈之旁,说我偷练神功,未成而死——”说到这里,心头热血翻涌,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出。他不敢再开口说话,只怕稍有耽搁,从此气力衰败,再也无法离开这间小舍,当下撑着门闩,一步一停,喘几口气,再向前行。他一来年青力壮,二来凭着一股强悍之气的支持,终究还能迈步,慢慢远去。: c( T4 a3 `4 X+ y( S9 z, m' a
  他拖得十余丈,便柱闩喘息一会,大半个时辰之中,已行了半里有余,只觉眼前金星乱冒,天旋地转,身子便欲摔倒,忽听得前面草丛之中,有人在大声呻吟。令狐冲一凛,黑暗中看不见谁,心想在这华山绝顶的,自然是友非敌,问道:“是谁?”听得那人大声说道:“是令狐冲么?我是田伯光。”跟着又大声呻吟,显是身受剧痛,令狐冲惊道:“田——田兄,你——怎么了?”田伯光道:“我快死啦!令狐兄,请你做做好事,哎唷——哎唷——,一剑将我杀了。”他说话之中,夹杂着大声呼痛,但语音仍是十分洪亮。令狐冲道:“你——你——受了伤么?”双膝一软,一交摔倒,滚在路旁。田伯光吃了一惊,道:“你也受了伤么?哎唷,哎唷,是谁害你的?”令狐冲道:“一言难尽。田兄——田—兄,却又是谁伤了你?”田伯光道:“唉,不知道!”令狐冲道:“怎么不知道?”田伯光道:“我正在这道上行走,忽然之间,两只手两只脚被人抓住,凌空提了起来,我也瞧不见是谁有这样的神通,哎唷——”令狐冲笑道:“原来又是桃谷六仙。我—我也是给他们搞的。啊哟,田兄,你不是跟他们作一路么?”田伯光道:“什么作一路?”% U' t7 @1 @6 c8 G! V
  令狐冲道:“你来邀我去见仪——仪琳小师妹,他—他们也来邀我去见——她——”一面说,一面喘气。田伯光从草丛中爬了出来,摇头骂道:“他妈的,当然不是一路。他们上华山来找一个人,问我这人在那里。我问他们找谁,他们说,他们已经抓住了我,是他们问我,不应该是我问他们。如果是我抓住了他们。那就是我问他们,不是他们问我了,他们——哎唷——他们说,我若是有本事,不妨将他们抓了起来,那——那就可以问他们了。”% B! J9 Y3 U1 P5 k8 w: y/ ]. l$ I
  令狐冲哈哈大笑,笑得两声,气息不畅,便笑不下去了。田伯光道:“我身子凌空,脸朝地下,便有天大本事,也不能将他抓起啊,真是他奶奶的胡说八道。”$ t5 q0 C8 @' H5 l' ^4 y
  令狐冲心想:“如此强辞夺理,缠夹不清,正是桃谷六仙的本色。”问道:“后来怎样?”田伯光道:“我说:‘我又不想问你们,是你们自己在问我。快放我下来。’其中一人说:‘既将你抓了起来,若不将你撕成四块,岂不损了我六位大英雄的威名?’另一人道:‘撕成四块之后,他还会说话不会?’一人道:‘当然不会说话。咱们六兄弟将之撕成四块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几时听到撕开之后,又会说话?”又一人道:‘所以不说话,乃是我们不去问他之故。若是有事问他,谅他也不敢不答。’另一道:‘他既已成为四块,还怕什么?还有什么敢不敢的?难道还怕咱们将他撕成八块?’先前一人道:‘撕成八块,此事非同小可,咱们的功夫,只怕还不到这个地步。’”
# l+ u5 w: y1 w- C第三十一回 生死之交- B' p1 a$ l2 O0 b) M% K- ~
  田伯光断断续续的说来,亏他重伤之下,居然还能将这些胡说八道的话记得清清楚楚,想是当时实在印象太过深刻。令狐冲叹道:“这六位仁兄,当真是世间罕见,我—我也是被他们害苦了。”
9 R, s( T& t; E- Z  田伯光惊道:“原来令狐兄也是伤在他们手下?”令狐冲叹道:“谁说不是呢!”田伯光道:“他们争辩不休,我身子凌空吊着,不瞒令狐兄说,心中可真是害怕。我大声说道:‘若是将我撕成四块,我是一定不会说话的了,就算口中会说,我心里气恼,也决计不说。’一人道:‘将你撕成四块之后,你的嘴巴在一块上,心又在另一块上,心中所想和口中所说,又怎能联在一起?’令狐兄,你想这种言语,是否莫名其妙之极?我当下也给他们来个乱七八糟,叫道:‘有事快问,再拉住我不放,我可要大放毒气了。’一人问道:‘什么大放毒气?’我说:‘我的屁臭不可当,闻到之后,三天三晚吃不下饭,还得将三天之前吃的饭尽数呕将出来。警告在先,莫谓言之不预也。’”令狐冲笑道:“这几句话,只怕有些道理。”
) Y' P0 p6 M4 x( Z  |$ f/ O  田伯光道:“是啊,那四人一听之后,不约而同的大叫一声,将我身子重重往地下一摔,跳了开去。我跃将起来,只见六个古怪之极的老人各自伸手掩鼻,显是怕我的屁臭不可当。令狐兄,你说这六个人叫什么桃谷六仙?”令狐冲道:“正是,唉,可惜我没田兄聪明,当时没施这臭屁之计,将他们吓退。田兄此计不输于当年诸葛亮吓退司马懿的空城之计。”
7 F0 z9 G/ B# `& _) }  田伯光干笑两声,骂了一句“他奶奶的”,说道:“我知道这六个人不好惹,偏生兵刃又丢在你那思过崖上了,当下脚底抹油,便想开溜,不料这六个人手掩鼻子,像一堵墙子似的排成一排,挡在我的面前,嘿嘿,可谁也不敢站在我的身后。我一见冲不过去,立即转身,那知这六个人动作犹似鬼魅,也不知怎的,竟又已转将过来,挡在我的身前。我连转几次,闪避不开,当即一步一步的向后退。可是我向后倒退,被山壁阻住,这六个怪物高兴得紧,呵呵大笑,又问:‘他在那里?这个人在那里?’我问:‘你们要找谁?’六个人齐声道:‘我们围住了你,你无路逃走,必须回答我们的话。’其中一人道:‘若是你围住了我们,教我们无路逃走,那就由你来问我们,我们只好乖乖的回答了。’另一人道:‘他只有一个人,怎能围得住我们六人?’先前那人道:‘假如他本领十分高强,以一胜六呢?’另中人道:‘那也只是胜过我们,而不是围住我们。’先一人道:‘但若将我们堵在一个山洞之中,守住洞门,不让我们出来,那不是围住了我们吗?’另一人道:‘那是堵住,不是围住。’先一人道:‘但若他张开双臂,将我们一齐抱住,岂不是围了?’另一人道:‘第一,世上无如此长臂之人;第二,就算世上真有,至少眼前此人就无如此长臂;第三,就算他将我们六人一把抱住,那就是抱,不是围。’先一人愁眉苦脸,无可辩驳,却偏又不肯认输,呆了半晌,突然大笑,说道:‘有了,他若大放臭屁,教我们不敢向外奔跑,以屁围之,难道不是围?’其余四人一齐拍手,笑道:‘对啦,这个人有法子将我们围住。’# t, e8 L0 H6 y# F" m" u
  “我一听他们如此说法,灵机一动,撒腿便奔,叫道:‘我——我要围你们啦。’料想他们怕我臭屁,不会再追,那知道这六个怪物行动比我田伯光快上十倍,我没奔得两步,已给他们揪住,立即将我按着坐在一块大石之上,牢牢按住,令我就算真的放屁,臭屁也是不致外泄。”
# Y; i# ?5 M0 i- t, V" s# J  令狐冲哈哈大笑,但笑得几声,便觉胸口热血翻涌,再也笑不下去了。田伯光续道:“这六怪按住我后,一人问道:‘屁从何出?’另一人道:‘屁从肠出,自属于阳明大经肠,点他商阳、合谷、曲池、迎香诸穴’他说了这话,随手便点了我这四处穴道,出手之快,认穴之准,田某生平从所未见,当真令人好生佩服。他点穴之后,六个怪物都是叹了口长气,如释重负,都道:‘这臭——臭——臭屁虫再也放不出臭屁了。”那点穴之人又问:‘喂,那人究竟在那里?你若是不说,我永远不给你解穴,叫你有屁难放,胀不可当。’5 j9 W; Z  F" H# P
  “我心中想,这六个怪物武功如此高强,来到华山,自不会是找寻泛泛之辈。令狐兄,尊师岳先生夫妇其时不在山上,就算已经回山,自是在祖先堂中居住,一找便着。我思来想去,六怪所要找寻的,定是你太师叔风老前辈了。”' `/ W( ~3 w# V3 Z* l* p$ ?4 M1 b/ ~
  令狐冲心中一震,忙问:“你说了没有?”田伯光大是不怿,道:“呸,你当田某是甚么人了?田伯光贪花好色,江湖上名声不佳,却也止于贪花好色而已。田某既已答应过你,绝不泄漏风老前辈的行踪,难道我堂堂男儿,是食言而肥之人吗?”令狐冲道:“是是,小弟失言,田兄莫怪。”田伯光道:“你若再瞧我不起,咱们一刀两断,从今而后,谁也别当谁是朋友。”令狐冲默然,心想:“你是武林中众所不齿的采花淫贼。谁又将你当朋友了?只是你数次可以杀我而没下杀手,总算我还欠你的情。”黑暗之中,田伯光瞧不见他的脸色,只道他已然默诺,续道:“那六怪不住问我,我不耐烦起来,大声道:‘我知道这人的所在,可是偏偏不说,这华山山岭连绵,峰峦洞谷,不计其数,我若是不说,你们一辈子也休想找得到他。’那六怪大怒,对我痛下折磨,我从此就给他们来个不理不睬。令狐兄,这六怪武功非同小可,你快去禀告风老前辈知晓,须得早作准备才是。”! h/ Z5 p" Z. O3 Z
  令狐冲道:“田兄,不瞒你说,这桃谷六仙要找的是我,可不是我风太师叔。”田伯光全身一震,道:“你?他们找你干甚么?”令狐冲道:“他们和你一般,也是受了仪琳小师妹之托,来找我去见她一见?”田伯光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只是不绝发出“荷荷”之声。! y# x/ E: Y1 F/ v/ ?
  令狐冲知道桃谷六仙武功之高,令人匪夷所思,而内力真气,更是强劲古怪。田伯光轻描淡写的说一句“六怪对我痛加折磨”,其实这“痛加折磨”四字之中,不知包括了多少毒辣苦刑,多少难以形容的熬煎。自己此刻尚且在身受其酷,六怪对自己是一番好意的治伤,已然如此,他们逼迫田伯光说话,则手段之厉害,自是又狠上百倍了,耳听得田伯光呻吟之声,心下好生过意不去,说道:“你宁死不泄漏我风太师叔祖的行藏,真乃天下信人,令人可敬可佩。”田伯光叹了口气,道:“田某为武林中名门正派之士所不齿,今日得你一言相赞,死亦瞑目了。”
2 ~0 }/ A% S# a9 n* E. {  令狐冲心中一惊:“我师父师娘到处寻他,要取他首级,我却反而出言称赞于他。这句话若教师父师娘听见了,他二位不知将生多大的气?”只听田伯光又道:“早知这六个怪人找的是你,我实该立即说与他们知晓,这六怪将你请了去,我跟随其后,也不致剧毒发作,葬身于华山了。咦,你既落入六怪手中,他们怎地没将你夹手夹脚的抬了去见那小师太?”令狐冲叹了口气,道:“总之是一言难尽。田兄,你说是剧毒发作,葬身于华山?”田伯光道:“我早就跟你说过,我身上给人下了剧毒,命我一月之内将你请去和那小师太会上一会,便给解药解我之毒。眼下我既请你请不动,打又打不过,还给这六个怪物整冶得遍体鳞伤,屈指算来,毒发之期也不过七日了。”
& X0 }: D0 f% u" G9 f  m  令狐冲问道:“那仪琳小师父现下是在何处?从此处去,不知有几日之程?”田伯光大喜,问道:“你肯去了?”令狐冲道:“你曾数次饶我不杀,虽然你行为不端,令狐冲却也不能眼睁睁的瞧着你为我毒发而死。当日你恃强相逼,我自是宁折不屈,但此刻情势,却又大不相同了。”田伯光道:“小师太住在川北,唉——”他叹了口气道:“若是咱二人身子安健,骑上快马,七日七夜也赶到了。这时候两个人都伤成这等模样,别说七日,只怕七十天也到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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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0-15 00:28 | 只看该作者
令狐冲道:“反正我在山上也是等死,便陪你走一道。也说不定老天爷保佑,咱们在山下雇到轻车快马,七天之间便抵达川北呢。”田伯光笑道:“田某生平作孽多端,不知已害死了多少好人,老天爷为甚么要保佑我?除非老天爷当真是瞎了眼睛。”令狐冲笑道:“老天爷瞎眼之事也是有的。左右是死,试试那也不妨。”田伯光拍手道:“不错,令狐兄,你的脾气很对劲,我死在道上和死在华山之上,又有甚么分别?下山去找些吃的,最是要紧,我给干搁在这里,每日只是捡生栗子吃,嘴里可真是淡出鸟来。你能不能起身?我来扶你。”他口说“我来扶你”,但自己却也挣扎不起来,令狐冲待要伸手相扶,手臂上又那有半点力气?二人黑暗中气息相闻,可便是动弹不得,越是使力,越是发不出劲。二人挣扎了好半天,终是无用,突然之间,不约而同的哈哈大笑。田伯光道:“田某纵横江湖,生平无一知己,与令狐兄一齐死在这里,倒也开心。”令狐冲笑道:“日后我师父见到我二人尸身,定道我二人一番恶斗,同归于尽。谁也料想不到我二人临死之前,居然还称兄道弟一番。”田伯光伸出手去,道:“令狐兄,咱们握一握手再死。”( n- W- {. u# \' g
  令狐冲不禁迟疑,田伯光此言,明是要与自己结成生死之交的意思,但他是个声名狼籍的采花大盗,自己却是名门高徒,如何可以和他结交?当日在思过崖上数次胜他而不杀,还可说是报他数度不杀之德,但到今日还在和他一起厮混,未免太也说不过去,言念及此,一只右手伸了一半,便伸不过去。田伯光不明他的心意,还道他受伤实在太重,连手臂也难以动弹,大声道:“令狐兄,你放心好了。田伯光既是结交了你这个朋友,那是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便当同年同月同日死。你若是伤重先死,田某绝不独活。”
3 }4 N5 B; g: o7 n' K  M  令狐冲听他说得诚挚,心中一凛,寻思:“这人倒很够朋友,刚才这番言语,决计不假。”当即伸出手去,握住他右手,笑道:“田兄,你我二人相伴,死得倒不寂寞。”
0 P, Q, _! }# Q- S& I/ \  这句话刚出口,忽听得身后有人阴恻恻的一声冷笑,跟着有人说道:“华山派气宗首徒,竟是堕落至斯,却去和江湖下三滥的淫贼结交。”田伯光喝道:“是谁?”令狐冲心中暗暗叫苦:“我命在顷刻,死了不打紧,却连累师父的清誉,当真糟糕之极了。”黑暗之中,只见蒙蒙胧胧的一个黑影,站在身前,那人手执长剑,闪出忽大忽小的光芒,只听那人冷笑道:“令狐冲,你此刻尚可反悔,拿这剑去,将这姓田淫贼杀了,无人能责你和他结交。”噗的一声,将长剑插入地下。令狐冲见这剑剑身阔大,是嵩山派的用剑,便道:“尊驾是嵩山派的那一位?”那人道:“你眼力倒好,我是嵩山派大嵩阳手费四爷门下古昂。”令狐冲道:“原来是古师兄,一向少会。不知尊驾来到敝山,有何贵干?”' i8 D0 O# z5 b, D) j0 C# i5 j
  古昂道:“掌门师伯命我到华山巡查!要看华山弟子是否果如外间传言这般不堪,嘿嘿,想不到一上华山,便听到你和这淫贼相交的肺腑之言。”田伯光骂道:“狗贼,你嵩山派有甚么好东西了?自己不加检点,如来多管闲事?”古昂提起足来,砰的一声,在田伯光头上重重踢了一脚,喝道:“你死到临头,嘴里还在不干不净。”田伯光却兀自“狗贼、臭贼、直娘贼”的骂个不休。古昂若要取他性命,自是易过探囊取物,只是他偏要先行折辱令狐冲一番,冷笑道:“令狐冲,你和他臭味相投,是决计不杀他的了?”令狐冲大怒,朗声道:“我杀不杀他,管你什么事?你有种便一剑把令狐冲杀了,若是没种,给我乖乖的挟着尾巴,滚下华山去吧。”古昂道:“你是决计不杀他,决计当这淫贼是朋友了?”令孤冲道:“不管我跟谁交朋友,总之是好过跟你交朋友。”田伯光哈哈大笑,道:“说得好,说得妙。”古昂道:“你想激怒了我,让我一剑把你二人杀了,天下可没这般便宜之事。我要将你二人衣服剥得赤赤条条地绑在一起,然后点了你二人哑穴,拿到江湖上示众,说道一个大胡子,一个小白脸,正在行那勾且之事,被我手到擒来。哈哈,你华山派岳不群假仁假义,装出一副道学先生的模样来唬人,从今而后,他还敢自称‘君子剑’么?”0 e5 E  v# {, h: D
  令狐冲一听,登时气得晕了过去。田伯光骂道:“直娘——”下面一个“贼”字没出口,腰间穴道上已被古昂踢了一脚,登时哑口无声。古昂嘿嘿一笑,伸手便去解令狐冲的衣衫。! ?8 O; d9 R7 O& w
  忽然身后一个娇嫩清脆的女子声音说道:“喂,这位大哥,你干什么?”古昂微微一惊,回过头来,只见一个女子身影,站在自己身后,便道:“你又在这里干什么?”田伯光一听到那女子声音,心中大喜,叫道:“小——小师父,你来了好啦。这直娘贼要害—要害你的令狐大哥。”原来这女子正是仪琳。田伯光本来想说,“直娘贼要害我”,但随即转念,这一个“我”,在仪琳心中毫无份量,于是随口改成了“你的令狐大哥”。
. ?% g- f/ X- m6 ?7 j  仪琳听得躺在地下的居然便是“她的令狐大哥”,心中如何不急,立即纵身上前,叫道:“令狐大哥,是你吗?”古昂见她全神贯注,对自己半点也无防备,左臂一屈,一指便往她胁下点去。手指正要碰到她的衣衫,突然间后领一紧,身子已被人高高提起,竟然离地数尺,古昂大骇,右肘向后撞去,却撞了个空,跟着左足后踢,又踢了个空。他更是惊骇,双手反将过去擒拿,便在此时,咽喉中已被一只大手扼住,登时呼吸为艰,全身再也使不出半点力气。* A9 L1 T* _5 e
  令狐冲悠悠转醒,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在焦急地呼唤:“令狐大哥,令狐大哥!”依稀是仪琳的声音。他睁开眼来,星光朦胧下,一张雪白的瓜子脸与自己脸颊相距不过一尺,却不是仪琳是谁?只听得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琳儿,这病鬼便是令狐冲么?”令狐冲循声向上瞧去,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一个极肥胖极高大的和尚,铁塔也似的站在当地。这和尚少说也有七尺之高,身披一袭大红袈裟,虽在黑夜之中,也见到殷红似血。他左手平伸,将古昂凌空抓起。古昂四肢软垂,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 k3 k0 ]! P3 \! }( m9 T
  仪琳道:“爹,他——他便是令狐冲大哥,可不是病夫。”她说话之时,双目仍是凝视着令狐冲,眼光中流露出爱怜横溢的神情,似欲伸手去抚摸他的面颊,却又不敢。令狐冲大奇,心道:“你是个小尼姑,怎地叫这大和尚做爸爸?和尚有女儿已是骇人听闻,女儿是个小尼姑,那是更加奇怪了。”那胖大和尚呵呵笑道:“你日思夜想,挂念着这个令狐冲,我只道是个如何魁梧奇伟的好男儿,却原来是躺在地下装死,受人欺侮不能还手的小脓包。这种病夫,我可不要他做女婿。咱们别理他,这就走吧。”仪琳又羞又急,道:“谁日思夜想了?你——你就是胡说八道。你要走,你自己走好了。你不要——不要——”下面这“不要他做女婿”这几个字,终究是不能出口。
8 C  {, T( ^* x  J7 _8 h7 v  令狐冲听他既骂自己是“病夫”,又骂“脓包”,大是恼怒,说道:“你走就走,谁要你理了?”田伯光甚是焦急,叫道:“走不得,走不得!”令狐冲道:“为什么走不得!”田伯光道:“我的解药还在他身上,他一走,我岂不是呜呼哀哉?”令狐冲道:“我说好陪你一起死,你毒发身亡,我立即自刎便是。”7 @3 c4 L' @# Y$ U
  那胖大和尚哈哈大笑,声震山谷,说道:“很好,很好,很好。原来这小子倒是个有骨气的汉子。琳儿,他很对我胃口。不过,有一件事咱们还得问个明白,他喝酒不喝?”仪琳还未回答,令狐冲已大声道:“当然喝,为甚么不喝?老子朝也喝,晚也喝,睡梦中也喝。你见了我喝酒的德性,包管气死了你这戒荤,戒酒,戒杀,戒偷盗,戒撒谎的大和尚!”
, m% q% d( ~' B, P6 R5 t9 E  那胖大和尚呵呵大笑,说道:“琳儿,你跟他说,爹爹的法名叫作什么。”仪琳微笑道:“令狐大哥,我爹爹法名‘不戒’,他老人家虽然身在佛门,但佛门种种清规戒律,一概不守,所以自己取了个法名叫作‘不戒’。你别见笑,他老人家喝酒吃荤,杀人偷钱,什么事都干,而且还——还生了——生了个我。”说到这里,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令狐冲朗声道:“这样的和尚,才教人瞧着痛快。”他一面说,一面挣扎着站起,总是力有未逮。仪琳忙伸手过去,扶他起来。她虽是个娇怯怯的妙尼,毕竟是身负武功,别说扶他起来,便是将他整个人提将起来,亦非难事。* H% p/ X7 x0 w" Z! n, n0 o2 S
  令狐冲笑道:“老伯,你既然什么都干,何不索性还俗,还穿这袈裟干什么?”不戒道:“这个你就不知道了。我正因为什么都干,所以这才做和尚的。我就像你这样,爱上了一个美貌尼姑——”仪琳插口道:“爹,你又来随口乱说了。”说这句话时,满脸通红,幸好黑夜之中,旁人瞧不清楚。不戒道:“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做就做了,人家笑话也好,责骂也好,我不戒和尚堂堂男子,又怕得谁来?”令狐冲和田伯光齐声喝采,道:“正是!”% M) y' Z$ V2 i  t# I/ i  P
  不戒听得二人称赞,大是高兴,继续说道:“这个美貌尼姑,便是她妈妈了。”令狐冲心道:“原来仪琳小师妹的爹爹是和尚,妈妈是尼姑。”不戒继续道:“那时候我是个杀猪屠夫,爱上了她妈妈,她妈妈从来不睬我,我无计可施,只好去做和尚。当时我心里想,和尚尼姑是一家人,尼姑不爱屠夫,多半会爱和尚。”仪琳啐道:“爹爹,你一张嘴便是没遮拦,年纪这样大了,说话却还是像孩子一般。”不戒道:“难道我的话不对?不过我当时没想到,做了和尚之后,可不能跟女人相好啦,连尼姑也不行,要和她妈妈相好,反而更加难了,不想做和尚啦。不料我师父偏偏说我生有什么慧根,是真正的佛门子弟,不许我还俗,她妈妈也胡里胡涂的被我真情感动,就这么生了一个小尼姑出来。冲儿,你今日方便啦,要想同我这个小尼姑相好,不必做和尚。”
5 n4 v- B: T: D* o$ R  令狐冲大是尴尬,心想:“仪琳师妹其时为田伯光所困,我路见不平,拔剑相助。她是恒山派清修的女尼,如何能和俗人有什情缘瓜葛?她遣了田伯光和桃谷六仙来邀我相见,只怕是少年女子初次和男子相处,动了凡心,也是有的。这事我可得小心在意,务须及早引避,若是损及华山、恒山两派的清誉,师父师娘怪责,不在话下,灵珊小师妹更将从此瞧我不起。”
5 B) H9 o6 K7 s: a3 C  仪琳大是忸怩不安,说道:“爹爹,令狐大哥早就有了意中人,如何会将旁人放在眼里,你—你—你今后再也别提这事,没的教人笑话。”* E- t3 }- B" C0 {; C1 j, E
  不戒道:“这小子另有意中人,气死我也,气死我也。”右臂一探,一只蒲扇般的大手便往令狐冲胸口抓去。令狐冲站也站不稳,如何能够相避,被他一把抓住,登时提了起来。不戒和尚左手抓住古昂后颈,右手抓住令狐冲胸口,双臂平伸,便如挑担般挑着两人。
& r, _6 X: v4 H# Y8 ^3 d! D9 {  仪琳急叫:“爹爹,快放令狐大哥下来,你不放,我可要生气啦。”不戒一听女儿说到“生气”两字,登时怕得甚么似的,将令狐冲放了下来,但口中兀自喃喃:“他又中意那一个美貌小尼姑了?真正岂有此理!”/ v' J5 X9 x  Y9 k+ h6 j& ~( B4 m
  他自己毕生爱上了个美貌尼姑,便道世间除了美貌尼姑之外,别无可爱之人。仪琳道:“令狐大哥的意中人,是他的师妹,岳灵珊小姐。”不戒大吼一声,震得人人耳中嗡嗡作响,说道:“姓岳的姑娘,他妈的,有什么可爱了?下次给我见到,一把捏死了她。”
3 `; F+ \9 C0 k) \( {9 \# @5 |  令狐冲本就动弹不得,给他提在半空,便如是一只破布袋般,软软垂下,心想:“这不戒和尚是个鲁莽匹夫,和那桃谷六仙倒有异曲同工之妙。他说得出,做得到,真要伤害小师妹,那便如何是好?”仪琳大是焦急,叫道:“爹爹,令狐大哥受了重伤,你快设法给治好了。另外的事,慢慢再说不迟。”不戒和尚对女儿之言倒是奉命唯谨,道:“好,治伤就治伤,那有什么难处?”随手将古昂身子一抛,却将令狐冲轻轻放了下来,大声问道:“你受了什么伤?”
/ K* I: G" N3 T5 V: _7 i  令狐冲道:“我给人胸口打了一掌,那倒不要紧——”不戒既性急,又莽撞,不等他说话,便道:“胸口中掌,你又是练武之人,定是震伤了任脉——”令狐冲道:“我给桃谷——”不戒道:“任脉之中,并无甚么桃谷。你华山派内功不精,不明其理。人身诸穴中,虽有合谷一穴之名,那是属于手阳明大肠经,在拇指与食指的交界处,和任脉全无关系。好,我给你治任脉之伤。”令狐冲道:“不,不,那桃谷六——”不戒道:“甚么桃谷六,桃谷七?全身诸穴,只有手三里,足三里,阳阴泉,丝空竹,那里有桃谷六,桃谷七了。你不可胡言乱语。”随手一指,点了他的哑穴,说道:“我以精纯内功,通你任脉的承浆、天突、膻中、鸠尾、巨阙、中脘、气海、石门、关元、中极诸穴,包你力到伤愈,休息七八日,立时变成个鲜龙活跳的小伙子。”5 w: {0 G4 N& c& s/ ]8 ^# h( S; f
  伸出两只蒲扇般的大手,右手按在他下颚的承浆穴上,左手按在他小腹的中极穴上,两股真气,从两处穴道中透了进去,突然之间,这两股真气和桃谷六仙所留下的六道真气一碰,他双手险被震开。不戒大吃一惊,大声“咦”的叫了起来。仪琳忙问:“爹,怎么样?”不戒道:“他身体内有几道古怪真气,一、二、三、四,共有四道,不对,又有一道,一共是五道,这五道真气——啊哈,又多了一道。他妈的,居然有六道之多!只怕还有,哈哈,这可热闹之极了!好玩,好玩!我这两道真气,就跟你他妈的六道真气斗上一斗!看看到底是谁厉害。再来好了,哼,没有了,是不是?只有六道,我不戒和尚他奶奶的又怕你这狗贼的何来?”
9 ^! E$ E! w, s- o, G  Z  他本是市井屠夫出身,入了佛门之后,除了“南无阿弥陀佛”六字之外,没念过一句经文,满口粗言秽语,到老仍是丝毫不改。但见他双手紧紧按住令狐冲的两处穴道,自己头上渐渐冒出白气,初时尚还大呼小叫,后来内劲越运越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其时天色渐明,但见他头顶白气愈来愈浓,直如一团浓雾,将他一个大脑袋围在其中。过了良久良久,不戒双手一起,哈哈大笑,突然间笑声中绝,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仪琳大惊,叫道:“爹爹,爹爹。”忙过去将他扶起,但不戒身子实在太重,只扶起一半,两人又一起坐倒。但见不戒全身衣裤都已被汗湿透,口中不住喘气,道:“我—我—他妈的—我—我—他妈的——”
% i8 x7 @3 W% L$ l4 I/ R& n  仪琳听他骂出声来,这才稍稍放心,道:“爹,怎么啦?你累得很么?”不戒骂道:“他奶奶的,这小子之身体内有六道厉害的真气,想跟老子——老子斗法。他奶奶的,老子催动真气,将这六道邪门怪气都给压了下去,嘿嘿,你放心,这小子死不了。”仪琳芳心大慰,回过脸去,果见令狐冲慢慢站起身来。田伯光笑道:“大和尚的真气当真厉害,便这么片刻之间,就治愈了令狐兄的重伤。”不戒听他一赞,甚是喜欢,道:“你这小子作恶多端,本想一把捏死了你,总算你找到了令狐冲这小子有功,饶你一命,乖乖的给我滚吧。”+ z3 L8 u- w3 `
  田伯光大怒,骂道:“什么叫做乖乖的给我滚?他妈的大和尚,你说的是人话不是?你说一个月之内给你找到令狐冲,便给我解药解毒,这时候又来赖了。田伯光一条命不算什么,你不给解药,便是猪狗不如的下三滥臭和尚。”说也奇怪,田伯光如此狠骂,不戒倒也并不恼怒,笑道:“瞧这小子怕死怕成这个模样,生怕我不戒大师说话不算数,不给解药。他妈的混小子,解药给你。”说着伸手入怀,去取解药,只是适才使力过度,一双手不住颤抖,将瓷瓶拿在手中,几次又掉在身上。仪琳伸手过去拿起,拔去瓶塞。不戒道:“给他三粒,服一粒后隔三天再服一粒,再隔六天后服第三粒,这九天中若是给人杀了,可不干大和尚的事。”田伯光从仪琳手中接过解药,道:“大和尚,你逼我服毒,现下又给解药,我不骂你已算客气了,谢是不谢的。令狐兄,你和小师父一定有些言语要说,我去了,咱们后会有期。”说着一拱手,转身走向下山的大路。令狐冲道:“田兄且慢。”田伯光道:“怎么?”令狐冲道:“田兄,令狐冲数次承你手下留情,交了你这朋友。有一件事我可要忠言相劝。你若不改过,咱们这朋友可做不长。”田伯光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劝我从此不可再干奸淫良家妇女的勾当。好,田某听你的话,天下荡妇淫娃,所在多有,田某贪花好色,也不必定要去逼迫良家妇女,伤人性命。哈哈,令狐兄,衡山群玉院中的风光,不是妙得紧么?”
8 N4 y$ j# g  C9 j  令狐冲和仪琳听他提到衡山群玉院,不禁脸上一红。田伯光哈哈大笑,迈步又行,脚下一软,一个斤斗,骨碌碌的滚出老远。他挣扎着坐起,取出一粒解药,吞入腹中,情知毒性若不解除,此生别想走下华山。
" u" c$ W+ B* ]6 f0 x  适才不戒和尚将两道强劲之极的真气注入令狐冲体内,压制了桃谷六仙的六道真气,令狐冲只觉胸口烦恶尽去,脚下劲力暗生,心下甚是喜欢,走上前去,向不戒恭恭敬敬的一揖,道:“多谢大师,救了晚辈一命。”不戒笑嘻嘻的道:“谢倒不用谢,以后咱们是一家人了,你是我女婿,我是你丈人老头,又谢甚么?”
% e2 _( X3 i1 D- X( G; H  仪琳满脸通红,道:“爹,你——你又来胡说了。”不戒奇道:“咦!为甚么胡说?你日思夜想的记挂着他,难道不是想嫁给他做老婆?就算嫁不成,难道不想跟他生个美貌的小尼姑?”仪琳碎道:“老没正经,又谁——又谁——”
* o( _8 X; u5 y0 B0 G  便在此时,只听得山道上脚步声响,两个人携手上山,正是华山派掌门岳不群和他女儿岳灵珊。令狐冲一见又惊又喜,忙迎将上去,叫道:“师父,小师妹,你们又回来啦,师娘呢?”
1 J; n" t% y% m) e+ M' R8 v" k  岳不群并不答话,向令狐冲瞧了一眼,脸上冷冰冰地,竟无一丝暖意,向不戒和尚一拱手,道:“这位大师上下如何称呼?不知来自何处名山宝剎!光降敝处,有何见教?”不戒道:“我—我叫做不戒和尚,光降敝处,是—是找女婿来啦。”说着向令狐冲一指,他是屠夫出身,不懂文诌诌的客套,岳不群谦称“光降敝处”,他也照样说“光降敝处”。岳不群不明他的底细,又听他说什么“找女婿来啦”,只道是有意戏侮自己,心下甚是恼怒,只是他修养甚好,脸上不动声色,道:“大师说笑了。”眼见仪琳一上来便向自己行礼,说道:“仪琳师侄,不须多礼。你来华山,是奉了师尊之命么?”' u( k- c* X! o4 ?& b% }3 o3 f. E
  仪琳脸上微微一红,道:“不是。我—我—”说了两个“我”字,底下不知如何措辞才是。岳不群不再理她,向田伯光道:“田伯光,你好大胆子,哼,好大胆子!”田伯光道:“这可未必。我跟你徒弟令狐兄很说得来,挑了两担酒上山,跟他喝个痛快,那也用不着多大胆子。”岳不群脸色愈益严峻,道:“酒呢?”田伯光道:“早在思过崖上跟他喝得干干净净了。”岳不群转向徒儿,问道:“此言不虚?”令狐冲道:“师父,此中原委,说来话长,待徒儿慢慢禀告。”岳不群道:“田伯光来到华山,已有几日?”令狐冲道:“约摸有二十天了。”岳不群道:“这二十天中,他一直便在华山之上?”令狐冲道:“是。”岳不群厉声道:“何以不向我禀明?”令狐冲道:“那时师父师娘不在山上。”岳不群道:“我和你师娘到那里去了?”令狐冲道:“到长安附近,去追杀田君。”2 h3 V  U* Y  i/ J
  岳不群“哼”的一声,道:“田君,哼,田君!你既知此人积恶如山,怎地不拔剑杀他?就算斗他不过,也当给他杀了,何以贪生怕死,反而和他结交?”田伯光插嘴道:“是我不想杀他,他又有什么法子?难道他斗我不过,便在我面前拔剑自杀?”岳不群道:“在我面前,也有你说话的余地?”向令狐冲道:“去将他杀了!”岳灵珊忍不住插口道:“爹,大师哥身受重伤,怎能与人争斗?”岳不群道:“难道人家便没有伤?你担什么心,明摆着我在这里,岂能容这恶贼伤我门下弟子?”他素知这个大弟子狡谲多智,生平嫉恶如仇,不久之前又曾在田伯光刀下受伤,若说竟去和这大淫贼结交为友,那是决计不会,料想他是斗力不胜,便欲斗智,田伯光身受重伤,多半便是这个大弟子下的手,因此虽听令狐冲说和这淫贼结交,倒也并不真怒,只是命他过去将之杀了,既为江湖上除一大害,也成孺子之名。岳不群昨日下山之时,眼见令狐冲奄奄一息,命在顷刻,此时居然能起立行走,心下自是大为纳罕,只是一时无暇询问,这田伯光声名狼籍,让他多耽一会,也是沾污了华山的土地,是以命令狐冲立即拔剑除去,料得田伯光重伤之余,纵然能与也是身受重伤的令狐冲相抗,却抵挡不住自己轻轻的一下弹指。那知令狐冲却道:“师父,这位田兄已答应弟子,从此痛改前非,再也不做污辱良家妇女的勾当。弟子知他言而有信,不如——”岳不群厉声道:“你——你知他言而有信?跟这种罪该万死的恶贼,也讲言而有信?他这把刀下,伤过多少无辜人命?这种人不杀,我辈学武,所为何来?珊儿,将佩剑交给大师哥。”岳灵珊应道:“是!”拔出长剑,将剑柄向令狐冲递去。
. }0 [' q, o) P* Q. j  令狐冲好生为难,师父之命,他从来不敢违背,但田伯光确已答应改过迁善,此时杀他,未免不义。他心念电转,便即从岳灵珊手中接过剑来,转身摇摇晃晃的向田伯光走去,走出十几步,假装重伤之余,突然间两腿无力,左膝一曲,身子向前直扑出去,扑的一声,长剑插入了自己左腿的小腿之中,连腿带剑,钉在地下。这一下谁也意料不到,都是惊呼出来。仪琳和岳灵珊同时向他奔去。仪琳只跨出一步,便即停住,心想自己是佛门弟子,如何可以当众向一个青年男子,这等情切关注?岳灵珊叫道:“大师哥,你怎么了?”3 v+ G' H( L% I/ l5 ?
  令狐冲闭目不答。岳灵珊握住剑柄,将长剑拔起,创口中鲜血直喷。她随手从怀中取出本门金创药,敷在令狐冲腿上创口,一抬头,猛见仪琳俏脸全无血色,满脸是关注已极的神气。岳灵珊心头一震:“这小尼姑对大师哥竟是这等关心!”她提剑站起,道:“爹,让女儿去杀了这恶贼。”# \* T8 G& ~5 F8 M; v
  岳不群道:“你杀此恶贼,没的坏了自己名头。将剑给我!”须知田伯光淫贼之名,天下皆知。岳灵珊是个冰清玉洁的闺女,将来江湖传言,人人都说田伯光死于岳家小姐之手,定有不肖之徒加油添酱,说什么强奸不遂之类难以入耳的言语。岳灵珊听父亲这般说,当即将剑柄递了过去。/ m5 e! o7 h2 i# A
  岳不群却不接剑,右手一拂,裹住了长剑。不戒和尚见状,叫道:“使不得!”除下两只鞋子在手。但见岳不群袖力挥出,一柄长剑向着十余丈外的田伯光激飞过去。不戒已然料到,双手力掷,两只鞋子分从左右也是激飞而出。
3 ?5 s* F4 {: a2 o" @9 }8 w第三十二回 雨夜血战
$ Y' L" J8 K! Y2 K* Q/ H  剑重鞋轻,长剑又先挥出,但说也奇怪,不戒的两只僧鞋竟然后发先至,更而兜了转来,抢在头里,分从左右勾住了剑柄,硬生生将那长剑拖转,又飞出数丈,这才力尽,插在路中。两只僧鞋兀自挂在剑柄之上,随着剑身摇晃不已。不戒叫道:“糟糕!糟糕!琳儿,爹爹今日为你女婿冶伤,大耗内力,这把长剑竟然飞了一半便掉将下来。本来该当飞到你女婿的师父面前两尺之处落下,这才吓他一大跳,唉!和尚爹爹,这一回丢脸之极,难为情死了。”仪琳见岳不群脸色极是不善,低声道:“爹,别说啦。”快步过去,在剑柄上取下两只僧鞋,拔起长剑,心下踌躇,知道令狐冲之意是不欲剌杀田伯光,若是将剑交还给岳灵珊,她又去向田伯光下手,岂不是伤了令狐冲之心?1 W  \" d4 {3 C+ x5 I7 z: F+ B
  岳不群以袖功将长剑挥出,满拟定将田伯光一剑穿心而过,钉在地下,万不料不戒和尚这两双僧鞋上竟有如许力道,而且他的劲力使得巧妙异常,两只僧鞋在半空中绕了个弯又兜将转来,居然能拉回自己直掷而出的长剑。这和尚大叫大嚷,说道适才给令狐冲治伤,大耗内力,饶是如此,此人内力已远比自己为强,虽然衣袖这一拂中未用上紫霞神功,若是用上了,未必便输于和尚,但名家高手,一击不中,怎能二次再试?他双手一拱,铁青着脸,道:“佩服,佩服。大师既是一意回护这个恶贼,在下今日倒是不便下手了。大师意欲如何?”仪琳听他说今日不会再杀田伯光,当即双手横捧长剑,走到岳灵珊身前,微微躬身,道:“姊姊,你——”岳灵珊哼的一声,抓住剑柄,眼睛瞧也不瞧,顺手擦的一声,便还剑入鞘,手法干净利落之极。
! e) H5 Y' R4 n3 U) p& s  不戒和尚呵呵大笑,道:“好姑娘,这一下手法可帅得很哪。”转头向令狐冲道:“小女婿儿,这就走吧。你师妹俊得很,你跟她在一块儿,我可不大放心。”令狐冲道:“大师爱开玩笑,只是这种言语有损恒山、华山两派令誉,还请住口。”不戒愕然道:“什么?好容易找到你,救活了你性命,你不肯娶我女儿了?”令狐冲铁青着脸道:“大师相救之德,令狐冲终身不敢或忘。仪琳师妹恒山派门规精严,大师再说这种无聊笑话,定闲、定逸两位师太脸上须不好看。”不戒道:“琳儿,你——你——你这个女婿儿到底是怎么搞的?这——这不是莫名其妙么?”
6 a: U& N! H1 ?2 N6 U* ~  仪琳双手掩面,叫道:“爹,别说啦,别说啦!他自是他,我自是我,有——有——有什么干系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向山下疾奔而去。不戒和尚更是摸不着头脑,呆了一会,道:“奇怪,奇怪才见不到他时,拚命要见。见到他时,却又不要见了。就跟她妈妈一模一样,小尼姑的心事,真是猜想不透。”眼见女儿越奔越远,当即追了下去。
2 @, `' _9 V2 z. ^( r3 @  田伯光支撑着站起身来,他服了不戒所给的解药后,体内毒性稍减,向令狐冲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转过身来,踉跄下山。
, e/ T" ^& ?# m: v$ Z  岳不群待田伯光去远,这才说道:“冲儿,你对这恶贼,挺有义气啊,宁可自剌一剑,也不肯杀他。”令狐冲脸有惭色,知道师父目光极是锐利,适才自己这番做作,须瞒不过他,只得低头说道:“师父,此人行止虽是不端,一来他已答应改过迁善,二来他数次曾将弟子制住,却始终留情不杀。”岳不群冷笑道:“跟这种狼心狗肺的贼子也讲道义,你这一生之中,苦头有得吃了。”他对这个大弟子一向钟爱,刚才他假装跌倒,自剌其腿,明知是诈,只是此人从小便十分狡狯,岳不群知之已稔,也不十分追究,再加令狐冲对不戒和尚这番言语应对得体,颇洽己意,田伯光这桩公案,暂且便搁下了,伸手说道:“书呢?”8 U3 R; L/ K3 j2 U
  令狐冲见师父和师妹去而复返,便知盗书事发,师父回山追索,此事正是求之不得,说道:“在六师弟处。小师妹为救弟子性命,一番好意,师父请勿怪责。但未奉师父之命,弟子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伸手碰那秘笈一碰。秘笈上所录神功,更是只字不敢入眼。”岳不群脸色登和,微笑道:“原当如此。我也不是不肯传你,只是本门面临大事,时机紧迫,无暇从容指点,但若任你自习,只怕误入歧途,反有不测之祸。”顿了一顿,续道:“那不戒和尚疯疯癫癫,内功倒颇高明,是他替你化解了身体内的六道邪门真气么?现下觉得怎样?”令狐冲道:“弟子身体上烦恶尽消,种种灸热冰冷之苦也已除去,不过周身没半点力气。”岳不群道:“重伤初愈,自是乏力。不戒大师的救命之恩,咱们该当图报才是。”令狐冲应道:“是。”岳不群上得华山时,一直担心遇上桃谷六仙,此刻不见其踪,心下稍定,但也不愿多所逗留,道:“咱们会同大有,一齐去嵩山吧。冲儿,你能不能长途跋涉?”令狐冲大喜,连声道:“能,能,能!”师徒三人当下来到祖先堂旁的小舍外,岳灵珊快步在前,推门进内,突然间“啊”的一声,尖叫出来,声音中充满了恐怖。9 k* d2 T2 L6 J% I% A/ `$ n8 ]: `
  岳不群和令狐冲同时抢上两步,向内望时,只见陆大有直挺挺的卧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令狐冲笑道:“师妹勿惊,是我点倒他的。”岳灵珊道:“倒吓了我一跳,为什么点倒了六猴儿?”令狐冲道:“他也是一番好意,见我不肯观看秘笈,便念诵秘笈上的经文给我听,我阻止不住,只好点倒了他,他怎么——”突然之间,岳不群“咦”的一声,俯身一探陆大有的鼻息,又搭了搭他的脉博,惊道:“他怎么——怎么会死了?冲儿,你点了他什么穴道?”
6 \+ B" S) i! l9 z7 g: t  令狐冲听说陆大有竟然死了,这一下当真是吓得魂飞天外,身子晃了几晃,险些便欲晕去,颤声道:“我——我——”伸手去摸陆大有的脸颊,触手冰冷,死去已然多时,忍不住哭出声来,叫道:“六——六师弟,你当真死了?”岳不群道:“书呢?”令狐冲泪眼模糊的瞧出来,不见了那部“紫霞秘笈”,也道:“书呢?”忙伸手到陆大有尸身的怀里一搜,并无秘笈的影踪,说道:“弟子点倒六师弟之时,依稀记得那部秘笈好端端的摊在桌上,怎么会不见了?”岳灵珊在炕上、桌旁、门角、椅底,到处找寻,却那里有紫霞秘笈的踪迹?
2 s6 T$ U4 _: @3 F- C  这部秘笈是华山派内功的无上典籍,一旦突然失踪,岳不群心中如何不急?他细查陆大有的尸身,更无一处致命的伤痕,再在小舍前后与屋顶踏勘一遍,并无外人到过的丝毫踪迹,寻思:“既无外人来过,那绝不是桃谷六仙或不戒和尚取去的了。”厉声问道:“冲儿,你到底点的是甚么穴道?”令狐冲双膝一曲,跪在师父面前,道:“弟子生怕重伤之余,手上无力,是以点的是膻中要穴,没想到——没想到竟然失手害死了六师弟。”一探手,拔出陆大有腰间的长剑,便往自己颈中刎去。岳不群伸指一弹,那长剑穿破窗格,远远的飞了出去,说道:“便是要死,也得先找到了紫霞秘笈。你把秘笈藏到那里去了?”
( N& h7 X# p2 _$ r' N  令狐冲心下一片冰凉,心想:“师父竟然疑心我藏起了紫霞秘笈。”他呆了一呆,说道:“师父,这秘笈定是为人盗去,弟子说甚么也要去追寻回来,一页不缺,归还师父。”岳不群心乱如麻,说道:“若是给人抄录了,或是背熟了,纵然一页不缺的得回原书,本门的上乘武功,也从此不再是独得之秘了。”他顿了一顿,温言说道:“冲儿,倘若是你取去的,你交了出来,师父不责备你便是。”6 c+ D2 [$ {2 l: N# L
  令狐冲呆呆的瞧着陆大有的尸身,井然间仰天长笑,大声道:“师父,弟子今日立下重要,世上若有人偷窥了师父的紫霞秘笈,有十个弟子便杀他十个,有一百个便杀他一百个。师父倘若仍然疑心是弟子偷了,请师父举掌击毙便是。”
( h! |# }6 j# F( Y8 T  岳不群摇头道:“你起来!你既说不是,自然不是了。你和大有向来交好,当然不是故意杀他。那么这部秘笈,到底是谁偷了去呢?”眼望窗外,呆呆的出神。岳灵珊垂泪道:“爹,都是女儿不好,我——我自作聪明,偷了爹爹的秘笈,那知道大师哥固然决意不看,反而害了六师哥的性命。女儿—女儿说什么也要去找回秘笈。”岳不群道:“咱们四下再找一遍。”这一次三个人将小舍中每一处都细细找过了,秘笈固是不见,也没发现半点可疑的线索。岳不群道:“此事不可声张,除了我对你娘说明之外,向谁也不能提及。咱们葬了大有,这就下山去吧。”4 x+ {( N7 I3 Z( ^/ \) P6 p! n1 @
  令狐冲见到陆大有尸体的脸,忍不住又是悲从中来,寻思:“同门诸师弟之中,以六师弟对我情谊最深,那知道一个失手,竟会将他点毙。这件事实在万万料想不到,即是我丝毫没有受伤,这样一指,也决计不会送了他的性命,难道只因我体内有了桃谷六仙的邪门真气,因而出指异乎寻常么?就算如此,那部紫霞秘笈却何以又会不翼而飞?这中间的跷蹊,当真猜想不透。师父既已对我起了疑心,辩白也是无用,说什么也要将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那时再行自刎以谢六师弟便了。”他拭了拭眼泪,找把锄头,挖坑将陆大有的尸体葬了。若在平时,挖个泥坑原费不了多大力气,可是此刻累得全身大汗,气喘不已,还是岳灵珊在旁相助,这才安葬完毕。" Y  B! ^* q& W0 |6 ?% W$ J
  三人来到白马驿上,与岳夫人等相会。岳夫人见令狐冲不但霍然而愈,而且能够随伴前来,自是不胜之喜,但当岳不群悄悄告知他陆大有身亡,紫霞秘笈失踪的讯息,岳夫人却又凄然下泪。紫霞秘笈失踪虽是大事,但在她想来,丈夫早已熟习,是否保有秘笈,已不大相干。可是陆大有为人随和,人人都跟他交好,一旦惨亡,自是伤心难过。众弟子不明缘由,只是见师父、师娘、大师哥、和小师妹四人都是神色郁郁,谁也不敢大声谈笑。
; k, g* k+ b% o# p2 Q8 P$ ~  当下岳不群命劳德诺雇了两辆大车,一辆由岳夫人和岳灵珊乘坐,另一辆由令孤冲躺卧其中养伤,一行向东朝嵩山进发。& p1 Y, A+ X% Y2 H1 N" F
  一路无话,这日行到韦林镇,天已将黑,一行人往镇上客店投宿。但镇上只有一家客店,已住满了客人,华山派一行人颇有女眷,借宿不便。岳不群道:“咱们再赶一程路,到前面镇上再说。”那知行不到三里路,岳夫人所乘的大车脱了车轴,无法再走。岳夫人和岳灵珊从车中出来步行。令狐冲道:“师娘,我伤势已大好了,你和师妹坐这辆车。”一面说,一面从车中出来。( {' \! _% D: K2 i2 y
  施戴子忽然指着东北角,说道:“师父,那边树林之中有座庙宇,咱们过去借宿可好?”岳夫人道:“就是女眷不便。”岳不群道:“戴子,你过去问一声,若是庙中和尚不肯,那就罢了,不必强求。”施戴子应了,飞奔而去,过不多时,便奔了回来,远远叫道:“师父,是一座破庙,没有和尚。”众人大喜,均道:“那再好不过。”陶钧、英白罗、舒奇等年幼弟子当先奔去。3 A0 N0 u7 Z" w2 w$ T6 J
  岳不群、岳夫人等到得庙外时,只见东方天边乌云一层层的堆将上来,霎时间天色便已昏黑。岳夫人道:“幸好这里有一座破庙,要不然途中非遇大雨不可。”走进大殿,只见殿上供的是一座青面神像,身披树叶,手持枯草,原来是尝百草的神农氏药王菩萨。岳不群率领众弟子向神像行了礼,还没打开铺盖,电光连闪,半空中忽喇喇的打了个霹雳,跟着黄豆大的雨点洒将下来,只打得瓦上刷刷直响。那破庙年久失修,到处漏水,众人铺盖也不打开了,各寻干燥之地而坐。高根明、梁发和三名女弟子自去做饭。岳夫人道:“今年春雷响得好早,只怕年成不好。”
) a$ U: }; S7 r! f8 ^0 v  令狐冲在殿角中倚着钟架而坐,望着街头雨水倾倒下来,宛似一张水帘,心想:“倘若六师弟健在,大家有说有笑,那便开心得多了。”
3 u9 W7 g' c/ k! d/ Q  若在平日,令狐冲必和岳灵珊、陆大有、高根明等人在一起说笑,但自陆大有去世后,他内心自咎,料想自己在世上已活不久长,极少再去和岳灵珊说话,有时见她和林平之在一起,更是避得远远的。他心中常想:“小师妹拚着给师父责骂,盗了紫霞秘笈来给我,足见对我情意殷殷。我既爱他,自是盼她一生快乐。我决意找到秘笈之后,便自刎以谢六师弟,岂可再去招惹于她?她和林师弟正是一对璧人,但愿她将我忘得干干净净,我死之后,她眼泪也不流一滴。”心中虽这么想,可是每当见到她和林平之并肩同行,娓娓而谈之际,胸中实是酸楚难当。* D. B8 ~4 r+ h* E5 k3 N5 X+ H
  这时药王庙外大雨倾盆,眼见岳灵珊在殿上走来走去,帮着烧水做饭,她目光每次和林平之相对,两人脸上都露出一丝微笑。这情景他二人只道旁人全没注意,可是每一次微笑,从没逃过令狐冲的眼去。他二人相对一笑,令狐冲心中便是一阵难受,想要转过了头不看,但每逢岳灵珊走过,他总是情不自禁的要向她瞥上一眼。
, W6 U# E, j/ ^% ~6 c8 \  用过晚饭后,各人分别睡卧。耳听得那雨一阵大,一阵小,始终不止,他心下烦乱,一时难以入睡,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听得大殿上鼻息声此起彼落,各人均已沉沉睡去,突然之间,西南方传来一片马蹄之声,约有十余骑之多,沿着大道驰来。令狐冲心中一凛:“黑夜之中,怎地有人冒雨奔驰?难道是冲着我们来么?”他坐起身来,只听岳不群低声喝道:“大家别作声。”过不多时,那十余骑在庙外在了过去。这时华山派诸人已全都醒转,各人手持剑柄防敌,听得马蹄声越过庙外,渐渐远去,各人松了口气,正欲重行卧倒,却听得马蹄声又兜了转来。十余骑马来到庙外,一齐停住。只听得一个清亮的声音叫道:“华山派岳先生在庙里么?咱们有一事请教。”令狐冲是本门大弟子,向来由他出面应付外人,当即走到门边,拔闩开门,说道:“夤夜之际,是那一路朋友过访?”望眼过去,但见庙外一字排开十五骑人马,有六七人手中提着孔明灯,一齐往令狐冲脸上照来。
+ ]; {5 ^% O. E1 ?- r' i  黑暗之中六七盏灯同时照向眼来,不免耀眼生花,此举极是无礼,只这么一照,已显得来人充满了敌意。令狐冲睁大了眼睛,却见来人个个头上戴了个黑布罩子,只露出一对眼睛。这黑布罩子或作挡雨之用,但显然更大用意是不欲以真面目示人。令狐冲心中一动:“这些人若不是素识,便是怕给我们记得了相貌。”只听左首一人说道:“请岳不群先生出见。”
- j  @) ~% s+ v* S  令狐冲道:“阁下何人?请示知尊姓大名,以便向敝派师长禀报。”那人道:“我们是何人,你也不必多问。你去跟你师父说,听说华山派得到了福威镖局的辟邪剑谱,要想借来一观。”令狐冲气往上冲,说道:“华山派自有本门武功,要别人的辟那剑谱何用?别说我们没有得到,就算得到了,阁下如此无礼强索,还将华山派放在眼里么?”
/ g$ C6 H; F2 Y' B8 p  那人哈哈大笑,其余十四人也都跟着大笑,笑声从旷野中远远传了开去,声音极是洪亮,显然每一个人都是内功不弱。令狐冲暗暗吃惊:“今晚又遇上了劲敌,这一十五个人,看来人人都是好手,却不知是甚么来头?”
. Z6 B% K+ n/ {0 J, r4 T  众人大笑声中,只听得一人朗声说:“听说福威镖局姓林的那小子,已投入了华山派门下。素仰华山派君子剑岳先生剑术通神,独步武林,对那辟邪剑谱,自是不值一顾。我们是江湖上无名小卒,斗胆请岳先生赐借一观。”那十四人的笑声呵呵不绝。但这一人的说话声音,从笑声中透了出来,仍然清晰洪亮,丝毫未为嘈杂之声所掩,足见此人内功比之余人又胜了一筹。令狐冲道:“阁下到底是谁?你——”只说得几个字,却是连自己也无法听见,他心中一惊,随即住口,暗忖:“难道我十多年来所练内功,居然一点也没剩下?”他自下华山之后,曾数度按照本门心法修习内功,可是稍一运气,体内便是杂息奔腾,无法控制,越想加以控制,越是气闷难当,若不立停内息,登时便会晕了过去。练了数次,均是如此,当下便向师父请教,但岳不群只是冷冷的瞧了他一眼,并不置答。令狐冲当时即想:“反正我已命不入矣,又去练这内功作甚?”此后便不再练。近来身子一切复原,行动如常,不料此刻提气说话,竟被对方的笑声压住了,一点声音也传不出去。
# v' D, z( r. \2 l, s  却听得岳不群清亮的声音从庙中传了出来:“各位均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怎地自谦是无名小卒?岳某素来不打诳语,林家辟邪剑谱,并不在我们这里。”他说这几句话时用上了紫霞神功,听来似乎平平无奇,但夹在庙外十余人的大笑声中,庙里庙外,无人不是听得清清楚楚,他说得轻描淡写,和平时谈话殊无分别,比之那人力运中气的大声说话,显然远为自然,这番举重若轻的功力,又是远在那人之上了。' |" @  ]& r' w: _
  只听得另一个粗声说道:“你自称不在你们这里,却到那里去了?”岳不群道:“阁下凭么甚么资格问这句话?”那人道:“天下之事,天下人管得。”岳不群冷笑一声,并不答话。那人粗声说道:“姓岳的,你到底交不交出来?可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不交出来,咱们只好动粗,要进来搜了。”岳夫人低声道:“女弟子们站在一块,背靠着背,男弟子们,拔剑!”刷刷刷刷声响,众人都拔出了长剑。4 p( p* t" Q$ o/ o9 a# _+ @  i' m
  令狐冲站在门口,手按剑柄,还未拔剑,已有两人一跃下马,向他冲了过来。令狐冲身子一侧,待要拔剑,只听一人喝道:“滚开!”抬起右腿,将他踢了个筋斗,远远摔了出去。令狐冲直飞出数丈之外,跌在灌木丛中。他头脑中一片混乱,心道:“刚才我明明施展擒拿手法,已勾住他的膀子,这一招‘回风拂柳’不但可以避开他这一踢,还能将他身子摔开。一拿一勾,丝毫不错,何以竟未奏效?他这一踢,力道也不如何惊人,为什么我下盘竟然轻飘飘的没半点力气?”他挣扎着待要坐起,突然之间,胸腹间热血翻涌,七八道真气盘旋来去,在他身体内相互冲突碰撞,教他便要移动一根手指,也是不能。3 D, {* f. b# o4 D" r
  令狐冲大惊,想要张嘴大叫,却是叫不出半点声息,这情景便如着了梦魇,脑子甚是清醒,便是丝毫动弹不得。耳听得兵器撞碰之声铮铮不绝,师父,师娘,二师弟等人已冲到庙外,和七八个蒙面人斗在一起,另有几个蒙面人却已闯进了庙内,一阵阵叱喝之声,从庙门中传出,还夹着几下女子的呼叱声音。这时雨势又已转大,几盏孔明灯被抛在地下,发出淡淡黄光,映得剑光闪烁,人影乱晃。
* X5 D" `5 n6 G8 X* S2 f7 ~  过不多时,只听得庙中传出一声女子的惨呼,令狐冲心中更是焦急,来攻之敌个个都是男子,这声女子惨呼,自是师妹之中有人受了伤,眼见师父舞动一柄长剑,以一敌四,师娘则在和两个敌人缠斗。他知师父师娘剑术极精,虽是以少敌多,谅来不会落败。二师弟劳德诺大声吆喝,也是以一挡二,这两个敌人均使单刀,从兵器撞碰之声中听出来,显是膂力极是沉雄,时候一长,劳德诺势非落败不可。7 S& r) \  z- C6 b! O! g
  他眼中见到己方三人,对抗敌方八人,形势已然颇为险恶,但想象庙中情景,只怕更是凶险。进庙去的敌人共有七人,庙内师弟师妹人数虽众,却无一高手,耳听得惨叫之声连连,多半已有几人遭了毒手。那七名敌人将众师弟师妹屠戮一尽,再出来围攻师父、师娘和劳师弟,那时师父、师娘最多也只仅以身免,要想歼敌报仇,却是万万不能了。他心中越是焦急,越是使不出半分力气,不住暗暗祷祝:“老天爷保佑,让我有半个时辰恢复力道,令狐冲只须进得庙中,自当力护小师妹周全,我便是给敌人碎尸万段,身遭无比酷刑,也是心甘情愿。”他强自挣扎,又运内息,陡然间六道真气,一齐向胸口上冲,跟着却又两道真气自上而下,将这六道真气压了下去,登时全身空荡荡地,似乎五脏六腑,全都不知去向,肌肤血液,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令狐冲暗叫:“罢了,罢了!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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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0-15 00:28 | 只看该作者
笑傲江湖(旧版)
) s6 t' L7 g- x$ ~  c+ l4 s  这时他方才明白,原来桃谷六仙竞以真气替他疗伤,六道真气分从不同经脉中注入,内伤并未治好,这六道真气即停留在他体内,郁积难宣。倘若他修习华山派“紫霞秘笈”所教上乘内功,便能逐步将这六道邪门真气逐步化去,偏生遇上了内功甚高而性子极躁的不戒和尚强行以两道真气,将桃谷六仙的真气压了下去,一时之间,似乎他内伤已愈,实则是他体内更多了两道真气,相互均衡抵制,使得他旧习内功半点也不留存,竟然变了废人一个。他一想明此理,胸口一酸,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心想:“我遭此不测,等于是废去了找全身武功,今日师门有难,我竟然出不了半分力气。令狐冲身为华山派大弟子,眼睁睁的躺在地下,听凭师父、师娘受人欺辱,师弟、师妹为人宰割,当真是枉自为人了。好,我去和小师妹死在一块。”
* p/ y+ v9 M! r) H4 ^# Q- d  他知道只消稍一运气,牵动体内八道真气,全身便无法动弹,当下气沉丹田,丝毫不运内息,果然抬腿伸足,能够移动四肢,当下慢慢站起身来,慢慢拔出长剑,一步一步的走进庙中。* i8 L& I2 B8 H6 ~7 W
  一进庙门,扑鼻便闻到一阵血腥之气,神坛上亮着两盏孔明澄,想是敌人携来,但见梁发,施戴子,高根明诸师弟,正自和敌人浴血苦战,几名师弟、师妹躺在地下,不知死活。岳灵珊和林平之正并肩和一个蒙面敌人相斗,岳灵珊长发披散,林平之左手执剑,显然右手已为敌人所伤。那蒙面敌人手持一根短枪,使得矫矢灵活,变化莫测,林平之连使三招“苍松迎客”才挡住了他的攻势,但苦在所学剑法有限,只见敌人短枪一起,枪上红缨抖开,耀眼生花,噗的一声,林平之右肩又中了一枪。岳灵珊急剌两剑,逼得敌人退开一步,叫道:“小林子,快去裹伤。”林平之道:“不要紧!”剌出一剑,脚步已然踉跄。
7 V  |5 e8 D( V  那蒙面人一声长笑,横过枪柄,拍的一声响,打在岳灵珊腰间。岳灵珊右手撤剑,痛得蹲下身去。令狐冲大惊,这时只是要护得她周全,甚么也不顾了,当即持剑抢上,提气一剑剌出,剑尖只递出一尺,内息上涌,右臂登时软软的垂了下来。那蒙面人眼见剑到,本待侧身闪避,然后还他一枪,预料这一抢既狠且准,可从令狐冲胁下直剌进他胸膛,那知他一剑剌本到半尺,手臂便垂了下来。那蒙面人微感诧异,一时不去细想,顺势横扫一腿,将令狐冲从庙门中踢将出去。% b) M* \9 m% X3 k( o
  令狐冲全身瘫痪,砰的一声,摔在庙外的水潭之中。大雨兀自滂沱,他口中、眼中、鼻中、耳中,全是泥浆,一时无法动弹,却见二师弟劳德诺已被人点倒,本来和他对战的两个敌人,分别去斗岳不群夫妇。过不多时,庙中又拥出两个敌人,变成岳不群独斗七人,而岳夫人力抗三敌的局面。只听得岳夫人和一个敌人齐声呼叱,两人腿上都受了伤。那敌人退了下去,岳夫人眼前虽是少了一敌,但腿上被重重砍了一刀,受伤着实不轻,又拆得几招,肩头又被敌人刀背击中,委顿在地。两个蒙面人同时在她背心上点了几处穴道,教她无法暴起伤人。# o4 l- z6 W% r; p! c/ o
  这时庙中群弟子相继受伤,一一被人制服。来攻之敌显是另有重大图谋,只是将华山群弟子打倒擒获,或点其穴道,却并不伤性命。十五个人团团围住岳不群四周,八名好手分站八方,与岳不群对战,余下七人手中各执孔明灯,将灯火射入岳不群眼中。华山派掌门内功虽深,剑术虽精,但对战的八人无一不是好手,七道灯光射入眼中,更是令他难以睁眼。但他究是五岳剑派中的一派之长,临危不乱,明知今日华山派已然一败涂地,势将在这药王庙中全军覆没,仍是仗剑守住门户,气力悠长,剑法精严,灯火射到之时,他眼便瞧向地下,那八个敌人一时倒也奈何他不得。
# l/ t" }7 U) E0 S, }4 E& \% V: V  只听一名蒙面人高声叫道:“岳不群,你投不投降?”岳不群朗声道:“岳某宁死不辱,要杀便杀。”那人道:“你不投降,我先斩下你夫人的右臂!”说着提起一柄厚背薄刃的鬼头刀,在孔明灯照射之下,刀刃上发出幽幽蓝光,刀锋对住了岳夫人的肩头。岳不群微一迟疑:“难道听凭师妹被他们断去一臂?”但随即心想:“若是弃剑投降,一般的受他们欺凌虐辱,我华山派数百年的令名,岂可在我手中葬送?”突然间吸一口气,脸上紫气大盛,一剑向左首的汉子劈了过去。那汉子举刀一挡,岂知岳不群这一剑上伴附着紫霞神功,力道劲强,那刀竟然被剑逼了回来,一刀一剑,同时砍在他右臂之上,竟是将他的右臂砍下了两截,鲜血四溅,那人大叫一声,摔倒在地。( R+ }9 L9 q: q9 W6 u! u$ `! `% g
  岳不群一招得手,运剑嗤的一剑,又插入了另一名敌人的左腿,那人破口大骂,退了下去。和他对战的少了二人,但余下六人均是内外功俱臻上乘的好手,岳不群单打独斗,多半赢面较多,但六人联手,他便抵敌不住了。蓦地里噗的一声,他背心上中了一记链子锤,连攻三剑将敌人驱开,忍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蒙面众敌齐声欢呼:“岳老儿受了伤,累也累死了他!”和他对战的六人眼见胜算在握,攻势反而缓了,这一来,岳不群更无可乘之机。8 ?* K5 Z6 \$ H9 z& O
  冒雨夜袭的蒙面敌人,一共一十五人,其中三人为岳不群夫妇所伤,只一个被斩断手臂的伤得极重,其余二人伤腿,并无大碍,手中提着孔明灯,不住口的向岳不群嘲骂。岳不群听他们口音,似是秦晋交界处的人氏,当地韦林镇已靠近豫西,所说口音全然不同。这些人武功甚杂,显然并非一个门派,但趋退之际,相互间又是默契甚深,并不是临时聚在一起,到底是什么来历,心中实是猜想不透。最奇的是,这一十五人无一是弱者,以自己在江湖上见闻之博,不该一十五名武功好手竟然连一个人也认不出来,但偏偏便是摸不着半点头脑。他拿得定这些人从来未和自己交过手,绝无仇冤,难道真是为了区区一本“辟邪剑谱”,便如此大举来和华山派为难么?
& r5 o, f6 D- l  A第三十三回 不甘屈辱$ i% a  K, W' r
  他心中思忖,手上却是丝毫不懈,紫霞神功一施展出来,剑尖末端隐隐发出光芒,十余招后,又有一名敌人肩头中剑,手中钢鞭跌在地。圈外另一名蒙面人抢了过来,替了他出去,这人手持锯齿刀,兵刃极是沉重,刀头有一弯钩,只是想去锁拿岳不群手中长剑。岳不群内力充沛,精神愈战愈长,突然间左手反手一掌,打中了一人的胸口,喀喇一声响,打断了他两根肋骨,那人双手所持的镔铁怀杖登时震落在地。
+ \+ b, m2 L, U* `' \/ q' e  不料这人勇悍绝伦,肋骨一断,奇痛澈心,反而激发了他的狂怒之意,偶然间着地滚进,张开双臂,便抱住了岳不群的左腿。岳不群吃了一惊,一剑往他背心劈落,旁边早有两柄单刀伸过来格开。岳不群行动快极,一剑未能砍落,右脚便往他下端踢去。那人是个擒拿好手,左臂长出,连他下右腿也抱住了,一滚之间,岳不群武功再强,也是无法站定,登时摔倒,其时之间,单刀、短枪、链子锤、长剑,种种长刃同时对准了他头脸喉胸诸处要害、岳不群一声叹息,松手撤剑,闭目待死,只觉腰间、胁下、喉头、左乳各处,被人以金刚指力点了穴道,跟着两个蒙面人扶着令他站起。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君子剑岳先生武功卓绝,果然是名不虚传,我们合十五人之力对付你一人,还闹得四五人受伤,这才勉强将你擒住,可算得无能,嘿嘿,佩服佩服!老朽若是和你单打独斗,那是斗不过你的了。不过话得说回来,我们有十五人,你们却有二十余人,比较起来,还是你华山派人多势众,我们今晚是以少胜多,打垮了华山派,这一仗也算胜得不易,是不是?”其余几名蒙面人都道:“是啊,胜来着实不易。”那老者道:“岳先生,我们和你无冤无仇,今晚冒昧得罪,只不过想借那辟邪剑谱一观。想这剑谱吗,本非你华山派所有,你千方百计将福威镖局的林家少年收入门下,目的也不过在觊觎这部剑谱。此事太也不够光明正大,武林同道听了,人人十分愤怒。老朽好言相劝,你还是献了出来吧!”/ [4 p$ G: o/ P4 K# k
  岳不群大怒,说道:“岳某既然落入你手,要杀便杀,说这些废话作甚?岳不群为人如何,江湖上众皆知闻,你杀岳某容易,想要坏我名誉,却是作梦!”一名蒙面人哈哈大笑,道:“坏你名誉不容易么?你的夫人、女儿、和几个女弟子都相貌不错,我们不如大伙儿分了,娶了作小老婆!哈哈,这一下在武林中可就大名鼎鼎了。”其余蒙面人都跟着大笑,笑声中充满着淫猥之意。
( C9 y, p5 B* S* Q+ V1 f% c' l, E  岳不群只气得全身发抖,如此下流的一着棋子,却是他从来不曾想到过的,只见几名蒙面人将一众男女弟子从庙中推了出来。众弟子都被点中了穴道,有的满脸是血,有的一到庙外,便即跌倒,显是腿脚受伤。那蒙面老者说道:“岳先生,我们的来历,或许你已经猜知,我们并不是武林中甚么白道上的英雄好汉,没甚么事做不出来。众兄弟有的好色成性,若是得罪了尊夫人和令爱,于你面上可不大光采。”
7 l, B' ~: f  P- N: {; E  岳不群叫道:“罢了,罢了!阁下若是不信,尽管在我们身上搜索便是,且看有什么辟邪剑谱!”一名蒙面人笑道:“我劝你还是自己献出来的好,一个个搜将起来,搜到你老婆、闺女身上,未必有什么好看。”3 B' B9 O1 K2 q  t
  林平之大声叫道:“一切祸事,都是由我林平之身上而起。我跟你们说,我福建林家,压根儿没什么辟邪剑谱,信与不信,全由你们了。”说着从地下拾起一根被震落的镔铁怀杖,往自己额头击将下去。只是他双臂已被点了穴道,出手无力,喀的一声,怀杖虽然击在头上,只擦损了一些油皮,连鲜血也无,只是他此举的用意,旁人均是十分明白,他是欲牺牲一己性命,表明并无什么辟邪剑谱落在华山派的手中。
3 v6 Y: {& d& u  那蒙面老者笑道:“你这小子倒够义气,只是你师父徒有君子之名,却无君子之实。姓林的小子,不如你改投在我门下,包你学成一身纵横江湖的好功夫。”林平之骂道:“放你的屁,姓林的是堂堂华山门徒,岂能拜你这种卑鄙无耻的小人为师?”梁发大声叫道:“说得好!我华山派——”他一言未毕,突然一个蒙面人喝道:“你华山派便怎样?”横挥一刀,将梁发的脑袋砍了下来,鲜血直喷。华山群弟子中,八九个人齐声惊呼了出来。
; N* G) w8 Y9 B6 s/ [& J: Z  岳不群脑海之中,种种念头此起彼落,却始终想不出这些人是甚么来头,听老者所云,多半是黑道上的强人,或是甚么为非作歹的帮会匪首,可是秦晋川豫一带黑道白道上的人物,自己亦有所闻,绝无那一个山寨拥有如此众多的好手。那人一刀便砍了梁发的脑袋,下手之狠,实是罕见。要知江湖上动武争斗,杀伤人命原是常事,但既已将对方擒住,绝少这般随手一刀,便人脑袋砍了下来。
& _( p: F' \) L' w; J  那人一刀砍死梁发后,纵声狂笑,走到岳夫人身前,将那柄染满鲜血的钢刀在半空中虚劈几刀,在岳夫人头顶掠过,相拒不过半尺。岳灵珊尖声叫唤:“别——别伤我妈!”便晕了过去。岳夫人却是女中豪杰,毫不畏惧,心想他若将我一刀杀了,免受其辱,正是求之不得之事,昂首骂道:“脓包贼,有种便将我杀了。”
7 v  a  }$ K+ d. ~" ~) `  便在此时,忽听得东北角上又是一阵马蹄声响,数十骑马奔驰而来。蒙面老者叫道:“什么人?过去瞧了!”两名蒙面人应道:“是!”一跃上马,追了上去。却听得马蹄奔驰过来,跟着乒乒乓乓几下兵刃碰撞,有人叫道:“啊哟!”显是来人和那两名蒙面人交上了手,有人受伤落马。
+ ]: E: x" ~7 }  岳不群夫妇和华山群弟子知是来了救星,无不大喜,模模糊糊的灯光之下,只见三四十骑马沿着大道,溅水冲泥,急奔而至,顷刻间在庙外勒马,团团站定。马上一人叫道:“是华山派的朋友。咦!这不是岳兄么?”
0 n6 X! L+ X* v6 g$ l1 s) `  岳不群往那说话之人脸上瞧去,不由得大是尴尬,原来此人便是数日之前持了五岳令旗,来到华山绝顶的嵩山派第五太保,苍髯铁掌汤英颚。站在他左首的,赫然便是华山派弃徒剑宗的封不平。此外那日来到华山的泰山派、恒山派、和衡山派的好手,也均在内,只是比之其时上山的,更多了不少人。孔明灯的黯淡光芒之下,影影绰绰,一时也认不得那许多。只听汤英颚道:“岳兄,那天你不接左盟主的令旗,左盟主甚是不快,特命他大公子奉了令旗,再上华山奉访。不料深夜之中,竟会在这里相见,可真是料不到了。”" j& |" l( q" V$ U2 y. Y% r
  岳不群顺着他目光向右首瞧去,但见一匹高大神骏的黑马之上,骑着一个三十来岁的高大汉子,一身黄衫,向他微微点了点头,神情甚是冷傲。
, T* B* c, P9 W; E2 z9 a3 |  岳不群知道嵩山派掌门人左冷禅生有二子,长子左飞英已深得乃父真传,武功之高,足可与众师叔并肩,想来此人便是左大公子了。自己与他父亲平辈论交,他见到自己,该当叫一声“世叔”才是,只是这么一点头,岳不群虽在难中,心下仍是颇为不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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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A* g. T4 d& F  那蒙面老者抱拳说道:“原来是嵩山派左大公子到了,幸会幸会。这位苍髯英雄,想必是嵩山第五太保汤老英雄了。”汤英颚道:“不敢,阁下尊姓大名,如何不肯以真面目相示?”蒙面老者道:“我们众兄弟都是黑道上的无名小卒,几个难听之极的匪号说将出来,没的污了左大公子、汤老英雄、以及各位武林高人的耳朵。冲着左大公子、汤老英雄的金面,大伙儿对岳夫人和岳小姐是不敢无礼的了,只是有一件事,却要请各位主持武林中的公道。”3 V# }2 ?: y% C2 z0 H4 f$ x
  汤英颚道:“是什么事,不妨说出来大家听听。”那老者道:“这位岳不群先生,有个外号叫作君子剑,听说平日说话,向来是满口仁义道德,最讲究武林规矩。可是最近却出了一件事。福州福威镖局给人挑了,总镖头林震南夫妇给人害了,尊驾想必早已知闻。”汤英鹅道:“是啊,听说那是四川青城派干的。”那老者连连摇头,道:“江湖上虽是如此传言,实情却是未必。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人人都知道,福威镖局林家有一部祖传的辟邪剑谱,上面载有精微奥妙的剑法,练成之后,可以天下无敌。林震南夫妇所以被害,便是在于有人觊觎这部辟邪剑谱之故。”汤英鹗道:“那又怎样?”那老者道:“林震南夫妇到底是何人所害,外人不知详情,咱们只听说,这个君子剑则使诡计,骗得林震南的儿子死心塌地的投入了华山派门下,那部剑谱,自然也带入了华山派门中。大伙儿一推敲,都说岳不群工于心计,豪夺不成,便使巧取之计。想那姓林的小子有多大年纪?能有多大见识?投入华山派门中之后,还不是让那老狐狸玩弄于股掌之上?乖乖的将那辟邪剑谱双手献上。”汤英鹄道:“那恐怕不见得吧,华山派剑法精妙,岳先生的紫霞神功,更是独步武林,乃是最神奇的一门内功,如何会去贪图别派的剑法?”那老者仰天打了个哈哈,道:“汤老英雄这是以君子之心,去度小人之腹了。岳不群有什么精妙剑法?他华山派气剑两宗分家之后,气宗霸占华山,只讲究练气,剑法平庸幼稚之极。江湖上震于‘华山派’三字的虚名,还道他们真有本领,其实呢,嘿嘿,嘿嘿——”
$ y* n3 x' ?7 H/ [  那老者冷笑了几声,继道:“按理说,岳不群既是华山派掌门,剑术自必不差,可是众位亲眼目睹,眼下他是为我们几个无名小卒所擒。我们一不使毒药,二不用暗器,三不是以多胜少,乃是凭着真实本领,硬打硬拚,将华山派众师徒收拾了下来。华山派气宗的武功如何,那也可想而知了。岳不群当然有自知之明,他是急欲得到辟邪剑谱之后,精研剑法,以免徒负虚名,一到要紧关头,就此出丑露乖。”汤英颚点头道:“这几句话倒也在理。”那老者又道:“我们这些黑道上的无名小卒,说到功夫,原是不值众位名家一哂,对那辟邪剑谱,也不敢起什么贪心。不过以往十几年中,承蒙福威镖局的林总镖头瞧得起,每年都赠以厚礼,他的镖车经过我们山下,众兄弟卖他的面子,谁也不去动他一动。这次听说林总镖头为了这部剑谱,闹得家破人亡,大伙儿不由得动了公愤,因此上要和岳不群算一算这个帐。”
0 ~; f. U6 P- I- x6 t: Y9 a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环顾马上的众人,说道:“今晚驾到的,个个是武林中大名鼎鼎的英雄好汉,更有与华山结盟的五岳剑派高手在内,这件事到底如何处置,听凭众位吩咐,在下无有不遵。”汤英鹗道:“这位兄台很够朋友,我们领了这个交情。左贤弟,你瞧这件事怎么办?”! b* E3 f% d' z. U
  左飞英道:“华山派掌门人之位,依我爹爹说,该当由封先生执掌,岳不群今日又做出这种无耻卑鄙的事来,便由封先生自行清理门户吧!”马上众人一齐说道:“左大公子断得再明白没有,华山派之事,该由华山派掌门人自行处理,也免得江湖上朋友说咱们越俎代庖。”% Z, E& ~' V/ e& [. Q
  封不平一跃下马,向众人团团一揖,说道:“众位给在下这个面子,实是感激不尽。敝派给岳不群窃居掌门人之位,搞得天怒人怨,江湖上声名扫地,今日竟做出杀人之父、夺人剑谱、勒逼收徒种种无法无天的事来。在下无德无能,本来不配居华山派掌门之位,只是念着敝派列祖列宗创业艰难,实不忍华山一派在岳不群这不肖门徒手中烟飞灰灭,只得勉为其难,还盼众位朋友今后时时指点督促。”说着又是抱拳作个四方揖。这时马上乘客之中,已有七八人点了火把头,雨尚未全歇,但已成为丝丝小雨。火把上闪闪光芒射到封不平脸上,现出得意非凡的神色。只听他继续说道:“岳不群罪大恶极,无可宽赦,须当执行门规,立即处死!鲍师弟,你为本派清理门户,将叛徒岳不群夫妇杀了。”9 `) A4 d% D: A. [0 W
  一名五十来岁的汉子应道:“是!”拔出长剑,走到岳不群身前,狞笑道:“姓岳的,你败坏本派,今日当有此报。”岳不群叹了口气,道:“好好!你剑宗为了争夺掌门之位,居然设下这条毒计。鲍不弃,你今日杀我,日后在阴世有何面目去见华山派的列祖列宗?”鲍不弃哈哈一笑,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你自己干下了这许多罪行,我若是不杀你,你势必死于外人之手,那反而不美了。”封不平喝道:“鲍师弟,多说无益,行刑!”7 Q+ F, [) @3 o, K, r
  鲍不弃应道:“是!”提起长剑,手肘向后一缩,火把上红光照到剑刃之上,忽红忽碧,岳夫人叫道:“且慢!那辟邪剑谱,到底是在何处?捉贼捉赃,含血喷人,如何能服?”鲍不弃道:“好一个捉贼捉赃!”向着岳夫人走上两步,笑嘻嘻的道:“那部辟邪剑谱,多半便是藏在你的身上,我可要搜上一搜,也免得你说我们含血喷人。”说着伸出左手,便要往岳夫人怀中摸去。
! Y$ }3 K- \( ]: Q2 h( ?  岳夫人腿上受伤后,又被点中了两处穴道,眼看鲍不弃一只骨节棱棱的大手往自己身上摸来,若是给他手指碰到了自己肌肤,实是奇耻大辱,灵机一动,大叫一声:“左大公子!”左飞英没料到她突然会叫自己,道:“怎样?”岳夫人道:“令尊是五岳剑派盟主,为武林表率,你却任由这等无耻小人来辱我妇道人家,那是甚么规矩?”左飞英道:“这个?”沉吟不语。岳夫人又道:“那恶贼一派胡言,说甚么并非以多胜少,这两个华山派的叛徒,若是单打独斗能胜得我丈夫岳先生,咱们将掌门之位双手奉让,死而无怨,否则须难塞武林中千万英雄好汉的悠悠之口。”说到这里,突然呸的一声,一口唾沫向鲍不弃脸上吐了过去。鲍不弃和她相距甚近,这一下又是来得突然,竟是不及避让,正中在双目之间,大骂:“你奶奶的!”
0 b# f# U) j! Z3 R/ `+ f! ^1 L. v  岳夫人怒道:“你剑宗叛徒,武功低劣之极,不用我丈夫出手,便是我一个女流之辈,若不是给人暗算点了穴道,要杀你也是易如反掌。”左飞英道:“好!”双腿一挟,胯下黑马向前迈步,绕到岳夫人身后。他手中马鞭挥出,拍拍拍三击,鞭梢已击中了岳夫人背上三处穴道,她只觉全身一震,被点的两处穴道登时解了,不由得吃了一惊。左飞英任那黑马兜了个圈子,回到原地,众人已是震天价喝起采来。要知他马鞭乃柔软之物,无可着力,居然能以鞭梢来解人穴道,内劲之强,实是骇人听闻,何况他随手三挥,击中三处穴道,认穴之准,更是罕见罕闻的绝技。
( ~% Q+ ^; n5 s& }* c  岳夫人四肢一得自由,知道左飞英是要自己与鲍不弃比武,眼前这一战不但有关一家三口的生死,也将决定华山一派的盛衰兴亡,自己若能将鲍不弃打败,虽然未必便可化险为夷,至少是一个转机,若是自己败了,那是连话也没说的,当即从地下拾起自己先前被击落的长剑,横剑当胸,立个门户,便在此时,左腿一软,险险跪了下去。原来她腿上受伤着实不轻,稍一用力,便是难以支持。1 m$ p0 J  K0 r: t
  鲍不弃哈哈大笑,道:“你又说是妇道人家,又假装腿上受伤,那还比什么剑?就算胜了你,也没有什么光采!”岳夫人不愿跟他多说一句,叱道:“看剑!”刷刷刷三剑,疾剌而出,剑刃上带着内力,嗤嗤有声,这三剑一剑快似一剑,全是指向对方的要害。鲍不弃退了两步,叫道:“好!”岳夫人本可乘势逼进,但她不敢移动大腿,站着不动。鲍不弃提剑又上,反击过去,铮铮铮三声,火光飞迸。鲍不弃这三剑攻得甚是狠辣,岳夫人一一挡开,第三剑随即转守为攻,疾剌敌人小腹。7 v" Y6 `5 p8 D8 A0 u: A3 k
  岳不群站在一旁,眼见妻子腿伤之余,力抗强敌,而鲍不弃剑招极是精妙,灵动变化,显是远在妻子之上。二人拆到十余招后,岳夫人下盘呆滞,华山气宗本来擅于内力克敌,但她受伤后气息不匀,剑法上渐渐为鲍不弃所制。岳不群心中大急,见妻子剑招越使越快,心想:“他剑宗所长者在剑法,你却以剑招与他相拆,那是以己之短,抗敌之长,这是非输不可。”# z3 H/ }9 s+ J  d$ C' H
  其实这中间的关窍,岳夫人又何尝不知,只是她腿上伤势着实不轻,而且中刀之后,不久便被点中穴道,始终没能缓出手来裹伤,直到此刻,兀自流血不止,如何能够运气克敌?这时全仗着一股精神支持,剑招上虽然丝毫不懈,劲力却已在迅速减弱。数招之间,鲍不弃已然觉察到对方弱点,心中大喜,当下并不急切求胜,只是严留守住门户。
0 S# s. m2 o* @: D2 o7 f8 U  令狐冲眼睁睁瞧着二人相斗,但见鲍不弃剑路纵横,纯是使招不使力的打法,与师父所授,全然不同,心中一动:“怪不得本门分为气宗、剑宗,原来两宗武功所尚,果然是完全相反。”他慢慢支撑着站起身来,伸手摸到地下的一柄长剑,心想:“今日本门一败涂地,但师娘和师妹清白的名声,绝不能为奸人所污,看来师娘非此人之敌,待会我先杀了师娘,师妹,然后自刎,以全华山派的令名。”只见岳夫人剑法渐乱,突然之间长剑急转,呼的一声剌出,正是她那招“无双无对,宁氏一剑”。这一剑势道匹是凌厉,虽是重伤之余,剌出时仍是虎虎有威。鲍不弃吃了一惊,向后急纵,侥幸躲开了这剑。岳夫人若是双腿完好,乘势追击,敌人必无幸免,此刻却是脸上全无血色,以剑柱地,喘息不已。7 P% k; i. ]" d7 ]8 l3 Z' l& c
  鲍不弃笑道:“怎样?岳夫人,你力气打完啦,可肯给找搜一搜么?”说着左掌箕张,一步步的逼近,岳夫人待要提剑而剌,但右臂便似有千斤之重,说什么也提不起来。令狐冲叫道:“且慢!”迈步走到岳夫人身前,叫道:“师娘!”便欲一剑将她剌死,以保她的清白。岳夫人目光中露出喜色,点头道:“好孩子!”鲍不弃喝道:“滚开!”一剑向令狐冲咽喉挑去。' G3 ^) W0 f1 Y3 O
  令狐冲眼见剑到,自先手上无半分力气,若是伸剑相格,立时会给他将长剑击飞,当下更不思索,提剑也向他喉头剌去,是那个同归于尽的打法,这一剑出招并不迅捷,但部位却是妙到巅毫,正是“独孤九剑”中“破剑式”的绝招。鲍不弃吓了一跳,万不料这个满身泥污的少年,突然会使出这一招来,情急之下,着地打了个滚,直滚出丈许之外,跃起身来,这才避过了此招,但已惊险万分,旁观众人见他躲得狼狈不堪,头上、脸上、手上、身上,全身泥水淋漓,有的人忍不住笑出声来。但仔细一想,又觉除了这么一滚之外,实无其他妙法可以拆解此招。
0 f% ?8 z; v7 y! O; l; L  鲍不弃听到笑声,羞怒更甚,连人带剑,向令狐冲直扑过去。令狐冲心下甚是清明:“今日我不可运动丝毫内息,只是以太师叔祖所授的剑法,与之拆招。”那“独孤九剑”的“破剑式”,他已练得甚是纯熟,种种繁复神奇的拆法,全都了然于胸。& Z3 B1 q2 M. r+ B% w) x
  眼见鲍不弃势如疯虎的拚扑而前,早已看到他招式中的破绽,剑尖斜挑,指着他小腹。鲍不弃这般扑将过去,对方若是换作旁人,如不趋避,便须以兵刃挡架,因此鲍不弃小腹上虽是个空门,却不必设法守御。
9 K- k$ \0 ?/ t( k) b  ~  岂知令狐冲不避不格,只是以剑尖斜指,候他自己将小腹撞到剑上去。鲍不弃身子跃起,双足尚未着地,已然看到自己极难挽救的败局,急忙挥剑往令狐冲的长剑上斩去。令狐冲早料到此着,右臂一提,长剑提起了两尺,剑尖一抬,仍指着鲍不弃胸前。3 V$ C( A' {$ Z2 o, v% M
  鲍不弃这一剑斩出时,原是盼望与令狐冲长剑一交之后,不论对方内力强弱,都能借势向外跃升,但万不料令狐冲突然会在这要害关头将剑尖向上一抬,鲍不弃一剑斩空,身子在半空中无可回旋,口中哇哇大叫,便向令狐冲剑尖上直撞过去。封不平纵身而起,伸手往鲍不弃背心抓去,却总是迟了一步,但听得噗的一声响,剑尖从鲍不弃肩胛一穿而过。0 z* |2 V6 j& T0 c
  封不平一抓不中,拔剑已所向令狐冲的后颈。按照剑理,令狐冲须得向后鱼跃,先避来剑,再乘机还招,但他体内真气杂沓,内息混乱,半分内劲也无法运使,要向后这么一跃实无力气,无可奈何之中,只得又是使出“独孤九剑”中的招式来,反手一剑剌出,指向封不平的肚脐。这一招看来似乎又是同归于尽的拚命打法。但他的反手剑部位奇特,这一剑先剌入敌人肚脐,敌人的兵器才剌到他身上,这中间有了先后之差,虽是相距不过瞬息之间,但使剑者若是大高手,便能善于利用这瞬息之间的先后不同,伤敌而不为敌伤。
0 x+ s0 S- e8 p: a6 K4 R9 |  封不平在剑术上的造诣,实是当今第一流人物中寥寥可数的几人之一,眼见自己这一剑敌人已绝难挡架。那知他随手一剑,竟会剌向自己这个部位,他出招收招,随心所欲,一见对方招数狠辣、立即向后退开,吸一口气,登时连环七剑,一剑快似一剑,如风如雷。
. M0 v& ~2 m; @+ T8 i, t  令狐冲见对方剑势凌厉,自己万难抵敌,这时早已横了心,将生死置之度外,心中所想的,只是风清扬在思过崖上所指点的种种剑法,有时脑中一闪,想到了后洞石壁上的剑招,也便顺手使了出来,挥洒如意,与封不平片刻之间便拆了七十余招,两人的长剑始终没有相碰,攻守抵抗,使的全是精微奥妙之极的剑法。旁观众人瞧得目为之眩,心下无不暗暗喝采,各人都听到令狐冲喘息沉重,显然力气不支,但长剑上的神妙招数,却始终是层出不穷,变幻无方。封不平全仗了力道较他为大,每逢招数无法抵挡时,便以长剑硬砍硬劈,明知他不会与自己斗力而以剑挡剑,这么一来,便从窘境中解脱了出来。3 }: W$ r3 F* p7 u
  旁观诸人中有不少是武学名家,眼见封不平的打法几近无赖,忍不住心中不满。泰山派的一个道士便说:“气宗的徒儿剑法高,剑宗的师叔内力强,这到底是怎么搞的?华山派的气宗,剑宗,这可不是颠倒来玩了么?”封不平脸上一红,一柄长剑更是使得犹如疾风骤雨一般。一来他是华山派剑宗第一高手,剑术确是了得;二来令狐冲无力移动身子,只是勉强站立,失却了许多可胜的良机;三来令狐冲初次使这“独孤九剑”,便遭逢大敌,心中微有怯意,剑法又不纯熟,便大大打了个折扣,是以酣斗良久,一时仍是难分胜败。
, [, Y* k# j5 O! N  再拆三十余招后,令狐冲发觉自己越是随手乱使的一剑,对方越是难以抵挡,手忙脚乱,狼狈不堪,但若自己无意中在剑招中用上了本门华山派的剑法,或是后洞石壁上所刻的嵩山、衡山、泰山等派剑法,封不平却乘势反击,将自己剑招破去。有一次封不平长剑连划三个弧形,险些将自己右臂齐肩斩落,真是凶险之极。危急之中,风清扬的一句话突然在他脑海中响起:“你剑上无招,敌人便无法可破,无招胜有招,乃剑法之极诣。”3 F4 j( c8 |! |5 \4 S; v, t& |- K
  其时令狐冲与封不平,挥剑拚斗,已逾百招,对“独孤九剑”中的精妙招式。领悟越来越多,不论封不平以如何凌厉狼辣的剑法攻来,总是一眼便看到他招式中的破绽所在,随手一剑,便迫得他非回剑自保不可,再斗一会,信心倍增,自忖对方剑法也不过尔尔,胜他亦非难事,待得突然间想到风清扬所说“以无招破有招”的要诀,剎那之间,在他脑海中流过了十几种剑招。他轻吁一口长气,斜斜剌出一剑,这一剑不属于任何招式,甚至也不是独孤九剑中“破剑式”的剑法,出剑似乎轻飘无力之极,但剑尖忽东忽西,连自己也不知指向何方。* }& D, S% C. O$ W3 P" S: C! e
  封不平呆了一呆,心想:“这是什么招式?”只因不识对方招式,便不知如何拆解,只得舞动长剑,护住了上盘。但令狐冲出剑原无定法,每一个动作均是随机应变,对方既是护住了上盘,剑尖一颤,便剌向他腰间。封不平料不到他变招如此奇特,一惊之下,向后跃开三步。令狐冲无力跟着他纵跃,适才斗了良久,虽然不动用半分真气内息,但提剑劈剌,毕竟颇耗力气,不由得左手抚胸,喘息不已。
% g7 D0 _* [6 q4 D  封不平见他没有追击,如何肯就此罢手?随即刷刷刷刷四剑,向令狐冲胸、腹、腰、肩四处连剌。令狐冲左手碗一抖,一剑向他左眼剌了过去。封不平大叫一声,又是向后跃开了三步。. h8 `# P( }, E
  恒山派的一个中年女尼说道:“奇怪,奇怪!这位居士的剑法,令人好生佩服。”她所说:“这位居士的剑法”自不是指封不平这位居士的剑法,必是指令狐冲这位居士的剑法。封不平听在耳里,心道:“我以剑宗之长,图入掌华山一派,倘若剑法上输了给气宗的一个徒儿,则做华山掌门的雄图固是从此成为泡影,我势必又将入山隐居,再也没脸在江湖上抛头露面了。”言念及此,暗叫:“到这地步,我再能隐藏甚么?”仰天一声清啸,斜行而前,长剑横削直击,迅捷无比,出招未到五六招,剑势中已发出隐隐的风声。他出剑越来越快,风声也是渐响。原来这套“狂风快剑”,是封不平在中条山中隐居十五年而创制出来的得意剑法,剑招一剑快似一剑,招式上激起的风声,也是越来越强。封不平胸怀大志,不但要执掌华山一派,还想成了华山派掌门人之后,更进而为五岳剑派的盟主,他所凭持的,主要便是这一套一百单八式“狂风快剑”。这一套剑法既是他的看家本领,实不愿在各家各派之前贸然显露出来,须知一显之后,便露了底,此后再和第一流高手相斗,人家心中先有了成算,便难收出奇制胜之效。但此刻势成骑虎,若不将令狐冲打败,当时便即颜面无存,声名扫地,纵然万万不愿便这套剑法,实逼处此,也只好施展了。
$ }0 e! A7 ]8 B  这套“狂风快剑”果然是威力奇大,剑锋上所发出的一股劲气渐渐扩展,旁观众人只觉脸上手上,被这股疾风括得甚是疼痛,不由自主的向后退开,围在两人身周的那个圈子渐渐扩大,竟有了四五丈方圆。
7 {- ]+ A. U6 \* i  此刻纵是嵩山、泰山、恒山、衡山诸派的高手,对封不平也不敢再稍存轻视之心,均觉这套剑法不但招数精奇,而且剑上气势凌厉,并非徒以剑招取胜,此人既有这等身手,要出掌华山一派,确是才具相称。但见马上众人所持火把,火头均被剑气逼得向外飘去,剑上所发的风声,尚有渐渐增大之势,令狐冲若是以内力与他比拚,定然胜不过他浸淫十余年的风雷之势,华山派中,唯有岳不群一人的紫霞神功,才会较这“狂风快剑”中所含的内力为强。幸好令狐冲此时半点内力也无,只是当封不平的剑刃剌到之时,随手一剑便将他迫开。封不平剑上的势道再凌厉十倍,也牵动不到他的内力。" L2 V; j  h, ^- c5 Z: Y6 b
  在旁观众人的眼中看来,令狐冲便似是百丈洪涛中的一叶小舟,狂风怒号,骇浪如山,一个又一个的滔天白浪向那小舟扑将过来,那小舟却只是随波上下,始终未为波涛所吞没。封不平攻得越急,令狐冲越是领略到风清扬所指点的剑学精义。他初学独孤九剑时,以田伯光为对手。田伯光的刀法在武林中本也颇具名望,但与封不平相较,却又差得远了。此刻他和武林中真正第一流高手斗剑,对方又是尽展所长,不遗余力,独孤九剑的威力,原是在对方越强之时,越易显现出来。要知独孤求败到得晚年之时,当世更无一人能挡得住他的十招,他剑法中的精要之处,若是以之对付庸手,倒不免显得大材小用,杀鸡而用牛刀了。; b  [% _+ c/ F$ g8 |& h' @
  独孤九剑中的变化繁复之极,令狐冲此时固未学全,即是学到了的,其中种种精奥之处,也不能随意运用,但饶是如此,对付封不平的“狂风快剑”,已处于有胜无败之地。他每斗一刻,脑子中便有新的体会,寻思:“如此剑术名家,世上少有,我若是一剑将他伤了,以后只怕不易再遇到这等切磋剑法的良机。”他于剑上种种招数明白得越是透澈,自信之心越强,当下并不急于求胜,只是凝神观看对方剑招中的种种变化。
. K6 x6 ^* N3 ~5 c6 a8 B0 [( R/ B  “狂风快剑”中的一百单八招招式,片刻间便已使完,封不平见始终奈何他不得,心下极是焦躁,连声怒喝,斜劈直折,猛攻过去,非要他出剑挡架不可。令狐冲长剑抖动,嗤嗤嗤嗤四声轻响,封不平左臂、右臂、左腿、右腿上各已中了一剑,当的一声,长剑落在地下。令狐冲一来不想击伤于他,二来手上无力,是以这四剑剌得均是甚轻。封不平受伤虽然不重,但以他如此身份,岂能再继续缠斗不休?霎时间脸色苍白,说道:“罢了,罢了!”回身向左飞英拱手道:“左大公子,请你拜上令尊,便说在下对他老人家盛意,感激不尽。只是——只是技不如人,无颜——无颜——”说了两次“无颜”,喉头哽住了说不下去,又是一拱手,向外疾走,奔出十余步后,突然站定,叫道:“那位少年,你剑法好生了得,在下拜服。但这等剑法,谅来岳不群也不如你。请教阁下尊姓大名,剑法是那一位高人所授?也好叫封不平输得心服。”令狐冲道:“在下令狐冲,是恩师岳先生座下大弟子。区区剑法,侥幸胜得一招半式,何足道哉!”封不平一声长叹,声音中充满了凄凉落魄的况味,缓步走入了黑暗之中。5 J+ r' \* D- R) k' B2 P, s2 J
  左飞英和汤英鹗对望了一眼,心下均想:“以剑法而论,自己多半近不是封不平的对手,当然更非令狐冲之敌,若是一拥而上,乱剑分尸,自是立即可以将他杀了。但此刻各派好手在场,说什么也不能有这种卑鄙的举动。”两人心意相同,都点了点头。左飞英朗声道:“令狐冲兄,阁下剑法高明,教人大开眼界,后会有期!”
! R; {" @$ T1 v! ^* ]  汤英鹗道:“大伙儿这就走吧!”左手一挥,勒转了马头。左飞英双腿一挟,纵马直驰而去,其余各人也都跟随其后,片刻间均已奔入黑暗之中,但听得蹄声渐远渐轻。药王庙外除了华山派众人,便是那些蒙面客了。9 B% z5 _% Z. ~
  那蒙面老者干笑了两声,说道:“令狐少侠,你剑术高明,大家都是很佩服的。岳不群的功夫和你差得太远,照理说,早就该由你来当华山派掌门人才是。今晚见谁了阁下的精妙剑法,原当知难而退,只是我们得罪了贵派,日后祸患无穷,今日须得斩草除根,欺侮你身上有伤,只好以多为胜了。”说着一声呼啸,其余十四名蒙面人团团围了上来。
; |+ I$ l3 K7 @7 e第三十四回 有苦难言8 l; N9 u" W( {! d* I# ^4 s4 C" I
  当左飞英等一行人离去时,将火把都随手抛在地下,一时未熄,但只照得各人下盘明亮,腰围以上便瞧不清楚,十五个蒙面客的兵刃闪闪生光,一步步向令狐冲逼近。令狐冲适才酣斗封不平,虽是未耗内力,亦已全身大汗淋漓。他之能够胜过这位华山派剑宗高手,全仗学过独孤九剑,在招数上着着占了先机。此刻这十五个蒙面客手中持的是十五种不同兵刃,所使的自是十五种不同招数,同时向他身上攻来,如何能够一一拆解?他内力全无,直纵三尺,横跃半丈,便已无能为力,怎能在这十五名好手的分进合击之下突围而出?
$ R; ^6 s! G2 o9 r7 I  他长叹一声,眼光向岳灵珊望去,知道这是自己临死时最后的一眼,只盼能从岳灵珊的神色之中,得到一些慰藉,果见她一双妙目,凝视着自己,眼光中流露出十分焦虑关切之情。令狐冲心中一喜,火光之中,却见岳灵珊一只纤纤素手垂在身边,竟是和一只男子的手相握,一瞥眼间,看到那男子正是林平之。华山派众人本来为一众蒙面客分别胁持,动弹不得,此时蒙面众人齐向令狐冲进攻,林平之和岳灵珊自然而然的靠在一起,伸手相握。令狐冲胸口一酸,更无斗志,便想抛下长剑,听由宰割。4 ~+ f+ O0 p2 W" @% Z
  黑夜之中,但见那一十五名蒙面客慢慢逼近。这十五人惮于他适才恶斗封不平的威势,谁也不敢抢先发难。令狐冲缓缓转身,只见这一十五人的三十只眼睛,在面幕的洞孔中炯炯生光,便如是一对对野兽的眼睛一般。突然之间,他脑海中便如电光石火般闪过了一个念头:“独孤九剑之中,有一个招式专破各种暗器,任凭敌人以千箭万弩射将过来,或是数十人以各种各样的暗器向我攒射,只须使出这一招式,便能将千百件暗器同时击落。”此刻危机顷刻便生,只听得那蒙面老者喝道:“大伙齐上,乱刀分尸!”令狐冲更无余暇再想,长剑倏出,剑尖颤动,向十五人的眼睛点去。只听得“啊!”“哎唷!”“啊哟!”惨呼之声不绝,跟着叮当、呛啷、乒乓,各种兵刃纷纷堕地。十五名蒙面客的三十只眼睛被令狐冲在一瞬之间,以迅捷无伦的手法尽数剌中。他所用剑法本是为击打多种暗器之用,此刻以之剌人眼目,居然亦收奇效。
% ?" I; r7 `/ ]9 ~; u6 P3 R. ?  他一剌之后,立即从人丛中冲了出去,一手扶住了劳德诺的肩头,脸色惨白,身子摇摇晃晃,跟着“当”的一声响,手中长剑也落在地下。
. z& O1 z: D& P" q; y  但见那十五名蒙面客各以双手按住眼睛,手指缝中不住渗出鲜血,有的蹲在地下,有的大声号叫,更有的在泥泞中滚来滚去。
& `9 e6 }+ F: @( T3 N3 W  那独狐九剑的招式,确是当得起“出神入化”四个字的形容,其中击打千百种暗器的剑招,千点万点,本有先后之别,但出剑实在太快,便似同时发出一般。这路剑招须得每剌皆中,若是有一剌疏漏了,敌人的暗器便射中了自己。因此上令狐冲剌出三十剑,三十剑便剌中了三十只眼睛。其实这还是小焉者也,这剑法连万箭蝗集也点拨得开,要剌中十五个人的眼珠,可说是轻而易举之事了。; H3 Z0 Z) k9 F" s* F; f, G
  十五蒙面客被剌瞎了眼珠,眼前突然漆黑一团,又是疼痛难当,惊骇之下,只知按住自己眼睛,大声呼号,若是稍一镇定,继续群起而攻,令狐冲非被十五人的兵刃斩成肉酱不可。但任你武功再高,蓦然间双睛被人剌瞎,又如何镇定得下来?又怎能继绩向敌人进攻?这一十五人便似没头苍蝇一般,乱闯乱走,不知如何是好。令狐冲在千钧一发的危机之中,出剑伤人,居然一击成功,但看到这十五人的惨状,心下却不禁又是害怕,又是侧然而生怜悯之情。
0 A# P8 U% ]! s  岳不群喝道:“冲儿,将他们挑断了脚筋,慢慢拷问。”令狐冲应道:“是——是——”俯身去拾长剑,那知适才使这一招时牵动了内力,全身只是发颤,说甚么也无法抓起长剑,那蒙面老者叫道:“大伙儿右手拾起兵刃,左手拉住同伴腰带,跟着我去!”十四名蒙面客正在手足无措之际,听得那老者的呼喝,一齐俯身在地下摸索,不论碰到甚么兵刃,都随手拾了起来,也有人摸到两件而有人一件也摸不到的,各人左手牵住同伴的腰带,结成一串,跟着那老者七高八低的溅着泥泞而去。华山派众人除令狐冲外,个个被点中了穴道,动弹不得,而令狐冲又是全身脱力,软瘫在地,眼睁睁瞧着这一十五名蒙面客明明已全无还手之力,却无法将之留住。
( O7 `3 m+ Z% y) J, _" l5 w  岳不群道:“令狐冲令狐大侠,你还不解开我们的穴道,要大伙儿向你哀求不成?”令狐冲大吃一惊,道:“师——师父,你——你为甚么跟弟子说笑?我——我立即给师父解穴。”挣扎着站起身来,摇摇晃晃的走到岳不群身前,问道:“师——师父,解甚么穴?”岳不群心中恼怒之极,只道令狐冲故意放走那十五名蒙面客,又故意拖延,不即替自己解穴,怒道:“不用你费心了!”继续暗运紫霞神功,冲荡被封的诸处穴道。他自被敌人点了穴道后一直以强劲内力冲听不休,只是点他穴道之人大是高手,所使的暗劲极是厉害,而且被点的又是“玉枕”、“膻中”、“巨椎”、“肩贞”、“志堂”、“清冷渊”等几处要紧大穴,经脉运行在这几处要穴中被阻,紫霞神功威力大减,一时之间竟是冲解不开。
8 @# V* L. ^+ `" {8 f5 r+ ?  令狐冲此时手足上无半点力气,比之一个三岁小儿恐怕犹为不如,想要替师父或师娘解穴,却是半点力道也使不出来,勉强运力数次,每一次都是眼前金星乱舞,耳中嗡嗡作响,差一点儿便晕了过去,只得坐在岳不群身畔,静候他自解穴道。这时大雨虽已变小,兀自浙沥不休,各人身上早已内内外外的淋得湿透。眼见黑夜渐隐,雨也渐渐住了,各人面目慢慢由朦胧变为清楚。岳灵珊等内功较浅之人,只觉朝寒彻骨,难于抵受。岳不群头顶白雾弥漫,脸上紫气大盛,忽然间一声长啸,全身穴道尽解。他一跃而起,双手或拍或打,或点或捏,顷刻间将各人被封的穴道都解开了。
& J/ U/ w$ ]" m7 l  岳夫人和众弟子穴道获解后,有的站直身子,有的舒动筋骨,回思昨晚死里逃生的情景,当真是恍如隔世。高根明、施戴子等看到梁发身首异处的惨状,忍不住都是潸然落泪,几名女弟子更是放声哭了出来。众人均道:“幸亏大师哥剑术通神,击败了这一批强豪,否则实是不堪设想。”高根明见令狐冲兀自躺在泥泞之中,过去将他扶起身来。
4 {# @2 U1 R1 f9 g* T' ?- [  岳不群脸上不动声色,淡淡的道:“冲儿,那一十五个蒙面人是甚么来历?”令狐冲道:“弟子——弟子不知。”岳不群道:“你识得他们吗?交情如何?”令狐冲骇然道:“师父,弟子在此以前,从未见过其中任何一人。”岳不群道:“既是如此,为何我命你留了他们下来仔细拷问,你却听而不闻,置之不理?”令狐冲道:“弟子——弟子——实在全身乏力,半点力气也没有了,此刻——此刻——”说着身子摇幌,显然单是站立也颇为艰难。
3 Q% ?4 O8 H. G8 Q/ r  岳不群哼的一声,道:“你做的好戏!”令狐冲额头汗水涔涔而下,双膝一曲,跪倒在地说道:“弟子自幼孤苦,承蒙师父师娘大恩大德,收留抚养,待弟子便如亲生儿子一般。弟子虽然不肖,却也绝不敢违背师父意旨,有意欺骗师父师娘。”岳不群道:“你不敢欺骗我和你师娘?那你这些剑法,哼哼,是从那里学来的?难道真是梦中神人所授,突然间从天上掉下来不成?”令狐冲叩头道:“弟子该死,只因传授剑法这位前辈,曾要弟子答应,无论如何不可向旁人吐露这套剑法的来历,即是以师父之尊,师娘之亲,也是不得禀告。”
" X  v+ U- y) M0 X& V; ?( u, A  岳不群冷笑道:“这个自然,你的武功学到了这个地步,怎么还将师父?师娘瞧在眼里?我们华山派这点点儿微末功力,如何能当你神剑之一击?那个蒙面老者不是说过么?华山派掌门一席,早该由你接掌才是。”令狐冲不敢答话,祇是磕头,心中思潮起伏:“我若不吐露风太师叔祖传授剑法的经过,师父师娘终究不能原谅。但男儿汉须当言而有信,田伯光一个采花淫贼,在身受桃谷六仙种种折磨之时,尚自绝不泄漏风太师叔祖的行踪。令狐冲受人大恩,绝不能背叛于他,我对师父师娘一片忠诚,耿耿之意,天日可表,暂受一时委屈,那又算得甚么?”当下说道:“师父、师娘,弟子非是胆敢违抗师命,实是心有难言的苦衷。日后弟子去求想这位前辈,请他准许弟子向师父、师娘禀明经过,那时自然丝毫不敢有所隐瞒。”- }. M- U) t& j$ K/ W
  岳不群道:“好,你起来吧!”令狐冲又叩两个头,待要站起,双膝一软,又即跪倒。林平之正在他的身畔,一伸手,将他拉了起来。岳不群冷笑道:“你剑法高明,做戏的本事更加高明。”令狐冲不敢回答,心想:“师父待我恩重如山,今日错怪了我,日后终究会水落石出。此事太也蹊跷,那也难怪他老人家心中生疑。”他虽受委屈,心中倒无丝毫怨怼之意。众弟子有的生火做饭,有的就地掘坑,将梁发的尸首掩埋了。用过早饭后,各人从行李中取出干衣,换了身上湿衣,大家眼望岳不群,今后行止如何听批示下。各人心中均想:“是不是还要到嵩山去和左盟主评理?封不平既然败于大师哥剑底,再也无颜来争这华山派掌门人之位了。可是昨晚这一战,虽然终究胜了,却实在胜得尴尬之至。”
5 W9 N- d7 ]% u9 P  岳不群向夫人道:“师妹,你说咱们到那里去?”岳夫人道:“嵩山倒不必去了。既然出来了,也不急急的就回华山。”她心中记着桃谷六仙,却不敢便即回山。岳不群道:“左右无事,四下走走那也不错,也好让弟子增长些阅历见闻。”岳灵珊大喜,拍手道:“好极,爹爹——”但想到梁发师哥甫死,立即如此欣喜,实在甚是不合,只拍了一下手,便即停住。岳不群微笑道:“提到游山玩水,你最高兴了。爹爹索性顺你的性,珊儿,你说咱们到那里去玩的好?”一面说,一面瞧向林平之。; G$ [) D1 E( [3 {7 l. V1 Z
  岳灵珊道:“爹爹,既然说玩,那就得玩个痛快,走得越远越好,别要走出几百里路,又回家了。咱们到小林子家里玩儿去。他说福建龙眼又大又甜,又有福橘、榕树、水仙花——”岳夫人伸了伸舌头,道:“从这里到福建,万里迢迢,咱们那有许多盘缠啊。莫不成华山派变成了丐帮,一路乞食而去。”林平之道:“师父,师娘,明天咱们便入河南省境,弟子外婆家是在洛阳。”岳夫人道:“嗯,你外祖父金刀无敌王元霸是洛阳人。”林平之道:“弟子父母双亡,很想去拜见外公、外婆,禀告详情。师父、师母和众位师哥、师妹如肯赏光,到弟子外祖家盘桓数口,我外公、外婆必定大感荣宠。然后咱们一路慢慢游山玩水,到福建舍下去走走。至于盘缠一节——”他顿了顿,说道:“一路上有弟子镖局的分局,自有他们招呼供应,那倒不必挂怀。”
3 s; J# g$ r) \, L  岳夫人自剌了桃实仙一剑之后,每日里只是担心桃谷四仙抓住四肢,登时全身麻木,无法动弹,更想到成不忧被他们撕成四片,遍地都是脏腑的惨状,当真是心胆俱裂,已不知做了多少次恶梦。这次所以下山,虽以上嵩山评理为名,实则是逃难避祸。她见丈夫注目林平之后,林平之便邀请众人赴闽,心想逃难是逃得越远越好,自己和丈夫生平从未去过南方,到福建一带走走倒也不错,便笑道:“师哥,小林子管吃管住,咱们去不去吃他的白食啊?”岳不群微笑道:“福建蒲田是南少林所在之地,自来便多武林高手,如能结交到几位说得来的朋友,便不虚此行了。”
' ~$ p( d" j( y# k  众弟子听见师父答应去福建游玩,无不兴高采烈,这些男女弟子之中,除劳德诺皆是未过三十,听得长途南下游览,自是人人振奋。林平之和岳灵珊更是喜欢。这中间只令狐冲一人黯然神伤,寻思:“师父、师娘甚么地方都不去,偏偏先要去洛阳会见林师弟的外祖父,再万里迢迢的上福建去作客,不言而喻,自是将小师妹许配给他了。到洛阳是去见他家长辈,说定亲事,到了福建之后,多半便在他林家完姻。我是个无爷无娘,无亲无戚的孤儿,怎能和他分局遍天下的福威镖局相比?他外公金刀无敌王元霸威震中原,师父平日说起来也是好生尊敬。林师弟去洛阳叩见外公、外婆,我跟了去却算甚么?”
+ J; r% L# \3 o( }6 h) H$ k  E  眼见众师弟、师妹都是笑逐颜开,将梁发师弟之惨死都丢到了九霄云外,心下更是不愉,暗道:“今晚在甚么地方投宿之后,我不如黑夜里一个人悄悄的走了。难道我竟能随着大众,吃林师弟的饭,在林师弟的屋子中睡觉?再强颜欢笑,恭贺他和小师妹举案齐眉,白首偕老?”3 z; H! ~# k% Q, r: O# o5 A8 U, M
  众人启程后,令狐冲跟随在后,神困力乏,越走越慢,和众人相距也是越来越远。行到中午时分,他坐在路边一块石上喘气,却见劳德诺快步走了回来,道:“大师哥,你身子怎样?走得很累吧?我等等你。”令狐冲道:“好,有劳你了。”劳德诺道:“师娘已在前边镇上雇了一辆大车,这就来接你。”令狐冲心下感激,暗思:“师父虽然对我起疑,师母仍是待我极好。”过不多时,那辆大车由骡子拉着,驰将过来,令狐冲上了大车。劳德诺在一旁相陪。这日晚上,投店住宿,劳德诺便和他同房。) b+ a) g# u# Q: E1 {
  如此一连两日,劳德诺竟是和他寸步不离。令狐冲只道他顾念同门之道,照料自己有病之身,岂知第三日晚上,他正在床上合眼养神,却听得小师弟舒奇在房门口轻声说话:“二师哥,师父问你,今日大师哥有甚么异动?”劳德诺嘘的一声,低声道:“别作声,出去!”只这两句话,令狐冲心下已是一片冰凉,才知师父对自己的疑忌实已非同小可,竟是派了劳德诺在暗中监视自己。只听得舒奇蹑手蹑脚的走了开去。
% x% V: T' ?. K7 H5 [+ O. `3 }- ^' J  劳德诺来到床前,察看他是否真的睡着。令狐冲心下大怒,登时便欲跳起身来,直斥其非,但转念一想:“此事与他又有甚么相干!他是奉了师命办事,怎能违抗?”当下强忍着怒气,假装睡熟。劳德诺轻声走出房去。- O  S8 H: N' z# a5 T2 @
  令狐冲知他必是去何师父禀报自己的动静,不由得暗自冷笑:“我又没做丝毫亏心之事,你们就是有十个人,一百个人对我日夜监视,令狐冲光明磊落,又有何惧?”他胸中愤激,牵动了内息,只感气血翻涌,极是难受,伏在枕上,只是大声喘息,隔了好半天,这才渐渐平息。他坐起身来,披衣穿鞋,心道:“师父既是不当我弟子看待,便似防贼一般提防,我留在华山中,还有甚么意味,不加一走了之。将来师父明白我也罢,不明白也罢,一切由他去了。”
5 A, J  u  n; {7 O1 r9 {  他自误杀陆大有后,心中深自内咎,而岳灵珊的移情别恋,复令他创上加创,早就不想再在世上度日,这时知道师父派人对自己监视,更是自暴自弃。便在此时,只听得窗外有人低要说道:“伏着别动!”另一人低声道:“好像大师哥起床下地。”这二人说话声音极低极低,但这时夜阑人静,令狐冲耳朵又好,竟是听得清清楚楚,那是两名年轻师弟,显是伏在院子之中,防备自己逃走。令狐冲双手抓拳,只捏得骨节格格直响,心道:“我若是此刻一走,反而显得作贼心虚,好好,我偏偏不走,任凭你们如何对付我便了。”突然张嘴大叫:“店小二,店小二,拿酒来。”叫了好一会,店小二才答应了送上酒来。令狐冲喝了个酩酊大醉,不省人事。次日早晨由劳德群扶入大车,还兀自叫道:“拿酒来,我还要喝!”数日后华山派人到了洛阳,在一家大客店中投宿了,林平之单身到外祖父家去。岳不群等众人都换了干净衣衫。令狐冲自那日药王庙外夜战后,穿的那件泥泞长衫始终没有换过,这日仍是满身污秽,醉眼迷蒙。岳灵珊拿了一件长袍,走到他身前,道:“大师哥,你换上这件袍子,好不好?”令狐冲道:“师父的袍子,干么给我穿?”岳灵珊道:“待会小林子请咱们到他家去,你换上爹爹的袍子吧。”令狐冲道:“到他家去,就非穿漂亮衣服不可?”说着向她上下打量。
/ D8 E3 c5 p" x: U  只见岳灵珊上身穿着一件丝绸薄棉袄,下面是翠绿缎裙,脸上薄施脂粉,更增娇饱,一头青丝,梳得油光乌亮,鬓边插着一朵珠花,令狐冲在记忆之中,往日只有过年之时,她才如此刻意打扮。他心中一酸,待要说几句负气之言,转念一想:“男子汉大丈夫,何以如此小气?”当时将那几句话忍住不说。岳灵珊给他锐利的目光看得极是忸怩不安,道:“你不爱着,那也不用换了。”令狐冲道:“多谢,我不惯穿新衣,还是别换了吧。”岳灵珊不再跟他多说,将长袍拿回父亲房中去。
5 \# k) ^0 z4 F& x! }+ o: f  只听得门外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岳大掌门远道光临,在下不曾远迎,当真是失礼之极。”岳不群和夫人对视一笑,心下甚喜,知道金刀无敌王元霸亲自来客店相会,当即双双迎出去。只见那王元霸已有七十来岁年纪,满面红光,颊下一丛白须,飘在胸前,精神极是矍铄,左手呛啷啷的玩着两枚鹅蛋大小的金胆。武林中人手玩铁胆的甚是寻常,但均是镔铁或纯钢所铸,王元霸手中所握的却是两枚黄澄的金胆,比之铁胆固是重了一倍,而且大显华贵之气。他一见岳不群,便哈哈大笑,道:“幸会,幸会!岳大掌门名满武林,小老儿二十年来无日不在思念,今日来到洛阳,当真是中州武林的大喜事。”一面说,一面握住了岳不群的右手连连摇幌,喜欢之情,十分真诚。
0 c# t9 {8 O+ p' \2 \! g1 }  岳不群笑道:“在下夫妇带了徒儿出外游历访友,以增见闻,第一位要拜访的,便是中州大侠,金刀无敌王老爷子。咱们这几十个不速之客,可真来得鲁莽。”王元霸大声道:“‘金刀无敌’这四个字,在岳大掌门面前,谁也不许提起。谁要提到了,那不是捧我,而是损我王元霸来着。岳先生,你收容我的外孙,恩同再造,咱们华山派和金刀门,从此便是一家,哥儿俩再也休分彼此。来来来,大家到家里去,不住他一年半载的,谁也不许离开洛阳一步。岳大掌门,我老儿亲自给你背行李却。”岳不群忙道:“这个可不敢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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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0-15 00:29 | 只看该作者
笑傲江湖(旧版)
0 [8 u! _, U2 G6 N  王元霸回头向身后两个儿子道:“伯奋、仲强,快向岳师叔、岳师母叩头。”王伯奋、王仲强齐声应道:“是!”躬身下拜。岳不群夫妇忙跪下磕头还礼,说道:“咱们平辈相称,‘叔父’二字,如何克当?就从平之身上算来,咱们也是平辈。”王伯奋、王仲强二人在豫颚一带武林中名头甚响,对岳不群虽然素来佩服,但向他叩头终究是心中不愿,但是父命不可违,勉强跪倒,见岳不群夫妇叩头还礼,心下甚喜。当下四人交拜了站起。& `6 |( s) {3 F7 C- J, E0 N! G
  岳不群看二人时,见兄弟俩都是身材极高,只是王仲强要肥胖得多。两人太阳穴高高鼓起,手上筋骨突出,显然内外功造诣都是极高。岳不群向众弟子道:“大家过来拜见王老爷子和二位师伯。金刀门武功威震中原,咱们华山派的上代祖师,向来对金刀门便十分推崇。今后大家得王老爷子和二位师伯指点,一定大有进益。”众弟子齐声应道:“是!”登时在客店的大堂中跪了一地。
3 Q/ X3 |3 r8 ~7 m! B  王元霸笑道:“不敢当,不敢当!”伯奋、仲强各各还了半礼。
$ _' T+ }2 r: T' M' H$ z  林平之站在一旁,将华山妹弟子一一向外公通名,说到岳灵珊时,王元霸笑嘻嘻的向岳不群道:“岳老弟,你这位令爱真是一表人才,可对了婆家没有啊?”. R  G- Y1 z8 m
  岳不群笑道:“女孩儿年纪还小,再说,咱们武林之家,大姑娘家整日价也是动刀抡剑,甚么女红烹饪可都不会,又有谁家要她这样的野丫头?”王元霸笑道:“老弟说得太谦了,将门虎女,寻常人家的子弟自是不敢高举的了。不过女孩儿家,学些闺门之事也是好的。”说到这里,声音放低了,颇为喟然。岳不群道他是想起了在湖南逝世的女儿,当即收起了笑容,应道:“是!”
0 G3 g) i3 [' v6 P1 S; Z, ?4 F# Q( ^* p  王元霸为人极是爽朗,丧女之痛,随即克制,哈哈一笑,说道:“岳老弟,你华山派内功,向称五岳剑派中第一,酒量必定惊人,我和你喝十大碗去。”说着挽了他手,走出客店。岳夫人、王伯奋、王仲强以及华山众弟子在后相随,一出店门,外边车辆坐骑早已预准妥当。女眷坐车,男客乘马,每一匹牲口都是鞍辔鲜明。自林平之去报讯到王元霸来客店肃客,还不到一个时辰,仓卒之间,车马便已齐备,单此一节,便知金刀王家在洛阳的豪阔声势。
$ Q4 m. K/ V  x  到得王家,但见朱红漆的大门,门上两个大铜环,擦得晶光雪亮,八名壮汉垂手在大门外侍候。一进大门,只见梁上悬着一块黑漆大匾,写着“见义勇为”四个金字,却是河南省的巡抚所赠,原来王元霸不但是武林大豪,和当地官府也颇有交情。这一晚王元霸大排筵席,宴请岳不群师徒,自是不在话下,不但广请洛阳武林中知名之士相陪,宾客之中还有不少的士绅名流,富商大贾。令狐冲是华山派大弟子,男宾中除岳不群外,便以他居长。众人见他衣衫槛褛,神情萎靡,心下均是暗暗纳罕,只是武林中独特异行之士甚多,丐帮中的侠士高手,个个便是穿得破破烂烂,众宾客心想此人既是华山派首徒,自非寻常,倒是谁也不敢瞧他不起。) G+ R, b9 k5 O) }  H% n; Q! Q
  令狐冲坐在第二席上,由王伯奋作主人相陪。酒过三巡,王伯奋见他神情冷漠,自己问他三句话,往往只回答一句,显是对自己老大瞧不在眼里,不由得暗暗生气,当下谈到武功上头,旁敲侧击,提了几个疑难请教。令狐冲唯唯否否,全不置答。其实他倒不是对王伯奋有何恶感,只是眼见王家如此豪奢,自己一个穷小子和之相比,当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林平之一到外公家,便即换上蜀锦长袍,他本来相貌十分俊美,这一穿戴,更是丰神如玉,令狐冲一见之下,更不由得自惭形秽,寻思:“莫说小师妹在山上时便已和他相好,就算她始终对我如昔,跟了我这穷光蛋又有什么出息?”他一颗心来来回回,尽是在岳灵珊身上绕绕,不论王伯奋跟他说什么话,自然都是听而不闻了。王伯奋在中州一带武林之中,人人对他趋奉唯恐不及,这一晚却连碰了令狐冲这个年青人的几个钉子,依着他平时心性,早就要发作,只是一来念着死去了的姊姊,二来见父亲对华山派十分重视,当下强抑怒气,连连向令狐冲敬酒。令狐冲酒到杯干,不知不觉已喝了四十来杯。他本来酒量极宏,便是百杯以上也不会醉,但此时内功已失,大大打了个折扣,兼之酒入愁肠,加倍易醉,喝到五十余杯时已大有醺醺之意。王伯奋心想:“你这小子不通人情世故,我外甥是你师弟,你就该当称我一声师伯或是世叔。你一声不叫,那也罢了,对我却是不瞧不睬。好,今日灌醉了你,叫你在众人之前,大大出个丑。”
: `" q* M, Z/ c5 |  眼见令狐冲醉眼惺忪,酒意已有八分了,王伯奋笑道:“令狐老弟华山首徒,果然是英雄出在少年,武功高,酒量也高。来人哪,换大碗,给令狐爷倒酒。”王家家人轰声答应,上来倒酒。令狐冲一生之中,人家给他斟酒,那可从未拒却过,当下酒到碗干,又喝了五六大碗,酒气涌将上来,将身前的杯筷都拂到了地下。同席的人道:“令狐小侠醉了也。喝杯热茶醒醒酒。”王伯奋笑道:“人家华山派掌门弟子,那有这么容易醉的?令狐老弟,干了!”又跟他斟了一碗酒。
$ [- R7 g* L5 L' Y/ e% s- m3 H  令狐冲道:“那——里醉?干了!”举起酒碗,骨嘟骨嘟的喝下,倒有半碗酒倒在衣襟之上,突然间身子一幌,张嘴大呕,将腹中的酒菜尽数呕了出来,淋淋漓漓吐满了一桌。同席之入一齐惊避,王伯奋却不住冷笑。他这么一呕,大厅上数百对眼光都向他射来。岳不群夫妇均是皱起了眉头,心想:“这孩子便是上不得台盘,在这许多宾客之前出丑。”劳德诺和林平之抢了过来,扶住他身子。林平之道:“大师哥,我扶你歇歇去!”令狐冲道:“我——我没有醉,我还要喝酒,拿酒来。”林平之道:“是,是,拿酒来。”令狐冲醉眼斜现,道:“你——你——小林子,怎地不去陪小师妹?拉着我干么?”劳德诺低声道:“大师哥,咱们歇歇去,这里人多,别乱说话!”令狐冲怒道:“我乱说什么了?师父派你来监视我,你——你找到了什么凭据?”劳德诺生怕他醉后更加口不择言,和林平之二人左右扶持,硬生生将他架入后进厢房中休息。
+ T! r3 J- y* I: f  岳不群听到他说“师父派你来监视我,你——你找到了什么凭据?”这一句话,气得脸也白了。王元霸笑道:“岳老弟,后生家酒醉后胡言乱语,理他作甚?来来来,喝酒!”岳不群强笑道:“乡下孩子没见过世面,倒教王老爷子见笑了。”
/ E. P0 A+ C9 R" z  令狐冲这一醉,直到次日午后才醒,当时自己说过些什么,却一句话也不记得了。岳不群在席上听了两句话后,却嘱咐劳德诺此后不可跟随令狐冲,只是暗中留神便是。令狐冲大醉后醒来,头痛欲裂,却见自己独睡一房,卧具甚是清洁。他踱出房来,众师弟一个也不见,一问下人,原来是在后面讲武厅上和金刀门王家的众弟子切磋武艺。令狐冲心道:“我跟他们混在一块干甚么?不如到外面逛逛去。”当即扬长出门。( h4 @" o% W1 d( [  u. Y
  洛阳是历代帝皇之都,规模宏伟。市肆却不甚繁荣,令狐冲识字不多,于古代史事所知有限,见到洛阳城内种种名胜古迹,茫茫然不明其来历,看得毫无兴味,信步走到一条小巷之中,只见七八名无赖正在一家小酒店中赌骰子。他挤身进去,一摸身边有几两碎银子,掏将出来,便和他们呼么喝六的赌了起来。到得傍晚,便在这家小酒店中喝得醺醺而归。
0 H/ E. C. }% I: `* h, s# c  一连数日,他便和这这无赖赌钱喝酒,头几日手气不错,赢了几两,第四日上却是一败涂地,输得干干净净。那些无赖便不许他再赌。令狐冲怒火上街,只是一碗一碗的叫酒喝,喝得十几碗,店小二道:“小伙子,你输光了钱。这酒帐怎么还?”令狐冲道:“欠一欠,明日来还。”店小二摇头道:“小店本小利薄,至亲好友,概不赊欠!”令狐冲大怒,喝道:“你欺侮小爷没钱么?”店小二笑道:“不管你是小爷、老爷,有钱便卖,无钱不欠。”令狐冲回顾自身,衣衫槛褛,原不似是个有钱人模样,这时除了腰间一口长剑外,更无他物,当即将剑解了下来,往桌上一拖,说道:“给我去当铺里当了。”旁边一名无赖还想赢他的钱,忙道:“好!我给你去当。”捧剑而去。店小二便又端了两壶酒上来。令狐冲喝干了一壶,那无赖已拿了几块碎银子回来,道:“一共当了三两四钱银子。”将银子和当票都塞了给他,令狐冲一掂银子,连三两也不到,当下也不多言,又和众无赖赌了起来。睹到傍晚,连喝酒带输,三两银子又是不知去向。3 B% u' q- p+ E4 `* r3 X
  令狐冲向身旁一名无赖陈歪嘴道:“借三两银子来,赢了加倍还你。”陈歪嘴笑道:“输了呢?”令狐冲道:“输了?明日还你。”陈歪嘴道:“谅你这小子家里也没钱,输了拿什么来还?卖老婆么?卖妹子么?”令狐冲大怒,反手便是一记耳光,将他身前的几两银子都抢了过来。陈歪嘴叫道:“反了,反了,这小子是强盗。”众无赖本是一伙,一拥而上,七八个拳头齐往令狐冲身上招呼。
3 E% T& E' T! z2 R  若在平日,别说几名只会一两下三脚猫的青皮无赖,就是武林高手,也未必奈何得了他,但他手中无剑,又是力气全失,空有一身武艺,却是半点也施不出来,给几名无赖按在地下,拳打足踢,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片刻间便给打得鼻青目肿,遍体鳞伤。忽听得马蹄声响,有几乘马经过身旁,马上有人喝道:“闪开,闪开!”挥起马鞭,将众无赖打得一哄而散。令狐冲扑地摔倒,再也爬不起来。一个女子声音突然叫道:“咦、这不是大师哥么?”正是岳灵珊的声音。另一人道:“我瞧瞧去。”林平之翻身下马,扳过令狐冲的身子,惊道:“大师哥,你——你怎么啦?”令狐冲摇了摇头,苦笑道:“喝醉了—赌输了!”林平之将他抱了起来,扶上马背。
! f1 N$ P) |; G  除了林平之、岳灵珊二人外,另有四乘马,马上骑的是王伯奋的两个女儿和王仲强的两个儿子,乃是林平之的表兄姊妹。他六人一早便出来在洛阳各处寺观中游玩,直到此刻才尽兴而归,那料到竟会在这小巷之中见令狐冲给人打得如此狼狈。那四人心中都大是讶异:“他华山派位列五岳剑派,祖父平日提起,赞扬备至,前数日和他们众弟子切磋武功,也确是各有不凡功夫。这令狐冲是华山首徒,怎地连几个流氓地痞也打不过?”眼见他给打得鼻孔流血,又不是假的,这可真奇了?6 L0 X  L/ l) X, i# @! w8 A
  令狐冲回到王元霸府中,将养了数日,这才渐渐康复,岳不群夫妇听说他是和无赖痞子赌输了打架,心中甚是气恼,也不来看他。到第五日上,王仲强的小儿子王家驹兴冲冲的走进房来,说道:“令狐大哥,我今日给你出了一口恶气。那日打你的七个无赖,我都已找了来,狠狠的给抽了一顿鞭子。”
& [. O, \; B. I  A  令狐冲对这件事其实并不介怀,淡淡的道:“那也不必了。那日是我喝醉了酒,本来是我的不是。”王家驹道:“那怎么成?你是我家的客人,不看僧面看佛面,我金刀王家的客人,怎能在洛阳城中教人打了不找回场子?这口气若是不出,人家还能把我金刀王家瞧在眼里么?”) H% m, M, u+ ~2 I  z! o& k- l! p
  他左一个“金刀王家”,右一个“金刀王家”,倒似“金刀王家”乃是武林中权势熏天的大豪门一般。
3 x, @/ _* B7 Q8 ^5 e2 N, S第三十五回 金刀王家' ]! N4 ^0 k' R& l
  令狐冲内心深处,对“金刀王家”实在颇有反感,这几日心中不快,忍不住脱口而出的说道:“对付几个流氓混混,原是用得着金刀王家?”他话一出口,已然后悔,正想致歉,王家驹已然将脸沉了下来自道:“令狐兄,你这是什么话?那日若不是我和哥哥用马鞭子赶散了这七个流氓混混,你今日的性命还在么?”令狐冲淡淡一笑,道:“原要多谢两位的救命之恩。”王家驹听他语气,知他说的乃是反话,更是有气,大声道:“你是华山派掌门大弟子,连洛阳城中几个流氓混混也对付不了,嘿嘿,旁人不知,岂不是要说你浪得虚名?”9 c6 h( i, L9 h9 V2 a# l5 M- V) _
  令狐冲百无聊赖,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说道:“我虚名也没有,‘浪得虚名’四字,却也谈不上了。”便在这时,只听得窗外有人说道:“兄弟,你和令狐兄在说些什么?”门帷一掀,走进一个人来,却是王仲强的长子王家骏。王家驹气愤愤的道:“哥哥,我好意替他出气,将那七个痞子找齐了,每个人狠狠给抽了一顿鞭子—不料——不料这位令狐大侠却怪我多事呢。”王家骏道:“兄弟,你有所不知,适才我听得岳师妹说道,这位令狐兄真人不露相,那日在药王庙前,以一柄长剑,只是一招便剌瞎了一十五位一流高手的双眼,当真是剑术如神,天下罕有,哈哈!”他最后哈哈一笑,笑得颇为轻浮,显然是对岳灵珊之言,全然不信。王家驹跟着也是哈哈一笑,道:“想来那一十五位一流高手,比之咱们洛阳城中的流氓,武艺却还差了这么老大一截,哈哈,哈哈!”令狐冲也不动怒,嘻嘻一笑,抱住了自己右膝,轻轻的摇幌,竟是半点也没将王氏兄弟瞧在眼里。
: p' j& N$ w! ~# S6 r( x  王家骏这一次乃是奉了伯父和父亲之命,前来盘问令狐冲。王伯奋、仲强兄弟本来叫他善言套问,不可得罪了客人,但他见令狐冲神情傲慢,渐渐的气往上冲,说道:“令狐兄,小弟有一事请教。”声音说得甚响。令狐冲道:“不敢。”王家骏道:“听平之表弟言道,我姑丈姑母逝世之时,就只令狐兄一人在他二位身畔送终。”令狐冲道:“正是。”王家骏道:“我姑丈姑母的遗言,是令狐兄带给了我平之表弟?”令狐冲道:“不错。”王家骏道:“那么我姑丈的辟邪剑谱呢?”& ?4 U& z# N! H! E/ c
  令狐冲一听,霍地站了起来,大声道:“你说什么?”王家骏防他暴起动手,向后退了一步,道:“我姑丈有一部辟邪剑谱,托你交给平之表弟,怎地你至今仍未交出?”令狐冲听他信口诬蔑,只气得全身发抖,颤声道:“谁——谁说有一部辟——辟邪剑谱,托——托——托我交给林师弟?”王家骏笑道:“倘若并无其事,你又何必作贼心虚,说起话来也是胆战心惊?”令狐冲强抑怒气,说道:“两位王兄,令狐冲在府上是客,你说这等话,是令祖、令尊之意,还是两位自己的意思?”
$ {6 C0 W3 Y6 j. m  王家骏道:“我不过随口问问,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跟我爷爷、爹爹可全不相干。不过福州林家的辟邪剑法威震天下,武林中众所知闻,突然之间,林姑丈逝世,他随身珍藏的辟邪剑谱又不知去向,我们既是至亲,自不免要查问查问。”令狐冲道:“是小林子叫你问的,是不是?他自己为什么不来问我?”
. M! K* x  x3 H  王家驹嘿嘿嘿的笑了三声,道:“平之表弟是你师弟,他又怎敢开口问你?”其实林平之从未向王氏兄弟提及过辟邪剑谱之事,王家驹这么说,可教令狐冲心中对林平之又多了一层芥蒂。他冷笑道:“既有你洛阳金刀王家撑腰,你们现下可以一起逼问我啦。劳驾去叫他来吧。”王家骏道:“阁下是我家客人,‘逼问’二字,那是担当不起。我兄弟只是心怀好奇,这么问上一句,令狐兄肯答固然甚好,不肯答呢,我们也是无法可施。”令狐冲点头道:“我不肯答,你们无法可施,这就请吧!”
8 @5 m  i% C7 i- \4 G  ~3 U% _  王氏兄弟面面相觑,没料到他干净爽快,一句话就将门封住了。王家驹咳嗽一声,另找话头道:“令狐兄,你一剑剌瞎了一十五位高手的双眼,这手剑招如此神奇,多半是从辟邪剑谱中新学来的吧?”
4 |; X( y  N3 P0 @  y  令狐冲大吃一惊,全身登时出了一阵冷汗,双手忍不住发颤,心下一片雪亮:“师父师娘和众师弟师妹不感激我救了他们性命,反而人人大有疑忌之意,我始终不明白是何缘故。原来如此,原来他们都认定我吞没了林震南的辟邪剑谱。他们既是从来没见过独孤九剑,我又不肯泄露风太叔师祖传剑的秘密,眼见我在思过崖上住了数月,突然之间,剑术大进,连剑宗封不平那样的高手都敌我不过,若不是从辟邪剑谱中学到了奇妙高招,这剑法又从何处学来?风太师叔祖传剑之事太过突兀,无人能料想得到,而林震南夫妇逝世之时又只我一人在侧,人人都会猜想,那部武林高手大生觊觎之心的辟邪剑谱,必定是落入了我的手中。旁人这般猜想,并不希奇,只是师父师母一手抚养我长大,师妹和我朝夕与共,情若兄妹,我令狐冲是何等样人,居然也信我不过。嘿嘿,可真是将人瞧得小了!”7 ^7 A7 B2 M$ P
  他思念及此,脸上自然而然露出了愤慨不平之意。王家驹甚为得意道:“我一句话猜对了,是不是?那辟邪剑谱呢?我们也不想瞧你的,只是物归原主,你将剑谱还了给林家表弟,也就是啦。”令狐冲摇头道:“我从来没见过甚么辟邪剑谱。林总镖头夫妇曾先后为青城派和塞北明驼木高峰所擒,他身上若是有甚么剑谱,旁人早已搜了出来。”王家骏道:“照啊,那辟邪剑谱何等宝贵,我姑丈姑母怎会随身携带?自然是藏在一个万分隐秘的所在。他们临死之时,不忍剑谱就此湮没,这才请你转告平之表弟,那知道——那知道——嘿嘿!”王家驹道:“那知道你悄悄去找了出来,据为己有。”令狐冲越听越是恼怒,本来不欲多辩,只是此事关连太过重大,不能蒙此污名,说道:“林总镖头倘若真有这么一部神妙剑谱,他自己该当无敌于当世了,怎么连几个青城派的弟子也敌不过,竟然为他们所擒?”
% h) v$ Z( h+ Y  王家驹道:“这个——这个——”一时张口结舌,无言以对。王家骏却是个能言善辩之士,说道:“天下之事,无独有偶。令狐兄学会了辟邪剑法,招法通神,可是连几个流氓地痞也敌不过,竟然为他们所擒,那是什么缘故?哈哈,这叫做真人不露相,示人以不解。可惜哪,令狐兄,你做得未免也太过份了一些,堂堂一名华山派的掌门大弟子,给洛阳城几个流氓打得毫无招架之力,这番做作,任何人也难以相信。既是绝不可信,其中自然有诈。令狐兄,我劝你还是认了吧!”
1 H. ?) p5 g) N/ s  按着令狐冲平日的性子,早就反唇相讥,只是此事太也凑巧,自己身处嫌疑之地,什么“金刀王家”什么王氏兄弟,他可半点也没放在心中,却不能让师父、师娘、师妹三人对自己起了疑忌之心,当即庄容说道:“令狐冲生平从未见过什么辟邪剑法。福州林总镖头的遗言,我也已一字不漏的传话给了林师弟知晓。令狐冲若有欺骗隐瞒之事,罪该万死,不容于天地之间。”说着叉手而立,神色凛然。
6 g6 y: d+ l  A% v2 }" Q; S  王家骏微笑道:“这等关涉武林秘笈的大事,假使随口发了一个誓,便能遮掩了过去,令狐兄未免把人都当作傻子啦。”令狐冲强忍怒气,道:“依你说该当如何?”王家驹道:“我兄弟斗胆,要在令狐兄身边搜上一搜。”他顿了一顿,笑嘻嘻的道:“就算那日令狐兄给那七个流氓擒住了,动弹不得,他们也会在你身上里里外外的大搜一阵。”令狐冲冷笑道:“你们要在我身上搜检,哼!当我令狐冲是小贼办么?”王家骏道:“不敢!令狐兄既说未取辟邪剑谱,又何必怕人搜检?搜上一搜,身上并无剑谱,从此洗脱了嫌疑,岂不是好?”令狐冲点头道:“好!你去叫林师弟和岳师妹来,好让他二人作了个证人。”
! O4 C* m; c) V. K- d; j0 X* l  王家骏生怕自己一走开,兄弟落了单,立刻便被令狐冲所乘,若二人同去,他自然会将辟邪剑谱收了起来,再也搜检不到,说道:“要搜便搜,令狐兄若非心虚,又何必如此诸多推搪?”令狐冲心想:“我若是容你们搜查身子,只不过要在师父、师娘、师妹三人面前证明自己清白,你二人信得过我也好,信不过也好,令狐冲理会作甚?小师妹若不在场,岂容你二人的兽爪子碰一碰我的身子。”当下缓缓摇头,道:“凭你二位,只怕还不配搜查我令狐冲!”0 `% o1 C3 q+ [& M1 l
  王氏兄弟越是见他不让搜检,越是认定他身上藏了辟邪剑谱,一来要在伯父与父亲面前领功,二来素闻辟邪剑法好生厉害,这剑谱既是自己兄弟搜查出来,林表弟不能不借给自己兄弟阅看。王家骏向兄弟使个眼色,说道:“令狐兄,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大家伤了感情,却没什么好看。”两兄弟一面说,一面逼将过来。王家驹挺起胸膛,直挺过去,令狐冲伸手一挡,王家驹大声道:“啊哟,你打人么?”刁住他手腕,往下便是一压。他生怕令狐冲学会辟邪剑谱后,当真剑法了得,自己兄弟非其之敌,是以这一刁一压,使上了家传的擒拿手法,更是连上了十成力道。+ r! n9 l  Y. f4 \) Q  |$ b
  令狐冲临敌应变的经验极是丰富,一见他挺胸上前,便知他不怀好意,右手这一挡,原是藏了不少后着,给对方刁住手腕,本当转臂斜切,转守为攻,岂知自己内力全失之后,虽是照旧转臂,却发不出半点力道,只听得喀喇一声响,右臂关节中一麻,手肘已然被他压断,这才觉得彻骨之痛。
) c% \  x+ ?8 w% F; f  王家驹下手极是狠辣,一压断令狐冲右臂,跟一抓一扭,将他左臂齐肩的关节拉脱了臼,说道:“哥哥,快搜!”王家骏伸出左腿,拦在令狐冲双腿之前,防他飞腿伤人,伸手到他怀中,将各种零星物事一件件的掏了出来。突然之间,摸到一本薄薄的书册,当即取出。二人同声欢叫:“在这里啦,在这里啦,搜到了林姑丈的辟邪剑谱。”
$ o. `# f" z5 P! u& _6 W  王家骏、王家驹忙不迭的揭开那本册子,只见第一页上写着“笑傲江湖之曲”六个篆字。王氏兄弟只是粗通文墨,这六个字若是楷书,倒也认得,一书作篆体,那便一个也不识得了。再翻遇十页,但见一个个的均是奇文怪字,他二人不知这是瑶琴之谱,心中既已认定是辟邪剑谱,自是更无怀疑,大叫:“辟邪剑谱,辟邪剑谱!”王家骏道:“给爹爹瞧去。”拿了那部琴萧之谱,急奔出房。王家驹在令狐冲腰里重重踢了一脚,骂道:“不要脸的小贼!”又在他脸上吐了一口唾沫。
, Y& m* \) `$ m. x0 {$ S  令狐冲初时气得几乎胸膛也要炸了,但转念一想:“这两个小子无知无识,他祖父和父亲却不致是如此粗鄙,待会得知这是琴谱箫谱,非来向我赔罪不可。”只是双臂脱臼,一阵阵疼痛难当,又想:“我内功全失,遇到街上的流氓无赖,也毫无抵抗之力,已成废人一个,活在世上,更有何用?”他躺在床上,额头不住冒汗,过了良久,只听得脚步声响,王氏兄弟快步回来。王家骏冷笑道:“去见我爷爷。”) ?' Y! n8 K6 [, L
  令狐冲怒道:“不去!你爷爷不来向我赔罪,我去见他干么?”王家骏、家驹兄弟哈哈大笑。王家驹道:“我爷爷向你这小贼赔罪?发你的春秋大梦了!去,去!”两人抓住令狐冲腰间衣服,将他提了起来,走出房外。令狐冲骂道:“金刀王家还自夸是侠义道呢,却如此狂妄欺人,当真是卑鄙之极。”王家骏反手一掌,打得令狐冲满口是血。令狐冲极是倔强,仍是骂声不绝,给王氏兄弟提到后面花厅之中。- m  V5 I7 e! j8 K
  只见岳不群夫妇和王元霸分宾主而坐,王伯奋、仲强二人坐在王元霸下首。令狐冲兀自在大骂:“金刀王家,卑鄙无耻,武林中从未见过这等污秽骯脏的人家!”岳不群脸一沉,喝道:“冲儿,住口!”令狐冲听到师父喝斥,这才止声不骂,双眼向着王元霸瞪目而视。王元霸手中拿着那部琴萧曲谱,说道:“令狐贤弟,这部辟邪剑谱,你是从何处得来的?”令狐冲仰天大笑,笑声半晌不止。岳不群斥道:“冲儿,尊长问你,便当据实禀告,何以胆敢如此无礼?什么规矩?”令狐冲道:“师父,弟子重伤之后,全身无力,这两个小子如何对付我,嘿嘿,这是江湖上待客之道么?”5 x1 }; j# E  P6 r8 t: l, C$ W$ ?
  王仲强道:“倘若是朋友住客,我们王家说什么也不敢得罪。但你负人所托,将这部辟邪剑谱据为己有,这是盗贼之行,我洛阳金刀王家是清白人家,岂能再当他是朋友?”令狐冲道:“你祖孙三代,口口声声的说这是辟邪剑谱,可是你们见过辟邪剑谱没有?怎知这便是辟邪剑谱?”王仲强一怔,道:“这部册子从你身上搜了出来,岳师兄又说这不是华山派的武功书谱,却不是辟邪剑谱是甚么?”令狐冲气极反笑,道:“你既说辟邪剑谱,便当它是辟邪剑谱好了。但愿你金刀王家依样照式,练成天下无敌的剑法,从此洛阳王家在武林中号称刀剑双绝,哈哈,哈哈!”8 r8 V: f+ k6 R
  王元霸道:“令狐贤弟,小孙一时得罪,你也不必介意。人孰无过,知过能改,善莫大焉。你既把剑谱交了出来,冲着你师父的面子,咱们还能追究么?这件事,大家此后谁也别提。我先给你接上了手膀再说。”说着下坐走向令狐冲,伸手去抓他左掌。令狐冲退后两步,厉声道:“且慢!令狐冲可不受你买好。”" R& P" e2 z: ^7 W4 y, V9 v
  王元霸愕然道:“我向你买甚么好?”令狐冲道:“我令狐冲又不是木头人,我的手臂你们爱折便折,爱接便接!”向左两步,去到岳夫人面前,道:“师娘,我——我的手臂——”他不用多说,岳夫人已知其意,叹了一口气,将他左臂和右臂被扭脱的关节都给接上了。令狐冲双臂只是关节脱臼,并不是骨胳折断,凡是学过擒拿短打之人,必会接骨,因此岳夫人替他接上关节,那是毫不费力。
/ a, Q& i, T- \, g1 W3 s6 F  令狐冲道:“师娘,这明明是一本七弦琴的琴谱,洞箫的箫谱,他王家目不识丁,硬说是辟邪剑法的剑谱,天下居然有这等大笑话。”岳夫人道:“王老爷子,这本谱儿,给我瞧瞧成不成?”王元霸道:“岳夫人请看。”将曲谱递了过去。岳夫人翻了几页,也是不明所以,说道:“琴谱箫谱我是不懂,剑谱却曾见过一些,这部册子,却不像是剑谱。王老爷子,府上可有甚么人会奏琴吹萧?不妨请他来看看,便知端的。”王元霸心下有些犹豫,只怕这真是琴谱箫谱,这个人可丢得够瞧的,王家驹却是个毛包,大声道:“爷爷,咱们帐房里的易师爷他会吹箫,去叫他来瞧瞧,也就是了。这明明是辟邪剑谱,怎么会是琴谱箫谱?”王元霸道:“武林之中,武学秘笈的种类极多,有人为了守秘,怕人偷窥,故意将武功图谱写成曲谱模样,那也是有的。这并不足为奇。”岳夫人道:“府上既有一位师爷会得吹箫,那么这是剑谱还是箫谱,请他来一看便知。”王元霸无奈,只得命王家驹去请易师爷来。* ~# b( p7 m! L/ h( f6 [, Z
  那易师爷是个瘦瘦小小,五十来岁的汉子,颏下留着一部稀稀疏疏的胡子,衣履甚是整洁。王元霸道:“易师爷,请你瞧瞧,这是不是寻常的琴谱箫谱?”易师爷打开琴谱来看了几页,摇头道:“这个,晚生可不大懂了。”再看那箫谱时,脸上登时一亮,口中低声哼了起来,左手两根手指不住在桌上轻轻打着节拍。哼了一会,如又摇头,道:“不对,不对!”跟着又哼了下去,突然之间,声音拔高,忽又变哑,皱起了眉头,道:“世上绝无此事,这个——这个——晚生实在难以明白。”" M& C! J  Y5 c: {) o: @
  王元霸道:“这部书中,是否大有可疑之处?是否与寻常萧谱大不相向?”易师爷翻回到箫谱的首页,道:“东翁请看,此处宫调,突转变征,实在大违乐理,而且萧上也吹不出来。这里忽然又转为角调,再转羽调,那也是从所未见的曲调,洞箫之中,无论如何奏不出这等曲子的。”% }! E" T3 Q# {3 R; i
  令狐冲冷笑道:“是你不会吹,未见得别人也不会吹奏!”易师爷点头道:“那也说得是,不过世上如果当真有人能吹奏这样的调子,晚生佩服得五体投地,佩服得五体投地。除非是——除非是东城——”王元霸打断他话头,道:“你说这不是寻常的箫谱了?其中有些调子,根本无法在萧中吹奏出来?”易师爷点头道:“是啊!大非寻常,大非寻常,晚生是决计吹不出的。除非是东城——”岳夫人道:“东城有那一位名师高手,能够吹这曲谱?”易师爷道:“这个——晚生可也不能担保,只是——只是东城的绿竹翁,他也会抚琴,又会吹箫,或许能吹得出,也不一定。他吹奏的洞箫,可比晚生要高明得多,实在是高明得太多,不能同日而语。”8 [) s2 j/ |0 F' e* c. q, y
  王元霸道:“既非寻常的萧谱,这中间当然是大有文章了。”
1 p! v' N: L2 j5 |5 q$ F- J  王伯奋在旁一直静听不语,此刻忽然插口道:“爹,郑州八卦刀的一部四门六合刀法,不也是记在一部曲谱之中么?”王元霸一怔,随即会意,知道儿子是在信口开河,郑州八卦刀的掌门人莫星,与洛阳金刀王家是数代的姻亲,他八卦刀门中可并无甚么四门六合刀法,但料想华山派只是专研剑法,别派中有没有这样一种刀法,岳不群纵然再博,也未必尽晓,当即点头道:“不错,不错,几年前莫亲家还提起过这件事。曲谱中记以刀法剑法,那是常有之事,一点也不足为奇。”
6 \7 V/ ^* C8 Y' z4 O! ]* l  令狐冲冷笑道:“既是不足为奇,那么请教王老爷子。这两部曲谱中所记的剑法,是怎么一副样子。”王元霸道:“这个——唉,我女婿既已逝世,这曲谱中的秘奥,世上除了老弟一人之外,只怕再无第二人知道了。”原来王元霸不但武功卓绝,刀法精奇,而且说话处世,也是十分狠辣,这一句话兜了转来,又咬定令狐冲是盗窃了辟邪剑谱的诀窍。
5 Q/ ]! F9 p$ V  g1 x  令狐冲若要辩白,原可说明“笑傲江湖”一曲的来历,但这一泄露了根底,未免牵涉重大,不得不说到衡山派莫大先生如何杀死大嵩阳手费彬,师父知道此曲与魔教长老曲洋有关,势必将之毁去,那么自己受人之托,便不能忠人之事了,便道:“这位易师爷说这,东城有一位绿竹翁精于音律,何不拿这曲谱去请他品评一番。”王元霸摇头道:“这绿竹翁为人古怪之极,疯疯癫癫的,对谁都是爱理不理。这种人说话,怎能信得?”- _% ~5 N6 S/ V  T9 \% k' n  `
  岳夫人道:“此事终须问个水落石出,冲儿是我们弟子,平之也是我们弟子,我们不能有偏袒,到底谁是谁非,不妨去请那绿竹翁评评这个道理。”她不便说这是令狐冲和金刀王家的争执,而对争端的一造换作了林平之。岳不群道:“是啊,易师爷,烦你派人用轿子去接了这位绿竹翁来如何?”
* B1 {$ W; `) |& ?- f% G1 `4 G  易师爷道:“这个老人家脾气古怪得紧,别人有事求他,倘若他不愿过问的,便是上门磕头,也休想得他理睬,但若是他要插手,便推也推不开。”岳夫人点头道:“这倒是我辈中人了,想来这位绿竹翁,是武林中的前辈了。师哥,咱们可孤陋寡闻得紧。”王元霸笑道:“那绿竹翁是个篾匠,只会编竹席,打篾席,那里是武林中人了?只是他弹得好琴,吹得好箫,又会画竹,很有人出钱来买他的画儿,所以地方上对他颇为看重。”岳夫人道:“如此人物,来到洛阳可不能不见。王老爷子,便请劳动你的大驾,咱们同去拜访一下这位风雅的蔑匠如何?”
& {% c) H9 T# b8 ^$ K5 b; Y4 Y6 B  岳夫人既是出口,王元霸不能不允,只得带同儿孙,和岳不群夫妇以及华山派中的几名弟子,同赴东城。易师爷在前领路,经过几条小街,来到一条窄窄的巷子之中,巷子尽头,好大一片绿竹丛,迎风摇曳,雅致天然。/ F4 ~% ]; I: a2 n
  众人刚踏进巷子,便听见琴韵丁冬,有人正在抚琴,小巷中一片清凉宁静,和外面的洛阳城宛然是两个世界。岳夫人低声道:“这位绿竹翁好会享清福啊!”便在此时,铮的一声,一根琴弦忽尔断绝,琴声也便止歇,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佳客远来,枉顾蜗居,不知有何见教。”易师爷道:“竹翁,有一本奇怪的琴谱箫谱,要请你老人家的法眼鉴定鉴定。”6 n& u' a( I0 \( d* a4 @
  绿竹翁道:“有箫谱要我鉴定,嘿嘿,可太瞧得起篾匠啦。”易师爷还未答话,王家驹抢着朗音说道:“金刀王家王老爷子过访。”他抬了爷爷的招牌出来,料想爷爷是洛阳城中响当当的脚色,一个老蔑匠非立即出来迎接不可。那知绿竹翁冷笑道:“哼,金刀银刀,不如我老篾匠的烂铁刀有用。老篾匠不去拜访王老爷,王老爷也不用来拜访老篾匠。”王家驹大怒,大声道:“爷爷,这老蔑匠是个不明事理的浑人,见他作甚?咱们不如回家去吧!”岳夫人道:“既然来了,请绿竹翁瞧瞧这部琴谱箫谱,却也不妨。”王元霸“嘿”了一声,易师爷便接过曲谱,走入了绿竹丛中。
* n5 \" j8 [/ M- R# }  只听绿竹翁道:“好,你放下吧!”易师爷道:“请问竹翁,这真的是曲谱,还是甚么武功秘诀,故意写成了曲谱模样?”绿竹翁道:“武功秘诀?亏你想得出!这当然是琴谱了!嗯。”只听得琴声响起,幽雅动听。令狐冲听了片刻,记得这正是当日刘正风所奏的曲子,人亡曲在,心下不禁凄然。9 K: C: y! }8 b- t& U
  弹不多久,突然间琴音高了上去,越响越高,声音尖锐之极,再高了几个音,铮的一声,琴弦又断了一根。绿竹翁“咦”的一声,道:“这琴谱好生古怪,令人难以明白。”王元霸祖孙五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脸上都有得色。只听绿竹翁道:“我试试这萧谱。”跟着萧声便从绿竹丛中传了出来,初时悠扬动听,情致缠绵,但低到某处时,缩声便愈转愈低,几不可闻,再吹几个音,箫声便即哑了,波波波的十分虽听。绿竹翁叹了口气,道:“易老弟,你是会吹箫的,这样的低音如何能吹奏出来?这琴谱、箫谱未必是假,但撰曲之人却在故弄玄虚,与人开个玩笑。你且回去,让我仔细推敲推敲。”易师爷道:“是。”从绿竹丛中退了出来。9 Q6 P( ]; g& d3 ]8 |' c; Q) T
  王仲强道:“那剑谱呢?”易师爷道:“剑谱?啊,绿竹翁要留着,说是要仔细推敲。”王仲强道:“你快去拿回来,这是珍贵无比的剑谱,武林中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抢夺,如何能留在不相干之人的手中?”易师爷应道:“是!”正要转身再入竹丛,忽听得绿竹翁叫道:“姑姑,怎么你出来了?”众人都感奇怪。王元霸低声问道:“绿竹翁多大年纪?”易师爷道:“七十几岁,快八十了吧!”众人心想:“一个八十老翁居然还有姑姑,这位老婆婆怕没一百多岁?”只听得一个女子应了一声,声音也不如何苍老。绿竹翁道:“姑姑请看,这部琴谱箫谱可有些古怪。”那女子又嗯了一声,琴音响起,调了调弦,停了一会,似是在将断了的琴弦换去,又调了调弦,便奏了起来。初时所奏和绿竹翁相同,到后来越转越高,那琴韵竟然履险如夷,举重若轻,毫不费力的便转了上去。令狐冲心喜下便狂,依稀是那天晚上倾听刘正风奏琴的情景。! ~3 ?7 e* e2 p2 H6 `: g
  这一曲时而慷慨激昂,时而温柔敦厚,令狐冲虽然不明乐理,但觉这位婆婆所奏,和刘正风所奏的,曲调虽同,曲趣却是大有差别,这婆婆所奏的曲调和平中正,令人听着,只觉音乐之美,却无热血如沸的兴奋。奏了良久,琴韵渐缓,似乎那乐音在不住远去,倒像奏琴之人走出了数十丈之遥,又走到数里之外,终于细微不可再闻。这一曲不是奏完了,而是远得再也无法听见。
9 J% k$ Q, N: R5 c- K0 z2 l2 P  王元霸、岳不群等一干人都全然不懂音乐,但心随韵转,不知不觉之间,全心都沉浸在琴音之中,似乎给那琴音带得极远极远,当那声音止歇之时,却有一二下极低极细的萧声,在琴音之旁响了起来。这箫声回旋婉转,渐渐行近,恰如春日蛱蝶,在花间蹁跹起舞,极尽赏心悦目之致。王家骏、王家驹、岳灵珊等几个年青人忍不住便要手舞足蹈起来。这箫声忽高忽低,忽轻忽响,低到极处之际,几个盘旋之后,又再低沉下去,虽是极低极细,每个音节仍是清晰可闻,丝毫不乱。如此吹箫良久,突然间箫声中犹如繁花齐放,千红万紫,花团锦簇,更隔着间关鸟语,彼鸣我和,一枝箫中竟渐吹出了种种不同的声音,渐渐的百鸟离去,百花雕谢,似是春残花落,但闻雨声萧萧,一片凄凉肃杀之象,跟着朔风怒号,大雪飘落,大地上一片沉寂,萧声也即歇止。- D' `  j1 E. k& r2 D! v/ t3 a
  那箫声停顿良久,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直是难以相信七根弦琴和一根竹管之中,竟能奏出如许复杂的音乐来。岳夫人叹了一口气,衷心赞佩,道:“佩服,佩服!冲儿,这是什么曲子?”令狐冲道:“这叫做‘笑傲江湖之曲’,这位婆婆神乎其技,难得是箫琴尽皆精通。”岳夫人道:“这曲子谱得固然奇妙,但也须有这位婆婆那样的琴箫绝技,才奏得出来。如此美妙的音乐,想来你也是生平首次听见。”令狐冲道:“不!弟子当日所闻,却比今日更为精采。”岳夫人道:“岂有此理!难道世上更有比这位婆婆抚琴吹箫还要高明之人?”令狐冲道:“比这位婆婆更加高明,倒是不见得。只不过弟子听到的,是两个人琴箫合奏,一人抚琴,一人吹箫,奏的便是这‘笑傲江湖之曲’——”他一句话未说完,绿竹丛中传出铮铮铮三响琴音,那婆婆的语音极低极低,隐隐约约的似乎听得她说:“琴箫合奏,世上那里去找这一个人去?”
6 n9 d- Q! B. [/ n! q; q6 `+ N  只听绿竹翁朗声道:“易师爷,这确是琴谱箫谱,我姑姑适才吹奏过了,你拿回去吧!”易师爷道:“是!”走入竹丛之中,双手捧着那部曲谱出来。绿竹翁又道:“这曲谱中所记乐曲之妙,世上罕有,此乃神物,不可落入俗人手中。你不会吹奏,千万不得痴心妄想的硬学,否则于你无益有损。”易师爷道:“是!”将曲谱交了给王元霸。0 w7 L; g  f4 _, e) r
  王元霸亲耳听听了琴韵箫声,知道更无虚假,当即将这曲谱交还给令狐冲,说道:“得罪了!”令狐冲冷笑一声,待要说几日讥刺的言语,岳夫人向他摇了摇头,令狐冲便忍住不说。王元霸祖孙五人面目无光,首先离去。岳不群等跟着也去。令狐冲却捧着曲谱,呆呆的站着。岳夫人道:“冲儿,你不回去吗?”令狐汕道:“弟子多耽一会便回去。”岳夫人道:“早些回去休息。你手臂刚脱过臼,不可用力。”令狐冲应道:“是。”5 l: Z. @, a4 C1 e6 T& x7 w
  一行人去后,小巷中静悄悄地一无声息,偶然间风动竹叶,发出沙沙之声。令狐冲看到手中那部曲谱,想起当日深夜刘正风和曲洋琴萧合奏,他二人得遇知音,创了这部神妙的曲谱出来。绿竹丛中这位婆婆虽能抚琴吹箫,曲尽其妙,可惜她只能分别吹奏,那绿竹翁便不能和她合奏,只怕这琴箫合奏的“笑傲江湖之曲”,从此便音断响绝,更无第二次得闻了。
# t8 b: l7 x# P! K$ T' M0 F  令狐冲又想:“刘正风师叔和曲长老一是正派高手,一是魔教长老,两人一正一邪,势如水火,但论到音韵,却是心意相通,结成知交,终于共同创了这曲神妙绝伦的‘笑傲江湖’出来。他二人携手同死之时,显是心中绝无遗憾,远胜于我孤零零的在这世上,为师父所疑,为师妹所弃,而一个敬我爱我的师弟,却又为我亲手所杀。”想到陆大有的惨死,不由得悲从中来,眼泪一滴滴的落在那本曲谱之上,更是忍不住哽咽出声。
5 U  l4 |. m# x  从竹丛之中,绿竹翁的声音又传了出来:“这位朋友,为何哭泣?”令狐冲道:“晚辈自伤身世,又想起撰作此曲的两位前辈之死,不禁失态,打扰老先生了。”说着转身便行。绿竹翁道:“小朋友,我有几句话请教,请进来谈谈如何?”令狐冲适才听他对王元霸说话时语气十分傲慢无礼,不料对自己一个无名小卒居然这等客气,倒是大出意料之外,便道:“不敢,前辈有何垂询,晚辈自当奉告。”当下缓步走进竹林之中。一条小径在竹林中转了好几个弯,才见前面有五间小舍,左二右三,均是以粗竹子架成。只见一个老翁从右边小舍中走将出来,笑道:“小朋友,请进来喝茶。”( Z5 s6 c5 e+ P6 [
  令狐冲见这绿竹翁身子略形佝偻,头顶稀稀疏疏的已无多少头发,大手大脚,精神却是十分矍铄,当下躬身行礼,道:“晚辈令狐冲,拜见前辈。”绿竹翁呵呵笑道:“老朽不过痴长几岁,不用多礼,请进来,请进来。”令狐冲随着他走进小舍,只见桌椅几榻,无一非竹所制,墙上悬着一幅墨竹,笔势纵横,墨迹淋漓,颇有森森之意。桌上放着一具瑶琴,一管洞箫,倒似是一位文人墨客的书房,那里像是一个老篾匠的居室。绿竹翁从一陶茶壶中倒出一碗碧绿清茶,道:“请用茶。”令狐冲双手接过,躬身谢了。绿竹翁道:“小朋友,这部曲谱,不知你从何处传来?是否可以见告?”
: s: I3 l" _8 x3 ~; U! E, I. s  令狐冲一怔,心想这部曲谱的来历之中,包含着许多隐秘,是以连师父、师娘也未禀告。但当日刘正风和曲洋将这部曲谱交给自己,用意是要使此曲传之后世,不便湮没,这绿竹翁和他姑姑妙解音律,将这一曲奏得如此神韵俱显,他二人年纪虽老,可是除了他二人之外,世上又那里找得到第三个人来传授此曲?就算世上另有精通音律的解人,自己命不久长,未必能有机缘遇到。他微一沉吟,便道:“撰写此曲的两位前辈,一位精于抚琴,一位雅擅吹箫,这二人结成知交,共同撰写此曲,可惜遭逢大难,同时逝世。二位前辈临死之时,将此曲交于弟子,命弟子访觅传人,免使此曲湮没无闻,化为尘土。”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道:“适才弟子得聆前辈之姑姑的琴箫妙技,深庆此曲已逢真主,便请前辈将此曲谱收下,奉交婆婆,弟子不负撰作此曲者之托,完偿了一番心愿。”说着双手恭恭敬敬的将曲谱呈上。! _1 Y  `" L, `  D# D
  绿竹翁却不便接,道:“我得先行请示姑姑,不知她肯不肯收。”只听得左边小舍中传来那位婆婆的声音道:“令狐先生高义,概以妙曲见惠,咱们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只不知那两位撰曲前辈的大名,可能见告否?”令狐冲道:“前辈垂询,自当禀告。撰曲的两位前辈,一位是刘正风刘师叔,一位是曲洋曲长老。”那婆婆“啊”的一声,颇得十分惊异,道:“原来是他二人。”0 z" Q. p1 L0 o
  令狐冲道:“前辈认得刘曲二位么?”那婆婆并不径答,沉吟半晌,说道:“刘正风是衡山派中高手,曲洋却是魔教长老,双方乃是世仇,如何会合撰此曲?此中原因,令人好生难以索解。”令狐冲虽未见过那婆婆之面,但听了她弹琴吹箫之后,只觉她是个又清雅又慈和的前辈高人,绝对不会欺骗出卖了自己,听她言及刘曲来历,显是武林同道,当即源源本本的将到正风如何金盆洗手,嵩山派左盟主如何下旗令阻止,刘曲二人如何荒郊合奏,如何为大嵩阳手费彬所杀,二人临死时如何委托自己寻觅知音传曲等情,一一照实说了。那婆婆一言不发的倾听。
7 K( I. _7 P; S' x4 E+ t第三十六回 隐世高人9 g4 C" D' N" K" E3 y9 @8 X
  令狐冲说完之后,那婆婆又问:“这明明是一部曲谱,那金刀王元霸却何以说是武功秘笈?”令狐冲当下又将林震南夫妇如何为青城派及木高峰所伤,如何请其转嘱林平之,王氏兄弟如何起疑等情说了。那婆婆道:“原来如此。”她顿了一顿,说道:“此中情由,你若是跟你师父师娘说了,岂不免去许多无谓的疑忌?我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何以你反而对我直言无隐?”令狐冲道:“弟子自己也不明其中原因。想是听了前辈雅奏之后,对前辈高风,大为倾慕,更无丝毫猜疑之意。”那婆婆道:“那么你对你师父师娘,反而有猜疑之意么?”令狐冲心中一惊,道:“弟子万万不敢,只是——恩师心中,对弟子却是大有疑意,唉,这也是怪恩师不得。”那婆婆道:“我听你说话,中气大是不足,少年人不该如此,却是何故?最近是生了大病呢,还是曾受重伤?”令狐冲道:“是受了极重的内伤。”5 X/ \& T; R9 M, o- ^
  那婆婆道:“竹贤侄,你带这位少年到我窗下,待我搭一搭脉。”绿竹翁道:“是。”引令狐冲走到左边小舍的窗边,命他将左手从细竹窗帘下伸将进去。那竹席之内,又隔了一层轻纱,令狐冲只是隐隐约约的见到有个人影,五官面貌却是一点也无法见到,只觉有三根冷冰冰的手指搭到了自己腕脉之上,这三根手指的指尖却是轻软柔腻,不似老妇人的肌肤。那婆婆只搭得片刻,便惊“噫”了一声,道:“奇怪之极。”过了半晌,才道:“换了右手。”9 n! j! c- y8 Q7 x; `
  她搭完两手脉搏后,良久无语。令狐冲微微一笑,道:“前辈不必为弟子生死担忧。弟子自知命不久长,一切早已置之度外。”那婆婆道:“你何以自知命不久长?”令狐冲道:“弟子误杀师弟,遗失了师门的紫霞秘笈,只盼早日找回秘笈,缴奉师父,便当自杀以谢师弟。”那婆婆道:“紫霞秘笈?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物事。你又怎地误杀了师弟?”令狐冲当下又将桃谷六仙如何为己治伤,如何六道真气在体内交战,如何师妹盗了师门秘笈来为自己治伤,如何自己拒绝而师弟陆大有强自诵读,自己如何将之点倒,如何下手太重而致其死命等情一一说了。% x/ H" A+ G. H2 e; O# |& q
  那婆婆听完,突然说道:“你师弟不是你杀的。”令狐冲吃了一惊,道:“不是我杀的?”那婆婆道:“你真气不纯,点那两个穴道,决计杀不了他。你师弟是旁人杀的。”令狐冲喃喃的道:“那是谁杀了陆师弟?”那婆婆道:“偷盗秘笈之人虽然未必一定便是害你师弟之人,但两者之间,多少会有些牵连。”: ~  ?3 v' ]$ s2 Q, ^
  令狐冲吁了口长气,登时令他胸口移去了一大石。他本是个十分聪明之人,当时原也已经想到,自己轻轻点了陆大有两处穴道,怎能制其死命?只是内心深处隐隐觉得,就算陆大有不是自己点死,却也是为了自己而死,男子汉大丈夫岂可推卸罪责,寻些借口来为自己开脱?这些日子来岳灵珊对她神情冷淡,他伤心失望之余,顿感全无生趣,一心只是往一个“死”字上去想,但此刻那婆婆一提,登时令他生出愤慨之情:“报仇、报仇!必当替陆师弟报仇!”
! g- A; E$ T0 J& f( v% Z  那婆婆又道:“你说体内有六道真气相互交战,可是我觉你脉象之中,却有八道真气,那是何故?”令狐冲哈哈大笑,将不戒和尚替自己治病的情由说了。那婆婆道:“阁下性情开朗,脉息虽乱,并无衰竭之象。我再弹琴一曲,请阁下品评如何?”令狐冲道:“前辈眷顾,弟子衷心铭感。”那婆婆嗯了一声,琴韵又再响起。这一次的曲调和是柔和之至,宛如一人轻轻叹息,又似是朝露暗润花瓣,晓风低拂柳梢,令狐冲听不多时,眼皮便越来越是沉重,心道:“睡不得,我在聆听前辈的抚琴,倘若睡着了,岂非大大的不敬?”但心中虽是极力提醒,睡魔却终是难以抵抗,不久眼皮合拢,再也睁不开来,身子软倒在地,便即睡着了。睡梦之中,仍是隐隐约约听到柔和的琴声,似是有一只温柔的手在抚摸自己头发,像是回到了童年,在师娘的怀抱之中,受她亲热怜惜一般。
; d; D4 L4 s  f% q  过了良久良久,琴声止歇,令狐冲便即一惊而醒,即爬起身来,不禁大是惭愧,说道:“弟子该死,弟子该死,不专心聆听前辈雅奏,却竟尔睡着了,当真好生惶恐。”那婆婆道:“你不用自责。我适才奏曲,原有催眠之意,盼能为你调理体内的真气。你倒试自运动内息,烦恶之情,可减少了些么?”令狐冲大喜,道:“多谢前辈。”当即盘膝坐在地下,潜运内息,只觉那八股真气仍是相互冲突,但以前那种胸口立时热血上涌,便欲呕吐的情景却已大减,可是只运得片刻,又已头晕脑胀,身子一侧,倒在地下,绿竹翁从窗中望见,忙趋前扶起,将他扶入房中,睡了大半个时辰,头晕方止。
2 l) I, y4 L/ B, k& Q0 _& z  q3 j  那婆婆道:“桃谷六仙和不戒大师功力深厚,所种下的真气,非我浅薄琴音所能调理,反令阁下多受痛楚,甚是过意不去。”令狐冲忙道:“前辈说那里话来?得闻此曲,弟子已大为受益。”只见绿竹翁提起笔来,在砚池中醮了些墨,在纸上写道:“何不请其传授此曲,终身受益。”令狐冲登时省悟,道:“弟子斗胆求请前辈传授此曲,以便弟子自行慢慢调理。”绿竹翁脸上现出喜色,连连点头。  h5 Y- Y  o7 m1 i
  那婆婆并不即答,过了片刻,才道:“你抚琴之技,已到如何程度,请奏一曲我听如何?”令狐冲脸上一红,说道:“弟子从未学过,一窍不通,要从前辈学此高深琴技实是冒昧,还请恕弟子狂妄之过。”令狐冲为人本来狂傲,除了对师父,师娘,小师妹三人之外,对谁都无甚礼貌,但自从听了那婆婆所奏的琴箫,又听她言语谦和,高雅温文,不知不觉的十分恭敬,当下向绿竹翁长揖到地,道:“弟子这便告辞。”那婆婆道:“阁下慢走。承你概赠妙曲,愧无以报,阁下伤重难愈,亦令人思之不安。竹侄,你明日以奏琴之法传授令狐少君,倘若他有耐心,能在洛阳久耽,则我这一曲‘清心普善咒’便传了给他亦自不妨。”
& p, R+ ]0 Y5 f1 E0 M  次日清晨,令狐冲便来小巷竹舍中学琴。绿竹翁取出一张焦尾桐琴,授以音律,说道:“乐律十二律,是为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中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此是自古有之,据说当年黄帝命伶伦为律,听凤凰之鸣而制十二律。琴七弦具宫、商、角、征、羽五音,一弦为黄钟,三弦为宫调,五调则为慢角、清商、宫调、慢宫、及蕤宾调。”当下依次详加解释。令狐冲虽于音律向来一窍不通,但他是个绝预聪明之人,一点便透,言语音调、过耳不忘。绿竹翁甚是喜欢,当即授以指法,教他试奏一曲极短的“碧霄吟”。令狐冲学得几遍,便即纯熟,弹奏出来,竟尔洋洋然有青天一碧,万里无云的空阔气象。
0 H( a  _: T! {5 {& {# g  一曲既终,那婆婆在隔舍听了,忍不住惊叹一声,说道:“令狐少君,你学琴如此聪明,只怕不久便能学我的‘清心普善咒’了。”绿竹翁道:“姑姑,这位令狐兄弟今日初学,但这一曲‘碧霄吟’,琴中意象,竟已比侄儿为高。”令狐冲谦谢道:“前辈过奖了,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弟子才能如前辈这般弹奏那‘笑傲江湖之曲’。”4 t1 d) N3 M2 K; F/ M% S
  那婆婆失声道:“你——你也想弹奏那‘笑傲江湖之曲’么?”令狐冲脸上一红,道:“弟子昨日听得前辈琴箫雅奏,心下甚是羡慕,那当然是痴心妄想,连绿竹前辈尚且不能弹奏,弟子又那里够得上?”那婆婆不语,遇了半晌,低声道:“倘若你能弹奏,自是大佳——。”只听后来语音越说越低,细不可闻,随后是轻轻的一声叹息。
3 m, i' Y' |' b) D, q  如此一连十余日,令狐冲一早便到小巷竹舍中来学琴,直至傍晚始归,中饭也在绿竹翁处吃,虽是青菜豆腐,却比王家的大鱼大肉吃得更有滋味。有几日绿竹翁出去编织竹器,便由那婆婆亲自教导,到得后来,令狐冲渐渐觉得自己所提的种种疑难,绿竹翁常自无法解答,须得那婆婆亲自指点。那婆婆相貌如何,令狐冲却始终未见过一面,但听她语音轻柔,倒似是位大家的千金小姐,那像陋巷贫居的一个婆婆?料想她雅善音乐,自幼深受熏治,因之连说话的声音也好听了,至老不变。0 r" ^+ ~1 c% Y5 ~9 k) @
  这日那婆婆传授了一曲“有所思”,这是汉时古曲,节奏宛转,令狐冲听了数遍,依法抚琴,他心中不知不觉想起当日和岳灵珊两小无猜,同游共乐的情景,又想到瀑布中练剑,思过崖上送饭,小师妹对自己的柔情蜜意,但不知如何,中间加了个林平之出来,小师妹对待自己竟是一日冷淡过一日。他心中凄楚,突然之间,琴调一变,竟尔出现了几下福建山歌的曲调,正是岳灵珊那日下崖时所唱。, `3 D) ~8 I# ]) Z7 O
  他一惊之下,立时住手不弹。那婆婆温言道:“这一曲‘有所思’,你本来奏得极好,意与情融,深得曲理,想必你自己心中想到了往昔之事。只是忽然出现闽音,曲词似是俚歌,令人大为不解,却是何故?”
% r3 S5 m( ?& [: w- T) f; t3 v  令狐冲本是个开朗豁达之人,这番心事在胸中郁积已久,那婆婆这十余日来又是对他极好,忍不住便将自己苦恋岳灵珊而为她所弃之事,一一倾吐出来。他只说开头,便再难抑止,竟是原原本本的对那婆婆说了,便将她当作是自己的祖母,母亲,或是亲姊姊妹妹一般。待得说完,这才大感惭愧,说道:“婆婆,弟子的无聊心事,唠唠叨叨的说了这半天,真是——真是——”/ \: t  d( I* R5 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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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0-15 00:30 | 只看该作者
 他说了几个“真是”,再也接不下去了。那婆婆道:“‘缘’之一事,不能强求。古人道得好:‘各有因缘莫羡人’,令狐少君,今日虽然失意,他日未始不能另有佳偶。”令狐冲大声道:“弟子今生今世,是再也不娶的了。”那婆婆不再说话,琴音轻轻,奏了起来,却便是那曲“清心普善咒”。令狐冲听后片刻,便已昏昏欲睡。那婆婆止了琴音,说道:“自今日起,我授你此曲,大概有十日之功,便可学完。此后每日弹奏一遍,往时功力虽然不能尽复,多少总会有些好处。”令狐冲应道:“是。”那婆婆当即传了曲谱指法,令狐冲用心记忆。
* T% w* w- R3 Q0 m, ]  如此学了两日,第三日上,令狐冲又欲到小巷去学琴,劳德诺忽然匆匆过来,说道:“大师哥,师父吩咐,咱们明日要走了。”令狐冲一怔,道:“明日走了?我——我——”想要说“我的琴曲还没学全呢”,这句话到得口边,却又缩回。劳德诺道:“师娘叫你收拾收拾,明儿一早动身。”令狐冲答应了,当下快步来到绿竹小舍,向婆婆道:“弟子明日要告辞了。”那婆婆一怔,半晌不语,隔了良久,才轻轻道:“去得这么急!你——你这一曲还没学全呢。”
" T7 s! M! ~# w' o7 M# N  令狐冲道:“弟子也是这么想。只是师命难违,再说,咱们异乡为客,也不能在人家家中久居。”那婆婆道:“那也说得是。”当下传授曲调指法,与往日无异。令狐冲是个性情中人,与那婆婆相处多日,虽然从未见过她一面,但从琴音说话之中,知她对自己颇为关怀,无异亲人。只是这婆婆生性冷淡,偶然说了一句关怀之言,立即杂以他语,显是不欲令对方知道心意。这世上本来对令狐冲最为关心的是岳不群夫妇,岳灵珊与陆大有四人,现下陆大有已死,岳灵珊全心全意放在林平之身上,师父师母对他又有了疑忌之意,他觉得真正的亲人,倒是绿竹翁和那婆婆二人了。这一日几次三番,他想跟绿竹翁陈说,要在这小巷中留居,既学琴萧,又学竹匠之艺,不再回归华山派中,但一想到岳灵珊的倩影,终是割舍不下,心想:“小师妹就算不理我不睬我,我每日只见她一面,纵然只见到她的背影,听她说话的声音,也是好的。何况她又没不睬我?”
) q8 w! M% u+ y, |( B  傍晚临别之际,对绿竹翁和那婆婆甚有依恋之情,走到婆婆窗下,跪倒拜了几拜,依稀见竹帘之中,那婆婆却也跪倒还礼,听她说道:“我虽传你琴技,但此是报答你赠曲之德,令狐少君为何行此大礼?”令狐冲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聆前辈雅奏。令狐冲但教不死,定当再到洛阳,拜访婆婆和竹翁。”心中忽想:“他二人年纪老迈,不知还有几年可活,下次我来洛阳,未必再能见到。”言下想到人生如梦如露,不由得声音便哽咽了。那婆婆道:“令狐少君,临别之际,我有一言相劝。”令狐冲道:“是,前辈教诲,令狐冲不敢或忘。”, D5 r: S6 L6 N7 Y# z/ X
  但那婆婆始终不说话,过了良久良久,才轻声说道:“江湖风波险恶,多多保重。”令狐冲:“是。”心中一酸,躬身向绿竹翁告别,只听得左首小舍中琴声响起,奏的正是那“有所思”的古曲。次日岳不群等一行人告别了王元霸,坐舟北上。王元霸祖孙五人直送到浩水之畔,盘缠酒菜,致送得十分丰盛。; o4 X! Y* Y! O0 ]
  自从那日王家骏、王家驹兄弟折断了令狐冲的手臂后,令狐冲和王家祖孙不再交言,此刻临别,他也只是翻起了一双白眼,对他五人漠然而视,似乎眼前压根儿便无一个金刀王家一般。岳不群对这个大弟子甚感头痛,知他素来生性倔强,若是硬要他向王元霸行礼告别,他当时师命难违,勉强顺从,事后多半会去向王家寻仇捣蛋,反而多生事端,是以他自行向王元霸一再称谢,于令狐冲的无礼神态,装作不见。/ ]# U6 A* {5 H  C
  令狐冲冷眼旁观,见王家大箱小箱,大包小包,送给岳灵珊的礼物最多。一名名仆妇走上船来,呈上礼物,说道这是老太太送给岳姑娘路上吃的,又说什么这是大奶奶送给姑娘路上穿的,二奶奶送给姑娘船中戴的,简直便将岳灵珊当作了亲戚一般。岳灵珊欣然道谢,说道:“啊哟,我那里穿得了这许多,吃得了这许多!”! p5 g. a" }: Z2 I7 |
  正热闹间,忽然一名敝衣老者走到船边,叫道:“令狐少君!”令狐冲一看,正是绿竹翁,不由得一怔。绿竹翁道:“我姑姑命我将这个包裹交给令狐少君。”说着双手奉上一个长长的包裹。那包裹却以白花的蓝布所包,令狐冲躬身接过,说道:“前辈厚赐,弟子拜领。”说着连连作揖。- \: Y+ L6 J: a2 n5 @' Q
  王家骏、王家驹兄弟见他对一个衣衫槛褛的老蔑匠如此恭敬,而对名满江湖的金刀无敌王家爷爷却是正眼也不瞧上一眼,自是心中十分有气,若不是碍着岳不群夫妇和华山派众师兄弟姊妹的面子,二人又要将令狐冲拉了出来,狠狠打他一顿,方出胸中恶气。眼见绿竹翁交了那包裹后,从船头踏上跳板,要回到岸上,两兄弟使个眼色,分从左右向绿竹翁挤了过去。二人一使左肩,一使右肩,只要轻轻这么一拉,这个乞丐般的老头,还不摔下洛水之中?虽然岸边水浅,淹不死他,却也是大大的削了令狐冲的面子。令狐冲一见,叫道:“小心!”正要伸手去抓二人,陡然想起自己功力全失,别说这一下抓不住王氏兄弟,就算抓上去了,那也是全无用处。说时慢,那时快,他只一怔之间,眼见王氏兄弟已撞到了绿竹翁身子。王元霸叫道:“不可!”他在洛阳是有家有业之人,与寻常武人大不相同。他两个孙儿年青力壮,若是将这个衰翁一撞撞死了,官府查究起来那可是后患无穷。偏生他坐在船舱之中,正和岳不群说话,来不及出手阻止,猛听得波的一声响,两兄弟的肩头已撞上了绿竹翁身子。跟着两条人影飞起,扑通扑通两响,王氏兄弟分从左右摔入洛水之中,那老翁的身子便如是一个打足了气的皮球一般,王氏兄弟撞将上去,立即弹了出来,他自己却浑若无事,仍是颤巍巍的一步步从跳板走到岸上。4 F  l4 E3 B3 O% M* e. @
  王氏兄弟一落水,船上登时一阵大乱,立时便有水手跳下水去,救了二人上来。此时方当春寒,洛水中虽已解冻,河水却仍是十分寒冷。王氏兄弟不识水性,已喝了好几口河水,冻得牙齿打战,十分狼狈。王元霸一看之下,蓦地里大吃一惊,只见两兄弟的四条胳臂,都是在肩关节和肘关节虚脱了臼,便如当日二人折断令狐冲的胳臂一模一样。四条手背软垂垂的悬在身边,两个人口中都在破口大骂。王仲强见二子吃亏,身子一纵,跃上岸去,抢在绿竹翁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4 G7 a: u8 j8 r1 Q* U) l) J. i  绿竹翁仍是弓腰曲背,低着头慢慢走去。王仲强喝道:“何方高人,到洛阳王家显身手来着?”绿竹翁便如不闻,继续前行,慢慢走到王仲强身前。舟中众人的眼光都射在二人身上,但见绿竹翁一步步的上前,王仲强却是微张双臂,站在路中,渐渐的二人越来越近,相距自一丈而至五尺,自五尺而至三尺,绿竹翁又踏前一步,王仲强喝道:“去吧!”伸出双手,往他背上抓落。
/ f- P  l& u- P$ [  眼见他双手手指刚要碰到绿竹翁背脊,突然之间,他一个高大的身形腾空而起,飞出数丈。众人惊呼声中,他在半空中翻了半个斛斗,稳稳的站在地上。倘若二人分从远处急速奔至,相撞时有一人如此飞了出去,倒也不奇,奇是奇在王仲强站着不动,而绿竹翁极慢极慢的一步步走近,却陡然间将他震飞,数十对眼睛都是凝神而望,但即是连岳不群、王元霸这等高手,也丝毫瞧不出他是用何手法将人震得飞出数丈之外。只是王仲强落下之时,身形稳实,绝无半分狼狈之态,不会武功之人还道他是自行跃起,显了一手轻功,一些家丁轿夫竟然都拍手喝彩,大赞王家二老爷武功了得。
' W4 J9 |+ H& a  王元霸初见绿竹翁不动声色的将两个孙儿震得四条手臂脱臼,心下已是十分惊讶,自忖这等功力自己虽然也有,但使出之时定然十分威猛霸道,绝不能如老匠人那么举重若轻,待见他将儿子震飞时,心下已非惊异而是大为骇然。他知自己次子已全得自己武功真传,一手单刀固然使得沉稳狠辣,而拳脚上功夫和内功修为,也已不弱于自己壮年之时,但二人一招未交,便给对方震飞,那是生平从所未睹之事,眼见儿子吃了这亏,又欲奔上去动手,忙叫道:“仲强,过来!”
$ F  w7 T9 O! ~& }1 b/ Q  王仲强转过身来,轻轻跃上船头,吐了口唾沫,道:“这老儿,多半会使妖法!”王元霸低声问道:“身上不觉得怎样?没受伤么?”王仲强摇了摇头。王元霸心下盘算,凭着自己本事,未必对付得了这个老人,若是要岳不群出手相助,胜了也不光采,索性不提此事,含糊过去,反正那老人手下留悄,没将儿子震倒震伤,已然给了自己面子。眼见绿竹翁缓缓远去,心头实是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寻思:“这老儿自是令狐冲的朋友,只因孙儿折断了他两条胳臂,他便来震断他二人的胳臂还帐。我在洛阳称雄一世,难道到得老来,反要摔一个大斛斗么?”这时王伯奋已将两个侄儿手臂关节脱臼处接上,两乘轿子将两个湿淋淋的少年抬回府中换衣休息。
9 L% k- x7 M4 Y: c0 c. b' E  王元霸眼望岳不群,说道:“岳先生,此人是何来历?老朽老眼昏花,可认不出这位高人。”岳不群道:“冲儿,他是谁?”令狐冲道:“他便是绿竹翁啊。”王元霸和岳不群同时“哦”的一声。原来那日他们虽曾同赴小巷,却未见绿竹翁之面,而唯一识得绿竹翁的易师爷,在府门口送别后,未到码头来送行,是以谁都不识得此人。岳不群指着那蓝布包裹,道:“他给了你些甚么?”令狐冲道:“弟子不知。”打开包裹,露出一具瑶琴来,琴身沉旧,显是数百年以上的古物,琴尾刻着两个篆字“燕语”。另有一本册子,封面上写着“清心普善咒”五个簪花小楷。令狐冲胸口一热,“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 E# u0 \  _' Q& _8 x' L* G* J& v/ o  岳不群目不转瞬的凝视着他,问道:“怎么?”令狐冲道:“这位前辈不但给了我一个瑶琴,还抄了琴谱给我。”他翻开琴谱,但见每一页都密密麻麻的写满了簪花小楷,除了曲调之外,详细列明指法、弦法,以及抚琴的种种关窍,纸张墨色,均是全新,显是那婆婆刚写就的。令狐冲想到这位前辈对自己如此眷顾,心下十分感动。眼中泪光莹然,差点便掉下泪来。
0 k+ Q  Q( k: U9 o$ D  王元霸和岳不群见这册子上所书,确然全是抚琴之法,虽然心下起疑,却也无语可说,岳不群道:“这位绿竹翁真人不露相,原来是武林中的一位高手。冲儿,你可知他是那一家那一派的。”他料想令狐冲纵然知道,也不会据实以答,只是这人武功太高,若是不问明底细,心下终是不安,果然令狐冲说道:“弟子只是跟随这位前辈学琴,实不知他身负武功。”5 M6 e6 X% x. u6 ~: p
  当下岳不群夫妇向王元霸拱手作别,起篙解缆,一艘大船向北驶行。那船一离洛阳后,众弟子便都纷纷议论起来,有的说那绿竹翁武功深不可测,有的却说这老儿未必有什么本领,王氏兄弟自己不小心才摔入洛水之中,王仲强只是不愿与这种又老又贫的老头子一般见识,这才跃起相避。令狐冲坐在后梢,也不去听众师弟师妹谈论,自行翻阅琴谱,按照书上所示,以指按弦,生怕惊吵了师父师娘,却不敢弹奏出声。岳夫人眼见那船顺风顺水,行驶甚速,想到绿竹翁的诡异形貌,心中思潮起伏,走到船头,观赏风景。看了一会,忽听得丈夫的声音在耳畔说道:“师妹,你瞧那绿竹翁是什么门道?”
* W: Z0 d# }' D" O$ ]  这句话正是岳夫人要问丈夫的,他虽先行问起,岳夫人仍是问道:“你瞧他是什么门道?”岳不群道:“这老儿行动诡异,手不动,足不抬,便将王家父子三人震得离身数丈,多半不是正派武功。”岳夫人道:“不过他对冲儿并无恶意,也不像真的要对王金刀生事。”岳不群叹了口气,道:“但愿此事就此了结,否则王老爷子一生令名,只怕未必有好结果呢。”他隔了半晌,又道:“咱们虽然走的是水道,大家仍是小心点的好。”岳夫人道:“你说会有人到船上来挑衅?”岳不群摇了摇头,道:“咱们一直是蒙在鼓里,到底那晚这一十五名蒙面客是什么路道,还是不明所以。咱们在明而敌人在暗,前途未必会是很太平呢。”岳不群自执掌华山一派的门户以来,从未遇到过什么重大挫折,近月来是深觉前途多艰,但到底敌人是谁,有什么图谋,自己却半点摸不着底细,正因为如此,愈是无着力处愈是心事重重。
2 n6 L. u0 P* X  他夫妇俩叮嘱弟子日夜严加提防,不料舟自巩悬附近入河,顺流东下,竟无半点意外。离洛阳越远,众人越是放心,提防之心也渐渐懈了。这一日将到开封,岳不群夫妇和众弟子谈起开封府的武林人物。岳不群道:“开封府虽是大都,但武风不盛,像华老镖头,海老拳师,豫中三英这些人物,在武林中连二流脚色也够不上。咱们在开封玩玩名胜古迹便是,不用拜客访友,免得惊动了人家。”岳夫人微笑道:“开封府却有一位大大有名的人物,师哥怎地忘了?”岳不群道:“大大有名?你说是——是谁?”岳夫人笑道:“医一人,杀一人,杀一人,医一人,医人杀人一样多,蚀本生意绝不做,那是谁啊?”
$ w7 O5 n4 T3 ]* l) ]  岳不群微笑道:“‘杀人名医’平一指,那自是大大的有名,不过咱们便是去拜访他,他老人家也未必肯见。”岳灵珊奇道:“妈,什么叫做‘杀人名医’?既会杀人,又怎会是名医?”岳夫人微笑道:“这位平老先生,是武林中的一个怪——一位奇人。他医道高明之极,当真是着手成春,据说不论是多么沉重的疾病伤势,只要他答应医治,那便没有治不好的。不过他有一个奇怪脾气。他说世上人多人少,老天爷和阎罗王心中自然有数。如果由于他医好许多人的病痛,以致死的人少了,未免活人太多而死人太少,对不起阎罗王。日后他自己死了之后,就算阎罗王不加理会,判官小鬼一定要和他为难,只怕在阴间日子很不好过。”$ m5 c5 f$ k: C& q1 k8 N
  众弟子听到这里,都笑了起来。岳夫人继道:“因此他立下一个誓愿,凡是救活了一个人,便须杀一个人来抵数。又如他杀了一个人,又必定要救活一个人来弥补。听说他医寓之中,挂着一幅大中堂,写明:‘医一人,杀一人;杀一人,医一人,医人杀人一样多,蚀本生意绝不做’。他说这么一来,老天爷固然不会怪他杀伤人命,阎罗王也不会怨他抢了阴世地府的生意。”众弟子又都大笑。岳灵珊道:“这位平一指大夫,倒是有趣得紧。怎么他又取了这样一个奇怪的名字?他只有一根手指么?”岳夫人道:“好像不是一根手指的。师哥,你可知他为什么取这个名字?”  q; {' I4 E- S  @. Q+ H
  岳不群道:“平大夫十指俱全,他自称‘一指’,意思说杀人医人,俱只一指。要杀人,点人一指便死了,要医人,也只用一根手指搭脉。”岳夫人道:“啊,原来如此。那么他的点穴功夫一定是厉害得很的了?”岳不群道:“真正和这位平大夫动手过招的,也没几个。武林中的好手均知他医道高明之极,说不定有那一天会上门去求他,因此上谁也不敢得罪他。但若不是迫不得已,也不敢贸然请他治病。”岳灵珊道:“为什么?”岳不群道:“倘若是武林中人请他治病疗伤,他一定要求治病之人先行立下重誓,病好伤愈之后,须得依他吩咐,去杀一个他所指定之人,这叫做一命抵一命。倘若他要杀的是个不相干之人,倒也罢了,要是他指定去杀的,竟是求治者的至亲好友,甚或是父兄妻儿,那岂不是为难之极?”众弟子均道:“这位平大夫,那可邪门得紧了。”岳灵珊道:“大师哥,这么说来,你的伤是不能去求他医冶的了。”
1 [/ c# |8 j$ D$ Z  令狐冲一直倚在后梢的舱门边,听师父师娘述说“杀人名医”平一指的怪癖,听小师妹这么说,淡淡一笑,道:“只怕他治好我伤之后,叫我来杀了我的小师妹。”华山群弟子都笑了起来,岳灵珊笑道:“这位平大夫跟我无冤无仇,为什么要你杀我?”她转头向着父亲,问道:“爹,这位平大夫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岳不群道:“听说他行事喜怒无常,亦正亦邪,说不上是好人,也不能算是坏人,说得好些,是个奇人,说得坏些,便是个怪人了。”
2 r7 N( k2 W! E# Z  岳灵珊道:“只怕江湖上传言,夸大其事,也是有的,到得开封府,我倒想去拜访这位平大夫。”岳不群和岳夫人齐声喝道:“千万不可胡闹。”岳灵珊见父亲和母亲的脸色都是十分郑重,心头微微一惊,道:“为什么?”岳不群道:“你想惹祸上身么?这种人都见得的?”岳灵珊道:“见上一见也会惹祸上身了?我又不是去求他治病,怕甚么?”岳不群脸一沉,道:“咱们出来是游山玩水,可不是惹事生非。”岳灵珊见父亲动怒,便不敢再说了,但对这个“杀人名医平一指”,却是充满了好奇之心。
( b0 e8 ~. ]* C7 E: D  次日午后,舟至开封,但到府城之中尚有一截路。岳不群笑道:“开封府西南有一个地方,是咱岳家当年大出风头之所,倒是不可不去。”岳灵珊拍手笑道:“好啊,知道啦,那是朱仙镇,是岳鹏举爷爷大破金兀朮的地方。”凡是学武之人,对抗金卫国的岳飞无不极之敬仰,朱仙镇是昔年岳飞鏖战之地,自是谁都想去瞧瞧。岳灵珊第一个跃上了码头,叫道:“咱们快去朱仙镇,再赶到开封城中吃晚饭。”众人纷纷上岸,令狐冲却坐在后梢不动。岳灵珊叫道:“大师哥,你不去么?”7 v6 Q5 \- j, }$ A
  令狐冲失了内力之后,一直倦怠困乏,懒于走动,心想各人上岸游玩,自己正好乘机学那“清心普善咒”,又见林平之站在岳灵珊身畔,神态亲热,更是心冷,便道:“我没力气,走不快。”岳灵珊道:“好吧,你在船里歇歇,我到开封给你打几斤好酒来。”令狐冲眼见她和林平之并肩而行,快步走在众人前头,心中一酸,登觉那“清心普善咒”学会之后,即使真能治好自己的沉重内伤,却又何必去治?这琴又何必去学?望着那黄河中的浊流滚滚东去,一霎时间,只觉人生千百年间的悲苦,一齐都涌向胸间,这一牵动内力,丹田小腹立时大痛。第三十七回 杀人名医
( `4 B& {# A+ F' P( {- I  岳灵珊和林平之指点风物,细语喁喁,却另是一般心情。岳夫人扯了扯丈夫的衣袖,低声道:“珊儿和平儿年轻,这般男女同行,在山野间浑没要紧,到了大城市之中,却是不妥,咱二老陪陪他们吧。”岳不群一笑,道:“你我年纪已然不轻,男女同行便浑没要紧了。”岳夫人哈哈一笑,抢上几步,走到女儿身畔。四个人脚底都是极快,问明途径后,径向朱仙镇而去。
! B$ _( l3 `( t: {  将到镇上,只见路旁有座大庙,庙额上写着“杨将军庙”四个金字。岳灵珊道:“爹,我知道啦,这是杨再兴将军的庙,他误走小商河,被金兵射死的。”岳不群点头道:“正是。杨将军为国捐躯,令人好生敬仰,咱们进庙去瞻仰遗容,跪拜英灵。”眼见其余众弟子相距尚远,四人不待等齐,先行进庙,只见杨再兴的神像粉面银铠,英气勃勃。岳灵珊心道:“这位杨将军生得好俊!”转头向林平之瞧了一眼,心下暗生比较之意。
1 N$ B6 l& j: ]- ]4 ^  便在此时,忽听得庙外有人说道:“我说杨将军庙供的一定是杨再兴。”岳不群夫妇听得声音,脸色均是一变,同时伸手去摸剑柄,却听得另一人道:“天下姓杨的将军甚多,怎么一定是杨再兴?说不定是后山金刀杨老令公,又说不定是杨六郎,杨七郎?”又有一人道:“单是杨家将,也未必是杨令公,杨六郎,杨七郎,说不定是杨文广呢?”另一人道:“为甚么不能是杨四郎?”先一人道:“杨四郎投降番邦,绝不会起一座庙来供他。”另一人道:“你讥剌我排行第四,就会投降番邦,是不是?”先一人道:“你排行第四,跟杨四郎有甚么相干?”另一人道:“你排行第五,杨五郎五台山出家,你又为甚么不做和尚?”先一人道:“我做和尚,你便得投降番邦。”/ M- V6 O% g2 Q
  岳不群夫妇听到最初一人说话之声,便知是桃谷诸怪到了,待听他数人缠夹不清的争辩,更无怀疑,当即打个手势,和女儿及林平之一齐躲入神像之后。他夫妇躲在左首,岳灵珊和林平之躲在右首。只听得桃谷诸怪在庙外不住口的争辩,却竟不进来看个明白。岳灵珊心下暗暗好笑:“那有什么好争的,到底是杨再兴还是杨五郎,进来瞧瞧不就是了?”
6 Y, I& _* l: J& R: @+ u  岳夫人倾听外面说话之声,只是五人,心想那桃实仙果然是被自己剌死了,自己和丈夫所以远离华山,乃是躲避这桃谷诸怪,防他们上山报仇,不料狭路相逢,还是在这里碰上了,虽然尚未见到,但劳德诺等转眼便到,如何能逃得过?只听五怪愈争愈烈,终于有一人道:“咱们进去瞧瞧,到底这庙供的是什么臭菩萨。”五个人一涌而进,一个人大声叫了起来:“啊哈,你瞧,这里不明明写着‘杨公再兴之神’,这当然是杨再兴了。”说话的乃是桃枝仙。
5 B2 N! _& E) w* J. i  桃干仙搔了搔头,道:“这里写的是‘杨公再’,又不是‘杨再兴’,原来这个杨将军姓杨,名字叫做公再,唔,杨公再,杨公再,好名字啊好名字。”桃枝仙大怒,大声道:“这明明是杨再兴,你胡说八道,怎么叫做杨公再。”桃干仙道:“这里写的是‘杨公再’,可不是‘杨再兴’。”桃根仙道:“那么‘兴之神’三个字是什么意思?”桃干仙道:“‘兴之神’这三字难道是我写的?既然不是我写的,我怎知是什么意思?”桃叶仙道:“兴,就是高兴,兴之神,是精神很高兴的意思,杨公再这姓杨的小子,死了有人供他,精神当然很高兴了。”桃根仙点头道:“很是,很是。”桃花仙道:“我说这里供的是杨七郎,果然不错,我桃花仙大有先见之明。”桃枝仙怒道:“是杨再兴,怎么是杨七郎了?”桃干仙也怒道:“是杨公再,又怎么是杨七郎了?”
" q# Y2 _* p# `1 V* A  桃花仙道:“三哥,,杨再兴排行第几?”桃枝仙摇头道:“我不知道。”桃花仙道:“杨再兴排行第七,是杨七郎。二哥,杨公再排行第几?”桃干仙道:“从前我知道的,现在忘了。”桃花仙道:“我倒记得,他排行也是第七,所以是杨七郎。”桃根仙道:“这神倘若是杨再兴、便不是杨公再,如果是杨公再,便不是杨再兴。怎么又是杨再兴,又是杨公再?”桃叶仙道:“大哥你有所不知。这个‘再’字,是甚么意思?‘再’,便是再来一个之意,一定是两个人而不是一个人,所以既是杨公再,又是杨再兴。”余下四人连连点头,都道:“此言甚是有理。”突然之间,桃枝仙又说道:“你说名字中有一‘再’字,便要再来一个,那么杨七郎名字中有个七字,岂不是要再来七个?”桃叶仙道:“是啊,杨七郎有七个儿子,那是众所周知之事!”桃根仙道:“然则名字中有个千字便生一千个儿子,有个万字,便生一万个儿子?”五个人越扯越远,岳灵珊几次要笑出声来,却都强自忍住。桃谷五怪又争了一会,桃干仙忽道:“杨七郎啊杨七郎,你只要保佑咱们六弟不死,老子向你磕几个头也是不妨。我这里先磕头了。”说着跪下磕头。岳不群夫妇一听,互视一眼,脸上均有喜色,心想:“听他言下之意,那怪人虽然中了一剑,却尚未死。”桃枝仙道:“倘若六弟死了呢?”桃干仙道:“我便将神像打得稀烂,再在烂泥上撤一泡尿。”  s6 @: K; L) }! n
  桃花仙道:“就算你把杨七郎的神像打得稀巴烂,又撒上一泡尿,就算再拉上一堆屎,却又怎地?六弟死都死了,你磕了头,总之是吃了亏啦!”桃枝仙道:“言之有理,这头且不忙磕,咱们去问个清楚,到底六弟的伤冶得好呢还是治不好。治得好再来磕头,治不好便来拉尿?”桃根仙道:“倘若治得好,不磕头也治得好,这头便不用磕了。倘若治不好,不拉尿也治不好,这尿便不用拉了。”桃叶仙道:“六弟冶不好,咱们大家便不拉尿?不拉尿,岂不是要胀死?”桃干仙突然放声大哭,道:“六弟要是活不成,大伙儿不拉尿便不拉尿,胀死便胀死。”其余四人都是大哭起来。桃枝仙忽然哈哈大笑,道:“六弟倘若不死,咱们白哭一场,岂不吃亏?去去去,去问个明白,再哭不迟。”桃花仙道:“这句话大有语病,六弟倘若不死,‘再哭不迟’四个字便用不着了。”五个人一面争辩,快步出庙。
' r; l" ~. q) h- G/ \  岳不群道:“那人到底死活如何,事关重大,我去探个虚实。师妹,你和珊儿他们在这里等我回来。”岳夫人道:“你孤身犯险,没有救应,我和你同去。”说着抢先出庙。岳不群过去每逢大事,总是夫妻联手,此刻听妻子这么说,知道拗不过她,也不多言。两人出庙后,遥遥望见桃谷五怪从一条小路转入一个山树。两人不敢太过逼近,只是远远跟着,好在五人争辩之声甚响,虽然远,却听得清楚五人的所在,沿着那条山道,经过十几株大柳树,只见一条小溪之畔有几间瓦屋,桃谷五怪的争辩声直响入那座瓦屋之中。岳不群轻声道:“从屋后绕过去。”& `2 O. N: _/ H& O
  夫妇俩展开轻功,远远向右首奔出,又从里许之外兜了转来。那瓦屋之后又是一排柳树,两人隐身在柳树之后,猛听得桃谷五怪齐声怒叫:“你杀了六弟啦!”“怎——怎么剖开了他的胸膛?”“要你这狗贼抵命。”“把你的胸膛也给剖了开来。”“啊哟,六弟,你死得这么惨,我——我们永远不拉尿,跟着你一齐胀死。”岳不群大惊,均想:“怎么有人剖了他们六弟的胸膛?”两人弯腰走到窗下,从窗缝向屋内望去。其时暮色已深,屋内明晃晃的点了七八盏灯,只见屋子中间放着一张大床。床上仰卧着一个全身赤裸的男子,这人胸口已被人剖开。鲜血直流,双目紧闭,似已死去多时,瞧他面容,正是那日在华山顶上被岳夫人剌死的桃实仙。桃谷五怪围在他的身旁,指着一个矮胖子大叫大嚷。
/ ~9 F; i7 h. P. r5 z# D4 z  这矮胖子身高不过四尺,但横阔几乎也有四尺,脑袋极大,生一撇鼠须,摇头晃脑,形相十分滑稽。他双手都是鲜血,右手持着一柄雪亮的短刀,刀上也染满了鲜血。他双目直瞪桃谷五怪,过了一会,才沉声道:“放屁放完了没有?”桃谷五怪齐声道:“放完了,你有什么屁放?”那矮子道:“这活死人胸口中剑,你们给他敷了金创药,千里迢迢的抬来求我救命。你们路上走得太慢,创口结疤,经脉都对错了,要救他性命是可以的,不过经脉错乱,救活后武功全失,而且下半身瘫痪,无法行动。这样的废人,医好了有何用处?”桃根仙道:“虽是废人,总比死人好些。”那矮子怒道:“我要就不医,要就全部医好,医成一个废人,老子颜面何在?不医了,不医了,你们把这死尸抬去吧,老子决心不医了,气死我也,气死我也!”) A; z1 n! A; m& o. a$ n: o
  桃根仙道:“你说‘气死我也’,怎么又不气死?”那矮胖子双目直瞪着他,冷冷的道:“我早就给你气死了。你怎知我没有死?”桃干仙道:“你既无医好我六弟的本事,何以又剖开了他的胸膛?你—你—你—”那矮胖子仍是冷冷的道:“我的外号叫作什么?”桃干仙道:“你的狗屁外号有道是‘杀人名医!’”岳不群夫妇心中一凛,对望了一眼,均想:“原来这个形相古怪的矮胖子,居然便是大名鼎鼎的‘杀人名医’,不错,普天下医道之精,据说以这平一指为第一,那怪人身受重伤,他们来求他医治,原是在情理之中。”* f4 x3 L. e) g7 N
  只听平一指冷冷的道:“我既号称‘杀人名医’,杀个把人,又有什么希奇?”桃花仙道:“杀人有什么难?你只会杀人,不会医人,枉称了这‘名医’二字。”平一指道:“谁说我不会医人?我将这活死人的胸膛剖开,经脉重行接过,医好之后,内外武功和未受伤时一模一样,这才是杀人名医的手段。”桃谷五怪大喜,齐声道:“原来你能救活六弟,那可错怪你了。”桃根仙道:“你怎——怎么还不动手医冶?六弟的胸膛给你剖开了,一直流血不止,再不医治,便来不及了。”平一指道:“杀人名医是你还是我?”桃根仙道:“自然是你,那还用问?”平一指道:“既然是我,你怎知来得及来不及?再说,我剖开他胸膛后,本来早就在准备医治,你们五个讨厌鬼来啰唆不休,我怎么医法?我叫你们去杨将军庙玩个半天,再到牛将军庙,张将军庙去玩玩,为什么这么快便回来了?”桃干仙道:“快动手治伤吧,是你自己在啰唆,还说我们啰唆呢。”平一指又瞪目向他凝视,突然大喝一声:“拿针线来!”
# O8 x. G* T$ |2 N" J0 y  桃谷五仙和岳不群夫妇都给他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大喝吓得吃了一惊,只见一个高高瘦瘦的妇人走进屋来,手中端着一只盘子,一言不发的放在桌上。这妇人四十来岁年纪,脸上全无血色,眼睛深陷,似是身患重病。平一指道:“你们求我救活这人,可知我的规矩?”桃根仙道:“当然知道。不论要杀什么人,你吩咐下来好了,我们六兄弟无不遵命。”平一指道:“那就是了,现在我还没想到要杀那一个人,等想到了,再跟你们说。你们通统给我站在一旁,不许出一句声,只要发出半点声息,我即停手,这人是死是活,我可再也不管了。”桃谷五怪生平不受人气,而且要他们乖乖的站着不出一句声,那可比什么都难受。
( o( q& _$ k9 O& c  六兄弟自幼同房而睡,同桌而食,只怕是在睡梦之中,也要争辩个不休。这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个个都是满腹言语,须得一吐方快,只是手足情深,想到只须说一个字,便送了六弟的性命,唯有竭力忍住,连咳嗽也不敢咳出声来。/ u" g4 X* h) m- V8 }4 P5 u, N
  平一指取过一口大针,穿上了一条透明的粗线,将桃实仙胸口的剖开处缝了起来,别瞧他十根手比又粗又短,便似十根胡萝卜一般,但动作竟是灵巧之极,运针如飞,片刻间将一条九寸来长的伤口缝上了。桃实仙早已昏迷了过去,绝不出声。平一指反手从许多磁瓶中取出这种药粉,那种药水,纷纷敷在伤口之上。又撬开桃实仙的牙根,灌下了几种药水,然后用湿布抹去他身上的鲜血。那高瘦妇人一直在旁相助,递针递药,动作也极是熟练。
, M, s6 w# G0 M- n, o# l  平一指向桃谷五仙瞧了瞧,眼见五人唇动舌摇,个个急欲说话,便道:“此人还没有活,等他活了过来,你们再说话吧。”五人张口结舌,神情极是尴尬。平一指“哼”了一声,坐在一旁。五个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谁都没有说话,那妇人则将针线刀圭等物移了出去。岳不群夫妇躲在窗外,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此刻屋内鸦雀无声,窗外只须稍有动静,屋内诸人立时便会蔡觉。1 q* y3 X3 g: ]
  寂静之中,忽听得邻室一个嘶哑的声音说道:“师弟,医活了人没有?”平一指道:“当然医活了,难道还会医死吗?”只听得板门呀的一声推开,走进一个胖子来。这人比平一指稍高,满头白发,满脸皱纹。他走到桃实仙身旁,突然之间,伸掌在桃实仙头顶“百会穴”上重重一击。六个人“啊”的一声,同时惊呼出来。这六个人中五个是桃谷五仙,另一个竟是躺卧在床的桃实仙。他一声呼叫,便即坐起,骂道:“你奶奶的,为甚么打我头顶?”那白发老骂为道:“你奶奶的,老子不用真气通你百会穴,你能好得这么快么?”桃实仙道:“你奶奶的,老子好得快好得慢,跟你又有什么相干?”那白发老人道:“你奶奶的,老子要和我师弟商量要事,你老是不能起身,岂不是叫老子等得不耐烦?”桃实仙道:“你奶奶的,老子走就走,希罕么?”一骨碌站起身来,迈步便行。桃谷五仙见他说走就走,好得如此迅速,都是又惊又喜,跟随其后,出门而去。
4 t. B" I  d# d; u  岳不群夫妇心下骇然,均想:“平一指的医术果是惊人,而他师兄的内力亦是非同小可,适才在桃实仙头顶百会穴上这一拍,定是以浑厚内力注入其体,这才能令他立时苏醒。”二人微一犹豫,只见桃谷六仙已去得远了,而那白发老人与平一指已在室内坐定。既知这二人内功高深,岳不群夫妇便不敢立即离去,刚才若和桃谷六仙同时离开,屋内二人多半不会察觉,此时却须另候机会了。
9 s0 W+ Y- u* C  只听那白发老人问道:“你要叫桃谷六怪去杀什么人?”平一指道:“还没想出来,师哥,你说叫他们去杀了谁好?”那白发老人道:“我怎知你胸中的鬼主意?”他顿了顿道:“我猜你定欲利用他六人,助你到千秋宫去取宝,是不是?”平一指哼了一声,道:“千秋宫去取宝?你白发童子要去千秋宫,世上还有谁敢跟你争的?”岳不群听到这里,向妻子点了点头。心道:“原来这人便是白发童子任无疆。听说此人杀人不眨眼,出名的心狠手辣,只是近二十年来好久没听到他的名字了,却不知他便是杀人名医平一指的师兄。”岳夫人却不知白发童子的来历,但见丈夫脸上肌肉微微一动,眼中露出戒惧的神色,便知道白发老人的来历不小,满心想问,却是不敢开口。
/ J5 s' \% }3 h7 Z- @# Z  白发童子嘻嘻一笑,手舞足蹈,一副天真澜漫的模样,道:“师弟,上一次千秋宫开宫,我的龙象掌还刚刚开始练,自知进不了宫,苦苦等了三十年,好容易等到今日,那自然是要去试一试的?其实,与你同去却也不妨,咱哥儿俩联手,声势比我独个儿大得多。”平一指道:“算了,算了,我不去千秋宫,咱二人还有兄弟之情。若是我一起此心,只怕还没有离开朱仙镇,已命丧在你龙象掌之下。世上又没第二个杀人名医,我头顶给你击上一掌,谁来给我医啊?”
5 P3 @8 D6 g6 \: [3 {  任无疆道:“中了我龙象掌之人,就算你是杀人名医亲自医治,也未必救治得活。”平一指道:“是啊,杀人容易救人难,原是千古不易之理。”任无疆道:“这也不能一概而论,要看想杀的是谁,想救的又是谁。想杀我白发童子,只怕就不怎容易。”平一指道:“是极!是极!否则江湖之上,不知有多少人想将你千刀万段,可是我的任师兄,还是活到白了头发,看样子还有七八十年好活。”任无疆呵呵大笑,道:“我今年七十四岁,再活七八十年,岂不是变成老妖怪了?”平一指道:“师哥,我这就要去给一个人治病,你有无兴致跟我出去走走。”任无疆笑道:“在你这三间小屋里呆着,闷也把我闷死了,跟你出去走走也好。”两个人边谈遵行。到了另一间屋中。
0 z6 A) C" ^0 J0 v% P  岳不群向妻子打个手势,两人立即轻手轻脚的走开,直到离那屋子数十丈处,这才快步疾行。岳夫人道:“那白发童子的内功,似乎比那杀人名医要强得多,师哥,这两人到底是甚么门派的?”岳不群道:“听说平一指的师父是在伏牛山隐居的一个老道士,甚么门派来历,武林中谁也不知。”岳夫人道:“瞧他二人行事,直是邪多于正。”岳不群道:“桃谷六怪也在这里,这开封府是个是非之地,咱们及早离去吧,不用跟他们歪缠了。”岳夫人哼的一声,只觉毕生之中,近几个月来所受委屈特多,丈夫以五岳剑派一派掌门之尊,竟然是在东躲西避,天下虽大,竟似无一容身之所。他夫妇间虽然无话不谈,但话题一涉及此事,便老远的避了开去,以免二人同感尴尬。
& L0 M( ]2 S. ?2 ]; G* J  不多时两人回到杨将军庙,只见岳灵珊、林平之和劳德诺诸弟子均在后殿相候,各人神色甚是不安。岳不群道:“回船去吧!”众人均已得知桃谷五怪便在当地,谁也没有多问,便即匆匆回舟。劳德诺知道师父心意,径向船家说道:“咱们要办的事很是紧急,不能在开封府多耽了,这就拔锚开船吧。”船家大是奇怪,道:“在开封府一晚也不停?黄河水急,黑夜行船,十分危险,还是明天早早开船的为是。也不争在多耽搁一晚。”劳德诺取出一锭五两重的银子,交给船家,道:“你立即开船,赏你这锭银子。”船家见这一伙客人不论男女,个个身上带剑,势在非允不可,当下谢了一声,接过银子,懒洋洋走到船头去拔篙。) R7 ~# u; Y( h- d; Z' d$ z. v
  便在这时,只听得桃谷五仙的声音大叫:“令狐冲,令狐冲,你在那里?”岳不群夫妇及华山群弟子脸色一齐大变,只见七个人匆匆奔到码头边,桃谷五仙之外,便是任无疆与平一指。桃谷五仙认得岳不群夫妇,远远望见,便即大声欢呼,五个人纵身一跃,齐向船上跳来。岳夫人拔出长剑,向桃根仙胸口剌了过去。岳不群不等她剑招使老,也已长剑出手,当的一声,却是将妻子的剑刃压了下去,卧着左手一探,将她长剑抓了过来,低声道:“不可鲁莽!”他估量敌情,桃谷五怪同时跃到,即便能伤得一二人,终究非其之敌。只觉船头微微一沉,桃谷五仙已站在船头。桃根仙大声道:“令狐冲,你躲在那里。怎地不滚出来?”令狐冲大怒,道:“我怕你们甚么?为甚么要躲?”突然之间,船身向左一侧,一众女弟子都尖声叫了出来。
) [; m% v; N; m! r8 J# G8 Y  船身向左倾侧,登时便有河水灌了进来,幸好那船一侧之后,便又向右边侧了过去,不住的左右摇晃,只见船头又多了二人,一个是杀人名医平一指,另一个便是他师兄白发童子任无疆。这二人都是又矮又肥的胖子,每个人少说也有二百来斤。但这艘船船身甚巨,载重数万斤,这四五百斤重且加上去,本来极难撼动,船身所以倾侧,自是由于师兄弟二人同时使上了“千斤堕”之类的高深内功。岳不群心下暗自吃惊:“我和师妹刚回舟中,他二人跟着也来了,莫非是发现我二人在窗外偷窥的踪迹?桃谷五怪已是极难对付,再加上这两个辣手人物,岳不群夫妇的性命,今日只怕要送在开封府了。”
5 C( l3 N3 u/ a0 [! Q* b- G& H  只听平一指道:“那一位是令狐兄弟?”言辞居然甚为客气,令狐冲慢慢走到船头,道:“在下令狐冲,不知两位尊姓大名,有何见教?”平一指向他上下打量,说道:“有人托我来治你之伤。”一伸手,已然抓住他的手腕,一根食指搭在他脉搏之上,突然间双眉一轩,“咦”的一声,过了一会,眉头慢慢皱了拢来,又是“啊”的一声,仰头向天,左手不住搔头,喃喃的道:“奇怪,奇怪。”隔了良久,伸手去搭令狐冲另一只手的脉搏,突然间打了个喷嚏,说道:“古怪得紧,老夫生平从所未见。”) d( l/ `  m5 A* P% l
  桃根仙忍不住说道:“那有什么奇怪?他心经受伤,我早已用内力真气替他冶过了。”桃干仙道:“你还在说他心经受伤,明明是肺经不妥,若不是我用真气通他肺经诸穴道,这小子那里活得到今日?”桃枝仙、桃叶仙、桃花仙三人也是纷纷大发谬论,各执一辞,自居大功。平一指突然大喝:“放屁,放屁!”桃根仙怒道:“到底是你放屁,还是我五兄弟放屁?”平一指道:“是你六兄弟放屁!令狐兄弟体内,有两道较强真气,似乎是不戒和尚所注,另有六道较弱真气、多半是你们六个大位傻瓜了。”岳不群夫妇对望了一眼,心道:“这平一指,果然名不虚传,他一搭脉搏,察觉冲儿体内有八道不同真气,那倒不奇,奇在他居然能说得出来历,知道其中两道真气来自不戒和尚。”1 W. B3 @' B" V3 ?& O) m
  桃干仙怒道:“为甚么我们六人的较弱,不戒贼秃的较强?明明是我们的强,他的弱!”平一指冷笑道:“好不要脸,他一个人的真气,压住了你们六个人的,难道还是你们较强?”桃花仙死不认输,伸出一根手指,假意也去搭令狐冲右手的脉搏,道:“以我搭脉所知,乃是桃谷六仙的真气,将不戒和尚的真气压得无法动———”突然之间,他大叫一声,那根手指犹如被人咬了一口,急缩不迭,叫道:“哎唷,他妈的!”平一指哈哈大笑,十分得意。众人均知他是以上乘内功借着令狐冲的身子传力,狠狠的将桃花仙震了一震。2 I* W! O) j, l, u, B
  平一指笑了一会,脸色一沉,道:“你们都给我在船舱里等着,谁都不许出声。”桃叶仙道:“我是我,你是你,为什么要听你的话?”平一指道:“你们立过誓,要给我杀一个人,是不是?”桃枝仙道:“是啊,我们只答应替你杀一个人,没答应听你的话。”平一指道:“听不听话,原在你们。但若我叫你们去杀了桃谷六仙的桃实仙,你们意下如何?”桃谷五仙齐声大叫起来:“岂有此理,你刚刚救活了他,怎么又叫我们去杀他?”平一指道:“你们五人,向我立过甚么誓?”桃根仙道:“我们答应了你,若是你救活了我们的兄弟桃实仙,你吩咐我们去杀一个人,不论要杀的是谁,都须照办,不得推卸。”平一指道:“不错。我救活了你们兄弟没有?”桃根仙道:“救活了!”平一指道:“他是不是人?”桃根仙道:“他当然是人,难道还是鬼?”平一指道:“好了,我叫你们去杀一个人,这个人便是桃实仙!”桃谷五仙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觉此事太也匪夷所思。平一指道:“你们倘若真的不愿去杀桃实仙,那也可以通融。你们到底听不听我的话?我叫你到船舱里丢乖乖的坐着,谁都不许乱说乱动。”桃根仙等五人连连答应,一晃眼间,五个人均已双手按膝,端庄而坐,要有多规矩便有多规矩。
  c. ?4 J/ m3 u+ U' c; E4 E  令狐冲道:“平前辈,听说你给人治病救命,有个规矩,救活之后,要那人代你杀却一人。”平一指道:“不错,确是有这个规矩。”令狐冲道:“晚辈不愿替你杀人,所以你也不用给我冶病。”平一指听了这话,“哈”的一声。任无疆则是“哼”的一声。平一指又自头至脚的向令狐冲打量一番,似乎在察看一件希奇古怪的物事一般,隔了半晌,才道:“第一,你的病很重,我治不好。第二,就算冶好了,自有人答应给我杀人,不用你亲自出手。”令狐冲虽然自从岳灵珊移情别恋之后,已觉了无生趣,但忽然听得这位号称有再生之能的名医判断自己的病已无法治愈,心中却不禁感到一阵凄凉。
3 w' J. u6 D% k" A2 t8 w# B6 h  任无疆道:“师弟,是谁托你给这小哥儿治病来着?是什么人有这么大的面子,居然请得动‘杀人名医’到病人的住处来出诊?”平一指摇了摇头,道:“我冶不好他的病,心下惭愧得很,还说他作甚?”任无疆道:“你连死了九成的人都能医,他又不是死人,怎么会冶不好?”平一指道:“他身体内有八道异种真气,驱不出、化不掉、降不服、压不住,是以为难。”任无疆道:“有这么厉害!”双手抓住令孤冲的脉搏,片刻之间,便即放开,重重哼了一声。$ i) L! v* H. \1 w7 \% E3 j
  平一指道:“令狐兄弟,我受人之托治你治病,不是我不肯尽力,实在你的病因与真气内力有关,非针灸药石所能奏效,在下行医以来,从未遇到过这等病象,无能为力,十分惭愧。”他一面说,一面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十粒朱红色的丸药,说道:“这十粒‘镇心理气丸’,多含名贵药材,制练不易,你每十天服食一粒,可延百日之命。”令狐冲双手接过,说道:“多谢。”平一指转过身来,正欲上岸,忽然又回头道:“瓶里还有两粒,索性都给了你吧。”令狐冲不接,道:“前辈如此珍视,这药大自有奇效,不如留着救人。晚辈多活十日八日,于人于己,均无什么好处。”平一指侧头又瞧了他一会,道:“生死置之度外,确是大丈夫本色。怪不得。”向任无疆一点头,两人一同跃上岸去,片刻间走得没了影踪。他二人说来便来,说去便去,竟将一个华山派掌门人岳不群视若无物。岳不群好生有气,只是船舱中还坐着五个要命的瘟神,如何打发,可煞费周章。只见五仙坐着一动也不动,眼观鼻,鼻观心,便似老僧入定一般。若命船家开船,势必将五个瘟神一齐带走,若是不开船,不知他五人坐到什么时候,又不知是否会暴起伤人,以报岳夫人剌伤桃实仙的一剑之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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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0-15 00:30 | 只看该作者
岳不群心下好生为难,料不定桃谷五怪将有什么行动。劳德诺、岳灵珊等亲眼见过他们手撕成不忧的凶状,此刻思之犹有余悸,各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向五人瞧去。令狐冲回身走进船舱说道:“喂,你们在这里干什么?”桃根仙道:“乖乖的坐着,什么也不干。”令狐冲道:“我们要开船了,你们请上岸吧。”桃干仙道:“平一指平大夫吩咐,叫我们在这船舱中乖乖的坐着,不许乱说乱动,否则便要我们去杀了我们的兄弟。所以我们便乖乖的坐着,不敢乱说乱动。”令狐冲忍不住好笑,道:“平大夫早就上岸去了,你们也可乱说乱动了!”桃花仙摇头道:“不行,万一他瞧见我们乱说乱动,那可大事不妙。”; h0 o+ ^1 b# f0 l3 o" {0 ?
  忽听得岸上有个嘶嘎的声音叫道:“五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东西在那里?”桃根仙道:“他是在叫我们。”桃干仙道:“为甚么是叫我们?我们怎会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那人又叫道:“这里又有一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东西,平大夫刚给他治好了伤,你们要不要?若是不要,我就丢下黄河里去喂大王八了。”桃谷五仙一听,呼的一声,五个人并排从船舱中纵了出去,站在岸边。只见那个相助平一指缝伤的中年妇人笔挺站着,左手平伸,提着一个担架,桃实仙使躺在架上。
+ v. c$ a/ m1 \& j  瞧不出这妇人满脸病容,力气倒也真大,一只手提了个百来斤的桃实仙再加上木制担架,竟是全没当作一会事。桃根仙忙道:“当然要的,为什么不要?”桃干仙道:“你出口伤人,为什么要说我们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桃实仙躺在握架之上,说道:“瞧你相貌,也未必比我们高明得了多少。”原来桃实仙经平一指缝好了伤口,服下灵丹妙药,又经任无疆在顶门一拍,输入真气,立时起身行走,但毕竟失血太多,行不多时,便又晕倒,给那中年妇人提了转去。他受伤虽重,口头上仍是坚绝不肯让人,忍不住要和那妇人争辩几句。
- O* a$ R7 D: B2 O  那妇人冷冷的道:“你们可知平大夫生平最怕的是什么?”桃谷六仙齐道:“不知道,他怕什么?”那妇人道:“他最怕老婆!”桃谷六仙哈哈大笑,道:“他这么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居然怕老婆,哈哈,可笑啊可笑!”那妇人冷冷的道:“有什么可笑?我就是他老婆!”桃谷六仙立时不作一声。那妇人道:“我有什么吩咐,他不敢不听。我要杀什么人,他便会叫你们去杀。”桃谷六仙齐道:“是,是!不知平夫人要杀什么人?”那妇人的眼光向船舱中射去,从岳不群看到岳夫人,又从岳夫人看到岳灵珊,每个人都给她看得心中发毛,各人均知,只要这个形容丑陋,全无血色的妇人向谁一指,桃谷五仙立时便会将这人撕了,纵是岳不群这样的高手,只怕也是难逃毒手。
6 O8 J5 R7 p" b  那妇人的眼光慢慢收了回来,又转向桃谷六仙脸上瞧去,六兄弟也是心中抨抨乱跳。那妇人“哈”的一声,桃谷六仙齐道:“是,是!”那妇人又是“哼”的一声,桃谷六仙又是一齐说道:“是,是!”那妇人道:“此刻还未想到要杀之人。不过平大夫说,这船中有一位令狐冲令狐先生,是他十分敬重之人。你们须得好好服侍他,直到他死为止,他说什么,你们便听什么,不得有违。”桃谷六仙皱眉道:“服侍到他死为止?”
6 \, F- Q7 p; ~3 ?6 e" N  平夫人道:“不错,服侍他到死为止。不过已不过百日之命,在这一百日中,你们须得事事听他吩咐。”桃谷六仙听说令狐冲已不过再活一百日,登时都高兴起来,都道:“服侍他一百天,倒也不是难事。”令狐冲道:“平前辈一番美意,晚辈感激不尽。只是晚辈不敢劳动桃谷六仙照顾,便请他们上岸,晚辈这可要告辞了。”平夫人脸上冷冰冰的没半点喜怒之色,说道:“平大夫言道,令狐兄弟的内伤,是这六个混蛋害的,不但送了令狐兄弟一条性命,而且使得平大夫无法医治。大失面子,不能向托他之人交代,非重重责罚这六个混蛋不可。平大夫本来要他们依据誓言,杀死自己一个兄弟,现下从宽处罚,要他们服侍令狐兄弟。”她顿了一顿,又道:“这六个混蛋若是不听令狐兄弟的话,平大夫知道了,立即取他六人中一人的性命。”
% E: L% {$ K/ Y( x% f. d$ u8 o  桃花仙道:“令狐兄的伤既是由我们而起,我们服侍他一下,何足道哉,这叫做大丈夫恩怨分明。”桃枝仙道:“男儿汉为朋友双胁插刀,尚且不辞,何况照料一下他的伤势?”桃实仙道:“我的伤势本来需人照料,我照料他,他照料我,有来有往,大家便宜。”这桃谷六仙心中早就答应了平一指的吩咐,只是生性要强好胜,口头上的亏却是无论如何不吃。桃根仙一拍大腿,说道:“古人听得朋友有难,千里赴义,我六兄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还在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平夫人却白了白眼睛,径自去了。
7 ~6 T' b4 H' M+ w2 B: x. f) |  桃枝仙和桃干仙提了担架,跃入船中,桃根仙等跟着跃入,叫道:“开船,开船!”令狐冲见其势无论如何不能拒却他六人同行,便道:“六位桃兄,你们要随我同行,那也未始不可,但对我师父师母,必须恭敬有礼,这是我第一句吩咐。你们若是不听,我不要你们服侍了。”桃叶仙道:“桃谷六仙本来便是彬彬君子,天下知名,别说是你师父师母,就算是你的徒子徒孙,我们也是礼敬有加。”令狐冲听他居然自称是“彬彬君子”,忍不住好笑,向岳不群道:“师父,这六位桃兄想乘咱们坐船东行,师父意下如何?”
: S! k8 n: f( W. t  岳不群心想,这六人目前已不致向华山派为难,虽然同处一舟,不免是心腹之患,但瞧情形也无法将他们赶走,好在这六人武功虽强,为人却是疯疯癫癫,若以智取,未始不能对付,便点头道:“好,他们要坐船,便坐着不妨,只是我生性爱静,不喜听他们争辩不休。”桃干仙道:“岳先生此言错矣,人生在世,为何有一张嘴巴?这张嘴除了吃饭,还须说话的。又为何有两只耳朵,那自是听人说话之用,你若是生性爱静,便辜负了老天爷造你一张嘴巴两只耳朵的美意。”岳不群知道只须和他一接上口,他五兄弟的五张嘴巴一齐加入,不知要嘈到甚么地步,打架固是打他们不过,辩论也是辩他们不赢,当即微微一笑,说道:“船家,开船!”! Q/ S5 X7 ~6 p7 Y' H$ W$ M; R2 p
  桃叶仙道:“岳先生,你要船家开船,便须张口出声,若真生性爱静,该当打手势叫他开船才是。”桃干仙道:“船家在后梢,你在中舱。你打手势,船家看不见,那也枉然。”桃根仙道:“他难道不能到后梢去打手势么?”桃花仙道:“倘若船家不懂他的手势,将‘开船’误作‘翻船’,岂不糟糕?”
0 L9 t& j! |) U* m% B9 c- d! u第三十八回 极品美酒
& L" M% i7 Y2 K" P2 ^$ j3 N+ J  桃谷六仙争辩声中,船家已拔锚开船。岳不群夫妇不约而同的向令狐冲望了一眼,向桃谷六仙瞧了一眼,又互相你瞧着我,我瞧着你,心中所想的是同一件事:“平一指说受人之托来给冲儿治病,从他言话中听来,那个托他之人在武林中地位甚高,以致他虽将华山派掌门人没瞧在眼里,对华山派的一个弟子,却偏偏甚是客气。到底是谁托了他治冲儿治病?”若在往日,他夫妇早就将令狐冲叫了过来,细问端详,但此刻师徒间不知不觉已生出许多隔阂,二人均知还不是向令狐冲探问的时候。
& S! `# K( [) t8 s- ~. i5 O  顺风顺水,舟行甚速,这晚停泊之处,离兰封已不甚远。船家做了饭菜,端在木几之上。各人正要就食,忽听得岸上有人朗声说道:“借问一声,华山派诸位英雄是乘这艘船的么?”岳不群还未答话,桃枝仙已抢着说道:“桃谷和华山的诸位英雄好汉,都在船上,有什么事?”那人欢然道:“这就好了,咱们在这里已等了一日一夜。快,快,拿过来。”只见十多名大汉分成两行,从岸旁的一个茅棚中走出,每个人手中都捧着一只朱漆匣子。一个空手的蓝衫汉子走到船前,躬身说道:“敝上得悉令狐少侠身子欠安,甚是挂念,本当亲来探候,只是实在来不及赶回,特命小人奉上一些菲礼,请令狐少侠赏收。”一众大汉纷纷走上船头,将十余只匣子都放在船上。" u! y2 Q9 ^( @# N# S
  令狐冲奇道:“实上不知是那一位?如此厚赐,令狐冲愧不敢当。”那汉子道:“令狐少侠福泽深厚,定可早日康复,还请多多保重。”说着躬身行程,率领一众大汉径自去了。令狐冲道:“也不知是谁给我送礼,可真希奇古怪。”桃谷五仙生就猴子般的性情,早就忍耐不住,道:“先打开瞧瞧。他不是说开匣便知么?”五个人七手八脚,将一只只朱漆匣子的盖揭开,只见有的匣中装满了精致点心,有的是熏鸡火腿之类的下酒之物,更有人参、燕窝、银耳、首鸟之类珍贵滋补的药材。最后两盒却装满了小小的金锭银锭,显是以备令狐冲路上花用,单是这两盒金银,便足供华山派众人吃用数年,不愁盘缠匮乏。桃谷五仙也不客气,见到糖果蜜饯,水果点心,便抓起来塞入口中,大叫:“好吃,好吃!”可是翻遍了十几只匣子,既无信件名剌,亦无花纹表记,到底送礼之人是谁,却无半分线索可寻。9 Z1 d/ j+ i6 X) q; N& L9 e  M! Q
  令狐冲向岳不群道:“师父,这件事弟子可真摸不着半点头脑。这送礼之人既不像是有恶意,也不似是开玩笑。”说着捧了点心,先敬师父师娘,再分给众师弟师妹。岳不群道:“你有江湖上的朋友是住在这一带的么?”令孤冲沉吟半晌,摇头道:“没有。”便在此时,只听得马蹄声响,有八乘马沿河疾驰而来,有人叫道:“华山派令狐少侠是在这里么?”桃谷六仙纷纷叫道:“在这里,在这里?有甚么好东西送来?”
1 s3 [  b0 w7 T9 Y% T  {. x  那人叫道:“敝帮帮主得知令狐少侠来到兰封,又听说令狐少侠喜喝上几杯,命小人物色到十六坛陈年美酒,专程赶来,请令狐少侠品评品评。”那八乘马奔到近处,果见每一匹马的鞍上都挂着两坛酒。酒坛上有的写着“极品贡酒”,有的写“三锅良汾”,更有的写“绍兴状元红”,十六坛酒竟似各各不同。
7 {: G2 s) P# a0 L  令狐冲见了这许多美酒,那比送什么给他都喜欢,忙走上船头,拱手说道:“恕在下眼拙,不知贵帮是那一帮?兄台尊姓大名?”那汉子笑道:“敝帮帮主再三嘱咐,不得向令狐少侠提及敝帮之名。他老人家言道,这一点小小礼物,实在太过菲薄,再提出敝帮的老字来,实在是不好意思。”他左手一挥,马上乘客便将一坛坛美酒搬了下来,放上船头。岳不群在船舱中凝神细看这八名汉子的身手,只见个个都是十分矫捷,一手提一只酒坛,轻轻一跃、便上了船头,只是这八人是什么武功家数,却看不出来,但显然八人并非同一门派,看来同是一带的帮众,倒是不假。八个人将十六坛酒送上船头后,各人躬身向令狐冲行礼,便即上马而去。
. Y$ O9 H; D7 }5 i2 q8 D  令狐冲笑道:“师父,这件事可真奇怪了,不知是谁跟弟子开这个玩笑,送了这许多坛酒来?”岳不群沉吟道:“莫非是田伯光?又莫非是不戒和尚?”令狐冲道:“不错,这两人行事古里古怪,或许是他们也未可知。喂!桃谷六仙,有大批好酒在此,你们喝不喝?”桃谷六仙笑道:“美酒当前,岂有不喝之理?”桃枝仙、桃花仙二人捧起两坛酒来,伸掌拍去泥封,倒在碗中,果然是香气扑鼻,六个人也不和令狐冲客气,自行骨嘟嘟的喝酒。令狐冲也去倒了一碗,捧到岳不群面前,道:“师父,你请尝尝,香气似乎不错。”岳不群微微皱眉,“嗯”的一声。劳德诺道:“师父,防人之心不可无。这酒不知是谁送来,焉知酒中没有古怪。”岳不群点点头,道:“冲儿,还是小心些儿的好。”令狐冲一闻到醇美的酒香,馋涎欲滴,那里还忍耐得住,笑道:“弟子已然命不久长,这酒中有毒无毒,于弟子也无多大分别。”双手捧碗,几口喝了个干净,伸舌祇了舐上唇下唇,赞道:“好酒,好酒!”
: A* G% @; n( k* U  只听得岸上也有人大声赞道:“好酒,好酒!”令狐冲举目往声音来处望去,只见柳树之下,有个衣衫槛褛的落魄书生,右手摇着一柄破扇,仰头用力嗅着从船上飘上去的酒气,说道:“果然是好酒!”令狐冲笑道:“这位兄台,你没品尝此酒,怎知此酒美恶?”那书生道:“这是藏了六十二年的三锅头份酒,在下一闻米气,便知酒味。”令狐冲大喜道:“兄台若是不嫌,便请过来喝几杯如何?”那书生摇头晃脑的说道:“你我素来不相识,萍水相逢,一闻酒香,已是干扰,如何再敢叨兄美酒,那是万万不可,万万不可。”令狐冲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闻兄之言,知兄是酒国前辈,在下正要请教,便请下舟,不必客气。”; f- \3 d0 E# A4 p& {/ @  v% x  z
  那书生慢慢踱将过来,深深一揖,说道:“晚生姓祖,祖宗之祖,当年祖逖闻鸡起舞,那便是晚生的远祖了,晚生双名千秋,千秋者,千秋万岁之意。不敢请教兄台尊姓大名。”令狐冲道:“在下复姓令狐,单名一个冲字。”那祖千秋道:“姓得好,姓得好,这名字也好!”一面说,一面从跳板走上船头,令狐冲微征一笑,心想:“我请你喝酒,便什么都好了。”当即斟了一碗酒,递给祖千秋,道:“请喝酒!”只见这祖千秋已有五十来岁年纪,焦黄面皮,双眼无神,疏疏落落的几根胡子,衣襟上一片油光,两只手伸了出来,十根手指甲中都是黑黑的污泥。4 x' X$ l/ ?, I. Z6 m6 N
  祖千秋见令狐冲将一碗酒递了过来,却不便接,说道:“令狐兄虽有好酒,却无好器皿,可惜啊可惜。”令狐冲道:“旅途之中,只有些粗碗粗盏,祖先生将就着喝些。”祖千秋摇头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你对酒具加此马虎,于饮酒之道,显是未明其中三昧。饮酒须得讲究酒具,喝什么酒,便用什么酒杯。喝汾酒,当用玉杯,唐人有诗云:玉碗盛来琥珀光。可见玉碗玉杯,能增酒色。”令狐冲道:“正是。”祖千秋又道:“关外白酒,酒昧甚佳。只可惜少了一股芳例之气,最好是用犀角之杯,盛之而饮,如此则醇美无比,须知玉杯增酒之色,犀杯增酒之香,古人诚不我欺。”
3 U- }( ~, t5 u. ^+ }: i  令狐冲生平最好的便是这杯中之物,祇是他结交的向来多是江湖豪士,能分办酒之美恶,己是十分难得,那里有人能谈论玉杯,犀杯?此刻听得祖千秋侃侃而谈,大有茅塞顿开之感。祇听他又道:“至于饮葡萄酒嘛,当然要用夜光杯了,古人诗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这夜光杯,乃是稀世珍物,极为难得,只是葡萄美酒作艳红之色,我辈须眉男儿饮之,未免豪气不足。那夜光杯能发闪光,更有一桩奇处,葡萄美酒盛入之后,立即化作血色,饮酒如饮血,岳武穆词云:‘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岂不壮哉!”令狐冲连连点头,他读书甚少。听得祖千秋引证诗词,于文义不甚了了,只是“笑谈渴饮匈奴血”一句词,确是豪气干云,令人胸怀大畅。8 F$ k  r! V/ m8 V5 s" S
  祖千秋又道:“至于这高梁美酒,乃是最古之酒,禹时仪狄作酒,禹饮而甘之,那便是高梁酒。饮这高梁酒,须用青铜之爵,始有古意。至于那米酒呢,上佳米酒,其味甘美,当用大斗饮之,方有酒意。”令狐冲道:“在下草莽之人,不明白这酒桨和酒具之间,有这许多讲究。”祖千秋拍着一只写着“百草美酒”字样的酒坛说道:“这百草美酒,乃采集百花百草,浸入美酒之中,故气味芳香,如行春郊,令人未饮先醉。饮这百草酒,须用古藤杯。百年古藤,雕而成杯,以饮百草酒,则大增芳香之气。”1 V2 S8 X/ |9 U+ I6 \' W
  令狐冲道:“百年古藤,倒是很难得的。”祖千秋正色道:“令狐兄言之错矣,百草美酒比之百年古藤,可更为难得。”令狐冲道:“原来如此,在下无知,承先生指教。”岳不群一直在留神听那祖千秋说话,听他言辞夸张,却又似有理,眼见桃枝仙、桃干仙等捧起了另一坛百草美酒,倒得满桌淋漓,全没当是十分珍贵的美酒,岳不群虽不嗜饮,却闻酒香扑鼻,甚是醇美,情知那确是上佳的好酒,桃谷六仙如此糟蹋,未免可惜。祖千秋又道:“饮这绍兴状元红,须用古瓷杯,最好是北宋瓷杯,南宋瓷杯勉强可用,但已有衰败气象,至于明瓷,则不免小气了。饮梨花酒,当用翡翠杯。白乐天杭州春望诗云:红袖织凌夸柿叶,青旗沽酒趁梨花。你想,杭州酒家卖这梨花酒,挂的是青旗,映得那梨花酒分外精神,饮这梨花酒之时,自然也当是翡翠杯了。饮这玉露酒,当用琉璃杯。玉露酒中有如珠细泡,盛在透明的琉璃杯中而饮,方可见到玉露酒与他酒不同之处。”他在片刻之间,将一十六坛共八种美酒的酒具,源源本本说了出来。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嘟嘟嘟,吹法螺!”
" U; L2 w) p- @6 v- Y  说话之人正是岳灵珊,她伸着右手食指,刮自己右颊,意思说祖千秋胡说八道。岳不群道:“珊儿不可无礼,这位祖先生说的,大有道理!”岳灵珊道:“什么大有道理?喝一点酒助助兴,那也罢了,成日成晚的喝酒,又有这许多讲究,岂是英雄好汉之所为?”祖千秋摇头晃脑的道:“这位姑娘,言之差矣。汉高祖刘邦,是不是英雄?当年他若不是大醉之后,剑斩白蛇,如何能成汉家数百年基业?樊哙是不是好汉?那日鸿门宴上,樊将军盾上割肉,大斗喝酒,岂非壮士哉?”岳灵珊哼了一声,道:“真是规规矩矩的好人,便不怎么饮酒。”
3 l7 x% {' S3 A! G& G- V# `  祖千秋举扇连摇道:“言之差矣,言之差哉。汉书有云:‘酒者天之美禄。帝王所以颐养天下。享祀所福,扶衰养疾,百礼之会,非酒不行。’古人说道:‘尧舜千钟,孔子百觚,子路嗑嗑,尚饮十榼。’古之圣贤,无不能饮也。”桃干仙突然说道:“言之差哉,言之差哉!”祖千秋一愕,道:“请问何以在下言之差哉?”桃干仙道:“刚才你说,酒乃禹时仪狄所造,尧舜在禹之前,又怎说‘尧舜千钟’?”祖千秋一怔,一时无话可答。岳灵珊笑道:“嘟嘟嘟,吹法螺!”祖千秋道:“仪狄所造,乃高梁麦酒,而尧舜饮的,或许是米酒。麦酒,亦未可知。”船中众人均知他是强辩夺理,都大笑起来。
% J6 n  T! j# z% \/ ~2 A4 T  令狐冲笑道:“先生既知此是美酒,又说英雄好汉,非酒不欢,却何以不饮?”祖千秋道:“我早已说过,若无佳器,徒然糟踢了美酒。”桃干仙道:“你胡吹大气,说什么翡翠杯,夜光杯,世上那有这种酒杯?就算真的有,也不过一只两只,又有谁能一起齐备了的?”祖千秋道:“品酒的雅士,当然具备。似你们这等牛饮驴饮,自然甚么粗杯粗碗都能用了。”桃叶仙道:“你是不是雅士?”祖千秋道:“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三分风雅是有的。”桃谷六仙哈哈大笑,道:“那么喝这八种美酒的酒杯,你身上带了几只?”祖千秋道:“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每样一只是有的。”桃谷六仙笑道:“牛皮大王,牛皮大王!”桃枝仙道:“我跟你打个赌,你若身上有这八只酒杯,我一只一只都吃下肚去。你若是没有,那又如何?”祖千秋道:“那就罚我将这些酒杯酒碗,也是一只只都吃下肚去!”桃谷六仙齐道:“妙极,妙极,且看他怎生——”
% a' q3 a& d2 K! p( Y7 D2 v( J. _  一句话没说完,只见祖千秋伸手入怀,摘了一只酒杯出来,光润柔和,竟是一只羊脂白玉之杯。桃谷六仙吃了一惊,没再说下去,只见他一只又一只,不断从怀中将酒杯取了出来,果然是翡翠杯、犀角杯、古藤杯、青铜爵、夜光杯、琉璃杯、古瓷杯无不具备。他取出八只酒杯后,还继续不断的取出,有的是金光灿烂的金杯,有的是镂刻精致的银杯,有的是花纹斑烂的石杯,更有象牙杯、虎齿杯、牛皮杯、竹筒杯、杨木杯等等,或大或小,种种不一。众人只瞧得目瞪口呆,谁也料想不到这穷酸怀中,竟然会藏了这许多酒杯。祖千秋向桃枝仙道:“怎样?”, v0 G& k. C* S4 e& x& L; Y3 v
  桃枝仙脸色惨然,道:“我输了,我吃八只酒杯便是。”拿起那只羊脂白玉杯,格的一声,咬成两截,跟着在口中咭咭格格的一阵咀嚼,嚼得粉碎,便吞下肚中。
6 \- _) |- c  w) ]  众人见他说吃当真便吃,将一只羊脂白玉杯嚼得稀烂,吞下肚去,无不骇然。桃枝仙一伸手,又去拿那只翡翠杯,祖千秋左手一撩,去切他脉门,桃枝仙右手一沉,反拿祖千秋手腕,祖千秋中指一弹,弹向他掌心的“劳宫穴”,桃枝仙愕然缩手,道:“他不给我吃了?”祖千秋道:“在下服了你啦,这八只酒杯,就算你都已吃下肚去便是。你有这股狠劲,我可舍不得了。”众人又都大笑。. m& O; _9 g5 P5 k/ [
  岳灵珊初时对桃谷六仙甚是害怕,但相处时日稍久,只觉他们未露凶悍之气,而行事说话,甚为滑稽可亲,便大着胆子,向桃枝仙道:“喂,这只玉杯的味道好不好?”桃枝仙舐唇哂舌,嗒嗒有声,说道:“苦苦的,有什么好吃?”
" k  c  ]% u: W4 o2 C4 p  祖千秋皱起了眉头,道:“给你吃了一只玉杯,可坏了我的大事,唉,没了玉杯,这汾酒用什么杯来喝才是?只好用一只石杯来将就将就了。”他取过石杯,由怀中掏出一块手中来,里里外外的拭抹不已,只是那块手巾又黑又湿,不抹倒也罢了,这么一抹,显然是越抹越脏。他扶了半天,才将石杯放在桌上,八只一列,将其余金杯、银杯等都收入怀中,然后将汾酒、葡萄酒、绍兴酒等八种美酒,分别斟入八只杯里,吁了一口长气,向令狐冲道:“令狐仁兄,这八杯酒儿,你逐一喝下,然后我陪你喝八杯。咱们再来细细品评,且看和你以前所喝之酒,有何不同?”令狐冲道:“好!”端起石杯,将酒一口喝下,只觉一股辛辣之气,直钻入腹中。不由得心中一惊,寻思:“这酒味怎地如此古怪?”/ P+ H% g8 O" E; r8 S  ^1 i, {/ m
  祖千秋道:“我这些酒杯,实是饮者至宝。只是胆小之徒,尝到酒味有异,喝了第一杯后,第二杯便不敢再喝了。古往今来,能够连饮八杯者,绝无仅有。”令狐冲心想:“就算酒中有毒,令狐冲早就命不久长,给他毒死便毒死,何必输这口气?”当即端起酒杯,又连饮两杯,只觉一杯极苦而另一杯甚涩,绝非美酒之味,再拿起第四杯酒时,桃枝仙忽然叫道:“啊哟,不好,我肚中发烧,有团炭火。”祖千秋笑道:“你硬生生将我一只羊脂酒杯吃下肚中,岂有不肚痛之理?快些多吃泻药,泻了出来,若是泻不出,只好去请杀人名医平大夫开肚剖肠取出来了。”, J; c- L) U5 h& E( D1 ~
  令狐冲心念一动:“他这八只酒杯之中,必有怪异。桃枝仙吃了那只玉杯,就算玉坚不化,也不过肚中疼痛,那有发烧之理?嘿,大丈夫视死如归,他的毒药越毒越好。”一仰头,又喝了一杯。岳灵珊忽道:“大师哥。这酒别喝了,那酒杯之中,说不定有毒。你剌瞎了那些人的眼睛,可须防人暗算报仇。”令狐冲凄然一笑,说道:“这位祖先生是个豪爽汉子。谅来也不会暗算于我。再说,他要杀我,一伸手便是,何必费这班大的劲?”当即又喝了两杯。这第六杯酒又酸又咸,更有些臭味,别说当不得“美酒”两字,便连这个“酒”字,也决计加不上。他吞下肚中之时,不由得眉头微微一皱。桃根仙见他喝了一杯又一杯,忍不住也要试试,说道:“这两杯给我喝了吧。”伸手去取第七杯酒。祖千秋将扇子往他手背上击落,笑道:“慢慢来,轮着喝,每个人须得连喝八杯,方知酒中真味。”桃根仙见他扇子一击之势极是沉重,若是给击中了,手骨也得折断,一翻手便去抓他扇子,口中喝道:“我偏要先喝这杯,你待怎地?”
, x/ ~2 v" @: Z+ d  祖千秋的扇子本来折成一条短棍,当桃根仙手指抓到之时,突然之间呼的一声张开,扇缘便往他食指上挥去。这一下出其不意,桃根仙险被弹中,急忙缩手,食指上已是微微一麻,口中啊啊大叫,向后退开。租千秋道:“令狐兄,你快些将这两杯酒喝了——”一言未毕,桃花仙已伸掌去拿,祖千秋挥掌一格,这边桃枝仙又伸手过来。祖千秋武功虽是不弱,但在桃谷五仙这一等一高手你一掌我一手的抢夺之下,要凭一人之力拦住他五人,却是万万不能。眼见得拦住了桃枝、桃花二仙,而那边桃叶仙嘻嘻而笑,左手伸出往一只酒杯抓去,其势已无法相阻,祖千秋急中生智,道:“原来桃谷六仙全无手足之情,你抢我夺,可笑啊可笑。”* P/ M- Z& y2 l9 i) l$ d/ Q$ S
  桃谷六仙兄弟间都只相差一岁年纪,一生之中从未有一天分别,虽然日常争辩,其实友爱之情极笃,听祖千秋说他们“全无手足之情”,无不大怒,一齐停手,喝道:“放屁,放屁,放他妈的狗臭屁!”祖千秋笑道:“桃谷六仙之中,桃实仙因伤卧病,无法来抢喝美酒,你们置他于不顾,自行抢夺,岂不是全无手足之情?”& {% X+ N! p& Q2 r% W& F. f9 c9 P9 t
  桃根仙一怔,随即强辩道:“谁说自行抢夺了?我们抢了美酒,都是去给桃实仙喝的。”桃枝仙道:“正是,六弟受了伤,我们有美酒佳肴,自然先给他享用。”祖千秋摇头道:“这八杯美酒,须得逐一饮下,八酒混入肚中,这才甘美无穷,世上无此奇味。若是只喝一杯,那便又臭又苦。你们抢这美酒,若是自饮,也不过自己上当而已,倒也罢了。但你们要抢来给桃实仙喝,欺他卧床不起,无法抗拒,迫他喝这又臭苦苦的怪酒,岂非全无手足之情?”( V) F: e" e$ h9 U9 x$ @# t; w
  桃谷五仙又是一怔,桃花仙道:“谁说真的抢酒了?我们不过以抢酒为名,试试你手底下的武功如何?”桃干仙道:“是啊!八杯酒当然要一起喝,我们桃谷六仙无所不知,无所不能,难道这一点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不懂。令狐兄弟,你快快喝了。八杯齐饮,甘美无穷,古书上是有得说的。”桃叶仙忽来挑眼,问道:“什么古书?”桃干仙道:“不是四书,便是五经,管他什么古书?”
) c/ }( n# y. T# A& @/ }; K  桃枝仙道:“我们有桃谷六仙,他四书只有四书,五经只有五经,四五不及六,可见四书五经,是远不如我们桃谷六仙了。”桃实仙道:“幸亏我身子硬朗,没让那婆娘一剑剌死,否则桃谷六仙变成了五仙,便和五经不相上下。”他虽说来有气没力,仍是不忘了自称自赞。
+ `# s: N# u. S6 I1 `  在桃谷六仙胡说八道声中,令狐冲已将余下的两杯酒喝进肚中,这两杯酒臭倒足不臭,却是一杯剌喉有如刀割,一杯药气刺鼻,这那里是酒,比之放浓冽的草药,其药气还更重了三分。桃谷六仙见他脸色怪异,都是极感好奇的瞧着他问道:“八杯酒喝下之后,味道怎样?”祖千秋抢着道:“八杯齐饮,甘美无穷。古书上是有得说的。”桃干仙道:“胡说八道!古书上那有这样的话,是我随机应变想出来的,你也跟着来抄袭。”祖千秋道:“你说得,我为甚么说不得。”桃干仙道:“说得说得。”突然之间,也不知他使了甚么古怪暗号,四个人一齐抢上,分别抓住了祖千秋的四肢。饶是他武功十分了得,但桃谷六仙抓人手足的手法实在既怪且快,突如其来,似鬼似魅,教人难以闪避。& _" G2 x% y0 n. B0 j  O
  祖千秋给桃谷四仙抓住手足,提将起来。华山派众人见过桃谷四仙手撕成不忧的惨状,各人和祖千秋虽然素无瓜葛,忍不住都惊呼了出来。祖千秋心念电闪,知道四个人跟着便是运力往下一分,立即呼道:“酒中有毒,解药在我身上。”桃谷四仙都已喝了不少酒。听得“酒中有毒”四字,不由得都怔了一怔。祖千秋所争的正是四人这一阵片刻之间的犹疑,突然大叫一声:“放屁,放屁!”桃谷四仙只觉手中一滑,登时便抓了个空,跟着“砰”的一声巨响,船篷顶上穿了个大孔,祖千秋破篷而遁,不知去向。桃根仙和桃枝仙双手空空,桃花仙和桃叶仙手中,却各多了一只臭袜,一只沾满了烂泥的臭鞋。
2 L9 y& k- h" K2 h0 G: ]6 R/ B  桃谷五仙身法也是快极,一晃之下,齐到岸上,但那祖千秋却已影踪不见。五人正要展开身法去追,忽听得长街尽头有人呼道:“祖千秋你这坏蛋臭东西,快还我药丸来,少了一粒,我抽你筋,剥你的皮!”那人一面呼叫,一面迅速奔来。桃谷五仙听到有人骂祖千秋是坏蛋臭东西,正是替他们出了心中一口恶气,都要瞧瞧这位如此够朋友之人是怎么样一号人物,当即停步不追,往那人瞧去。但见一个肉球,气喘呼呼的滚来,越滚越近,才看清楚原来是一个极矮胖的矮胖子。此人头颈是绝对没有,一颗极扁极阔的脑袋安在双肩之上,便似初生下地之时,给人重重当头一锤,打得他脑袋横宽,脸颊口鼻全都变了形。众人一见,无不暗暗好笑,均想:“那平一指和任无疆都是矮胖子,但和此人相比,却是全然小巫见大巫了。”平、任二人,不过矮而横阔,此人却腹背俱厚,兼之手足短到了极处,只有前臂而无上臂,只有小腹而无大腹。* b% b8 V) }' X
  此入来到船前,双手一张,老气横秋的问道:“祖千秋这臭贼躲到那里去了?”桃根仙笑道:“这臭贼逃走了,他脚程好快,你这么慢慢滚啊滚的,定然追他不上。”那人睁着圆溜溜的小眼,向他一瞪,哼了一声,突然大声叫道:“我的药丸,我的药丸!一双足一弹,一个肉球冲入船舱之中,嗅了几嗅,抓起桌上一只空着的酒杯,移近鼻端闻了一下,登时脸色大变。他的脸容本就十分难看,这一变脸,更是奇形怪状,难以形容。令狐冲从他神色之中,看得出他是伤心到了极处。只见他将余下七只酒杯逐一拿起,嗅了几嗅,说道:“我的药丸!”说了八句“我的药丸”哀苦之情更是不忍卒睹,忽然往地下一坐,放声大哭。# c# [, E( n* O" n5 }$ F; x
  桃谷五仙听他大哭,更是好奇,一齐围在他身旁,问道:“为甚么哭?”“是祖千秋欺侮你吗?”“你不用难过,咱们找到这臭贼,把他撕成四块,给你出气。”* X5 s! @* m% l' ^( j( P+ ~3 T6 }& J
  那人哭道:“我的药丸给他和酒喝了,便是杀了他,也没用啦。”令狐冲心念一动,道:“那是什么药丸?”那人垂泪道:“我前后足足花了一十二年时光,采集千年人参、伏苓、首乌、灵脂、熊胆、三七、麝香种种珍贵之极的药物,九蒸九晒,制成八类起死回生的‘续命八丸’,却给祖千秋这天杀的偷了去,混酒喝了。”令狐冲更是心惊,道:“这八颗药丸,味道可是相同?”那人道:“当然不同。有的极臭,有的极苦,有的入口如刀割,有的辛辣如火灸。只要吞服了这‘续命八丸’,不论多大的内伤外伤,定然起死回生。”  v" `) Q& b* _
  令狐冲一拍大腿,叫道:“糟了,糟了!这个祖千秋将你这续命八丸偷了来,不是自己吃,而是——而是——”那人道:“而是怎样?”令狐冲道:“而是混在酒里,骗我吞下了肚中。我—我事实不知酒中有这许多珍贵药丸,还道他是下毒呢。”那人大怒,骂道:“下毒,下毒!下你奶奶个毒!当真是你吃了我这续命八丸?”令狐冲道:“那个祖千秋在八只酒杯之中,装了美酒给我饮下,确是有的入口如刀割,有的舌头如火灸。什么药丸,我可没有瞧见。”那人瞪眼向令狐冲凝视,突然之间一声大叫,身子弹起,便向令狐冲扑了过去。桃谷五仙见他神色不善,早有提防,他身子刚刚纵起,桃谷四仙出手如电,拉住他的四肢。令狐冲叫道:“别伤他性命!”可是说也奇怪,那人双手双足被桃谷四仙拉住了,他四肢反而缩拢,更似一个圆球。桃谷四仙大奇,一声呼喝,将他四技拉了开来,但见这人的四肢越拉越长,手臂大腿,都从身体中伸展出来,当真便如是一只乌龟,四肢给人从壳里拉了出来一般。7 V0 y! C7 W1 l8 d  \( I
  令狐冲又叫:“别伤他性命!”桃谷四仙手劲稍松,那人的四肢立时缩拢,又成了一个圆球。桃实仙躺在担架之上,大叫:“有趣,有趣,这是什么功夫?”桃谷四仙使劲向外一拉,那人的手足又长了几尺。岳灵珊等女弟子瞧着,无不失笑。桃根仙道:“喂,我们将你身子手足拉长,可俊得多啦。”那人大叫:“啊哟,不好!”桃谷四仙一怔,齐道:“怎么?”手上劲力略宽,那人四肢猛地一缩,从桃谷四仙手中滑了出来,砰的一声响,船底已给他撞破一个大洞,从河水中逃走了。众人齐声惊呼,只见河水不绝从破洞中冒将上来。. u+ `9 k/ {' c0 z' l
  岳不群叫道:“各人取了行李物件,跃上岸去。”船底之洞有四尺方圆,河水涌进极快,过不多时,船舱中水已齐膝。好在那船泊在岸边,各人都上了岸。船家愁眉苦脸,不知如何是好。令狐冲道:“你不用发愁,这船值得多少银子,由我加倍赔你便是。”他心中却是好生奇怪:“我和那祖千秋素不相识,为什么他要盗了如此珍贵的药物,来骗我服下?”微一运气,只觉丹用中一团火热,但体内的八道真气,仍是冲突来去,不能聚集。
' j% S6 d; P  n  当下劳德诺去另雇一船,将各物搬了上去。岳不群觉得当地怪人甚多,来意不明,不如早些离开这是非之地,只是天色已黑,河道曲折,不便夜航,只得在船中歇了。桃谷五仙两次失手,给祖千秋和那肉球人逃走,实是生平罕有之事,六个人虽然拚命自吹自擂,往自己脸上贴金,但说到后来,总见有点不能自圆其说,喝了一会闷酒,也便睡了。
, H) s) A2 o& T' ^1 |$ S  岳不群睡在被窝之中,听得河水拍岸,思涌如潮,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心想:“那祖千秋和那肉球一样的人,身法怪异,武功着实不弱,不知如何,竟会找上了冲儿?”
  [0 O% Z" d5 {* F- K0 J& S  他一会儿想到本派气剑二宗之争,一会儿想到那晚药王庙外令狐冲以神奇剑法剌瞎了一十五名高手的双眼,又过了大半个时辰,迷迷糊糊的正要睡着,忽听得岸上刷刷刷几声响,由远而近。他耳音极是灵敏,一听之下,便知有两个轻功高强之人奔将过来。尝即翻身坐起,从船窗缝中向外望去,月光之下,只见两个人影迅速异常的奔来,突然间其中一人右手一举,两人都在数丈外站定。/ O5 q, ~! }, W" N- `" ?8 j
  岳不群知道这二人若是有什说话,语音必低,当即吸一口气,运起“紫霞神功”。这神功一运起,不但遇敌偷袭之时周身起反应,而且耳目加倍灵敏,视力及远,听觉也是大异寻常,只听其中一人说道:“就是这一艘船,桅杆上已插了一面小旗,不会弄错的。”另一人道:“好,咱们就去回报师伯、师哥!”先一人道:“怎么?”另一人道:“咱们‘毒圣门’几时跟华山派结上了梁子啊?为什么师伯要这般大张旗鼓的截拦他们?”
+ m. o( N2 P2 [" j7 o; V: q. m  岳不群听到“毒圣门”三字,吃了一惊,略一疏神,紫霞神功的效力便减,那二人说话的语音又是极低,竟听不到先一人如何回答,待得再运神功,却听得脚步声渐远,二人竟然走了。岳不群久闻“毒圣门”之名,知道那是三湘五泽间的一个门派,这门派中的弟子武功还不怎样,却是善于使毒,令人防不胜防,往往杀人于无形之间,端的厉害无比。这“毒圣门”的掌门人姓诸名不凡,有个奇特外号,叫作“毒不死人”,所以称作“毒不死人”,据说他下毒的本领超凡入圣,已臻化境,下毒而毒死人,那是人人都会之事,毫不稀奇,这个诸不凡偏要与众不同,下毒之后,被毒者并不毙命,只是身上或如千刀万刷,或如虫蚁攒嚙,总之是生不如死,却又是求死不得,除了受他摆布之外,更无别条道路可走。是以岳不群一听到“毒圣门”三字,心下便是不寒而栗,寻思:“我华山派怎地和毒圣门结下了梁子?而且他们那个师伯还是要大张旗鼓的来跟我为难,到底是什么原因?”想来想去,只有两个缘由:其一,毒圣门是由剑宗封不平等人邀了出来,和自己过不去;其二,是令狐冲所剌瞎的一十五人之中,有毒圣门的门人弟子在内。0 y0 w. A8 f' l  `' |
  忽听得岸上有一个女子声音低声说道:“到底你家里有没有什么辟邪剑谱啊?”正是女儿岳灵珊的声音,不必听第二人说话,另一人自然是林平之了,不知何时,他二人竟尔到了岸上。岳不群心下恍然,知道女儿和林平之近来情愫日增,白天为防旁人耻笑,不敢过露形迹,如在深宵之中,在岸上幽期蜜约。他们学武之人,于这男女之防,原不似寻常人家这般严谨,何况二人皆未婚嫁,以后结成夫妇,也无不可,只是他号称“君子剑”,向来以礼法自相期许,倘若女儿竟然逾矩越礼,和林平之做出不轨事来,岂不为武林中同道耻笑?若不是这晚发觉岸上来了敌人,这才运功侦查,否则运这紫霞神功颇耗内力,等闲不轻运用,不料除了查知敌人来历之外,还发觉了女儿的秘密。
( k$ F/ l- Q8 L2 Z6 h! ~: r  只听林平之道:“我家辟邪剑法是有的,我早练给你瞧过了,剑谱却真的没有。”岳灵珊道:“那为什么你外公和两个舅舅,总是疑心大师哥盗了你的剑谱?”林平之道:“这是他们疑心,我可没有疑心。”岳灵珊道:“哼,你倒是好人,让人家代你疑心,你自己一点也不疑心。”林平之叹了一口气,道:“倘若我家真有什么神妙剑谱,我福威镖局也不致给青城派如此欺侮,闹得家破人亡了。”岳灵珊道:“这句话也有理由。那么你外公舅舅对大师哥起疑,你却为什么又不为他分辩?”林平之道:“到底爹爹妈妈说了什么遗言,我可没亲耳听见,要分辩也无从辩起。”岳灵珊道:“如此说来,你心中毕竟是有些疑心了。”% @7 W( A* _* z+ c* ?& N7 k3 u
第三十九回 黄河老祖
5 H: P* M6 O$ G$ y' X  林平之道:“千万别说这等话,若是给大师哥知道了,岂不是伤了同门义气?”岳灵珊冷笑一声,道:“偏你便有这许多做作!疑心便疑心,不疑心便不疑心,换作是我,早就当面去问大师哥了。”她顿了一顿,又道:“你的脾气和爹爹倒也真像,两个人心中都对大师哥犯疑,猜想他暗中拿了你家的剑谱——”林平之插嘴道:“师父也在犯疑?”岳灵珊嗤的一笑,道:“你自己若不犯疑,何以用上这个‘也’字?我说你和爹爹的性格儿一模一样,就管肚子里做功夫,嘴里却是一句不提。”4 H$ V# S1 z3 s7 `6 d5 T8 Q- e
  突然之间,华山派坐船旁的一艘船中传出一个破锣般的声音喝道:“不要脸的小畜生,背后瞎说是非,令狐冲是英雄好汉,岂是你们诽谤得的!”他这几句话声闻数十丈外,不但河上各船乘客均从梦中惊醒,连岸上树顶宿鸟,也都纷纷叫噪。只见那船中跃起一个巨大的人影,疾向林平之和岳灵珊坐处扑去,月光之下,宛似一只大鹏急掠而下。林岳二人上岸时未带长剑,忙展开拳脚架式,以备抵御。, j" e6 r; `# y! b
  岳不群一听那人呼喝,便知此人内功造诣绝不在自己之下,而他这一扑一跃,更显得外功也是深厚之极,眼见他向女儿攻去,情急之下,大叫:“手下容情!”一纵身破窗而出,也向岸上跃去,身在半空之时,已见那巨人一手一个抓了林平之和岳灵珊,向前奔出。岳不群大惊,右足一落地,立即提气纵前,手中长剑跟着一招“白虹贯日”,向那人背心剌去,那人身材既极魁梧,脚步自也奇大,向前迈了一步,岳不群这剑便剌了个空。又是一招“中平剑”向前连出。那巨人正好大步向前,这一剑又剌了个空。岳不群虽是惊讶,但见此人手中提了二人之后,虽具神力,究已不能展开轻功飞奔,只不过仗着腿长步大,奔跑迅速而已,自己终究追赶得上,当下吸一口气,快步奔行,登时便和那巨人接近了数尺。5 L3 V6 i6 d2 Q2 i
  他心下寻思:“你若不放下珊儿,平儿,我这一剑便要在你身上剌个窟窿。”口中一声清啸,叫道:“留神了!”他出招正大光明,不施暗袭,是以在武林中得了个“君子剑”的外号。这一招“清风送爽”剌出之前,也是先行示警,好叫对方有所提备。岂知那巨人直如不闻,竟是毫不理睬,眼见这一剑离他背心已不过一尺,突然间劲风起处,两根手指向他双眼中插将过来。2 K0 a3 {& O2 R$ ^( O% h
  此处正是长街尽头,一幢房屋遮住了月光,岳不群应变奇速,一发觉屋角边隐伏有厉害敌人偷袭,立即身子一偏,未见敌人,先已还了一剑。敌人一低头,欺身而进,举手扣他肚腹的“中脘穴”。岳不群飞脚踢出,那人的溜溜打个转,攻他背心。岳不群更不回身,反手剑剌出,招数既快且准。那人又已避开,纵身取他咽喉。岳不群心下恼怒:“这人好生无礼,竟敢以一双肉掌对我长剑,而且招招进攻,今晚若再失手,岳不群那里还有面目立身于武林之中?”当下提起精神,一招一式,法度谨严无比,斗到十余招后,剑上已隐隐有风雷之声,显是将浑厚内功注入了剑招。那人连攻三招,待岳不群一退,忽地跳出圈子,拱手说道:“华山剑法,名不虚传。后会有期。”转身欲行。岳不群喝道:“且慢,在下尚有言语请教。”一剑向他向头顶削去。
* p3 g0 O7 A0 M, F3 x  那人头一低,避过此剑,不料岳不群这一剑乃是虚招,长剑削到一半,便已收转,疾剌那人胸口。那人其势已无法避让,向前一扑,直欺入岳不群怀中,长剑刚好从他背上平平擦过,相去不过数寸。当此之时,岳不群只须手腕一沉,便能将他齐腰斩为两截。但其时他双手已攻向岳不群丹田要穴,迫得他急须自救,无暇伤敌,但见他长剑圈转,倏地挑上,剌向对方额头。那人变招也真迅捷,伸指在长剑上一弹。岳不群剑招灵动,长剑微歪,乘势改剌为削,嗤的一声响,将那人头上的一顶帽子削了下来,露出一个光头。原来那人竟是个和尚。) j9 a) q) @0 ~- h+ r0 ]6 D. |
  那和尚双足一登,向后疾射而出。岳不群手中长剑给他一弹,当时便觉手臂酸麻,那知道酸麻之感越来越是厉害,正待发足追赶,突觉五指僵硬,长剑向地下跌落。他左手急伸,抓住了剑柄,月光下只见右手五根手指都肿了起来,不由得心下骇然。便这么耽搁得片刻,岳夫人提剑赶到,见丈夫神色有异,忙问:“珊儿呢?”岳不群左手持剑一指,道:“追!”夫妇两人向那巨人去路追了出去,不多时便见道路交叉,不知敌人走的是那一条路。岳夫人大急,拔剑在道旁的大树上猛砍。岳不群道:“掳劫珊儿之人是冲儿的朋友,谅来不致加害于她。咱们去问冲儿,便知端的。”岳夫人点头道:“不错,那人大声叫嚷,说珊儿平儿污蔑冲儿,不知是什么缘故。”岳不群道:“还是和辟邪剑谱有关。”
. u! m& N% I# M6 A+ x  夫妇回到船边,只见令狐冲和众弟子都站在岸上,神情甚是关切。岳不群和岳夫人走进中舱,正要叫令狐冲来问,只见桌上烛台下压了一张白纸,上书:“五霸岗前,奉还令爱,紫霞神功,好极有限。”那十六个字便用烛台上腊烛芯的烟炭所书。岳不群将纸一团,放入了怀中,问船家道:“这里到五霸岗,有多少路?”那船家道:“明儿一早开船,过铜瓦厢、九赫集,便到东明。那五霸岗在东明集之东,挨近荷泽,是河南和山东两省交界之地。爷台若是要去,明日天黑,也就到了。”岳不群嗯了一声,心想:“对方约我到五霸岗相会,此约不能不去,可是前去赴会,却注定了是有败无胜的局面。”正自踌躇,忽听得岸上有人叫道:“他妈巴羔子的桃谷六鬼,我钟馗爷爷捉鬼来啦。”
9 @- l7 Z+ l9 \" }/ \: N  桃谷六仙一听之下,如何不怒?除桃实仙躺着不能动弹,其余五人一齐跃上岸去。只见说话之人头戴一顶尖帽,手中持着一面白布大旗,迎风招展,旗上写着:“专捉桃谷六鬼”六个大字。那人一见五人跃上,转身便走,口中大叫:“桃谷六鬼胆小如鼠,决计不敢过来。”桃根仙等怒吼连连,快步急追。这人轻功甚是了得,几个人倾刻间便隐入了黑暗之中。
0 f% j2 X& R1 k* m3 B  岳不群道:“师妹,这是调虎离山之计,大家上船。”劳德诺等刚要上船,岸边一个圆圆的人形滚将过来,一把抓住了令狐冲的胸口,叫道:“跟我去!”正是那个肉球一般的矮胖子。令狐冲被他一把抓住,全无招架之力,只有束手待擒。忽然间呼的一声响,屋角边又有一人冲了出来,飞脚向肉球人踢丢,却是桃枝仙,原来桃枝仙武功甚高而胆子极小,见到白旗上的大字后,不敢随着众兄弟一齐追赶,自行躲在屋角之后,待见肉球人擒了令狐冲,情势不妙,只得挺身来救。
& \9 p( E: q( o  肉球人见桃枝仙冲到,立即放下令狐冲,身子一晃,已跃到桃实仙床前,右足伸出,作势往他胸膛上踏去。桃枝仙大惊,叫道:“勿伤我兄弟。”肉球人道:“老头子爱伤便伤,你管得着吗?”桃枝仙如飞般纵入船舱,连人带床板,将桃实仙抱在手中。那肉球人其实只是要将他引开,反身一纵,又已将令狐冲抓住,抗在肩上,飞奔而去。桃枝仙心想:“平大夫叫我们照料这个令狐冲,他给人擒去,我们日后如何交代?”若是放下桃实仙不顾,又拍他伤病之中,无力抗御来袭敌人,当即双臂将他横抱,随后追去。# \0 G8 B0 }, G# U- w" o
  岳不群向妻子打个手势,说道:“你照料一众弟子,我追上去瞧瞧。”岳夫人点了点头。二人均知眼下强敌环伺,若是夫妇俩一同出去追敌,只怕满船男女弟子,都会陷于敌手。/ T8 H) O9 h- |0 O6 \
  这肉球人和桃枝仙的轻功在伯仲之间,各人抱了一人,奔跑之际,自不能如空手时的迅捷。岳不群展开轻功,渐渐追上,只听得桃枝仙大呼小叫,要那肉球人将令狐冲放了下来,否则决计不和他善干罢休。桃实仙身子虽是动弹不得,一张口可是不肯闲着,不绝的和桃枝仙争辩,说道:“大哥、二哥他们不在这里,你就是追上了这个肉球,也无法奈何得了他。既然奈何不了他,则绝不和他善干罢休云云,那也只是虚声恫吓而已。”桃枝仙道:“就算虚声恫吓,也有吓阻敌人之效,总之比不吓为强。”桃实仙道:“我看那肉球人奔跑迅速,脚下丝毫没有慢了下来,吓阻二字中这个‘阻’字,未免不大妥当。”那桃枝仙的内力也当真了不得,手中抱着一人,嘴里争辩不休,但脚下奔跑之速,竟是毫未拖延。岳不群暗暗惊异:“这六个怪人的武功不知是什么家数。幸好他们疯疯癫癫,行事说话不近人情,否则必成武林中极难缠的劲敌。”% j9 I9 ]! |" C+ @8 l+ v+ O/ [: F
  三个人一条线般向东北角奔跑,道路越来越是崎岖,不绝上山。岳不群突然想起:“别要这肉球人在山谷里暗中伏下了高手,特地引我入伏?那可凶险得紧。”停步微一沉吟,只见那肉球人已抱了令狐冲奔向山坡上一间瓦屋,越墙而入。桃枝仙抱着桃实仙,也即越墙而入,蓦地里一声大叫,显是中计受陷。岳不群欺到塘边,只听桃实仙道:“我早跟你说,叫你小心些,你瞧,现在给人家用渔网缚了起来,像是一条大鱼,有甚么风光?”4 ]( ^& n0 _3 o7 q: S
  桃枝仙道:“第一,是两条大鱼,不是一条大鱼。第二。你几时叫过我小心些?”桃实仙道:“小时候我一起和你去偷人家墙内树上的石榴,我叫你小心些,难道你忘记了?”桃枝仙道:“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跟眼前的事有甚么相干?”
. j$ f2 b# h5 m+ Q  桃实仙道:“当然有相干。那一次你不小心,摔了下去,给人家捉住揍了一顿,结果大哥,二哥,四哥他们一齐赶到,才将那一家人杀得干干净净。这一次你又不小心,又给人家捉住了。”$ \3 b- @, X; }4 P3 j3 w% ?
  桃枝仙道:“那有什么要紧?最多大哥、二哥他们一齐赶到,又将这家人杀得干干净净。”那肉球人突然冷冷的道:“你这桃谷二鬼转眼便死,还想在这里杀人。不许说话,好让我耳根清净些。”. ]  M6 S  b# d8 S% ^/ I, k
  只听得桃枝仙和桃实仙都是荷荷的响了几下,便不出声了,显是那肉球人在他二人口中塞了什么麻核桃之类,他们开口不得。岳不群侧耳倾听,墙内好半天没有声息。他绕到围墙之后,见墙外有株大枣树。岳不群一跃上了枣树,向墙内望去,见里面是间小小瓦屋,和那围墙相距约有一丈。他想桃枝仙一跃入内即被渔网缚住,多半这一丈的空地上装有机关埋伏,当下隐身在枣树的枝叶浓密之处,运起“紫霞神功”,凝神倾听,只听得那肉球人低沉着声音问道:“祖千秋那老贼到底跟你有何渊源。”
7 x3 o# b4 D; b6 i! f) f- a: `  跟着听得令狐冲道:“祖千秋这人,今儿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说不上什么渊源。”肉球人怒道:“事到如今,还在说谎!可知你已落入我的掌握,我要你死得惨不堪言。”
" U7 U, r- C# ]  令狐冲笑道:“你的灵丹妙药给我无意中吃在肚里,你自然要大发脾气。只不过你的丹药实在也不见得有甚灵妙,我服了之后,可不起半点效验。”肉球人怒道:“见效那有这样迅速的?须知病来似山倒,病去如抽丝。这药力须得在三天之后,这才慢慢见效。”令狐冲笑道:“你要杀我,尽管动手,反正我全身无力,全无抗御之能。”
1 \* t3 x  F* H  肉球人道:“哼,你想痛痛快快的死,可没这么容易!我先得问个清楚。他奶奶的,祖千秋是我老头子几十年的老朋友,这一次居然卖友,其中定有别因。你华山派在我‘黄河老祖’眼中看来,不值半文钱,他当然不是为了你是华山弟子的缘故,才盗了我的‘续命八丸’给你。当真是奇哉怪也,怪哉奇也!”他一面自言自语,一面顿足有声,十分生气。5 M. @" O4 Q" F: B  {& N3 N
  令狐冲道:“阁下的外号原来叫作‘黄河老祖’失敬啊失敬。”肉球人怒道:“胡说八道!我一个人怎做得来‘黄河老祖’!”令狐冲道:“为什么一个人做不来?”肉球人道:“‘黄河老祖’一个姓老,一个姓祖,当然是两个人了,这个也不懂,真是蠢才。祖宗祖千秋,我老爷老头子姓老,两人居于黄河沿岸,所以合称‘黄河老祖’”9 ?) m# E1 {8 J. R1 L4 ~
  令狐冲问道:“怎么一个叫老爷,一个叫祖宗?”肉球人道:“你孤陋寡闻,不知世上有姓老姓祖之人。我姓老,单名一个‘爷’字,字头子,人家不是叫我老爷,便叫我老头子——”令狐冲忍不住笑出声来,道:“那个祖千秋,便姓祖名宗了?”
+ ]3 d, @- H6 @5 k  肉球人老头子道:“是啊。”他顿了一顿,说道:“咦!你不知祖千秋的名字,如此说来,可能真的跟他没什么渊源了。啊哟,不对,你是不是祖千秋的儿子?”$ a4 l7 m8 M; J2 n
  令狐冲更是好笑,说道:“我怎么会是他的儿子?他姓祖,我复姓令狐,怎么拉扯得上一块?”老头子喃喃自语:“真是古怪。我费了无数心血,偷抢拐骗,这才配制成了这‘续命八九’,原是要用来治我宝贝乖女儿之病的,你既不是祖千秋的儿子,他为什么要偷了我这丸药给你服下?”令狐冲听到这里,这才恍然,道:“原来老先生这些丸药,是用来治令爱之病的,给在下误服了,当真是万分的过意不去。不知令爱患了甚么病,何不请‘杀人名医’平大夫设法医治?”
. c! V  O4 w+ B2 a7 s  老头子呸呸连声,道:“谁不知道有病便要请平一指医治?他有个规矩,治好一人,须得杀一人抵命。我怕他不肯治我女儿,先去将他老婆家中一家八口尽数杀了,他才不好意思,不得不悉心替我女儿诊断,查出我女儿一离娘胎,便有怪病,所以开了这张‘续命八丸’的药方出来。否则我又不是医生,怎懂得采药制炼的法子?”
+ I5 w$ {0 F  A: @5 Z- L$ a3 X  令狐冲愈听愈奇,道:“前辈既去请平大夫医治令爱之病,又怎能杀了平大夫岳家的全家?”老头子道:“你这人笨得要命,不点不透。平一指仇家本来不多,这几年来又早被他的病人杀得精光了。平一指生平最恨之人,是他岳母,只因他怕老婆,不便亲自杀他岳母,所以由我出手代劳。我杀了他岳母全家之后,平一指十分喜欢,这才悉心诊治我女儿之病。”令狐冲道:“原来如此。其实前辈的丹药虽灵,对我的疾病却不对症,不知令爱病势现下如何,重新再觅丹药,可来得及吗?”老头子怒道:“我女儿最多再拖一年半载,便一命呜呼了,那里还来得及去再觅这种灵丹妙药?现下无可奈何,只有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0 l  J. |" f; P8 L: e  他端过一张椅子,推令狐冲坐了。取出一根绳索,将他手足牢牢缚在椅上,撕烂他的衣衫,露出了胸膛口的肌肤。令狐冲问道:“你要干什么?”老头子狞笑道:“不用心急,待会便知。”连人带椅,将他抱了起来,穿过两间房,掀起了棉帷,走进了一间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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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0-15 00:31 | 只看该作者
令狐冲一进房中,便觉闷热异常,但见那房的窗缝都用棉纸牢牢糊住,当真是密不通风。房中生着两只大炭火盆,床上锦帐低垂,满房都是药气。老头子将椅子在床前一放,掀开帐子,柔声说道:“怡儿,今天觉得怎样?”只见鹅黄色的缎枕之上,躺着一张更无半点血色的脸蛋,一头三尺来长的秀发,散在一张黄色的绸被之上。那姑娘约摸十七八岁年纪,双眼紧闭,睫毛甚长,低声叫道:“爹!”却不睁眼。
/ R; ?  J5 Y9 P1 L8 x6 a+ J+ X  老头子道:“怡儿,爹爹给你炼制的‘绩命八丸’已经大功告成,今日便可服用了,你吃了之后,毛病便好,就可起床玩耍。”那少女嗯的一声,似乎并不怎么关切。令狐冲见到那少女病势如此沉重,心下更是过意不去,又想:“老头子对他女儿十分爱怜,无可奈何之中,只好骗骗她了。”老头子扶着女儿上身,道:“你坐起一些好吃药,这药得来不易,可别糟踢了。”那少女慢慢坐了起来,老头子拿了两个枕头,垫在她背后。那少女睁眼见到令狐冲,十分诧异。两颗骨溜溜的眼珠不住转动,只是向令狐冲脸上瞧去,道:“爹,他——他是谁?”
+ y2 X' N! P' h2 l& r8 s  老头子微笑道:“他么?他不是人,他是药。”那少女茫然不解,道:“他是药?”老头子道:“是啊,他是药。那‘续命八丸’药性太过猛烈,我儿服食不宜,所以先由他服了,再刺他之血,供我儿服食,最为适富。”那少女“嗯”的一声,闭上了眼睛。
3 g0 V+ U/ {7 N) `  令狐冲一听老头子之言,又惊又怒,正欲破口大骂,转念一想:“我吃了这个姑娘的救命灵药,虽非有意,总之是我坏了大事,害了地的性命。何况我本就不想活了,以我之血,救她性命,赎我罪衍,有何不可?”当下凄然一笑,并不说话。老头子站在他身旁,只待他一出声叫骂,立即点他哑穴,岂知令狐冲竟是神色泰然,不以为意,倒也大出他意料之外。原来令狐冲自岳灵珊移情别恋之后,本已心灰意懒,这晚听得那大汉大声斥责岳灵珊和林平之,说他二人诽谤自己,又亲眼见到岳林二人在岸上树底密约相会,更觉了无生趣,于自己生死,早已全不挂怀。
* P1 z+ X( `/ L, O  W  老头子问道:“我要刺你心头热血,为我女儿治病了,你怕是不怕?”令狐冲淡淡的道:“那有什么可怕的?”8 b/ e" v& g7 f5 H2 r* y7 _
  老头子侧目凝视令狐冲,果然见他毫无惧怕的神色,说道:“剌出你心头之血,你便性命不保了,我有言在先,可别怪我没告知你。”令狐冲淡淡一笑,道:“每个人到头来终于要死的,早死几年,迟死几年,又有什么分别?我的血能救得姑娘之命,那是再好不过,胜于我白白的死了,对谁都没有好处。”他猜想岳灵珊得知自己死讯,只怕非但毫不悲戚,说不定还要骂声:“活该!”不禁大生自怜自伤之意。老头子大拇指一翘,道:“这等不怕死的好汉,老头子生平倒是少见,只可惜我女儿若不饮你的血便难以活命,否则真想就此饶了你。”
" j+ ^3 @8 f) j" R  他到灶下端了一盆热气腾腾的沸水出来,右手执了一柄尖刀,左手用手中在热水中浸湿了,敷在令狐冲心口。正在这时,忽听得祖千秋的声音在外面叫道:“老头子,老头子,快开门,我有件好东西送给你的小怡姑娘。”老头子眉头一皱,右手刀子一划,将那热手巾割成两半,将一半塞在令狐冲口中,说道:“甚么好东西了?”放下刀子和热水,出去开门,将祖千秋放进屋来。
, e7 m3 e$ `; e  祖千秋道:“老头子,这一件事你如何谢我?当时事情紧急,又找你不到。我只好取了你的‘续命八丸’,骗他服下,倘若你自己知道了,也必会将这些灵丹妙药送去,可是他就未必肯服。”老头子怒道:“胡说八道——”租千秋将嘴凑到他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老头子突然跳起身来,大声道:“有这等事?你—你—可不是骗我?”祖千秋道:“我骗你作甚?我打听得千真万确。老头子,咱们是几十年的交情,知己之极,我办的这件事,合了你心意吧?”老头子道:“不错,不错!该死,该死!”3 k* @9 ^( b8 g2 ^4 |# n
  祖千秋奇道:“怎地又是不错,又是该死?”老头子道:“你不错,我该死!”祖千秋更加奇了,道:“你为什么该死?”老头子一把拖了他手,直入女儿房中,向令狐冲纳头便拜,道:“令狐公子,令狐大人,令狐爷爷,小人猪油蒙住了心,今日得罪了你。幸好天可怜见,祖千秋及时赶到,倘若我一刀剌死了你,便将老头子全身肥肉熬成脂膏,也赎不了万分之一的罪愆。”说着连连叩头。% _4 Z0 o* P4 v' p6 A0 T5 f
  令狐冲口中塞着半截手巾,荷荷作声,说不出话来。祖千秋心细,忙将手中从他口中挖了出来,问道:“令狐公子,你怎地到了此处?”令狐冲忙道:“老前辈快快讲起,这等大礼,我可愧不敢当。”老头子道:“常言道:不知者不罪,小老儿不知令狐公子和我大恩人有这等渊源,多多冒犯,唉,唉,该死!胡闹透顶,就算我有一百个女儿,个个都要死,也不敢谅令狐公子流半点鲜血救她们性命。”祖千秋睁大了眼,道:“老头子,你将令狐公子绑在这里干什么?”老头子道:“唉,总之是我倒行逆施,胡作非为,你少问一句行不行?”祖千秋又问:“这盆热水,这把尖刀放在这里又干什么来着?”只听得拍拍拍拍几声,老头子举起手来,力批自己双颊。他的脸颊本就肥得有如一个圆球,这几下着力击打,更是肿胀不堪。令狐冲道:“种种情事,晚辈如在五里雾中,实不知半点因由,还望两位前辈明示。”老头子和祖千秋匆匆忙忙解开了他身上绑缚,说道:“咱们一面喝酒,一面细谈。”令狐冲向床上的少女望了一眼,道:“令媛的病势,不致便有变化么?”/ }# ~* U, ]- |; m$ }
  老头子道:“没有,不会有变化。就算有变化,唉,这个——那也是——”他口中唠唠叨叨,也不知说些什么,将令狐冲和祖千秋让到厅上,倒了三碗酒,又取些花生、豆干、蚕豆之类来下酒,恭恭敬敬的举起酒碗,敬了令狐冲一碗。令狐冲一口饮了,只觉酒味清淡,和舟中那一十六坛美酒,可不能同日而语,但比之在祖千秋酒杯中盛过的酒味,却又好上十倍。
+ Q) l5 N' ^; m' F& c& k  老头子说道:“令狐公子,老朽胡涂透顶,得罪了公子,唉,这个——真是——”一脸惶恐之色,不知说甚么话,才能表达心中歉意。祖千秋道:“令狐公子大人大量,也不会怪你。再说,你这‘续命八丸’倘若有些效验,对令狐公子的身子真有补益,那么你反有功劳了。”那老头子道:“这个——这个——功劳是不敢当,祖贤弟,还是你的功劳大。”祖千秋笑道:“我取了你这八颗丸药,只怕于小怡姑娘身子有妨,这一些人参,给她补一补吧。”说着俯身取过一只竹篓,打开盖子,掏出一把把的人参来,有粗有细,看来没有十斤,也有八斤。
5 G# I, A5 T6 R" Y2 n4 ?/ Z  老头子道:“从那里弄了这许多人参来?”祖千秋笑道:“自然是从药材铺中借来的了。”老头子哈哈大笑,道:“刘备借荆州,不知何日还。”令狐冲见老头子虽是强作欢容,却掩不住眉间愁闷,说道:“老先生,祖先生,你两位要医我之病,虽是一番好意,但一个欺骗在先,一个掳绑在后,未免太不将在下瞧在眼里了。”老祖二人一听,当即站起,连连作揖,齐道:“令狐公子,老朽罪该万死。不论公子如何处罚,老朽都是罪有应得。”令狐冲道:“好,我有事不明,须请直言相告。请问二位到底是冲着谁的面子,才对我这等相敬?”老祖二人相互瞧了一眼,祖千秋道:“公子爷心中当然知道。那一位的名字,恕我们不敢提及。”
, `) d5 |& B9 [4 Z! J0 `  令狐冲道:“我的的确确不知。”他暗自思忖:“是风太师叔祖么?是不戒大师么?是田伯光么?是绿竹翁么?可是细细想来,又都不像。”祖千秋道:“公子爷,你问这件事,我和老兄二人是决计不敢答的,你就杀了我们,也不会说。你公子爷心中自然知道,又何必定要咱们说了出来?”令狐冲见他语气十分坚决,显是不论如何逼问,都是决计不说的了。便道:“好,你们既然不说,我心下怒气不消。老先生,你将我绑在椅上,吓得我魂飞魄散,我也要绑你二人一绑,说不定我心中不开心,一尖刀把你们的心肝给挖了出来。”老祖二人又是对望一眼,道:“公子爷要绑,我们自是不敢反抗。”! i/ G( ?1 E/ ]) T
  老头子去端过两只椅子,又取了七八条粗索来。两人先用绳索将自己双足在椅脚上牢牢缚住,然后双手放在背后。道:“公子请缚。”二人心下均想:“这位少年未必真要绑我们出气,多半是开开玩笑。”那知令狐冲取过绳索,当真将二人双手反背转好,提起老头子的尖刀,说道:“我内力已失,不能用手指点穴,又怕你们运力挣扎,只好用刀柄敲打,封了你二人的穴道。”当下倒转尖刀,用刀柄花二人的环跳、天柱、少海等处穴道中用力敲击,封住了二人穴道。老头子和祖千秋面面相觑,大是诧异,心中不自禁的生出恐惧之情,不知令狐冲用意何在。只听他说道:“你们在这里等一会。”转身出厅。* A8 `8 d/ t0 E4 w; H+ S
  令狐冲握着那柄尖刀,走到那少女的房外,咳嗽一声,说道:“老——唔,小怡姑娘,你身子怎样?”他本待叫她“老姑娘”,但想这少女年纪幼小,虽然姓老,称之为“老姑娘”总是不大妥当,听得祖千秋叫她为小怡姑娘,便也如此称呼。小怡姑娘“嗯”的一声,并不回答。令狐冲掀开棉帷,走进房去,只见她兀自坐着,靠在枕垫之上,半睡半醒,双目微睁。令狐冲走近两步,见她脸上肌肤便如透明一般,雪白的肌肉下现出一条条青筋,似乎可见血管中血液隐隐流动。只是房中寂静无双,风息全无,好像她体内的鲜血,正在一滴滴的凝结成膏,她呼出来的气息,呼出一口便少了一口。
4 r# w1 F! _# ?0 S1 V* O  令狐冲长长叹了口气,心道:“这位姑娘本来可活,给我误服丹药而害了她。我反正是要死了,多活几天,少活几天,又有什么分别?”取过一只瓷碗放在几上,伸出左腕,右手举刀在碗脉上横斩一刀,鲜血泉涌,向碗中直流下去。他见老头子先前取来的那盆热水仍是冒着热气,当即放下尖刀,右手抓些热水,淋在伤口之上,使得伤口鲜血不致迅速凝结。顷刻之间,已注满了大半碗。
& l% B7 P( Z: K. {1 u' o  小怡姑娘迷迷糊糊中运到一阵血腥气,睁开眼来,见到令狐冲手腕上鲜血直淋,一惊之下,大叫了一声。老头子和祖千秋在厅中听见小怡的叫声,不知令狐冲对她在干什么,两个人你瞧着我,我瞧着你,心中各有许多话要说,却是谁也不敢先开口。
6 W* z2 N' i6 M  V  令狐冲见碗中鲜血将满,端到小怡床前,就在她嘴边,道:“快喝了,血中含有灵药,能治你之病。”小怡道:“我——我怕,我不喝。”令狐冲流了一碗血后,只觉脑中空荡荡地,四肢软弱无力,心想:“她害怕不喝,这血岂不是白流了?”左手抓过尖刀,喝道:“你若是不饮,我一刀剌死了你。”将尖刀的刀尖直抵到她喉头。小怡怕了起来,只得张嘴将一碗鲜血一口口的都喝了下去,几次烦恶欲呕,看到令狐冲的尖刀闪闪发光,竟是吓得不敢作呕。令狐冲见她喝干了一碗血,自己腕上伤口鲜血已然凝结,心想:“我服了老头子的‘续命八丸’,从血液中进入小怡腹内的,只怕不到十分之一,待我大解小解之后,不免所失更多,须得尽早再喂她几碗鲜血,直到我不能动弹为止。”当下再割右手腕脉,放了大半碗鲜血,又去喂小怡饮。小怡皱起了眉头,道:“你——你别迫我,我真的不行了。”令狐冲道:“不行也得行,快喝,快。”小怡道:“你——你为什么这样?你这样做,好伤自己身子。”令狐冲苦笑道:“我伤身子打什么紧,我只要你好。”
  \$ t; ~! {0 y  桃枝仙和桃实仙二人被老头子所装的渔网所缚,越是挣扎,渔网收得越紧,到得后来,两人手足要移动数寸也是有所不能。两人身不能动,耳目却仍十分灵敏,口中更是争辩不休。当令狐冲将老祖二人缚住后,桃枝仙猜他一定要将二人杀了,桃实仙则猜他一定先来释放自己兄弟,那知二人空争半日,所料全然不中,令狐冲去走进了小怡房中。小怡的闺房密不通气,二人在房中的说话之声,只能隐隐约约的传了少些出来。桃枝仙、桃实仙、岳不群、老头子、祖千秋五人内力都甚为了得,但令狐冲在小怡房中到底干什么事,五人只好随意想象,突然间听得小怡一下尖声大叫,五人脸色登时都为之大变。
' R3 g1 c1 U" `: `  桃枝仙道:“令狐冲一个大男人,走到人家闺女房中去干什么?”桃实仙道:“你听!那姑娘害怕之极,说道:‘我——我怕!’令狐冲说:‘你若是不——,我一刀剌死你。’他说‘你若是不——’不什么?”桃枝仙道:“那还有什么好事?自然是逼迫那姑娘做他的老婆。”桃实仙道:“哈哈,可笑之极、那矮冬瓜胖皮球的女儿,当然也是个矮冬瓜,胖皮球,令狐冲为什么要逼她做老婆?”桃枝仙道:“萝葡青菜,各人所爱,说不定令狐冲特别喜欢肥胖女子,一见肥女,便即魂飞天外。”桃实仙道:“你听,你听,那肥女求饶了,说甚么‘你别迫我,我真的不行了。’”桃枝仙道:“不错。令狐冲这小子却是霸王硬上弓,说道:‘不行也得行,快,快!’”
4 X! d% n+ T1 K, g8 v& }  v  桃实仙道:“为甚么令狐冲叫她快些,快甚么?”桃枝仙道:“你没娶过老婆,是童男之身,自然不懂。”桃实仙道:“难道你就娶过了,不害燥!”桃枝仙道:“你明知我没娶过,干么又来问我?”桃实仙大叫:“喂,喂,老头子,令狐冲在逼你女儿做老婆,你干么见死不救?”桃枝仙道:“你管甚么闲事?你又怎知那肥女要死,说甚么见死不救?”
0 i" `9 O1 f1 _6 n$ ?  h+ ~  老头子和祖千秋给缚在椅上,又给封了穴道,听得房中小怡惊呼和哀求之声,二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二人心下本已起疑,听得桃谷二仙在院子中大声争辩,祖千秋道:“老兄,这件事非阻止不可,没想到令狐冲如此好色,只怕闯出了大祸。”老头子道:“唉,糟蹋了我小怡,那还罢了,却——却对不起人家。”祖千秋道:“你听,你听。你的小怡对他生了情意,她说道:‘你这样做,好伤自己身子。’令狐冲说甚么?你听到没有?”老头子道:“他说:‘我伤身子打甚么紧?我只是要妳好!’他——他奶奶的,这两个小家伙。”祖千秋哈哈大笑,道:“老——老兄,恭喜,恭喜!”老头子怒道:“恭你奶奶个喜!”祖千秋道:“你何必发怒,恭喜你得了个好女婿!”老头子大叫一声,喝道:“别再胡说!这件事传扬出去,你我还有命么!”他说这两句话时,声音中含着极大的惊恐。祖千秋道:“是,是!”声音却也打颤了。( H- Y8 ?& J4 E7 b4 I5 N: r; Q
  岳不群处身在墙外树上,隔得更远,虽是运起了“紫霞神功”,也只听到一鳞半爪,桃谷二仙和老祖二人的说话不绝传入耳中,只道令狐冲当真乘人之危,对小怡姑娘大肆非礼,后来再听老祖二人的对答,心想令狐冲潇洒风流,那小怡姑娘若与乃父相像,是个胖皮球一般的丑女,则失身之后对其倾倒爱慕,亦非奇事了。岳不群初闻令狐冲强迫小怡之事,便拟冲入房中阻止,但转念一想,这些人连令狐冲在内个个诡秘怪异,不知有何图谋,还是不可鲁莽,静观其变,当下强自仰制,继续倾听。5 y$ }# c  g  a5 C$ ^
  忽听得小怡又尖叫道:“别,别—这么多血,求求你—”突然墙外有人叫道:“老头子,桃谷四鬼给我撇掉啦。”波的一声轻响,有人从墙外跃入,推门进内,正是那个手持白旗去逗引桃谷四仙的汉子。他一见老头子和祖千秋都给绑在椅上,吃了一惊,叫道:“怎么啦!”右手一翻,掌中已多了一柄精光灿然的匕首,手臂几下挥舞,已将两人手足上所绑的绳索割断。
8 _& j% O  F$ w! z" z' r  房中小怡尖声惊叫:“你——你——求求你——不能再这样了。”那汉子听小怡叫得紧急,惊道:“小怡姑娘!”向房门冲了过去。老头子出手极快,一把拉住了他手臂,喝道:“不可进去!”那汉子一怔之下,停住了脚步。只听得院子中桃枝仙道:“我想矮冬瓜得了令狐冲这样一个女婿,定是欢喜得紧。”桃实仙道:“令狐冲快要死了,一个半死半活的女婿。得了有什么欢喜?”桃枝仙道:“他女儿也快死了,一对夫妻一般的半死半活。”只听得房中砰的一声,什么东西倒在地下,小怡又是叫了起来,声音虽然微弱,却充满了惊惶之意,叫道:“爹,爹快来!”
  P2 y5 U: C; p2 n! p  老头子听得女儿呼叫,抢进房去,只见令狐冲倒在地下,一只瓷碗合在胸口,上身全是鲜血,小怡斜倚在床,嘴边也都是血。祖千秋和那汉子站在老头子身后,望望令狐冲,望望小怡,满腹都是疑窦。小怡道:“爹,这——这个人割了许多血出来,逼我喝了两碗——他——他还要割——”老头子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忙俯身扶起令狐冲,只见他右手腕脉处的伤口中,鲜血兀自泊泊的流个不住。6 r( d& u  J2 @
  他一冲出房,取了金创药来,心慌意乱之下,虽在自己屋中,还是额头在门框上撞得肿起了一个大瘤,门框却被他撞塌了半边。桃枝仙只道他在殴打令狐冲,叫道:“喂,老头子,令狐冲是桃谷六仙的好朋友,你可不能再打。若是打死了他,我们桃谷六仙非将你全身肥肉撕成一条条不可。”桃实仙道:“错了,错了!”桃板仙道:“什么错了?”桃实仙道:“他若是全身瘦肉,自可撕成一条一条,那全是肥肉,一撕便成一团一塌胡涂的膏油,如何撕成一条一条?”" S3 U  r/ p7 F. \6 D) M
第四十回 五仙教主. s9 s# T& e  N, e$ b* {$ w! a; H
  老头子也不理会他二人胡说八道,忙将金创药在令狐冲手腕上伤口处敷好,再在他胸腹间几处穴道上推拿良久,令狐冲这才悠悠转醒。老头子惊魂略定,道:“令狐公子,你——这件事当真叫咱们粉身碎骨,也是——唉——也是——”祖千秋也道:“令狐公子,老头子刚才缚住了你,全是一场误会,你怎地当真了?岂不是令他无地自容?”令狐冲微微一笑,道:“在下的内伤非灵丹妙药所能医洽,祖前辈一番好意,取了老前辈的‘续命八丸’来给在下服食,那实—实在是糟蹋了——”他说到这里,只因失血过多,一阵晕眩,又昏了过去。老头子将他抱起身来,走出女儿闺房,横卧在自己房中的睡床之上,愁眉苦脸的道:“那怎么办?那怎么办?”. t; B* a/ K- J* J2 g/ O
  祖千秋道:“令狐公子失血极多,只怕性命已在顷刻之间,咱三人便以毕生修为,将内力注入他体内如何?”老头子道:“自该如此。”轻轻扶起令狐冲身子,右掌掌心贴在他背心大推穴,甫一运气,便是全身一震,喀喇一声响,他所坐的一张木椅给他压得稀烂。原来他这一下触动了令狐冲体内所蓄桃谷六仙与不戒和尚的真气。那七人的内力何等厉害,老头子自是抵受不住。
7 Q9 s8 u: f2 D6 P5 |  s9 o7 q  桃枝仙哈哈大笑,道:“令狐冲的内伤,便因咱六兄弟以内力给他疗伤而起,这矮冬瓜居然又来学样,令狐冲岂不是伤上加伤,伤之又伤,伤之不已!”桃实仙道:“你听,这喀喇一声响,定是矮冬瓜给令狐冲的内力震了出来,撞坏了甚么东西。令狐冲的内力,便是我们的内力,矮冬瓜又吃了桃谷六仙一次苦头!妙哉!妙哉!”/ `. j  H/ v4 c7 p, ?# w3 o
  桃谷二仙说话甚响,黄河老祖和那汉子都听得清清楚楚。老头子叹了口气,道:“唉,令狐公子若是不醒,我老头子只好自杀了。”那汉子道:“且慢。”突然放大喉咙,叫道:“坐在墙外枣树上的那一位,可是华山派掌门人岳不群先生吗?”. z2 Z1 r- }- j. x2 B  c( N' ]; f) {
  岳不群大吃一惊,身子一晃,险些从树上掉将下来,心道:“原来我的行踪早就给他见到了。”只听那汉子又叫:“岳先生,远来是客,何不进来见面?”岳不群极是尴尬,只觉进去固是不妙,其势又不能老是坐在树上不动。那汉子道:“令高足令狐公子晕了过去,请你一起来参详参详。”岳不群咳嗽一声,一纵身,越过了院子中丈余空地,落在滴水檐下的走廊之上。老头子已从房中走了出来,拱手道:“岳先生,请进。”岳不群道:“在下挂念小徒安危,可来得鲁莽了。”老头子道:“那是在下该死。唉,倘若——倘若——”桃枝仙大声道:“你不用担心,令狐冲死不了的。”老头子大喜,问道:“你怎知他不会死?”桃枝仙道:“他年纪比你小得多,也比我小得多,是不是?”老头子道:“是啊。那又怎样?”桃枝仙道:“年纪老的人先死呢,还是年纪小的人先死?自然是老的先死了。你还没有死,我也没有死,令狐冲又怎么会死?”老头子本道他有独到之见,岂知又来胡说一番,只有苦笑。
4 G3 ]/ R5 l: ], X6 Y; `) S  岳不群走入房中,只见令狐冲晕倒在床,心想:“我若不露一手紫霞神功,可教这几人轻视我华山派了。”当下暗运神功,脸向里床,以便脸上紫气显现之时无人瞧见,伸掌按到令狐冲背心大椎穴上。他早知令狐冲体内真气运行的情状,当下并不用力,只是以微量内力缓缓输入,觉得他体内真气生出反激,手掌便和他肌肤离开了半寸,停得片刻,又将手掌按了上去。果然过不多时,令狐冲便即悠悠醒转,叫道:“师父,你——老人家来了。”6 c# t5 W; g3 F5 p/ Y* _0 w& P5 W
  老头子见岳不群毫不费力,便将令狐冲救转,心下大是佩服。岳不群寻思:“此处是非之地,不能多耽,又不知舟中夫人和众弟子如何。”拱手说道:“多承诸位对我师徒礼敬有加,愧不敢当,这就告辞了。”老头子道:“是,是!令狐公子身子违和,唉,咱们本当好好接待才是,眼下却是不便,实在是失礼之至,还请两位原恕。”岳不群道:“不用客气。”黯淡的灯光之下,见那汉子一双眸子炯炯发光,心念一动,拱手道:“这位朋友尊姓大名?”祖千秋笑道:“原来岳先生不识得咱们的夜猫子无计可施计无施。”9 S# c0 x# c1 n  |9 a
  岳不群心中一惊,暗道:“夜猫子计无施?此人三十年前便已名震武林,据说他天赋异禀,黑夜视物,如同白昼,行事忽善忽恶,或邪或正,是个极厉害的人物,怎地会和老头子等人搅在一起?”忙拱手道:“久仰计师傅大名,当真是如雷贯耳,今日有幸得见。”计无施微微一笑,道:“咱们今日见了面,明日还要在五霸岗见面啊。”岳不群又是一惊,虽觉初次见面,不便向人探询详情,但女儿被掳,骨肉关心,说道:“在下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这里武林中的朋友,想必是路过贵地,未曾拜候,实是礼数不周。小女和一个姓林的小徒不知给那一位朋友叫了去,计先生可能指点一二么?”计无施微笑道:“是么?这个可不大清楚了。”
4 N' B0 v1 F" V. g" o9 f, s  岳不群向计无施探询女儿下落,本已大大委曲了自己掌门人的身份,听他不置可否,心下虽是又恼又急,其势却已不能再问,当下淡淡的道:“深夜滋扰,甚以为歉,这就告辞了。”将令狐冲扶了起来,伸手欲抱。老头子一矮身,从他两师徒之间探头上来,将令狐冲抢着抱了过去,道:“令狐公子是在下请来,自当由在下恭送回去。”说着抓了一张薄被,盖在令狐冲身上,生怕他受了风寒,这才大踏步往门外走出。- D# n! h& R* c: o2 ^- j8 }6 T
  桃枝仙叫道:“喂,我们这两条大鱼,放在这里,成什么样子?”老头子沉吟道:“这个—”心想缚虎容易纵虎难,若是将他两兄弟放了,他桃谷六仙前来生事寻仇,却是难以抵挡。令狐冲知他心意,道:“老前辈,请你将他们二位放了,桃谷二仙,你们以后也请勿向老祖二位寻仇生事,大家化敌为友如何?”桃枝仙道:“单是我们二位,也无法向他们寻仇生事。”令狐冲道:“那自是包括桃谷六仙全体在内了。”桃实仙道:“不向他们寻仇生事,那是可以的,说到化敌为友,却是不行,绝对不行。”老头子和祖千秋都哼了一声,心下均想:“我们不过冲着令狐公子的面子,才不来跟你们计较,难道当真怕了你桃谷六仙不成?”令狐冲道:“却是为何?”桃实仙道:“桃谷六仙和他们黄河老祖本来无怨无仇,根本不是敌人,既非敌人,这‘化敌’便如何化起?所以啊,要结成朋友,倒也不妨,要化敌为友,可无论如何化不来了。”众人一听,都是哈哈大笑。祖千秋俯下身去,解开了渔网上的活结。原来这渔网乃人发,野蚕丝,纯金丝所绞成,坚韧异常,宝刀利剑亦不能所,陷身入内后若非得人解救,否则越是挣扎,勒得越紧。桃枝仙站起身来,拉开裤子,便在渔网上撒尿。祖千秋惊问:“你——你干什么?”桃枝仙道:“不在这臭网上撒一泡尿,难消老子心头之气。”当下七个人回到河边码头。岳不群遥遥望见劳德诺和高根明二弟子仗剑守在船头,知道众人无恙,便放了一半心。老头子将令狐冲送入船舱,恭恭敬敬的一揖到地,道:“公子爷义薄云天,老朽感激不尽。此刻暂且告辞,不久便当再见。”  `4 O& n2 m2 q" o$ I, d! T; J* F
  令狐冲在路上一震,迷迷糊糊的又欲晕去,也不知他说些甚么话,只嗯了一声。岳夫人等见这肉球人前倨后恭,对令狐冲如此尊敬,无不大为诧异。( ?4 _7 T: z& R; X& E" U6 s1 f* F8 K. g
  老头子和祖千秋深怕桃根仙等回来,不敢在船边多所逗留,向岳不群一拱手,便即告辞。桃枝仙向祖千秋招招手,道:“祖兄慢去。”祖千秋道:“干什么?”桃枝仙道:“干这个!”身子一侧,一肩向他怀中拉了过去。这一拉去势奇快,两人相距既近,又是出其不意,祖千秋无可闪避,只得急运内力,硬接他这一撞,霎时之间,气充丹田,肚腹已是坚如铁石。只听得喀喇,霹啪,叮叮,铮铮十几种声音齐响,桃枝仙已倒退在数丈之外,哈哈大笑。. H: O( b+ z6 L8 q: O: T
  祖千秋大叫:“啊唷!”探手入怀,摸出无数碎片来,或瓷或玉,或竹或木,原来他怀中所藏的二十余只酒杯,这么一撞之下尽数粉碎。他既是痛惜,又是恼怒,手一扬,数十片碎片向桃枝仙激射过去。桃枝仙早就有备,闪身避开,叫道:“令狐冲叫咱们化敌为友,他的话可不能不听,咱们须得先成敌人,再做朋友。”  j/ u4 ~, R8 D$ R7 h4 C( X5 y
  祖千秋穷数十年心血搜罗来的这些酒杯,给桃枝仙一撞之下尽数化为碎片,如何不怒?本来还待追击,听得桃枝仙这么一说,当即止步,干笑几声,道:“不错,化敌为友,化敌为友。”和老头子、计无施二人转身而行。令狐冲迷迷糊糊之中,还是挂念着岳灵珊的安危,说道:“桃枝仙,你请他们不可——不可伤害我岳师妹。”桃枝仙应道:“是。”大声说道:“喂!喂!老头子,夜猫子,祖千秋几个朋友听了,令狐冲说,叫你们不可伤害他的宝贝师妹。”计无施等本已走远,听了此言,二人停步低声商量了片刻,这才离去。  y4 A. c! F& _9 ~+ m8 G- q
  岳不群刚向夫人述说几句在老头子家中的见闻,忽听得岸上大呼小叫,桃根仙等四人回来。四个满嘴吹嘘,说那手持白旗之人给他们四兄弟擒住了,已撕成四块。桃实仙哈哈大笑,说道:“厉害,厉害。四位哥哥端的了得。”桃枝仙道:“你们将那人撕成了四块,可知他叫甚么名字么?”桃干仙道:“他死都死了,管他叫甚么名字?难道你便知道?”桃枝仙道:“我自然知道。他姓计,名叫计无施,还有个外号,叫作夜猫子。”桃叶仙拍手道:“这姓固是姓得好,名字也取得妙,原来他倒有先见之明,知道日后给桃谷六仙擒住之后,定是无计可施,逃不了被撕成四块的命运,所以取了这个名字。”3 [; F7 I5 ]% Y; G' `% I5 m
  桃实仙道:“这夜猫子计无施,功夫当真出类拔萃,世所罕有!”桃根仙道:“是啊,他功夫实在了不起,若不是遇上桃谷六仙,凭他的轻身功夫,在武林中也算得是一把好手。”桃实仙道:“轻身功夫倒也罢了,给撕成四块之后,他居然能自行拚起,死后还魂,行动如常。刚才还到这里来说了一会子话呢。”6 |9 O5 t7 N3 z  m& s
  桃根仙等才知谎话拆穿,但四人也不以为意,都是脸上假装现出惊异之色。桃花仙道:“原来这计无施还有这种功夫,那倒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佩服,佩服。”桃根仙道:“将撕成四块的身子自行拚凑,片刻间行动如常,听说从前本有这样一门功夫,叫做甚么‘化零为整大法’,只是失传已久,想不到这计无施居然学会了,确是武林异人,下次见到,可以跟他做个朋友。”他一谎既穿,次谎遂生,兄弟六人均不知羞耻为何物,随口胡说,洋洋得意。岳不群和岳夫人相对发愁,爱女被掳,连对头是谁也不知道,想不到华山派威名数百载,却在黄河边上栽了这样一个大斤头,可是怕众弟子害怕,脸上却还是半点不露声色。夫妇俩也不商量种种疑难不解之事,只是心中暗自琢磨,一条大船之中,便听得桃谷六仙在胡说八道。
, o  E9 \+ U& N) ~- b8 _0 E4 J  过了大半个时辰,天色将曙,忽听得岸上脚步声响,不多时有两乘轿子抬到岸边。当先一名轿夫朗声说道:“令狐冲公子吩咐,不可惊吓岳姑娘。敝上多有冒昧,还请令狐冲公子勿罪。”四名轿夫将轿子放下,转身向船上行了一礼,便即转身而去。只听得轿中岳灵珊的声音叫道:“爹,妈!”岳不群夫妇又惊又喜,跃上岸去掀开轿帷,果然是爱女好端端的坐在轿中,只是腿上被点了穴道,行动不得。另一顶轿中坐的,正是林平之。岳不群伸手在女儿环跳、脊中、委中几处穴道上拍了几下。岳灵珊“啊”的一声尖叫,神情极是痛楚,腿上被封的穴道却是不解,跟着低声道:“爹,他说这是他独门点穴手法,爹爹解不开的。”
( G8 M- e8 i# R8 u5 P! Y0 _  岳不群问道:“那人是谁?”岳灵珊道:“是那个又高又大的大个子啊。他——他——他—”连说了三个“他”字,嘴巴一扁,忍不住要哭。岳夫人轻轻摸地的头发,将她抱了起来,走入船舱,低声问道:“可受了委曲吗?”岳灵珊给母亲一问,索性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岳夫人大惊,心想:“那些人路道不正,珊儿落在他们手里好几个时辰,不知是否受了凌辱?”忙问:“怎么了?跟妈说不要紧。”岳灵珊只是哭个不停。岳夫人更是惊惶,船中人多,不敢再问,将女儿横卧于榻,拉过被子,盖在她身上。岳灵珊忽然大声哭道:“妈,这大个子骂我,呜,呜,呜!”1 ~/ i* w# C: {1 v) a
  岳夫人一听,如释重负,微笑道:“给人家骂几句,便这么伤心?”岳灵珊哭道:“他举起手掌,还假装要打我,吓我。”岳夫人笑道:“好啦,好啦,下次见到,咱们骂还他,吓还他。”岳灵珊道:“我又没说大师哥坏话,小林子更加没说。那大个子强凶霸道,他说平生最不喜欢的事,便是听到有人说令狐冲的坏话。我说我也不喜欢,他说,他一不喜欢,便要把人煮来吃了。妈,他说到这里,便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吓我。呜呜呜。”岳夫人道:“这人真坏。冲儿,那大个子是谁啊?”令狐冲神智未曾十分清醒,听师娘叫他,便道:“大个子吗?我——我——我——”
9 W4 z2 u( B' S$ w4 C  这时林平之也已由高根明抱入船舱之中,插口道:“师娘,那大个子和那和尚当真吃人肉的,倒不是空言恫吓。”岳夫人一惊,道:“他二人都吃人肉?你——你怎知道?”林平之道:“那和尚问我辟邪剑谱的事,问了一会,从怀中取出一块东西来啃,吃得津津有味,还拿到我嘴边,问我要不要吃。原来——原来是一只人的手掌。”岳灵珊大叫一声,道:“你——你先前怎地不说?”林平之道:“我怕你受惊,不敢跟你说。”
- J4 k- ]; d4 U6 h, s  岳不群忽道:“啊,我想起来了。这是‘漠北双熊’。那大个儿皮肤很白,那和尚则皮肤很黑,是不是?”岳灵珊道:“是啊,爹,你认得他们?”岳不群摇头道:“我不认得。只是听人说过,塞外漠北有两名剧盗,一个叫白熊,一个叫黑熊。倘若事主自己携货而行,漠北双熊不过抢了财物,也就算了若是有镖局子保镖,那么双熊往往将保镖的煮来吃了,还道练武之人,肌肉结实,吃起来加倍有咬口。”岳灵珊又是“啊”的一声尖叫。岳夫人道:“师哥你也真是的,甚么‘吃起来加倍的有咬口’这种话也说得出口,不怕人作呕。”岳不群微微一笑,顿了一顿,才道:“从没听说漠北双熊进过长城,怎地这一次到黄河边上来啦?冲儿,你怎会认得漠北双熊的?”
. \& S3 {( x% ~  N$ a( r  令孤冲道:“漠北双雄?”他只道“双雄”二字定是英雄之雄,却不料是熊罴之熊,呆了半晌,道:“我不认得啊。”岳灵珊忽道:“小林子,那和尚要你咬那只手掌,你—你咬了没有?”林平之道:“我自然没咬。”岳灵珊道:“你不咬就罢了,若是咬过一口,哼哼,瞧我以后还睬不睬你?”
8 i4 {" ~& M2 b: q6 q  桃干仙在外舱忽然说道:“天下第一美味,莫过于人肉,小林子一定偷吃过了,只是不肯承认而已。”桃叶仙道:“他若是没吃,先前为什么不说,到这时候才拼命抵赖?”. x+ O- b2 X7 }8 J
  林平之自遭大变后,行事言语均是十分稳重,听得桃干仙、桃叶仙这么说,一怔之下,无以对答。桃花仙道:“这就是了。他不声不响,便是默认。岳姑娘,这种人吃了人肉不认,为人极不诚实,岂可托终身?”桃根仙道:“你与他成婚之后,他日后必定与第二个女子勾勾搭搭,回家来你若问他,他定是抵赖不认。”桃叶仙道:“更有一桩危险万分之事。他吃人肉吃出瘾来,他日你和他同床而卧,睡到半夜,忽然手指奇痛,又听得喀喇,喀喇的咀嚼之声,一查之下,你道是什么?却原来这小林子在吃你的手指。岳姑娘,一个人连脚趾在内,也不过二十根,今天吃几根,明天吃几根,好容易便将他十根手指,十根脚指都吃了。”原来桃谷六仙受了平一指的嘱咐,要听令狐冲的言语。这六兄弟虽然好辩成性,为人却是毫不蠢笨,令狐冲和岳灵珊之间落花有意,流水无意的情状,他六人早就瞧在眼里,此时捉到林平之的一点岔子,竟尔大肆挑拨离间。* [- N# L5 q8 A2 _
  岳灵珊伸手指塞在耳朵,叫道:“你们胡说八道,我不要听,我不要听。”桃根仙道:“岳姑娘,你喜欢嫁给这个小平子做老婆,倒也不妨,不过有一门功夫,却是不可不学。这门功夫和你一生关系极大,若是错过了机会,日后定是追悔无及。”岳灵珊听他说得郑重,问道:“什么功夫,这么要紧?”桃根仙道:“那个夜猫子计无施,有一门‘化零为整大法’,日后你的耳朵、鼻子、手指、脚指给小林子吃在肚里,若是你身具这门功夫,那也不惧,尽可剖开他肚子,取了出来,拚在身上,化零为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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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谷六仙胡说八道声中,坐船已是拔锚解缆,向黄河下游驶去。其时曙色初现,晓雾未散,河面上一团团白雾,罩在滚滚浊流之上,放眼不尽,令人胸襟为之一畅。船行无多时,白雾中忽然冲出一叶小舟,贴着华山派的坐船而行。这小舟行驶极快,一晃眼间便赶在华山坐船之前,依稀听得船中有女子唱歌之声。只是那歌声极轻极柔,几不可闻。岳不群和岳夫人对望了一眼,均觉这艘小舟有些古怪。. S3 \% ?) S6 ?! c2 M/ J) F* o1 q! S/ C
  过了小半个时辰,太阳渐渐升起,照得河水中金蛇乱舞,忽见一艘小舟兴起风帆,迎面驶来,其时吹的正是东风,那小舟的青色帆篷吃饱了风,舟身又是极轻,飞也似的溯河而上。岳不群凝目望去,只见青色的帆布上绘着一只白色的人脚,再细看时,那人脚纤纤美秀,显是一只女子的素足。华山群弟子都谈论起来,说道:“怎地在帆上画一只脚,这可奇怪之极了!”桃枝仙道:“这多半是漠北双熊的船。啊唷,岳夫人、岳姑娘,你们娘儿们可得小心,这艘船上的人讲明了要吃女人脚。”岳灵珊碎了一口,心中却也不由得有些惊惶。
% c; K! l/ S4 K* y% n  那小船片刻间便攻到面前,船中又是隐隐有歌声传出。这一次众人却是听得十分清楚,这歌极是轻柔,浓腻无方,简直不但是歌,慨似叹息,又似呻吟,令人一听之下便即怦然心动。华山派一众青年男女登时忍不住面红耳赤,听那歌声一转之下,更像是男女欢合之音,喜乐无限,狂放不禁。岳夫人骂道:“那是什么妖魔鬼怪?”
1 g0 C: G+ U3 }2 C9 e7 X8 B  小舟中忽有一个女子声音腻声道:“华山派令狐公子可在船上?”岳夫人低声道:“别理她!”那女子说道:“咱们好想一睹令狐公子丰采,能赐见么?”
6 Y* c- V: W. G. c! T  这女子音声娇柔得宛转,荡人魂魄,华山派舟中所有男子固然为之心动,连素来瞧不起女人的桃谷六仙也不禁手足酸软,甚至岳夫人等一众女子亦觉心神荡漾。小舟中的女子说了这句话后,从舱中一跃而出,站在船头。只见她身穿蓝布印白花的衫裤,自胸至膝围着一条绣花围裙,色彩灿烂,辉煌无比,耳上垂着一对极大的黄金耳环,足足有酒杯口大小。那女子约摸廿七八岁年纪,肌肤微黄,双眼极大,黑如点漆,腰中一根彩色腰带被疾风吹而向前,当真是神采飞扬,双脚却是赤足。这女子风韵虽也甚佳,但闻其音而见其人,却觉声音之娇美,远过于其容貌了。, d& \( q; s! y# x
  说话之间,华山坐船顺流而下,和那小舟便要撞上,却见那小丹一个转折,掉过头来,风帆跟着卸下,便和大船并肩而行。那女子脸带微笑,似有嘲弄之意,瞧她装束,绝非汉家女子。岳不群心中一动,陡然间想起一事,问道:“这位姑娘可是云南五仙教蓝教主属下吗?”那女子格格一笑,道:“你倒有眼光,只不过猜对了一半。我是云南五仙教的,却不是蓝教主属下。”岳不群站到船头,拱手道:“在下请教姑娘贵姓,河上枉顾,有何见教?”那女子笑道:“苗家女子,不懂你抛书袋的说话,你再说一遍。”岳不群道:“请问姑娘,你姓甚么?”那女子笑道:“你早知道我姓甚么,又来问我。”岳不群道:“在下不知姑娘姓甚么,这才请教。”那女子笑道:“你这么大年纪啦,胡子也这么长了,明明知道我姓甚么,偏偏又要赖。”她这几句话说得颇为无礼,只是她言笑宴宴,神色可亲,并无相侮之意。岳不群对她仍是执礼甚恭,说道:“姑娘取笑了。”那女子笑道:“岳掌门,你姓甚么啊?”, i1 T9 W, }4 p7 V2 s
  岳不群道:“姑娘知道在下姓岳,却又明知故问。”岳夫人见那女子身形婀娜,言语轻挑,心下甚是不喜,低声道:“别理睬她。”岳不群左手伸到自己背后,摇了几摇,示意岳夫人不可多言。
, z6 M3 E' F7 F  桃根仙道:“岳先生在背后摇手,那是甚么意思?嗯,岳夫人叫他不可理睬那个女子,岳先生却见那女子既美貌,又风骚,偏偏不听老婆的话,非理睬她不可。”那女子笑道:“多谢你啦,你说我既美貌,又风甚么的,我们苗家女子,那有你们汉人的小姐太太们生得好看?”似乎她不懂“风骚”二字中含有污蔑之意,听人赞她美貌,登时容光焕发,十分欢喜,又向岳不群道:“那么为什么你知道我姓什么了,却又明知故问?”
7 u7 b; |4 S# y9 ~8 c  桃干仙道:“岳先生不听老婆的话,有何后果?”桃花仙道:“后果必定不佳。”桃干仙道:“岳先生人称‘君子剑’原来也不是真的君子,早知道人家姓什么了,偏偏明知故问,没话找话,跟人家多对答几句也是好的。”岳不群给桃谷六仙说得甚是尴尬,心想这六人口没遮拦,不知有多少难听的话将出来,给一众男女弟子听在耳中,算什么样子?”可又不能和他们当真,当即向那女子拱了拱手,道:“便请拜上蓝教主,说道华山岳不群请问她老人家安好。”
; A7 |# g. I: l3 a0 A  那女子睁着一对圆圆的大眼,眼珠骨溜溜的转了几转,满脸诧异之色,道:“你为什么叫我‘老人家’,难道我已经很老了吗?”岳不群大吃一惊,道:“姑娘——你——你便是云南五仙教的蓝教主?”- ]8 n1 x3 X0 |0 |/ C
  众人听得岳不群的声音之中充满了惊骇,都是十分诧异,劳德诺却大声叫了出来:“——你——你是五仙教的蓝教主?”原来华山派坐船之中,除了岳不群外,就数劳德诺最为见多识广。他知道五仙教是个极为阴险狠辣的教派。“五仙”云云,只是美称,江湖中人背后提起,都是称之为五毒教。其实百余年前,这教派的真正名称便叫作五毒教,创教教祖和教中重要人物,都是云贵川湘一带的苗人。后来有几个汉人入了教,说起“五毒”二字不雅,这才改为“五仙”。这五仙教中的教众善于使瘴、使蛊、使毒,与“毒圣门”南北并称。五仙教中教众苗人为多,使毒的心计不及毒圣门中门下之士,但诡异古怪之处,却尤为匪夷所思,江湖中人传言,毒圣门使毒,虽是使人防不胜防,可是中毒之后,细推其理,终于能恍然大悟,但中了五仙教的毒后,即是下毒者向你细加解释,你往往还是摇头不信,可见其诡秘奇特非常理所能测度。$ a9 p1 V) E4 ?9 q1 E( e& L) [
  众人目光一齐向那女子瞧去。那小舟是在华山坐船右侧,并肩而驶。华山船中众人挤向右边观看,轻重不均,船身也侧向了一边。只听那女子笑道:“我便是蓝凤凰,你不是早知道了么?我跟你说我是五仙教的,可不是蓝教主的属下。五仙教中,除了蓝凤凰自己,又有那一个不是蓝凤凰的属下?”说了这几句话,跟着便格格笑了起来。; T! Q* @& d0 W9 E, L
  桃谷六仙附掌大笑,齐道:“岳先生真笨,人家明明跟他说了,他还是缠夹不清。”其实说到“缠夹不清”,举世无出桃谷六仙之右,可是他们偏偏将此“美誉”放在旁人身上。
2 P7 E. S# B* [7 p# f8 d  岳不群只知五仙教的教主姓蓝,听她这么说了,才知是叫做蓝凤凰,瞧她一身花花绿绿的打扮,确是一头凤凰似的。其时汉人女子将姓名深加隐藏,唯恐旁人知晓,但苗家女子却无这许多顾忌,大河之上,当众自呼,丝毫无忸怩之态。只是她神态虽是落落大方,语音却仍是娇媚之极。/ k/ f( g( {& p" B( X' S3 V+ D
  岳不群拱手道:“原来是蓝教主亲身驾临,岳某多有失敬,不知蓝教主有何见教?”蓝凤凰笑道:“我瞎字不识,教你什么啊?除非你来教我。瞧你这副打扮模样,倒真像是个教书先生,你想教我读书,是不是?我笨得很,你们汉人鬼心眼儿多,我可学不会。”岳不群心道:“不知她是装傻,还是真的不懂‘见教’二字。瞧她神情,似乎不是装模作样。”便道:“蓝教主,你有甚么事?”
& |$ ~/ P7 T, C2 `* e% r/ s8 z  蓝凤凰笑道:“令狐冲是你师弟呢,还是你徒弟?”岳不群道:“是在下的弟子。”蓝凤凰道:“嗯,我想瞧瞧他成不成?”岳不群道:“小徒正在病中,神智未曾清醒,大河之上,不便拜见教主。”蓝凤凰睁大了一双圆圆的眼睛,道:“拜见?我不是要他拜见我啊,他又不是我五仙教属下,干么要他拜我?再说,他是人家——嘻嘻——人家的好朋友,他就是要拜我,我也不敢当。听说他割了自己的血,去给老头子的女儿喝,救人家姑娘的性命,这样有情有义之人,咱们苗家女子最是佩服,所以我要见见。”+ Y# U+ y+ ?6 \; i2 l
  岳不群沉吟道:“这个——这——”蓝凤凰道:“他身上有伤,我是知道的,又割出了这许多血。不用叫他出来了,我自己过来吧。”岳不群忙道:“不敢劳动教主大驾。”
0 R5 g7 f3 C. v, s  岳不群待要阻止,蓝凤凰轻轻一跃,已纵身来到了华山坐船的船头。岳不群见她身法轻盈,但说有如何了不起的武功,却也不见得,当即退后两步,身子却仍是挡在船舱入口之处,心下好生为难。他素知五仙教十分难缠,若是和她结上了怨仇,她不惜全教覆没,也要和你死拚到底,跟这种邪教拼斗,又不能全仗真实武功,所以一上来他对蓝凤凰十分客气,便是为此。这时蓝教主亲临,在理不该阻挡,可是这样一个周身都是千奇百怪毒物之人进入了船舱,不知用意是善是恶,可也真的收心不下。他身子并不让开,叫道:“冲儿,蓝教主要见你,快出来见过。”心想叫令狐冲出来在船头一见,最为妥善。
8 M# X: y8 g' L8 A- F6 b& v5 R: i  但令狐冲失了这许多血后,神智兀自未复,虽听得师父大声呼叫自己,只是轻声答应:“是!是!”身子动了几下,竟是坐不起来。蓝凤凰道:“他受伤甚重,怎能出来?河上风大,再受了风寒可不是玩的。我进去瞧瞧他。”说着迈步便向舱门口走去。她走上几步,离岳不群已不过四尺。岳不群闻到一阵极浓列的花香,只得身子一侧,蓝凤凰已走进船舱。2 S& X* H" g, \: [% O
  外舱中桃谷五仙盘膝而坐,桃实仙则卧在床上。蓝凤凰笑道:“你们是桃谷六仙吗?我是五仙教教主,你们是桃谷六仙。大家都是仙,是自家人啊。”桃根仙道:“不见得,我们是真仙,你是假仙。”桃干仙道:“就算你也是真仙。我们是六仙,此你多了一仙。”蓝凤凰笑道:“要比你们多一仙,那也容易。”桃叶仙道:“怎么多一仙法?你的教改为七仙教么?”蓝凤凰道:“我们只有五仙,没有七仙。可是叫你们桃谷六仙变成桃谷四仙,不就比你们多一仙了么?”桃花仙怒道:“叫桃谷六仙变成四仙,你要杀死我们二人?”蓝凤凰笑道:“杀也可以,不杀也可以。听说你们是令狐冲的朋友,那么就不杀好了,不过你们不能吹牛皮,说比我五仙教还多一仙。”桃干仙叫道:“偏要吹牛皮,你又怎样?”一瞬之间,桃根、桃干、桃叶、桃花四人已抓住她的手足,刚要提起,突然四人同时“啊”的一声惊呼,松手不迭。每个人摊开手掌,瞧着掌中之物,脸上现出恐怖异常的神情。岳不群一眼看到,不由得全身发毛,背上登时出了一阵冷汗。原来桃根仙、桃干仙二人手中各有一条绿色大蜈蚣,桃叶仙、桃花仙二人手中,则各有一条花纹斑烂的大蜘蛛。四条毒虫身上都生满长毛,令人一见便欲作呕。这四条毒虫只是微微抖动,并未咬嚙桃谷四仙,倘若已经咬了,事已如此,倒也不再令人生惧,正因将咬未咬,却制得桃谷四仙不敢稍动。蓝凤凰随手一拂,四只毒虫都被她收了去,霎时不见,也不知给她藏在身上何处。她不再理会桃谷六仙,又向前行。- _1 N" q+ P+ P$ `( N
第四十一回 水蛭转血
/ g6 Y2 V% _" N( `% Q) s  令狐冲和华山派一众男弟子都在中舱。这时中舱和后舱之间的夹板已然拉上,岳夫人和众女弟子都回入了后舱。蓝凤凰的眼光在各人脸上打了个转,走到令狐冲床前,低声叫道:“令狐公子,令狐公子!”声音温柔之极,令人闻之,当真是回肠荡气,难以自己。她虽然叫的是令狐冲,可是旁人听在耳里,都觉她叫的似乎便是自己,忍不住便要出声。给她这两声一叫,舱中一众男弟子倒有一大半脸红耳赤,全身颤抖。8 ~6 Z. F8 N, a, I- \6 v
  令狐冲缓缓睁开眼来,低声道:“你——你是谁?”蓝凤凰道:“我是你好朋友的朋友,所以也是你的朋友。”令狐冲“嗯”的一声,又闭上了眼睛。蓝凤凰道:“令狐公子,你失血虽多,但不用怕,不会死的。”令狐冲昏昏沉沉,并不答话。蓝凤凰伸手到令狐冲被中,将他的右手拉了出来,搭他脉搏,皱了皱眉头,忽然探头出舱,一声忽哨,叽哩咕噜的说了好几句话。她说的是苗人言语,舱中诸人均不明其意。过不多时,众人眼前一亮,四个苗女走了进来。* L& b- _; I7 _6 ?$ K# O$ P
  这四个苗女都是十八九岁年纪,穿的一色是蓝布印花的衣衫,腰中缚着一条绣花腰带,各人手中都拿着一只五寸见方竹织盒子。岳不群微微皱眉,心想五仙教门下所持之物,定然不是好东西,单是蓝凤凰一人,身上已是蜈蚣、蜘蛛,藏了不少,这四个苗女公然捧了盒子进船,只怕天下大乱了,可是对方未曾露出敌意,却又不便阻拦。四名苗女走到蓝凤凰身前,低声说了几句。蓝凤凰一点头,四名苗女便打开了盒子。众人心下都十分好奇,急欲瞧瞧盒中藏的是什么古怪物事,只有岳不群适才见过桃谷四仙掌中的生毛毒虫,心想这盒中物事,最好是今生永远不要见到。便在顷刻之间,奇事陡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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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0-15 00:31 | 只看该作者
 只见四个苗女各自卷起自己衣袖,露出雪白的手臂,跟着又卷起裤管,直至膝盖以上。华山派一众男弟手无不看得目瞪口呆,怦怦心跳。岳不群暗叫:“啊哟,不好!这些邪教女子要施邪术,以色欲引动我们下弟子。那蓝凤凰说话的声音如此淫邪,这当儿施展妖法,我门下众弟子内力修为未足,定力不够,自是难以抵御。”不自禁的手按剑柄,心想这些五仙教徒若是施展邪法,说不得只好出剑对付。
% b, z5 H' Z9 z# p6 B  四名苗女卷起衣袖裤管后,蓝凤凰也慢慢卷起了裤管。岳不群使眼色,命众弟子退到外舱,以免为邪术所惑,但只有劳德诺和施戴子二人退了出去,其余各人或是呆立不动,或是退了几步,又再走回。岳不群气凝丹田,将紫霞神功运了起来,脸上紫气大盛,心想五仙教盘踞天南垂二百年,恶名绝非幸致,必有狠毒厉害的邪法,此时是其教主亲身施法,更是非同小可,若不以紫霞神功护住心神,只怕稍有疏虞,便着了她的道儿。眼见这些苗女赤身露体,不知羞耻为何物,自己着邪中毒后倘若丧了性命,也还罢了,只怕是心神被迷,当众出丑,那华山派声名扫地,可就陷于万劫不复之境了。
/ I7 q! b( z$ l  只见四名苗女伸手从竹盒之中,取出一物,那物蠕蠕而动,果是毒虫。这些苗女将那毒虫放在自己赤裸的腿上,那毒虫便即附着,并不跌落。岳不群定睛一看,却原来并非毒虫,而是水中常见的吸血水蛭,只是这水蛭比寻常的大了一倍有余。蓝凤凰也取了一只只水蛭出来,放在自己臂上腿上,不多一会,五个人的臂上腿上爬满了水蛭,总数少说也有两百余条。众人都看得呆了,不知她五人是何用意。岳夫人本在后舱,听得中舱中众人你一声“啊”,他一声“噫”,充满了诧异之情,忍不住轻轻推开舱板,眼见这五个苗女如此情状,不由得也是“啊”的一声惊呼。
4 Z# Y6 ]0 a3 F+ Q: o; K  蓝凤凰微笑道:“不用怕,咬不着你的。你——你是岳先生的老婆吗?听说你剑法很好,是不是?”岳夫人勉强笑了笑,并不答话,觉得她问自己是不是岳先生的老婆,问得太过粗俗,又问自己是否剑法很好,此言若是另一人相询,对方纵是恶意,也当谦逊几句,可是这蓝凤凰显是不大懂得汉人习俗,如说自己剑法很好,未免自大,但要是说剑法不好,说不定她便信以为真,小觑了自己,还是不答为上蓝凤凰也不再问,只是安安静静的站着。岳不群全神戒备,只待这五个苗女一有异动,擒贼擒王,先制住了蓝凤凰再说。船舱之中,一时谁也不再说话。只闻到华山众弟子粗重的呼吸之声,过了良久,只见五个苗女臂上腿上的水蛭身体渐渐肿胀,隐隐现出红色。岳不群知道这些水蛭一遇人兽身子,便以口上吸盘牢牢吸住,吮吸鲜血,非得吸饱,绝不肯放。只是水蛭吸血之时,被吸者并无多大知觉,仅略感麻痒,农夫在水田中耕种,往往被水蛭钉在腿上,吸去不少鲜血而不自知,他暗自沉吟:“蓝教主叫水蛭吸血,不知是何用意?多半五仙教徒行使邪法,须用自己鲜血。看来这些水蛭血一吸饱,便是她行法之时。”
2 @0 r  Q, C+ g) l  却见蓝凤凰轻轻揭开盖在令狐冲身上的棉被,从自己手臂上拔下一只吸满了八九成鲜血的水蛭,放在令狐冲颈中的血管之上。那水蛭尚未全饱,咬住了令狐冲的血管,又再吮吸。蓝凤凰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拔开瓶塞,伸出右手小指的尖尖指甲,从瓶中挑了一些白色粉末出来,洒了几滴在水蛭身上。那四名苗女解开令狐冲衣襟,又卷他衣袖裤管,将自己身上的水蛭一只只拔了下来,转放在他胸腹臂腿各处。片刻之间,两百余只水蛭已附着在令狐冲身上。蓝凤凰不断挑取药粉,在每只水蛭身上分别洒上少些。
7 d! n. w; \, k& o9 z& y  说也奇怪,这些水蛭在五名苗女身上之时,越吸越胀,这时却渐渐缩小。岳不群恍然大悟,长长舒了一口气,心道:“原来蓝教主所行的是转血之法,以水蛭为媒介,将她们五人身上的鲜血,转入了冲儿的血管之中。这些白色粉末不知是何物所制,竟然能逼令水蛭倒吐鲜血,当真是神奇之极。”他想明白了这一点,缓缓放松了本来紧握着剑柄的五根手指。
7 f+ i% u4 L, l- }6 W  v  `! _  船舱中虽然仍是寂静无声,但和适才激烈争斗一触即发的气势却已大不相同。又过一会,只听得嗒的一声轻响,一条吐干了腹中血液的水蛭掉在席上,扭曲了几下,便即僵死。蓝凤凰拾了起来,从窗口抛入河中。水蛭一条条被投入河中,不到一顿饭时分,水蛭抛尽,令狐冲本来焦黄的脸孔,却微微有了些血色。那二百多条水蛭所吸而转注入令狐冲体内的鲜血,总数当逾一大碗,虽不能补足他所失之血,却已令他转危为安。岳不群和夫人对望了一眼,均想:“这个苗家女子以一教之尊,居然不惜以己鲜血,补入冲儿体内。她和冲儿素不相识,绝非对他有了情意。她自称是冲儿的好朋友的朋友,冲儿几时又结识下这样大有来头的一位朋友?”7 [! z) W, f# V8 o! r3 }! p6 l
  蓝凤凰见令狐冲脸色好转,再搭他脉博,察觉振动加强,心下甚喜,柔声问道:“令狐公子,你觉得怎样?”令狐冲于一切经遇虽非全部明白,却也知这女子是在医治自己,但觉精神已好得多,说道:“多谢姑娘,我——我好得多了。”蓝凤凰道:“你瞧我老不老?是不是很老了?”' H3 r. ]( V& ~; O
  令狐冲道:“谁说你老了?你自然不老。要是你不生气,我就叫你一声妹子啦?”蓝凤凰大喜,脸色便如春花初绽,大增娇艳之色,微笑道:“你真是好。怪不得,怪不得,这个不把天下男子瞧在眼里的人,对你也会这样好,所以啦——唉——”令狐冲笑道:“你若是说我好,为什么不叫我一声‘令狐大哥’?”蓝凤凰脸上微微一红,叫道:“令狐大哥。”令狐冲笑道:“好妹子,乖妹子!”令狐冲此人生性倜傥,不拘小节,与素以“君子”自命的岳不群大不相同。他神智略醒,便知蓝凤凰喜欢别人道她年轻美貌,听她直言相询,明知年纪比自己大,却也张口就叫她“妹子”。这倒不是他存心轻薄,有调戏之意,只是他觉得和陌生女子说说笑话,讨好几句,并无害处,何况她出力相救自己,赞人几句,令她高兴的言语。果然蓝凤凰一听之下,十分开心。但岳不群和岳夫人都不禁皱起眉头,心想,冲儿一只脚已踏入棺材之中,生死未卜,却便和这种淫邪女子相言调笑,实是个难以救药的浮滑少年。/ b8 j0 d- U+ ~
  蓝凤凰笑道:“大哥,水蛭用光啦,今儿晚再去捉些来,明儿再给你转血。你——你想吃甚么?我去拿些点心给你吃,好不好?”令狐冲道:“点心倒不想吃,祇是想喝酒。”蓝凤凰道:“这个容易,我们有自酿的‘五宝花蜜酒’,你倒试试看。”玑哩咕噜的说了几句苗语,四名苗女应命而去,片刻从小舟取过八瓶酒来,开了一瓶倒在碗中,登时满船都是花香酒香。令狐冲道:“好妹子,你这酒嘛,花香太重,盖住了酒味,那是女人家喝的酒。”蓝凤凰笑道:“花香非重不可,否则有毒蛇的腥味?”令狐冲奇道:“酒中有毒蛇腥味?”蓝凤凰道:“是啊。我这酒叫作‘五宝花蜜酒’,自然要用‘五宝’了。”令狐冲问道:“什么叫‘五宝’?”蓝凤凰道:“五宝是我们教里的五种宝贝,你瞧瞧吧。”说着端过两只空碗,倒转酒瓶,将瓶中的酒都倒了出来,只听得咚咚轻响,有几条小小的物事随酒落入碗中。船中好几名华山弟子见到,登时骇声而呼。' m) q; `8 z4 ~6 `1 d! i
  她将酒碗拿到令狐冲眼前,只见酒色极清,纯白如泉水,酒中浸着五条小小的毒虫,一是黑蛇,一是蜈蚣,一是蜘蛛,一是蝎子,另有一只指头大的小蟾蜍。令狐冲吓了一跳,道:“酒中为什么放这——这种毒虫?”监凤凰呸了一声,道:“这是五宝,别毒虫——毒虫的乱叫。大哥哥,你敢不敢喝?”令狐冲苦笑道:“这——五宝,我可有些害怕。”
3 y) b' O- S6 }; _/ ]9 Z  蓝凤凰拿起酒碗,喝了一大口,笑道:“我们苗家人的规矩,若是请朋友喝酒吃肉,朋友不喝不吃,那朋友就不是朋友啦。”令狐冲接过酒碗,骨嘟骨嘟的将一碗酒都喝下肚中,连那五条毒虫也是一口吞下。他胆子虽大,却也不敢去咀嚼其味了。
& B+ H% ^' h9 W  L1 [% G  蓝凤凰大喜,伸手搂住他的头颈,便在他脸颊上亲了两亲。她嘴唇上搽的胭脂,在令狐冲脸上印了两个红即,笑道:“这才是好哥哥呢。”令狐冲一笑,一瞥眼间,见到师父严厉的眼色,心中一惊,暗道:“糟糕,糟糕。我大胆妄为,在师父师娘面前这般胡闹,非给师父痛骂一场不可。”蓝凤凰又斟了一大碗,连着酒中所浸的五条小毒虫,送到岳不群面前,笑道:“岳先生,我请你饮酒。”
' L) z, A6 h  u2 K/ ^% `7 \& ?6 E; t  岳不群见到酒中所浸蜈蚣、蜘蛛等一干毒虫,已是一阵恶心,跟着便闻到浓列的花香之中,隐隐混着难以言宣的腥臭,忍不住便欲呕吐,左手一伸,便往蓝凤凰持着酒杯的手上推去。不料蓝凤凰竟然并不缩手,眼见自己手指便要碰到她的手背,想起“男女授受不亲”的话来,手至中途,突然停住。蓝凤凰笑道:“怎地做师父的,反没徒儿大胆?华山派的众位朋友,那一个喝了这杯酒儿?”8 A' C" z! W% D4 k% f
  霎时之间舟中寂静无声。蓝凤凰一手举着酒杯,却是无人接口。蓝凤凰叹了口气道:“华山派中除了令狐冲外,更无一个英雄好汉。”忽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喝道:“拿来,给我喝!”却是林平之的说话。他腿上穴道未解,躺在榻上,无法动弹。蓝凤凰双眉一轩,笑道:“原来——”她只说了这两个字,岳灵珊喝道:“小林子,你吃了这脏东西,就算不毒死,以后也别想我再来睬你。”蓝凤凰将酒杯拿到林平之面前,笑道:“你喝了吧!”林平之嗫嚅道:“我——我不喝了。”听得蓝凤凰长声大笑,不由得胀红了脸,道:“我不喝这酒,可——可不是怕死。”
" u0 ]; n* b- N% a  蓝凤凰笑道:“我当然知道,你是怕这个美貌姑娘从此不睬你。你不是胆小鬼,你是多情汉子,哈哈,哈哈。”走到令狐冲身前,说道:“大哥,回头见。”将酒杯在桌上一放,一挥手,带着四个苗女走出船舱,纵回小舟。只听得甜腻的歌声飘在水面,顺流向东,渐远渐轻,那小舟抢在头里,远远的去了。) j) L% }. Q! i$ j( ^- }
  岳不群道:“将这些酒瓶酒杯都摔入河中。”劳德诺应道:“是!”走到桌边,手指刚碰到酒瓶,突然间身子一晃,摔在舱板之上,将酒瓶打得粉碎。岳不群惊道:“怎么?”劳德诺道:“师父,我中了毒。”岳不群登时省悟,道:“酒瓶上有毒!”衣袖一拂,一股劲风到处,将桌上的酒瓶酒杯,一古脑儿送出窗去,摔在河里,蓦地里胸口一阵烦恶,忍不住要呕吐,强自运气忍住,却听得哇的一声,林平之已大吐起来。
- X- n! ~" E& Y3 Q0 }0 e  跟着这边厢哇的一声,那边厢又是嗽的一响,人人都捧腹呕吐,连外舱的桃谷五仙和船梢的梢公水手也均不免。岳不群强忍了半日,终于再也忍耐不住,也便呕吐起来。各人虽将胃中食物吐了个干干净净,再无剩余,呕吐却仍是不止,不住的呕出酸水,到后来连酸水也没有了。仍是喉痒心烦,难以止歇。均觉腹中若是有物可吐,反比这等空呕舒服得多。岳灵珊捧住肚子,道:“大师哥。你——你好,这妖女给了你解药。只有——只你一个不呕。”这船中前前后后数十个人。果然只有令狐冲一人不呕。
/ o9 d3 \+ P# w  令狐冲道:“我没服解药啊。难道那杯毒酒便是解药?”桃根仙道:“谁说不是呢?那妖女见你生得俊,喜欢了你。”桃枝仙道:“我说不是因为他生得俊,而是因为他赞那妖女年青貌美。”桃花仙道:“那也要他有胆量喝那毒酒,吞了那五条毒虫。”桃叶仙道:“他虽然不呕。焉知不是腹中有了五条毒虫之后,中毒更深?”8 z: }, P7 S8 [( ?. C9 H
  桃干仙道:“啊哟不得了,令狐冲喝那毒酒,咱们没有阻拦,若是因此毙命,平大夫追究起来,那便如何是好?”桃实仙道:“令狐冲若死,咱们高飞远走,谅那平一指也找咱们不到。”! x  @+ {8 ^' a9 B  M. n
  桃谷六仙不住呕吐,却也不舍得少说几句。岳不群眼见驾船的水手也是呕吐不已,那船在河中东歪西斜,甚是危险,立即纵到后梢,把住了舵,将船向南岸驶去。毕竟他内功深厚,运了几次气,胸中烦恶之意渐消。那船慢慢的靠岸,他纵到船头,提起铁锚摔到岸边。这只铁锚无虑二百来斤,平素要两名水手才抬得动。船夫见岳不群是个文弱书生模样,不但将这只大铁锚一手提起,而且一抛数丈,不禁为之咋舌。只不过他咋舌也没咋多久,跟着又捧腹大呕。众人纷纷上岸,跪在水边痛饮河水,喝满了一腹河水,又呕将出来,如此数次,这才呕吐渐止。6 w+ D! b- W$ l0 c9 n
  这河岸是个荒僻所在,除了长草沙砾,一无所有,远见数里之东屋宇鳞比,是个市镇,岳不群道:“船中余毒未净,那是乘坐不得的了。咱们到那镇上再说。”桃干仙背着令狐冲,桃枝仙背着桃实仙,当先便行。华山派男女弟子分别负了劳德诺、林平之、岳灵珊三人,齐往那市镇行去。
: W" M6 d; T' t8 L; e  到得镇上,桃干仙和桃枝仙不约而同的走进一家饭店,将令狐冲和桃实仙往椅上一放,叫道:“拿酒来,拿菜来,拿饭来!”令狐冲一瞥眼间,见到一人,不由得一怔,原来那是个矮小道人,正是青城派掌门人余沧海。* P% K  K- i8 c" C
  若在平时,他和余沧海狭路相逢,必有一番争斗,但此时这个青城掌门显是身处重围之中。只见他坐在一张小桌之旁,桌上放着酒壶酒杯,三碟小菜,另有一柄闪闪发光的出鞘长剑。围着那张小桌的却是七条长凳,每条长凳上坐着一人。这些人有男有女,貌相都是颇为凶恶,各人凳上均置有兵刃。七件兵刃奇形怪状,没一件是寻常刀剑。七个人一言不发,凝视余沧海。那青城掌门甚为镇定,左手端起酒杯饮酒,衣袖竟是没丝毫头动。$ _, W; v# d7 X% o+ s) I% @8 {
  桃根仙道:“这矮道人心中在害怕,不过装作不害怕。”桃枝仙道:“他当然在害怕,七个人打一人,他非输不可。”桃干仙道:“他若是不怕,为何左手举杯,不用右手?当然是空着右手,以备用剑。”余沧海哼了一声,将酒杯从左手交到右手。桃花仙道:“他听到二哥的说话,可是眼睛不敢向二哥瞄上一瞄,那就是害怕。他倒不是怕二哥,而是怕一个疏神,七个敌人同时进攻,他就得给分成八块。”桃叶仙格的一笑,道:“这矮道人本就矮小,分成八块,岂不是更矮小。”
& t# }& U, a/ }& a  N1 U  令狐冲和余沧海虽然大有芥蒂,但眼见他在强敌环攻之下,不愿乘人之危,更增他的艰险,说道:“六位桃兄,这位道长是青城派的掌门。”桃根仙道:“是青城派掌门便怎样?是你的朋友么?”令狐冲道:“在下不敢高攀,不是我的朋友。”桃干仙道:“不是你朋友便好办。咱们有一场好戏看。”桃叶仙拍桌叫道:“拿酒来,拿菜来。老子要一面喝酒,一面瞧人把矮道人切成八块。”桃实仙道:“我跟你打个赌,一定是切成九块,不是八块。”桃叶仙道:“为什么?”桃实仙道:“你瞧那头陀使两柄虎头弯刀,他一个人要多切一块。”令狐冲道:“大家别说话,咱们两不相帮,可是也别分散了青城掌门余观主的心神。”桃谷六仙当下不再说话,笑嘻嘻、眼睁睁的瞧看余沧海。令狐冲却逐一打量围住他的七人。
& C8 W6 P( _* A% C( ?' y8 \  只见一个头陀长发垂肩,头上戴着一个闪闪发光的铜箍,束着长发,身边放着一对弯成半月形的虎头戒刀。他身旁坐着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头发花白,满脸晦气之色,身边放的是一根短短的铁棒。再过去是一僧一道,僧人身披血也似红的僧衣,灿烂夺目,身边放着一钵一钹,均是纯钢所铸,那钢钹的边缘锋锐异常,显是一件厉害武器,那道人身材极是高大,长棍上放的是个八角狼牙锤,看上去斤两极重。道人右侧的长梯之上,箕踞着一个中年化子,衣服污秽破烂,头颈和肩头盘了两条青蛇,蛇头作三角之形,长信伸缩不已,他并无其他兵刃,看来便以这两条蛇胜敌。其余二人是一男一女,男的瞎了左眼,女的瞎了右眼,那还不奇,奇在男的又少了条左腿,女的则少了条右腿,两人身边都倚有一条拐杖,杖身灿然发出黄澄澄之色,这两条拐杖形状一模一样,杖身甚粗,倘若真是黄金所铸,份量便着实不轻,瞧这一男一女都是四十来岁年纪,身子似是弱不禁风,偏偏携了如此粗重的拐杖,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d  I) t0 E9 R2 l4 d
  只见那头陀伸出双手,去握住了一对戒刀的刀柄。那乞丐从颈中取下一条青蛇,盘在臂上,蛇头对准了余沧海。那和尚左手拿起了钢钹。那道人提起了狼牙锤。那中年妇人也将铁棒拿在手中。眼见各人便要同时进袭,余沧海哈哈一笑,说道:“倚多为胜,原是邪魔外道的惯技,我余沧海又有何惧?”
0 [3 X9 Z$ t! g5 F% M$ u0 d( f& A  那眇目男子忽道:“姓余的,咱们并不想杀你。”那眇目女子道:“不错,你只须将那辟邪剑谱乖乖的交了出来,咱们客客气气的放你走路。”岳不群、令狐冲、林平之等听她突然提到“辟邪剑谱”,都是一怔,没料想到这七个人围住了余沧海,竟然是要向他索取辟邪剑谱。师徒三人你向我瞧一眼,我向你瞧一眼,均想:“难道这部辟邪剑谱,当真便是落在余沧海的手中?”4 p- p& {: N) k& G
  那中年妇人冷冷的道:“跟这矮子多说甚么,先宰了他,再搜他身上。”眇目女子道:“说不定他藏在甚么隐僻之处,宰了他而搜不到,岂不糟糕。”那中年妇女嘴巴一扁,道:“搜不到便搜不到,也不见得有什么糟糕。”她说话时含糊不清,大为漏风,却原来满口牙齿都已落光,那眇目女子道:“姓余的,我劝你好好的献了出来。这部剑谱又不是你的,在你手中已有这许多日子,你读也读熟了,背也背得出了,死死的霸着,又有何用?”
/ ^/ A  x0 Z9 Q  余沧海一言不发。他知道这七个敌人无一好斗,今日已到了生死的大关头,气凝丹田,全神贯注,那三个人的说话,竟是一句也没听进耳中,那僧人大喝一声,叽哩咕噜的说了几句,可是谁也不懂他说的什么,只见他站起身来,左手持钵,右手持钹,全身鼓劲,便欲向余沧海扑了过去。便在此时,忽听得门外有人哈哈哈的笑了几声,走进一个眉花眼笑的人来。
# @. M; }- v, ]: O  这人身穿茧绸长袍,头顶半秃,一部黑须,肥肥胖胖,满脸红光,神情十分的和霭可亲。他右手中拿着个翡翠鼻烟壶,左手则是一柄一尺来长的折扇,衣饰华贵,是个富商模样。他进店后见到众人,怔了一怔,笑容立敛,但立即哈哈哈的笑了起来,拱手道:“幸会,幸会!想不到当世的英雄好汉,都聚集到这里了。当真是三生有幸。”
4 S% f$ @5 E( L1 y5 e  这人高举右手,向余沧海打个招呼,道:“什么好风把青城派余观主吹到河南来啊?久闻青城派的‘鹤唳九宵神功’是武林中一绝,说不定今日咱们可以大开眼界了。”余沧海全神运功,既没见到他进来,更没听到他的说话。这人向眇目的男女拱手笑道,“好久没见‘桐柏双奇’在江湖上行走了,这几年可发了大财哪。”那眇目男子微征一笑,道:“那里有游大老板发的财大。”感情这富商姓游。这人哈哈哈连笑三声,道:“兄弟是空场面,左手来,右手去,单是兄弟的外号,便可知兄弟只不过是面子好看,内里却是空虚得很。”
, `  O8 i, K2 L+ w  j' m  桃枝仙忍不住问道:“你的外号叫什么?”那人向桃枝仙瞧去,“咦”的一声,略觉惊讶,原来他见桃谷六仙形貌奇特,却认不出他六人的来历,随即连连拱手,大声说道:“不得了,了不得,连华山派的大掌门‘君子剑’岳先生,岳夫人也到了,最近岳先生一剑剌瞎一十五名强敌,当真是名震江湖,无人不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好剑法,好剑法。”他说得十分真切,便如亲眼目睹一般。岳不群“哼”了一声,与此人素不相识,可不便向他详加解释。那人又道:“早知岳先生、余观主两位掌门人要来,兄弟该当远远迎接才是——”桃枝仙问道:“你外号叫作什么?为什么内里空虚得很?”
' F5 o! ~; y$ t9 b9 u+ d0 n" f$ V  那人嘻嘻一笑,道:“兄弟有个难听的外号,叫作‘滑不留手’,大家说兄弟爱结交朋友。为了朋友,兄弟是千金立尽,毫不吝惜,虽然赚得钱多,但金银却在手中留不住的。”岳不群蓦地省起,道:“啊,原来是‘滑不留手’游迅游兄,久仰久仰。”那人连连拱手,道:“华山掌门居然也知道贱名,游某真是光荣得紧。”岳夫人道:“这位游朋友,好像另外还有一个外号。”游迅道:“是么?兄弟却是不知。”突然间有个冷冷的声音说道:“油浸泥鳅,滑不留手。”却是那没牙齿的老妇在说话。
% G  ]( [1 N7 o( D8 c) Z  桃花仙道:“不得了,了不得,泥鳅已是滑溜之极,再用油来一浸,又有谁能抓得他住?”游迅笑道:“这是江湖上朋友抬爱,称赞兄弟的轻功造诣不差,好像泥鳅一般敏捷,其实惭愧得紧,这一点功夫,实是不足挂齿。张夫人,你老人家近来清健啦,游某问你好。”说着深深一揖。那老妇人张夫人白了他一眼,道:“油腔滑调,给我走开些。”这游迅却是脾气极好,一点也不生气,向那乞丐道:“双龙神乞严兄,你那两条青龙,可越来越矫捷活泼了。”那乞丐名叫严三星,外号本来叫作“双蛇恶乞”,但游迅却随口将他叫作“双龙神丐”,既将双蛇改为双龙,又将这个“恶”字改为“神”字。严三星本来极为凶悍,一听之下,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0 Z" n( l- |+ T& `$ I  长发头陀名叫仇松年,那僧人法名西宝,那道人道号玉灵,游迅也均知这三人来历,随口捧了几句。他嘻嘻哈哈,片刻之间,便将剑拔弩张的局面弄得和缓了好多。岳不群心道:“早就听说山东有个‘油浸泥鳅’,是武林中一个难以形容的怪人,却原来是如此模样。”忽听得桃叶仙叫道:“喂,油浸泥鳅,你怎地不赞我六兄弟武功高强,本事了得?”游迅笑道:“这个——这个自然是要赞的——”岂知他一句话没说完,双手双脚已被桃根、桃干、桃枝、桃叶四仙牢牢的抓在手中,将他提了起来。( E/ z1 n4 W% l' h5 j5 E) _' N
  桃谷四仙将游迅身子一提起,一时并未使劲拉扯,游迅急忙赞道:“好功夫,好本事,如此武功,古今罕有。”本来世人都喜在头上戴一顶高帽,而桃谷六仙更是喜欢旁人奉承,一听游迅连赞三句,自是不愿立即将他撕成四块。桃根仙、桃枝仙齐声问道:“何以如此武功,古今罕有?”游迅道:“兄弟的外号叫作‘滑不留手’,老实说,本来是谁也抓不到兄弟的。可是四位一伸手,便将兄弟手到擒来,一点不滑,一点不溜,四位手上功夫之厉害,当真是古往今来,罕见罕闻。兄弟此后行走江湖,定要将六位高人的名号到处宣扬,以便武林中人,个个知道世上有如此了不起的人物。”
$ T. O8 s. e& W; r0 m% a  桃根仙等大喜,当即将他放下,张夫人冷冷的道:“滑不留手,名不虚传。这一回岂不是又叫人抓住再放了?”游迅道:“这个——这个是六位高人的武功太过了得,令人不自禁的大起敬仰之情,只可惜兄弟孤陋寡闻,不知六位前辈之名号如何称呼?”桃根仙道:“我们兄弟六人,名叫‘桃谷六仙’。我是桃根仙,他是桃干仙。”将六兄弟的名号逐一说了。游迅拍手道:“妙极,妙极。这‘仙’之一字,和六位的武功再配合没有,若非如此神乎其技,超凡入圣的功夫,那有资格称到这一个‘仙’字?不错,名副其实,果然是应该称作‘桃谷六仙’,六位倘若不是称为‘桃谷六仙’,苍颉当初便不该造这‘仙’字。”桃谷六仙大喜,齐道:“你这人有脑筋,有眼光,是个大大的好人。”
+ }* H# O% Y- }9 _  张夫人瞪视余沧海,说道:“姓余的,那辟邪剑谱,你到底交不交出来?”余沧海加紧运气,仍是毫不理会。游迅说道:“啊哟,你们在争什么?争辟邪剑谱?据我所知,这部剑谱可不在余观主手中啊。”张夫人道:“据你所知,这剑谱是在谁的手中?”游迅道:“此人大大的有名,说将出来,只怕吓坏了你。”头陀仇松年大声喝道:“快说!你若是不知,便给我出去!”游迅笑道:“这师傅遮莫多吃了些烧烤,却偌大的火气,兄弟武功平平,消息却是十分灵通。江湖上有什么秘密讯息,要瞒过兄弟的千里眼,顺风耳,可不大容易。”桐柏双奇、张夫人等认得他的,均知此言倒是不假,这游迅好管闲事,无孔不入,武林中有什么是他所不知道的事,确是不多,当下齐声说道:“你卖什么关子?那辟邪剑谱,到底是在谁的手中?”游迅笑嘻嘻的道:“各位知道兄弟的外号叫作‘滑不留手’,钱财左手来,右手去,这几天实在穷得要命。各位都是大财主,拔一根汗毛,也比兄弟的腿子粗。兄弟好容易得到一些难得的消息,当真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常言道得好,宝剑赠烈士,红粉赠佳人,好消息嘛,自当赠于财主。兄弟所卖的不是关子,而是消息。”
- n+ `  U# z8 E, N# X" @  张夫人道:“好,一不做,二不休,咱们先把余沧海杀了,再逼这游泥鳅说话。动手!”她“动手”二字一出口,只听得叮叮当当几下兵刃迅速之极的相交。张夫人等七人一齐离开了长凳,各挺兵刃和余沧海拆了几招。七个人一击即退,仍是团团的将余沧海围住。只见西宝和尚和头陀仇松年腿上鲜血直流,余沧海长剑交在左手,右肩上道袍破碎,不知是给谁重重的击中了一下。张夫人叫道:“再来!”七个人又是一齐攻上,叮叮当当的响了一阵,七人又再后退,仍是将余沧海围在核心。
5 ^# v; d# m$ G1 |4 e; ]& w  只见张夫人脸上中剑,左边自眉心至下颏,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余沧海的左臂却被砍了一刀,似是头陀仇松年的虎头弯刀所砍。他左手已无法使剑,将长剑又再交到右手,只是右肩本已受伤,这七人第三次进攻,那是非给他们乱刀分尸不可。玉灵道人一扬狼牙锤,朗声说道:“余观主,咱二人是三清一派,劝你投降了吧!”余沧海哼了一声,右手长剑一举,可是只举到一半,手臂无力,便垂了下来。张夫人形貌似是个衰迈妇人,为人却是凶悍得紧,也不去抹脸上的鲜血,提起手中铁棒,对准了余沧海,叫道:“再——”
5 V% s, A) C/ W! p2 e5 m  她一个“上”字尚未出口,忽听得有人喝道:“且慢!”一人几步走进圈中,站在余沧海身边,说道:“各位以七对一,未免太不公道,何况那位游老板说过,辟邪剑谱确是不在余观主手中?”这人正是令狐冲。但仇松年等都不认得这个满脸病容的少年。张夫人低沉着嗓子问道:“你是什么人?要陪他送死不成?”她容貌本来令人见之生怖,受伤之后,更是难看。令狐冲道:“陪他送死倒是不想。我见这事太过不平,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大家不用打了吧。”仇松年道:“将这小子一起宰了。”玉灵道人道:“你是谁?如此胆大妄为,替人强行出头。”令狐冲叹了一口气,道:“我叫令狐冲,倒不是替人——”一句没说完,只听桐柏双奇、双蛇恶乞,张夫人等一齐都叫了起来:“你——你便是令狐公子?”令狐冲道:“在下山野少年,不敢称‘公子’二字。各位识我的一个朋友么?”一路之上,许多高人奇士对他尊敬卖好,都说是由于他的一个朋友之故,令狐冲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出什么时候交上了这样一个神通广大的朋友,一听这七个人如此说法,料想又是冲着这位神奇朋友而卖他面子了。果然玉灵道人放下手中的八角狼牙锤,打个稽首,恭恭敬敬的道:“我们七人得到讯息,日夜不停的赶来,便是要想一识尊范。适才多有得罪,公子勿怪。”张夫人将那铁棒往怀中一揠,说道:“我们不知余观主是公子的朋友,对他可太过放肆,幸好大家只受了一点微伤。”余沧海哼了一声,当的一声响,长剑掉在地下,原来他肩头给玉灵道人的八角狼牙锤重重击了中下,一根大骨碎裂了一半,受伤着实不轻,勉力支撑了一会,到后来也无力拿剑。他见挺身而出替他解围的居然是令狐冲,不禁大是奇怪,他性子倔强,说道:“令狐冲这小子可不是我朋友。”. C7 `$ [4 W4 E( U* ?7 |
  双蛇恶乞道:“令狐公子不是你朋友,那再好也没有了,我们正要宰了你。”他话是这般说,但知令狐冲不愿他们杀了余沧海,所以并不上前动手。
: A) Q4 L1 _4 k  “滑不留手”游迅走到令狐冲面前,哈哈哈笑了三声,道:“兄弟从东方来,听得不少江湖朋友提到令狐公子的大名,心中好生仰慕,兄弟得知几十位帮主、教主、洞主、岛主要在五霸冈上和公子相会,这就忙不送的赶来凑这热闹,想不到运气真好,却抢先见到了公子。放心,不要紧,这一次带到五霸冈上的灵丹妙药,没一百种也有九十九种,公子所患的小小疾患,不足道哉,不足道哉!哈哈哈,很好,很好。”伸出右手,拉住了令狐冲的手连连摇晃,显得亲热无比。1 J5 v2 [; H# W8 E+ ?
  令狐冲吃了一惊,道:“甚么数十位教主、帮主、洞主、岛主、甚么一百种灵丹妙药,在下可全不明白。”游迅哈哈哈的笑了几声,道:“令狐公子不必过虑,这中间的原由,兄弟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信口乱说。公子尽管放心,哈哈哈,兄弟要是胡说八道,就算公子爷不会见怪,落在旁人耳中,姓游的有几个脑袋?游迅再滑上十倍,这脑袋瓜子终于也非给人揪下来不可。”张夫人道:“你说不敢胡说八道,却又尽提这事作甚?五霸冈上有何动静,待会令狐公子自当亲眼见到,又何必要你先来多嘴?我问你,那辟邪剑谱,到底是在何人手中?”游迅笑嘻嘻的伸出手来,道:“给一百两银子,我便说给你知道。”张夫人呸的一声,道:“你前世就没见过银子,甚么都是要钱,要钱,要钱!”桐柏双奇的眇目男子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向游迅投了过去,道:“一百两只多不少,快说!”游迅接过银子,在手中掂了一掂,道:“多谢了。来,咱们到外边去,我跟你说。”那眇目男子道:“为甚么到外边去?你就在这里说,好让大家听听。”众人齐边:“是啊,是啊!那又有甚么秘密了?”游迅连连摇头,道:“不成,不成,我要一百两银子,是每个人一百两,可不是将这样一个大消息只卖一百两银子。如此大贱卖,世上焉有此理?”. k% G- n8 h2 G" i" H( z6 L
第四十二回 五霸冈上1 s9 M+ P, R7 b" A  X+ g7 m9 H
  那眇目男子右手一摆,仇松年、张夫人、双蛇恶乞、西宝僧等都围将上来,霎时间将他围在核心,便如适才对付余沧海一般。张夫人冷冷的道:“这人号称滑不留手,对付他可不能用手,大家使兵刃。”玉灵道人提起八角狼牙锤,在空中呼的一声响,划了个圈子,说道:“不错,瞧他的脑袋是否滑不留锤。”众人瞧瞧他锤上的狼牙又尖又利,闪闪生光,再瞧瞧游迅细皮白肉,油滋乌亮的脑袋,确是不禁为他的脑袋担忧。* o, y: E0 t) A0 O
  游迅道:“令狐公子,适才你片言为余观主解围,却何以厚彼而薄此,对游某人身遭大难,等如不闻不见?”令狐冲笑道:“你若不将邪辟剑谱的所在说了出来,在下也要插手相助张夫人他们了。”张夫人等七人齐声欢呼,叫道:“妙极,妙极也请令狐公子出手。”
* Z/ x9 j$ i' g1 ]# A  游迅叹了口气,道:“好,我说就是,你们各归各位啊,围着我干甚么?”张夫人道:“对付滑不留手,只好加倍小心些。”游迅又是叹了口长气,道:“这叫做自作孽,不可活。我游迅为甚么不等在五霸冈上看热闹,却自己到这里送死?”张夫人道:“你到底说不说?”游迅道:“我说,我说,我为甚么不说?咦,东方教主,你老人家怎地大驾光临?”他最后这两句说得声音极响、同时目光向着店外西首直瞪,脸上充满了不胜骇异之情,众人一惊之下,都顺着他眼光向西瞧去,只见长街上一人慢慢走近,手中提了一只菜篓子,乃是个市井菜贩,那里是威震天下的东方不败东方教主?
$ v2 E( Q! X, r  众人回过头来,那游迅却已不知去向,这才知道是上了他的大当。张夫人、仇松年、玉灵道人都破口大骂起来,情知他轻功了得,为人又是精灵之极,既是脱身,就再难捉他得住。9 h) R1 u' w; N1 r- j  x3 I  D
  令狐冲大声道:“原来那辟邪剑谱是游迅游兄得了去,真料不到是在他的手中。”众人齐问:“当真?是在游迅手中?”
$ l/ N0 M2 m7 _$ |' O5 A$ C  令抓冲道:“那当然是在他手中了,否则他为甚么坚不吐实,却又拚命逃走?”他说得声音极响,说到后来,已感气衰力竭。忽听得游迅在门外大声道:“令狐公子,你为何要冤枉于我?”随即又走进门来。张夫人,玉灵道人等大喜,各人身形一晃,立即将他围住。玉灵道人笑道:“你中了令狐公子的计也!”游迅愁眉苦脸,道:“不错,不错,倘若这句话传将出去,说道游迅得了辟邪剑谱,游某人今后那要还有一天安宁的日子好过?江湖之上,不知有多少人要找游某人的麻烦。我便是有三头六臂,那他抵挡不住。令狐公子,你当真了得,只一句话,便将滑不留手捉了回来。”令狐冲微微一笑,心道:“我有甚么了得?只不过我也曾给人这么冤枉过而已。”他不由自主,眼光向岳灵珊瞧去。岳灵珊也正在瞧他。两个人目光相接,都是脸上一红,迅速将脸转开。张夫人道:“游老兄,刚才你是去将辟邪剑谱藏了起来,免得给我搜到,是不是?”游迅叫道:“苦也,苦也!张夫人,你这么说,存心是要游迅死无葬身之地了。各位请想,那辟邪剑谱若是在我手中,游迅必定使剑,而且一定剑法极高,至少也有这位青城派松风观余观主那么厉害,何以我身上一不带剑,二不使剑,三来武功又是奇差呢?”众人一想此言倒也不错,听他言语中又将祸事嫁到余沧海身上,忍不住都又向这个身受重伤的矮小道人瞧去。
0 A% w& q- m5 Z- m+ f- }  桃根仙道:“你得到辟邪剑谱,未必便有时候去学,就算学了,也未必学得会,就是学会了,也未必能使得出。你身上无剑,或许是丢了,或许是给人夺了。”桃干仙道:“再说,你手中那柄扇子,便是一柄短剑,刚才你这么一指,就是辟邪剑谱中的剑招。”桃枝仙道:“是啊,大家瞧,他折扇斜指,明是辟邪剑法第五十九招‘指打奸邪’,剑尖指着何人,便是要取何人性命。”这时游迅手中折扇,正好指着仇松年。这莽头陀一闻之下,不及细想,虎吼一声,双手戒刀便向游迅砍将过去。游迅身子一侧,叫道:“他是说笑,喂喂喂你可别当真!”只听得当当当当四声响,仇松年左右双刀各砍了两刀,却都给游迅拨开,从那扇子拨刀的声音中听来,他那折扇果然是纯钢所铸。别瞧他肥肥白白,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身法却竟是敏捷异常,而折扇轻轻一点之下,仇松年的虎头弯刀都给荡开在数尺之外,足见他武功远在那长发头陀之上,只是身陷七人的包围之中,不敢反击而已。
+ U" G- d6 z, i" Q  桃花仙道:“这一招是辟邪剑法中第三十二招‘乌龟放屁’,嗯,这一招架开一刀,是第二十五招‘甲鱼翻身’。”众人均想桃谷六仙性爱胡言乱语,也不把他们的说话当真。令狐冲道:“游先生,那辟邪剑谱倘若确然不是在你手中,那么是在谁的手中?”张夫人,玉灵道人等都道:“是啊,快说。是在谁的手中?”* \( L2 O: j  P5 a7 o  I! x0 J
  游迅哈哈一笑,道:“我所以不说,只是想多卖几千两银子,你们这等小气,定要省钱,好,我便说了,只不过你们听在耳里,却是痒在心里,半点也无可奈何。那辟邪剑谱啊,是在那位武林中的泰山北斗,艺高望重的老前辈手中。”众人齐问:“谁?在谁的手中?”游迅道:“我把这个人说将出来,可吓你们一大跳,只怕你们后悔不迭。”张夫人森然道:“有什么可后悔的?除死无大事,难道问一句辟邪剑谱在谁人手里,便能将人打入十八重地狱不成?”游迅又叹了口气,道:“打入十八重地狱,倒是不会。只是听到在那个主儿手中,大家既不肯死了这条心,可又无可奈何,岂不是苦恼之极?这个主儿啊,和这里华山派掌门人岳先生倒是大有渊源。”众人一听,都向岳不群望去。岳不群微微一笑,心道:“且听你胡说些什么。”
$ _0 }. t( x& q" j9 Z" o, r8 y* I  游迅道:“那辟邪剑谱若是为旁人所得,倒还有几分指望,现下偏偏是在这一位主儿手中,那就——那就——咳咳,这个——”众人屏息凝气,听他述说辟邪剑谱得主的名字,忽听得马蹄声急,夹着车声辚辚,从街上疾驰而来,登时打断了游迅的话声。玉灵道人道:“快说,是谁得到了剑谱?”游迅道:“我当然是要说的,却又何必性急?”只听车马之声到得饭店之外,倏然而止,有个苍老的声音说道:“令狐公子在这里吗?敝帮派遣车马,特来迎接大驾。”令狐冲急欲知道辟邪剑谱的所在,以便洗刷师父、师娘、师弟、师妹对自己的疑心,却不答复外面的说话,继续向游迅道:“有外人到来,你快快说吧!”游迅道:“公子鉴谅,有外人到来,这可不便说了。”
2 ~6 }# @, a. Y' N" ^  忽听得街上马蹄声急,又有七八骑疾驰而至,来到店前,也即止住,一个雄伟的声音说道:“黄老帮主,你是来迎接令狐公子的吗?”那老人道:“不错。司马岛主怎地也来了?”那雄伟的声音哼了一声,接着脚步之声甚是沉重,一个魁梧之极的身形走进店来。长发头陀仇松年本来身材已是十分高大,但和此人一比,却又远远不及。玉灵道人说道:“司马岛主,你也来了?”那司马岛主又哼了一声,大声道:“那一位是令狐公子,这便请去五霸冈上和群雄相见。”
% s5 C- g6 h' S* w8 z# j8 d  令狐冲只得拱手说道:“在下令狐冲,不敢劳动司马岛主大驾。”那司马岛主道:“小人名叫司马大,只因小人自幼生得身材高大,所以父母给取了这一个名字。令狐公子叫我司马大好了,要不然便叫阿大,什么岛主不岛主,阿大可不敢当。”令狐冲道:“不敢。”伸手向着岳不群夫妇道:“这两位是我师父师娘。”司马大抱拳道:“久仰。”随即转过身来,说道:“小人迎接来迟,公子勿怪。”本来岳不群的名字威震武林,不论是谁听到了都要肃然起敬,若是当面见到,更不免要心头一震,可是这司马大以及张夫人,仇松年,玉灵道人等一干人,全部对令狐冲十分恭敬,而对岳不群显然是丝毫不以为意,就算略有敬意,也完全瞧在令狐冲脸上,这等神情,流露得十分明显。岳不群身为华山派掌门人二十余年,向受江湖中人极大的尊敬,可是这一批人虽然对他并未表示敌意,却是对他不加重视,这比之当面斥骂,似乎更令他心中恚怒。幸好“君子剑”岳先生修养极好,脸上没显出半分恼怒之色。7 [' Z/ \$ j3 M9 Y* }/ x
  这时那姓黄的帮主也已走了进来。这人已有八十来岁年纪,一部白须,直垂至胸,精神却是矍铄。他向令狐冲微微弯腰,说道:“令狐公子,小人帮中的兄弟们,就在左近一带讨口饭吃,却没好好接待公子,当真是罪该万死。”岳不群听了这几句话,不禁心头一震:“莫非是他?”
! i6 P& e9 Y' Y  W8 M; ?! F0 r  他早知黄河下游有个天河帮,帮主黄伯流成名已五十余年,是中原武林中的一位前辈耆宿,只是他帮规松懈,帮众良莠不齐,作奸犯科之事所在难免,这天河带的声名就不见得怎么高明。但天河帮人多势众,帮中好手也着实不少,是齐鲁豫鄂之间的一大帮会,难道眼前这个老儿,便是号令数万帮众的“银髯蛟”黄伯流?假若是他,又怎会对令狐冲这个初出道的少年如此恭敬?
6 e* x% n0 b4 g3 B1 y  岳不群心中的疑团只存得片刻,便即打破,只听那“双蛇恶乞”严三星道:“银髯老蛟,你是地头蛇,对咱们这些外来朋友,可也得招呼招呼啊。”这白须老儿果然便是“银髯蛟”黄伯流,他哈哈一笑,道:“若不是托令狐公子的福,又那里请得动这许多奇人异士的大驾?众位来到豫东鲁西,都是天河帮的嘉宾,那自然是要接待的。五霸冈上敝帮已备了酒席,令狐公子和众位朋友这就动身如何?”令狐冲见小小一间饭店上中挤满了人,这般声音嘈杂,游迅绝不会吐露机密,好在适才大家这么一闹,师父、师妹他们对自己的怀疑之意当会大减,日后终于会水落石出,倒也不急欲洗刷,便向岳不群道:“师父,咱们去不去?请你示下。”
, e( e: b% j3 \( {, o4 G+ M+ n/ z  岳不群见令狐冲对自己与前无别,但所有聚集在五霸冈上的,显然无一个正派之士,自来熏莸不同器,清浊不同流,自己是声名清白之人,如何可和他们混在一起?虽然从眼前情形看来,这些人未必会不利于华山派,但这些奸邪之徒,颇似欲以恭谨之礼,诱引冲儿入伙。衡山派刘正风前车之辙,一与邪徒接近,终不免身败名裂。可是在目前情势之下,这“不去”二字,又如何说得出口?
( e; Z- p0 G. c8 w$ N( n9 V. [  正犹豫间,游迅说:“岳先生,此刻五霸冈上,热闹得紧哩!多位洞主、岛主,都是十几年,二三十年没有在江湖上露脸的了。大家都是为令狐公子而来。你调教了这样一位文武全才,英雄了得的少侠出来,不但岳先生脸上大有光采,华山派三个字,在武林中也是从此十分响亮,谁也不敢正眼相觑了。那五霸冈吗,当然是要去的啰。岳先生大驾不去,岂不叫众人大为扫兴?”岳不群尚未答话,司马大和黄伯流二人已将令狐冲半扶半抱的拥了出去,扶入一辆大车之中。仇松年、严三星、桐柏双奇、桃谷六仙等纷纷一拥而出。岳不群和夫人相对苦笑,均想:“这一干人只要冲儿去。咱们去不去,他们也不放在心上。”岳灵珊道:“爹,咱们也瞧瞧去,看那些怪人跟大师哥到底在要些什么花样。”岳不群点了点头,走出门外。适才大呕了一场,未进饮食,落足时竟然虚飘飘地,真气不纯,心中不由得暗惊:“那五毒教蓝凤凰的毒药当真厉害。”司马大和黄伯流等众人乘来许多马匹,当下都让给岳不群、岳夫人、张夫人、仇松年、桃谷六仙等一干人乘坐。华山派的几名男弟子无马可骑,便与天河帮的帮众、长鲸岛司马大鸟主的部属一同步行,向五霸冈进发。那五霸冈正当鲁豫两省交界之处,东临山东的荷泽定陶,西当河南的东明。这一带地势平坦,甚多沼泽,那五霸冈也不甚高,只是略略有些山岭而已。一行车马向东疾驰,行不数里,便有数骑马向西迎来,驰到令狐冲的大车之前,翻身下马,高声向令狐冲致意,言语礼数,都是十分恭顺,听他们自报姓名,却又均是江湖上来头不小的人物。
7 L: C/ ^9 U/ y$ D  将近五霸冈时,趋前迎接的人愈来愈多。这些人自报姓名,令狐冲也记不得这许多。大车停在一座高冈之前,只见那冈上黑压压的一片大松林,一条山路曲曲折折上去。黄伯流将令狐冲从大车中扶了出来。早有两名大汉抬了一乘软轿,在道旁相候。令狐冲见自己若是坐轿,而师父、师娘、师妹却都步行,心中不安,道:“师娘,你坐轿吧,弟子自己能走。”岳夫人笑道:“他们迎接的只是令狐冲公子,可不是你师娘。”展开轻功,抢步上冈。这时岳灵珊和林平之被点的穴道,隔了六个时辰后,已自行通解,岳不群伸手托在女儿右肘之下,也快步走上冈去。令狐冲无奈,只得坐入轿中。
* b$ g5 o8 R- X  那轿子抬到树上松林间的一片空地之中,只见东一簇,西一堆,都是挺胸凸肚,形相怪异之人。这些人一窝蜂般涌将过来,有的道:“这位便是令狐公子吗?”有的道:“这是小人祖传的治伤灵药,大有起死回生之功。”有的道:“这是在下二十年前在长白山中挖到的老年人参,已然成形,请令狐公子收用。”有一人道:“这七个人,是鲁东六府中最有本事的名医,在下都讲了来,让他们给公子把把脉。”但见这七个名医都给粗绳缚住了手,连成一串,便如耍猴子一般愁眉苦脸,神情憔悴,那里有半分名医的模样?显是给这人硬捉来的,“请”之一字,只是说得好听而已。又有一人挑着两只大竹箩,说道:“济南府中的名贵药材,小人每样都拿了一些来。公子要用甚么药材,小人这里备得都有,以免临时凑手不及。”
2 p* b6 T# {* q" D8 Q  令狐冲见这些人装束奇特,神情悍恶,显然都不是善良之辈,只是对自己却是一片挚诚,绝无可疑。他一生之中,那里有这许多人突然对他如此关怀,不由得心中大是感激。他本是个至性至情之人,近来迭遭挫折,死活难言,更是易受感触,胸口一热,竟尔流下泪来,抱拳说道:“众位朋友,令狐冲何德何能,竟承各位——各位如此眷顾,当真——当真是无——无法报答——”他言语哽咽,难以卒辞,便即拜了下去。群雄都道:“这可不敢当!”“折杀小人了!”也都跪倒还礼。霎时之间,五霸冈上千余人一齐跪倒,便只华山派岳不群师徒与桃谷六仙直立不跪。岳不群师徒不敢在群豪之前挺立,都侧身避开。免有受礼之嫌。那桃谷六仙不明礼法,却指着群豪嘻嘻哈哈,胡言乱语。9 |7 G0 A% Y. y9 o" N
  令狐冲和群豪对拜了数拜,站起来时,脸上已是热泪纵横,心下暗道:“不论这些朋友此来是何用意,令狐冲今后为他们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C8 ?( C8 y% t9 [9 v: k5 y
  天河帮帮主黄伯流道:“令狐公子,请到前边草棚中休息。”当下引着他和岳不群夫妇走进一座草棚之中。那草棚乃是新搭,棚中桌椅俱全,桌上放了茶壶、茶杯。黄伯流一挥手间,便有帮中部属斟上酒来,又有人送上干牛肉、火腿、鸡腿、鸭肫之类下酒之物,可见这些人深知令狐冲好酒。令狐冲端起酒杯,走到棚外,朗声说道:“众位朋友,令狐冲和各位初见,须当共饮此杯。只是荒山之上,酒水不齐。咱们此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杯酒,算咱们好朋友大伙儿一齐喝了。”说着右手一扬,将一杯酒向天泼了上去,登时化作千万颗酒滴,四下飞溅。群豪欢声雷动,齐声道:“令狐公子说得不错,大伙儿此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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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0-15 00:33 | 只看该作者
 岳不群在他身后听得此言,寻思:“冲儿一时冲动,便和这些来历不明的奸恶之徒说什么有福同享,有祸同当。他们奸淫掳掠,打家劫舍,你也和他有福同享?我正派之士要剿灭这些恶徒,难道你便和他们有难同当?”/ B8 B' ^/ d/ C$ h5 K& a; Y7 U0 m
  只听令狐冲又道:“众位朋友何以对令狐如此眷顾,在下半点不知。但知道也好,不知也好,众位有何为难之事,便请明示。大丈夫光明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只须有用得着令狐冲处,在下刀山剑林,绝不敢辞。”他想这些人和自己从不相识,却对自己这等结交,自必有一件大事要自己相助,反正自己总是要答应他们的,当真办不到,也不过一死而已。若是生性谨慎之人,就算极重义气,也总要先问问人家要自己帮什么忙,这才权衡经重,明辨是非,然后决定答应或不答应。但令狐冲是个倜傥不羁的少年,不论对方有何所求,先答应了再说。黄伯流道:“令狐公子说那里话来?众位朋友得悉公子驾临,大家心中仰慕,都想瞻仰丰采,所以不约而同的聚集在这里。又听说公子身子不大舒服,所以或请名医,或觅药材,对公子却是绝无所求。其实咱们这些人相互间大都只是闻名,有的还不大和睦呢,大家并非一伙,只是公子既说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大家就算不是好朋友,也要做好朋友了。”群豪齐道:“正是!黄帮主的话一点不错。”( f& t) C8 D! h) s1 V
  这时那牵着七个名医之人走将过来,说道:“公子请到草棚之中,由这七个人诊一诊脉如何?”令狐冲心想:“平一指平先生如此大的本领,也说我的伤患已无药可治,你这七个名医,又瞧得出什么来??”只是碍于他一片好意,微微一笑,道:“兄台便放了他们吧,谅他们也逃不了。”那人道:“公子说放,就放了他们。”伸手一拉一扯,拍拍拍六声响,登时把麻绳拉断成了七截。这条麻绳比两根手指还粗,但他随手一拉,便即拉断,足见膂力之强。那人道:“若是治不好令狐公子,把你们的头颈也都拉断了。”七个医生有的道:“小——小人尽力而为,不过天下——天下可没有包医之事。”有的道:“瞧公子神完气足,那定是药到病除。”几个人抢上前去,便替他搭脉。/ f& e3 }& X: o  X: C
  忽然间棚口有人喝道:“都给我滚出去,这种庸医,有个屁用?”令狐冲一看,正是“杀人名医”平一指到了,喜道:“平先生,你也来啦,我本想这些医生没什么用。”平一指左足一起,砰的一声,将一个医生踢出草棚,右足一起,砰的一声,又将一个医生踢出草棚。那捉了医生来的汉子对平一指甚是敬畏,喝道:“当世第一大名医平大夫到了,你们这些家伙还胆敢在这里献丑?”砰砰两声,也将两名医生踢了出去,余下三名医生连跌带爬的奔出草棚。那汉子陪笑道:“令狐公子,平大夫,在下多有冒昧,你——”那知平一指左足一抬,砰的一声,又将那汉子踢出了草棚。这一下大出令狐冲的意料之外,不禁为之愕然。
) Y! {) |2 a0 h  H  平一指一言不发,坐了下来,伸手搭住他右手的脉搏,再过良久,又去搭他左手脉搏,如此切换不休。眼见他皱起眉头,闭起双眼,只是苦苦思索,令狐冲说道:“平先生,凡人生死有命,令狐冲伤重难治,先生已两番费心,在下感激不尽。只怕先生不须再劳心神了。”6 Q9 z2 _0 y# h5 k8 {* D
  这时草棚以外,喧哗大作,斗酒猜拳之声此起彼伏,显是天河帮为尽地主之谊,已然运到酒菜,供群豪畅饮。令狐冲于数年前曾参与五岳剑派之会。那一次在泰山举行,泰山派也曾大宴与会的盟友,但酒菜固然清淡朴素,五岳剑派一众师徒,更是一片肃然,连说话也不高声,更不必说猜拳行令,轰然闹酒了。令狐冲当时颇觉索然无味,次日下得山来,便在济南一家小酒店中招了一批素不相识的酒徒,剧饮半日,大醉一场,给师父知道之后,受了一顿痛责。此刻平一指正在用心给他搭脉治病,他却神驰棚外,只有去和群豪大大的热闹一番。可是平一指交互搭他手上脉搏,似是永无尽止之时,他暗自寻思:“这位平大夫名字叫做平一指,自称治人只用一指搭脉,杀人也只用一指点穴,可是他此刻和我搭脉,岂只一指?几乎连十根手指也用上了。”! s) a5 [; Y1 L1 d) @, d' U+ s
  只听得豁喇一声,一个人探头进来,正是桃干仙,说道:“令狐冲,你怎地不来喝酒?”令狐冲道:“这就来了,你等着我,可别自己抢着喝饱了。”桃干仙道:“好!平大夫,你赶快些吧。”说着将头缩了回去,咕的一声,吞了一大口酒,赞道:“此酒不错。”
' h9 S% `( V7 B1 }! X) L/ E. @& D  平一指缓缓将手缩回,闭着眼睛,右手一根食指在板桌上轻轻敲击,显是困惑难解,又过良久,睁开眼来,说道:“令狐公子,你体内有七种不同真气,相互冲突,既不能宣泄,亦不能降服。这不是中毒受伤,更不是风寒湿热,所以非针灸药石之所能治。”令狐冲道:“是。”平一指道:“自从那日在朱仙镇上给公子瞧脉之后,在下已然思得一法,行险侥幸,以图一逞,要邀集七位内功极高之士,同时施为,将公子体内这七道不同真气,一举消除。这七位朋友,在下已然邀得六位在外,群豪中再请一位,本来毫不为难。可是适才与公子搭脉,察觉情势又有变化,更加复杂异常。”令狐冲“嗯”了一声。
& z$ @, d; Z! M3 f) I6 {+ S/ ]  平一指道:“过去数日之间又有三种大变。第一,公子服食了数十种大补的燥药,其中有人参、首乌、芝草、伏苓等等珍奇药物。这些补药的制炼之法,却是用来给纯阴女子服食的。”令狐冲“啊”的一声,道:“正是如此,前辈神技,当真古今罕有。”平一指道:“公子何以去服食这种补药?想必是为庸医所误了,可恨可恼。”令狐冲心想:“租千秋偷了老头子的‘续命八丸’来给我吃,原是一番好意,他那知追补药有男女之别?若是说了出来,平大夫定然责怪于他,还是为他隐瞒的为是。”说道:“那是晚辈自误,须怪不得别人。”平一指道:“你身体并不是气虚,恰恰相反,乃是真气太多,突然之间又服了这许多补药下去,那可如何得了?便如黄河水涨,本已成灾,治河之人不谋宣泄,反将洞庭、鄱阳之水倒灌入河,岂有不酿成大灾之理?只有先天不足,虚弱无力的少女服这种补药,才有补益。偏偏是公子服了,唉,大害大害!”令狐冲心想:“只盼老头子的女儿小怡姑娘喝了我的血后,身子能够痊可。”平一指又道:“第二个大变,是公子突然大量失血。依你目下病体,怎可再和人争斗动武?如此好勇斗狠,岂是延年益寿之道?唉,人家对你这等看重,你却不知自爱。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又何必逞快于一时?”说着连连摇头。- Z+ N* ~, L8 s" U3 a
  平一指说这些话时,脸上现出大不以为然的神色,倘若他所治的病人不是令狐冲,纵然不是一巴掌打将过去,那也是声色俱厉,破口大骂了。令狐冲道:“前辈指教得是。”平一指道:“单是失血,那也罢了,这也不难调治,偏偏你又去和云南五毒教的人混在一起,饮用了他们的五仙大补药酒。”令狐冲道:“是五仙大补药酒?”平一指道:“这五仙大补药酒,是五毒教祖传秘方所酿,所浸的五种小毒虫,珍奇无匹,据说每一条小虫都要数十年才培养得成,酒中另外又有数十种奇花怪草,中间颇有生克之理。服了这药酒之人,百病不生,诸毒不浸,陡增十余年功力,原是当世最神奇的补药,老夫心慕已久,恨不得一见,蓝凤凰这女子守身如玉,从来不对任何男子假以辞色,偏偏将她教中如此珍贵的药酒给你服了。唉,风流少年,到处留情,岂不知反而自受其害!”
/ k/ I. b/ v8 p' l4 Z3 Z2 E' H  令狐冲只有苦笑,说道:“蓝教主和晚辈只是在黄河舟中见过一次,蒙她以五仙药酒相赠,此外——此外可更无其他瓜葛。”平一指厉声道:“更无其他瓜葛,然则云南点苍派柳叶剑江飞虹,又为什么伏剑自杀?”令狐冲吃了一惊,道:“江飞虹江前辈,听说他剑法轻盈灵动,是点苍派中近年来杰出的好手,却何以伏剑自杀,那—那—”平一指道:“是你害死他的!”令狐冲更是吃了一惊,道:“晚辈和这位江前辈素不相识——如何——”平一指道:“是我亲眼所见,难这还有假的?这个江飞虹,乃是受我所邀请的七大高手之一,本来是要救你来的。为什么七大高手只到了六个?难道我平一指请人帮忙,人家会不卖我面子,不肯前来?岂有此理!只因为江飞虹死了,才少了一个,知不知道?你—你—你恩将仇报,我偏偏在殚精竭虑,要救你性命,真是他妈的老胡涂了。”
" M! Z/ q( A# J  u3 q% X  令狐冲见他须发俱张,神情极是激动,只有默然不语。平一指隔了半晌,说道:“这件事本来也怪你不得,都是蓝凤凰这妖女不好。江飞虹老弟剑法内功都是武林中第一流的,人才既生得俊,又是我杀人名医平一指的朋友,他看中了蓝凤凰,单相思了十年,要娶她为妻,那有什么配不上她了?不料蓝凤凰这妖女一口拒绝,说道她是五仙教教主,决计不嫁人的。不嫁人那也罢了,却为什么又当众叫你‘大哥’?她云南苗女,这‘大哥’二字,是只叫情人的。旁人不知道,江飞虹是云南人,怎会不知?他一听到五毒教中的人传了出来,说他们教主叫你‘大哥’,气愤之下,在道上便仗剑抹了脖子。唉,令狐公子,你心中既然有了意中人,怎么又去和蓝凤凰勾勾搭搭?给你心中那个人知道了,岂不是又另生事端?少年人风流成性,大大的不安。”
( I1 q% {% d% Z! O& d  令狐冲只有苦笑的份儿,心想:“我随口叫蓝教主一句‘妹子’,却生出这样的大祸来,这位江前辈为此而死,教人好生过意不去。蓝教主为我注血,给我饮酒,小师妹亲眼所见。别说蓝教主和我之间全无男女情意,纵然有了,小师妹心中只挂念着小林子,又怎会着意,怎会另生事端?”$ D1 M( H% p$ z) v5 h% U5 E
  平一指又道:“蓝凤凰给你喝五仙大补药酒,当然是了不起的大情意。可是这一来补上加补,都便是害上加害。又何况这酒虽能大补,亦有大毒。哼,他妈的乱七八糟!”
( d/ p* V7 j- `  令狐冲听他如此乱骂,觉得此人太过不讲道理,但见他脸色惨淡,胸口不住起伏,显是对自己伤势关切之极,心下又觉歉仄,说道:“平前辈,蓝教主也是一番好意——”平一指怒道:“好意,好意!哼,天下庸医杀人,又有那一个不是好意?你知不知道,每天庸医害死的人数,比江湖上死于刀下的人可要多得多了?”令狐冲道:“这也大有可能。”平一指道:“什么大有可能?确确实实是如此。那蓝凤凰只不过手中有几张祖传秘方,既不明医道,又不懂药理,便来胡乱医人。你此刻血中含有剧毒,若要一一化解,便和都七道真气大起激撞,只怕三个时辰之内便送了你性命。”* t3 o6 B& ^0 A: X, a. e  _% I
  令狐冲心想:“我血中含有剧毒,倒不一定是饮了那五仙酒之故。蓝教主和那四名苗女给我注血,用的是她们身上之血。这些人日夕和奇毒之物为伍,饮食中也含有毒物,血中不免有毒,只是她长期习惯了,不伤身体。这件事可不能跟平前辈说,否则他脾气更大了。”说道:“这药理,精微深奥,原非常人所能通解。”
$ S5 F3 P+ g7 U4 P& {  平一指叹了口气道:“倘若只不过是误服补药,误饮药酒,我还是有办法可治。这第三个大变,却令我束手无策了。唉。都是你自己不好!”令狐冲道:“是,都是我自己不好。”平一指道:“这数日之中,你何以心灰意懒,不想再活?到底受了什么重大委曲?上次在朱仙镇我跟你搭脉,察觉你伤势重,病况虽奇,但你心脉旺盛,有一股勃勃生机,现下却连这一股生机也没有了,却是何故?”他问及此事,令狐冲不禁悲从中来,心想:“师父师娘对我便如父母一般,小师妹从小和我一起长大,向来情好极笃,不料连他们三人也疑心我偷了辟邪剑谱,则我生在世上,更有什么乐趣?”平一指不等他回答,道:“搭你脉象,这又是情孽牵缠。其实天下女子言语无味,面目可憎,最好是避而远之,真正无法躲避,才只有极力容忍,虚与委蛇。你怎地如此想不通,反而对她们日夜想念?这可大大的不是了。”! `; Z0 y8 U" q0 u
  令狐冲心想:“你的夫人,固然是言语无味,面目可憎,但天下女子却并非个个如此。你以自己之心将天下女子一概论之,当真好笑。”平一指又道:“所以啊,江飞虹老弟和你都是陷入了魔障,难以自拔——”2 y7 z+ O1 Y1 X
  正说到这里,桃花仙双手拿了两大碗酒,走到竹棚口,说道:“喂,平大夫,怎地还没有治好?”平一指脸一沉,道:“治不好的了!”桃花仙一怔:“治不好,那你怎么办?”转头向令狐冲道:“不如出来喝酒吧。”令狐冲道:“好!”平一指怒道:“不许去!”桃花仙吓了一跳,转身便走,两碗酒泼得满身都是。& s4 _5 H+ B# F; d
  平一指道:“令狐公子,你这伤势要彻底治好,就算大罗金仙,只怕也是难以办到,但要延得数月以至数年之命,也未始不能。可是必须听我的话,第一须得戒酒;第二必须收拾起心猿意马,女色更是万万沾染不得,别说沾染不得,连想也不能想;第三不能和人动武。这戒酒、戒色、戒斗三件事若能做到,那么或许能多活一二年。”令狐冲哈哈大笑。平一指道:“有什么可笑?”令狐冲道:“大丈夫在世,会当畅情适意,连酒也不能喝,女人不能想,人家欺侮到头上不能还手,还做什么人?不如及早死了,来得爽快。”
+ {% v1 j1 |3 P  平一指厉声道:“我一定要你戒,否则我治不好你的病,岂不是声名扫地?”令狐冲伸出手去,按在他右手手背之上,说道:“平前辈,你一番美意,晚辈感激不尽,只是生死有命,前辈医道虽精,也是难救必死之人,治不好我的病,于前辈声名丝毫无损。”豁啦一声,又有一人探头进来,却是桃根仙,大声道:“令狐冲,你的病治好了吗?”令狐冲笑道:“平大夫医道精妙,果然把我治好了。”桃根仙道:“妙极,妙极。”进来拉了他袖子,说道:“去喝酒,去喝酒。”令狐冲向平一指深深一揖,道:“多谢前辈费心。”
* f# a$ s) b' q9 c2 a; f) _  平一指也不还礼,口中低声喃喃自语。桃根仙道:“我原说一定会医得好。他是‘杀人名医’,他医好一人,要杀一人,若是医不好一人,那又怎么办?岂不是搅不明白了。”令狐冲笑道:“胡说八道!”两人手臂相挽,走出棚外。+ c, k" _/ R7 R. U- d3 @
  只见竹棚外东一簇,西一群,群豪四下聚集轰饮。令狐冲一路走将过去,有人斟酒过来,便即酒到杯干,心想:“聚在五霸冈上这些人物,在江湖上似乎声名均不甚佳,可是瞧他们豪迈率真,并无丝毫虚伪做作之态,和他们交朋友,却是爽快得多。反正我已没几日寿命,又何必苦苦去守华山派的清规戒律?”他性子向来不羁,此刻想到大限将届,更是没将种种礼法规条放在眼中。群豪来到五霸冈上,原是来瞻仰他的丰采,但见他逞兴端飞,和人人都是十分投机,心下无不欢喜,都道:“令狐公子果是豪气干云,令人心折。”第四十三回 琴韵心声+ y- c4 o  Y) S# S% k/ d# t0 L
  令狐冲接着连喝了数十碗酒,忽然想起平一指来,斟了一大碗酒,口中大声唱:“人生得意须尽欢——”走进竹棚之中,说道:“平前辈,我敬你一碗酒。”烛光摇晃之下,只见平一指形容大变。令狐冲一惊,酒意登时醒了三分,细看他时,原来一头乌发,突然间变得雪白,脸上更是皱纹深陷,几个时辰之中,竟然老了一二十年。只听他喃喃说道:“医好一人,要杀一人,医不好人,我怎么办?”4 J; ^' r, {7 S
  令狐冲热血上涌,大声道:“前辈何必为此耿耿于心?”平一指道:“医不好人,那便杀我自己,否则叫什么杀人名医?”突然间站起身来,身子晃了几晃,口中喷出几口鲜血,扑地倒了。令狐冲大惊,忙去扶他时,只觉他呼吸已闭,竟然死了。令狐冲将他身子抱在怀内,不知如何是好。耳听得竹棚外轰饮之声越来越响,心下不禁一片凄凉。
' g9 n1 I) V+ S! L- |( Q  突然问一个人悄悄走了进来,低声道:“令狐公子!”令狐冲一看,乃是祖千秋,道:“祖前辈,平大夫死了。”祖千秋对这事竟是不怎么在意,匆匆道:“令狐公子,我求你一件事,若是有人问起,请你说从来没见过祖千秋之面,好不好?”令狐冲一怔,问道:“为什么?”祖千秋道:“倒没有什么,只不过——只不过——咳,再见,再见。”说着匆匆走出棚去。
+ N! b' Y! D/ l+ c% B  他前脚走出竹棚,跟着便走进一人,却是司马大,向令狐冲道:“令狐公子,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若是有人问起那些人在五霸冈上聚会,请公子勿提在下的名字,在下这可感激不尽。”令狐冲道:“是。这却是为何?”司马大身材十分高大,突然间神色甚是忸怩,便如孩童做了错事,忽然给人捉住一般,道:“这个——这个——。”' j. b1 ]. C6 ]0 @7 q. t  |: _
  令狐冲道:“令狐冲既是不配做阁下的朋友,自是从此不敢高攀的了。”司马大脸色一变,突然双膝一屈,拜了下去,说道:“公子说这等话,可折杀俺了。俺求你勿提来到五霸冈上之事,只是为免旁人生气,公子忽然见疑,俺刚才说过的话只当是司马大放屁。”令狐冲忙伸手扶起,道:“司马岛主何以行此大礼?请问岛主,你到五霸冈上见我,何以会令旁人生气?此人既对令狐冲如此痛恨,尽管冲着在下一人来好了——”司马大连连摇手,微笑道:“公子越说越不成话了。这人对公子疼爱还来不及,那里有什么痛恨之理?唉,小人粗胚一个,不会说话,再见,再见。总而言之,司马大交了你这个朋友,以后你有什么差遣,只须传个讯来,火里火去,水里水去,若是皱一皱眉,司马大祖宗十八代都是乌龟王八蛋。”说着一拍胸口,大踏步走出竹棚。" X# o6 h$ n0 }
  令狐冲好生奇怪,心想:“此人对我一片血诚,绝无可疑。却何以他到五霸冈上见我,会令人生气?而生气之人偏偏并不恨我,居然还对我极好,天下焉有这等怪事?若是当真对我极好,这许多江湖上的朋友跟我结纳,他须得喜欢才是。”突然间想起一事,心道:“啊,是了,多半此人是正派中的前辈,对我甚有爱护之意,却不喜我结交这些旁门左道的豪客。其实像司马岛主这种人干脆爽快,什么地方不好了?”
2 D, u  O% Q& {  只听得竹棚外一人轻轻咳嗽,低声叫道:“令狐公子。”令狐冲听得是黄伯流的声音,道:“黄帮主,请进来。”黄伯流走进棚来,道:“令狐公子,有几位朋友要俺向公子转言,他们身有急事,须得立即赶回去料理,不及向公子亲自告辞,请你原谅。”令狐冲道:“不用客气。”果然听得竹棚外喧哗之声渐减,已走了不少人。黄伯流吞吞吐吐的说道:“这件事,咳,当真是咱们做得鲁莽,大伙儿一来是好奇;二来是想献个殷勤,想不到——本来嘛,人家脸皮子薄,不愿张扬其事,咱们这些莽汉粗人,谁都不懂。蓝教主又是苗家姑娘,这个——”! z' a! T/ j& v. B# D
  令狐冲听他前言不对后语,半点摸不着头脑道:“黄帮主是不是要我不可对人提及五霸冈上之事?”黄伯流干笑几声,神色极是尴尬,道:“别人可以抵赖,黄伯流是赖不掉的了。天河帮在五霸冈上款待公子,说什么也只好承认。”令狐冲哼了一声,道:“你请我喝一杯酒,也不见得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赖不赖的?”黄伯流忙陪笑道:“公子千万不可多心。唉,老黄生就副茅包脾气,若是事先问问俺嫂子,要不然问问俺闺女,也不会得罪了人家自己还不知道。唉,俺这粗人十七岁上就娶了媳妇,只怪俺媳妇命短,死得太早,连累俺对女人家的心事摸不上半点边儿。”9 e9 H- `' n4 O/ Z! T; C: Y
  令狐冲心想:“怪不得师父说他们旁门左道,原来这种人说话有些颠三倒四。他请我喝酒,居然要问他嫂子、闺女。”黄伯流又道:“事已如此,也就是这样了。公子,你说早就认得老黄,和我是几十年的老朋友,好不好?啊不对,就说和我已有八九年交情,你十七八岁时就跟老黄一块儿赌钱喝酒。”令狐冲笑道:“在下八岁那一年,就跟你赌过骰子,喝过老酒,你怎地忘了?到今日不是整整二十年的交情?”% K% a8 ~4 C' x2 f9 J1 p
  黄伯流一怔,随即明白他说的乃是反话,苦笑道:“公子怎地说,自是再好不过。只是——只是黄某二十年前偷鸡摸狗,做的是见不得人的小窃勾当,公子那里会跟俺交朋友,嘿嘿——这个——”令狐冲道:“黄帮主直承其事,足见光明磊落,在下非在二十年前交了你这位好朋友不可。”黄伯流大喜,大声道:“好好,咱们是二十年前的朋友。”突然间想起一事,回头一望,立即放低声音,道:“公子保重,你良心好,眼前虽然有病,终能治好,何况——何况竹林圣姑神通广大——啊哟!”他大叫一声,转头便走,再也不敢有片刻停留。/ s  C4 h2 J3 d' A3 `5 Z
  令狐冲心道:“什么竹林圣姑神通广大?当真叫人如堕五里雾中。”只听得马嘶之声,渐渐远去,五霸冈上喧哗声尽数止歇,和半个时辰前闹成一片的情景迥然不同。他向平一指的尸体呆望半晌,走出棚来,猛地里吃了一惊,但见冈上静悄悄地,竟无一个人影。他本来只道群豪就算不再闹酒,又有人离冈他去,却也不会走得干干净净,一个人不剩,他提高嗓子叫道:“师父,师父!”只听得隐隐有些回声,无人答应。他再叫:“二师弟,三师弟!”仍无人答应。" R3 H2 Q! J6 R2 C9 a& P
  此时天色尚未明亮,眉月斜照,微风不起,偌大一座五霸冈上,竟然便只有他一人。眼见满地都是酒壶、碗碟,此外帽子、披风、外衣、衣带等等,四下散置,足见群豪去得匆匆,连东西也不及收拾。他更是奇怪:“他们走得如此仓促,倒似有什么洪水猛兽突然掩来,非赶快逃走不可。这些本来似乎均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忽然间却又变得胆小异常,真是令人难以索解。师父、师娘、小师妹他们,却又到那里去了?要是此间真有什么凶险,怎地又不招呼我一声。”蓦然间心中感到一阵凄凉,只觉天地虽大,却无一人关心他的安危,一个时辰之前,有这许多人竞相向他结纳讨好,此刻虽以师父、师娘之亲,也对他弃之如遗。
9 D) s% u. i) m- u  他心口一酸,体内几道真气便涌将上来,身子晃了晃,一交摔倒在地。他挣扎着要想爬起,可是呻吟了几声,半点使不出力道。他闭目养神,休息片刻,第二次又再支撑着想爬了起来,不料这一次使力太大,耳朵中嗡的一声,眼前一黑,便即晕去。+ [9 f$ m' K. t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迷迷糊糊中隐隐听到几下柔和的琴声,神智渐复,那琴声优雅缓慢,入耳之后,激荡的心情便即平复,正是洛阳城中那位婆婆所弹的“清心普善咒”。令狐冲恍如漂浮于大海茫茫之中,忽然见到一座小岛,情神一振,也不知从那里来的力气,便即站了起来,听那琴声,正是从竹棚中传出,当下一步一步的走将过去,只见竹棚之门已然掩上。& J, f! p. P- r& n, E. M
  令狐冲走到竹棚之前六七步处,便即止步,心想:“听这琴声,正是洛阳城绿竹巷中那位婆婆到了。在洛阳之时,她不愿我见她面目,此刻我若不得她许可,如何可以贸然推门进去?”当下躬身说道:“令狐冲参见前辈。”那琴声丁东丁东的响了几下,曳然而止。令狐冲虽不明琴音之意,但听在耳中说不出的舒服,只觉世上毕竟还有一人关怀于他,正在安慰于他,心中大是感激。忽听得远远有人说道:“有人弹琴,那些旁门左道的邪贼还没走光。”* n& q5 j) A+ Y1 J
  又听得一个十分宏亮的声音说道:“这些妖邪淫魔居然胆敢到河南省来撒野,还把咱们瞧在眼里么?”他说到这里,更提高嗓子,喝道:“是那一些混帐王八蛋在五霸冈上胡闹,通统给我报上名来!”他中气充沛,声震四野。五霸冈地势远较周遭平原为高,他这两句话远远传了出去,极具威势。令狐冲听了,心道:“难怪司马大,黄伯流他们吓得立时逃走,确是有正派中的高手前来挑战生事。”心下隐隐觉得,司马大、黄伯流等人忽然溜得一乾二净,未免太没有男子汉气慨,但来者既能震慑群豪,自必是武功异常高超的前辈,心想:“他们问起我来,倒是难以对答,不如避一避的为是。”当即走到了竹棚之后,又想:“棚中只是一位年老婆婆,料他们也不会和她为难。”这时竹棚中琴声也已止歇。* K2 z! z* s. i
  只听得脚步声响,三个人一路走上冈来,其中二人脚步十分沉重,另一人却是极轻,若非细听,几是落地无声。三人上得冈后,都是“咦”的一声,显是对冈上寂静无人的情景大为诧异。那声音宏亮的人说道:“王八羔子们都到那里去了?”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道:“他们听说少林派的二大高手上来除奸驱魔,自然都挟了尾巴逃走啦。”另一人哈哈大笑,道:“好说,好说!那多半是仗了昆仑派谭兄的声威。”三个人齐声大笑。都声音宏亮之人的笑声也是震得令狐冲耳鼓嗡嗡作响,内力之厚,实是世所罕有。令狐冲心道:“原来两个是少林派的,一个是昆仑派的。少林派数百年来一直是武林中的领袖,单是少林一派,声威便比我五岳剑派联盟为高,实力恐亦较强。师父常说昆仑派剑法独树一帜,兼具沉雄轻灵之长。这两派并肩联手,确是厉害,说不定他们三人还只是前锋,后面还有大援。可是师父、师娘如又何必避开?”转念一想,便即明白:“是了,我师父是正派的掌门人,和黄伯流这些声名不佳之人混在一起,见到少林、昆仑的高手,未免尴尬。”
. ~- ?- y4 P8 N6 M0 W  只听那昆仑派姓谭的说道:“适才还听得冈上有弹琴之声,那人却又躲到何处去了?辛兄、易兄,这中间只怕另有古怪。”那声音宏大的姓辛之人道:“正是,还是谭兄细心,咱们搜上一搜,揪他出来。”那姓易的道:“我到竹棚中去瞧瞧。”8 i8 @* m0 L0 h. Q1 Z
  他走向竹棚数步,便听得棚中一个清亮的女子声音说道:“贱妾一人独居,夤夜之间,男女不便相见。”令狐冲一听,心头一震:“果然便是洛阳城的那位婆婆。”那姓辛的道:“是个女的。”姓易的道:“适才是你弹琴么?”那婆婆道:“正是。”那姓易的道:“你再弹几下听听。”那婆婆道:“素不相识,岂能径为阁下抚琴?”姓辛的道:“哼,有什么希罕?诸多推搪,竹棚中定然另有跷蹊,咱们进去瞧瞧。”姓易的道:“你说是孤身女子,半夜三更的,却在这五霸冈上干什么?十之八九便是和那些妖邪一路的。咱们进来搜了。”说着大踏步便往竹棚门口走去。
. B9 U: G& ]  [* B; p8 Z  令狐冲一听,气往上冲,从隐身处闪了出来,挡在竹棚门口,喝道:“且住!”那三人没料到突然会有人闪出,都是微微一惊,但三人不知在刀山剑林中打过多少滚,见只一个单身少年,自亦不以为意。那姓辛的大声喝道:“少年是谁?鬼鬼祟祟的躲在黑处,干什么来着?”令狐冲道:“在下华山派令狐冲,参见少林、昆仑派的前辈。”说着向三人深深一揖。
/ x: I+ s% K! d* ^2 e% h  那姓辛的哼了一声,道:“是华山派的?你却到这里干什甚么来了?”令狐冲挺直腰板,只见这姓辛的身子倒不如何魁梧,只是胸口凸出,有如一鼓,无怪说话声音如此响亮。另一个中年汉子和他穿着一式的黄色长袍,自是他同门姓易之人。那昆仑派姓谭的背悬一剑,宽袍大袖,神态颇为潇洒。那姓易的道:“你既是正派中弟子,怎地会在五霸冈上?”0 Z* v0 Z! w$ U3 G- _, P7 I7 U; ~
  令狐冲先前听他们王八羔子的乱骂,心头早就有气,当即说道:“三位前辈也是正派中人,却不也在五霸冈上?”那姓谭的哈哈一笑,道:“说得好,你可知竹棚中弹琴的女子,却是何人?”令狐冲道:“那是一位年高德劭,与世无争的婆婆。”那姓易的斥道:“胡说八道。这女子声音稚嫩,显然年纪甚轻,甚么婆婆不婆婆了?”令狐冲笑道:“这位婆婆,说话声音好听,那有甚么希奇?她的侄儿也比你要老上二三十岁,别说婆婆自己了。”姓易的道:“让开!我们自己进去瞧瞧。”令狐冲双手一伸,道:“婆婆说过,夤夜之间,男女不便相见。她和你们又不相识,毫没来由的又见什么?”姓易的袖子一拂,一股劲力疾卷过来,令狐冲此时内力全失,毫无抵御之能,扑地摔倒。姓易的没料到他竟无半点武功,倒是一呆,道:“你是华山弟子?只怕吹牛。”说着提足走向竹棚。& r1 |/ }, m: e# z8 X) K
  令狐冲站起身来,脸上已被地下石子擦出了一条血痕,说道:“婆婆不愿跟你们相见,怎可无礼?在洛阳城中,我曾跟婆婆说了好几日话,却也没见到她一面。”那姓易的道:“这小子,说话没上没下,你再不让开,是不是想摔一大交?”令狐冲道:“少林派是武林中声望最高的名门大派,两位定是少林派中的俗家高手。这位前辈想来也必是昆仑派中赫赫有名之辈,黑夜之中却来欺侮一个手无寸铁的年老婆婆,岂不教江湖上好汉笑话?”那姓易的喝道:“偏有你这么多废话。”
: H6 s8 y. o, w2 b  左手突出,拍的一声,在令狐冲左颊上重重打了一掌。令狐冲内力虽失,但一见他右肩微沉,便知他左手要出掌打人,急忙闪避,却是腰腿不由使唤,这一掌终于是无法避开,身子打了两个转,眼前一黑,坐倒在地。# n- V3 u5 j# n* i' m7 l
  那姓辛的道:“易师弟,这人不会武功,不必跟他一般见识。妖邪之徒早已逃光,咱们走吧!”那姓易的道:“鲁豫之间的左道妖邪突然都聚集在五霸冈上,顷刻间又散得干干净净。聚得固然古怪,散得也是奇怪。这件事非查个明白不可。在这竹棚之中,多半能找到一些端倪。”说着,伸手便去推竹棚之门。
. J" `/ _8 K/ j6 Y3 i' V0 q1 h  令狐冲站起身来,手中已然多了一柄长剑,说道:“易前辈。竹棚中这位婆婆于在下有恩,我只须有一口气在,绝不许你冒犯于她老人家。”那姓易的哈哈大笑,道:“你凭什么?便凭手中这口长剑么?”令狐冲道:“晚辈武艺低微,怎能是少林派高手之敌?只不过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你要进竹棚,先得杀了我。”那姓辛的道:“易师弟,这小子倒有骨气,是条汉子,由他去吧。”那姓易的笑道:“听说你华山派剑法颇有独得之秘,还有什么剑宗,气宗之分。你是剑宗呢,还是气宗,又还是什么屁宗?哈哈,哈哈?”他这么一笑,那姓辛的,姓谭的跟着也大笑起来。令狐冲朗声道:“恃强逞暴,叫什么名门正派?你当真是少林弟子,只怕吹牛。”
3 E1 s8 Y5 @' h) s% K  n  那姓易的大怒,右掌一立,便要向令狐冲胸口拍将过去。眼见这一掌之下,令狐冲便要立毙当场,那姓辛的说道:“且住!令狐冲,若是名门正派的弟子,便不能和人动手吗?”令狐冲道:“既是正派中人,每一出手,总得说出个名堂。”那姓易的缓缓伸出手掌,道:“我说一二三,数到三字,你再不让开,我便打断你三根肋骨。一!”令狐冲微微一笑,说道:“打断三根肋骨,何足道哉!”那姓易的大声数道:“二!”那姓辛的道:“小朋友,我这位师弟,说过的话一定算数,你快快让开吧。”令狐冲微笑道:“我这张嘴巴,说过的话也一定算数。令狐冲既还没死,岂能让你们对婆婆无礼?”说了这句话后,知道那姓易的一掌便将击到,暗自运了口气,将力道贯到右臂之上,但胸口登感剧痛,眼前只见千千万万颗金星乱飞乱舞。* A8 E; z9 E# ~. ^. k
  那姓易的喝道:“三!”他左足踏上一步,眼见令狐冲背靠竹棚板门,嘴角边微微冷笑,毫无让开之意,右掌便即拍出。令狐冲只感呼吸一窒,对方掌力已然袭体,手中长剑递出,对准了他的掌心。这一剑方位时刻,拿捏得妙到颠毫,那姓易的一掌拍出,竟然来不及缩手,嗤的一声响,跟着“啊”的一声大叫,长剑的剑尖竟然从他掌心直通而过。他急忙缩臂回掌,又是嗤的一声将手掌从剑锋上拔了出来,但已有七八寸的剑锋透过他掌肉。这一下受伤极重,那姓易的一跃退开数丈,左手从腰间拔出长剑,叫道:“贼小子装傻,原来武功好得很啊。我——我跟你拼了。”
# z8 _) `2 R, H8 j/ Z  要知这姓易的是当今少林派中第二代的好手,拳掌剑法,俱已得少林派的其传,适才令狐冲长剑一起,并未递剑出招,单是凭着方位和时刻的拿捏,即令他手掌自行送到他的剑尖之上,竟然无法避开,剑法上的造诣,实是到了高明之极的境界。辛、易、谭三人都是使剑的好手,如何瞧不出来?那姓易的剑交左手,心中虽是气恼之极,却也已不敢贸然轻敌,刷刷刷连攻三剑,却都是试敌的虚招,每一招均是剑至中途,便即缩回。  Q+ m- W9 y' j. s) h+ q! M- M
  那晚令狐冲在药王庙外连伤一十五名好手的双目,当时内力虽然亦已失却,终不如目前这般又连续受了三次大损,几乎抬臂举剑亦是有所不能。眼见那姓易的连发三下虚招,剑尖不绝颤抖,显是少林派的上乘剑法,说道:“在下绝无得罪三位前辈之意,只须三位离此他去,在下愿诚心陪罪。”那姓易的哼了一声,道:“此刻求饶,已然迟了。”长剑疾剌,直指令狐冲的咽喉。
% n) i  v: B9 X! p' Z- t% k: ]+ @  令狐冲先前左颊上受了他一掌,知道自己身子行动不便,这一剑无可躲避,当即一剑剌出,后发而先至,噗的一声响,正中他右手手腕要穴。那姓易的五指一张,长剑掉在地下。其时东方曙光已现,那姓易的眼见自己手腕上鲜血一点点的滴在地下绿草之上,竟不信世间有这等事,遇了半晌,才长叹一声,掉头便走。那姓辛的叫道:“易师弟!”随后赶去。
3 k3 K6 e* A! y8 c* T! x  那姓谭的侧目向令狐冲凝视片刻,道:“阁下当真是华山弟子?”令狐冲身子摇摇欲坠,道:“正是!”那姓谭的瞧出他已身受重伤,虽然剑法精妙,但只须再挨得一会,不用相攻,他自己便会支持不住,眼前正是有个大便宜可捡。
& ]$ G& P' I8 ~6 h  这姓谭的心想:“适才少林派的两名好手一伤一走,栽在这个华山派的少年手下。我若是将他打倒,擒去少林寺,交给掌门方丈发落,不但给了少林派一个极大的人情,而且昆仑派在中原也大大的露脸。”当即踏上一步,微笑道:“少年,你剑法不错,跟我比一下拳掌上的功夫。却是如何。”
' r$ T# V) b5 G/ Q6 d  令狐冲一见他神情,便已测知他的心思,心想这奸滑之徒,远比少林派那姓易的更是可恶,提起长剑,一剑便往他肩头刺去。岂知剑到中途,手臂已全然无力,当的一声响,长剑落地,那姓谭的大喜,呼的一掌,拍正在令狐冲胸膛,掌力甚是沉重,令狐冲哇的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两人相距极近,这口鲜血,对准这个姓谭的直喷过去。那姓谭的侧头急闪,却已有少些喷在他的脸上,更有数滴溅入了他的口中。他嘴里尝到一股血腥之气,也不在意,深恐令狐冲拾剑反击,右掌一起,又欲拍出,突然间一阵昏晕,立时摔倒在地。
- x2 l# r3 I( K* w$ s  E* c9 N  令狐冲见他忽在自己垂危之时摔倒,甚是奇怪,却不知他体内受五毒教蓝凤凰及四名苗女注血,那服了五仙花露毒酒,血中含有剧毒,全仗数种剧毒相互克制中和,才于性命无碍,但这些毒血溅入了那姓谭的口中,他却是抵受不住。总算溅入他口中的毒血数量极微,才不令他立时毙命。* p/ B7 ]" [# b. q$ x5 {8 q
  其时日光从东方斜照过来,只见那姓谭的脸上显出一层黑气,肌肉不住扭曲颤抖,模样甚是诡异恐怖。令狐冲道:“你妄用真力,害人反而害己。”/ s! ^. y% @% c0 z7 U- s
  游目四顾,五霸冈上更无一个人影,树梢百鸟声喧,地下却散满了酒肴兵刃,种种情状,说不出的古怪。他伸袖抹拭口边血迹,说道:“婆婆,别来福体安康。”那婆婆道:“公子此刻不可劳神,请坐下休息。”令狐冲确已全身更无半分力气,当即依言坐下。只听得竹棚内琴声响起,宛如一股清泉,在身上缓缓注入了四肢百骸,令狐冲全身轻飘飘地,更无半分着力处,便似飘上了云端,置身于棉絮一般的白云之上。
2 I0 E& S( o" o! z  过了良久良久,琴声越来越低,终于细不可闻,也不知已于何时止歇。令狐冲精神一振,站起身来,深深一揖,道:“多谢婆婆神奏,令晚辈大得补益。”那婆婆道:“你舍命力抗强敌,让我不致受辱于伧徒,该我谢你才是。”令狐冲道:“婆婆说那里话来?此是晚辈义当该为之事。”那婆婆半晌不语,琴上发出轻轻的仙翁、仙翁之声,似是手拨琴弦,暗自沉吟,有甚么事好生难以委决,过了好一会,问道:“你——你这要上那里去?”
1 b5 o  v6 o1 o9 R7 n" s  她问到这一句话,令狐冲登时胸口热血上涌,只觉天地虽大,却无容身之所,不由得连声咳嗽,好容易咳嗽止息,才道:“我——我无处可去。”那婆婆道:“你不去寻你师父、师娘?不去寻你的师弟,师——师妹他们了?”令狐冲道:“他们——他们不知到那里去了,我伤势沉重,寻不着他们。就算寻着了,唉!”一声长叹,心道:“就算寻着了,却又怎地?他们也不要我了。”那婆婆道:“你既受伤不轻,何不寻一处风物佳胜之所,登临山水,以遣襟怀?却也强于徒自悲苦。”令狐冲哈哈一笑,道:“婆婆说得是,令狐冲于生死之事,本来也不怎么放在心上。晚辈这就别过,下山游玩去也!”说着向竹棚一克,转身便走。$ l6 p: {, E: m! U
  他走出三步,只听得那婆婆道:“你——你这便去了吗?”令狐冲站住了,道:“是。”那婆婆道:“你伤势不轻,孤身行走,旅途之中,乏人照料,却是不大妥当。”令狐冲听得那婆婆言语之中,颇为关切,心头又是一热,说道:“多谢婆婆挂怀。令狐冲之伤,是治不好的了,早死迟死,死在何处,也无多大分别。”那婆婆道:“嗯,原来如此。只不过——只不过——”隔了好一会,才道:“你走了之后,若是那两个少林派的僧徒又来啰唆,却不知如何是好?这个昆仑派的谭迪人,一时昏晕,醒来之后,只怕他又会找我的麻烦。”令狐冲道:“婆婆、你要到那里去?我护送你一程如何?”那婆婆道:“本来甚好,只是中间有个极大难处,生怕连累了你。”令狐冲道:“连累了我?令狐冲的性命是婆婆所救,那有甚么连累不连累的?”那婆婆叹了口气,说道:“我有个厉害的对头,寻到洛阳绿竹巷来跟我为难,我避到了这里,看来朝夕之间,他又会追踪而至。你伤势未愈,不能跟他动手,我只想找个十分隐僻的所在,暂时避他一避,等约齐了帮手,再跟他算帐。可是要你护送我吧,一来你自己身上有伤,二来你一个鲜龙活跃的少年,陪着我这个老太婆,岂不闷坏了你?”令狐冲哈哈大笑,道:“我道婆婆有甚么事难以委决,却原来是如此区区小事。你要到那里,我送你到那里便是,不论是天涯海角,只要我还没死,总是护送婆婆前往。”那婆婆甚是喜欢,道:“如此生受你了。当真是天涯海角,你都送我去?”令狐冲道:“不错,不论是天涯海角,令狐冲都随婆婆前往。”
! z  ~5 o9 N1 B  那婆婆道:“这可另有一个难处。”令狐冲道:“却是什么?”那婆婆道:“我的相貌十分丑陋,不管是谁见到,都会惊骇欲绝,所以我不愿以真面目示人。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不论在何等情景之下,都不许向我看上一跟,不能瞧我的脸,不能瞧我身子手足,也不能瞧我的衣服鞋袜。”令狐冲道:“晚辈心中尊敬婆婆为人,感激婆婆对我关怀,至于婆婆容貌如何,那有什么干系?”那婆婆道:“你既不能答应此事,那你便自行去吧。”令狐冲忙道:“好好!我答应婆婆就是,不论在何等情景之下,绝不正眼向婆婆看上一眼。”那婆婆道:“连我的背影也不许看。”令狐冲心想:“难道连你的背影也是丑陋不堪?世上最难看的背影,若不是侏儒,便是驼背,那也没有什么。我和你一同长途跋涉,连背影也不许看,只怕有些不易。”! L1 L" \8 ]% ]& M/ f
  那婆婆听他迟疑不答,道:“你办不到么?”令狐冲道:“办得到,办得到。要是我瞧了婆婆一眼,我剜了自己的眼睛。”那婆婆道:“你自己记着便好。你在前面走,我跟在你后面。”令狐冲道:“是!”迈步向冈下走去,只听得脚步之声细碎,那婆婆在后面跟了上来。走出数丈,那婆婆递了一根树枝过来,道:“你撑着慢慢走,把这树枝当作拐杖。”令狐冲道:“是。”他撑着树枝,一路下冈,倒也并不如何吃力。走了一程,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婆婆,那昆仑派这姓谭的你知道他名字?”那婆婆道:“嗯,这谭迪人是昆仑派第二代弟子中的第三把好手,剑法上学到了他师父的六七成功夫,比起他大师兄、二师兄来,却差得很远。那少林派的大个子辛国梁,剑法也比他强些。”6 L- P" ]* z5 p% k
  令狐冲道:“原来那大声汉子叫做辛国梁,这人倒似还讲道理。”那婆婆道:“他师弟叫做易国梓,那就无赖得紧了。你一剑穿过他右掌,一剑剌伤他左腕,这两剑,可帅得很哪。”令狐冲道:“那是出于无奈,唉,这一下跟少林派结了梁子,可是后患无穷。”那婆婆道:“少林派便怎样?咱们未必便斗他们不过。我可没想到那谭迪人会用掌打你,更没想到你会吐血。”令狐冲道:“婆婆,你都瞧见了?那谭迪人不知如何会突然晕倒?”那婆婆道:“你自己也不知道么?你血中有不少五毒教的剧毒,都是蓝凤凰这妖女给你服下的,谭迪人口中溅到你的毒血,自是抵受不住。”1 v7 [  o. Z9 V2 o5 y5 ?- i1 D
  令孤冲恍然大悟“哦”了一声,道:“我反而抵受得住,也真奇怪。我跟那蓝教主无冤无仇,不知她何以要下毒害我?”那婆婆道:“谁说她要害你了?她是对你一片好心,哼,妄想治你的伤来着。要你血中有毒而你性命无碍,原是她五毒教的拿手好戏。”令狐冲道:“是,我原想蓝教主并无害我之意。”那婆婆道:“她当然并无害你之意,要对你好也来不及呢?”令狐冲微微一笑,又问:“不知那谭迪人会不会死?”那婆婆道:“那要瞧他的功力如何了。不知溅入他口中的毒血是多是少?”
& M8 n0 q! j0 j- `7 `- X% f/ e  令狐冲想起谭迪人中毒后脸上的神情,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又走出数十丈后,突然间想起一事,叫道:“啊哟,婆婆,请你在这儿等我一等,我得回冈上去。”那婆婆道:“干什么?”令狐冲道:“平大夫为我而死,他的遗体在冈上尚未掩埋。”那婆婆道:“不用回去啦,我已把他尸体化了,埋了。”令狐冲道:“啊,原来婆婆已将平大夫安葬了。”那婆婆道:“也不是甚么安葬。我是用药将他尸体化了。在那竹棚之中,难道叫我整晚对着一具难看的尸首?”令狐冲“嗯”了一声,只觉这位婆婆种种行事,都是出人意表,平一指对自己有恩,他身死之后,该当好好将他入土安葬才是,但这婆婆却用药化去他的尸体,越想心下越是不安,可是用药化去尸体有甚么不对,却又说不上来。行出数里,已到了冈下平阳之地。那婆婆道:“你张开手掌!”令狐冲应道:“是!”心下奇怪,不知她又有甚么花样,当即依言伸出手掌,张了开来,只听得噗的一声轻响,一件细物从背后抛将过来,投入掌中,却是一颗黄色药丸,约有小指头大小。那婆婆道:“你吞了下去,到那棵大树下坐着歇歇。”令狐冲道:“是。”将药丸放入口中,吞了下去,那婆婆道:“我是仗着你的神妙剑法,要你护送脱险,这才用药物延你性命,免得你突然身死,我便少了个卫护之人。可不是对你——对你有甚么好心,更不是设法救你之命,你记住了。”令狐冲又应了一声,走到树下,倚树而坐,只觉丹田中一股热气,暖烘烘的涌将上来,似是无数精力,送入全身各处脏腑经脉。他暗自凝思:“这颗药丸明明是于我身子大有补益,却偏偏那婆婆不承认对我有什么好心,只说不过是利用于我而已。世上只有利用别人而不肯承认的,那有并非利用而硬要说是利用之理?”又想:“适才她将这颗药丸掷入我的手掌,能使药丸入掌而不弹起,显是使上了极高内功中的一股沉劲。她武功比我高强得多,又何必要我卫护?唉,她爱这么说,我便听她这么办就是。”
- H0 M2 e; ?; S7 b* P  令狐冲坐得片刻,便站起身来,道:“咱们走吧。婆婆,你累不累?”那婆婆道:“我疲倦得紧,再歇一忽儿。”令狐冲道:“是。”心思:“上了年纪之人,凭他多高的武功,精力总是不如少年。我只顾自己,可太不体恤婆婆了。”当下重行坐倒。又过了好半晌,那婆婆才道:“走吧!”令狐冲应了,当先而行,那婆婆仍是跟在后面。4 A% q6 A( [# t. E
  令狐冲服了那颗药丸后,步覆登觉轻快得多,依着那婆婆的指示,尽是往荒僻的小路上走。行了将近十里,已转入颇为崎岖的山道,转过一个山坳,忽听得有人大声说道:“大伙儿赶紧吃饭,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数十人齐声答应。令狐冲停住脚步,只见山涧边的一片草地之上,数十条汉子围坐着正自饮食。便在此时,那些汉子也已见到了令狐冲,有人说道:“是令狐公子!”令狐冲依稀认了出来,这些人昨晚都曾到过五霸冈上,正要出声招呼,突然之间,数十人都是鸦雀无声,一齐瞪眼瞧着他的身后。, M; c; p3 ?: R
  这些人的脸色都是十分古怪,有的人甚是害怕,有的则是惶惑失措,似乎蓦地里遇上了一件难以形容,难以应付的怪事一般。令狐冲一见这等情状,登时便想转过头去,瞧瞧自己身后到底有什么事端,令得这数十人在霎时之间便如泥塑木雕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他立即惊觉:这些人所以如此,乃是看到了那位婆婆,而自己曾答应过她,决计不向她瞧上一眼。他急忙扭过头来,使力过巨,连头颈也扭得痛了,好奇之心大起:“为什么他们一见婆婆,便若是惊惶?难道婆婆当真形相怪异之极,人世所无?”6 E. M4 h4 n) D
第四十四回 水中倒影1 r# _) Y" B; C6 K
  忽见一名汉子提起割肉的匕首,对准自己双眼剌了两下,登时鲜血长流。令狐冲大吃一惊,叫道:“你干甚么?”那汉子大声道:“小人三天之前便瞎了眼睛,甚么东西也瞧不见。”又有两名汉子拔出短刀,自行剌瞎了双眼,都道:“小人瞎眼已久,甚么都瞧不见了。”令狐冲惊奇万状,眼见其余的汉子纷纷拔出匕首铁锥之属,要剌瞎自己眼睛,忙叫:“喂,喂!且慢。有话好说,可不用剌瞎自己啊,那——那到底是什么缘故?”一名汉子惨然道:“小人本想立誓,绝不敢有半句多口,只是生怕难以取信。”令狐冲叫道:“婆婆,你救救他们,叫他们别剌瞎自己眼睛了。”& N6 M1 u( b' v& c# h
  那婆婆道:“好,我信得过你们。东海之上,有座蟠龙岛,你们有人知道么?”一个老者道:“在福建泉州东南五百多里之处,有座蟠龙岛,听说人迹不至,极是荒凉。”5 K' d6 Z0 o( n$ o/ o( x
  那婆婆道:“正是这座小岛,你们即日动身,到蟠龙岛上去玩玩吧,这一辈子,也不用回中原来啦。”数十名汉子齐声答应,脸上均现喜色,说道:“咱们即刻便走。”有人又道:“咱们一路之上,绝不跟外人说半句话。”那婆婆道:“你们说不说话,关我什么事?”那人道:“是,是!小人胡说八道。”提起手来,在自己脸上用力击打。那婆婆道:“去吧!”数十名大汉发足狂奔,三名剌瞎了眼的汉子则由旁人掺扶,顷刻之间,走得一个不剩。令狐冲心下骇然,寻思:“这婆婆单凭一句话,就将他们发配到东海中的荒岛之上,一辈子不许回来。这些人反而欢天喜地,如得大赦,这中间的原故,可真教人难以索解了。”5 }9 v& k% n6 S4 }5 }
  令狐冲默不作声的向前行走,心头思潮起伏,只觉身后跟随着的那位婆婆,实是生平从所未见,从所未闻的怪人,思忖:“只盼一路前去,不要再遇见五霸冈上的朋友。他们一番热心,为冶我的病而来,若是给婆婆撞见了,不是剌瞎双目,便是罚去千里外的荒岛充军,岂不是冤枉?”/ {3 W4 N8 P( N# e
  行得七八里,道路越来越是崎岖,忽听得背后有人大声叫道:“前面走的便是令狐冲。”这人叫声响亮之极,一听便知是少林派那个辛国梁到了。那婆婆道:“我不想见他,你跟他敷衍一番。”令狐冲应道:“是。”只听得听的一声响,身旁灌木一阵摇晃,那婆婆钻入了树丛之中。只听辛国梁说道:“师叔,那令狐冲身上有伤,走不快的。”其时相隔尚远,但辛国梁的话声实在太过宏亮,虽是随口一句,令狐冲也听得清清楚楚。他心道:“原来他不只一人,还有个师叔同来。”当下索性便不再走,坐在道旁相候。# V/ p" p+ v7 k( |7 k1 K* L9 s
  过了一会,只听得脚步声响,几个人走将过来,辛国梁和易国梓都在其中,另有两个僧人,一个中年汉子。那汉子和易国梓走在最后。那两个僧人一个年纪甚老,满脸都是皱纹,另一个则是四十来岁,手中持着一柄方便铲。7 a5 X/ U4 R2 J, M4 B7 H2 ?: H8 E
  令狐冲站起身来,深深一揖,说道:“华山晚辈令狐冲,参见少林派诸位前辈,请教前辈上下,怎生称呼。”易国梓怒喝:“小子——”那老僧道:“老衲法名方生。”那老僧一说话,易国梓登时住口,但怒容满脸,显是对适才受挫之事,心下气愤已极。令狐冲躬身道:“参见大师。”方生点了点头,和颜悦色的道:“少侠不用多礼。尊师岳先生可好?”
- `$ v) Z5 _5 c) n  令狐冲初时听到他们来势汹汹的追到,心下甚是惴惴,待见方生和尚说话神情,是个有道高僧模样,知道“方”字辈的僧人,是当今少林寺中的第一代人物,与住持方丈方证大师是师兄弟,料想他不会如易国梓这般蛮不讲理,心中登时一宽,恭恭敬敬的道:“多谢大师垂询,敝业师安好。”方生道:“这四个都是我师侄。这僧人法名觉月,这是黄国柏师侄,这是辛国梁师侄。辛易二人,你们是会过面的了。”令狐冲道:“是,令狐冲参见四位前着。晚辈身受重伤,行动不便,礼数不周,请众位前辈原谅。”易国梓哼了一声,道:“你身受重伤!”方生道:“你当真身上有伤?国梁,是你打伤他的吗?”令狐冲道:“一时误会,那算不了什么。易前辈以袖风摔了晚辈一交,又击了晚辈一掌,好在一时不致便死,大师却也不用深责易前辈了。”他口齿便给,一上来便说自己身受重伤,又将全部责任推在易国梓身上,料想方生是位前辈高僧,不能再容这四个师侄跟自己为难,又道:“种种情事,辛前辈在五霸冈上都亲眼目睹,既是大师佛驾亲临,晚辈已有了好大面子,绝不敢在敝业师面前提起便是。大师放心,晚辈虽然伤重难愈,此事却不致引起五岳剑派和少林派的纠纷。”这么一说,倒像是自己伤重难愈,全是易国梓的过失了。
, n8 M" g) e9 T  易国梓道:“你——你——你胡说八道,你本来就已受伤,跟我有什么干系?”令狐冲叹了口气,道:“这件事,易前辈,你可是说不得的,若是传了出去,岂不于少林清誉大大有损。”辛国梁、黄国柏和觉月三人都是微微点了点头。
" l2 [5 r6 h. q9 i. Z- J0 a  各人心下明白,少林派“方”字辈的僧人,辈份甚尊,虽说与五岳剑派门户各别,但上辈叙将起来,比之五岳剑派各派的掌门人,还长了一辈,因此辛国梁,易国梓等人,也比令狐冲辈份高。易国梓和令狐冲动手,本已有以大压小之嫌,何况他少林派有师兄弟二人在场,而令狐冲只是孤身一人?更何况令狐冲在动手之前已然受伤?少林派门规綦严,易国梓倘若真的将华山派一个后辈打死,纵不处死抵命,那也是非废去武功,逐出门墙不可,易国梓念及此节,不由得脸都白了。
& z0 j! B, Q0 g1 I8 o  方生道:“少侠,你过来,我瞧瞧你的伤势。”令狐冲走近身去。方生伸出右手,握住令狐冲的手腕,手指在他“大渊”“经渠”两处穴道上一搭,登时觅得他体内生出一股希奇古怪的内力,一震之下,便将手指弹开。方生心中一震,他是当今少林第一代高僧中有数的好手,竟会给这少年的内力弹开手指,实是匪夷所思之事。他那知令狐冲体内已蓄有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七人的真气,他武功虽强,但在绝无防范之下,究竟也挡不住这七个高手的合力。他“哦”的一声,双目向令狐冲瞪视,缓缓的道:“少侠,你不是华山派的。”( j9 r; h$ ]. u* v/ |9 D7 x
  令狐冲道:“晚辈确是华山派弟子,是敝业师岳先生所收的第一个门徒。”方生道:“那么后来你又怎地跟从旁门左道之士,练了一身邪派武功?”易国梓插口道:“师叔,这小子所使的,确实是邪派武功,半点不错,他赖也赖不掉。刚才咱们还见到他身后跟着一个女子,怎么躲将起来了?鬼鬼祟祟的多半不是好东西。”令狐冲听他出言辱及那婆婆,气往上冲,喝道:“你是名门弟子,怎地出言无礼?婆婆她老人家就是不愿见你,免得生气。”易国梓道:“你叫她出来,是正是邪,我师叔法眼无讹,一望而知。”令狐冲道:“你我争吵,便是因你对我婆婆无礼而起,这当儿还在胡说八道。”
- I- c* B6 W% l* ]  觉月一直旁观不语,这时接口道:“令狐少侠,适才我在山冈之上,望见跟在你身后的那个女子步履十分轻捷,不似是年迈之人。”令狐冲道:“我婆婆是武林中人,自然步履轻捷,那有什么希奇?”  o: O0 p' v( z4 W! n5 A
  方生摇了摇头,道:“觉月,咱们是出家人,怎能硬要拜见人家的长辈女眷?好吧,令狐少侠,此事中间疑窦甚多,老衲一时也参详不透,看来你身上若是有伤,亦非我易师侄出手所致。咱们今日在此一会,也是有缘,青山不改,盼你早日痊愈,后会有期。”令狐冲心下敬佩:“少林高僧,果然是气度不凡。”当即躬身说道:“晚辈有幸得见大师——”一语未毕,突然间刷的一声响,易国梓长剑出鞘,喝道:“在这里了!”连人带剑,扑入了那婆婆藏身的灌木之中。& w( f% Y5 b$ L
  方生叫道:“易师侄,休得无礼!”只听得呼的一声,易国梓从灌木丛中又飞身出来,一跃数丈,拍的一声响,直挺挺的摔在地下,仰面向天,手足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了。方生等都是大吃一惊,只见他脸上血肉模糊,五官已然稀烂,似乎是被铁椎,铜锤之类重物所击。他手中兀自抓着那柄长剑,却早已气绝。
  o  ~3 @5 s# [5 Y4 ]- s* F; Y  辛国梁、黄国柏、觉月三人齐声怒喝,各挺兵刃,纵身扑向灌木丛去。方生双手一张,僧袍肥大的衣袖伸展开来,一股柔和的劲风将三人一齐挡住。
8 Z5 Q  g& }6 k1 c! b  方生将辛国梁三人档住后,向着灌木丛朗声说道:“是黑木崖那一位道兄在此?”但见数百株灌木一无动静,更无半点声息。方生又道:“敝派与黑木崖诸位道兄素无纠葛,道兄何以对敝派易师侄骤下毒手?”灌木中仍是无人答话。令狐冲暗自思忖:“方生大师口口声声提及‘黑木崖’三字,我可从来没听见到黑木崖的名字,那是甚么来头?”6 C. p4 L, x) d1 @
  只听方生大师又道:“老衲昔年和东方教主曾有一面之缘。道友既然出手杀了人,双方是非,今日须作了断。道友何不现身相见?”令狐冲心头一震:“东方教主?莫非是魔教的教主东方不败?此人号称是当世第一高手,难道这位婆婆竟然是魔教中人?”可是那婆婆藏身在灌木丛中,始终不加理睬,方生道:“道友既是一定不肯赐见,恕老衲无礼了!”说着双手向后一伸,两只袍袖中登时鼓起一股劲气,向前一推之际,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数十株灌木从中折断,枝叶纷飞。便在此事,呼的一声响处,一个人影从灌木丛中跃将出来。1 n1 ]' h! \, ?5 G- ~
  令狐冲急忙转身,只听得辛国梁和觉月齐声呼叱,兵刃撞击之声如暴雨洒窗,既密且疾,显是那婆婆与方生等已斗了起来。其时正当已牌时分,日光斜照,令狐冲为守信约,心下虽是焦虑,却也不敢回头去瞧四人打斗的情景,猛然间只见地下黑影晃动,显是方生等四人将那婆婆围在垓心。方生手中并无兵刃,觉月使的是方便铲,黄国柏使刀,辛国梁使剑,那婆婆使的则是一对极短的短兵刃,似是匕首,又似是蛾眉刺,那兵刃既短且薄,又似透明,单凭日影,认不出是何种兵器。那婆婆和方生都不出声,辛国梁等三人却是大声吆喝,声势甚是惊人。
: H; k! N) F3 a3 _  令狐冲叫道:“有话好说,你们四个大男人围攻一位年老婆婆,成什么样子?”黄国柏冷笑道:“年老婆婆,嘿嘿,这小子睁着眼睛说梦话。”一语未毕,只听得方生叫道:“黄——留神!”黄国柏“啊”的一声大叫,似是受伤不轻。令狐冲心下骇然:“这婆婆好厉害的武功!适才方生大师以袖风击断众木,内力之强,武林罕有,可是那婆婆以一敌四,居然还占到上风。”跟着觉月也是“啊”的一声大叫,砰的一声巨响,一柄卅余斤的方便铲脱手飞出,越过令狐冲的头顶,落在数十丈外,当的一声巨响,击在一块大青石上,火花和碎石四下飞溅,那方便铲的柄也弯了转来。& V- q2 _0 p' m: U
  地下晃动的黑影这时已少了两个,黄国柏和觉月都已倒下,只有方生和辛国梁二人仍在缠斗。方生说道:“善哉!善哉!你下手如此狠毒,连杀我师侄三人。老衲只好全力和你周旋一番了。”当当当几下急响,显是方生大师已用上了兵刃。令狐冲觉得背后的劲风越来越是凌厉,逼得他一步又一步的向前迈步,否则便会站立不定。
" U( b) T. M/ X  方生大师一用到兵刃,果然是少林高僧,武功非同小可,战局当即截然改观。令狐冲隐隐听到那婆婆的喘息之声,似乎有些内力不济。方生大师道:“抛下兵刃!我也不来难为你,你随我去少林寺,禀明方丈师兄,请他发落便是。”那婆婆不答,向辛国梁急攻数招,辛国梁抵挡不住,跳出圈子,待方生大师接过。辛国梁定了定神骂道:“贼婆娘,今日若不将你斩成肉浆,我少林派还能在武林中立足?”舞动长剑,又攻了上去。
+ n# G0 p, \" J8 f) h  又斗了片刻,但听得兵刃撞击之声渐缓,但劲风呼呼,却是越来越响。方生大师说道:“你内力非我之敌,我劝你快快抛下兵刃,跟我去少林寺,否则再支持得一会,非受严重内伤不可。”那婆婆哼了一声,突然间“啊”的一声呼叫,令狐冲后颈中觉得有些水点溅了过来,伸手一摸,只见手掌中血色殷然,原来溅到头颈中的竟是血滴。方生大师又道:“善哉,善哉!你已受伤,更加支撑不住了。”辛国梁怒道:“这婆娘是邪魔妖女,师叔快下手斩妖,给三位师弟报仇。对付妖邪,岂能慈悲?”( y4 H) d2 r8 a+ |7 S
  耳听得那婆婆呼吸急促,脚步踉跄,随时都能倒下,令狐冲心道:“婆婆叫我随伴,原是要我保护于她,此时她身遭大难,我岂可不理?虽然方生大师是位有道高僧,那姓辛的也是个直爽汉子,终不成让婆婆毁在他们的手下?”刷的一声,抽出了长剑,朗声说道:“方生大师,辛前辈,请你们手下留情,回少林寺去吧,否则晚辈可要得罪了。”辛国梁喝道:“妖邪之辈,一并诛却。”呼的一剑,向令狐冲背后剌了过来。令狐冲生怕见到婆婆,不敢转身,只是往旁边一让。那婆婆叫道:“小心!”但辛国梁是少林派中二代好手,岂能让令狐冲逃了开去?令狐冲侧身,辛国梁的长剑跟着也斜着剌至。方生叫道:“善哉!”只道这一剑要从令狐冲背后直通至他前脚,对穿而过,却听得辛国梁“啊”的一声大叫,身子飞了起来,从令狐冲左肩外斜斜向外飞出,摔在地下,也是一阵抽搐,便即毙命,不知如何,竟是遭了那婆婆的毒手。便在此时,砰的一声响,那婆婆身上中了方生大师的一掌,向后摔倒。
. h5 |% c/ P9 |  令狐冲大惊,侧身一剑,向方生剌了过去,这一剑去势的方位巧妙已极,逼得方生向后跃开。令狐冲跟着又是一剑,方生举兵刃一挡,令狐冲缩回长剑,已和方生大师面对着面,见他所用兵刃原来是一根三尺来长的旧木棒。他心头一怔,寻思:“没想到他的兵刃只是这么一根短短的木棒。这位少林高僧内力大强,我若不以剑术将他制住,婆婆无法活命。”当即上剌一剑,下剌一剑,跟着又是上剌两剑,所用剑法,都是风清扬所授当年剑魔独孤求败的剑招。9 J8 S7 ?1 e1 ?* Z" j8 I- i! D
  他这几招剑法一施展,方生大师登时脸色大变,说道:“你——你——你——”令狐冲不敢稍有停留,自知本身绝无丝毫内力,只要有半点空隙给对方的内力攻了过来,自己固是立毙,那婆婆也会给他擒回少林寺处死,当下心中一片空明,将“独孤九剑”的数千种奥妙变式,任意所之的使了出来。
8 W: l# _$ {& y: J- f  独孤求败当年纵横武林,打遍天下无敌手,欲求一败而不可得,剑法之妙,自是鬼神莫测,若不是令狐冲一来内力已失,二来剑法中的种种精微之处尚未全部领悟,否则方生大师武功再高,也难挡到十招以外。方生大师不住倒退,令狐冲只觉胸口热血上涌,手臂酸软难当,使出去的剑招越来越是疲弱。方生猛里大喝一声:“撤剑!”左掌按向令狐冲胸口,右手中的短棒击向他的右臂。令狐冲手臂本已乏力,一剑剌出,剑到中途,手臂便沉了下去。若是换作旁人,这一招中破绽大露,等于是将性命交给了对方,但他的剑法本无规范可寻,亦无所谓虚实,随心所欲,无可无不可。他长剑下沉,仍是剌了出去,可是这么一来,已然略慢,方生大师何等功夫,左掌飞出,已按中他胸口,但他慈悲为怀,劲力不吐,问道:“你是谁的门下——”便在此时,令狐冲长剑的剑尖也已剌入他的胸口。他对这位少林高僧甚是敬仰,但觉剑尖和对方肌肤相触,急忙用力一收,将剑缩回。这一下用力过巨,身子向后一仰,坐倒在地,口中鲜血不住的汨汨外流。# ]- I3 u; J' c1 [
  方生大师按住胸膛伤口,微笑道:“好剑法,少侠若不是剑下留情,老衲的性命早已不在了。”他对自己掌下留情之事,却是不提,说了这句话后不住咳嗽。原来令狐冲虽然及时收剑,长剑终于还是剌入了他的胸膛数寸,受伤着实不轻。令狐冲一手支地,垂头道:“冒犯——前辈——对不住了。”方生大师微笑道:“没想到华山风清扬前辈的绝妙剑法,居然世上尚有传人。老衲当年曾受过风前辈的大恩,今日之事,老衲——老衲无法自作主张。”慢慢伸手到僧袍之中,摸出一个纸包,打了开来,里面有两颗龙眼大小的丸药,说道:“这是少林寺的疗伤灵药,你服下一丸。”微一迟疑,又道:“另一丸给了那个女子。”令狐冲笑道:“晚辈的伤治不好啦,还服甚么药!另一颗大师你自己服吧。”方生大师摇了摇头,道:“不用。”将两颗药放在令狐冲身前,瞧着觉月,辛国梁等四具尸体,神色凄然,举起手掌,轻声诵念经文,渐渐的容色转和,到后来脸上竟似笼罩了一层圣光,当真唯有“大慈大悲”四字,方足形容。
3 g9 i+ \( y$ B  f  方生大师念毕经文,向令狐仲道:“少侠,风前辈剑术的传人,绝非妖邪一派,你侠义心肠,按理不应横死。只是你身上所受之伤极是怪异,非药石可以疗治,须当修习高深内功,方能保命。依老衲之见,你随我去少林寺,由老衲禀明掌门方丈,将少林派至高无上的内功心法相授,当能疗你内伤。”他咳嗽了几声,又道:“修习这内功心法,讲究‘缘法’,老衲自己便于此无缘。少林寺掌门方丈方证师兄胸襟广大,或能与少侠有缘,传此心法。”
8 m4 [; H, }' n2 ~& m6 a  令狐冲道:“多谢大师好意,待晚辈护送婆婆到达平安的所在,倘若侥幸未死,当来少林寺拜见大师和掌门方丈。”方生道:“你——你叫她婆婆?少侠,你是名门正派的弟子,不可和妖邪一流为伍。老衲好言相劝,少侠还须三思。”令狐冲道:“男子汉一言既出,岂能失信于人?”方生大师叹了口气,道:“好!老衲在少林寺等候少侠到来。”向觉月等四人的尸体看了一眼,道:“四具臭皮囊,葬也罢,不葬也罢,离此尘世,一了百了。”转过身子,缓缓的去了。( J* B  R. p: h9 J+ M4 E
  那婆婆待他走出几步,说道:“令狐冲,你跟这老和尚去吧。他说能疗你内伤,少林派的内功心法当世无匹,你为什么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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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0-15 00:33 | 只看该作者
令狐冲道:“我说过护送婆婆,自然护送到底。”那婆婆道:“你身上有伤,还护送什么?”令狐冲笑道:“你也有伤,大家走着瞧吧!”那婆婆道:“我是妖邪外道,你是名门弟子,别跟我混在一起,没的败坏了你名门正派的名誉。”令狐冲道:“我本来就没名誉,管他旁人说什短长?婆婆,你待我甚好,令狐冲可不是不知好歹之人。你此刻身受重伤,我若是舍你而去,还算是人么?”( H- P, m& ^2 |  v" ], i
  那婆婆道:“倘若我此刻身上无伤,你便舍我而去了,是不是?”令狐冲一怔,笑道:“婆婆若是不嫌我后生无知,要我相伴,令狐冲便在你身畔谈谈说说。只是我这人生性粗鲁,任意妄为,只怕用不了几天,婆婆便不愿跟我说话了。”那婆婆嗯了一声。令狐冲反过手掌,将方生大师那颗药丸递了过去,道:“这位少林高僧当真了不起,婆婆,你杀他门下弟子四人,他反而省下治伤灵药给你,宁可自己不服。”那婆婆道:“这些人自居名门正派,假惺惺作好人,我才不瞧在眼里呢。”令狐冲道:“婆婆,你把这颗药服下吧。我服了之后,确是觉得胸腹间舒服了些。”那婆婆应了一声,却不来取。: V4 o9 g- _- X" G
  令狐冲道:“婆婆——”那婆婆道:“眼前只有你我二人,怎地‘婆婆,婆婆’的叫个不休?少叫几句成不成?”令狐冲笑道:“是。少叫几句,有什么不成?你怎么不把这颗药服了?”那婆婆道:“你既说少林派的疗伤灵丹好,说我给你的伤药不好,那你何不将老和尚这颗药一并吃了?”令狐冲道:“啊哟,我几时说过你的伤药不好,都不是冤枉人吗?再说,少林派的伤药好,正是要你服了,可以早些有力气走路。”那婆婆道:“你嫌陪着我气闷,是不是?那你自己尽管走啊,我又没留着你。”令狐冲心想:“怎地婆婆此刻脾气这样大,老是跟我闹蹩扭?是了,她受伤不轻,身子不适,脾气自然大了,原也怪不得她。”笑道:“我此刻是半步也走不动了,就算想走,也走不了。何况——何况——哈哈——”那婆婆怒道:“何况什么?又哈哈什么?”
6 N$ j. h7 ]9 ?% V5 G  f7 W) C+ N  令狐冲笑道:“哈哈,就是哈哈,何况,我就算能走我也不想走,除非你跟着我一起走。”他本来对那婆婆说话甚是恭谨有礼,但她乱发脾气,不讲道理,他也就放肆起来,岂知那婆婆却不生气,突然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什么心事,令狐冲道:“婆婆——”那婆婆道:“又是婆婆,你一辈子没叫过人‘婆婆’是不是,这等叫不厌?”令狐冲笑道:“从此之后,我不叫你婆婆了,那我叫你什么?”那婆婆不语,过了一会,道:“便只咱二人在此,又叫什么了?你一开口,自然就是跟我说话,难道还会跟第二人说话不成?”令狐冲笑道:“有时候我喜欢自言自语,你可别误会。”那婆婆哼了一声;道:“说话没点正经,难怪你小师妹不要你。”+ O! z; ^1 s; k1 }: E
  这句话可刺中了令狐冲心中的创伤,他胸口一酸,不自禁的想道:“小师妹不喜欢我而喜欢林师弟,莫非当真为了我说话行事,没点正经,以致她不愿以终身相托?是了,林师弟循规蹈矩,确是个正人君子模样,跟我师父再像也没有,别说小师妹,倘若我是女子,也当喜欢他而不要这个无行浪子令狐冲。唉,令狐冲啊令狐冲,你一生喝酒胡闹,不守门规,当真是不可救药之至。我跟采花大盗田伯光结交,在衡阳妓院中睡觉,小师妹一定大大的不高与。”
0 Q9 A  }3 v2 `$ u) l& Q6 t7 T2 p  那婆婆听他不说话了,道:“怎么?我这句话伤了你吗?你生气了,是不是?”令狐冲道:“没生气。你说得对,我说话没点正经,行事也没点正经,难怪小师妹不喜欢我,师父师娘也都不喜欢我。”那婆婆道:“你不用难过,你师父、师娘、小师妹不喜欢你,难道——难道世上便没旁人喜欢你了?”她这句话说得甚是温柔,充满了慰藉之意。
: l5 R) Y) b* y& q( p9 n  令狐冲心下大是感激,胸口一热,喉头似是塞住了,说道:“婆婆你待我这么好,就算世上再无别人喜欢我,也——也没有什么。”那婆婆道:“你就是一张嘴甜,说话教人高兴,难怪连五毒教蓝凤凰那样的人物,也会为你颠倒。好啦,你走不动,我也走不动,今天只好在那边山崖之下歇宿,也不知今日会不会死。”令狐冲微笑道:“今日不死,也不知明日会不会死。明日不死,也不知后日会不会死。”那婆婆道:“少说废话。你慢慢爬过去,我随后过来。”令狐冲道:“你若是不服了老和尚这颗药丸,我恐怕一步也爬不动。”
, O. W4 |7 o2 Z% V" W, ^  那婆婆道:“又来胡说八道了。我不服药丸,为什么你便爬不动?”令狐冲道:“半点也不是胡说。你不服药,身上的伤不易好,没情神弹琴,我心中一急,那里还有力气爬过去?别说爬过去,连躺在这里也没力气。”那婆婆嗤的一声笑,道:“躺在这里也得力气?”令狐冲道:“这个自然。这里是一片斜坡,我若不使力气,登时滚了下去,摔入山涧之中,不摔死也淹死了。”那婆婆叹了口气,道:“你身受重伤,朝不保夕,偏偏还有这么好兴致来说笑。如此惫懒家伙,世所罕有。”令狐冲将那药丸轻轻向后一抛,道:“你快吃了吧。”
, t9 k, k% a% m: g  那婆婆道:“哼,凡是自居名门正派之徒,就没一个好东西,我若是吃了少林派的药丸,没的污了我嘴。”令狐冲“啊哟”一声大叫,身子用力向左一侧,顺着斜坡,骨碌碌的便向山涧滚了下去。那婆婆大吃一惊,叫道:“小心!”可是令狐冲继续向下滚动,这斜坡并不甚陡,却是极长,令狐冲滚了好一会才滚到涧边,手脚力撑,便止住了。那婆婆叫道:“喂,喂,你——你怎么啦?”令狐冲脸上、手上给地下尖石割得鲜血淋漓,忍住疼痛,并不出声。那婆婆叫道:“好啦,我吃了老和尚的臭药丸便是,你——你上来吧。”
3 J" s/ ]! S4 J# R3 E4 H3 \: I$ T  令狐冲道:“说过了的话,可不能不算。”其时二人相距已远,令狐冲中气不足,话声不能及远。那婆婆隐隐约约的只听到那些声音,却不知他说些什么,问道:“你说什么?”令狐冲道:“我——我”气喘不已。那婆婆道:“快上来!我答应你吃药丸便是。”
! R" a- e* w" q* i+ A  令狐冲颤巍巍的站了起来,想要爬上斜坡,但顺势下滚甚易,再爬将上去,当真是难如登天,只走得两步,腿上一软,一个踉跄,扑通一声,当真摔入了山涧之中,那婆婆居高眺望,见到他摔入山涧,心中一急,便也顺着斜坡滚将下来,滚到令狐冲身畔,左手一探,抓住了他的左足踝。那婆婆喘息几下,伸出右手,抓住他的背心,将他湿淋淋的提了起来。令狐冲已喝了好几口涧水,眼前金星乱舞,定了定神,只见清澈的涧水之中,映上来两个倒影,一个妙龄姑娘抓着自己背心。他呆了一呆突然听得身后那姑娘“哇”的一声,吐了一大口鲜血,热烘烘的都吐在他颈中,同时伏在他的背上,便如瘫痪了一般。
/ O; S) g0 Y0 l7 o3 t  令狐冲感到那姑娘柔软的躯体,又觉她一头长发,拂在他的脸上,不由得心下一片茫然。再看水中倒影时,见到那姑娘的半边脸蛋,眼睛紧闭,睫毛甚长,虽然倒影瞧不清楚,但显然容貌秀丽绝伦,不过十七八岁年纪。他奇怪之极:“这姑娘是谁?怎地忽然有这样一位姑娘前来救我。”/ s2 }$ Q; F4 ]+ J0 h8 d
  水中倒影,背心感觉,都在跟他说这姑娘已然晕了过去,令狐冲想要转过身来,将她扶起,但全身软绵绵地,连抬一根手指也无力气。他犹似身入梦境,看到清溪中秀美的容颜,恰又如似在仙境中一般。过了良久良久,只听得背后那姑娘嘤咛一声,缓缓睁开眼来,说道:“你到底是吓我呢,还是真的不想活了?”2 l. M2 M2 b- O3 [& k& I0 r: [
  令狐冲一听她说话之声,不由得大吃一惊,这声音便和那婆婆一模一样,他骇异之下,身子发颤,道:“你——你——你——”那姑娘道:“你什么?我偏不吃老和尚的臭丸药,你寻死给我看啊。”令狐冲道:“婆婆,原来你是一位——一位美丽的小——小姑娘。”那婆婆惊道:“你怎么知道?你——你这说话不算数的小子,你偷看过了?”一低头,见到山涧中自己清清楚楚的倒影,正依偎在令狐冲的背上,登时羞不可抑的挣扎着要站起来,刚站直身子,膝间一软,又摔在他的怀中。0 R6 K9 s0 a' r
  其时两人谁都没有力气,支撑了几下,又欲晕倒,只得躺在涧边不动。令狐冲心中奇怪之极,道:“你为甚么装成个老婆婆来骗我?冒充是我长辈,害得我——害得我——”那姑娘道:“害得你甚么?”令狐冲的目光和她脸颊相距不到一尺,只见她肌肤白得便如透明一般,隐隐透出来一层晕红,说道:“害我婆婆长,婆婆短的一路叫你。哼,真不害羞,你做我妹子也还嫌小,偏想做人家婆婆!要做婆婆,再过八十年啦。”7 Y5 V& f0 |/ g6 Y8 [
第四十五回 情意绵绵& D1 u$ J  F2 J! Y) c+ V
  那姑娘噗嗤一笑道:“我几时说过自己是婆婆了?是你自己叫的。你不住口的叫‘婆婆’,刚才我还在生气呢,叫你不要叫,你偏要叫,是不是?”令狐冲心想这话倒是不假,但被她骗了这么久,自己成了个大傻瓜,心下总是不忿,道:“你不许我看你的脸,就是存心骗人。倘若我跟你面对面,难道我还会叫你婆婆?你在洛阳就在骗我啦,串通绿竹翁那老头子,要他叫你姑姑。他都这么老了,你既是他的姑姑,我岂不是非叫你婆婆不可?”那姑娘笑道:“绿竹翁的师祖,是我爸爸的哥哥,那么绿竹翁该当叫我甚么?”令狐冲一怔,迟迟疑疑的道:“那你真是绿竹翁的姑姑?”那姑娘笑道:“绿竹翁这小子又不是甚么了不起的人物,我为甚么要冒充他姑姑?”令狐冲叹了一口气,道:“我真傻,其实早该知道了。”
3 }& z2 K+ q1 R3 G2 e, a( R6 G  那姑娘笑问:“早该知道甚么?”令狐冲道:“你说话声音这样好听,世上那有八十岁的婆婆话声这般清脆娇嫩的?”那姑娘笑道:“我声音又粗糙,又嘶哑,就像是乌鸦一般,难怪你当我是个老太婆。”令狐冲道:“你的声音像乌鸦?唉,时世不大同了,今日世上的乌鸦,原来叫声比黄莺儿还好听。”那姑娘听他称赞自己,脸上一红,心中大乐,笑道:“好啦,令狐公公,令狐爷爷。你叫了我这么久‘婆婆’,我也叫还你几声。这可不吃亏,不生气了吧?”
8 p5 W- `1 G/ K! m6 M; C; z  令狐冲笑道:“你是婆婆,我是公公,咱们公公婆婆,岂不是——”他生性不羁,口没遮拦,正要说“岂不是一对儿”,突见那姑娘双眉一蹙,脸有怒色,急忙住口。那姑娘怒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令狐冲道:“我说咱们做了公公婆婆,岂不是——岂不是都成为武林中的前辈高人?”
: y. s3 |% J% v, W' o  那姑娘明知他是故意改了口,却也不便相驳,只怕他越说越是难听。她倚在令狐冲怀中,闻到他身上强烈的男子气息,心中烦乱已极,要想挣扎着站起身来,说什么也没力气,红着脸道:“喂,你推我一把!”令狐冲道:“推你一把干什么?”那姑娘道:“咱们这样子——这样子——成什么样子?”令狐冲笑道:“公公婆婆,那便这个样子。”那姑娘哼的一声,厉声道:“你再胡言乱语,瞧我不杀了你!”令狐冲一凛,想起她迫令数十名大汉自剜双目,往东海蟠龙岛上充军之事,不敢再跟她说笑,随即想起:“她小小年纪,一举手间,便杀了少林派的四名弟子,武功如此高强,行事又这等狠辣,真令人难信就是眼前这位娇滴滴的姑娘。”) @1 R$ f/ |5 H3 d
  那姑娘听他不出声,道:“你又生气了,是不是?堂堂男子汉,气量恁地窄小。”令狐冲道:“我不是生气,我是心中害怕,怕给你杀了。”那姑娘笑道:“你以后说话规规矩矩,谁来杀你了。”令狐冲叹了口气,道:“我生来就是个不能规规矩矩的脾气,这叫做无可奈何,看来命中注定,非给你杀了不可。”那姑娘一笑,道:“你本来叫我婆婆,对我恭恭敬敬地,那就很乖很好,以后仍是那样便了。”令狐冲摇头道:“不成!我既知你是个小姑娘,便不能再当你是婆婆了。”那姑娘道:“你——你——”说了两个“你”字,忽然脸上一红,不知心中想到了什么事,便住口不说了。令狐冲低下头来,见到她娇羞之态,动人无邪,心中一荡,便凑过去在她脸颊上吻了一吻。那姑娘吃了一惊,突然生出一股力气,反过手来,拍的一声,在令狐冲脸上重重打了个巴掌,跟着跃起身来。但她这一跃之力甚是有限,身在半空,力道已泄,随即摔下,又跌在令狐冲怀中,全身瘫软,再也无法动弹了。
7 r4 n4 w4 f/ s5 x& a6 D0 N2 {' s9 H  她只怕令狐冲再肆轻薄,心下甚是焦急,说道:“你再这样—这样无礼,我立刻——立刻宰了你。”令狐冲笑道:“你宰我也好,不宰我也好,反正我命不长了。我偏偏再要无礼。”那姑娘大急,道:“我—我—我—”却是无法可施。令狐冲奋起力气,轻轻扶着她肩头,自己向旁侧身滚了开去,笑道:“你便怎样?”说了这句话,连连咳嗽,咳出好几口血来。要知令狐冲只是率直任性,胆大妄为,却并不是轻薄好色之徒,一时情动,吻了那姑娘一下,心中便即后悔,给她打了一掌后,更是自知不该,虽然仍旧嘴硬,却再也不敢和她相依相偎了。
: z! M# ^; }+ C* O( o  那姑娘见他自行滚远,倒是大出意料之外,见他用力之后又再吐血,内心暗暗歉仄,只是脸嫩,难以开口说几句道歉的话,柔声问道:“你——你胸口很痛,是不是?”令狐冲道:“胸口倒不痛,另一处却痛得厉害。”那姑娘问道:“什么地方很痛?”关怀之情,见于颜色。令狐冲抚着刚才被她打过的脸颊,道:“这里。”那姑娘微微一笑,道:“你要我陪不是,我——我就向你陪个不是好了。”令狐冲道:“是我不好,婆婆,你别见怪。”那姑娘听他又叫自己“婆婆”,忍不住格格嬉笑。
5 q. N5 h: @$ R2 z. w  令狐冲问道:“老和尚那颗臭药丸呢?你始终没吃,是不是?”那姑娘道:“来不及捡了。”伸指向斜坡上一指,道:“还在上面。”顿了一顿道:“我依你的,待会上去捡来吃下便是,不管他臭不臭的了。”两个人一齐坐在斜坡,若在平时,飞身即上,此刻却如是万仞险峰一般,高不可攀。4 y$ Q2 U4 F2 S8 z
  二人向斜坡瞧了一眼,低下头来,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同声叹了一口气。那姑娘道:“我静坐片刻,你莫来吵我。”令狐冲道:“是。”只见她斜倚涧边,闭上双目,右手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手指捏了个法诀,定在那里便一动也不动了,心道:“她这静坐的方法也是与众不同,并非盘膝而坐。”待要宁静休息片刻,却是气息翻涌,说甚么也静不下来,忽听得阁阁阁几声叫,一只肥大的青蛙从水涧跳了过来。
; N5 E% e" P0 t9 i% @1 U( W  令狐冲大喜,心想折腾了这半日,早就饿得很了,这送到口边来的美食,当真是再好不过,伸手便向青蛙抓去,岂知手上酸软无力,一抓之下,竟抓了个空。那青蛙嗒的一声,跳了开去。口中阁阁大叫,似是十分得意,又似嘲笑令狐冲无用。令狐冲叹了口气,偏生这涧边青蛙甚多,跟着又过来两只,令狐冲仍是无法捉住。忽然腰下伸过来一只织织素手,轻轻一挟,便将一只青蛙捉住了,却是那姑娘静坐半晌,便能行动,虽然仍是乏力,捉几只青蛙可轻而易举。令狐冲喜道:“妙极!咱们有一顿蛙肉吃了。”那姑娘微微一笑,一伸手便是一只,顷刻间捕了二十余只。令狐冲道:“够啦!你去拾些枯枝来生火,我来洗剥群蛙。”那姑娘依言去拾枯枝,令狐冲拔出长剑,将群蛙斩首除肠。
8 g9 l" P3 \; k8 J; h  那姑娘笑道:“古人杀鸡用牛刀,今日令狐大侠以独孤九剑杀青蛙。”令狐冲哈哈大笑,道:“独孤大侠九泉有灵,得知传人如此不肖,用他的剑法来杀青蛙,当真要活活气——”说到这个“气”字立即住口,心想独孤求败逝世已久,怎说得上“气死”二字?那姑娘笑道:“令狐大侠——”令狐冲手中拿着青蛙,连连摇晃,道:“大侠二字,万不敢当。天下那有杀青蛙的大侠?”那姑娘笑道:“古时有屠狗英雄,今日岂可无杀蛙大侠?喂,你这独孤九剑神妙得很哪,那个少林派的老和尚也斗你不过。他说传你这剑法之人是他恩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Q7 ^- D0 S+ S5 I3 A
  令狐冲道:“传我剑法的师长,是我华山派的前辈。”那姑娘道:“这位前辈剑术通神,怎地江湖上不闻他的名头?”令狐冲道:“这——这——我答应过他老人家,绝不泄漏他的行迹。”那姑娘道:“哼,希罕么?你就是告诉我,我还不要听呢。你可知我是甚么人?是甚么来头?”令狐冲摇头道:“我不知道。我连姑娘叫甚么名字也不知道。”那姑娘道:“你把事情隐瞒了不跟我说,我也不跟你说。”令狐冲道:“我虽不知道,却也猜到了八九成。”那姑娘脸上微微变色,道:“你猜到了?怎么猜到的?”
% L9 u% e/ i8 A' e% r  令狐冲道:“现在还不知道,到得晚上,便清清楚楚啦。”那姑娘更是惊奇,问道:“怎地到得晚上便清清楚楚?”令狐冲道:“我抬头来看天,看天上少了那一颗星,便知姑娘是甚么星宿下凡了。姑娘生得像天仙一般,凡间那有这样的人物?”那姑娘脸上一红,“呸”的一声。心下却是十分喜欢,道:“你又来胡说八道了。”
4 N) |- w+ B& P# V  |- [2 o/ N$ ]1 A  这时她已将枯枝生了火,把洗剥了的青蛙串在一根树枝之上,在火堆上烧烤,蛙油落在火堆之中,发出嗤嗤之声,香气一阵阵的冒出。她望着火堆中冒起的青烟,轻轻的道:“我名字叫做盈盈。说给你听,也不知你以后会不会记得。”) [4 F: `8 N) h9 \# z6 E
  令狐冲道:“盈盈,这名字好听得很啊。我若是早知道你叫盈盈,便不会叫你婆婆了。”盈盈道:“为什么?”令狐冲道:“盈盈二字,明明是个小姑娘的名字,自然不是老婆婆。”盈盈笑道:“我将来真的成为老婆婆,又不会改名字仍旧叫作盈盈。”令狐冲道:“你不会成为老婆婆的,你这样美丽,到了八十岁,仍旧是个美得,不得了的小姑娘。”盈盈笑道:“那不变成了妖怪啦?”隔了一会,正色道:“我把名字跟你说了,可不许你随便乱叫。”令狐冲道:“为什么?”盈盈道:“不许就是不许,我不甚欢。”令狐冲伸了伸舌头道:“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行,将来谁做了你的——”说到这里,见她沉下脸来,当即住口。0 X9 r$ R4 o* U9 _" R
  盈盈哼的一声。令狐冲道:“你为什么生气?我说将来谁做了你的徒弟,可有得苦吃了。”他本来想说“丈夫”、但一见情势不对,改为“徒弟”。盈盈自然知道原意,道:“你这人既不正经,又不诚实,三句话中,倒有两句话颠三倒四。我——我不会强要人家怎样,人家爱听我的话就听,不爱听呢,也由得他。”令狐冲笑道:“我爱听你的话。”这句话中也实带有三分调笑之意,盈盈秀眉一蹩,似要发作,但随即满脸晕红,转过了头。一时之间两人谁也不作声,忽然闻到一阵焦臭,盈盈一声“啊哟”,却原来手中一串青蛙都烧得焦了。
4 M8 j' I" \( N) n- K% E  盈盈嗔道:“都是你不好。”令狐冲笑道:“你该说亏得我逗你生气,才烤了这样精采的焦蛙出来。”取下一只烧焦了的青蛙来,撕下一条腿放入口中一阵咀嚼,连声道:“好极,好极!如此火候才是恰到好处,甜中带苦,苦尽甘来,这般美味,可说当世第一。”盈盈给他逗得格格而笑,也吃了起来。令狐冲抢着将最焦的蛙肉自己吃了,把并不甚焦的部分都留了给盈盈。
; ~3 i8 O5 p- _8 [2 A  二人饱餐了一顿后,和暖的太阳照在身上,大感困倦,不知不觉间都合上眼睛睡着了。二人一晚未睡,又受了伤,这一觉睡得甚是沉酣。令狐冲在睡梦之中,发觉自己正和岳灵珊在瀑布中练剑,忽然多了一人,却是林平之,跟着自己便和林平之在瀑布中斗剑。但自己双手半点力气也没有,拼命想使风清扬所授的“独孤九剑”,偏偏一招也想不起来,只觉得林平之一剑又一剑的剌在自己心里、腹上、头上、肩上,又见岳灵珊在哈哈大笑。他又惊又怒,大叫:“小师妹、小师妹!”4 a: ^( X& g1 {& L6 t# }
  叫了几声,自己惊醒过来,只听得一个温柔的声音道:“你梦见小师妹了,她对你怎样?”令狐冲兀自惊魂未定,道:“有人要杀我,小师妹不睬我。”盈盈叹了口气,还:“你额头上都是汗水。”令狐冲伸袖拂拭,忽然一阵凉风吹来,不禁打了个寒襟,但见繁星满天,已是中夜,原来这一觉睡得甚久。8 S! m8 a$ s' Q* r1 U0 z3 L; X
  令狐冲神智一清,心下便即坦然,哈哈一笑,正要说话,突然盈盈一伸手,按住了他的嘴,低声道:“有人来了。”令狐冲立即闭嘴,却听不见甚么声息,过了好一会,才听得远处有脚步声传来。又过一会,听得一人说道:“这里还有两个死尸。”这一次令狐冲认了出来,说话的乃是祖千秋,随即想起,先一人是夜猫子无计可施计无施,另一人道:“啊,这是少林派中的和尚。”乃是老头子发现了觉月的尸身。7 l  R+ ?$ z& l2 \. `! v' D
  盈盈慢慢缩转了手,只听得计无施道:“这三人也都是少林派的俗家弟子,怎地都尸横于此?咦,这人是辛国梁,我认得他的,乃是少林派的外功好手,死得好惨。”祖千秋道:“是谁有这样的大本事,一举将少林派的四名好手杀了?”老头手嗫嚅道:“莫非——莫非是黑木崖上的人物?甚至——甚至于是东方教主自己?”计无施道:“瞧这等人的伤势,倒也甚像。咱们赶紧把这四具尸体埋了,免得给少林派中人瞧出踪迹。”祖千秋道:“倘若真是黑木崖人物所下的手,他们也就不怕给少林派知道。说不定故意遗尸于此,向少林派示威。”计无施道:“若是要示威,不会将尸首留在这荒野之地了。咱们若非凑巧经过,这尸首给鸟兽吃了,也未必会发现。换作我啊,要示威,便将尸首悬在通都大邑,写明是少林派的弟子,这才教少林派面上无光。”祖千秋道:“夜猫子此言不错,多半是黑木崖人物杀了这四人后,又去追敌,来不及掩埋尸首。”
4 V7 D# W. `7 d4 u* X+ F  跟着便听得一阵挖地之声,三人用兵刃掘地,准备埋尸。令狐冲心道:“这三人和黑木崖东方教主定是大有渊源,否则不会费这力气。”忽听得拍拍拍数声,老头子道:“夜猫子,人都死了,你还砍他们干什么?”计无施笑道:“你倒猜上一猜。”祖千秋笑道:“夜猫子心思细密。他防少林派遣人出来查察,将尸首掘了出来,从尸首的伤势之上,便可推知是谁下的毒手。”老头子道:“正是,砍得越烂越好。”计无施道:“辛国梁辛兄,夜猫子和你曾有一面之交,佩服你慷慨豪爽,是个英雄好汉,今日却不得不将你尸身砍得稀烂。莫怪,莫怪!唉,可惜,可惜!”他一面叹息,一面提刀砍尸。三人将四具尸首砍成数十块后,这才推入坑中。
. Y0 Y7 w+ Z8 H; I  令狐冲心想:“这些人心狠手辣,当真邪得可以。那夜猫子既佩服辛国梁是条汉子,便不该如此残害他的遗体。”一转头,朦胧的夜色之中,见到盈盈正自微笑。那笑容说不出的动人,但听到人家正在碎尸而笑,又笑得如此可爱,未免太也不称。
: _" p, ?. \5 e  U7 S+ J  忽听得祖千秋“咦”的一声,道:“这是什么,一颗丸药?”计无施用力嗅了几嗅道:“这是少林派的治伤灵药,大有起死回生之功,定是从这几个少林弟子的衣袋里掉出来的了。”祖千秋道:“你怎知道?”计无施道:“二十几年前,我在一个少林老和尚处见过。”祖千秋道:“既是治伤灵药,那可妙极。老兄,你拿去给小怡姑娘服了,治她的病。”老头子道:“多谢,多谢。我女儿的死活,也管不了这许多,咱们赶紧去找令狐公子,送给他服。”令狐冲听到这里,心头一阵感激,寻思:“这是盈盈掉下的药丸。怎地去向老头子要回来,给她服下?”只见盈盈微微一笑,扮个鬼脸,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真不信她便是手毙四名少林好手的女魔头。
; s, C" t4 ?2 Y, y% _) P% g: D$ Z) B( ?  但听得一阵抛石搬土之声,三个人将死尸埋好。老头子道:“眼下有一个难题,夜猫子,你帮我想想。”计无施道:“什么难题?”老头子道:“这当儿令狐公子一定是和——和圣姑她在一起。我送这颗药丸去,非撞到圣姑不可。圣姑生气把我杀了,也无所谓,只是这么一来,定是冲撞了她,那可大大的不妙。”令狐冲向盈盈瞧了一眼,心道:“原来他们叫你圣姑,又对你怕成这个样子。你为什么动不动便杀人。”+ n8 d! J9 I0 k; M' g6 ?
  计无施道:“今日咱们在道上见到的那三个瞎子,倒有用处。老兄,咱们明日一早追到那三个瞎子,要他们将药丸送去交给令狐公子。他们眼睛是盲的,就算见到圣姑和令狐公子在一起,也无杀身之祸。”祖千秋道:“我心中却在怀疑,只怕这三个人所以剜去眼睛,便是因为见到圣姑和令狐公子在一起之故。”老头子一拍大腿,道:“不错!若非如此,怎地三个人好端端地都瞎了双目?这四名少林弟子,只怕也是运气不好,无意中撞见圣姑和公子二人。”
4 J, y  S) @) N$ O& }8 M  三个人半晌不语,令狐冲心中疑团愈多,只听得祖千秋叹了口气,道:“只盼令狐冲公子伤势早愈,圣姑尽早和他成为神仙眷属。他二人一日不成亲,江湖上总是难得安宁。”令狐冲大吃一惊,偷眼向盈盈瞧去,夜色朦胧之中隐隐可见她脸上晕红,目光却是射出了恼怒之意。令狐冲生怕她跃将出去伤害了老头子等三人,伸出右手,轻轻握住她左手,却觉她全身都在颤抖,也不知是气恼,还是害羞。- u  ^) {. i. Z1 p
  计无施道:“老兄,祖兄,圣姑听说咱们聚集在五霸冈上,竟然生这么大的气。其实男欢女爱,理所当然。像令狐公子那样英俊潇洒的男子,也只有圣姑那样美貌的姑娘才配得上,为什么圣姑如此了不起的人物,却也像世俗女子那般扭扭捏捏?她明明心中喜欢令狐公子,却不许旁人提起,更不许人家见到,这不是——不是有点不近情理。”令狐冲心道:“原来如此。却不知此言是真是假?”突然之间,觉得掌中盈盈的那只小手一摔,要将自己手掌甩脱,急忙用力握住,生怕她一怒之下,立时便将计无施等杀了。
3 |+ X3 ?" u* v' `$ N% X' {- I  祖千秋道:“圣姑虽是黑木崖的三大弟子之一,武功高强,道术通玄,毕竟是个年轻姑娘。世上的年轻姑娘初次喜欢了一个男人,纵然心中爱煞,脸皮子总是薄的。咱们这次拍马屁拍在马腿上,虽是一番好意,还是惹得圣姑发脑,只怪大伙儿都是粗鲁男人,不懂得女孩儿家的心事。五霸冈群豪聚会,拍马屁圣姑生气。这一回书传了出去,可笑坏了名门正派中那些狗崽子们。”( c) V2 p+ J+ p# V& g
  老头子朗声道:“圣姑于大伙儿有恩,众兄弟感恩报德,盼能治好了她心上人的伤,大丈夫恩怨分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有甚么错了?那一个狗崽子敢笑咱们,老子抽他的筋,剥他的皮。”令狐冲这时方才明白,一路上群豪如此奉承自己,都是为了这个名字叫作盈盈的圣姑,而群豪突然在五霸冈上一哄而散,也为了圣姑不愿旁人猜知自己的心事,在江湖上大肆张扬其事,因而生气。他转念又想:圣姑以一个年轻姑娘,能令这许多英雄豪杰来讨好自己,自是一位惊天动地的人物,而自己和她相识,只不过在洛阳小巷中的隔廉传琴,说不上有半点情愫,是不是有人误会其意,传言出去,以致让圣姑大大的生气呢?
9 T2 p* s2 a( y  k; r  只听祖千秋道:“老头子的话不错,圣姑于咱们有大恩,只要能成就这段姻缘,令她一生快乐,大家就是粉身碎骨,也是死而无悔,在五霸冈上碰一鼻子灰,那算得什么?只是——只是令狐公子乃华山派的首徒,和黑木崖势不两立,要结成这段美满姻缘,恐怕这中间阻难重重。”计无施道:“我倒有一计在此。咱们何不将华山派的掌门人岳不群抓了来,以死相胁,命他主持这桩婚姻。”, C; ?; X, F! s3 z0 m
  祖千秋和老头子道:“夜猫子此计大妙,事不宜迟,咱们立即动身,去将岳不群抓了来。”计无施道:“只是那岳先生乃是一派掌门,内功剑法,俱有极高的造诣。咱们对他动粗,第一难操必胜,第二就算擒住了他,他宁死不屈,却又如何?”老头子道:“那么咱们只绑他老婆、女儿,加以威逼。”祖千秋道:“不错!但此事须当做得隐秘,不可令旁人知晓,扫了华山派的颜面。令狐公子乃华山首徒,咱们得罪了他师父,他定然心下不快。”三个人商商量量,计议如何去擒拿岳夫人和岳灵珊。) A' B8 d6 n  ?; {8 e4 t! k# ^
  突然之间,盈盈朗声说道:“喂,三个胆大妄为的家伙,快跟我滚得远远地,别惹你姑娘生气。”令狐冲听她忽然开口说话,吓了一跳,使力抓住她手。计无施等三人自是更加吃惊。老头子道:“是,是是小人——小人——小人——”连说了三声“小人”,惊慌过度,再也接不下去。计无施道:“是!咱们胡说八道,圣姑可别当真。咱们明日便远赴西域,再也不同中原来了。”令狐冲心想:“这一来,又是三个人给充了军。”
, W0 [6 P6 L/ I: v  盈盈道:“谁要你们到西域?我有一件事,你们三个给我办一办。”计无施等三人大喜,齐声应道:“圣姑但请吩咐,咱们自当尽心竭力。”盈盈道:“我要杀一个人,一时却找他不到。你们传下话去,那一位江湖上的朋友杀了此人,我重重酬谢。”祖千秋道:“酬谢是不敢当,圣姑要取此人性命,咱兄弟三人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寻到了他。只不知这贼子是谁,竟敢得罪了圣姑?”盈盈道:“单凭你们三人,耳目不广,须当立即传言出去。”计无施应道:“是!是!”盈盈道:“你们去吧!”
% j) u% e$ L6 r. I  N  祖千秋道:“是。请问圣姑要杀的,是那一个大胆恶贼?”盈盈哼了一声,道:“此人复姓令狐,单名一个冲字,乃华山派门下的弟子。”
, Q, r1 d" o, \" ~+ P8 j* U  此言一出,四个人都是大吃一惊,谁都不敢作声。过了良久,老头子道:“这个——这个—”盈盈厉声道:“这个甚么?你们怕五岳剑派,不敢动华山门下的弟子,是不是?”计无施道:“给圣姑办事,别说五岳剑派,便是玉皇大帝、阎罗老子,也敢得罪了。咱们去设法把这令狐冲擒了来,交给圣姑发落。老头子,祖千秋,咱们去吧。”他心中想:“定是令狐冲在言语上得罪了圣姑,年轻人越是相好,越是易闹别扭,说不得,只好去将令狐公子请了来,由圣姑自己对付他。”& A  w7 Y. g' B: b# |8 @
  那知盈盈怒道:“谁叫你们去擒他了?这令狐冲若是活在世上,于我清清白白的名誉有损。早一刻杀了他,我便早一刻出了心中的恶气。”祖千秋道:“圣姑——”盈盈道:“好,你们和令狐冲有交情,不愿替我办这件事,那也不妨,我另行遣人传言便是。”计无施等三人听她说得认真,再无怀疑,只得一齐躬身说道:“谨遵圣姑台命。”老头子心中却想:“令狐公子是个仁义之人,老头子今日奉圣姑之命,不得不去杀他,杀了他后,老头子也当自刎以殉。”! F) Z) l- J/ ]) }2 J
  三个人转身离去,越走越远。令狐冲向盈盈瞧去,只见她低了头沉思,心想:“原来她为保全自己名誉,要取我性命,那是什么难事了?”说道:“你要杀我,自己动手便是,又何必劳师动众?”缓缓拔出长剑,倒转剑柄,递了过去。
6 K7 \) a1 C( t3 m- J/ c3 e  盈盈接过长剑,微微侧头,凝视着他,令狐冲哈哈一笑,将胸膛挺了一挺。盈盈道:“你死在临头,还笑什么?”令狐冲道:“正因为死在临头,所以要笑。”盈盈提起长剑,手臂一缩,作势便欲剌落,突然间转过身去,用力一挥,将剑掷了出去。那长剑在黑暗中闪出一道寒光,当的一声,落在远处地下。盈盈顿足说道:“都是你不好,教江湖上这许多人都笑话于我。倒似我一辈子——一辈子没人要了,千方百计的要跟你相好。你——你——你有什么了不起?累得我此后再也没脸见人。”令狐冲又是哈哈一笑。盈盈怒道:“你还要笑我?还要笑我?”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 ~) u' G& W" E4 Q; B* C1 f! Z  她这么一哭,令狐冲心下登感歉然,柔情一起,蓦然间恍然大悟:“她在江湖上位望甚尊,这许多豪杰汉子都是对她十分敬畏,自必向来甚是骄傲,又是女孩儿家,天生的腼腆,忽然间人人都说她喜欢了我,也真难免令她不快。她叫老头子他们如此传言,未必真要杀我,只不过是为了辟谣。她既这么说,自是谁也不会疑心我跟她在一起了。”5 j% J& Z/ b5 F' S7 f
  他站起身来,柔声说道:“果然是我不好,累得损及姑娘清名。在下这就告辞。”盈盈伸袖拭了拭眼泪,道:“你到那里去?”令狐冲道:“信步所之,到那里都好。”盈盈道:“你答应过要保护我的,怎地自行去了?”令狐冲微笑道:“在下不知天高天厚,说这些话,可教姑娘笑话了。姑娘武功如此高强,又怎需人保护?便有一百个令狐冲,也及不上姑娘。”说着转身便走。盈盈急道:“你不能走。”令狐冲道:“为什么?”盈盈道:“租千秋他们已传了言语出去,数日之间,江湖上便无人不知,那时人人都要杀你,这般步步荆棘,别说你身受重伤,就是完好无恙,也是难逃杀身之祸。”  s2 d6 K; r% F" [& H/ m/ a. {) n% P
  令狐冲淡然一笑,道:“令狐冲死在姑娘的言语之下,那也不错啊。”走过去拾起长剑,插入剑鞘,自忖无力走上斜坡,便顺着山涧走去。盈盈眼见他越走越远,追了上来,叫道:“喂,你别走。”令狐冲道:“令狐冲跟姑娘在一起,只有累你,还是去的好。”盈盈道:“你——你——”咬着嘴唇,心头烦乱之极,见他始终不肯停步,又奔近几步,说道:“令狐冲,你定要迫我亲口说了出来,这才快意,是不是?”令狐冲奇道:“什么啊?我可不懂。”盈盈又咬了咬口唇,说道:“我叫祖千秋他们传言,乃是要你——要你永远在我身边,不许离开我一步。”说了这句话后,身子发颤,站立不稳。
- S6 E) P& o8 h( a  令狐冲大是惊奇,道:“你——你要我陪伴?”盈盈道:“不错!祖千秋他们把话传出之后,你只有陪在我身边,才能保全性命。没想到你这不顾死活的小子,一点不怕,那不是——那不是我害了你么?”令狐冲心下感激,寻思:“原来你当真是对我好,但对着那些汉子,却又死也不认。”转身走到她身前,伸手握住她双手,入掌冰凉,只觉她两只掌心都是冷汗,低声道:“你何苦如此?”盈盈道:“我怕。”令狐冲道:“怕什么?”盈盈道:“怕你这傻小子不听我话,当真要去江湖涉险,只怕过不了明天,便死在那些不值一文钱的臭家伙手下。”令狐冲叹道:“那些人都是血性汉子,对你又是极好,你为什么对他们如此轻贱?”
4 X& T/ l) Q# R. w+ b, x/ Z- I" r: H  盈盈道:“他们在背后笑我,又想杀你,还不是该死的臭汉子?”令狐冲忍不住失笑,道:“是你叫他们杀我的,怎能怪他们了?再说,他们也没在背后笑你。你听计无施,老头子、祖千秋三人谈及你时,语气何等恭谨?那里有丝毫笑话你了?”盈盈道:“他们口里没笑,肚子里在笑。”令狐冲觉得这位姑娘蛮不讲理,无法跟她辩驳,只得道:“好,你不许我走开,我便在这里陪你便是。唉,给人家斩成十七八块,滋味恐怕也不大好受。”盈盈听他答应不走,登时心花怒放,答道:“甚么滋味不大好受,简直是难受之极。”
: W" D& ^1 R2 C- q/ T% B" w  她说这话时,将脸侧了过来。星星微光反映之下,她雪白的脸庞似乎发射出柔和的光芒,令狐冲心中一动:“这位姑娘其实比小师妹美貌得多,可是——可是——我心中怎地还是对小师妹念念不忘?”/ m0 V) j5 U/ ?6 i) q0 Q
  盈盈却不知他正想到岳灵珊,道:“我给你的那张琴呢?不见了,是不是?”令狐冲道:“是啊,路上没钱使,我将琴拿到典当店里去押了。”一面说,一面取下背囊,打了开来,捧出了瑶琴。盈盈见他包裹严密,足见对自己所赠之物极是重视,心下甚喜,道:“你一天要说几句谎话,心里才舒服?”接过琴来,轻轻拨弄,随即奏起那曲“清心普善咒”来,问道:“你都学会了没有?”令狐冲道:“差得远呢。”静听她指下优雅的琴音,甚是愉悦。/ u5 S- w* u/ ?  U5 p- G4 \/ D
  听了一会,觉得琴音与以前在洛阳城绿竹巷中所奏的颇为不同,如枝头鸟暄,清泉迸发,丁丁东东的十分动听,心想:“曲词虽同,音节却异,原来这‘清心普善咒’尚有这许多变化。”忽然间铮的一声,最短的一根琴弦断了。盈盈皱了皱眉头,继续弹奏,过不多时,又断了一根琴弦。
9 w$ Q5 S9 f/ @/ l5 o  令狐冲听琴曲中颇有烦躁之意,和“清心普善咒”的琴旨殊异其趣,正讶异间,琴弦拍的一下,又断了一根。盈盈一怔,将瑶琴推开,嗔道:“你坐在人家身边,只是捣乱,这琴那里还弹得成?”令狐冲心道:“我安安静静的坐着,几时捣乱过了?”但随即明白:“她自己心猿意马,便来怪我。”却也不去跟她争辩,卧在草地之上,闭目养神,疲累之余,竟是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5 e6 i# }. {0 w/ ]3 ^4 A8 t4 L
  次日醒转,见盈盈正坐在涧畔洗脸,又见她洗罢脸,用一只梳子梳头,皓臂如玉,长发委地,不禁看得痴了。盈盈一回头,见他怔怔的呆望自己,脸上一红,笑道:“瞌睡鬼,这时候才醒来。”令狐冲也有些不好意思,讪讪的道:“我再去捉青蛙,且看有没有力气。”盈盈道:“你躺着多歇一会儿,我去捉。”令狐冲挣扎着想要站起,却是手足酸软,稍一用力过份,胸口又是气血翻腾,心下好生烦恼:“死就死,活就活,这般不死不活,废人一个,别说人家瞧着累赘,自己也是讨厌。”盈盈见他脸色不愉,安慰他道:“你这内伤未必当真难治。这里甚是僻静,左右无事,慢慢养伤,又何必性急?”
- v, n- @4 T8 k6 X4 O& r& C  便在这山涧之畔,二人一住十余日。盈盈的内伤早就好了,每日捕捉青蛙为食,却见令狐冲一日消瘦一日,伸出手来,便似皮包骨头一般。她弹奏琴曲抚其入睡,于他伤势也已无半分好处。
: y: L7 r7 r( y' t1 L  令狐冲自知大限将届,好在他是个豁达之人,也不引以为忧,每日里仍与盈盈说笑,他心无所碍,说起笑话来反而更加放肆了。山涧之畔地处偏僻,自从计无施等三人那晚经过,此后更无人来,倒也落得清静。盈盈本来自大任性,但想到令狐冲每一刻都会突然死去,对他便加意温柔,竟然是千依百顺的服侍,偶尔忍不住使些小性儿,也是立即懊悔,向他赔话。这一日她见令狐冲整天吃的都是青蛙,未免腻烦,出去捉了一只雉鸡来烧烤了,又采了十几个鲜桃,两人饱餐了一顿。
1 z* @. M% \# `5 d& K: Y2 Y  令狐冲只吃了两个桃子,便感困顿,迷迷糊糊的竟尔睡着了。睡梦之中,似乎听到一阵哭泣之声,他征微睁眼,只见盈盈伏在他的胸边,肩头起伏,不住啜泣。令狐冲一惊,正要问她为何伤心,突然心下明白:“她知道我快死了,是以难过。”伸出左手,轻轻抚摸她的秀发。盈盈知他已醒,更不回头,却是哭得更加大声了。令狐冲强笑道:“别哭,别哭!我还有八十年好活呢,那有这么快便去西天极乐世界。”盈盈哭道:“你一天比一天瘦,我——我——”令狐冲听她说得又是诚挚,又是伤心,不由得大为感激,胸口一热,只觉得天旋地转,喉头不住有血狂涌而出,便此人事不知。6 `$ i. o' g8 W0 m  D: \' [
  这一昏迷,当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有时微有知觉,身子也如在云端飘飘荡荡,过不多时,又晕了过去。如此时晕时醒,有时似乎有人在他口中灌水,有时又似有人用火在他周身烧炙。这一日神智略清,只听得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是死是活,全瞧他的福缘了。”另一个男人叹道:“唉,难说得很。”令狐冲要想睁眼看看说话的人是谁,可是眼皮沉重之极,说什么也睁不开来,只听得先一人道:“咱们尽力而为,不可失信于人。”跟着令狐冲便觉双手手腕的脉门给人抓住了,各有一股炙热之气分从两手脉门中注入自己体内,登时和自己体内所蓄真气激荡冲突起来。他全身说不出的难受,只想张口呼喊,却是叫不出半点声音,这些时刻,真如身受千般折磨,万种煎熬的酷刑。
3 p. X2 {5 Q2 Q3 F  如此昏昏沉沉的又不知过了多少时日,只觉每一次真气入体,均比前一次苦楚略减,心下也明白了些,知道是有两个内功极高之人在给自己治伤,心道:“难道是师父、师娘请了前辈高人来救我性命?盈盈却到那里去了?”
  S: X5 M0 {: S" ?5 }' v1 K. L第四十六回 逐出师门4 _' \/ d) ^0 o  S8 A
  他疑团满腹,这一日输了真气后,他忍不住说道:“多——多谢前辈,我——我是在那里?”一睁眼,只见眼前一张满是皱纹的脸,露着温和的笑容。令狐冲觉得这张脸好生熟悉,但绝非师父,迷迷惘惘的看了他一会,忽然间认了出来,这人头上光秃秃地,烧有九颗香疤,是个和尚,隐隐约约的想了起来,道:“你—你是方—方—大师。”那老僧微笑道:“你认得我了,我是方生。”令狐冲道:“是,是。你是方生大师。”这时他察觉是在一间斗室之中,桌上一灯如豆,发出淡淡的黄光,自己睡在榻上,身上盖了棉被。
6 C3 f: I& y7 O! r1 I+ b- g# k. C  M0 G  方生道:“你现在觉得怎样?”令狐冲道:“我好些了。我——我是在那里?”方生道:“你是在少林寺中。三个月来,第一次开口说话。”令狐冲大为好奇,道:“我——我在少林寺中?盈盈呢?我怎么会到少林寺来?”
( C' s, a  j$ Z* Q! {  方生微笑道:“你神智刚清醒了些,不可多耗心神,以免伤势更有反复。一切事情,以后慢慢再说。”此后朝晚一次,方生来到斗室,以内力输入他的体内,助其疗伤。如此过了十余日,令狐冲已能起床行走,但每次问及盈盈的所在,以及自己何以能来到寺中,方生总是笑而不言。
$ \$ w5 t0 S* z& Z( Q( e  这一日,方生又替令狐冲输了真气,说道:“令狐少侠,目下你的性命算是保住了。但老衲功夫有限,始终无法化去你体内的异种真气,眼前不过拖得一日算一日,只怕不过一年,你内伤又会大发,那时纵有大罗金仙,也难救你性命了。”令狐冲点头道:“当日平一指平大夫对晚辈也是这么说。大师尽心竭力,相救晚辈,我已感激不尽。一个人寿算修短,各有天命,大师功力再高,也不能逆天行事。”方生摇头道:“当日我曾跟你说过,本寺主持方证师兄内功渊深,倘若和你有缘,能传你《易筋经》秘术,则筋骨尚能转移,何况换去体内的真气?我这就带你去拜见方丈,盼你好好对答。”& g; ~: F1 L$ P* p( Y
  令狐冲素闻少林寺方丈方证大师的威名,心下甚喜,道:“有劳大师引见。就算晚辈无缘,不蒙方丈大师垂青,但能拜见这位当世高僧,也是十分难得的机缘。”当下随着方生大师走出斗室。一到室外,登时阳光耀眼。他已许久未见太阳,陡然间眼前如此明亮,竟如是入了另一个天地,精神为之一爽。
1 U: B5 r% c5 \2 h  他移步之际,仍是双腿十分酸软,但见那少林寺一座座殿堂均是构筑宏伟,一路上遇到许多僧人,见到方生时均是避在一旁,合什低首,执礼甚恭。穿过了三条长廊,来到一间石屋之外,方生向屋外的小沙弥道:“方生有事求见方丈师兄。”小沙弥进去禀报了,随即转身出来,合什道:“方丈有请。”  S0 X5 r0 N; O# P. p- x  d
  令狐冲跟在方生之后,走进室去,只见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僧坐在中间一个蒲圃之上。方生躬身行礼,说道:“方生拜见方丈师兄,引见华山派首徒令狐冲令狐少侠。”令狐冲当即跪了下去,叩首礼拜。方证方丈微微欠身右手一举,说道:“少侠免礼,请坐。”令狐冲拜毕,在方生下首的蒲团上坐了,只见那方证方丈容色颇有愁苦之意,也瞧不出有多少年纪,心下暗暗纳罕:“没想到这位名震当世的高僧竟是如此的貌不惊人,若是在寺外相逢,有谁会料得到他是武林中第一大派的掌门。”( K$ H0 [5 i: }
  方生大师说道:“令狐少侠经过三个多月来调养,已好得多了。”令狐冲又是一惊:“原来我昏迷不醒,已有三个多月,我还道只是十多天的事。”方证道:“很好。”转头向令狐冲道:“少侠,尊师岳先生执掌华山一派,为人严正不阿,清名播于江湖,老衲向来是十分佩服的。”令狐冲道:“不敢。晚辈身受重伤,不知人事,多蒙方生大师相救,原来已三月有余。我师父、师娘想必平安?”自己师父、师娘是否平安,本不该去问旁人,只是他心下挂念,忍不住脱口相询。方生道:“听说岳先生、岳夫人和华山群弟子,眼下都在福建。”令狐冲当即放宽了心,道:“多谢大师相告。”方证道:“听方生师弟说道,少侠剑术精绝,已深得华山前辈风老先生‘独孤九剑’的真传,实乃可喜可贺。风老先生归隐已久,老衲只道他老人家已然谢世,原来尚在人间,令人闻之不胜之喜。”
. k( P* H- u) D6 }4 {( ^  令狐冲道:“是。”心想:“按照辈份,风太师叔原比这两位少林高僧为尊,他们确应称他老人家为前辈了。”方证双目紧闭,缓缓说道:“少侠受伤之后,为人所误,以致体内注有多种真气,难以化去,方生师弟已为老衲详告。老衲仔细参详,唯有修习本派内功秘要‘易筋术’,方能以本身功力,逐步化去,若以外力强加少侠之体,虽能延得一时之命,实则乃饮鸠止渴,其患更深。方生师弟三月来以内功救你之命,可是他的真气注入你体内之后,你身体之中,可又多了一道异种真气了。少侠试一运气,便当自知。”令狐冲微一运气,果觉丹田澎湃,若不可制,剧痛攻心,登时额头汗水涔涔而下。
) H# b1 x$ H, _  方生合什道:“老衲无能,致增少侠病苦。”令狐冲道:“大师说那里话来?大师为晚辈尽心竭力,大耗清修之功,晚辈一世为人,实拜大师再造之恩。”方生道:“不敢。风老先生昔年于老衲有大恩大德,老衲此举,亦不过报答风老先生之恩铭于万一。”, c0 F3 i# z' l9 m' x: I
  方证抬起头来,说道:“说什么大恩大德,深仇大恨?恩德是缘,仇恨不可执着,恩德亦不必执着。尘世之事,皆如过眼云烟,百岁之后,更有什么恩德仇怨?”方生应道:“是,多谢师兄指点。”方证缓缓说道:“佛门子弟,慈悲为本,既是少侠负此内伤,自当尽心救解。那《易筋经》乃本寺开山祖师达摩老祖所创,禅宗二祖慧可大师得之于老祖的面壁之下,那慧可大师本来法名神光,是洛阳人氏,幼通孔老之学,尤精玄理。达摩老祖驻钖本寺之时,神光大师来寺请益,达摩老祖见他所学驳杂,自恃听明,难悟禅理,当下拒不收纳。神光大师苦求良久,始终未得其门而入,眼见不论如何求告,达摩老祖总是不允,当即提起剑来,将自己左臂砍断了。”
7 P4 O# R& ~1 ]( N! a9 `  令狐冲“啊”的一声,心道:“这位神光大师竟是如此坚毅。”方证说道:“达摩老祖见他这等诚心,这才将他收为弟子,改名慧可,后来承受达摩老祖的衣钵,传禅宗法统,随朝封为‘正宗晋觉大师’的便是。慧可二祖所得的《易筋经》,乃梵文所书,经义深奥,得到遗经时达摩老祖已经圆寂,无从请益。二祖心想,达摩老祖面壁九年,在石壁下遗留此经,虽然经文寥寥,必定非同小可,于是负经于背,遍历名山,访求高僧,译解妙谛。但想二祖其时已是当世的得道高僧,他老人家苦思深虑而不可解,世上欲求智慧深湛更胜二祖的大德法师,那也是难得很了,因此历时二十余载,经文秘义,终未能彰。一日,二祖以绝大法缘,在四川蛾嵋山得晤梵僧般剌密谛,讲谈佛学,大相投机。二祖取出《易筋经》来,和般剌密谛共同研读,二位高僧在峨媚金顶互相启发,经七七四十九日,终于豁然贯通。”方生合什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2 U9 V8 j2 D2 O
  方证方丈续道:“但那般剌密谛高僧所阐发的,大抵是神宗佛学,直至十二年后,二祖在长安道上遇上一位精通武功的年青人,谈论三日三晚,才将《易筋经》中的武学秘奥,尽数领悟。”他顿了一顿,说道:“那位年青人,便是唐朝的开国大功臣,后来辅佐太宗,平定突厥,出将入相,爵封卫公的李靖。这位李卫公所以能建不世奇功,未始不是从《易筋经》中得到不少教益。”# X3 _$ A. h7 d4 f  F3 [
  令狐冲“哦”了一声,心想:“原来《易筋经》有这等大来头。”方证又道:“易筋经的功夫圆一身之脉络,系五脏之精神,周而不散,行而不断、气自内生,血从外润。练成此经后,心动而力发,一攒一放,自然而施,不觉其出而自出,如潮之涨,似雷之发。少侠,练那易筋经,便如一叶小舟于巨涛之中,怒浪澎群之际,小舟自然抛高伏低,何尝用力?若要用力,又那有力道可用?又从何处用起?”令狐冲听得连连点头,觉得其理和风清扬所说的剑理颇有暗合之处,果然是博大清深的武学。" A0 I2 O/ T' W) b
  方证又道:“只因这易筋经具如此威力,是以数百年来非其人不传,非有缘不传,纵然是本派出类拔萃的弟子,如无福缘,也不获传授。便如方生师弟,他武功既高,持戒亦复精严,乃是本寺了不起的人物,却未获上代师父传授此经。”令狐冲说道:“此经不能贸然传授,大师已说得甚是明白。晚辈无此福缘,不敢妄自干求。”方证摇头道:“不然。少侠是有缘人。”
7 k! |, k7 k% i2 }) Q7 q  令狐冲听了此言,心中怦怦乱跳,没想到这项少林秘技,连方生大师这样的少林高僧也未蒙传授,自己却是有缘。
& b8 ~7 B- I- {4 c  方证缓缓的道:“佛门广大,只渡有缘,少侠是风老先生‘独孤九剑’的传人,此是一缘;少侠来到我少林寺中,此又是一缘;少侠不习易筋经便须丧命,方生师弟习之固为有益,不习亦无所害,这中间的分别又是一缘。”方生合什道,“令狐少侠福缘深厚,方生亦代为欣慰。”方证道:“这中间本来尚有一重障碍,比刻却也跨过去了,自达摩老祖以来,这易筋经只传本寺弟子,不传外人,此例不能自老衲手中而破,因此少侠须得投我嵩山少林寺门下,为我少林派俗家弟子。”他顿了一顿,又道:“少侠若不嫌弃,便可属老衲门下,为‘国’字辈弟子,可更名为令狐国冲。”方生脸现喜色,说道:“恭喜少侠。我方丈师兄生平只收过两名弟子,那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少侠为我方丈师兄的关门弟子,不但得窥易筋经的高深武学,而我方丈师见所精通的一十二般少林绝艺,亦可量才而授,那时少侠定可光大我门,在武林中放一异采。”
0 H' f) }) @& w* ?9 d  令狐冲站起身来,说道:“多承方丈大师美意,晚辈感激不尽,只是晚辈身属华山门下,不便改投明师。”方证微微一笑,道:“我所说的障碍,便是指此而言。少侠,你眼下已不是华山弟子了,你自己只怕还不知道。”令狐冲吃了一惊,道:“我—我—怎么已不是华山派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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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0-15 00:34 | 只看该作者
方证从衣袖中取出一封信来,道:“请少侠过目。”手掌轻轻一送,那信便向令狐冲身前平平飞来。令狐冲双手接住,只觉得全身一震,不禁骇然:“这位方文大师果然内功深不可测,单是凭借这薄薄的一封信,居然也能传过来这等浑厚的内力。幸亏我内力已失,若在往日运力一接,二力激荡,只怕我会给这股力道撞出数步。”只见那信上盖着“华山派掌门之印”的朱钤,上书“谨呈少林派掌门大师”的字样,间架端正,笔划凝重,正是师父岳不群的亲笔。令狐冲心中隐隐感到大事不妙,双手发颤,将信纸抽了出来,看了一遍,真难相信世上确有此事,又看一遍,登时天旋地转,咕咚一声,摔倒在地。
$ ~7 X  ?( m8 ~# l7 G6 K% r4 \4 `( I  待得醒转时,只见身在方生大师怀中,令狐冲悲从中来,忍不住放声大哭。方生问道:“少侠何故悲伤?难道师尊有甚不测么?”令狐冲将手中书函交给方生,硬咽道:“大师请看。”方生接了过来,只见信上写道:
4 t4 S/ g; ~% h0 g' S* p0 \; Z* D: E  “华山派掌门岳不群顿首顿首,书呈少林派掌门大师座前:猥以不德,执掌华山门户,久疏问候,乃阕清音。顷以敝派逆徒令狐冲,秉性顽劣,屡犯门规,比来更结交妖孽,与匪人为伍。不群无能,虽加痛惩,迄无显效。为维系武林正气,兹将逆叛令狐冲逐出本派门户。自今而后,该逆徒非复敝派弟子,若再有勾结淫邪,为祸江湖之举,祈我正派诸友共诛之。临书惶愧,言不尽意,祈大师谅之。”7 k2 O1 P/ _8 y  H5 T8 f; q" Z$ s! {
  方生看后,也是大出意料之外,想不出甚么言语来安慰令狐冲,当下将书信交还方证,见令狐冲泪流满脸,叹道:“少侠,你与黑木崖上的人物交往,原是不该。”方讳道:“诸家正派掌门人想必都已接到尊师此信,传谕门下。你就算身上无伤,只须出得此门,江湖之上,步步荆棘,诸凡正派门下弟子,无不以你为敌。”令狐冲一怔,想起在那山涧之旁,盈盈也说过这么一番话,此刻不但旁门左道之士个个要杀自己,而正派门下,也是人人以己为敌,当真是天下虽大,无容身之所了,又想起师恩深重,师父师娘于自己向来便如是父母一般,不仅有传艺之德,更兼有养育之恩,不料自己任性妄为,竟给逐出师门,料想师父写这些书信时,心中伤痛,恐怕更在自己之上。令狐冲又是伤心,又是惭愧,恨不得一头便撞死在这斗室之内。
' Q4 E* S6 l) S1 N. v  o  他泪眼模糊中,只见方证、方生二僧脸上均有怜悯之色,忽然间想起那日在衡山刘府,刘正风要金盆洗手,退出武林,只因结交了魔教长老曲洋,终于命丧嵩山派之手,可见正邪不两立,连刘正风如此艺高势大之人,尚且不免,何况自己这样一个孤立无援,卑不足道的少年?更何况五霸冈上群邪聚会,闹出这样大的事来?
( w+ D8 n7 i9 N$ x  方证缓缓的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纵然是十恶不赦的奸人,只须心存悔悟,佛门亦是来者不拒。你年纪尚轻,一时失足,误交匪人,难道就此便无自新之路?你与华山派的关连,已是一刀两段,今后在我少林门下,痛改前非,再世为人,武林之中,谅来也不见得有什么人能与你为难。”他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却自有一股威严气象。令狐冲心想:此时已是无路可走,若是托庇于少林派门下,不但能学到神妙内功,救了自己性命,而且以少林派的威名,江湖上确是无人敢向方证大师的弟子生事。7 @6 {8 n  z+ ?: p! C; e
  但便在此时,他胸中一股倔强之气,勃然而兴,心道:“大丈夫不能自立于天地之间,腼颜向别派托庇求生,算甚么英雄好漠。江湖上千千万万人要杀我,就让他们来杀好了。师父不要我,将我逐出了华山派,我便独来独往,却又怎地?”言念及此,不由得热血上涌,口中干渴,只想喝他几十碗烈酒,甚么生死门派,尽数置之脑后,霎时之间,连心中一直念念不忘的岳灵珊,也变得如同陌路人一般。他站起身来,向方证及方生跪拜下去,恭恭敬敬的磕了几个头。二僧只道他是决意投入少林派,脸上都露出了笑容。7 x4 U  T0 y8 k! F" z3 l1 V4 k2 w. @- ^$ @
  令狐冲站起身来,朗声说道:“晚辈既不容于师门,亦无颜改投别派。两位大师慈悲,晚辈感激不尽,就此拜别。”方证不禁愕然,没想到这少年竟是如此的泯不畏死。方生说道:“少侠,此事有关你生死大事,千万不可意气用事。”令狐冲嘿嘿一笑,转过身来,走出了室门。他胸中充满了一股不平之气,步履竟是十分轻捷,大踏步的走出少林寺。寺中僧俗弟子见到他时,均感诧异,却也不加阻拦。
$ S( P$ E1 k! E4 q# s8 P  令狐冲出得寺来,仰天长笑,笑声中充满了悲凉之意,心想:“正派中人人以我为敌,左道之士人人欲杀我而甘心,令狐冲多半难以活过今日,且看是谁取了我的性命。”一摸之下,囊底无钱,腰间无剑,连盈盈所赠的那具瑶琴也已不知去向,当真是一无所有,了无挂碍,便即走下嵩山。* E/ E) e  h) ^2 N3 v
  行到傍晚时分,眼看离少林寺已远,人既疲累,腹中也是甚为饥饿,寻思:“却到那里去找些吃的?”忽听得脚步声响,七八人自西方奔了过来。这几人都是劲装结束,身负兵刃,奔行甚急。令狐冲心想:“你们要杀我吗?那就快些动手,免得我又麻烦去找饭吃。吃饱了反正也是死,又何必多此一举?”当即在道中一站,双手叉腰,大声道:“令狐冲在此。要杀我的报上名来。”& [% \- M/ Y1 T5 m4 Y6 D8 M# i
  那知道几名汉子奔到他身前时,只向他瞧了一眼,便即绕身而过。一人道:“这人是个疯子。”又一人道:“是,别要多生事端,耽误了大事。”另一人道:“若给那厮逃了,可糟糕之极。”霎时之间,便奔得远了。令狐冲心道:“原来他们去追拿另一个人。”这几个人脚步声方歇,西首传来一阵马蹄之声,五乘马如风般驰至,从他身旁掠过,驰出十余丈后,忽然一乘马兜了转来,马上骑着的是个中年妇人,说道:“客官,借问一声,你可见到一个身穿白袍的老头子吗?这人身材瘦长,腰间佩一柄弯刀。”令狐冲摇头道:“没瞧见。”那妇人更不打话,圈转马头,追赶另外四骑而去。
  R- ^- T+ R( H/ R  r( C+ o, ?  令狐冲心想:“难道他们都是去追拿这个身穿白袍的老头子?左右无事,去瞧瞧热闹也好。”当下折而东行。走不到一顿饭时分,身后又有十余人追了上来。这些人个个都是彪形大汉,一色青衣,背上都插着两柄亮晃晃的钢叉,显是用于同一门派。手个五十来岁的老者回头问道:“兄弟,你可见到一个身穿白袍的老头子么?这人身材高瘦,腰挂弯刀。”令狐冲道:“没瞧见。”  N6 x* Y4 S$ I/ |9 i' y: L
  又走了一会,来到一处三岔路口,只听得西北角上鸾铃声响,三骑马疾奔而至,这三匹马身高毛润,极是神竣,马上骑的都是二十来岁的青年。当先一人手扬马鞭,说道:“喂,借问一声,你可见到一个——”令狐冲接口道:“你要问一个身材高瘦,腰悬弯刀,穿一件白色长袍的老者,是不是?”三人脸露喜色,齐声道:“是啊,这人在那里?”令狐冲叹了口气道:“我没见过。”当先那青年大怒,喝道:“没的来消遣老子!你既没见过,怎么知道?”令狐冲微笑道:“没有见过,便不能知道么?”那青年提起马鞭,正要向令狐冲头顶劈将下来,另一个青年道:“二弟,别多生枝节,咱们快追。”那手扬马鞭的青年哼的一声,将鞭子在空中虚挥一记,纵马奔驰而去。
+ w; q6 ^. j1 ]6 L' t3 C  令狐冲心想:“这些人看模样都是武林健者,群去追寻一个白衣老者,不知为了何事?我去瞧瞧热闹,固是有趣,但若他们知道我便是令狐冲,定然当场便将我杀了。”言念及此,不由得有些害怕,但转念又想:“眼下正邪双方,都是亟欲取我性命,我躲躲闪闪,纵自苟延残喘,多活得几日,最后终究是难逃这一刀之厄,这种怕得要死的日子,多过一天又有甚么好处?反不如随遇而安,且看是撞在谁的手下便了。”当即随着那三匹马激起的烟尘,向前行去。5 x$ i) T' ~! g) o" r8 a+ n
  其后身后又有几批人赶来,都向他探询那“身穿白袍,身材高廋,腰悬弯刀”的老者。令狐冲心想:“这些人追赶那白衣老者,明明不知他在何处,走的却均是同一方向,倒也奇怪。”
7 x" o; T1 u! J! {  又行出里许,穿过一片松林,眼前突然出现一片平野,黑压压的站着许多人,少说也有六七百人,只是这片旷野实在太大,那六七百人置身其间,不过占了中间小小的一点。一条笔直的大道通向人群,令狐冲便沿着那条大路向前。行到近处,见人群之中有一座小小凉亭,那群人围着凉亭,相距约有数丈,却不逼近。这凉亭本是这旷野中供行旅憩息之用,构筑颇为简陋,令狐冲再走近十余丈,只见亭中赫然有个白衣老者,孤身一人,坐在一张板桌之旁饮酒,他是否腰悬弯刀,一时无法见到,他虽是坐着,仍几乎有常人高矮,足见此人身材极高。令狐冲见他在群敌围困之下,居然仍是好整以瑕的饮酒,不由得敬仰无此,但觉生平所见所闻的英雄人物,再无一人如此人这般豪气干云。他慢慢行前,挤入了人群之中。那些人个个都是目不转睛的望着那白衣老者,对令狐冲的来丝毫没加留神。
# }* U, h& U6 }$ o7 ~* [. n  令狐冲凝神向那老者瞧去,只见他颏下疏疏朗朗的一丛花白长发,垂在胸前,手中持着酒杯,眼睛望着远处黄土大地和青天相接之所,对围着他的众人竟是正眼也不瞧上一眼,再看他腰间时,赫然正挂看一柄弧形的长刀。令狐冲不知这老者姓名来历,不知何以有这许多武林中人要和他为难,更不知他是正是邪,只是钦佩他这股旁若无人的豪气,又不知不觉间起了一番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之意,当下大踏步上前,朗声说道:“前辈请了,你独酌无侣,未免寂寞,我来陪你喝酒。”走入凉亭之中,向他一揖,便坐了下来。那老者转过头,两道冷电似的目光向令狐冲脸上身上盘旋一圈,见他不持兵刃,脸有病容,是个素不相识的少年。心下微感诧异,鼻中哼的一声,也不回答。令狐冲提起酒壶,先在老者面前的酒杯中斟了酒,又在另一只杯中斟满了酒,举杯说道:“请!”咕的一声,将酒喝干了。那酒极烈,入口如刀割,便似无数火炭般流入腹中,令狐冲赞道:“好酒!”只听得凉亭外一条大汉粗声喝道:“兀那小子,快快出来。咱们要跟向老头拚命,别在这里碍手碍脚。”令狐冲笑道:“我自和向老前辈喝酒,碍你什么事了?”又斟了一杯酒,咕的一声,仰脖子倒入口中,大拇指一翘,道:“好酒!”( P) V0 p4 G2 ^0 {- o
  左首有个冷冷的声音说道:“小子走开,别在这里枉送了性命。咱们奉东方教主之命,擒拿叛徒向问天,旁人若来滋扰干挠,教他死得惨不堪言。”令狐冲向话声来处瞧去,见说话的是个脸如金纸的瘦小汉子。# o" n% o" ^2 o$ ^
  这瘦小汉子身旁,站着二三百名身穿青衣之人,其中有男有女,有僧有俗,衣衫均是青色,腰间带子却是各随颜色均有。那瘦小汉子腰间所系是一根土黄色带子,这二三百人中便只他一人身系黄带。令狐冲蓦地想起,那日在衡山城外见到的魔教长老曲洋,便穿的是这样的青衣,依稀记得腰间所系也是黄带。那瘦子说是奉了东方教主之命追拿叛徒,那么这些人都是魔教的教众了,莫非这瘦子在魔教中品位和曲洋相等,也是长老之一?
% e8 c1 q7 D$ X' R4 w  他又斟了一杯酒,仰脖子干了,赞道:“好酒!”向那白衣老者向问天道:“向老前辈,在下喝了你三杯酒,多谢多谢。”忽听得东首有人喝道:“这小子是华山派弃徒令狐冲。”令狐冲晃眼瞧去,认出说话的是青城派大弟子侯人雄。这时看得仔细了,在他身旁的竟有不少是五岳剑派中的人物。一名道士朗声说道:“令狐冲,你师父说你和妖邪为伍,果然不错。这向问天双手染满了英雄侠士的鲜血,你跟他在一起干什么?你再不给我滚开,大伙儿把你一起斩成了肉酱。”令狐冲道:“说话的是泰山派的师叔么?在下和这位向前辈素不相识,只是你们几百人围住他一个人,那算是什么样子?五岳剑派几时又和魔教联手了?正邪双方一起来对付向前辈一人,岂不教天下英雄笑话?”那道士怒道:“咱们几时和魔救联手了?魔教追拿他们教下叛徒,咱们却是替命丧在这恶贼手下的朋友们复仇。各干各的,毫无关连!”令狐冲道:“好好好,只须你们单打独斗,我便坐着喝酒看热闹。”, `' i. E5 M- i9 C4 ^$ y5 e
  侯人雄喝道:“你是什么东西?大伙儿先将这小子毙了,再找姓向的算帐。”令狐冲笑道:“要毙我令狐冲一人,又怎用得着大伙儿动手?侯兄自己请上来便是。”侯人雄当日曾在酒楼之上,给令狐冲一脚踢下楼来,知道自己武功不如,还真不敢上前动手,他却不知令狐冲内力已失,已是远非昔比了。可是旁人似乎忌惮向问天了得,也不敢便此冲入凉亭。( O" f9 [0 f  p% q
  那魔教中的瘦小汉子叫道:“姓向的,事已如此,识相的,乖乖的跟咱们去见教主,请他老人家发落,免得零碎受苦。你也是本教中的英雄,难道真要斗一个血肉横飞,好教旁人笑话么?”向问天嘿的一声,举杯喝了一口,却发出呛啷一响。令狐冲见他双手之间竟是系着一根铁链,不由得大为诧异:“原来他还是从牢笼中逃出来,连手上的束缚尚未去掉。”对他同情之心更盛,心想:“这人已无抗御之能,我便助他抵挡一会,胡里胡涂的在这里送了性命便是。”当即站起身来,双手在腰间一叉,朗声道:“这位向前辈手上系着铁链,怎能跟你们动手?我喝了他老人家三杯好酒,说不得,只好助他抵御强敌,谁要动姓向的,非得先杀了令狐冲不可。”. ?- d, x/ t: d0 x, N
  向问天见令狐冲疯疯癫癫,毫没来由的强自出头,不由得大感兴趣,低声道:“小子,你为什么要帮我?”令狐冲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向问天道:“你的刀呢?”令狐冲道:“在下使剑,就可惜没剑。”向问天道:“你剑法怎样?你是华山派的,剑法恐怕也不怎么高明。”令狐冲笑道:“原本不怎么高明,加之在下身受重伤,内力全失,更是糟糕之至。”向问天道:“你这人莫名其妙。好,我去给你弄把剑来。”只见白影一晃,他已向群豪之中冲了过去。& {) G6 z: v+ f) c1 d8 d, i
  霎时间刀光耀眼,十余件兵刃都向他砍了过去。向问天斜剌穿出,向那泰山派的道士欺近。那道士一剑剌出,向问天身形一晃,闪到了他背后,左肘反撞,扑的一声,撞中了那道士后心,双手一挥,已将那道士手中的长剑卷在铁链之中,同时右足一点,身子已如一支羽箭般射入凉亭。这几下兔起鹘落,迅捷无比,正派群豪待要追击,那里还来得及?一名汉子追得最快,逼近凉亭不逾数尺,提起单刀,用力砍落,向问天背后如生眼睛,竟不回头,反足一脚踢出,脚底踹中那人胸膛。那人大叫一声,直飞出去,右手单刀这一砍之势力道正猛,噗的一响,竟将自己右腿砍了下来。泰山派那道人有如中酒,晃了几晃,软软的瘫倒,口中鲜血不住涌出。只听得魔教人丛中采声如雷,数十人大叫起来:“向右使好俊的身手。”
; o' F+ O* D7 A8 \8 ^- U  向问天微微一笑,举起双手向魔教一抱拳,答谢采声,手下铁链呛啷啷直响。他一甩手,那剑嗒的一声,插入了板桌,说道:“拿去使吧。”令狐冲好生钦佩,心道:“这人旁若无人,果然身有惊人艺业。”却不伸手拔剑,说道:“向前辈武功如此了得,又何必晚辈再来出丑。”一抱拳,说道:“告辞了。”向问天尚未回答,只见剑光闪烁,三柄长剑指向凉亭,却是青城派中侯人雄等三名弟子攻了过来。三人三剑均是指向令狐冲,一剑指住他背心,两剑指住他后腰,相距均是不到一尺。侯人雄喝道:“令狐冲,给我跪下!”这一声喝后,长剑一挺,已剌到了令狐冲肌肤。
, E+ g6 Z; d" n8 \: V! |  令狐冲心道:“令狐冲堂堂男子,今日虽无幸理,却也不甘死在你青城派这些卑鄙之徒的剑下。”知道此刻自己后心已在三剑的笼罩之下,只须一转身,那便一剑插入了胸膛,二剑插入小腹,当即哈哈一笑,道:“跪下便跪下!”右膝微屈,右手已拔起桌上长剑,回手一挥,青城派三人的三只手掌齐腕而断,连着三柄长剑齐掉在地下。侯人雄等三人脸上登无血色,真难相信世上居然会有此事,呆了一呆,这才向后跃开。其中一名青城弟子只有十八九岁,痛得大声号哭起来。
' g' s+ p+ [/ l% P; D  令狐冲心下歉然,说道:“兄弟,是你先要杀我!”向问天喝采道:“好剑法!”接着又道:“剑上无劲,内力太差。”令狐冲笑道:“岂但内力太差,简直是毫无内力。”突然听得向问天一声呼叱,跟着呛啷啷铁链声响,只见两名青衣汉子已扑入凉亭,疾攻向问天。这二人一个手执缤铁怀杖,另一手持铁牌,都是极沉重的兵器,两个人四件兵刃,和铁链相撞之时,火星四溅。向问天连闪几闪,欲待抢到那怀杖之人身后下手,但那人武功甚高,双杖严密守护,每一招均是守势,护住了周身要害,向问天双手给铁链缚住了,运转不灵。只听得魔教中一声呼叱,又有二人抢入了凉亭。这二人均使八角铜锤,直上直下的猛砸,虎虎有威。二人四锤一到,那使双怀杖的便转守为攻。向问天在四人间穿来插去,身法灵动之极,却也无法伤到四人。每当有隙可乘,将铁链攻向一人时,其余三人便奋不顾身的扑将过去,打法凶悍之极。堪堪斗了十余招,那身材瘦小的汉子喝道:“八枪齐上。”八名青衣汉子手提长枪,分从凉亭的四面抢上,东南西北,每一方均有两杆长枪,抖起碗大枪花,疾朝向问天攒剌。向问天向令狐冲叫道:“小朋友,你快走吧!”% ^" G* y. |* A$ F. w5 p- X  g
  向问天喝声未绝,八根长枪已齐向他身子剌了过去,不论他避向那一方,身上都是非被长枪剌中不可。便在此时,使锤的二人将四柄铜锤自他头顶砸下,使怀杖的将双杖掠地击去,同时呼呼风声,两块铁牌势挟劲风,向他脸上击到,当真四面八方,无处不是杀手。要知向问天在魔教由地位甚高,武功之强,早已众所周知,这些人奉教主之命前来擒拿,均知自己功夫和他差得太远,若不将他打得重伤,要想拿他那是千难万难,而要将他打伤,定须数人齐上,是以十二个魔教好手一抢上去,便各奋平生之力,下手毫不容情。人人均知和向问天交手,那是世间最凶险之事,多挨一刻,便是向鬼门关走近了一步。
" H2 q+ l! f% B  令狐冲一见众人如此蛮不讲理的狠打,眼见向问天势难脱出圈子,叫道:“好不要脸!”向问天突然转身,迅速无比的旋转起来,手上的铁链甩将过来,撞得一众兵刃叮叮当当直响。他身手便如一个陀螺,转得各人眼也花了,只听得当当两声大响,两块铁牌撞上他的铁链,穿破凉亭之顶,飞了出去。他这时更不去瞧对方来招,越转越快,将八根长枪都荡了开去。魔教中领头的长老喝道:“缓攻游斗,耗他力气!”使枪的八人齐声应道:“是!”退了一步,挺抢而立,只要向问天力气稍衰,铁链中露出空隙,这便抢攻而上。旁观众人稍有阅历的都看了出来,向问天武功再高,也绝难长期的旋转不休,如此打法,他终究会力气耗尽,束手就擒。
1 P( e5 n1 d; |, j  向问天哈哈一笑,突然间身子一矮,呼的铁链甩出,打在一名使铜锤之人的腰间。那人“啊”的一声大叫,左手铜锤反撞过来,打中自己头顶,登时脑桨迸裂。那八名使枪之人互有默契,八枪齐出,分剌向问天前后左右。向问天铁链荡开了两杆枪,但这八人枪法均了得,其余六人枪便如六条毒蛇出洞,不约而同的剌向他左胁之下。1 f8 J0 j6 z# q# ^9 ~
  向问天暗叫:“我命休矣!”当此情景之下,他避得开一杆枪,避得开第二杆,避不开第三杆,更何况六枪齐发?令狐冲一瞥之下,也看到这六枪攒剌,向问天势无可避,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了风清扬在思过崖上所授“独孤九剑”中的第四式“破枪式”,当这间不容发之际,那里还能多所思索?长剑闪出,只听得当啷一声响,八杆长枪一齐跌落到地下,八枪跌落,却发出当啷一响,可见几乎乃是同时跌落。令狐冲一剑分剌八人手腕,自有先后之别,只是剑势实在太快,这八个人中剑的先后之别,几乎已无法办得出。
6 _1 p: L4 F: t6 p  他长剑一发,势难中止,跟着第五式“破鞭式”又再使出。这“破鞭式”只是一个总名,其中变化多端,举凡钢鞭、铁间,点穴蹶、判官笔、拐子、蛾眉剌、匕首、板斧、锁牌、八角锤、铁椎等等短兵刃,皆能破解。此招既出,但见剑光连闪,两根怀杖,两柄铜锤又皆跌落。十二名攻入凉亭的魔教教众之中,除了一人为向问天所杀,一人铁牌已然脱手之外,其余十人皆是手腕中剑,兵刃脱落。十一人发一声喊,狼狈逃归本阵。
! ]8 ?6 P% h; n& \( U) B5 v& r- ^  正派群豪情不自禁的都大声喝采,叫道:“好剑法!”“好快的身手”“华山剑法,今日教人大开眼界。”, ]( C9 U. o8 j9 i6 l
  那魔教长老低沉而短促的发了句号令,立时便有五人攻入凉亭。一个中年妇人手持双刀,舞成一团梨花,向令狐冲杀来。四名大汉围攻向问天。那妇人刀法极快,令狐冲已无余暇去看那四名大汉是何等样人,使的是何种兵器。但见那妇人一刀护身,一刀攻人,左手刀攻击时右手刀守御,右手刀攻击时左手刀便即守御,她双刀连使,那便是每一招均在攻击,同时也是每一招均在守御。大凡比武过招,不患攻人不狠,而患攻敌之时己方露出破绽,以致为敌所乘,所谓招数用老,便是此意。这妇人的刀法却是武林中罕见的家数,守是守得牢固严密,攻亦攻得淋漓酣畅,刷刷刷刷四刀,令狐冲看不清来路,连退了四步。
4 u$ ^: E! G! V& `- L第四十七回 仗义出手
2 v4 G+ P9 J+ ]+ m  便在这时,只听得呼呼风响,似是有人用软兵刃和向问天相斗,百忙之中,令狐冲斜眼一瞥,却见二人使链子锤,二人使软鞭,和向问天手上的铁链斗得正烈。那链子锤上的钢链甚长,甩将开来,横及丈余,好几次从令狐冲头顶越过,只斗得数合,只听得向问天骂道:“你奶奶的!”一名汉子说道:“向右使,得罪!”却原来一根链手锤上的铁链已和向问天手上的铁链缠住,便在这一瞬之间,其余三人瞧出便宜,三般兵刃同时朝向问天身上击来。向问天手上运劲,用力一拉,“嘿”的一声开声吐气,将使链子锤的拖了过来,正好挡在他的身前,两根软鞭,一枚钢锤尽数击在那人背心之上。
( N: Q# A1 N/ h% o8 s) j  令狐冲斜剌里剌出一剑,剑势飘忽,正中那妇人的左腕,却听得当的一声,长剑弯了一弯,那妇人手中柳叶刀竟不跌落,反而一刀横扫过来。令狐冲一惊,随即省悟:“她腕上戴了钢制护腕,是以剑剌不入。”手腕一翻,长剑挑上,噗的一声,剌入她左肩“肩贞穴”。那妇人一怔,但她极是勇悍,左肩虽是剧痛,右手仍是用力砍出。令狐冲长剑闪处,那妇人右肩的“肩贞穴”又再中剑,双肩中剑的部位竟是不差分毫。她兵刃再也拿捏不住,使劲将双刀向令狐冲掷去,只是双臂使不出力道,两柄刀只掷出一尺,便即落地。
0 y5 D* F$ r7 ^+ t; Z0 c3 r  令狐冲刚将那妇人制服,右首正派群豪中一名道人挺剑而上,铁青着脸说道:“华山派中只怕没这等妖邪的剑法。”令狐冲一见,知道他是泰山派中的长辈,想是他不忿适才同门为向问天所伤,是以上来找还场子。令狐冲虽为师父革逐,但自幼便在华山门下,五岳剑派,同气连枝,见到这位泰山派的前辈,自然而然的有恭敬之意,倒转长剑、剑尖指地,抱拳说道:“弟子没敢得罪了泰山派的师伯。”
# L# I% C9 t* _- Z# X. S' M+ g  那道人道号桑一,和天门、地绝等道人乃是同辈,只是并非一师所授。他冷冷的道:“你使的是什么剑法?”令狐冲道:“弟子所使剑法,乃华山门下长辈所传。”桑一道人哼了一声:“胡说八道,不知是到那里去拜了个妖魔为师,看剑!”一剑向他当胸剌到,剑光闪烁,长剑发出嗡嗡之声,单只这一剑,便罩住了他胸口“或中”、“神藏”、“虚墟”、“神封”、“步廊”、“幽门”、“通谷”七处大穴,不论他闪向何处,总有一穴会被剑尖剌中。这一剑叫做“七星落长空”,乃是泰山派中剑法之精要所在,当年嵩山论剑,泰山派掌门天门道人使出这一招时,嵩山、华山、衡山、恒山四派高手无不叹服。
$ k" J; @8 D' S) g  这一招剌出,对方只有身具极高轻功,立即倒纵出数丈之外,方可避过,但也必须识得这一招“七星落长空”,当他剑招甫发,毫不犹豫的飞快倒跃,方能免除剑尖穿胸之祸,而落地之后,又必须应付跟着而来的三招凌厉后着,一着狠似一着,连环相生,实所理当。桑一道人知道令狐冲剑法厉害,生怕一上来便被他所乘,是以出手第一剑即使上了这招“七星落长空”,自从泰山派前辈创了这招剑招以来,与人动手第一招即用者,当真是从所未有。! w- Y/ o6 h  {" x5 t/ \
  令狐冲见他剑光闪烁,笼罩住自己胸口诸处穴道,一惊之下,猛地里想起在思过崖后洞的石壁之上,见过这一招数,当日自己曾学了来对付田伯光,只是学得不像,未能致胜,但这一招剑法的势路,却是了然于胸,这时剑气森森,将及于体,更无思索余暇,登时一剑直剌桑一的小腹。这一剑正是石壁上的图形,乃魔教长老用以破解此招的剑法,粗粗看来,似是与敌人斗个两败俱伤,同归于尽,其实泰山派这一招“七星落长空”,分为两节,第一节是以剑气罩住敌人胸口七要穴,当敌人惊慌失措之际,再以第二节中的剑法择一穴而剌。须知剑气所罩,虽是七穴,但致敌死命,只是一剑。这一剑不论剌在那一穴中,都可克敌制胜,是以既不须同时剌中七穴,也不可能同时剌中七穴。招分两节,本是这一招剑法的厉害之处,但当年魔教长老长期推敲,正从这厉害之处找出了弱点,待对方第一节剑法使出之后,疾攻其小腹,这一招“七星落长空”从中断绝,招不成招。) S6 s: [% O% Z1 Q! S5 e5 K, x
  令狐冲一剑剌出,桑一道人大惊失色,大叫一声,只道对方长剑已经剌入自己小腹。他是泰山派中剑法高手,一见令狐冲剑法来路,当真是奥妙无伦,绝无可能再行格架,料想自己肚腹定是给他一剑洞穿,激斗之际,也不知痛楚,脑中一乱,只道自己已经死了,登时摔倒在地。其实令狐冲剑尖将及他的小腹,便即凝招不发,心想对方是泰山派中前辈,和自己无怨无仇,何苦送了他的性命?那想到桑一道人大惊之下,竟尔吓晕了过去。: V+ t% r& K! V* C( B
  泰山派门下余人见到桑一倒地,均道是为令狐冲所伤,纷纷叫骂,五名青年道人挺剑来攻。这五人都是桑一的门人,心急师仇,五柄长剑犹如狂风暴雨般疾剌疾舞。令狐冲使出“独孤九剑”中的剑法,长剑点了五点,五名道士手腕中剑,长剑呛啷、呛啷落地。五人呆了一呆,各自退开数步,祇见桑一道入颤巍巍的站了起来,叫道:“剌死我了,剌死我了!”7 L9 M6 L# |! {. r" L% }9 [( `
  五弟子见他身上无伤,口中祇是大叫,心下尽皆骇然,不知他是死是活。桑一道人叫了几声,身子一晃,又复摔倒。两名弟子抢过来扶起,狼狈退开。
/ x) |* g! g4 r& S/ T  群豪见令狐冲只使半招剑法,便将泰山派中享誉二十余年的高手桑一道人打得生死不知,无不心惊。这时围攻向问天的又换了数人。两个使剑的汉子是衡山派中人,双剑起落迅速,找寻向问天铁链中的空隙。另一个左手持盾,右手使刀,却是魔教中的人物,这人以盾护体,展开地堂刀法,滚近向问天足边,以刀砍他下盘。向问天的铁链在他盾牌上连击两下,却都伤他不到。盾牌下的钢刀一伸一缩,招数甚是狠辣。' y0 X5 Y- G* t3 S. y) O
  令狐冲心想:“这人盾牌护身,防守严密,但他一出刀攻人,自身便露出破绽,立时可斩他手臂。”要知“独孤九剑”剑法最厉害之处,是在一眼即瞧出对方招数中的破绽,随即以对方无可闪避招架的剑招攻入破绽,是以往往一招得手。他眼见向问天只须铁链一沉,便可从盾牌之下卷入攻敌,坐失良机,深为可惜,忽听得身后有人喝道:“小子,你还要不要性命?”这声音虽然不响,但相距极近,离他耳朵似不过两三尺。令狐冲一惊回头,已和一人面对面而立,两人的鼻子几乎碰到,急待闪避时,那人双掌已按住他胸口。冷冷的道:“我掌力一吐,教你肋骨尽折。”令狐冲心知他所说不虚,站定了不敢再动,连一颗心似也停止了跳动。那人双目凝视着令狐冲,只因相距太近,令狐冲反而无法见到他的容貌,但见他双目中神光炯炯,凛然生威,心想:“原来我死在这样一个人手下。”想起生死大事终于有了个了断,心下反而舒泰。那人初见令狐冲眼色中大有惊惧之意,但片刻之间,便现出一般漫不在乎的神情,如此临死不惧,纵是武林中的前辈高人亦所难能,不由得起了钦佩之心,哈哈一笑,说道:“我偷袭得手,制你要穴,虽然杀了你,谅你死得不服。”双掌一撤,退了三步。令狐冲这才看清,这人矮矮胖胖,面皮黄肿,约摸五十来岁年纪,两只手掌肥肥的又小又厚,一掌高,一掌低,摆着“大嵩阳手”的架式。令狐冲微笑道:“这位嵩山派前辈,不知尊姓大名。适才何以掌下留情?”
/ \4 N1 @5 {. Y$ _% d  那人道:“在下孝感林厚。”他顿了一顿,道:“你剑法甚高,临敌经验却是不足。”令狐冲道:“正是。林师伯好快的身手。”林厚道:“师伯二字可不敢当!”接着左掌一提,右掌一招便即劈出。他这人生得形相丑陋,但一掌出手,登时全身便如渊停岳峙,气度凝重,说不出的好看。令狐冲见他周身竟无一处破绽,喝采道:“好掌法!”长剑斜挑。因见林厚掌法中并无破绽,这一剑便是守中带攻,九分虚,一分实,只是尝敌的试招。那“独孤九剑”非同小可,令狐冲自从那日夜晚在药王庙外剌瞎一十五人双目以来,一剑既出,从未使过第二招,也从未取过守势。此刻林厚竟然逼得他出剑自守,足见其掌法之纯。但令狐冲一剑斜眺,林厚双掌不论拍向那一个部位,掌心都会自行送到他剑尖之上,双掌只拍出尺许,立即收掌跃开,叫道:“好剑法!”令狐冲道:“见笑了!”* C' y$ h, w) G# g1 Q2 `0 G( H
  林厚微一沉吟,喝道:“小心!”双掌凌空推出,一股猛烈的掌风逼体而至。令狐冲暗叫:“不好!”他内力尽失,全仗精妙剑法制敌,林厚以双掌发力遥击,身子和他相距甚远,无法以长剑挡架,刚要闪避,只觉一股寒气袭上身来,忍不住机伶伶的打了个冷战。原来林厚双掌掌力不同,一阴一阳,阳掌先出,阴力却是先行着体,林厚的外号叫作“大阴阳手”,这阴阳掌力,原是他最擅长的功夫。令狐冲只呆得一呆,一股炙热的掌风扑到,击得他几乎窒息,身子晃了几晃。
  Y& v% t' q) }# c4 Q, `  阴阳双掌的掌力着体,本来更无幸理,但令狐冲内力虽失,体内真气却是充沛欲溢,既有桃谷六仙的真气,又有不戒和尚的真气,在少林寺中养伤,又得了方生大师的真气,每一股都是浑厚之极。
1 z  j* @3 @. M% V0 F! z$ O  这一阴一阳两种掌力打在身上,令狐冲体内所积蓄的真气自然而然发出反应之力,护住心脉内脏,不会损伤。只是真气不同内力,仅能护身,却不如修习而得的内力,能运用自如,以之伤敌,因此他全身震了几震,说不出的难受,生怕林厚再以掌力击来,提剑出了凉亭,一剑疾剌而出。林厚双掌得手,只道令狐冲中了自己掌力之后,纵然不是立毙当场,也必重伤倒地,那知他竟是安然无恙,跟着又见剑光点点,指向自己掌心,惊异之下,双掌交错,一拍令狐冲面门,一拍他的小腹,掌力甫吐,突然间一阵剧痛连心,只见自己两只手掌迭在一起,都已穿在对方手中的长剑之上,竟不知是他用剑连剌自己双掌,还是自己将双掌击到他的剑尖上去,但见左掌在下,右掌在上,剑尖从左掌的手背上透上二寸。林厚大叫一声,用力一拔,倒跃而出,如飞的去了。令狐冲心下歉然,叫道:“得罪了!”他所使这一招,乃是“独孤九剑”中“破掌式”的绝招之一,自从独孤求败逝世以后,百余年来从未一现于江湖。
6 J+ f3 p$ _- B: M; E; i6 [( R/ N  L  猛听得砰蓬、喀喇之声大作,令狐冲回头一看,但见七八条汉子围攻向问天,其中二人掌力凌厉,将那凉亭打得柱断梁折,顶上椽子瓦片纷纷堕下。各人斗得与发,瓦片落在头顶,都是置之不理。便在这时,三名老者各挺兵刃,分从三面向令狐冲围上,一人使一对精光闪亮的判官笔,一人使一柄厚背薄刃的紫金大刀,另一人却是空手,双手戴有一对手套。令狐冲寻思:“师父言道,凡是出战时戴了手套之人,往往使用鍡毒暗器,遇上了这类人物,务须小心在意。”他未及多想,一对判官笔已分点他左肩和右胁穴道,紫金大刀拦腰横砍,令狐冲心头有气:“我和你素不相识,一上来竟使这等杀手,非将我拦腰斩成两截不可。”长剑抖动,顺着刀面削了下去,跟着反挑出来,那使刀的四指齐断,一对判官笔却抛上了天。他忌惮那戴着手套之人发射喂毒暗器,自己于“破器式”的功夫练得未纯,若是遇上了千奇百怪的歹毒暗器,却是应付不来,当即长剑又向那人右掌的掌心剌去。! X7 X5 S$ ^9 K9 q
  长剑既出,既快且准,指向掌心便刺中掌心,可是剑尖微微一滞,竟是剌不进去。令狐冲吃了一惊。那人手掌翻转,一把抓住了长剑,居然不惧剑锋之利。令狐冲突然省悟:“他戴的是金丝手套。”用力一挣,却那里挣得脱?那人左掌倏出,砰的一声,击在令狐冲胸口,打得他身子飞了出去。他背心未曾着地,已有七八人追将过来,齐举兵刃,要将他斩成肉酱,令狐冲笑道:“妙极!”笑声未毕,忽觉腰间一紧,一根铁链飞过来卷住了他身子,便如腾云驾雾般给人拖着凌空而行。
* Z' v2 f+ {9 l  O0 D! F  救他性命的正是那魔教高手向问天,他受魔教和正教双方围攻迫击,势穷力竭之时,突然有这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出来打抱不平,自是大生知己之感。他识见高超,一见令狐冲退敌的手段,便知他剑法虽高,内力却是极差,又乏实战经验,和正邪双方这许多高手相斗,终于会给人所杀,是以他一面和敌人周旋,却时时留心令狐冲的战况,一见他长剑被夺,胸口中掌,当即飞出铁链,卷了他狂奔。他这一展开轻功,当真是疾逾奔马,一瞬之间便已在数十丈外。
/ M) w8 _! R# ?7 x  后面数十人飞步赶来,只听得数十个喉咙大声呼叫:“天王老子逃了,天王老子逃了!”向问天大怒,突然回身,向前冲了几步。追赶之人都是吃了一惊,一齐停步。一人下盘功夫较浮,轻功虽是极佳,但奔得性发,一时收足不住,直朝向问天冲将过来。向问天飞起左足,将他踢得向人丛跶了过去,低头见到令狐冲口中兀自喷血,不禁哼了一声,转身又奔。众人又随后追来,但谁都不敢发力狂追,和他相距越来越远。原来向问天外号叫作“天王老子”,为人最是踞傲,一生和人动手相斗,打败仗是有过的,却从来没逃过一次,当真是宁死不屈的性格。凭着他的轻功造诣,若要避开正教魔教双方的追杀,原是易事,只是他不愿避难逃遁,为敌所笑,方被困于凉亭之中。此刻为了令狐冲,这才作生平破天荒第一次的转身而逃,心头的气恼已是达于极点。
. T! C9 G( Y6 q$ t1 s  他一面疾奔,一面盘算:“倘若只我一人,自当跟这些兔崽子拚个死活,好歹也要杀他几十个人,出一出心中恶气。老子自己是死是活,却管他妈的!只是这少年和我素不相识,居然肯为我卖命,这样的朋友,天下到那里找去?为了好朋友而破例逃上一逃,这叫做义气为重,只好压一压自己的脾气。这些兔崽子阴魂不散,怎生摆脱他们才好?”奔了一阵,忽然想起一地,心头登时一喜:“那地方极好!”转念又想:“只是相去甚远,不知有没力气奔得到那里?不妨,我若无力气,那些兔崽子们更无力气。”抬头一望太阳,辨明方向,斜剌里横越麦田,径向东北角上奔去。/ ~9 |+ a! c" E0 w1 G
  奔出十余里后,又来到大路之上,忽有三匹快马从身旁掠过,向问天骂道:“你奶奶的!”提气疾冲,追到马匹身后,一纵身,跃在半空,飞脚将马上乘客踢落,跟着便落在马背之上。他将令狐冲横放在马鞍桥上,铁链横挥,将另外两匹马上的乘客也都击了下来。那二人筋折骨断,眼见不活了,三个人都是寻常百姓,不是武林中人,只是适逢其会,遇上这个煞星,无端送了性命。乘客落地,两匹马仍是继续奔驰。向问天将铁链挥出,卷住了缰绳,这铁链在他手中挥洒自如,轻重由心,倒似是一条极长的手臂一般。令狐冲见他滥伤无辜,不禁暗暗叹息。
4 s+ e6 S4 Q# q) Y  w1 W0 e- T6 F1 O  向问天抢得三马,精神大振,仰天哈哈大笑,说道:“小兄弟,那些兔崽子追咱们不上了。”令狐冲淡淡一笑,道:“今日追不上,明日又追上了。”向问天骂道:“他奶奶的,追他个屁!我将他们一个个杀得干干净净。”纵骑在大路上奔驰十余里,转入了一条通向东北方的山道。这山道通向山岭,渐行渐高,到后来马匹已不能行。向问天道:“你饿不饿?”令狐冲点点头道:“你有干粮么?”向问天道:“没干粮,喝马血!”跳下马来,右手五指在马颈中一抓,登时穿了一洞,血如泉涌。那马长声悲嘶,待要人立而起,但向问天左手按住了马背,便如千斤之重压在马背,那马竟是动弹不得。向问天凑口过去,骨嘟嘟的喝了几口马血,道:“你喝!”- ?2 l/ K! W5 V  `0 g$ b
  令狐冲见到这等情景,甚是骇异。向问天道:“不喝马血,怎有力气再战?”令狐冲道:“还要再打?”向问天道:“你怕了吗?”令狐冲豪气登生,哈哈一笑,道:“你说我怕不怕?”就口马颈,只觉马血冲向喉头,当即咽了下去。
  E6 Q, a/ m2 a  那马血初入口时,血腥剌鼻,但喝得几口,也已不觉如何难闻,令狐冲连喝了十几大口,直至腹中饱胀,这才离嘴,向问天跟着凑口上去喝血,喝不多时,那马支持不住,一声悲嘶,软倒在地。向问天飞起一腿,将马踢入了山涧之中。令狐冲不禁骇然,这匹马如此庞然大物,少说也有六七百斤,但向问天随意抬足,便将其毫不费力的踢出,腿上劲力固已可惊,而这等举重若轻的功夫,更是难能。向问天跟着又将第二匹马踢下,一转身,呼的一掌,将第三匹马的后腿硬生生切了下来,随即又切了那马的另一条后腿。只是双手为铁链所连,右掌切出时左手跟着移动,掌力虽然凌厉,姿式便不如何轻松自在。那马嘶叫得震天价响,中了向问天一腿堕入山涧中时,兀自嘶声不绝。& E, P& Y! \$ d# M) ^
  向问天道:“你拿一条腿!慢慢的吃,可作十日之粮。”令狐冲这才醒悟,原来他割切马腿是作粮食之用,倒不是一味的残忍好杀,当下依言取了一条马腿。见向问天左手提了另一条马腿径向山岭上行去,便跟在后面。向问天放慢了脚步,缓缓而行,但令狐冲内力全失,行不到半里,已远远落在后面,赶得气喘吁吁,脸色发青。向问天只好停住了脚步等他。又行里许,令狐冲再也走不动了,坐在道旁歇足。向问天笑道:“兄弟,你这人倒是奇怪,内力如此差劲,但身中林厚这混蛋的大阴阳手掌力,居然若无其事,可叫人弄不明白。”令狐冲苦笑道:“那里是若无其事了?我五脏六腑早给震得颠三倒四,已不知受了几十种内伤,我自己也在奇怪,怎地到时候居然还不死?只怕随时随刻就会倒了下来,再也爬不起身。”向问天道:“既是如此,咱们便多歇一会。”令狐冲本想对他说明,自己命不长久,不必相候自己。致为敌人追上,但转念一想,此人甚是豪迈,绝不肯抛下自己独自逃生,若是说这种话,不免是将他看得小了。3 |9 V5 C0 j( s. j- D# q8 q( S
  向问天坐在山石之上,说道:“小兄弟,你内力是怎生失去的?”令狐冲微微一笑,道:“此事说来当真好笑。”当下将自己如何受伤,桃谷六仙如何为自己输入疗伤,后来不戒和尚又如何再在自己体内输入两种真气等情简略说了。向问天哈哈大笑,声震山谷,说道:“这种怪事,我老向今日还是第一次听见。”大笑声中,只听得远处传来一人的呼喝之声:“向右使,你逃不掉的,还是乖乖的跟咱们去见教主吧。”8 G/ U! Y0 \% |
  向问天仍是哈哈大笑,说道:“好笑,好笑!这桃谷六仙跟不戒和尚,都是天下一等一的胡涂蛋。”又再笑了三声,突然间脸色沉了下来,写道:“他奶奶的,众混蛋追来了。”双手一抄,将令狐冲抱在怀中,那只马腿不便再提,任其弃在道旁,抱了令狐冲提气疾奔。这一下放足快跑,令狐冲便如腾云驾雾一般,片刻间只见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果真是钻入了浓雾之中,心想:“妙极,妙极!这一上山,那数百人便无法一拥而上,只须是一个个上来分批的单打独斗,我和这位向先生定能对付得了。”可是后面呼叫之士,却竟然是越来越近,显然追来之人也均是轻功高手,虽和向问天相较容有不及,但他手中抱了一人,长途奔驰之下,总不免慢了下来。向问天奔到一处转角,将令狐冲放下,低声道:“别作声。”两个人均是贴着山壁而立,片刻之间,便听得脚步声响,有人追近。
3 A9 j7 S0 V; ^6 J1 v7 {  只见向问天全身都是紧贴山壁,后心已不露空隙。追来的两人奔跑迅速,浓雾之中没见到向问天和令狐冲二人,直至奔过二人身侧,这才察觉,待要停步转身,向问天双掌推出,既狠且准,那两人哼也没哼,便掉下了山涧,过了一会,才腾腾两下闷响,身子堕地。令狐冲心想:“这两人堕下之时,怎地并不呼叫?是了,他两人中了向先生掌力,尚未堕下,便早已死了。”
# c' R/ r2 R1 I/ @! n9 C  向问天嘿嘿一笑,道:“这两个混蛋往昔耀武扬威,说甚么‘点苍双剑,剑气冲天’,他奶奶的跌入山涧之中,烂个臭气冲天,那才不错。”- q: _6 j; b- E/ {
  令狐冲曾听到过“点苍双剑”的名头,知他二人剑法另成一路,曾杀过不少黑道上的厉害人物,没想到莫名其妙的死在这里,连相貌如何也没见到。向问天又抱起令狐冲,道:“此去仙愁峡,还有十来里路,一到了峡口,便不怕那些混蛋了。”他口中说话,脚下越奔越快。却听得脚步声响,又有好几个人追了上来。这时所行的山道途行向东,其侧已无深涧,向问天不能重施故技,躲在山壁间偷袭,只有提气直奔。$ }, E$ }: H3 j" J- V  v
  只听得呼的一声响,一枚暗器飞了过来,破空之声甚是劲急,显然那暗器份量甚重。向问天放下令狐冲,回过身来,伸手抄住,骂道:“姓何的,你也来倘这浑水干什么?”浓雾中传来一人声音道:“你为祸武林,人人得而诛之,再接我一锥。”只听得呼呼呼呼响声不绝,他口说“一锥”,飞射而来的少说也有七八枚飞锥。令狐冲听了这暗器破空的凄厉声响,心下暗暗发愁:“风太师叔传我的剑法虽可击打任何暗器,但这飞锥上所带劲力如此厉害,我长剑纵然将其击中,但我内力全无,长剑势必给他震断。”只见向问天双腿摆了马步,上身前俯,神情甚是紧张,反不如在凉亭中被群敌围困时那么漫不在乎。一柄柄飞锥飞到他身前,便都没了声息,想必都给他收了去。
- Q6 S, ~. i9 u  突然间响声大盛,不知有多少飞锥同时掷出,令狐冲知道这是“满天花雨”的暗器手法,但以此手法发射暗器,所用的定是金钱镖,铁莲子等等细小暗器,这飞锥从破空之声中听来,每枚若无斤半,也有一斤,怎能数十枚同时发出?他听到这惊人声响,自然而然的身子往地下一伏,却听得向问天大叫一声:“啊哟!”似是身受重伤。令狐冲大惊,纵身过去,挡在他的前面,急问:“向先生,你受了伤吗?”向问天道:“我——我不成了,你——你——快走——”令狐冲大声道:“咱二人同生共死,令狐冲绝不舍你独生!”只听得追敌大声呼叫:“向问天中了飞锥!向问天中了飞锥!”白雾中影影绰绰,十几个人影渐渐逼近。: ~' F9 M7 C8 ^/ C1 t+ m
  便在此时,令狐冲觉得一股强劲无比的疾风从身右掠过,向问天哈哈大笑,前面十余人纷纷倒地,却原来他早将数十枚飞锥都接在手中,假装中锥受伤,令敌人不备,随即也以“满天花雨”手法发射了出去。来追之敌本来均是身经百战的高手,原不会轻易上当,但一来大雾弥天,视界不明;二来令狐冲惶急之声出于真诚,令对方听了,更加深信不疑;三来向问天居然也能以“满天花雨”手法发射如此沉重的暗器,大出追敌者意料之外,是以追在最前的十余人或死或伤,竟无一人幸免。向问天抱起令狐冲,转身又奔。& e- V+ A4 E) Z
  向问天道:“不错,小兄弟,你倒讲义气。”他对人轻易不加赞许,说这句话,是真正把令狐冲当好朋友看待了,须知自己适才假装身受重伤,装得极像,令狐冲居然不肯舍己逃生,实在是好汉子的行径。奔出二里有余,敌人又渐渐追近,只听得飕飕之声不绝,暗器连续飞至。向问天窜高伏低的闪避,奔得更加慢了。又奔了数十丈,他将令狐冲放下,道:“我再来装一次死。”令狐冲心想:“只怕他们学了乖,不会再上当。”口中却不言语。不料向问天突然大喝一声,冲入人丛之中,兵兵兵兵几声响,又再奔回,背上却已负了一人。他将那人双手用自己手腕上的铁链绕住,将他负在背上,这才将令狐冲抱起,向前奔跑,笑道:“咱们多了块活盾牌。”那人大叫:“别放暗器,别放暗器!”可是追敌置之不理,暗器发之不已。那人突然大叫一声:“哎唷!”背心上被暗器打中。
* S8 x' ~5 O/ Y5 R- L  F  a/ E  向问天背负活盾牌,手抱令狐冲,仍是奔跃异常迅速。背上那人大声叱骂:“王一崇,他妈的你不讲义气,明知我——哎哟,是袖箭,你奶奶的,容芙蓉你这骚狐狸,你——你借刀杀人。”只听得噗噗噗之声连响,那人叫骂之声渐低,终于一声不响。向问天笑道:“活盾牌变了死盾牌。”他不须顾忌暗器,提气疾奔,转了两个山坳,说道:“到了!”吁了一口长气,哈哈一笑,笑声中充满了欢愉之意,要知适才这十里山道,实是凶险万分,是否能摆脱追敌,向问天心中也殊无把握。倘若只是他自己一人,倒也不将生死放在心上,可是手中抱了个令狐冲,而这少年对自己又是义气深重,那便无论如何非救他性命不可,既生患得患失之情,神气便不如往日之潇洒了。# j9 i9 {: M  I; |/ X
  令狐冲一眼望去,心下微微一惊,眼前一条窄窄的石梁,通向一个万仞深谷,所见到的石梁不过八九尺长,再过去便云锁雾封,不知尽头。向问天低声道:“小兄弟,白雾之中是一条铁索,可别随便踏上去。”令狐冲道:“是!”忍不住心惊:“这石梁宽不逾尺,下临深谷,已是危险万状,再换作了铁索,以我眼前功力,绝难渡过。”向问天从那“死盾牌”腰间抽了一柄长剑出来,递给令狐冲,再将“盾牌”竖在身前,放开了缠在他手上的铁链,静待追敌。/ F1 V4 j: W% x5 ~  K8 p
  只等了一盏茶时分,第一批追敌已然赶到,正魔双方的人物均有。众人见地形险恶,向问天作的是背水为阵之势,倒也不敢逼近。过了一会,追敌越来越多,均聚在五六丈外,大声喝骂,随即暗器,飞蝗石,袖箭等纷纷打了过来。向问天和令狐冲缩在“盾牌”之后,什么暗器都打他们不到。# h+ J" ^; ?( n( M: i# `
  蓦地接一声大吼,声震山谷,一名莽头陀手舞禅杖,向石梁冲来,那八九十斤的镔铁禅杖一招“横扫千军”,朝向问天腰间砸到。向问天一低头,禅杖自头顶掠过,相去尺许,跟着铁链挥出,抽他胸骨。那头陀这一杖用力极猛,无法收转挡架,当即向上一跃闪避。不料向问天的铁链急速移转,卷住他的右足踝,乘势向前一送,使的是借力打力之法,那头陀立足不定,向前挣出,登时跌向深谷。向问天一抖一送,已将铁链从他足踝放开。只听那头陀惊吼之声惨厉之极,一路自深谷中传将上来,众人听了,无不毛骨悚然,不自禁的又各退开几步,似怕向问天将自己摔下。
% r* t5 f4 k/ S% Z+ p3 ~+ t  僵持半晌,忽有二人越众而出。一人手挺双戟,另一个是个和尚,持一柄月牙铲。两人并肩齐上,双戟一上一下,戳往向问天面门与小腹,那月牙铲却往他左胁推倒。这三件兵刃都是斤两甚重,挟以浑厚内力,攻出时直是威不可当。二人看准了地势,教向问天无法向旁踏出,非以铁链硬接硬格不可。果然向问天锁炼挥出,当当当三响,将双戟和月牙铲尽数砸开,四件兵刃上发出点点火花,那是硬碰硬的打法,更无取巧余地,人丛中采声大作。$ [  A9 S1 }* }4 W
  那二人手中兵刃被铁链荡开,随即又攻了上去,当当当三响,四件兵刃再度相交。那和尚和那汉子晃了一晃,向问天却是稳稳站住。他不等敌人缓过气来,大喝一声,挥铁链击了出去。二人分举兵刃挡住,又是爆出当当当三声急响。那和尚大吼一声,抛去月牙锤,口中鲜血狂喷。那汉子高举双戟,朝向问天剌去。向问天挺直胸膛,不挡不架,哈哈一笑,只见双戟剌到离他胸口半尺之处,忽然软软的垂了下来,那汉子顺着双戟落下之势,俯伏于地,就此一动不动,竟是被向问天的硬劲活生生震死。
& S3 c! L3 b! b5 f' t3 ~$ d: D1 F; }. J  聚在山峡前的群豪相顾失色,无人再敢上前。向问天道:“兄弟,咱们跟他们耗上了,你坐下歇歇。”说着自己坐了下来,抱膝向天,对众人正眼也不瞧上一眼。忽听得有人朗声说道:“大胆妖邪,竟敢如此小视天下英雄。”四名道人挺剑而上,走到向问天面前,四剑一齐横转,说道:“站起来交手。”向问天嘿嘿一笑,道:“是姓向的惹了你们武当派甚么事了?”左首一名道士说道:“邪魔外道为害江湖,我辈修真之士伸张正义,除妖灭魔,责无旁贷。”向问天笑道:“好一个除妖灭魔,责无旁贷!你们身后边这许多人中,有一半是魔教中人,怎地不去除妖灭魔了?”那道人道:“先诛首恶!”向问天仍是抱膝而坐,举头望着天上浮云,淡淡的道:“原来如此,不错,不错!”
0 s) p# D# [/ M( L7 F/ U, b  突然之间一声大喝,身子纵起,一条铁链如深渊腾蛟,疾向四人横扫而至。这一下奇袭来得突兀之至,总算这四名道人都是武当派的高手,仓卒中三名道士一齐长剑下竖,挡在腰间,第四名站在最右手的道士长剑剌出,指向向问天咽喉。只听得拍的一声响,三柄长剑一齐被铁链打弯,向问天一侧头,避开了这一剑。但那道人剑势如风,连环三剑,逼得向问天无法缓手,其余三道人退了开去,换了长剑又再来斗。四道剑势相互配合,宛似一个小小的剑阵。. Z8 M' Q: w1 A* z8 K9 ?1 R6 U# K
  武当派剑法向来驰名天下,讲究以柔克刚,遇强愈强,四柄长剑矢矫飞舞,忽分忽合,剑剑不离向问天的要害,群豪中有识之士都瞧了出来,向问天舞动铁链时必须双手齐动,远不及单手运使的灵便。武当四道的打法乃是以招术求胜,时间一长,向问天定要落败。  q' i) F9 w9 \( P
  令狐冲瞧得一会,也知情势不对,从向问天右侧踏上一步,一剑剌出,疾取一道的胁下。这一剑出招的方位古怪之极,那道士万难避开,噗的一声,胁下已然中剑。令狐冲心念电闪:“武当和少林齐名,向来在江湖上声名极佳,我助向先生解围,却不可伤这道士性命。”剑尖甫剌入对方肌肤,立刻回剑,但临时强缩,剑招便不精纯,那道士手臂一压,竟是不顾痛楚,强行将他的长剑挟住。
5 w8 s; m3 K. L+ f: f  令狐冲长剑回拖,登时将那道人的手臂和胁下都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便这么缓得一缓,另一名中年道人一剑击了过来,砸在令狐冲剑上。令狐冲手臂一麻,便欲放手撤剑,但心中想,兵器一失,便即成了废人,拼命抓住剑柄,只觉剑上劲力一阵阵的传来,疾攻自己心脉。) z, J% R" E- u% E( }
  第一名道士先前胁下中剑,受伤不重,但他以手臂挟剑,给令狐冲长剑拖回时所到的口子,却是深及见骨,鲜血狂涌,无法再战。其余两名道人这时已在令狐冲背后,正和向问天激斗,二道剑法精奇,双剑联手,守得严谨异常。向问天接斗数招,便退后一步,一连退了十余步,已身入白雾之中。二道继续前攻,半柄长剑已在雾中。石梁彼端群豪之中突然有人纵声大叫:“小心,再过去便是铁索桥!”这“桥”字刚出口,只听得二道齐声惨呼,身子向前一冲,钻入了白雾,显是身不由主,给向问天拖了过去。那惨呼声迅速下沉,从桥上传入谷底,霎时之间便即无声无息。向问天哈哈大笑,从白雾中走将出来,蓦见令狐冲身子摇摇欲坠,不禁吃了一惊。
0 O  F; j% m) I& F) c  当令狐冲在凉亭中以“独孤九剑”的精妙剑法连续伤人之时,那武当道士眼中看来,自知以剑法而论,自己绝非其敌,但也瞧出他内力平平,是以四人议定,务当设法和他比拚内力。此刻将内力源源不绝的攻将过去,别说令狐冲此时内力全失,即在平时,究竟修为日浅,也非这个已练了三十余年武当内家心法的道人之可比,幸好他体内真气充沛,虽然无力反攻,一时倒也不致给他以内力震伤震死,但这些真气均不能供其自由运转,体内气血乱翻乱涌,眼前金星飞舞,脑海中已是白茫茫的一团。忽觉背心“大推穴”上一股热气涌入,手上的压力立时一轻,令狐冲精神一振,知道向问天在以浑厚内力相助自己,但随即察觉,这股内力既不浑厚,亦非以之与对方相抗,却是在将对方攻来的内力导引向下,自手臂传至腰胁,又传至腿脚,随即在地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令狐冲大为惊喜,从未想到内功之中,居然有这样一门奇特巧妙的功夫,那便等于是外功中的“四两拨千斤”之法,用极小量内力,将对方的内力导之入地。想那大地承载万物,不论多大的力道加于其上,都无法动摇其分毫。那道人己察觉到不妙,大喝一声,撤剑后跃,叫道:“吸星妖法,吸星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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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 B& u6 d3 ]% b5 X& V  群豪听到“吸星妖法”四字,有不少人脸上便即变色,倒是一些年纪轻轻之人并不如何骇怕,看来这些人所以不怕,倒不是胆大,而是根本不知“吸星妖法”有何可怕之处。向问天哈哈一笑,说道:“不错,这是吸星大法,那一位有兴致的便上来试试。”, [. l- F) ]: v" Z; R! E
  魔教中那名黄带长老嘶声说道:“向右使已和吸——吸星老怪勾结,咱们回去禀告教主,再行定夺。”魔教人众答应了一声,一齐转身,一百多人中登时散去了一半。其余正教中人低声商议了一会,便有人陆陆续续的散去,到得后来,只剩下寥寥十余人。只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向右使,令狐冲,你们和吸星老怪勾结,堕入万劫不复之境,此后武林朋友对付尔等,更不必考虑手段是否正当。这是你们自作自受,事到临头,可别后悔。”向问天笑道:“姓向的做事,几时后悔过了?你们数百人围攻我等二人,难道便是正当手段了?嘿嘿,可笑啊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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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0-15 00:34 | 只看该作者
向问天侧耳倾听,察知来追之敌确已远去,低声说道:“这群人必定去而复回。向问天逃一次是逃,逃两次也是逃,咱们索性便躲上一躲。兄弟,你伏在我背上。”令狐冲见他神情郑重,当下也不多问原由,便伏在他的背上。向问天弯下腰来,左足慢慢伸落,竟是向深谷中爬去。令狐冲心头微微一惊,只见向问天铁链一挥,卷住了山壁旁伸出的一棵树,先试了试那树甚是坚牢,吃得住两人的体重,这才轻轻向下纵落,两人身子悬在半空。向问天晃了几晃,找到踏脚之所,当即手腕回力,自相反方向甩去,那铁链自树干上滑落,便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向问天双手在笔直的山壁上一按,稍稍定了一定,那铁链已卷向脚底一块凸出的大石,两人身子便又向下沉了丈余。
( q) L& M% d! t! K$ g9 c  如此不住向下沉落,有时山壁上既无树木,又无凸出的石块,绝无可容手足之处,向问天便即行险,贴在山壁之上,径自向下滑溜,一溜十余丈,越滑越快,但只须稍有可资借力之处,他便施展神功,或以掌拍,或以足踏,延缓下溜之势。令狐冲只瞧得惊心动魄,但觉得如此滑下深谷,其凶险之处,实不下于适才的激斗,但他向来大胆,心想这等平生罕历之奇,险固极险,若非遇上向问天这等奇人,只怕百世也是难逢,是以当向问天双足踏上谷底时,他反觉微微失望,恨不得这山谷更深数百丈才好,抬头往上一望,只见谷口尽是白云,那石梁已成了极细的一条黑影。! G4 B9 `( i; x$ ]
  令狐冲道:“向先生——”向问天伸出手来,按住他嘴,左手食指向上一指。令狐冲随即醒悟,知道追敌果然去而复来,极目望去,看不到石梁上有何人影。向问天放开了手,将耳朵贴在山壁之上倾听,过了好一会,才微笑道:“死尸们走光了。”令狐冲奇道:“死尸?”向问天道:“不错,三年之内,这六百七十八人都将成为死尸。哼,天王老子向问天从来只有追人,不给人追,这一次迫得老子破了例,我不将他们一个个都杀了,向问天还颜面何在?正教魔教中围在凉亭外的,一共七百零九人,咱们杀了三十一人,还剩下六百七十八人。”令狐冲道:“六百七十八人?你怎能记得清楚?三年之内,又怎杀得了这许多人?”
" [  Y  O- p5 {  向问天道:“那还不容易?找到了头子一问,小脚色都问出来了。这六百七十人之中,我现在记得的有五百卅二人,其余一百多人,总打听得出。”令狐冲心下骇然:“他在凉亭中似是漫不在乎,却将众仇敌认得清清楚楚。此人不但武功过人,机智绝伦,记心之强,也是世所罕有。”说道:“向先生,三年之中杀这许多人,那不是太残忍了么?他们七百多人斗你一个,终究奈何你不得,反而伤折了数十人。你大名播于天下,这当儿早耳传武林,天王老子的名头半点也不受损伤。这些人嘛,我看却也不用理会了。”
9 ?2 b; Y  K9 _2 d  向问天哼的一声,道:“他七百零九人斗的不是我一个,而是斗咱们两个。若不是你出手相助,这会儿向问天早就给他们斩成了肉酱。此仇不报,何以为人?”他转头瞪着令狐冲,道:“你是名门正派的弟子,姓向的却是旁门妖邪,咱们门道不同。你于我有救命之恩,姓向的不是不知。但若就此要姓向的干这个,不干那个,却是万万不能。这六百七十八人,姓向的非杀不可。”* D6 z0 f0 j: ?- ?! L5 H6 W! ]
  令狐冲哈哈一笑,说道:“向先生,晚辈适逢其会,和先生联手,跟正教魔教双方群豪周旋一场,居然得能不死,实是侥天之幸。向先生说什么救命不救命,当真——咳咳,当真是——”向问天接口道:“当真是胡说八道之至,是也不是?”令狐冲笑道:“晚辈可不敢说向先生胡说八道,但若说晚辈有救命之功,却是大大的不对了。”向问天道:“姓向的说过了的话,从来不改口。我说你于我有救命之恩,便有救命之恩。”令狐冲知道此人生性固执,当下笑了笑,便不再辩。
" o( c8 l/ ]  r# j4 N  向问天道:“你可知这些狗娘养的为何去而往回?”令狐冲道:“晚辈正要请教。”向问天道:“什么晚辈、长辈、先生学生的,教人听了好不耐烦。我是魔教中的光明右使,本教中人便叫我向右使。你不是魔教中人,不能如此叫法。干干脆脆,你叫我向兄,我叫你兄弟便了。”令狐冲道:“这个晚辈却是不敢。”向问天大怒,喝道:“好,你见我是魔教中人,瞧我不起。你救过我性命,老子这条命在与不在,那是稀松平常之至,你瞧我不起,咱们先来打上一架。”令孤冲笑道:“打架倒是不必,向兄既是执意如此,小弟自当从命。”心下寻思:“我连田伯光这等采花大盗也结交为友,多交一个向问天又有何妨?再说这人表现洒脱,真是一条铁铮铮的好汉子,我令狐冲本来就喜欢这等人物。”当即俯身下拜,说道:“向兄在上,受小弟一礼。”
2 ^$ ~4 A8 }8 [! V4 r) {  向问天哈哈大笑,说道:“普天之下,与向某称兄道弟的,就只兄弟你一人,兄弟你可要记好了。”令狐冲笑道:“小弟受宠若惊之至。”依照武林中惯例,二人结义为兄弟,至少也当撮土为香,立誓他日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但他二人均是放荡不羁之人,经此一战,都觉意气相投,肝胆相照,这些磕头结拜的繁文褥节,谁都不放在眼里,说是兄弟,便是兄弟了。8 Z0 i+ ~# p3 u3 Y7 }6 V7 D3 V( x
  向问天自幼便是独往独来,便如天马行空一般,这次认了一个兄弟,心下甚是喜欢,说道:“可惜这里没有好酒,否则咱们一口气喝他妈的几十杯,那才痛快。”令狐冲道:“正是,小弟喉头早已馋得发痒,哥哥这一提,可更加不得了。”向问天向上一指,道:“那些狗崽子还没远去,咱们只好在这谷底熬上几日。兄弟,适才那武当山的牛鼻子以内力攻你,我以内力相助,将那牛鼻子的内力怎样了?”令狐冲道:“哥哥似是将那道人的内力都引入了地下。”向问天一拍大腿,喜道:“不错,不错。兄弟的悟心真好。我这门功夫,是自己无意中想出来的,武林中无人得知,我给取个名字,叫做‘吸功入地小法。’”令狐冲道:“这名字倒也奇怪。”向问天道:“这门功夫和那武林中人人间之色变的‘吸星大法’相比,直如小巫之见大巫,所以只好称为‘小法’。我功夫只是移花接木,借力打力的小技,将对方的内力导入地下,使之不能为害自己,于自己可半点也没好处。再者,这功夫只有当对方相攻之时方能使用,却不能拿来攻敌伤人,对方当时但觉真气内力源源外泄,不免大惊失色,过不多时,便即复元。我料到他们必定去而复回,因那武当派的牛鼻子功力一复,便知我这‘吸功入地小法’只是个唬人的玩意见,其实不足为惧。你哥哥素来不喜搞这些骗人的技俩,所以从来没有用过。”# n. r* i$ \# I  L" k8 T" {
  令狐冲笑道:“天王老子向问天从来不逃,从不骗人,今日为了小弟,却是两者都破了戒。”向问天嘿嘿一笑,道:“从来不骗人却是未必,只是像武当派松纹道人这种小脚色,你哥哥可还真不屑骗他。”他顿了一顿,笑道:“兄弟你可得小心些,说不定那一天哥哥要骗你一骗。”两人相对大笑,只怕给上面的敌人听见,声音虽然不响,却是笑得甚为欢畅。; x; ]6 S: s8 N8 l) o" H. \4 T
  斗了这大半日,二人腹中均是甚为饥饿,这深谷之底,除了青草苔藓,一无所有,两人只好倚在小石之旁,闭目养神。令狐冲疲累已极,不久便睡着了。睡梦之中,忽见盈盈手持三只拷熟了的青蛙,递在他的手里,说道:“你忘了我么?”令狐冲大声道:“没有忘,没有忘!你——你到那里去了?”他只说了这句话,便见盈盈的影子忽然隐去。他叫道:“你别去!我有很多话跟你说。”眼前只见刀枪剑戟,纷纷杀来,他大叫一声,醒了过来。只听向问天笑嘻嘻的道:“梦见了情人么?要说很多很多的话?”
( g, P8 f" m3 h. k# v% G  令狐冲满脸通红,迷迷糊糊的,也不知说了什么梦话给向问天听了去。向问天道:“兄弟,你要见情人,只有养好了伤,治好了病,才能去找她。”令狐冲道:“我——我没情人。再说,我的伤是治不好的。”向问天道:“我欠了你一命,虽是自己兄弟,总是心中不舒服,非还你一条命不可。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定可治好你的伤。”令狐冲虽说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但因无可奈何,只好淡然处之,但古往今来,除非决意自尽,否则只要有一线生机,任何人都会竭力挣扎。他听向问天说自己之伤可治,此言若从旁人口中说出,未必能信,但向问天实有过人之能,武功之高,除了太师叔祖风清扬外,生平从所未睹,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份量之重,无可言喻,心头登时涌起一股喜悦之情,道:“我—我—”说了两个“我”字,却接不下话去。
6 _6 }+ x+ U, K! h  X/ |  这时一弯冷月,从谷口照射下来,清光遍地,谷中虽仍是阴森森地,但在令狐冲眼中瞧出来,便如是满眼阳光。向问天道:“咱们去见一个人。这人脾气十分古怪,事先不能让他知情。兄弟,你如信得过我,一切便由我安排。”令狐冲道:“那有什么信不过的?哥哥是要设法治我之伤,这是死马当活马医,本来是没有指望之事。治得好是谢天谢地,冶不好是理所当然。”向问天伸舌头舐了舐嘴唇,道:“那条马腿不知丢到那里去了?他妈的,杀了这许多兔崽子,山谷里却是一个也不见。”令狐冲见他这副神情,知他是想寻死尸来吃,心下骇然,不敢多说。8 R4 J. w8 x! u/ n/ f! A1 B% o1 p
  次晨醒来,向问天道:“兄弟,咱们在这里挨下去,非去找死尸来吃不可,可是昨天跌在这小谷中的,个个又老又韧,怕没什么鲜味。我猜你吃起来胃口不会太好。”
; Z- k* J2 B% }  令狐冲忙道:“简直是半点胃口也没有。”向问天笑道:“咱们只好觅路出去。我先给你的相貌改上一改。”到山谷底去抓了些烂泥,涂在他的脸上,随即伸手在自己下巴上一揉,神力到处,发子尽脱,双手再在自己头上一阵搓揉,满头花白头发脱得干干净净,变成了一个油光精滑的秃头。令狐冲见他顷刻之间,相貌便全然不同,又是好笑,又是佩服。向问天又去抓些烂泥来,加大自己鼻子,敷肿双颊,此时便是对面细看,也再难辨认。) q7 _4 |/ X. s2 `$ W
  向问天在前觅路而行,他将双手拢在衣袖之中,遮住了系在双手上的铁链,只要不出手,谁也认不出这个秃头胖子便是那矍铄潇洒的天王老子向问天。二人在山谷中穿来穿去,到得午间,在山坳里见到一株毛桃,桃子虽是尚青,入口酸涩,两人却也顾不得这许多,采来饱餐了一顿。休息了一个多时辰,又再前行,到黄昏时,向问天终于寻到了出谷的方位,但须翻越一个数百尺的峭壁。他将令狐冲负于背上,一口气腾越而上。峭壁外一条鸟道蜿蜓于长草之间,虽然景物荒凉,却再不如那深谷一般,是连鸟兽之迹也丝毫不见的绝地了。$ s: p# s& z2 Q; h* m
  次日清良,两人径向东行,到得一处市镇之上,向问天从怀中取出一片金叶子,叫令狐冲去一家银铺兑成了银子。然后投店借宿。向问天叫了一桌酒席,命店小二送来一大坛酒,和令狐冲二人痛饮了半坛,饭也不吃了,一个伏案睡去,一个烂醉于床,直到次日红日满窗,这才先后醒转,两人相对一笑,回想当日凉亭与石梁上的恶斗,直如隔世。: |% M5 ^0 ]8 }
  向问天道:“兄弟,你在此稍候,我出去一会。”这一去竟是一个多时辰。令狐冲正自担忧,生伯他遇上了敌人,却见他双手大也小包,挟了许多东西回来,手腕间的铁链也已不知去向,想是叫铁匠给凿开了。向问天打开包裹,一包包都是华贵的衣饰,说道:“咱二人都扮成大富商的模样,越是阔绰越好。”当下和令狐冲二人里里外外,换得焕然一新。出得店时,店小二牵过两匹鞍辔鲜明的高头大马过来,也是向问天买来的。二人乘马而行,缓缓向东。行得数日,令狐冲感到累了,向问天便雇了大车给他乘坐,到得运河边上,索性弃车乘船,折而南行。一路之上,向问天流水般花钱,身边的金叶子似乎永远用不完。到得江苏境内,过了长江后,运河两岸市肆繁荣,向问天所买的衣饰越来越是华贵,令狐冲也不多问,一切听由他安排。舟中长日,向问天谈些江湖上的轶事趣事。此人博闻强记,当今武林之中,不但成名人物无人不知,甚至连华山派中劳德诺、施戴子这些第二辈的弟子,他居然也能说得出每个人的出身来历,武功强弱。只把令狐冲听得目瞪口呆,佩服不置。$ n3 Z( x" j9 q2 i2 H2 d
  舟行非是一日,这一天将到杭州,向问天和令狐冲又改从陆行,买了两匹骏马,乘马进了杭州城。那杭州古称临安,南宋时建为都城,向来是个好去处,进得城来,一路上行人比肩,笙歌处处。令狐冲跟着向问天来到西湖之畔,但见碧波如镜,垂柳拂水,景物之美,直如神仙境地。令狐冲道:“常听人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没有去过,不知端的,今日亲见西湖,这天堂之誉,确是不虚了。”向问天一笑,纵马来到一个所在,那地方和外边湖水隔着一条长堤,更是幽静。两人下了马,将坐骑系在湖边的柳树之上,向山边的石级上行去。向问天似是到了旧游之地,路径甚是熟悉。转了几个弯,遍地都是梅树,老干横斜,枝叶茂密,想象初春梅花盛开之日,香雪如海,定然观赏不尽。5 A4 E/ Q7 ~/ c$ r3 K. N
  穿过一大片梅林,走上一条阔逾五尺的青石板大路,来到一座朱门白墙的大庄院外,行到近处,只见大门外写着“梅庄”两个大字,旁边署着“虞允文题”四字。令狐冲读书不多,不知虞允文是南宋破金的大功臣,但觉这几个字儒雅之中透着勃勃英气。
0 V& s; I# V; x8 a( k% {# K1 y  向问天走上前去,抓住门上擦得精光雪亮的大铜环,提了起来,正要敲将下去,忽然想起一事,回头低声说道:“一切听我安排。”令狐冲点了点头,心想:“这座梅庄,显是杭州城大富之家的寓所,难道所住的竟是一位当世名医么?”只听得向问天将铜环敲了四下,停一停,再敲两下,停一停,敲了五下,停一停,又敲三下,然后放下铜环,退在一旁。
  d% k0 h5 h6 m, P  过了半晌,大门缓缓打开,并肩走出两个家人装束的老者来。令狐冲一见,不由得吃了一惊,这二人目光如电,太阳穴高高鼓起,步履稳重,直是两位内功渊深的武学大匠气象,却如何在这里干这仆从厮养的贱役?左首那人躬身说道:“两位驾临敝庄,有何贵干?”向问天道:“嵩山门下,华山门下弟子,有事求见江南四友,四位前辈。”那人道:“我家主人向不见客。”说着便欲关门。向问天从怀中取出一物,展了开来,令狐冲又是一惊,只见他手中之物宝光四耀,乃是一面五色锦旗,上面镶满了珍珠宝石。令狐冲当日在衡山刘正风家中见过,知道这是嵩山派左盟主的五岳令旗,那日刘正风要金盆洗手,嵩山弟子千丈松史登达曾持此旗来加以阻止。这令旗所到之处,犹如左盟主亲到,五岳剑派门下师长弟子,无不凛遵持旗者的号令。
9 e5 z. {0 F6 G/ x- F  令狐冲心下隐隐觉得不安,猜想向问天此旗定是来历不正,说不定还是杀了嵩山派中重要人物而抢来的,他自称是嵩山弟子,又不知有何图谋?只是自己答应过一切听他安排,只好一言不发,静观其变。  F* O8 F- p: X0 S
  那两名家人见了此旗,神色微变,齐声说:“嵩山派左盟主的令旗?”向问天道:“正是。”右首那家人道:“江南四友和五岳剑派素不往来,便是左盟主亲到,我家主人也未必——未必——嘿嘿。”他下面的话便不说下去,意思却甚是明显:“便是左盟王亲到,我家主人也未必肯予接见。”只是嵩山派左盟主毕竟位高望重,这家人不愿口出轻侮之言,但他显然认为“江南四友”的身份地位,比之左盟主又高得多了。令狐冲心道:“这‘江南四友’是何等样人物?倘若他们在武林之中真有这等大来头,怎地从没听师父、师娘提过他四人的名字?我在江湖之上行走,多听人讲到当世武林中的前辈高人,却也不曾听到有人提及‘江南四友’四字。”
6 H/ C7 y7 m/ m1 C, H2 l  向问天微微一笑,将五岳令旗收入怀中,说道:“我左师侄这面令旗,不过是拿来唬人的。江南四位前辈是何等样人,也不会将这令旗放在眼里——”令狐冲心道:“你说‘左师侄’?居然冒充是左盟主的师叔。当真越来越不成话了。”只听向问天继续说道:“只是在下一直无缘拜见江南四位前辈,拿这面令旗出来,不过作为信物而已。”两位家人“哦”了一声,听他话中将江南四友的身份抬得甚高,脸色便和缓了下来。一人道:“阁下是左盟主的师叔?”向问天又提一笑,道:“正是。在下是武林中的无名小卒,两位自是不识了。想当年丁兄在祁连山下单掌劈四霸,一剑伏双雄;施兄在湖北横江救孤,一柄紫金八卦刀杀得青龙帮一十三名大头子血溅汉水江头,这等威风,在下记忆犹新。”
& P/ _7 h* ^/ T2 y2 \1 l; S4 R  那两个家人打扮之人,正是一个姓丁,一个姓施,归隐梅庄之前原是江湖上两个行事十分辣手的半正半邪人物。他二人一般的脾气,做了事后,绝少留名,是以武功虽高,名字却少有人知。向问天所说的那两件事,正是他二人生平的得志杰作,一来对手甚强,而他二人以寡敌众,胜得干净利落;二来这两件事都是曲在对方,二人所作的乃是行侠仗义的好事,这种义举他二人生平所为者甚是寥寥。大凡做了好事,虽不想故意宣扬,为人所知,但若是给人无意中知道,毕竟心中窃喜,亦是人情之常。丁坚和施令威二人听得向问天居然提及他二人二十余年前的所作生平最得意之事,不由得脸上露出喜色。( @  o8 `3 P/ @
  丁坚微微一笑,道:“小事一件,何足挂齿?阁下见闻倒是广博得很。”向问天道:“武林中沽名钓誉之徒甚众,而身怀真材实学,做了大事不愿宣扬的清高之士,却是难得,‘一字电剑’丁大哥和‘八方风雨’施三哥的名头,在下仰慕已久。当我听得左师侄说道有事须来杭州向江南四友请教,在下虽然归隐已久,但想江南四友未必见得肯,但若能见到‘一字电剑’和‘八方风雨’二位,便算不虚此行,因此上便答允到杭州来走一趟。左师侄说道,倘若是他自己亲来,只怕四位前辈不肯接见,因他近年来在江湖上名头太响,恐怕前辈们瞧他不起,倒是在下素来不在外走动,说不定还不怎么惹厌。哈哈,哈哈。”丁施二人听他既捧江南四友,又大大的捧了自己二人,亦是甚为高兴,陪他哈哈哈的笑了几声,见这秃头胖子面目虽是可憎,但言谈举止,颇具器度,确不是平常人物,心下也多了几分敬意。
) b; q- o' U. U8 l3 K7 n4 j8 v  施令威心下已决定代他传报,转头向令狐狐道:“这一位是华山派门下?”向问天抢着道:“这一位风兄弟,是当今华山掌门岳不群的师叔。”令狐冲听他信口胡言,早已猜到他要给自己捏造一个名字和身份,却决计料不到他说自己是恩师的师叔。令狐冲虽然诸事漫不在乎,但要他冒认是恩师的长辈,究竟心中不安,忍不住身子一震,幸好他脸上涂了厚厚的黄粉,震惊之情却是丝毫不露。
2 ]( |8 K, t7 ^, C% {0 u! T7 M( Z  丁坚和施令威相互瞧了一眼,心下均有些起疑:“这人其实年纪虽是瞧不出来,多半未过四十,怎能是岳不群的师叔。”要知向问天虽替令狐冲施了易容之术,将他面貌扮得甚是苍老,但毕竟难以使他变成一个老者,若是强加化装,反易露出马脚,他当即接口道:“这位风兄弟年纪比岳不群还小了几岁,却是风清扬师叔独门剑法的唯一传人。”
+ M9 }: l0 c& e2 G  \9 w2 ~  丁坚“啊”的一声,他是使剑的名家,听得令狐冲精于剑法,忍不住技痒,只是见这人满脸黄肿,形貌猥琐,实不像是个精擅剑法之人。华山派前辈人物中是否有个风清扬,他也不大清楚,至于风清扬的剑法如何,他更加不知了。他向施令威望去,施令威点了点头。丁坚道:“不知二位大名如何称呼。”向问天道:“在下姓童,名叫童化金。这位风兄弟,大名是上二下中。”丁施二人都拱了拱手,道:“久仰,久仰。”向问天暗暗好笑,自己叫童化金,便是铜化金之意,以铜化金,自然是假货了,这“二中”二字却是将“冲”字拆开来的。武林中并没这样两个人,他二人居然说“久仰,久仰”,不知从何“仰”起?+ A' X; C1 v+ _. u& [5 e
  丁坚说道:“两位请进厅上用茶,待在下去禀告敝上,见与不见,却是难言。”向问天笑道:“两位和江南四友名虽主仆,情若兄弟。四位前辈可不会不给丁施二兄的面子。”丁坚微微一笑,让在一旁。向问天便即迈步入内,令狐冲跟了进去。走过一个大天井,那天井左右各植两棵老梅,枝干如铁,极是苍劲。施令威请二人就座,自己站着相陪,丁坚则进内禀报。向问天见施令威站着,自己踞坐,未免对他不敬,但他在梅庄乃是仆役,不能请他也坐,当下说道:“风兄弟,你瞧这一幅画,寥寥数笔,力道可厉害着呢。”一面说,一面站起来走到那幅悬在厅中的大中堂之前。
' p7 |; p- K+ c! o' \4 ~! _  令狐冲和他同行多月,知他虽是十分聪明机智,于文墨书画却不擅长,这时忽然赞起画来,自是另有深意,当即应了一声,走到画前。只见那画中绘的是一个仙人的背面,墨意淋漓,笔力雄伟,令狐冲虽不懂画,却也知乃是一幅力作,又见画上题款是:“丹青生大醉后泼墨”八字,笔法森严,一笔笔便如长剑的剌划。令狐冲道:“童兄,我看了画上这个‘醉’字,便十分喜欢,这八个字之中,倒似是包着一套极高明的剑术。”原来他看了这八个字的笔法和那画中仙人的手势衣折,不由自主的便想到思过崖后洞石壁上所刻的一种剑法,只觉笔路剑意,极有类似之处。当日他为了邀斗田伯光,将石壁上的种种武功看得极熟,此刻一见图画,便有似曾相识之感。
; Q9 v( @/ D# r$ g6 o  向问天尚未答话,施令威在他二人身后说道:“这位风兄果然是剑术名家。我家主人丹青先生说道:那日他大醉之后绘此一画,无意中将他剑法蕴蓄于内,那是他生平最得意之作,酒醒之后再也绘不出来。风兄居然能从此画中看出剑意,丹青先生定当引为知己。我进去告知丹青先生。”说着喜孜孜的走了进去。
; b* b& D; Y. _5 s  向问天咳嗽一声,道:“风兄弟,原来你懂得书画。”令狐冲道:“我什么也不懂,胡诌几句,碰巧撞中。这位丹青先生若和我谈书论画,可要我出丑了。”刚说了这句话,忽听得一人大声说道:“他从我画中看出了剑法来?这人在那里?他——他的眼光可了不起啊。”叫嚷声中,走进一个人来。这人髯长及腹,左手拿着一只酒杯,脸上醺醺然大有醉意。施令威跟在其后,说道:“这两位是嵩山派的童爷和华山派的风爷。这位是梅庄四主人丹青先生。四庄主,这位风爷一见庄主的丹青笔画,便说其中含有一套高明的剑术。”
) g7 g+ k: t5 V) @6 A  那四庄主丹青生斜着一只醉眼,向令狐冲端相一会,道:“你懂得画?会使剑?”他这两句话,问得甚是无礼,令狐冲见他左手所持酒杯乃是一只翠绿欲滴的翡翠杯,猛地里想起祖千秋在黄河舟中所说的话来,说道:“白乐天杭州喜望诗云;红柚识棱夸柿叶,青旗沽酒趁梨花。饮梨花酒当用翡翠杯,四庄主果然是喝酒的大行家。”) h; P, @. }# `) j* `
  要知令狐冲没读过多少书,什么诗词歌赋,全然不懂,但他生性十分聪明,于别人说过的话,实有过耳不忘之才,这时径将祖千秋的话搬了过来。丹青生一听,双眼睁得大大的,突然一把抱住了令狐冲,大叫道:“啊哈,好朋友到了。来来来,咱们喝他三百杯去,风兄弟,老夫好酒、好画、好剑,人称三绝,三绝之中,以酒为首,丹青次之,剑道居未。”6 d6 d0 b# e8 R
  令爪冲大喜,心想:“丹青我是一窍不通。我是来求医治伤,终不成跟人家比剑动手。这喝酒吗,那是求之不得。”当即跟着丹青生向内进走去。穿过一道回廊后,来到西首一间房中。门帷掀开,便是一阵扑鼻酒香。令狐冲自幼嗜酒,赏鉴甚精,一闻到这酒香,便道:“好啊,这儿有二锅头的汾酒。唔,这百草酒只怕已有七十五年,那猴儿酒更是难得。”他一闻到猴儿酒的酒香,登时想起六师弟陆大有来,忍不住心中一酸。9 {( A- J. Z9 C' a/ ~
  丹青生附掌大笑,叫道:“妙极,妙极,风兄弟一进我酒室,便将我所藏三种最佳名酿报了出来,当真是大名家,了不起,了不起。”令狐冲只见室中琳琅满目,到处都是酒坛,酒瓶,酒葫芦,酒杯,说道:“前辈所藏,岂止名酿三种而已。这绍兴女儿红固是极品,这西域吐鲁番的葡萄酒,四蒸四酿,在当世也是首屈一指的了。”丹青生又惊又喜,问道:“我这吐鲁番四蒸葡萄酒密封于木桶之中,老弟怎地也嗅得出来?”令狐冲微笑道:“这种好酒,即使是藏于地下数丈的地窖之中,也掩不住它的酒香。”丹青生叫道:“来来来,咱们便来喝这四蒸四酿葡萄酒。”将屋角落中一只木桶搬了出来。那木桶已然旧得发黑,上面弯弯曲曲的写着许多西域文字,木塞上用火漆封住,火漆上盖了印,显得极为郑重。丹青生握住木塞,轻轻往上一拔,登时满室酒香。施令威向来滴酒不沾唇,问到这股冽的酒气,不禁有些醺醺之意。丹青生挥手笑道:“你出去,你出去,可别醉倒了你。”将三只酒杯并排放了,拍起酒桶,便往杯中斟去。那酒殷红如血,酒高于杯缘,却不溢出半点。向问天心中喝一声采:“此人武功好生了得,抱住这百来斤的大木桶向小小酒杯中倒酒,居然齐口而止,实是难能。”丹青生将木桶挟在胁下,左手举杯,道:“请,请!”双目凝视令狐冲的脸色,瞧他嗜酒之后的神情。令狐冲举杯喝了半杯,大声办味,只是他脸上涂了厚粉,瞧上去一片漠然,似乎不甚喜欢。丹青生心下惴惴:“难道这位酒中大行家竟以为我这桶酒平平无奇么?”8 }8 o# Y2 J/ n" X8 \+ Z2 q
  令狐冲闭目半晌,睁开眼来,说道:“奇怪,奇怪!”丹青生问道:“什么奇怪?”令狐冲道:“此事难以索解,晚辈可当真不明白了。”丹青生眼中闪动着十分喜悦的光芒,道:“你问的是——”令狐冲道:“这酒晚辈生平只在长安城中喝过一次,虽是醇美之极,酒中却有微微的酸味。据酒庄中的老师傅言道,那是运来之时沿途巅动之故。这四蒸四酿的吐鲁番葡萄酒,多搬动一次,便减色一次,想从吐鲁番到杭州,不知有几万里路,可是前辈此酒,竟然绝无酸味,这个——”丹青生哈哈大笑,得意之极,说道:“这是我的不传之秘。我是用三招剑法,向西域剑豪莫花尔彻换来的秘诀,你想不想知道?”令狐冲摇头道:“晚辈得尝此酒,已是心满意足,前辈这秘诀,却不敢多问了。”丹青生道:“喝酒,喝酒。”又倒了三杯,他见令狐冲不问这秘诀,不禁心痒难搔,道:“其实这秘诀说出来不值一文,可说毫不希奇。”令狐冲知道自己越不想听,他越是要说,忙摇手道:“前辈千万别说。你这三招剑招定然非同小可。以如此重大代价换来的秘诀,晚辈轻轻易易的便学了去,于心何安?常言道:无功不受禄——”丹青生道:“你陪我喝酒,说得出此酒的来历,便是大大的功劳了。这秘诀你非听不可。”
: Z* a7 T2 p- l" A) m( w  令狐冲道:“晚辈得蒙前辈接见,又赐以极品美酒,已是感激无比,怎可——”丹青生道:“我愿意说,你就听好了。”向问天劝道:“四庄主一番美意,风兄弟你不用推辞了。”丹青生道:“对,对!”他笑咪咪的道:“我再考你一考,你可知这酒已有多少年份?”令狐冲将杯中酒干了,办味多时,道:“这酒另有一个怪处,似乎已有一百二十年,又似只有十二三年。新中有陈,陈中有新,比之寻常百年以上的美酒,另有一股风味。”第四十九回 江南四友
: g! ^- c4 H: f- P  v  向问天眉头微蹙,心道:“这一下可献丑了。一百二十年和十二三年,相差百年以上,怎能相提并论。”他生怕丹青生听了不愉,却见这老儿哈哈大笑,一部大胡子吹得笔直,笑道:“好兄弟,果然厉害。我这秘诀,便在于此。我跟你说,那西域剑豪,莫花尔彻送了我十坛三蒸三酿的一百二十年吐鲁番美酒,用二十匹大宛良马驮到杭州来,然后我依法再加一蒸一酿,十坛美酒,酿成一桶。屈指算来,正是十二年半以前之事。这美酒历关山万里而不酸,酒味陈中有新,新中有陈,便是在此。”向问天和令狐冲一齐鼓掌,道:“原来如此。”令狐冲道:“能酿成这等好酒,便是以十招剑法去换,也是值得。前辈只用三招去换,那是占了天大便宜了。”& P8 U6 S4 f0 g; P
  丹青生更是喜欢,道:“老弟真是我的知己。当日大哥、二哥都埋怨我以剑招换酒,令我中原绝招,传入了西域。三哥虽然笑而不言,心中恐怕他是不以为然。只有老弟才明白我是占了便宜,好,咱们再喝一杯。”
4 P( V- T& M, l9 v3 V; l  令狐冲又喝了一杯,道:“四庄主,此酒另有一个喝法,可惜眼下无法办到。”丹青生忙问道:“什么喝法?为什么办不到?”令狐冲道:“吐鲁番是天下最热之地,听说当年玄奘到天竺取经,途经火焰山,便是吐鲁番了。”丹青生道:“是啊,那地方真是热得可以。一到夏天,大家整日浸在冷水桶中,还是难熬。到得冬天,却又奇寒彻骨。正因如此,所生葡萄才与众不同。”令狐冲道:“晚辈在长安城中喝此酒之时,适逢隆冬,酒庄中那位老师傅拿了一大块冰来,将酒杯放于冰上。这美酒一经冰镇,另有一番滋味。此刻正当初夏,这冰镇美酒的奇味,便品尝不到了。”/ a& g2 g- e" @7 v
  丹青生道。“我在西域之时,不巧也是夏天,那莫花尔彻也说过冰镇美酒的妙处。老弟,那容易,你就在我这里住上大半年,到得冬天,咱们同来品尝。”他顿了一顿,皱眉道:“只是要人等上这许多时候,实是心焦。”向问天道:“可惜江南一带,并无练‘寒冰掌’、‘阴风爪’一类纯阴功夫的人物,否则——”他一言未毕,丹青生叫道:“有了,有了!”说着放下酒桶,兴冲冲的走了出去。令狐冲朝向问天瞧去,满腹疑窦,向问天含笑不语。
) i6 g& m/ P, q  过不多时,丹青生拉了一个极高极瘦的老者进来,说道:“二哥,这一次无论如何要你帮帮忙。”令狐冲见这人眉清目秀,只是脸色白中泛青,似乎是一具僵尸模样,令人一见之下,心中便感到一阵凉意。丹青生给二人引见了,原来这老者是梅庄二庄主黑白子,他头发极黑而皮肤极白,果然是黑白分明。黑白子冷冷的道:“帮什么忙?”丹青生道:“请你露一手化水成冰的功夫,给我这两位好朋友瞧瞧。”: N7 N8 w$ L/ _& P% Q4 [
  黑白子翻着一双黑白分明的怪眼,冷冷的道:“雕虫小技,何足挂齿?没的叫人家笑话。”丹青生道:“二哥,不瞒你说,这位风兄弟道,吐鲁番葡萄酒以冰镇之,饮来别有奇趣。这大热天,却到那里找冰去?”黑白子道:“这酒香醇之极,何必更用冰镇?”令狐冲道:“吐鲁番是酷热之地——”丹青生道:“是啊,热得紧!”令狐冲道:“当地所生葡萄虽佳,却不免有些暑气。”丹青生道:“是啊,那是免不了的。”令狐冲道:“这种暑气带入了酒中,过得百年,虽然暑气大减,但善于品味之人,仍旧可以察觉酒中有一股辛辣之意。”丹青生道:“是极,是极!老弟不说,我还道是我蒸酒之时火头太旺,可错怪了那个御厨了。”令狐冲问道:“什么御厨?”丹青生笑道:“我只怕蒸酒时火候不对,糟塌了这十坛美酒,特地到北京皇宫之中,将皇帝老儿的御厨抓了来生火蒸酒。”黑白子摇头道:“当真是小题大做。”! }6 R) l4 l# |1 _8 i. {
  令狐冲笑道:“原来如此。若是寻常的英雄侠士,喝这烈酒时多一些辛辣之气,原亦不妨。但二庄主、四庄主隐居于这风景秀丽的西湖边上,何等清高,和武林中的粗人大不相同。这酒一经冰镇,去其火气,便和二位高人的身份相配了。”向问天道:“好比下棋,力斗博杀,那是第九流的棋品,一二品的高棋却是入神坐照——”黑白子怪眼一翻,抓住他肩头,急问:“你也会下棋?”向问天道:“在下生平最喜下棋,可惜棋力不高,于是走遍中原,访寻棋谱。三十年来,古往今来的名局,胸中倒记得不少。”黑白子问道:“记得那些名局?”向问天道:“比如王质在烂柯山遇仙所见的棋局啦,刘仲甫在骊山遇仙对奕的棋局啦,王积薪遇狐仙婆媳的对局啦——”
6 M2 X3 O4 J3 B  他话未说完,黑白子已连连摇头,道:“这些神话,焉能信得?更那里真有棋谱了?”说着松手放开了他肩头。向问天道:“在下初时也道这是好事之徒编造的故事,但二十五年前见到了刘仲甫和骊山仙姥的对奕图谱,着着精警,实非常人所能,这才死心塌地,相信确非虚言。前辈于此道也有所好么?”丹青生哈哈大笑,一部大胡子又直飘起来。向问天故作不解,问道:“前辈如何发笑?”丹青生道:“你问我二哥喜不甚欢下棋,哈哈哈,我二哥道号黑白子,你说他喜不喜欢下棋?二哥之爱棋,便如我爱酒。”向问天道:“在下胡说八道,当真是班门弄斧了,二庄主莫怪。”( j1 }) D& f( E
  黑白子道:“你当真见过刘仲甫和骊山仙姥对奕的图谱?我在前人笔记之中,见过这则记载,说道刘仲甫是当时国手,却在骊山之麓,给一个乡下老媪杀得大败,登时呕血数升,这局棋谱,便称为‘呕血谱’,难道世上真有这局呕血谱?”他进室来时,神情甚是冷漠,此刻却是十分的热切。向问天道:“在下廿五年之前,曾在四川成都一处世家旧宅之中见过,只因这一局实在杀得太过惊心动魄,虽然事隔廿五年,全数一百一十二着,倒还着着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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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0-15 00:35 | 只看该作者
黑白子道:“一共一百一十二着?你倒摆来给我瞧瞧。来来,到我棋室中去摆局。”# F8 H3 i6 k) t/ A, }# b% F: k. a
  丹青生伸手拦住,道:“且慢!二哥,你不给我制冰,说什么也不放你走。”说着捧过一只白瓷盆,盆中盛满了清水。黑白子叹道:“四兄弟各有所痴,那也叫无可如何。”伸出右手食指,插入了瓷盆之中。. @) {8 k" h* \: T$ I7 k, d
  只见水面上浮起一丝丝白气,过不多时,瓷盆边上起了一层白霜,跟着水面结成一片片薄冰,这些冰越结越厚,只一盏茶时分,一瓷盆清水都化成了寒冰。向问天和令狐冲都是大声喝采。向问天道:“这‘黑风指’的功夫,听说武功中失传已久,却原来二庄主——”丹青生抢道:“这不是‘黑风指’,叫做‘玄天指’,和‘黑风指’的霸道功夫,又有上下床之别。”他一面说,一面将四只酒杯放在冰上,在杯中倒了葡萄酒。眼见酒面上冒出几丝白气,令狐冲道:“行了!”" M+ K2 X; |) \# \  w- w9 Z
  丹青生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果觉既厚且醇,更无半分异味,再加一股清凉之意,沁人心脾,大声赞道:“妙极!我这酒酿得好,风兄弟品得好,二哥的冰制得好。你呢?”他向着向问天,笑道:“你在旁一搭一挡,搭挡得好。”/ m4 ^' S* f1 A. M) H
  黑白子将酒随口饮了,也不理会酒味好坏,拉着向问天的手,道:“去,去!摆刘仲甫的‘呕血谱’给我看。”向问天一扯令狐冲的袖子,令狐冲会意,道:“在下也去瞧瞧。”丹青生道:“那有甚么好看?还不如在这里喝酒。”令狐冲道:“咱们一面喝酒,一面看棋。”说着跟了黑白子和向问天而去。丹青生无奈,只得挟着那只大酒桶跟入棋室。; N1 N9 u- H/ d0 ~' N; u
  只见好大一间房中,除了一张石几,两只软椅之外,空荡荡地一无所有,石几上刻着纵横十九道棋路,对放着一盒黑子,一盒白子。这棋室中除了几椅棋子之外不设一物,当是免得对局者分心。$ P, f" r( j. g) o
  向问天走到石几之前,在“平部”六三略放了一枚黑子,然后在九三路放一枚白子,在六五路放一枚黑子,在九五路放一枚白子,如此不住置子,放到第六十六子时,双方瀍斗极烈。黑白子只瞧得额头汗水涔涔而下。令狐冲暗暗纳罕,眼见他适才以“玄天指”化水成冰,那是何等高强的内功修为,奕棋只是小道,他却瞧得满头大汗,可见事不关心,关心则乱,此人爱棋成痴,向问天多半是拣正了他这弱点进袭。' A: N. ~1 C& m0 S/ r9 Y
  黑白子见向问天良久不放下一步棋子,耐不住问道:“下一步怎样?”向问天微笑道:“这是关键所在,以二庄主高见,该当如何?”黑白子苦思良久,沉吟道:“这一子吗?断又不妥,连也不对,冲是冲不出,做活却又活不成。这——这——这—”他手中拈着一枚黑子在石几上轻轻敲击,良久良久,这一手始终无法下去。这时丹青生和令狐冲已各饮了十七八杯葡萄美酒。9 F" B& L- {" _
  丹青生见黑白子的脸色越来越青,道:“向老兄,这是‘呕血谱’,难道你真要我二哥想得呕血不成?下一步怎么下,爽爽快快说出吧。”向问天道:“好!这第六十七子,下在这里。”于是在“上部”七四路下了一子。黑白子拍的一声,在大腿上重重一拍,叫道:“好,这一子下在此处,确是妙着。”向问天微笑道:“刘仲甫此着,自然精采,但那也只是人间国手的妙棋,和骊山仙姥的仙着相比,却又大大不如了。”黑白子忙问:“骊山仙姥的仙着,却又如何?”向问天道:“二庄主不妨想想看。”' d& r& i; z! N0 e: J/ k
  黑白子想了半日,总觉败局已成,难以反手,道:“既是仙着,我辈凡夫俗子怎想得出来?童兄不必卖关子了。”向问天微笑道:“这一着神机妙算,当真只有神仙才想得也来。”# L! D3 |# o: C' o4 |2 r' [
  黑白子是个善变之人,也就精于揣度对方心意,眼见向问天不将这一局棋爽爽快快的说出,好教人痒难心搔,料想他定是有所企求,便道:“童兄,你将这一局棋说与我听,我也不会白听了你的。”令狐冲心想:“莫非向大哥知道这位二庄主的‘玄天指’神功能治我之病,才兜了这样一个大圈子来求他?”向问天抬起头来,哈哈一笑,说道:“在下和风兄弟对四位庄主绝无所求。二庄主此言,可将我二人瞧得小了。”黑白子深深一揖,道:“在下失言,这里谢过。”2 v+ v4 g3 T5 P
  向问天和令狐冲还礼。向问天道:“我二人来到梅庄,乃是要和四位庄王打一个赌。”黑白子和丹青生齐声道:“打一个赌?打什么赌?”向问天道:“我赌梅庄之中,无人能在剑法上胜得过这位风兄弟。”黑白子和丹青生一齐转看令狐冲。黑白子神色漠然,不置可否。丹青生却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打什么赌?”' b: D) Y  k6 g& Y6 P- F
  向问天道:“倘若是我们输了,这一幅图送给四庄主。”说着解下负在背上的包袱,打了开来,里面是两个卷轴。他打开一个卷轴,乃是一幅极为陈旧的图画,右上角题着“北宋范中立溪山行旅图”十字,一座高山冲天而起,墨韵凝厚,气势雄峻之极。令狐冲虽然不懂绘画,也知这幅山水真是精绝之作,但见那山森然高耸,虽是纸上的图画,也令人不由自主的兴高山仰止之感。丹青生大叫一声。“啊哟!”双眼牢牢的钉住了那幅图画,目光再也移不开来,隔了良久,才道:“这是北宋范宽的真迹,你——你——却从何处得来?”# Z1 @# Y; G' Q- `8 V% b
  向问天微笑不答,伸手慢慢将卷轴卷起。丹青生道:“且慢!”在他手臂上一拉,要阻他卷画,岂知手掌碰到他手臂之上,一股柔和而浑厚的内力涌将出来,将他手掌轻轻弹开。向问天却如一无所知,将卷轴卷好了。丹青生心下好生诧异,他刚才扯向问天的手臂,生怕撕破了图画,手上并未如何用力,但对方内劲这么一弹,却显示了极上乘的内功,而且显然尚自行有余力。他暗暗佩服,说道:“老童,原来你武功如此了得,只怕不在我四庄主之下。”向问天道:“四庄主取笑了。梅庄四位庄主除了剑法之外,那一门功夫都是当世无敌。我童化金无名小卒,如何敢和四庄主相比?”丹青生脸一沉,道:“你为什么说‘除了剑法之外’?难道我的剑法还当真不及他?”
8 W. L4 ]" x( c4 T8 T4 z, h' }+ M  向问天微微一笑,道:“二位庄主,请看这一幅书法如何?”将另一个卷轴打了开来,却是一幅笔走龙蛇的狂草。丹青生奇道:“咦,咦,咦!”连说三个“咦”字,突然张口大叫:“三哥,三哥!你的性命宝贝来了!”这一下呼叫声音响极,墙壁门窗都为之震动,椽子上灰尘簌簌而落,加之这声叫唤突如其来,向问天和令狐冲都是吃了一惊。
, m$ K9 {  N3 m. z/ }; l  只听得远处有人说道:“什么事大惊小怪?”丹青生叫道:“你再不来看,人家收了起来,可叫你后悔一世。”外面那人道:“你又觅到什么冒牌货的书法了,是不是?”门帷掀起,走进一个人来。这人矮矮胖胖,头顶秃得油光滑亮,寸发不生,右手提着一枝大笔,衣衫上都是墨迹。他走近一看,突然双目直瞪,凝住了呼吸,道:“这——这是真迹——真是唐朝——唐朝张旭的‘率意帖’,假—假—假不了!”! c0 I) {3 o, ?
  帖上的草书大开大阖,便如一位武林高手展开轻功,窜高伏低,虽是行动迅捷,却不失高雅的风致。令狐冲在十个字中还识不到一个,但见帖尾写满了题跋,盖了不少图章,其中许多人都是官衔甚高,料想此帖的是非同小可。丹青生道:“这位是我三哥秃笔翁,他取此外号,乃是因他性爱书法,写秃了千百枝笔,却不是因他头顶光秃秃地。这一节千万不可弄错。”令狐冲微笑应道:“是。”眼见那秃笔翁伸出右手食指,顺着那率意帖中的笔路一笔一划的临空钩勒,脸上神情如醉如痴,对向问天和令狐冲二人固是一眼不瞧,连丹青生的说话也显然浑没听在耳中。+ E8 S' M! n2 ~/ E0 v8 G; d+ A
  令狐冲突然之间,心头一震:“向大哥此举,只怕全是早有预谋。记得我和他在那凉亭中初会,他背上便有这么一个包裹。”但转念又想:“当时包袱之中,未必藏的便是这两个卷轴,说不定他为了来求梅庄的四位庄主治我之病,途中当我在某店中休息之时,出去买来,甚或是偷来抢来。嗯,多半是偷盗而得,这等无价之宝,又那里买得到手?”耳听得那秃笔翁临空写字,指上发出极轻微的嗤嗤之声,内力之强,和黑白子各擅胜场,又想:“我的内伤乃因桃谷六仙及不戒大师而起,这梅庄三位庄主的内功,似乎颇在桃谷六仙和不戒大师之上,那大庄主说不定更加厉害。再加上向大哥,五人合力,或许能治我之伤了。但愿他们不致大耗功力才好。”5 P- @# I1 P& r, p
  向问天不等秃笔翁写完,便将率意帖收了起来,包入包裹之中。秃笔翁向他愕然而视,过了良久,说道:“换什么?”向问天摇头:“自什么都不能换。”秃笔翁道:“二十八招石鼓打穴笔法!”黑白子和丹青生齐声叫道:“不行!”秃笔翁道:“行,为什么不行?能换得张旭这幅狂草真迹到手,我那二十八招石鼓打穴笔法又何足惜?”向问天摇头道:“不行!”秃笔翁急道:“那你为什么拿来给我看?”向问天道:“就算是在下的不是,三庄主只当从来没看过便是。”秃笔翁道:“看已经看过了,怎能只当从来没看过?”向问天道:“三庄真的要得这幅张旭真迹,亦是不难,只须和我们打一个赌。”秃笔翁忙问:“赌什么?”1 c* `5 @+ d0 q' j% s
  丹青生道:“三哥,此人有些疯疯癫癫。他说赌我们梅庄之中,无人能胜得这位华山风朋友的剑法。”秃笔翁道:“若是有人胜得了这位朋友,那便如何?”向问天道:“若是梅庄之中,不论那一个人胜得我风兄弟手中长剑,则在下将这幅张旭真迹率意帖奉送三庄主,将那幅范宽真迹豁山行旅图奉送四庄主,还将在下心中所记神仙鬼怪所下的围棋名局三十局,一一录出,送给二庄主。”秃笔翁道:“我们大哥呢?你送他甚么?”向问天道:“我这位兄弟身上,有一部古往今来,无双无对的琴谱,叫做‘笑傲江湖之曲’,便送给大庄主。”秃笔翁等三人听了倒不怎样,令狐冲却是大吃一惊:“他——他怎么知道我有这部‘笑傲江湖’的琴谱?”黑白子道:“我等虽不知这‘笑傲江湖之曲’有何妙处,但自棋、书、画三份赌注类推,这琴谱自必也是非同小可之物。倘若我梅庄之中,果然无人能胜得风兄弟,我们要赔什么赌注?”丹青生笑道:“这位风兄精通酒理,剑法也必高明,可是他年纪轻轻。难道我梅庄之中,嘿嘿,这可太笑话了。”7 f. @& I. ?+ w
  这几句话说得含含糊糊,但意思却甚是明显,他绝不相信令狐冲竟能胜得梅庄中所有的高手,只是令狐冲精于品酒,他对之深具好感,言语便不存轻蔑之意。令狐冲本来和向问天有约在先,一切听由他安排,但事情演变至斯,觉得向问天做得太也过份,何况自己内力全失,如何是梅中这些高人的对手?便道:“童大哥爱说笑话,区区萤烛之光,怎敢和梅庄诸位庄主的旭日争辉?”向问天笑道:“这几句客气话当然是要说的,否则别人当你狂妄自大,目无尊长了。”
' k# y! L# J8 b; R; _  秃笔翁似乎没将二人的言语听在耳里,喃喃吟道:“‘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四弟,那张旭虽称‘草圣’,乃草书之圣,那三句诗,是杜甫‘饮中八仙歌’的。此人又是‘饮中八仙’之一,你看了这率意帖,可以想象当年他酒酣笔落的情景,唉,当真是天马行空,不可羁勒,好字,好字!”丹青生道:“是啊,此人既爱喝酒,自是个大大的好人,写的字当然也不会差的了。”秃笔翁道:“韩愈品评张旭时说道:‘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此公正是我辈中人,不平有动于心,发之于草书,有如仗剑一挥,不亦快哉。”他提起手指,又临空书写,写了几笔,随:“喂,你打开来再给我瞧瞧。”向问天摇了摇头,笑道:“三庄主取胜之后,这张帖便是你的了,此刻何必心急?”
% A$ R; O8 |" q; p7 D  黑白子善于奕棋,思路周详,未算胜,先虑败,又问:“倘若梅庄之中确是无人胜得这位风兄的剑法,咱们又输什么赌注?”向问天道:“我早已说过,咱们来到梅庄,不求一事,不求一物。风兄弟只不过来到天下武学的巅峰之所,与当世高手印证剑法。倘若侥幸得胜,咱们转身便走,甚么赌注都不要。”黑白子道:“哦,这位风兄是求扬名来了。一剑连败‘江南四友’,自是名动江湖。”向问天摇头道:“二庄主料错了。今日梅庄印证剑法,不论谁胜谁败,若有一字漏泄于外,我和风兄弟天诛地灭,乃是狗屎不如之辈。”
* j8 S6 y( T) b  丹青生道:“好,好!说得爽快。这房间甚是宽敞,我便和风兄弟来比划两手。你的剑呢?”向问天笑过:“来到梅庄,怎敢携带兵刃?”丹青生放大喉咙,叫道:“拿两把剑来!”% c" w  x  E  Z; m/ [
  外边有人应了一声,接着丁坚和施令威各捧一剑,走到丹青生面前,躬身奉上。丹青生接了一剑,道:“这剑给他。”施令威道:“是!”双手托着另一把剑,走到令狐冲面前。令狐冲觉得此事甚为尴尬,转头去瞧向问天。向问天道:“梅庄四庄主剑法通神,风兄弟,你便学得一招一式,那也是终身受用不尽。”$ E  p5 g* }. _! }. R
  令狐冲眼见当此情势,这剑已不得不比,只得伸出双手,将长剑按了过来。黑白子忽道:“四弟且慢。这位童兄打的赌,是赌我们梅庄之中,无人胜得风兄。丁坚也会使剑,他也是梅庄中人,倒也不必一定你四弟亲自出手。”
& |4 U8 t1 b, J  原来黑白子越听向问天说得有恃无恐,越觉此事不妥,当下决定要丁坚先行出手试招,心想他外号叫作“一字电剑”,剑法着实了得,何况他在梅庄只是家人身份,纵然输了,也无损梅庄令名,这风二中剑法的虚实,便可得知。: a" l* [. K* ~& o) o2 i" S+ r
  向问天道:“是,是。只须梅庄之中,有人胜得我风兄弟的剑法,便算是我们输了,也不一定是四位庄主亲自出手。这位丁兄,江湖上人称‘一字电剑’,剑招之快,世所罕见。风兄弟,你先领教这位丁兄的一字电剑,也是好的。”丹青生将长剑一抛,笑道:“你打输了,罚你喝三大碗酒。”丁坚一躬身,接住长剑,向令狐冲道:“丁某领教风爷的剑法。”刷的一声,将剑拔了出来。令狐冲当下也拔剑出鞘,将剑鞘放在石几之上。
0 }4 Y' {" \  I2 U  向问天道:“三位庄主,丁兄,咱们是印证剑法,可不用较量内力。”黑白子道:“那自然是点到为止。”向问天道:“风兄弟,你可不得使出丝毫内力。咱们较量剑法,招数精熟者胜,粗疏者败,你华山派的气功,在武林中是有名的,你若是以内力取胜,便算是咱们输了。”令狐冲心中暗暗好笑:“向大哥知我没半分内力,却用这些言语挤兑人家。”便道:“小弟的内力使将出来,教三位庄主和丁施二兄笑掉了牙齿,自然是半分也不敢使。”向问天道:“咱们来到梅庄,乃是一片诚意,风兄弟若再过谦,对四位前辈反而不够虔敬了。你华山派的‘紫霞神功’远胜于我嵩山派内功,这是众所周知之事。风兄弟,你站在我这两只脚印之中,双脚不可移动,和丁兄试试剑招如何?”
0 ?0 y* I' R; K: R: K  他说了这几句话,身子往旁边一让,只见地下四方青砖之上,出现了两个脚印,深及两寸。原来他适才说话之时,潜运内力,竟是在坚实的青砖之上,硬生生踏出了两个脚印。黑白子,秃笔翁、丹青生三人齐声喝采:“好功夫!”要知向问天口中说话,不动声色的将内力运到了脚底,而踏出的足印之中,并无青砖碎粉,两个足印又是一般深浅,平平整整,便如细心雕刻出来一般。丹青生等只道他是试演内功,这等做作虽然不免有些肤浅,非高人所为,但毕竟神功惊人,令人钦佩,却不知他另有一番深意。原来他宣扬令狐冲内功较己为高,自己内功已如此了得,令狐冲自然更加厉害,则对方和他过招之时,便不致行使内力,以免自取其辱。再者令狐冲除了剑法之外,其他武功一无可取,轻功纵跃,绝非其长,让他双足踏在足印之中,只是施展剑法,便可藏拙了。
3 @6 N% d( n0 T2 W6 N  丁坚听他要令狐冲双足踏在脚印之中再和自己比剑,显然对自己大有轻蔑之意,心下不禁恼怒,但这等踏砖留痕的功力,实非自己所能,也不禁暗自骇异,寻思:“他们胆敢来向四位庄主挑战,自非泛泛之辈。我若能和这人斗个平手,也保全了孤山梅庄的令誉。”要知丁坚昔年甚是狂傲,但后来遭逢强敌,逼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苦不堪言,幸得“江南四友”出手相救,解了他的困厄,他才投身梅庄,甘为厮养,当年的悍勇凶焰,早已收敛殆尽了。令狐冲举步踏入了向问天的足印,微笑道:“丁兄请!”丁坚道:“有僭了!”长剑一挥,嗤的一声轻响,众人眼前便见一道长长的电光疾闪而过,他在梅庄归隐十余年,当年的功夫竟是丝毫没有搁下。但令狐冲所学的“独孤九剑”,乃是古往今来至高无上的剑法,独孤求败以此剑法横行天下,从未一败,非但从未一败,到得晚年,连勉强与他对得十招之人也不可得。独孤求败英雄寂寞,郁郁以终,而这套剑法,却经风清扬而传到了令狐冲。
1 j9 O, E5 o$ w& e' ^  这“一字电剑”每一招之出,皆如闪电横空,令人一见之下,惊心动魄,先自生了怯意。当年丁坚乃是败在一个盲眼独行大盗手下,只因对手眼盲,听声办形,这一字电剑的慑人声势便无所施其技。此刻他将剑法施展出来,霎时之间,满室都是电光,耀人眼目。# v# a( b6 \$ p
  但这一字电剑只出得一招,令狐冲便瞧出了其中三个老大破绽。丁坚并不急于进攻,只是长剑连削,似是对来客尽了礼敬之道,真正用意却是要令狐冲神驰目眩之余,难以抵挡他的后着。不料他使到第五招时,令狐冲已看出了他剑法中的十八个破绽,当下说道:“得罪!”长剑斜斜指出,其时丁坚一剑正自左而右急掠而过,令狐冲的剑锋距他手腕尚有二尺六七寸左右,但丁坚这一掠之势,正好将自己手腕送到他剑锋上去。这一掠劲道太急,其势已无法收转,旁观五人个个都是高手,不约而同的叫道:“小心!”黑白子手中正扣着黑白两枚棋手,待要掷出击打令狐冲的长剑,以免丁坚手腕切断,但想:“我若出手相助,那是以二敌一,梅庄摆明是输了,以后也不用比啦。”心中只一迟疑,丁坚的手腕已横过了空中这二尺六七寸的距离,向剑锋上直削过去。
2 d& c. y. W1 m$ N( o6 K: i' G  施令威大叫一声:“啊哟!”那知便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刻间,令狐冲手腕轻轻一转,将剑锋侧了过来,拍的一声响,丁坚的手腕击在剑锋的平面之上,竟是丝毫无损。丁坚呆了一呆,这才知对方手下留情,便在这顷刻之间,自己已捡回了一只手掌,此腕一断,终身的武功便是废了,他全身都是冷汗,躬身道:“多谢风大侠剑下留情。”令狐冲躬身还礼,说道:“不敢!承让了。”" D8 }: D8 p3 X! @& D3 ]- _2 |
  黑白子、秃笔翁、丹青生见令狐冲长剑这么一转,免得丁坚血溅当场,心下都是大生好感。丹青生亲自斟满了一杯酒,说道:“风兄弟,你剑法精奇,我敬你一杯。”( L$ S  q) r. r) h9 p" b
  令狐冲道:“不敢当。”接过来喝了。丹青生陪了一杯,又在令狐冲杯中斟满,说道:“风兄弟,你宅心仁厚,保全了丁坚的手掌,我再敬你一杯。”令狐冲道:“那是碰巧,何足为奇?”双手捧杯喝了。丹青生又陪了一杯。他再斟了一杯,说道:“这第三杯,咱俩谁都别先喝,我跟你玩玩,谁输了,谁喝这酒。”令狐冲笑道:“那自然是我喝的,不如我先喝了。”丹青生摇手道:“别忙,别忙!”将这杯放在石几上,从丁坚手中接过长剑,道:“风兄弟,你先出招。”
) ]3 |+ h/ e* s7 G* f  令狐冲喝酒之时,心下已在盘算:“他自称第一好酒,第二好画,第三好剑,这剑法必定是极精的。我看大厅上他所画的那幅仙人图,所用笔法,便如是华山思过崖后洞中石壁所刻的一路剑法。这路剑法自是甚为精妙,但我既已知其剑路,应付当亦不难。”当即躬身说道:“四庄主,请你多多容让。”丹青生道:“不用客气,出招。”令狐冲道:“遵命!”长剑一起,一剑便向他肩头剌去。* X2 X& \' R: f0 m
  这一剑歪歪斜斜,似是全无力气,更是不成章法,天下剑法之中,根本无这样一招。丹青生愕然道:“那算什么?”要知他腹笥甚广,于各家各派剑招的奥妙所在,可说是十知七八,既知令狐冲是华山派弟子,心中一直在思忖华山派的诸路剑法,岂知这一剑之出,竟和他心中所想,浑不是这么一回事。& q* o, P$ K! h  H: s
  令狐冲跟风清扬学剑,除了学得古今独步的“独孤九剑”之外,更领悟到“以无招胜有招”这剑学中的精义。这项要旨和“独孤九剑”相辅相成,“独孤九剑”本是精微奥妙,达于极点,但毕竟一招一式,尚有迹可寻,待得令狐冲再将“以无招胜有招”的剑理一加运用,那便更加的空灵飘忽,令人难以捉摸。须知天下不论那一家那一派的剑法,均有招数,便有破绽,但若根本并无招式,对方又如何破起?是以他一剑剌出,丹青生心中一怔,立觉自己若是出剑挡架,说什么也挡不开,架不了,只得向后退了两步。
8 D* \$ b# F- C" C  令狐冲一招迫得丁坚弃剑认输,黑白子和秃笔翁虽然暗赞他剑法了得,却也并不如何惊奇,心想他既敢来梅庄挑战,若是连梅庄的一名仆役也斗不过,那未免太过笑话了,待见丹青生被他一剑逼得退出两步,无不心中骇然。
3 @' _( m' E4 K! \( \* Z  丹青生退出两步后,立即踏上两步。令狐冲跟着一剑剌出,这一次剌向他左胁,仍是随手剌出,不成章法。丹青生横剑一格,想要挡开,但双剑尚未相交,立时察觉,自己右胁下门户大开,对方乘虚攻来,实是无可挽救,这一格万万不可,危急中迅即变招,双足一弹,向后纵开了丈许。他喝一声:“好剑法!”毫不停留又扑了上来,这时连人带剑,向令狐冲疾剌,势道甚是威猛。% H) U3 S. [3 [& t, t& V
  令狐冲看出他右臂弯处是个极大破绽,长剑遽出,削他右肘。丹青生中途若不变招,仍是如此剌出,则右肘先已被令狐冲削了下来。右肘既断,长剑自非落地不可。幸好他武功也真了得,百忙中手腕一沉,长剑剌向地下,借着地下这一股反激之力,一个斤斗翻出,稳稳的落在两丈之外,其时背心和墙壁已相去不过数寸,如果这个斤斗翻出时用力稍巨,背心重重撞在那墙上,可大失高人的身份了。饶是如此,这一下避得太过狼狈,丹青生的脸上已泛起了紫红之色。
6 I7 N5 m. R# `* |  他是豁达豪迈之人,绝不老羞成怒,反而哈哈一笑,左手大拇指一竖,叫道:“好剑法!”舞动长剑,一招“白虹贯日”,跟着变“春风杨柳”,又变“腾蛟起凤”,三剑一气呵成,似乎没见他脚步移动,但这三招使出之时,剑尖己及令狐冲面门。
4 I9 _; Y1 w- p  令狐冲斜剑一拍,压在他剑脊之上,这一拍时刻方位,拿捏得分毫不错,其时丹青生长剑递到此处,精神气力,全是集中于剑尖之上,剑脊处却无半分力道。只听得的一声轻响,丹青生手中长剑沉了下去。令狐冲的长剑向外一吐,指向他的胸口。丹青生“啊”的一声,向左侧纵开。
; z9 Z5 W. s: j& w6 I/ F' `  他左手捏个剑诀,右手长剑又攻将过来,这一次乃是硬劈硬砍,当头一剑砍落,口中叫道:“小心了!”他并不想伤害令狐冲,但这一剑“玉龙倒悬”势道极是凌厉,对方若是不察,自己一个收手不住,只怕当真砍伤了他。令狐冲应道:“是!”长剑自下而上的倒挑上去,刷的一声,剑锋贴着他剑锋斜削而上。丹青生这一剑倘若乘势砍下,剑锋未及令狐冲头顶,对方长剑的剑刃已先削落了他握剑的五根手指,眼见对方长剑顺着自己剑锋滑将上来,这一招无可破解,只得左掌向地下用力一按,一股掌力击在地下,蓬的一声响,身子向后跃起,已在丈许之外。他尚未站定,长剑已在身前连划三个圆圈,幻作三个白色的光圈。, ]" X4 S$ F+ C  I4 C: }
  这几个白色光圈便如是有形之物,凝在空中停得片刻,然后缓缓向令狐冲身前移将过去。这几个剑气化成的光圈骤视之似不及一字电剑的凌厉,但剑气满室,寒风袭体,人人都察觉到这路剑法实是非同小可。令狐冲长剑伸出,从两个光圈中剌了进去,那正是丹青生第一招力道已逝,第二招劲力未生之间的一个空隙。丹青生“咦”的一声,退了开去,那些剑气光圈跟着他退开,但随即见那些光圈陡然往里一缩,跟着向外胀大之际,立时便向令狐冲涌了过去。令狐冲手腕一抖,一剑剌出,丹青生又是“咦”的一声,向后退开。如此倏进倏退,丹青生攻得越快,退得也是越快,片刻之间,他攻了一十一招,退了一十一次,眼见他须髯俱张,剑光大盛,映得他脸上罩了一层青气,一声断喝。数十个大大小小的光圈齐向令狐冲袭到。那是丹青生剑法中登峰造极之作,将数十招剑法合而为一。这数十招剑法每一招均有杀着,每一招均有变化,聚而为一,端的是繁复无比,生平对敌时只用过三次,自也是胜了三次,令狐冲以简御繁,一剑平胸剌出,直指丹青生的心口。丹青生又是一声大叫,用力向后跃出,砰的一声,重重坐在那只石几之上,跟着呛踉一声响,几上酒杯震于地下,打得粉碎。他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风兄弟,你剑法比我高明得太多。来,来,来!敬你三杯酒。”
9 g9 {9 r4 L- O7 N, I/ B第五十回 剑法无敌
/ s: _, Y, y0 a* \$ x- n. s  黑白子和秃笔翁素知这位四弟剑法造诣之高,眼见他攻击一十六剑,令狐冲双足不离向问天所踏出的足印,却将这一位“江南四友”中的剑术名家逼退了一十七次,剑法之高,实是令人骇然。
3 G, w( z/ B# i' `  丹青生斟了酒来,和令狐冲对饮三杯,说道:“江南四友之中,以我武功最低,我虽服输,二哥、三哥却不肯服。多半他们都要和你试试。”令狐冲道:“咱二人拆了十几招,四庄主一招未输,如何说是分了胜败?”丹青生摇头道:“第一招便已输了,以后这一十六剑,都是多余的。大哥说我风度不够,果真一点不错。”令狐冲笑道:“管他什么风度不风度,只要酒量好便成。”丹青生笑道:“是,是,咱们再喝酒。”他向来于剑术上十分自负,今日输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后辈手中,居然不气恼,这等豁达气度,向问天和令狐冲都是不禁为之心折。
* T2 X+ h8 \1 s3 ]  秃笔翁向施令威道:“施管家,烦你将我的那杆秃笔拿来。”施令威应了,出去拿了一件兵刃进来,双手递上。令狐冲一看,见是一杆精钢所铸的判官笔,长一尺六寸,奇的是那判官笔笔头,竟然缚有一束沾了墨的羊毛,恰如是一枝写字用的大笔。寻常判官笔的笔头原是作点穴之用,他这兵刃却以柔软的羊毛为笔头,点在人身穴道之上,如何能克敌制胜?想来他武功固是另有一套家数,而内力又必浑厚之极,内力到处,虽是羊毛亦能伤人。秃笔翁将兵刃取在手里,微笑道:“风兄,你仍是双足不离这足印么?”
0 Q3 e+ b, z9 ^; `: B  令狐冲急忙退后两步,躬身道:“不敢。晚辈向前辈请教,何敢托大?”丹青生点头道:“是啊,你跟我比剑,站着不动是可以的,跟我三哥比就不行了。”秃笔翁举起判官笔,微笑道:“我这几路笔法,是从名家帖中变化出来。风兄文武全才,自必看得出我笔法的路子。风兄是好朋友,我这秃笔之上,便不蘸墨了。”
6 ]7 d* S7 s) z- O) ?  [# z  令狐冲微微一怔,心想:“你若不当我是好朋友,笔上便要醮墨,笔上醮墨,却又怎地?”他不知秃笔翁临敌时这兵刃上所醮之墨,乃以数十种特别药材煎熬而成,着人肌肤之后,永洗不脱,墨痕深印,刀刮不去,当年武林中的高手和“江南四友”对敌,最感头痛的便是这个秃笔翁,往往一不小心,便给他在脸上画个圆圈,打个交叉,甚或是写上一两个字,那便终身见不得人,宁可给人砍上一刀,斩去一臂,也胜于给秃笔翁在脸上涂抹。秃笔翁见令狐冲和丁坚及丹青生动手时出剑颇为忠厚,是以笔上也不醮墨了。令狐冲虽不明其意,但想总是对自己客气,便躬身道:“多感盛情。晚辈识字不多,三庄主的笔法,晚辈定然不识。”
, F& q; y: U1 E) E  秃笔翁微感失望,道:“你不懂书法?好吧,我先跟你解说。我这一套笔法,叫做‘裴将军诗’,是从颜真卿所书诗帖中变化出来,一共二十三字,每字三招至十六招不等,你听好了:‘裴将君!大君制六合,猛将清九垓。战马若龙虎,腾凌何壮哉!’”令狐冲道:“是!多承指教。”心中却想:“管你什么诗词、书法,反正我是一概不懂。”秃笔翁大笔一起,向令狐冲左颊连点三点,正是那“裴”字的起首三笔,这三点乃是虚招,大笔一举,正要自上而下的划将下来,令狐冲长剑递出,制其机先,疾剌他右肩。秃笔翁迫不得已,横笔一封,令狐冲长剑已缩了回来。两人兵刃并未相交,所使的均是虚招,但秃笔翁这路“裴将军诗笔法”第一式,便只使了一半招,无法使全。他大笔架了个空,立时使出第二式。令狐冲见到他判官笔一动,不等他笔尖递出,长剑便已攻其必救。秃笔翁回笔封架,令狐冲又已缩回,秃笔翁这第二式,仍只使了半招。' l% a, e: x4 f# n
  秃笔翁一上手便给他连封二式,自己一套十分得意的笔法无法使出,甚感不耐,便如一个善书之人,提笔刚写了一笔,旁边便有一名顽童来捉他笔杆,拉他手臂,教他始终无法好好写一个字。秃笔翁心想:“我将这首‘裴将军诗’先念给他听,他知道我的笔路,制了我机先,以后各招可不能顺着次序来。”大笔在空中一点,自右上角至左下角弯曲而下,劲力充沛,笔尖所划的乃是个“如”字的草书。令狐冲长剑递出,指向他右胁。秃笔翁吃了一惊,将判官笔反挑,砸他长剑,令狐冲这一剌其实并非真剌,只是摆个姿式,秃笔翁又只使了半招。他这笔草书之中,本来灌注了无数精神力气,突然间中途转向,不但笔路为之一窒,同时内力改道,只觉丹田中一阵气血翻涌,说不出的难受。
- I1 s$ ?+ Q7 P! h  他呼了口气,判官笔急舞,要使“腾”字那一式,但仍只半招,便给令狐冲攻得回笔拆解。秃笔翁好生恼怒,喝道:“好小子,便只捣乱。”判官笔使得更加快了,可是不管他如何腾挪变化,每一个字的笔法最多写得两笔,便给令狐冲封死,无法再写下去。他大喝一声,笔法为之一变,不再如适才那么恣肆流动,而是笔法凝重,但锋芒角出,剑拔弩张,大有波磔意态。令狐冲不知他这路笔法乃是取意于蜀汉大将张飞所书的“八蒙山铭”,但也看出此时笔路与先前已大不相同。他不理对方便的是什么招式,总之是见他判官笔一动,便攻其虚隙。秃笔翁哇哇大叫,不论如何变招,总是只使得半招,无论如何使不全一招。0 ~+ X% a9 p0 r
  他笔法又变,使的是“怀素自叙帖”中草书,笔路流动,更是匪夷所思,心想:“怀素的草书本已十分的难以辨认,我草中加草,谅你这小子识不得我这自创的狂草。”他那知令狐冲别说草书,便是端端正正的真楷,也识不了多少,他只道令狐冲能抢先制住自己,由于揣摸到了自己的笔路,其实在令狐冲眼中所见,纯是兵刃的路子,乘瑕抵隙,祇是攻击对方招数中的破绽而已。秃笔翁这路狂草仍是每一招只使得半招,心中郁怒越积越甚,突然间大叫一声:“不打了,不打了!”向后纵开,提起丹青生那桶酒来,倒了一大滩在地下,将大笔往酒中一醮,便在白墙上写了起来,写的正是那首“裴将军诗”。二十三个字笔笔精神饱满,尤其那个“如”字,直犹破壁飞去。他写完之后,才松了口气,哈哈大笑,侧头欣赏壁上殷红如血的大字,说道:“好极!我生平书法,以这幅字最佳。”
5 f( y- E) x9 e" {2 P3 o$ n& P  他越看越是得意,道:“二哥,你这间棋室给我住吧,我舍不得这幅字,只怕从今而后,再也写不出这样的好字了。”黑白子道:“可以。反正我这间屋中除了一张棋秤之外,什么也没有,就是你不要,我也得搬地方,对着你这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怎么还能静心下棋?”秃笔翁摇头晃脑,自称自赞:“便是颜鲁公复生,也未必写得出。”转头向令狐冲道:“兄弟,全靠你逼得我满肚笔意,无法施展,这才突然间从指端一涌而出,成此天地间从所未有的杰构。你的剑法好,我的书法好,这叫做各有所长,不分胜败。”向问天道:“正是,各有所长,不分胜败。”丹青生道:“还有,全仗我的酒好!”+ r2 B" Y' n: i5 h
  黑白子道:“我这个三弟天真澜漫,痴于挥毫书写,倒不是比输了不认。”向问天道:“在下理会得。反正咱们所赌,只是梅庄中无人能胜过风兄弟的剑法。就算双方不分胜败,这赌注咱们也没有输。”黑白子点头道:“正是。”伸手到石几之下,抽了一块方形的铁板出来。这铁板比几面略小,上面刻着十九道棋路,原来是一块铁铸的棋秤。他抓住铁秤之角,说道:“风兄,我以这块棋秤作兵刃,领教你的高招。”向问天道:“听说二庄主这块棋秤是一件宝物,能收诸种兵刃暗器。”黑白子向他深深凝视,说道:“童兄当真博闻强记。佩服,佩服。其实我这兵刃并非宝物,乃是磁铁所制,用以吸住铁制的棋子,当年舟中马上和人对奕,颠簸之际,不致乱了棋路。”向问天道:“原来如此。”令狐冲听在耳里,心想:“幸得向大哥指教,否则一上来长剑给他棋盘吸住,不用打便输了。和此人对敌,可不能让他棋盘和我长剑相碰。”当下长剑一提,说道:“请二庄主指点。”黑白子道:“不敢,风兄的剑法高明,在下生平未睹。请进招!”2 b6 l( u* c2 |9 F
  令狐冲随手虚削,长剑在空中弯弯曲曲的蜿蜓而前。黑白子一怔,心想:“这是什么招数?”眼见剑尖指向自己咽喉,当即举秤一封。令狐冲拨转剑头,剌向他的右肩,黑白子又是举秤一挡。令狐冲一剑不等剌实,便已缩回,一剑刺向他的小腹。黑白子又是一封,心想:“再不反击,如何争先?”下棋讲究一个先手,比武过招也讲究一个先手,黑白子精于棋理,自然深通争先之道,当即举起棋秤,向令狐冲右肩疾砸下来,这棋秤二尺见方,厚达二寸,乃是一件甚为沉重的兵刃。+ g7 P' Z, G# x$ w+ {) W5 q
  这玄铁又远重于凡铁,若是给他砸在剑上,就算铁秤上无吸铁的磁性,长剑也非给他砸断不可。令狐冲身子略侧,一剑从他右胁下剌去。黑白子本来是提秤进攻,就见对方这一剑剌来,虽是不成招法,所攻之处却是务须照应,当即斜秤封他长剑,同时又即向前推出。这一招“大飞”,原是守中有攻,只要令狐冲应得这招,后着便是源源而至,殊不知令狐冲竟是不理,长剑斜挑。和他抢攻。黑白子这一把守中带攻之作只有半招起了效应,棋秤横挡,纯取守势。令狐冲一剑又是一剑,连攻四十余剑。黑白子左挡右封,前拒后御,守得连水也滴不进去,但两人拆了四十余招,黑白子便是守了四十余招,竟然腾不出手来还击。
( |5 s" b6 i- l' l* U# B6 e  秃笔翁、丹青生、丁坚、施令威四人只看得目瞪口呆,眼见令狐冲的剑法既非绝快,更不威猛凌厉,变招之际,亦无什么特别的巧妙所在,但每一剑剌出,总是教黑白子左支右绌,不得不防守自己的破绽。要知任何高手和人动手比武,不论使何招数,必有破绽,只是若能抢先,早一步取了对方的要害,那么自己的破绽便不成为破绽,纵有千百处破绽,亦是无碍。可是黑白子和令狐冲动手,自己棋秤一动,对方的剑尖便指向了自己露出的破绽,他是武学大师,一见对方剑尖所向,便料到这一剑剌来有何后果,四十余招之中,对方攻得紧密无比,自己连半手也缓不出来反击,便如是和一个比自己棋力为高之人对局,棋差一着,缚手缚脚,对下四十余子,每一子都是给对方占了棋秤中最关键的所在。. Q& y: f+ A$ H" c
  黑白子眼见败局已成,如此斗将下去。纵然再拆一百招,二百招,自己仍将处于挨打而不还手的局面,心想:“今日若不行险,以图一逞,我黑白子一世英名,化为流水。”横过棋秤,疾挥出去,径砸令狐冲的左腰。令狐冲仍是不闪不避,长剑先剌他小腹。这一次黑白子却不将棋秤收回护体,仍是顺势砸将过去,似是决意拚命,要打个两败俱伤,待他长剑剌到时,左手食中二指伸出,往他剑刃上挟去。原来他练就“玄天指”神功,这两根手指上注以内劲,实不下于另有一件厉害的兵刃。! Y. g$ ~# I/ ^" U, ]6 y
  旁观五人见他行此险着,都是“咦”的一声,均觉这等打法已不是比武较艺,而是生死相搏,倘若他一挟不中,那便是剑刃穿腹之祸。在这一霎之间,五个人手心中都是捏了把冷汗。( I- v2 L5 K" X3 D
  眼见黑白子的两根手指将要碰到剑刃,挟得中或是挟不中,都将有一人重伤或是毙命。若是挟中了,令狐冲的长剑无法剌出,那么棋秤便击在他腰间,其势已无可闪避。若是一挟不中,甚至虽然挟中而二指之力阻不住剑势,那么长剑一通而前,黑白子纵欲后退,亦已不及。便在黑白子的手指和剑刃将触未触之际,那长剑的剑尖突然一昂,指向了他咽喉。' C' _1 Z+ E# s$ e
  这一下变招出于人人意料之外,古往今来武学之中,绝不可能有这么一招。如此一来,先前剌向小腹的一剑竟是虚招,高手相搏而使这种虚招,直如儿戏。可是此招虽为剑理所无,毕竟在令狐冲手下便了出来。一剑上挑,疾剌咽喉,黑白子的棋秤如继续前砸,这一剑定然先刺穿了他的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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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0-15 00:36 | 只看该作者
 黑白子大惊之下,右手奋起平生之力,将棋秤凝住不动,他善于奕理,脑中灵机一动,料到对方的心意,如果自己的棋秤顿住不砸,对方的长剑也不会剌将过来。
( M; J5 l1 J8 Q+ W) @  果然令狐冲见他棋秤不再进击,长剑便也凝住不动,剑尖离他咽喉不过一寸,而棋秤离令狐冲腰间,也不过二寸而已。两人相对僵持,全身肌肉没半分颤动。此刻二人虽然毫不动弹,但在旁观众人看来,情景比适才激斗更是凶险得多。局势虽是僵持,其实令狐冲己占了全面上风。要知那稘秤乃是重物,至少也须相隔数尺之遥运力击下,方能伤敌,此时和令狐冲身子只隔二寸,纵然大力向前一推,也伤他不得,但令狐冲的长剑只须轻轻一送,便送了对方性命。双方处境之优劣谁也瞧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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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U& _( L$ V0 I% h' v( _9 H  向问天笑道:“此亦不敢先,彼亦不敢先,这在棋理之中,乃是‘双活’。二庄主果是大智大勇。和风兄弟斗了个不分胜败。”令狐冲长剑一撤,退开两步,躬身道:“得罪。”
$ E1 z2 F6 f3 i: G# `; Z2 {' ^  黑白子微微一笑,道:“童兄取笑了。什么不胜不败,风兄剑术精绝,在下是一败涂地。”丹青生道:“二哥,你的棋子暗器,乃是武林中一绝,三百六十一枚黑白子射将出去,无人能挡,何不试试这位风兄弟破暗器的功夫?”/ z+ _( q( K) j0 C
  黑白子心中一动,见向问天微微点头,转头向令狐冲瞧去,只见他不动声色,忖道:“此人剑法之高,我生平未睹,当今之世,只怕只有那人才胜得他过。瞧他二人神色之间有恃无恐,我便再使暗器,看来也只多出丑一次而已。”当即摇了摇头,笑道:“我既已认输,还比甚么暗器?”秃笔翁只是挂念那幅张旭所书的“率意帖”,道:“童兄,你再将那帖借我瞧瞧。”向问天微笑道:“只等大庄王胜了我风兄弟,此帖便属三庄主所有,纵然连看三日三夜,也由得你了。”秃笔翁道:“我连看七日七夜!”向问天道:“好,便连看七日七夜。”秃笔翁心痒难搔,道:“二哥,我去请大哥出手,好不好?”黑白子道:“你二人在这里陪客,我跟大哥说去。”丹青生道:“对,对!风兄弟,咱们喝酒。唉,这坛好酒,给三哥糟蹋了不少。”说着倒酒入杯,黑白子转身出外。秃笔翁怒道:“什么糟蹋了不少?你这酒喝入肚中,化尿拉出,那及我粉壁留书,万古不朽。酒以书传,千载之下,有人看到我的书法,才知世上有过你这坛吐鲁番红酒。”丹青生举起酒杯,向着墙壁,说道:“墙壁啊墙壁,你生而有幸,能尝到四太爷手酿的美酒,纵然没有我三哥在你脸上写字,你—你—你也万古不朽了。”令狐冲笑道:“比之这堵无知无识的墙壁,晚辈更是幸运得多了。”说着举杯干了。
# B. F- ^- |3 S1 r  向问天在旁陪得两杯,就此停杯不饮。丹青生和令狐冲却是酒到杯干,越喝兴致越高,一直喝了十七八杯,黑白子这才出来,说道:“风兄,我大哥有请,请你留步。童兄便在这里再喝几杯如何?”言下之意,显是只请令狐冲一人。向问天一愕,心想:“令狐兄弟年轻,无甚见识,他一人去比武,只怕误事。但二庄主既如此说,终不成硬要跟去。”只得轻轻叹了口气道:“在下无缘拜见大庄主,实是终身之憾。”黑白子道:“童兄请勿见怪。我大哥隐居已久,向来不见外客,只是听到风兄剑术当世无双,心生仰慕,这才邀请一见,可绝不敢对童兄有不敬之意。”向问天道:“岂敢,岂敢。”令狐冲当下将长剑放在石几之上,跟着黑白子走出棋室,穿过一道走廊,来到一个月洞门前。$ o$ Z, {% W  A
  只见月洞门的额上写着“琴心”两个蓝字,这二字用蓝色琉璃砌成,笔致苍劲,当是出于秃笔翁的手笔了。过了月洞门后,是一条清幽的花径,两旁修竹珊珊,花径的鹅卵石上生满青苔,显得平素少有人行。走完这条花径后,来到三间石屋之前。石屋前后植着七八株高大的苍松,遮得四下里都阴沉沉地,更见幽静。黑白子轻轻推开屋门,低声道:“请进。”. i/ q7 M/ a8 q( J/ r2 m5 R$ y
  令狐冲一进屋门,鼻中便闻到一股檀香。黑白子道:“大哥,华山派的风兄来了。”内室走出一个老者,拱手道:“风兄驾临敝庄,未克远迎,恕罪恕罪。”令狐冲见这老者约有六七十岁年纪,骨瘦如柴,脸上的肉都凹了进去,真如一具骷髅,但双目却是炯炯有神,忙躬身道:“晚辈来得冒昧,请前辈恕罪。”那人道:“好说,好说。”黑白子道:“我大哥道号黄钟公,风兄想必早已知闻。”令狐冲道:“久仰四位庄主的大名,今日拜见清颜,实是有幸。”心中却道:“向大哥当真开玩笑,事先全没跟我说及,只是要我一切听他安排。现下他又不在我身边,倘若这位大庄主出下什么难题,不知如何应付才是。”9 y# H" U) o+ ?. ^' @+ {
  黄钟公道:“听说风兄是华山派前辈风老先生的传人,剑法如神。老朽对风老先生的为人和武功,向来是十分仰慕的,只可惜缘悭一面。前些时江湖之中传闻,说道风老先生已经仙去,老朽甚是悼惜。今日得见风老先生的嫡系传人,也算是大慰平生之愿了。不知风兄是风老先生的子侄么?”令狐冲心下好生为难,寻思:“风太师叔祖有言叮嘱,叫我不可泄漏他老人家的行踪。我的剑法是他老人家所传,不知向大哥又从何处得知。他在这里大肆张扬不算,还说我也姓风,未免大有招摇撞骗之嫌,我若是直陈真相,却又不妥。”只得含混说道:“我是他老人家的后辈子弟。晚辈资质愚鲁,受教日浅,他老人家的剑法,晚辈学不到十之一二。”黄钟公叹了口气,道:“倘若你真只学到他若人家剑法的十之一二,而我三个兄弟却都败在你的剑下,风老先生的造诣,可真是深不可测了。”令狐冲道:“三位庄主和晚辈均只随意过了几招,并未分什么胜败。便已住手。”黄钟公点了点头,皮包骨头的脸展露出一丝笑意,道:“年轻人不骄不躁,十分难得。”
4 }! ~$ u: [4 `$ b; |  他见令狐冲一直站着说话,便道:“请坐,请坐。”令狐冲和黑白子刚坐好,便有一名垂髻童子捧上三杯清茶。黄钟公道:“听说风兄有一部琴谱,叫做‘笑傲江湖之曲’,精微奥妙,世所罕有,这件事可真么?老朽颇喜音乐,古谱之中,却未听见有这么一部琴曲。”* l: ^8 Q, t# @* L6 I
  令狐冲道:“这部琴谱,乃是近人之作。”心想:“向大哥谎话连篇,骗得他们惨了。我看孤山梅庄这四位庄主均非常人,而且是来求他们冶我伤病,可不能再卖甚么关子。当日刘正风和曲洋两位前辈将这琴谱交于我手,原是怕他二人的呕心沥血之作湮没于人世,这位大庄主既爱弹琴,何不便给他瞧瞧。”当下便将那琴谱从怀中掏了出来,离座而起,双手奉上,说道:“大庄主请观。”
" X1 w8 s, |% p/ s  黄钟公欠身接过,说道:“是近人之作么?老朽隐居已久,孤陋寡闻,原来当世出了一位音乐大师,老朽竟是不知。”言下却是大有不信之意。他翻开第一页来,说道:“这是琴箫合奏之谱,唔,曲子很长啊。”只瞧得片刻,脸上便已变色。$ h6 Z8 ^. I% l- G9 V2 c
  他右手翻阅琴谱,左手五根手指在桌上作出挑捻按捺的抚琴姿式,只翻得两页,便抬起了头呆呆出神,自言自语的道:“这里曲调变角变征,如此迅捷,真能在琴上弹奏得出吗?”令狐冲道:“确能弹奏得出。”
! Q! w4 q6 `& `3 d  黄钟公双目直视,问道:“你何以得知?你会弹么?”令狐冲摇头道:“晚辈自然不会,只是我曾听两个人弹过。第一位弹琴之人,是和另一人的箫声合奏的,他二位便是撰作此曲的了。”黄钟公道:“另一个弹琴之人呢?”令狐冲听他问到盈盈,胸口一热,道:“另一位是个女子。”黄钟公道:“是女子?她——她多大年纪了?”$ C0 u4 g8 ^8 Y- I5 |3 w8 J
  令狐冲心想盈盈最恼旁人在背后说她和自己相识,绝不愿让黄钟公知晓,便道:“那人的确实年龄,晚辈也不大清楚,当初我见她之时,是叫他作‘婆婆’的。”黄钟公“啊”的一声,道:“你叫她婆婆?那么是个老婆婆了?”令狐冲道:“晚辈当时隔着帘子听这位婆婆弹琴,没能见到她的面容,想起未必是个年老婆婆。”想到将盈盈这样一个少女当作老太婆,一路叫她“婆婆”而此刻不知伊人何处,心头又觉好笑,又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惆怅。
! G& U. ~" K- U# K  黄钟公眼望窗外,出了一会神,才幽幽的问道:“这位婆婆的琴,弹得很好么?”令狐冲道:“弹得极好。她也曾教我弹琴,只可惜我连一曲也没学全。”黄钟公急问:“她——她教你弹的是什么曲子?”
' `# y% R' O  [  令狐冲心想:“我若是说出‘清心普善咒’的名字来,只怕给他猜到了就是盈盈。”便道:“晚辈性子不近音乐,曲调固然忘了,连曲子的名字也没记住。”黄钟公喃喃自语:“多半不会是她,她——她怎么还会在人世?”又问:“那位婆婆此刻是在何处?”令狐冲叹了口气,道:“我若知道。那就好了。一天晚上我昏晕了过去,她便离我而去,从此就不知她到了什么地方。”黄钟公突然站起身来,说道:“你说在一天晚上,她突然离你而去,就此不知所终?”令狐冲黯然点头。黑白子一直不语,眼见黄钟公有些神不守舍,只怕他犯了旧病,当下插口道:“这位风兄弟和嵩山派的一位童兄到来。说道梅庄之中,若是有人能胜得他的剑法——”黄钟公道:“嗯,定须有人能胜得他的剑法,他才肯将这部‘笑傲江湖之曲’借我抄录,是也不是?”黑白子道:“是啊,我们三个都败下阵来,若非大哥出马,我孤山梅庄,嘿嘿——”黄钟公凄然一笑,道:“你们既然不成,我也不成。”黑白子道:“我们三人怎能和大哥相比?”黄钟公道:“老了,不中用啦。”
4 a: Z9 C* K4 m! c8 ?& ?7 I% L7 q  令狐冲起站身来,双手捧过琴谱,恭恭敬敬的说道:“宝剑赠烈士。此谱的撰作之人,当日原嘱晚辈设法觅到雅擅音律的高士,将此谱奉赠,以免他二人的精心佳构湮没不传。大庄主道号‘黄钟公’,自是此道高手。自今而后,此谱归大庄主所有。”
1 x- a! y' p& V5 U. ?" Z, h  黄钟公和黑白子都是为之一愕。黑白子在棋室之中,见向问天大卖关子,十分刁难,将人引得心痒难搔,却料不到这个“风二中”竟是十分的慷慨。他是善奕之人,便想令狐冲此举乃是布了个陷阱,要引黄钟公上当,但一时又瞧不出破诈在何处。黄钟公也不便接,说道:“无功不受禄。你我素无渊源,焉可受你这等厚礼礼?二位来到敝庄,到底有何见教,还盼坦诚相告。”. p: o. ^0 ^* W1 S
  令狐冲心想:“到底向大哥同我到梅庄来是何用意,他来此之前,一字未提。以我推测,当是求梅庄中的四位庄主替我疗伤,但他所安排,处处透着十分诡秘,而这四位庄主又均是异行特立之士,说不定不能跟他们明言。反正我确是不知向大哥来此有何所求,我直言相告,并非有意欺人。”便道:“晚辈乃是跟随童大哥前来宝庄,实不相瞒,踏入宝庄之前,晚辈既未得闻四位庄主的大名,亦不知世上有‘孤山梅庄’这位庄子。”他顿了一顿,又道:“这自是晚辈孤陋募闻,不识武林中诸位前辈高人,二位庄主莫怪。”意思是说,并不是“梅庄”的名头不响,而是自己所知实在太少。% M6 g7 P, D$ j% K
  黄钟公向黑白子瞧了一眼,脸露微笑,说道:“风兄弟说得极是坦诚,老朽多谢了。老朽本来奇怪,我四兄弟隐居临安,江湖上极少人知,五岳剑派跟我兄弟更是素无瓜葛,怎地会寻上门来?如此说来,风兄弟确是不知我四人的来历了?”令狐冲道:“晚辈甚是惭愧,还望二位庄主多赐指教。适才说甚么‘久仰四位庄主大名’,其实——其实——是——”6 }- @  b3 q+ b
  黄钟公点了点头,道:“这部琴谱,你是诚心送给老朽的?”令狐冲道:“正是。”黄钟公道:“老朽要再问一句,老弟到底是受了何人嘱托,送此琴谱于我?”令狐冲道:“这琴谱的撰曲之人,只是嘱我觅人传此琴谱,可没指定要送给何人,大庄主既是知音,这琴谱可说是深庆得主了。”黄钟公“哦”了一声,枯瘦的脸上露出一丝喜色。黑白子道:“你将琴谱送给我大哥,那位童兄可答应么?”令狐冲道:“那两幅书画是童大哥的,这部琴谱却是在下之物。”黑白子道:“原来如此。”
+ h( z, `3 x0 t  黄钟公道:“风兄弟一番好意,老朽甚是感谢,但风兄弟既是有言在先,要本庄有人胜过你的剑法,老朽可不能白占这个便宜。咱们便来比划几招如何?”令狐冲寻思:“刚才这位二庄主言道‘我们三人怎能和大哥相比’,那么这位大庄主的武功,当远在他三人之上。这三位庄主武功卓绝,我全仗风太师叔祖所传剑法占了上风,若和大庄主交手,未必再能获胜,没来由的又何苦自取其辱?就算我胜得了他,又有甚么好处?”便道:“我那位童大哥一时好事,说这种话,实是令人汗颜。四位庄主不责狂妄,晚辈已是十分感激,如何再敢和大庄主交手?”黄钟公道:“你这人甚好,咱们较量几招,点到为止,又有什么干系?”回头从壁上摘下一杆玉萧,又从几上捧起瑶琴,将玉箫交给令狐冲,道:“你以箫作剑,我用瑶琴为兵刃。”他微微一笑,道:“我这两件乐器虽不敢说价值连城,却也是世上难得之物,总不成拿来砸坏了。大家装模作样的摆摆架式罢了。”令狐冲只得将玉萧接了过来,只见那箫通身碧绿,竟是上好的翠玉,近吹口处有几点朱斑,殷红如血,更映得玉箫之碧。黄钟公手中所持之琴颜色十分陈旧,当是数百年甚至是千年以上的古物,这两件乐器只须轻轻一碰,势必同时粉碎,自不能以之真的打斗,眼见无可再推,双手横捧玉萧,道:“请大庄主指点。”黄钟公道:“风老先生一代剑豪,所传剑法定是非同小可。风兄请。”令狐冲提起箫来,轻轻一挥,风过箫孔,发出几下柔和的乐音。黄钟公右手在琴弦上拨了几下,琴音响处,将瑶琴之尾向令狐冲右肩推来。
9 D, x; @4 L# i3 n$ g  令狐冲听到琴音,心头微微一震,玉萧便缓缓点出,点的是黄钟公肘后的“小海穴”。那瑶琴若不撞过来便罢,倘是撞向令狐冲肩头,他肘后穴道势必先被点上。黄钟公倒转瑶琴,向令狐冲腰间砸到,琴身递出之时,又是拨弦发声。令狐冲心想:“我若以玉箫相格,自是两件名贵乐器一齐撞坏。他为了爱惜乐器,定将收转瑶琴。但如此打法,未免迹近无赖。”当下玉萧转了一个弧形,点向对方腋下的“天泉穴”。黄钟公举琴一封,令狐冲便将玉萧缩了回来。黄钟公在琴上连弹数声,乐音转急。黑白子脸色微变,倒转着身子退出室去,将室门随手带上。# G; Q0 L; R# U  }1 T7 k
  原来黄钟公在琴上拨弦发声,并非故示闲暇,却是在琴音之中灌注以上乘内力,用以扰乱敌人心神,对方的内力和这琴音一生共鸣,便不知不觉的为琴音所制。琴音舒缓,对方出招也跟着舒缓;琴音急骤,对方出招也跟着急骤。但黄钟公琴上的招数却和琴音截然相反。他手中出招快速而琴音加倍悠闲,对方势必无法挡架。这等以琴音混入武功中的功夫,乃是武学中最高的境界,若到登峰造极之时,根本不用出招,单是琴音便能令敌人心神散乱,经脉倒转,如痴如狂之下昏晕呕血而毙。黄钟公的修为虽是未到这等境地,但琴招和琴音交互为用,对方武术上的招数纵然胜他十倍,只须数招之内不能将他克制,最后终非落败不可。黑白子深知黄钟公这一套功夫的厉害,生怕自己内力受损,便退到室外。
1 [( v# u' w$ I1 {7 }, i) [) }  他隔着一道板门,仍是隐隐听到琴声。但听得那琴声时缓时急,忽尔悄然无声,忽尔铮然大响,心想:“这位风兄为人厚道,跟我三兄弟过招,始终未曾令人有丝毫难堪。大哥以‘七弦无形剑’和他相斗,定然将他杀得身受重伤,未免可惜。但若不出这门功夫,梅庄之中便无人胜得了他。‘江南四友’临老时折在华山派一名后进少年手下,情何以堪?这是迫不得已之举,但愿大哥别伤了他性命才好。”# f# Y7 J: z9 W) K
  只听得那琴声越弹越急,一声声隔着板门透了出来,黑白子心口气血翻涌,说不出的难受,在外间亦存身不住,又退到了大门之外,再将大门关上。这琴音经过两道的阻隔,已是几不可闻,但偶而琴音高亢,透了几声出来,仍令他心跳加剧。他伫立良久,但听得琴音始终不断,心下越是诧异:“这位风兄剑法固是极高,内力竟也如此了得。怎地在我大哥‘七弦无形剑’久攻之下,仍能支持得住?只是他强撑越久,身体受损越是厉害,倘若因此而死,咱们不免心中抱撼了。”正凝思间,听得背后脚步声响,转过身来,只见秃笔翁和丹青佳二人并肩而至。丹青生低声问道:“怎样?”黑白子道:“已斗了很久,这少年还在强自支撑。我担心大哥会伤了他性命。”丹青生道:“我去向大哥求个情,不能伤了这位好朋友。”黑白子摇头道:“进去不得。”
+ u0 w& `1 x  M- ~" F5 m  \- X  便在此时,琴音铮铮大响,琴音响一声,三个人便退出一步,琴音连响五下,三个人不住自主的退了五步。秃笔翁脸色雪白,定了定神,才道:“大哥原来已练成了‘六丁开山’这一路无形剑法。这六音连续狠打猛击,那姓风的血肉之躯如何抵受得了?”言犹未毕,只听得又是铮的一声大响。. S  I$ u% V* O: Q# v: K, \
  这铮的一声大响过去,跟着又是拍的一响,却是琴弦断绝之声,而且这一响声音极大,似是数弦齐断。黑白子等吃了一惊,推开大门抢了进去,又再推开内室板门,只见黄钟公呆立不语,手中瑶琴七弦皆断,在琴边垂了下来。令狐冲手持玉箫,站在一旁,躬身说道:“得罪!”显而易见,这番比武又是黄钟公输了。黑白子等三人尽皆骇然,他三人皆知黄钟公内力之强,乃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归隐之前已是罕逢敌手,经过这十余年来的勤修苦练,更是精进非凡,不料仍会折在华山派这个少年手中,非若亲见,当真难信。
& F/ c) N& x* q' y% s  黄钟公苦笑道:“这位风兄剑法之精,固是老朽生平仅见,而内力造诣竟亦如此了得,实是可敬可佩。老朽‘七弦无形剑’,本道当世无敌,那知在风兄手底,竟如儿戏一般。”令狐冲道:“晚辈勉力支撑,多蒙前辈手下留情。”黄钟公长叹一声,颓然坐倒,神情萧索,但觉多年苦练,竟是一无用处,心下沮丧达于极点。' ?7 g  Q( d) s" F8 m) ^5 B
  令狐冲见他如此,意有不忍,寻思:“虽然瞧向大哥之意,似是不欲我内力已失之事让他们知晓,以免他们得悉我受伤求治,便生阻碍,但大丈夫光明磊落,我不能占他这个便宜。”便道:“大庄主,有一事须当明言。我所以不怕你琴上所发出的无形剑气,并非由于我内力高强,而是因为晚辈身上实是一无内力之故。”黄钟公一怔,站起身来,说道:“什么?”令狐冲道:“晚辈多次受伤,内力尽失,是以对你琴音全无感应。”黄钟公道:“当真?”令狐冲道:“前辈若是不信,一搭搭晚辈脉搏便知。”说着伸出了右手。  E7 ?9 p+ q0 w# V( I3 |
  黄镇公和黑白子都是大为奇怪,心想他来到梅庄,虽非明显为敌,终究不怀好意,何以竟敢坦然伸手,将自己命脉交于人手?倘若黄钟公借着搭脉的因头,扣住他手腕上穴道,那他便有天大的本事,也是无从施展,只好任由对方宰割了。黄钟公适才运出“六丁开山”神技,非但丝毫奈何不了令狐冲,而且最后七弦齐响,内力催到顶峰,竟致七弦齐断,如此大败,终是心有不甘,寻思:“你若引我手掌过来,想反扣我穴道,我就再跟你一拚内力便了。”当即伸出右手,缓缓向令狐冲右手腕脉上搭去。他这一伸手之中,暗藏“虎爪擒拿手”、“龙抓功”、“小十八拿”的三种上乘擒拿手法,不论对方如何变招,他至多拿不住对方手腕,却绝不致为对方所拿,不料五根手指搭将上去,令狐冲竟是一动不动,毫无反击之象。黄钟公心下刚感诧异,便觉令狐冲脉搏微弱,弦数弛缓,确是内力尽失。他一呆之下,不禁哈哈大笑,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可上了你当啦,上了你的当啦。”他口中虽说自己上当,神情却是欢愉之极。; `- A" a( |3 Q6 l
第五十一回 湖底黑牢: o2 F! I) Q# B
  要知他那“七弦无形剑”乃是一种高深之极的武功,既然对人使用,对手自然也是武学高明之士,内力之强,不用多说。对手内力越强,对琴音所起感应也是越加厉害,万不料令狐冲竟然半点内力也无,以致这“七弦无形剑”对他也就毫无作用。黄钟公大败之后,心灰意冷,待得知悉自己所以落败,并非由于自己的绝技不行,自是忍不住大喜若狂。他抓住了令狐冲的手连连摇晃,笑道:“好朋友,好朋友,可你为什么要将这秘密告知老夫?”  [, R. q6 F0 V% ~* v' L; j
  令狐冲笑道:“晚辈内力全失,适才比剑之时隐瞒不说,已经存心不良,怎可相欺到底?”黄钟公捋须大笑,说道:“如此说来,我的‘七弦无形剑’倒还不算是废物,我只怕‘七弦无形剑’变成了‘断弦无用’呢。”( r  e, t. R) z( s" J$ _5 W. @
  黑白子忽道:“风兄,你坦诚相告,我兄弟俱都感激,但你岂不知自泄弱点,我兄弟若要取你性命,已是易如反掌?你剑法虽高,内力全无,终不能和我等相抗。”令狐冲道:“二庄主此言不错。晚辈知道四位庄主是英雄豪杰,这才明言。”言下是说,既是英雄豪杰,岂能乘人于危。黄钟公点头道:“甚是,甚是。风兄弟,你来到敝庄有何用意,也不妨直言。我四兄弟跟你一见如故,只须力之所及,无不从命。”黑白子道:“你内力既失,想是受了重伤。在下有一至交好友,医术如神,只是为人怪癖,轻易不肯为人治病,但冲着在下的面子,必肯为你施治。”秃笔翁道:“那‘杀人名医’平一指对我二哥向来——”令狐冲失声道:“是平一指平大夫?”黑白子道:“正是,你也听过他的名字是不是?”* o$ a# I  Q% m9 A
  令狐冲黯然道:“这位平大夫,数月之前,已在山东的五霸冈上逝世了。”黑白子“啊哟”一声,惊道:“他——他死了?”丹青生道:“他什么病都能治,怎么医不好自己的病?啊,他是给仇人害死的?”令狐冲摇了摇头,对于平一指之死,心下一直甚是歉仄,说道:“平大夫临死之时,还替晚辈把了脉,说道晚辈之伤,甚是古怪,他确是不能医治。”黑白子听到平一指的死讯,甚是伤感,坐着呆呆的不语,眼中流下泪来。
  ~. z& q% {$ n8 u; X  黄钟公沉思半晌,道:“风兄弟,我指点你一条路子,对方肯不肯答允,却是难言。我修一通书信,你持去见少林寺掌门方证大师,如他能以少林派内功绝技《易筋经》相授,你内力便有恢复之望。这《易筋经》本是他少林派不传之秘,但方证大师昔年欠了我一些情,说不定能卖我的老面子。”令狐冲听他二人一个介绍平一指,一个指点去求方证大师,都是十分对症,而且均是全力推介,可见这两位庄主不但见识超人,而对自己也是一片热诚,不由得心下感激,说道:“这《易筋经》神技,方证大师只传本门弟子,而晚辈却不便拜入少林门下,此中甚有难处。”他深深一揖,说道:“四位庄主的好意,晚辈有生之日,自当铭志不忘。死生有命,晚辈身上之伤,也不怎么打紧,倒教四位挂怀了。晚辈这就告辞。”' m& C9 j$ j; ~; W! K
  黄钟公道:“且慢。”转身走进内室,过了片刻,手中拿着一个瓷瓶出来,道:“这是昔年先师所赐的两枚药丸,补身疗伤,颇有良效。送了给小兄弟,也算是你我相识一场的一点小意思。”令狐冲见瓷瓶的木塞极是陈旧,心想这是他师父的遗物,保存至今,自必珍贵无比,忙道:“这是前辈的尊师所赐,非同寻常,晚辈不敢拜领。”黄钟公摇了摇头,说道:“我四人绝足江湖,早就不与外人争斗,疗伤圣药,也用它不着。我兄弟既无门人,亦无子女,你推辞不要,这两枚药丸我只好带进棺材里去了。”
7 ^" ?( B% m% |) C* m  令狐冲听他说得凄凉,只得郑重道谢,接了过来,告辞出门。黑白子、秃笔翁、丹青生三人陪他同到棋室。向问天见四人脸色均甚郑重,心念一转,已知令狐冲和大庄主比剑又是胜了。5 {+ O% \' D& G8 ^1 o
  倘是大庄主得胜,黑白子固是仍然不动声色,但秃笔翁和丹青生二人必定意气风发,一见面就会伸手来取那幅张旭的书法和范宽的山水,他善于揣摸旁人心思,虽然明知令狐冲得胜,仍是假意问道:“风兄弟,大庄主指点了你剑法吗?”令狐冲道:“大庄主功力之高,人所难测,但适逢小弟内力全失,对大庄主瑶琴上所发内力不起感应。天下侥幸之事,莫过于此。”丹青生瞪眼对向问天道:“这位风兄弟为人诚实,什么都不隐瞒。你却说他内力远胜于你,教我大哥上了这大当。”向问天笑道:“风兄弟内力未失之时,确是远胜于我啊。我说的是从前,可没说现在。”秃笔翁哼的一声,道:“你不是好人!”4 B+ V+ \" V, t' Z
  向问天拱了拱手,向黑白子道:“既是梅庄之中,无人胜得了我风兄弟的剑法,就此告辞。”转头向令狐冲道:“咱们走吧。”令狐冲抱拳躬身,说道:“四位庄主隆情高谊,晚辈感激不尽,日后若有机缘,当再造庄拜见。”丹青生道:“风兄弟,你不论那一日想来喝酒,随时驾临,这位童兄嘛,嘿嘿,嘿嘿。”向问天微笑道:“在下酒量甚窄,自不敢再来自讨没趣了。”说着又拱了拱手,拉着令狐冲的手走了出去。黑白子等一直送了出来。向问天道:“三位庄主请留步,不劳远送。”秃笔翁道:“哈,你道我们是送你吗。我们送的是风兄弟。若是你童兄一人来此,我们一步也不送呢。”向问天笑道:“原来如此。”1 f: w) S. c! e5 _  T$ k9 v% V" D
  黑白子等直送到大门之外,这才和令狐冲珍重道别,秃笔翁和丹青生对着向问天直瞪眼,恨不得将他背上那个包袱抢了下来。向问天携着令狐冲的手,步入柳荫深处,离梅庄已远,笑道:“那位大庄主琴上所拨的‘无形剑气’十分厉害,兄弟,你如何取胜?”令狐冲道:“原来大哥一切早知就里。幸好我内力尽失,否则只怕此刻性命已经不在了。大哥,你跟这四位庄王有仇么?”向问天道:“没有仇啊。我跟他们从未会过面,怎说得上有仇?”
$ i  y$ C6 d& k" r, t' h; R  忽听得有人叫道:“童兄,风兄,请你们转来。”令狐冲转过身来,只见一个人影快速无比的窜到了身前,正是丹青生。他手中还拿一只酒碗,碗中盛着大半碗酒,这等迅速奔行而酒浆毫不溅出,轻功之强,实是罕见。向问天道:“四庄王匆匆赶来,有何见教?”丹青生道:“风兄弟,我有半瓶百年以上的竹叶青,你若不尝一尝,甚是可惜。”说着将酒碗递了过去。令狐冲接过酒碗,只见那酒碧如翡翠,盛在碗中,宛如深不见底,一股酒香,极是醇厚,赞道:“果是好酒。”喝一口,赞一声:“好!”一连四口,将半碗酒喝干了,道:“这酒轻灵厚重,兼而有之,当是扬州、镇江一带的名酿。”丹青生道:“正是,那是镇江金山寺的大和尚送给我的。他寺中共有六瓶,称为金山寺的镇寺之宝。风兄弟,我那里还有几种好酒,请你去品评品评如何?”
% Q+ b: h3 t' e  P7 o5 @5 O, X: n  令狐冲日来对“江南四友”甚生好感,颇有亲近之意,二来有好酒可喝,如何不喜,当下转头向着向问天,瞧他意向。向问天道:“兄弟,四庄主邀你去喝酒,你就去吧。至于我呢,三庄主和四庄王见了我就生气,我就那个嘿嘿,嘿嘿。”丹青生笑道:“我几时见你生气了,一起去,一起去。你既是风兄弟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了。”6 O- j! ?! u) K6 W& u
  向问天还待推辞,丹青生左臂挽住了他手臂,右臂挽住了令狐冲,笑道:“去去,再去喝几杯。”令狐冲心想:“我们告辞之时,这位四庄主对向大哥神色甚是不善,怎地忽又亲热起来?莫非他念念不忘向大哥背上包袱中的书画,另行设法谋取么?”
, p8 Z. @; i# x* A$ n  三人回到梅庄,秃笔翁等在门口,喜道:“风兄弟又回来了,妙极,妙极。”四人重行回到棋室之中。丹青生斟上各种美酒和令狐冲畅饮,黑白子却始终没有露面。$ O" d6 L' e4 ^8 @- V7 x
  眼见天色将晚,秃笔翁和丹青生似是在等什么人,不住斜眼向门口张望。向问天告辞了几次,他二人总是全力挽留。令狐冲并不理会,只是喝酒。向问天看了看天色,笑道:“二位庄主若不留我们吃饭,可要饿坏我这饭桶了。”秃笔翁道:“是,是!”大声叫道:“丁管家,快安排筵席。”丁坚在门外答应了。便在此时,室门推开,黑白子走了进来,向令狐冲道:“风兄弟,敝庄另有一位朋友,想请教你的剑法。”秃笔翁和丹青生一听此言,同时跳起身来,喜道:“大哥答允了?”令狐冲心想:“那人和我比剑,须先得到大庄主的允可。他们留着我在这里,似是二庄主在向大庄主商量,求了这么久,大庄主方始答允。那么此人不是大庄主的子侄后辈,便是他的下属,难道他的剑法竟比大庄主还要高明么?”转念一想,暗叫:“啊哟不好,他们此刻知我内力全无,自己是顾全身份,不便出手,若是派一名后辈或是下属来跟我动手,专门和我比拚内力,岂不是立时取了我性命?”但随即又想:“这四位庄主都是光明磊落的英雄侠士,岂能做这等卑鄙的行径?但三庄主、四庄主爱那两幅书画若狂,二庄主貌若冷静,对那些棋局却也是不到手便难以甘心,为了这些书画棋局而行此下策,亦非事理之所无。若是有人真欲以内力伤我,我先以剑法刺伤他的关节要害。”
- @! Z& }5 H6 D/ V  在这一霎时之间,他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黑白子道:“风兄弟,劳你驾再走一趟。”令狐冲道:“若以真实功夫而论,晚辈连三庄主、四庄主都非敌手,更不用说大庄主、二庄主了。孤山梅庄四位前辈武功卓绝,只是和晚辈杯酒相投,这才处处眷顾容让。晚辈一些粗浅剑术,实在不必再献丑了。”! g% y# j" v7 `* H/ }$ K
  丹青生道:“风兄弟,那人的武功当然比你高,不过你不用害怕,他——”黑白子截住他的话头,说道:“敝庄之中,尚有一个精研剑术的前辈名家,听说风兄弟的剑法如此了得,说甚么也要较量几手,还望风兄弟再比一场。”令狐冲甚是踌躇,心想再比一场,说不定被迫伤人,便和“江南四友”翻脸成仇,说道:“四位庄主待晚辈极好,若是再比一场,也不知这位前辈脾气如何,倘是闹得不欢而散又或者晚辈伤在这位前辈剑底,岂不是坏了和气?”丹青生笑道:“没关系,不——不——”黑白子又抢着道:“不论怎样,我四人绝不会怪你风兄弟。”向问天道:“好吧,再比试一场,又有何妨?我可有些事情,不能多耽搁了,须得先走一步。风兄弟,咱们到广州府见。”
1 D+ d3 s# o) e% F7 A+ q4 T  秃笔翁和丹青生齐声道:“你要先走,那怎么成?”秃笔翁道:“除非你将张旭的书法留下了。”丹青生道:“风兄弟输了之后,又到那里去找你取书画棋谱?不成,不成,你再耽一忽儿。丁管家,快摆筵席哪!”
% E9 n" p+ Y+ U2 r  黑白子道:“风兄弟,我陪你去。童兄,你先请用饭,咱们过不多久,便回来陪你。”向问天连连摇头,道:“这场比赛,你们志在必胜,我风兄弟剑法虽高,临敌经验却浅,我若不在旁掠阵,这场比试纵然输了,也是输得心不甘服。”黑白子道:“童兄此言是何用意?难道我们还会使诈不成?”向问天道:“孤山梅庄四位庄主乃是豪杰之士,在下久仰威望,那是十分信得过的。但风兄弟要去和另一人比剑,在下实不知悔庄中除了四位庄主之外,竟然另有一位高人?请问二庄主,此人是谁?在下若知这人和四位庄主一般,也是光明磊落的英雄侠士,那就放心了。”
; s0 x/ i! R4 j3 a- I' h) \! J# L  丹青生道:“此人武功名望,和我四兄弟相比,那是只高不低。”向问天道:“武林之中,名望能和四位庄主相捋的,屈指寥寥可数,谅来在下必知其名。”秃笔翁道:“这人的名字,却不便跟你说。”向问天道:“那么在下定须在旁观战,否则这场比试便作罢论。”丹青生道:“你何必如此固执?我看童兄临场,于你有损无益,此人隐居已久,不喜旁人见到他的面貌。”向问天道:“那么风兄弟又怎么和他比剑?”黑白子道:“双方都戴上面幕,只露出一对眼睛,便谁也看不到谁了。”向问天道:“三位庄主是否也戴上面幕?”黑白子道:“是啊。这人脾气古怪得紧,否则他便不肯动手。”向问天道:“那么在下也戴上面幕便是。”黑白子踌躇半晌,道:“童兄既是执意要临场观斗,那也只好如此,但请童兄答允一件事,自始至终,不可出声。”向问天笑道:“装聋作哑,那还不容易?”。
+ l" J7 y5 d% K1 K. i, n/ |  当下黑白子在前引路,向问天和令孤冲跟随其后,秃笔翁和丹青生走在最后。令狐冲见他走的是通向大庄主居室的旧路,来到大庄主室外,黑白子在门上轻扣三响,推门进去。只见室中一人头上已套了黑布罩子,瞧他衣衫,便是黄钟公。黑白子走到他身前,俯头在他耳边低语数句。黄钟公摇了摇头,显是不愿向问天参与。黑白子又低语数句,黄钟公仍是摇头。黑白子点了点头,转头道:“我大哥以为,比试剑法事小,若是惹恼了那位朋友,多有不便。比剑之事,就此作罢。”五个人躬身向黄钟公行礼,告辞出室。丹青生气忿忿的道:“童兄,你这人真是古怪,难道还怕我们一拥而上,欺侮这位风兄弟不成?你非要在旁观斗不可。闹得好好一场比试,化作云烟,岂不令人扫与?”
0 `$ s$ y3 w- I# a  秃笔翁道:“二哥花了老大力气,才求得我大哥答允,偏偏你又来捣蛋。”向问天笑道:“好啦,好啦,我便让一步,不瞧这场比试啦。你们可要公公平平,不许欺骗我风兄弟。”黑白子等三人大喜,齐声道:“你当我们是什么人了?那有欺骗风兄弟之理?”向问天笑道:“我在棋室中等候。风兄弟,他们鬼鬼崇崇,不知玩什么把戏,你可要打醒十二分精神,千万小心了。”令狐冲笑道:“梅庄之中,尽是高士,岂有行诡使诈之人?”丹青生笑道:“是啊,风兄弟那像你这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6 n: ]3 N/ m8 ^! @& H9 p: B; |  向问天走出几步,回头招手道:“风兄弟,你过来,我得嘱咐你几句,可别上了人家的当。”令狐冲心道:“向大哥忒也小心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莫要骗我,也不这么容易。”丹青生等笑了笑,走近身去。向问天拉住他手,令狐冲便觉他在自己手掌之中,塞了一个纸团。7 }( j$ {0 K2 H9 e# @9 s3 }* x$ e
  令狐冲一捏之下,觉得纸团中有一枚硬物。向问天笑嘻嘻的拉他近前,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你见了那人之后,便跟他拉手亲近,将这纸团中的一粒物事,偷偷塞在他手中。这事牵连重大,不可轻忽。哈哈,哈哈。”他说这几句话之时,语气甚是郑重,但脸上始终带着笑容,最后几下哈哈大笑,和他的说话更是毫不相干。但黑白子等三人却都道他说的乃是奚落自己三人的言语。丹青生道:“有甚么好笑?风兄弟固然剑法高明,你童兄剑法如何,咱们可还没请教。”向问天笑道:“在下的剑法稀松平常,可不用请教了。”说着摇摇摆摆的出外。7 ?$ i$ E1 H" Z0 |( D: n- c
  丹青生笑道:“好,咱们再见大哥去。”四人重行走进黄钟公的琴堂。黄钟公没料到他们去而复回,已将头上的罩子除去。黑白子道:“大哥,那位童兄终于给我们说服,答允不下去观战了。”黄钟公道:“好。”拿起黑布罩子,又套在头上。丹青生拉开木柜,取了一只黑布罩子出来,将其中一只交给令狐冲,道:“这是我的,你戴着吧。大哥,我借你的枕头套用用。”走进内室,过得片刻,出来时头上已罩了一只青布的枕头套子,套上剪了两个圆孔,露出一只光溜溜的眼睛。黄钟公点了点头,向黑白子道:“二弟,带两柄木剑下去。”黑白子又打开木柜,取了两柄木剑出来。令狐冲心想:“他们怎地一再说是‘下去’?难道那人住在什么低洼之地?”黄钟公转头向令狐冲道:“风兄弟,咱们去见一位朋友,跟你较量一下剑法。这场比试不论谁胜谁败,请你对外人一句也别提起。”令狐冲道:“这个自然,晚辈先已说过,来到梅庄,绝非求名,岂有到外面胡说张扬之理?何况晚辈败多胜少,也没甚么好说的。”
& q& t5 J' S! _, D  黄钟公道:“那倒未必尽然,但相信风兄弟言而有信,不致外传。不过,此后所见,请你也是一句不提,连那位童兄也不可告知,这件事做得到么?”令狐冲踌躇道:“连童兄也不能告知?比剑之后,他定会问长问短,我若绝口不言,未免于友道有亏。”黄钟公道:“那童兄也是个老于江湖之人,既知风兄弟已答应了老夫,大丈夫千金一诺,不能食言而肥,自也不致于强人所难。”令狐冲点头道:“那也说得是,晚辈答应了便是。”
9 H+ m1 ^: e% O6 [( p( o2 @  黄钟公拱了拱手,道:“多谢风兄弟厚意。请!”令狐冲转过身来,便往外去。那知丹青生向内室指了指,道:“在这里面。”令狐冲一怔,大是愕然:“怎地在内室之中?”随即省悟:“啊,是了!和我比剑之人乃是个女子,说不定是大庄主的夫人或是姬妾,所以他们坚绝不让向大哥在旁观看,既不许她见到我的相貌,又不许我见到她的真面目,自是男女有别之故。”想通了此节,种种疑因豁然而解,但一捏掌心中的纸团和其中那枚小小的硬物,便又寻思:“看来向大哥早知我是要去和这女子比剑。他自己急欲见她一面,既不可得,便要我传递书信和信物。这中间定有私情暧昧。向大哥和我虽是义结金兰,但四位庄主待我甚厚,我若是传递此物,太也对不住四位庄主,这便如何是好?”又想:“向大哥和四位庄主都是五六十岁年纪之人,那女子定然也非年轻,纵有情缘牵缠,也是许久以前之事了,就算递了这封信,想来也不会坏了那女子的名节。”沉吟之际,五个人已走进了内室。% g; w. V+ `7 V4 }
  室内一床一几,陈设甚是简单。床上挂了一顶纱帐,甚是陈旧,已呈黄色。几上放着一张短琴,通体黝黑,似是铁制。令狐冲心想:“这一切事情推演,似乎均是向大哥先行安排好了的。唉,他情深若斯,我岂可不助他偿了这个心愿?”要知令狐冲生性洒脱,于名教礼教之防,向来便不放在心上,内心之中,隐隐似乎那个女子便是小师妹岳灵珊,她嫁了师弟林平之,自己则是向问天,隔了数十年后,千方百计的又想去和小师妹见上一面,会面竟不可得,则传递一样昔年的信物,聊表情愫,也足慰数十年的相思之苦。他心下又想:“向大哥摆脱魔教,不惜和教主及教中众兄弟翻脸,多半也是为了这个旧情人之故。”
( B6 H& M7 e6 J3 j6 ?' J  他心涉遐想之际,黄钟公已掀开床上的被褥,再将床板揭了起来,下面却是一块铁板,上有铜环。黄钟公握住铜环,向上一提,一块三尺阔、五尺长的铁板应手而起,露出一个长大方洞。这铁板厚达半尺,显然甚是沉重,他将之平放在地上,说道:“此人的居所有些奇怪,风兄弟请跟我来。”说着便向洞中跃入,双足落地后头顶便即隐没。黑白子道:“风兄弟先请。”令狐冲跟着跃下,只见下面墙壁上点着一盏油灯,发出淡黄色光茫,置身之所,似是个地道。他跟着黄钟公向前行去,黑白子等三人依次理下。行了约摸二丈,前面已无去路,黄钟公从怀中取出一串钥匙,插入了一个匙孔,转了几转,向内推动。只听得轧轧声响,一扇石门缓缓开了。令狐冲见那石门便如是一块大岩石相似,少说也有两尺来厚,心下越感惊异,而对向问天却又多了几分同情之意,寻思:“他们将这女子关在地底,自然是强加囚禁,违其本愿。这四位庄主似是仁义豪杰之士,却如何干这种卑鄙的勾当?”他随着黄钟公走进石门,地道一路向下倾斜。走出数十丈后,又来到一扇门前,黄钟公又取出钥匙,将门开了,这一次却是一扇极厚的铁门。地势不断的向下倾斜,只怕已深入地底百丈有余。这地道转了几个弯,前面又出现一道门。令狐冲心下暗暗冷笑:“我还道梅庄四位庄主琴棋书画,乃是高人雅士,那知竟然私设地牢,将人关在这等暗无天日所在。”他初下地道时,对四人并无提防之意,此刻却不免大起戒心,暗自栗栗:“他们跟我比剑不胜,莫非引我来到此处,也要将我囚禁于此?这地道中机关门户,重重迭迭,当真是插翅难飞。”可是虽有戒备之意,但前有黄钟公,后有黑白子、秃笔翁、丹青生,自己手中一件兵器也没有,明知对方用心不善,却也是无可奈何。1 v3 P) f0 i( O. ^9 N: k' U
  第三道门户却是由四道门夹成,一道铁门后,一道钉满了棉絮的木门,其后又是一道铁门,又是一道钉棉的板门。令狐冲寻思:“为甚么两道铁门之中要夹两道钉满棉絮的板门?是了,想来被囚之人内功十分厉害,这棉絮是吸去她的掌力,以防她要破铁门。”此后连行走数十丈,不见再有门户,地道隔老远才有一盏油灯,有些地方油灯已熄,更是一片漆黑,要摸索而行十余丈,才又见灯光。令狐冲觉得在这地道之中呼吸极是不畅,壁上和足底潮湿之极,突然之间,想起一事:“啊哟,那梅庄是在西湖之旁,走了这么远,只怕已是深入西湖之底的中心。一个人给囚于湖底,自然无法自行脱困,别人便要设法搭救,也是不能,倘若击穿牢壁,湖水便即灌入。”
, t3 p0 T8 D6 E5 R" x  再前行数丈,地道突然收窄,必须弓身而行,越向前行,弯腰越低。令狐冲听得身后丹青生发出诅骂之声,想是他身材高大,如此弯腰俯行,加倍的不舒服。走了一盏茶时分,黄钟公停了下来,接着发出当当当的声响,似是他用什么物事击打一扇铁门,过了一会,又听得钥匙旋转之声,呀的一声响,铁门推开。黄钟公晃亮火折,点着了壁上的油灯,微光之下,只见前面铁门上现出一孔,约摸一尺见方,那铁门仍是紧紧关着,适才铁门推开之声,原来开的只是那方孔上的小铁门。这扇小铁门,想是传递饮食之用了。( S# ~+ `6 l& `7 q% n4 B  K
  黄钟公对着那方孔朗声道:“任兄,黄钟公四兄弟拜访你来啦。”令狐冲一呆,寻思:“怎地大庄主叫他任兄?难道里面所囚的不是女子?”但里面竟然无人答应。黄钟公又道:“任兄,我们久疏拜候,甚是歉仄,今日特来告知一件大事。”室内一个浓重的声音骂道:“去你妈的大事小事,有屁就放,没屁放给我滚得远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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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0-15 00:36 | 只看该作者
 令狐冲大是惊奇,先前的种种设想,霎时之间全部推翻,这口音不但是个老年的男子,而且出话粗俗,简直是个市井俚人。只听黄钟公说道:“先前我们只道当今之世,剑法之高,自以任兄为第一,岂知大谬不然。今日有一人来到梅庄,我们四兄弟固然不是他的敌手,任兄的剑法和他一比,那也是有如小巫见大巫了。”令狐冲道:“原来他是坦言语相激,要那人和我比剑。”那人哈哈大笑,道:“黄钟公,你们四个小杂种斗不过人家,便激他来和我比剑,想我替你们料理了这个强敌,是不是?哈哈,打的倒是如意算盘,只可惜我廿年不动剑,剑法早已忘了。小鸡种,夹着尾巴给我滚蛋吧。”令狐冲心下骇然:“此人机智无比,料事如神,一听黄钟公之言,便已算到,实是江湖上罕见的人材。”3 G$ q  o1 I' o4 O% \0 `
  黑白子道:“大哥,任先生本来不是此人的敌手。他说梅庄之中,无人胜得过他,这句话原是不错。咱们不用跟任先生多说了。”那姓任的喝道:“你激我有什么用?姓任的难道还能为你们梅庄这四个小杂种办事?”黑白子道:“此人剑法得自华山派风清扬老先生的真传。大哥,听说任先生当年纵横江湖,天不怕,地不怕,就只怕风老先生一个人。任先生有个外号,叫什么‘望风而逃’这个‘风’字,便是指风清扬风老先生而言,此言可真?”那姓任的哇哇大叫,骂道:“放屁,放屁,臭不可当。”丹青生道:“二哥错了。”黑白子道:“怎地错了?”丹青生道:“你说错了一个字。任先生的外号不是叫‘望风而逃’,而是叫‘闻风而逃’你想,任先生如果望见了风老先生,二人相距已不甚远,风老先生还容得他逃走吗?只有一听到风先生的名字,立即拔足便奔,急急如丧家之犬——”秃笔翁道:“忙忙似漏网之鱼!”丹青生道:“这才得保首领,直至今日啊。”那姓任的不怒反笑,说道:“四个小杂种给人家逼得已无容身之所,无可奈何,这才想到老夫。老夫若是中了你们的鬼计,那也不姓任了。”黑白子叹了口气,道:“风兄弟,这位任先生一听到你这个‘风’字,已是魂飞魄散,心胆俱裂。这剑是不用比了,我们承认你当世剑法第一便是。”
# f' Y. m& |% i1 Q, _  令狐冲虽然发见那人并非女子,先前种种推想全部错了。但见他深陷牢笼之中,显然年月已是极久,同情之心,不禁油然而生,从黄钟公等人的语气之中,推想这人武功必然极高,听黑白子如此说,忙道:“二庄主此言差矣,风老先生和晚辈谈论剑法之时,对这位——这位任老先生极是推崇,说道当世剑法,他只佩服任老先生一人,他日晚辈若有机缘拜见任老先生,务须诚心诚意,恭恭敬敬的请他老人家指教。”" {0 l& C- ~* E0 D; L: J
  此言一出,黄钟公等四人都是愕然。那姓任的却十分得意,呵呵大笑,道:“小朋友,你这话说得很对,风清扬并非泛泛之辈,也只有他,才识得我剑法的精妙所在。”黄钟公道:“风—风老先生知道他—他是在这里?”令狐冲信口胡吹,说道:“风老先生只道任老先生归隐在名山胜地。他老人家教晚辈练剑之时,常常提及任老先生,说道练这种剑招,是用来和任老先生之传人对敌的,世上若无任老先生,这种繁难的剑法根本就不必学。”他此时对梅庄四庄主颇为不满,是以这几句话颇有奚落之意,心想这姓任的一代豪杰,却被囚禁于这暗无天日的所在,定是中了暗算。梅庄四庄主所使手段之卑鄙,那是不问可知了。) @, x0 G+ d3 ~" d: c  `
  那姓任的道:“是啊,小朋友,风清扬果然有见识。你将梅庄这几个家伙都打败了,是不是?”令狐冲道:“我的剑法既是风老先生亲手所传,除非是你任老先生自己,又或是你的传人,常人自然不是敌手。”他说这几句话,那是公然和黄钟公等人过不去了。他越感这地底黑牢中潮湿郁闷,心中越是对四个庄主气恼,只觉在此处耽得片刻,已是如此难受,他们将这样一位大英雄关在这潮湿的所在,一关便是数十年,当真残忍无比,心想你们便将我当场杀了,我也要讽剌你们一番。黄钟公等听在耳里,自是老大没趣,但他们确是比剑而败,那也无可如何。黑白子老谋深算,却另有一种想法,寻思这人不肯和令狐冲比剑,纵以言语相激,也是无用,看来令狐冲另有深意,似是故意讨好于他,再逗他比剑,听得丹青生说了个“风”字,便扯扯他的衣袖,叫他不可打岔。
/ k( }6 @3 b3 Q: z$ x- S  那人道:“很好,很好,小朋友,你替我出了胸中一口恶气。你怎样打败了他们?”令狐冲道:“梅庄中第一个和我比剑的,是个姓丁的朋友,叫什么‘一字电剑’丁坚。”那人道:“此人剑法华而不实,但以剑光唬人,并无真实本领,你根本不用出招伤他,只须将剑锋摆在那里,他自己会将手指、手腕、手臂送到你剑锋上来,自己切断。”
: s7 K% G& x0 o: W' T( P' o  五人一听,尽皆骇然,不约而同的都“啊”了一声。那人问道:“怎样?我说得不对吗?”令狐冲道:“说得对极了,前辈便似亲眼所见一般。”那人笑道:“好极,他割断了五根手指还是一只手掌?”令狐冲道:“晚辈将剑锋侧了一侧。”那人道:“不对,不对,对付敌人有什么客气?你心地仁善,将来必吃大亏。第二个是谁跟你对敌?”
7 K# b* C9 @; b1 Q- M. y  `  令狐冲道:“那四庄主。”那人道:“嗯,老四的剑法当然比那个什么‘一字屁剑’高明些,但也高不了多少。他见你胜了丁坚,定然上来便使他的得意绝技,哼哼,那叫什么剑法啊?是了,叫作‘泼墨披麻剑法’,什么‘白虹贯日’、‘腾蛟起凤’,又是甚么‘春风杨柳’。”" w# e0 a& l- _  \9 v) C* y
  丹青生听他将自己的得意剑招说得丝毫不错,更加骇异。令狐冲道:“四庄主的剑法,其实也算得高的,只不过攻人之际,破绽太多。”那人呵呵一笑,说道:“老风的传人果然有两下子,你一语破的,将他这路‘泼墨披麻剑法’的致命弱点说了出来。他这路剑法之中,有一招自以为最厉害的杀手,叫做‘玉龙倒悬’,仗剑当头硬砍,他不使这剑便罢,若是使将出来,撞到老风的传人,只须将长剑顺着他剑锋滑了上去,他的五根手指便都给披断了,手上的鲜血,便如泼墨一般的泼下来了。这叫做‘泼血披指剑法’,哈哈,哈哈。”令狐冲道:“前辈料事如神,晚辈果是在这一招上胜他,只是晚辈跟他无冤无仇,四庄主又曾以美酒相飨,这五根手指吗,倒是不必披下来了,哈哈,哈哈。”丹青生的脸色早气得又红又青,当真是名副其实的“丹青生”,只是头上罩了一个枕套,谁也瞧不出来。
1 Q3 N. E: g% G2 J4 B$ U. }1 V  那人道:“秃头老三善使判官笔,他这一手字写得好像三岁小孩子一般,偏生要附庸风雅,武功之中,居然自称包含了书法名家的笔意。嘿嘿,小朋友,要知临敌过招,那是生死系于一线的大事,全力相搏,尚恐不胜,那里还有闲情逸致,讲究什么钟王碑帖?除非对方武功跟你差得太远,你才能将他玩弄于掌股之间,只要双方武功相若,你再用判官笔来写字,那是将自己的性命双手献给敌人了。”令狐冲道:“前辈之言是极,这位三庄主和人动手,确是太过托大了一点。”秃笔翁初时听那人如此说,极是恼怒,但越想越觉他的说话有理,自己将书法融化在判官笔的招数之中,虽是好玩,笔上的威力其实已然大减,令狐冲若不是手下留情,十个秃笔翁也给他毙了,想到此处,不由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 C0 f0 q1 S( u8 P9 x4 ]
  那人笑道:“要胜秃头老三,那是很容易的。他的判官笔法本来相当可观,就是太过狂妄,偏要在武功中加上什么书法。嘿嘿,高手过招,所争的只是尺寸之间,他将自己性命来闹着玩,居然活到今日,也算得是武林中的一桩奇事。秃头老三,近二十年来你缩头不出,没到江湖上行走,是不是?”秃笔翁哼了一声。并不答话,心中又是一寒,自忖:“他的话一点不错,这二十年中我若在江湖上闯荡,焉能活到今日?”9 k% f, t$ r6 w( n9 N
  那人道:“老二玄铁棋盘上的功夫,那可是真材实料了,一动手攻人,一招快似一招,势如疾风骤雨,等闲之辈,确是不易招架。小朋友,你怎样破他,说来听听。”令狐冲道:“这个‘破’字,晚辈是不敢当的,只不过我一上来就跟二庄主对攻,第一招便让他取了守势。”那人道:“很好。第二招呢?”令狐冲道:“第二招晚辈仍是抢攻,二庄主又取了守势。”那人道:“很好。第三招怎样?”令狐冲道:“第三招仍是我攻他守。”那人道:“了不起。黑白子的玄铁棋秤当年威震大江南北,只须有人挡得他惊天动地的三招连环,黑白子便饶了他不杀,此人在武林中就此出人头地,一举成名。小朋友居然逼得他连守三招,很好,第四招他怎生反击?”令狐冲道:“第四招还是晚辈攻击,二庄主守御。”那人道:“老风的剑法当真如此高明?以我所料,便是老风亲自动手,虽然胜得黑白子,却也不能逼得他在第四招上仍取守势啊。第五招一定是他攻了?”令狐冲道:“第五招攻守之势并未改变。”
1 ~  F9 `  v) o' u  那姓任的“哦”的一声,半晌不语,隔了好一会,才道:“你一共攻了几剑,黑白子这才回击?”令狐冲道:“这个——这个—招数倒记不起了。”黑白子道:“风弟兄剑法如神,自始至终,黑白子未能还得一招。他攻到四十余招时,我自知不是敌手,这便推秤认输。”那人“啊”的一声大叫,说道:“岂有此理?风清扬虽是华山派剑宗出类拔萃的人才,但华山剑宗的剑法有其极限。我绝不信华山派之中,古往今来有那一人能连攻黑白子四十余招,逼得他无法还手。”黑白子道:“任兄还很瞧得起在下,只是这位风兄弟青出于蓝,剑法之高,早已远远超越华山剑宗的范围。”那人道:“很好,小朋友,我很想见识见识你的剑法。”令狐冲道:“前辈不可上他们的当。江南四友只想引你和我比剑,其实暗中另有所图。”
4 C! ^  M8 [8 P& a' c. H- e第五十二回 被困牢笼
) ~; M- V/ R, `  那人道:“有何图谋?”令狐冲道:“他们和我的一位朋友打了个赌,若是梅庄之中,有人胜得了晚辈的剑法,我那朋友便要输几件物事给他们。”那人道:“输几件物事?嗯,想必是罕见的琴谱棋谱,又或是前代的什么书画真迹?”令狐冲道:“前辈料事如神。”那人道:“我只瞧瞧你的剑法,并非真的过招,再说,我也未必能胜得了你。”令狐冲道:“前辈要胜过晚辈,那是十拿九稳之事,但须请四位庄主先答应一件事。”那人道:“什么事?”令狐冲道:“前辈胜了晚辈手中长剑,给他们赢得那几件稀世珍物,四位庄主便须大开牢门,让前辈得恢复自由。”. L5 f* ?( p+ |" J) X( V& O* {
  秃笔翁和丹青生齐声道:“这个万万不能。”黄钟公哼了一声。那人笑道:“小朋友有些异想天开。是风清扬教你的吗?”令狐冲道:“风老先生绝不知前辈囚于此间,晚辈更是万万料想不到。”黑白子忽道:“风兄弟,这位任兄叫甚么名字?武林中的朋友叫他甚么外号?他原是那一派的掌门?为何囚于此间?你都曾听风老先生说过么?”
8 W" w% d1 ]; J+ S1 c' c$ ~" q  黑白子突如其来的连问了四个问题,令狐冲却是一个也答不出来。先前令狐冲连攻四十余招,黑白子还能守了四十余招,此刻对方连发四问,有如急攻四招,令狐冲却是一招也守不住,嗫嚅半晌,道:“这个倒没听风老先生说起过,我——我确是不知。”黑白子道:“是啊,量你也不知晓,你若是得知其中原由,也不会要我们放他出去了。此人若是得离此处,武林中天翻地覆,不知将有多少英雄侠士命丧其手,江湖之上,从此将无宁日。”那人哈哈大笑,道:“正是!江南四友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让老夫身脱牢笼,再说,他们也不过奉命在此看守,只是四名小小的狱卒而已,他们那里有权放脱老夫?小朋友,你说这句话,可是将他们的身份抬得太高了。”令狐冲心想:“此中种种干系却我是半点也不知道,当真是一说话便错,露了马脚。”% T* @& o1 N( u  Y9 y2 _: p
  黄钟公道:“风兄弟,你见这地牢阴暗潮湿,心下对这位任兄大起同情之意,而对咱兄弟甚是不忿,这是你的侠义心肠,老夫也不怪你。你可知道,这位任兄若是重入江湖,单是你华山一派,少说也得死去一大半人。任兄,我这话不错吧。”那人笑道:“不错,不错。华山派的掌门人还是岳不群吧?此人一脸孔假正经,只可惜他刚做掌门,我便失手遭了暗算,否则早就将他的面皮撕了下来。”
) k) D, ~9 _$ P  令狐冲心头一震,岳不群虽将他逐出师门,并又传书天下,将他当作正派武林人士的公敌,但师父师母自幼将他抚养长大的恩德,一直对他有如亲儿的情义,却令他感怀不忘,此时听得这姓任的如此肆言侮辱自己师父,不禁怒喝:“住嘴!我师——”下面这个“父”字将到口边,立即忍住,记起向问天带自己来到梅庄,是让自己冒认是师父的师叔,对方善恶未明,可不能向他们吐露真相。那姓任的自不知他这一声怒喝的真意,继续笑道:“华山门中,我瞧得起的人当然也有。风老是一个,小朋友你是一个。还有一个你的后辈,叫什么‘华山玉女’宁——宁什么则的。啊!是了,叫作宁中则。这个小姑娘倒也慷慨豪迈,是个人物,只可惜嫁了给岳不群,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令狐冲听他将自己师娘叫作“小姑娘”,不禁啼笑皆非,只好不加置答,总算他对师娘颇有好评,说她是个人物。那人道:“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令狐冲道:“晚辈姓风,名叫二中。”那人道:“华山派姓风的人,都不会差。你进来吧!我领教领教风老的剑法。”他本来称风清扬为“老风”,后来改了口,称为“风老”,想是令狐冲所说的言语令他颇为欢喜,爱屋及鸟,言语中对风清扬也客气了起来。
5 _9 z! I. }: H. }5 T& e* {. ]  令抓冲好奇之心早已大动,极想瞧瞧这人是怎生模样,武功又如何高明,便道:“晚辈一些粗浅剑法,在外面唬唬人还勉强可以,到了前辈跟前,实是不足一笑。但任老先生是人中龙凤,既到此处,焉可不见?”丹青生挨近前来,在耳畔低声说道:“兄弟,此人武功十分怪异,手段又是阴毒无比。你跟他比剑是不妨,但千万不能跟他比拚内力。”他说到此处,“啊”的一声,欢然道:“这倒不怕,你本来并无内力。原来由于这样,大哥才答应你跟他比剑。”他说得声音极低,但关切之情,显示出于至诚。令狐冲心头一动:“这位四庄主对我很够义气啊!适才我说话讥剌于他,他非但毫不记恨,反而真的关怀我的安危。”不由得暗自惭愧。那人在室内说道:“进来,进来。他们在外面鬼鬼祟崇的说些什么?小朋友,江南四丑不是好人,每一句话都是叫你上当。”
* D& w* E. H/ J! _- Z: Y! X1 t& _  他故意将“江南四友”说成了“江南四丑”。令狐冲心中好生难以委决,不知到底那一边才是好人,自己该当相助谁人才是。
! X, w0 S3 {5 R2 R- Y7 u4 ?1 m/ V  黄钟公从怀中取出另一枚钥匙,在铁门的锁孔中转了几转。令狐冲只道他开了锁后,便会推开铁门,那知他退在一旁,黑白子走上前去,从怀中取出一条钥匙,在另一个锁孔中转了几转。然后秃笔翁和丹青生分别各出钥匙,插入锁孔转动。令狐冲恍然省悟:“原来这位前辈身份如此重要,四位庄王各怀钥匙,要用四条钥匙分别开锁,这铁门才能打开。他江南四友恍若兄弟,四个人便如是一人,难道互相还信不过吗?”又想:“适才那位前辈言道,江南四友只不过受人所命,看守住他,有如狱卒相似,根本无权放他。说不定四人分掌四条钥匙之举,是委派他们那人所规定的法子。听这些钥匙转动之声,极是窒滞,锁孔中显是生满了铁锈。这道铁门,也不知有多少时日没打开了。”丹青生转过了钥匙后,拉住铁门摇了几摇,运劲向内一推,只听得叽叽格格一阵响,那门向内开了数寸。) i# t. y4 Q3 G" i: Y
  铁门一开,丹青生随即向后跃开。黄钟公等三人同时跃退丈许。令狐冲不由自主的跟着退了几步。那人呵呵大笑,说道:“小朋友,他们怕我,你却又何必害怕?”令狐冲道:“是。”走上前去,伸手向铁门上推去。只觉门枢中铁锈生得甚厚,花了好大力气才将铁门推开两尺,一阵霉气,跟着扑鼻而至。丹青生走上前来,将两柄木剑递了给他。令狐冲拿在左手之中。秃笔翁道:“兄弟,你拿盏油灯进去。”从墙壁上取下一盏油灯。令狐冲伸右手接了,走入室中。
8 I, v9 Q  p* E" n5 n; Z9 {  只见那囚室不过丈许见方,靠墙一榻,榻上坐着一人,长发垂至胸前,胡子满脸,再也瞧不清他的面容,只是头发须眉都是深黑之色,全无斑白。令狐冲躬身说道:“晚辈今日有幸拜见任老前辈,还望多加指教。”那人笑道:“不用客气,你来解我寂寞,可多谢你啦。”令狐冲道:“不敢。这盏灯放在榻上吧?”那人道:“好!”却不伸手来接。令狐冲心想:“囚室如此窄小,两个人处身其间,要转动也不容易,如何比剑?”当下走到榻前,放下油灯,随手将向问天交给他的那个纸团和一枚硬物,轻轻塞在那人手中。那人微微一怔,接了这纸团,朗声说道:“喂,你们四个家伙,进不进来观战?”黄钟公道:“地势狭隘,容身不下。”那人道:“好!小朋友,带上了门。”令狐冲道:“是!”转身将铁门推上了。那人站起身来,身上发出一阵轻微的呛啷之声,似是一根根细小的铁链自行碰撞作声。他伸出右手,从令狐冲手中接过一柄木剑,叹道:“老夫二十年不动兵刃,不知当年所学的剑法还记不记得。”令狐冲见他手腕上果是套着一个铁圈,圈上连着铁链通到身后墙壁之上,再看他另一只手和双足,也都有铁链和身后墙壁相连,一瞥眼间,见四壁青油油地发出闪光,原来四周墙壁均是钢铁所铸,心想他手足上的铁链和铐镣,想必也都是纯钢之物,否则这链子不粗,难以系住他这等武学高人。& {+ G% _+ r* e4 N/ c1 ]; k; l
  那人将木剑在空中处劈一剑,这一剑自上而下,只不过移动了两尺光景,但斗室之中,竟然嗡嗡之声大作。令狐冲赞道:“老前辈,好深厚的功力?”那人转过身去,似是要解开缠住了的铁链,令狐冲隐约见到,他已打开纸团,见到所装的硬物,在阅读纸上的字迹。令狐冲退了一步,将脑袋挡住铁门上的方孔,使得外边四人瞧不见那人的情状。那人将铁链弄得当当发声,身子微微发颤,似是读到纸上所书写的字后,神情极是激动,但片刻之间,便转过身来,一双眸子中陡然间精光大盛,说道:“小朋友,我双手虽是行动不便,未必便胜不过你?”令狐冲道:“晚辈末学后进,自不是前辈的对手。”
( f* w6 V2 y/ S3 f. U, ^, A  那人道:“好,你连攻黑白子四十余招,逼得他无法反击一招,现下便在我身上试试。”令狐冲道:“晚辈大胆了。”长剑一挺,向那人剌了过去,正是先前攻击黑白子时所用的第一招。3 E" Z- g* d8 C# v# C, n( F( f- g
  那人赞道:“很好!”一剑剌出,斜剌令狐冲左胸,竟然是守中带攻,攻中有守,乃是一招攻守兼备的凌厉剑法。黑白子在方孔中向内观看,一见之下,忍不住大声叫道:“好剑法!”那人笑道:“今日算你们四个家伙运气,叫你们大开眼界。”便在此时,令狐冲第二剑早已刺到。8 ]* i3 i' W% `2 ~% C  ?: a
  那人木剑挥转,指向令狐冲的右肩,仍是一招守中带攻,攻中有守的精妙之着。令狐冲心中一凛,只觉他这一剑之中,竟无半分破绽,无法仗剑直入,制其要害,只得横剑一封,但这一封之时,剑尖斜指,仍是含有刺向对方小腹的含意。那人嘿嘿一笑,道:“此招极妙。”迥剑旁掠,消解了令狐冲这一剑。
+ S% u; y% D6 \  二人你一剑来,我一剑去,霎时之间拆了二十余招,但两柄木剑始终未曾碰过一碰。令狐冲只觉对方剑法变化繁复无比,自己自从学了“独孤九剑”以来,从未遇到过如此强敌,对方的剑法之中,自始至终,竟无分毫瑕隙可寻。他谨依风清扬所授“以无招胜有招”的要旨,任意变幻。那“独孤九剑”中的“破剑式”虽只一式,但其中于天下各门各派剑法要义兼收并蓄,无所不包,虽是“无招”,却是以“普天下剑法之招数为根基”。那人眼见令狐冲剑招层出不穷,每一变化均是从所未见,仗着经验丰富,见闻广博,兼之机变过人,一一予以化解,但拆到四十余招之后,出剑已略感窒滞。他将内力慢慢运到木剑之上,一剑之出,竟是隐隐具有风雷之声。
* j0 I  B3 X& h: D' ^+ E% A- V" P  但“独孤九剑”之奇妙,绝不在和对方比拚内力,不论敌手的内力如何深厚,到了这“独孤九剑”精微的剑法之下,尽归落空。可是令狐冲学成剑法以来,第一次心中生出惧怕之意,数次遇到险着,虽然仗着精妙剑法化解,背上却已出了一身冷汗。其实那人心中,惊惧之意更是厉害,数次看来必定可以得手,已将令狐冲迫得处于绝境,除了弃剑认输之外,更无他法,但令狐冲总是突出怪招,非但将显然已经无可救药的困境解脱,而且乘机反击,招数之凌厉,实是匪夷所思。  X0 e& L8 S9 l2 v
  黄钟公等四人挤在铁门之外,从方孔中向内观看。那方孔实在太小,只容两人同看,而且那二人也须得是一用左眼,一用右眼。两个人看了一会,便让开给另外两人观看。初时四人见到那人和令狐冲相斗,剑法之奇,令人不胜赞叹,看到后来,两人剑法的妙处已然无法领略。有时黄钟公看到一招之后中苦苦思索其中精要的所在,想了良久,方始领会,但其时二人早已另拆了十余招,这十余招到底如何拆法,他是全然的视而不见了,骇异之余,寻思:“原来这位风兄弟剑法之精,一至于斯。适才他和我比剑,其实只用了一成的力道。别说他身无内力,我瑶琴上的‘七弦无形剑’奈何他不得,就算他内力充沛,我这无形剑又怎奈何他得了?他一上来只须连环三剑,我当时便得丢琴认输。若是真的性命相搏,他第一剑便能剌瞎了我的双目。”
& X6 Z' W7 s" s& ^  y  d- A8 s  那“独孤九剑”乃是敌强愈强,敌人若是武功不高,这“独孤九剑”的精要之处反而发挥不出来。此时令狐冲所遇的,乃当今武林中一位惊天动地的人物,武功之强,已到了常人所不可思议的境界,一经他的激发,“独孤九剑”中种种奥妙精微之处,这才发挥得淋漓尽致。9 b  D/ o# y- O  ~
  独孤求败若是复生,能遇到这样的对手,也当是欢喜不尽。须知使这“独孤九剑”,除了剑诀剑术之外,有极大一部份依赖使剑者的灵悟,一到自由挥洒,更无规范的境界,使剑者天生的聪明智慧越高,剑法也是越高,每一场比剑,便如是大诗人灵感到来,作出了一首诗相似。
1 l) @; F4 V. b" P# b  再拆了四十余招后,令狐冲出招越来越是得心应手,许多妙诣竟是风清扬也未曾指点过的,遇上了这敌手的精奇剑法,那“独孤九剑”中自然而然的生出相应招数,与之抗御。: F4 ?' s1 W; r/ P8 \
  他心中惧意尽去,也可说全心倾注于剑法之中,更无恐惧或是欢喜的余暇。那人接连变换了八种上乘剑法,有的攻击凌厉,有的招数连绵,有的小巧迅捷,有的威猛沉稳。但不论他如何变招,令狐冲总是对每一路剑法应付裕如,竟如这八种剑法,每一种他都是从小便拆解纯熟一般。那人横剑一封,喝道:“小朋友,这剑法到底是谁传的?谅来风老并无如此本领。”
9 t$ z0 m4 `! G* R- t  o" K' e  令狐冲微微一怔,说道:“这剑法若非风老先生所传,世上更有那一位高人能够传授?”那人道:“这也说得是。再接我这路剑法。”一声长啸,一剑倏地劈出。令狐冲斜剑剌出,逼得他收剑回挡。那人口中连连呼喝,竟似是发了疯一般。口中呼喝越急,出剑也是越快。
# |* d* J: `) D" g0 [  令狐冲觉得他剑法倒也无甚奇处,只是他的呼喝却是震得自己心烦意乱,勉强收束心神,和他剑法拆解。突然之间,那人石破天惊般一声狂啸,令狐冲耳中嗡的一响,耳鼓都似被他震破,脑中一阵晕眩,登时人事不知,倒在地下。
$ j$ s: \, ]4 z6 z8 C  昏昏沉沉的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觉脑袋痛得犹如裂了开来,耳中仍如雷霆大作,轰轰之声不绝。他眼睁一线,瞧出来漆黑一团,更不知身在何处,支撑着想要站起,浑身更无半点力气。他心中想:“我一定是死了,给埋在坟墓中了。”一阵伤心,一阵焦急,又自晕了过去。
! N7 E/ ]( J0 c$ u1 J) B  第二次醒转时仍是头脑剧痛,耳中的响声却轻了许多,只觉得身下又凉又硬,似是卧在一块钢铁之上,伸手去摸,果然觉得是块铁板,右手这么一动,竟然发出一声“呛啷”轻响,同时觉得手上有甚么冰冷的东西缚住,伸左手去摸时,也是发出呛啷一响,左手竟也有物缚住。他心下又惊又喜,喜的是自己似乎并没有死,惊的却是身为铁链所系,显然陷入和那姓任前辈同一不幸处境。他用力抬起左手一摸,果觉手上系的是根细细的铁链,双足微一动弹,立觉足腕上也系了铁链。
$ i" Q" l4 q3 p  他睁眼出力凝视,黑漆漆的一团,什么也看不到,心想:“我晕去之时,是在和任老先生比剑,不知如何中了江南四友的暗算,看来也是被囚于西湖之底的地牢中了。但不知是否和任老前辈囚于一处。”当即叫道:“任老前辈,任老前辈。”叫了两声,不闻丝毫声息,他害怕更甚,纵声大叫:“任老前辈,任老前辈!”黑暗中只听到自己嘶嘎而焦急的叫声,这声音立即撞了回来,震得他耳鼓又是隐隐作痛。他呆了一呆,大叫:“大庄主!四庄主!你们为什么关我在这里?快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可是任凭他叫破了喉咙,除了他自己的叫喊之外,始终没听到半点别的声息。
: `8 \6 Y9 m9 H9 y4 Z  令狐冲破口大骂:“你们这些卑鄙无耻的小人,难道真想将我在这里关一辈子吗?”想到要像任老先生那样在这里给关一辈子,霎时之间,心中充满了绝望。他本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之人,危难之际,连生死也置之度外,但想到要一生给囚于这湖底的黑牢之中,不由得全身毛发皆竖。
# Z6 [" L5 t1 a5 K7 K% j  他越想越是害怕伤心,又是张口大叫,只听得叫出来的声音竟是变成了号哭,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然泪流满面,嘶哑着嗓子叫道:“你梅庄中这四个——这四个卑鄙狗贼,我—我—令狐冲他日得脱牢笼,把你们—你们—你们的眼睛剌瞎,把你们双手双足都割了——割了下来。我出了这黑牢之后——”突然之间,他静了下来,一个声音在他心中大叫:“我能出了这黑牢么?我能出了这黑牢么?任老前辈如此神通都不能出去,我——我怎能出去?”心中一阵焦急,哇的一声,喷出了几口鲜血,又是晕了过去。
8 e0 l3 m: {7 O; x' ^  他每昏晕一次,身子便虚弱一次,昏昏沉沉之中,似乎听得喀的一声响,跟着亮光耀眼,令狐冲蓦地惊醒,一跃而起,却没记得双手双足均已被铁链缚住,兼之全身乏力,只跃起尺许,便砰的一声,重重摔了下来,四肢百骸似乎都断折了一般。他久处暗中,陡见光亮,眼睛原是不易睁开,但他生怕这一线光明稍现即隐,就此失去了脱困的良机,虽是眼睛剌痛,仍是使力睁得大大地,瞪着光亮来处。; y7 _  j# E$ h7 x1 Q4 y0 c) r' v
  那亮光是从一个尺许见方的洞孔中透射进来,令狐冲随即发觉,那任老前辈所居黑牢的铁门之上,有一方孔,与此细孔一模一样,再一瞥间,自己果然也是处身于这样的一间黑牢之中。他大声叫嚷起来:“快放我出去,黄钟公、黑白子,你们这些卑鄙的狗贼,有胆的就放我出去。”
& a) Y% v4 B# F  i4 f( z( K- n  当他独处暗中之时,忍不住痛哭流泪,但一见敌人到临,胸中英雄之气便即激发,不论敌人如何折磨虐待自己,绝不稍示怯意。只见一只大木盘子在方孔中慢慢伸了进来,盘上放了一大碗饭,饭上堆着些菜肴,另有一个瓦罐,当是装着汤水。令狐冲一见之下,更是恼怒,心想:“你们送饭菜给我,那是要将我在此长期拘禁了。”大声骂道:“四个狗贼,你们要杀便杀,要剐便剐,没的来消遣大爷。”只见那只木盘停着不动,显是要令狐冲伸手去接,这囚牢极是狭隘,他只须稍稍欠身,便可长臂接到,但他愤怒已极,伸出手去,用力一击,呛当当几声响,饭碗和瓦罐掉在地下打得粉碎,饭菜汤水泼得满地都是。那只木盘却没打落,慢慢缩了出去。
9 K, H2 ^. J4 E1 A0 \0 t0 X( N. Y  令狐冲狂怒之下,扑到方孔之上,只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左手提灯,右手拿着木盘,正在缓缓转身。这老者满脸都是皱纹,衰老已极,却是从来没见过的。令狐冲叫道:“你去叫黄钟公来,叫黑白子来,那四个狗——狗贼,有种的就来跟大爷决个死战。”那老者毫不理睬,弯腰曲背,一步步的走远。令狐冲大叫:“喂,喂,你——你听见没有?”不论他如何呼叫,那老者竟是头也不回的走了。令狐冲眼见他的背影在地道转角处消失,灯光也逐渐黯淡,终于瞧出去一片漆黑。过了一会,隐隐听得门户转动之声,再听得木门和铁门依次关上,地道中便又黑沉沉地,既无一丝光亮,亦无半分声息。
( ]- Z2 M* Z# _8 b( G( g9 R  令狐冲脑中又是感到一阵晕眩,凝神半晌,缓缓躺在床上,寻思:“这送饭的老者定是奉有严令,不得跟我交谈。我向他叫嚷也是无用。”又想:“这牢房和任老前辈所居一模一样,看来梅庄的地底筑有不少黑牢,不知囚禁着多少英雄好汉。我若能和任老前辈通上消息,又或是能和那一个被囚于此的难友连络上了,同心合力,或有脱困的机会。”想到此节,当下伸手往墙壁上敲去。* [7 K* C0 R* A# Z# N# e) h
  只听得墙壁上当当几响,乃是钢铁的声音,回音既重且沉,显然隔墙并非空房,而是极厚的实土。令狐冲走到另一边墙前,伸手在墙上敲了几下,传出来的亦是极重实的声响,他仍不死心,坐回床上,伸手向身后敲去,声音仍是如此。他摸着墙壁,细心将三面墙壁都敲遍了,除了装有铁门的那面墙壁之外,似乎这间黑牢竟是孤零零的深埋在数十丈深的地底。这地底当然另有囚室,至少也有一间囚禁那姓任老者的地牢,只是既不知那间地牢是在甚么方位,亦不知和自己处身所在的牢房相距多远。. |6 u4 b' O. a. i: F5 ]' L, B" _
  他倚在壁上,将昏晕过去以前的情景仔仔细细的想了一遍,只记得那老者剑招越使越急,口中呼喝越来越响,自己便突然昏晕了过去,至于如何为江南四友所擒,如何送入这牢房监禁,那便一无所知了。他想:“这四个庄主表面上仁义道德清高非凡,连日常遣兴的也是琴棋书画,当真是非同小可的高人雅士,但暗底里却是卑鄙龌龊,无恶不作。武林中这一类小人所在多有,原是不足为奇。所奇的是,这四个人对于琴棋书画这四门东西,确似喜爱出自真诚,若要假装,那也假装不出。那秃笔翁在墙上写那首‘裴将军诗’,大笔淋漓,却绝非寻常武人所能。”又想:“师父曾经说道:真正大好大恶之徒,定然是聪明才智之士。此话果然不错,这江南四友所设下的奸计,果然是令人难以破解。其实我一跳进黄钟公床上的那个地道入口,就已身陷罗网,纵然其时发觉,要想抽身而退,也已来不及了。”
' s3 V' k2 k2 N0 {% W  忽然之间,他叫了一声:“啊哟!”情不自禁的站了起来,心中怦怦乱跳:“向大哥却怎样了?不知是否也遭了他们毒手?”寻思:“向大哥聪明机变,看来对这江南四友的为人早有所知,他纵横江湖,身为魔教的光明右使,自不会轻易着他们的道儿。只须他不为江南四友所囚,定会设法救我。我纵然被囚在地底之下万丈深处,以向大哥的本事,自有法子救我出去。”想到此处,不由得大为宽心,嘻嘻一笑,自言自语的道:“令狐冲啊令狐冲,你这人忒也胆小无用,适才竟然吓得大哭起来,若是给人知道了,我这颜面往那里搁去?向大哥就算救了我出去,我也不能再在江湖上立足存身了。”
+ \, ^, `3 G" S  他心中一宽,慢慢站了起来,登时觉得又饿又渴,心想:“可惜刚才大发脾气,将好好一碗饭一罐水都打翻了,若不吃得饱饱地,向大哥前来救我出去之后,那有力气来和这江南四狗厮杀?哈哈,不错,江南四狗!这等奸恶小人,那配称为江南四友?这江南四狗之中,黑白子不动声色,最为阴沉,这一切诡计多半是他安排下的。我脱困之后,第一个便要杀了他。四狗之中,丹青生较为老实,便饶了他命,却又何妨?只是他的窖藏美酒,却非给我喝个干净不可了。”
7 n8 M) {: m0 M  一想到丹青生所藏的美酒,他便是口渴如焚,心想:“我不知已昏了多少时候,怎地向大哥还不来救?”. J8 c# z; N, W
  忽又想:“啊哟不好!以向大哥的武功,若是单打独斗,胜这江南四狗自是绰绰有余,但如他四人联手,向大哥便难操必胜之算,纵然向大哥大奋神勇,将四人都杀了,要觅到这地道的入口,却也是千难万难。谁又料想得到,牢房的入口竟会在黄钟公的床上的席子底下?”
. @# X) s$ r7 z! @" {& n4 I  他心中焦急了一阵,转念又想:“向大哥是何等样人?他神通广大,当日在那凉亭之中,以一人之力而对敌正邪双方数百名英雄好汉,双手更是缚在铁铐之中,却也凛然不惧,何况对付梅庄这江南四狗?”只觉体困神倦,便躺了下来,忽而心想:“这位任老前辈武功之高,只在向大哥之上,而绝不在他之下,而机智阅历,看来和向大哥也是在伯仲之间,以他这等人物,尚自受禁,为什么向大哥便一定能胜?自来光明磊落的君子,多受小人暗算,常言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向大哥隔了这许多时候仍是不来救我,只怕他也是身遭不测了。”
# R4 Y# D; ?2 }$ F; |  如此胡思乱想,不觉昏昏睡去,一觉醒来时,睁眼漆黑,也不知已是何时,寻思:“凭我自己之力,是无论如何不能脱困的。如果向大哥也遭了他们暗算,又有谁人能来搭救?师父已传书天下,将我逐出华山一派,正派中人自然不会来救。盈盈,盈盈——”一想到盈盈,精神为之一振,当即坐了起来,心想:“盈盈曾叫老头子他们在江湖上扬言,务须将我杀死,那些旁门左道之士,自然也不会来救我的了。可是盈盈她自己呢?如果她知道我被禁于此,定然会前来相救。她自己本事虽不及向大哥,但邪道中人肯听她号令的人极多,她只须传一句话出去,嘻嘻——”忽然之间,忍不住笑了出来,心想:“这姑娘脸皮子薄得要命,最怕旁人说她喜欢了我,就算她决意来救,也定然是孤身前来,绝不肯叫帮手。而且若是有人知道她前来救我,这人还多半性命难保。唉,姑娘家的心思真是好教人难以捉摸。像小师妹——”& I7 ~% T+ P: w0 F
  此刻他所遭不幸,已是达于极点,但一想到岳灵珊,心头便蓦地一痛,只觉伤心绝望之意,又是深了一层,霎时之间,不由得万念俱灰:“我——我为什么只想有人前来救我?这时候说不定小师妹已然和林师弟拜堂成亲,我便是脱困而出,在这世上做人又有什么意味?还不如便在这黑牢中给囚禁一辈子,什么都不知道的好。”想到在地牢中被囚,倒也有许多好处,登时便不怎么焦急,竟然反而有些洋洋自得之意。
" n# j  a4 s+ w* h3 X  但这种自得其乐的心情挨不了多久,但觉饥渴难忍,想起昔日在酒楼中大碗饮酒,大块吃肉的乐趣,总觉还是脱困出去要好得多,心想:“小师妹和林师弟成亲却又如何?反正我是给人家欺侮得够了。我一身内力全失,早是废人一个,平大夫说我已然活不了多久,小师妹就算想要嫁我,我也不能娶她,难追我叫她终身为我守寡吗?”但在他内心深处,总是觉得:倘若岳灵珊真要嫁她,他固是不会答允,可是岳灵珊另行爱上了林平之,却又是令他痛心之极。最好——最好——最好怎么样?9 v( s& X; P( ]
  “最好小师妹仍旧和以前一样,最好是这一切事都没有发生,我仍和她在华山的瀑布中练剑,林师弟没有到华山来,我和她永远这样快快活活的过一辈子,唉,田伯光,桃谷六仙,仪琳师妹——”他一想到恒山派的小尼仪琳,脸上登时露出了温柔的微笑,心想:“这位仪琳师妹,现在不知怎样了?她如果知道我被禁于此,一定焦急得很,她师父收到了我师父的信后,当然是不许她来救我,但她——她会求她的父亲不戒和尚设法。说不定还会邀同桃谷六仙,一齐前来。唉,这七个人乱七八糟,说什么也成不了事。只不过——有人来救,总是胜于无人理我。”
9 K; E) c/ K1 F3 ~! L+ j  想起桃谷六仙的缠七夹八,黑暗中令狐冲不由得嘻嘻一笑,当和他们共处之时,对这六兄弟不免有些轻视之意,但这时恨不得他们也是在这牢房内作伴,从前认为莫名其妙的怪话,这时如能听到,那实是仙乐纶音一般了,想了一会,又复睡去。$ B: N' T- {0 q, l5 R1 b
  黑狱之中,不知时辰,蒙蒙胧胧间,又见微光从那方孔中射了进来。令狐冲大喜,当即坐起身来,一颗心怦怦乱跳:“不知是谁来救我了?”但这场喜欢维持不了多久,随即听到缓慢滞重的脚步之声,显然便是那送饭的老人。他颓然卧倒,叫道:“叫那四个狗贼来,看他们有没脸见我?”只听得脚步声渐渐走近,灯光也渐明亮,跟着一只木盘从方孔中伸了进来,盘上仍着放一大碗米饭,一只瓦罐。那老人并不说话,只是将木盘递了进来,等他去接。
: `2 R5 D3 f( S5 Q- @  令狐冲早饿得肚子干瘪,而喉头干渴,更是难忍,微一踌躇,便将木盘接了过来。那老人木盘放手,转身便行。令狐冲叫道:“喂,喂,你慢走,我有话问你。”那老人毫不理睬,但听得踢跶、踢跶,拖泥带水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灯光也即隐没。令狐冲诅咒了几声,提起瓦罐,将口就到瓦罐嘴上便喝,罐中果是清水。他一口气喝了半罐,这才吃饭,饭上堆着菜肴,黑暗中辨别滋味,当是些萝卜、豆腐之类。
* n9 e! o- p+ @2 e  如此在牢中挨了七八日,每天那老人总是前来送饭一次,跟着接去早一日的碗筷、瓷罐,以及盛便溺的罐子。不论令狐冲跟他说甚么话,他脸上总是绝无半分表情。也不知是第几日上,令狐冲一见灯光,便扑到方孔之前,抓住了木盘,叫道:“你为甚么不说话?到底听见了我的话没有?”这时他和那老人挨得近了,猛地里吃了一惊,只见那老人双目翻白,眼光十分呆滞,显然是个瞎子。那老人一手指了指自己耳朵,摇了摇头,表示自己耳朵是聋的,跟着张开口来。
) T" j8 [( z3 o) B! Z. S  h4 N& S  令狐冲一见之下,更是惊得呆了,只见他口中舌头只剩下半截,模样极是恐布。他“啊”的一声大叫,说道:“你的舌头给人割去了?是梅庄这四名狗庄主下的毒手?”那老人并不答话。慢慢将木盘递了进来,显然,他听不到令狐冲的话,就算听到了,也是无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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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0-15 00:37 | 只看该作者
 笑傲江湖(旧版)
+ |! _1 R& @- X7 J, g第五十三回 吸星大法' n. W+ R% a. _) G9 ]9 a
  令狐冲心头惊怖,直等那老人去远,兀自静不下心来吃饭,那老人被割去了半截舌头的模样,一直出现在他眼前。他躺在床上,心中发了个重誓:“这江南四狗如此可恶,令狐冲终身不能脱困,那便罢了,有一日我得脱牢笼,务当将这四狗一个割去舌头、钻聋耳朵,剌瞎眼睛——”突然之间,他内心深处出现了一丝光亮:“啊,是了,他们为什么如此计算于我?莫非那人—那些人——”想起那日深夜在药王庙中,他以长剑剌瞎了一十五名汉子的双目,这些人来历如何,始终不知:“难道他们将我囚于此处,是为了报当日之仇么?”想到这里,忍不住叹了口长气,胸中积蓄多日的恶气,登时消了大半,寻思:“我剌瞎了一十五人的双目,他们设计报仇,也是应当。”
, E- ]2 O! `6 [2 n& O* P  他气愤渐平,日子也便容易过了些。黑狱中日夜不分,自是更不知已被囚了多少日子,只觉过一天便热一天,想是已到夏天。小小一间囚窒中没半丝风息,自是湿热难当。这一日实在热得受不住了,令狐冲扯起衣衫,除下裤子,赤条条的睡在床上。
6 I: S- C3 f3 A) V" r* k  他手足上都缚了铁链,衣裤无法全部除掉,只是将衣衫拉上,裤子褪下。又将铁板床上所铺的破席卷起,赤身裸体的睡在铁板之上,登时感到一阵清凉,大汗渐消,不久便睡着了。睡了个把时辰,那铁板给他身子煨热,迷迷糊糊的向里挪去,换了个较凉的所在,左手按在铁板之上,忽然觉得铁板上似乎刻着甚么花纹,其时睡意正浓,也不加理会。这一觉睡得甚是畅快,醒转来时,顿觉精神饱满。过不多时,那老人又送饭来了。令狐冲对他甚为同情,每次他托木盘从方孔中送进来,必定去捏捏他手,或是在他手背上轻拍数下,表示谢意,这一次仍是如此。他接了木盘,缩臂回转,突然之间,在微弱的灯光之下,只见自己左手的手背上凸起了四个字,清清楚楚的乃是“我行被困”四字。令狐冲大是奇怪,一时想不清这四个字的来由,微一沉吟,忙放下木盘,伸手去摸床上铁板时,原来铁板上竟然刻满了字迹,密密麻麻的也不知有多少字。他登时明白,这铁板上的字是早就刻下了的,只因前时床上有席,所以未曾发觉,昨晚天气实在太热,赤身在铁板上睡卧,手背上才印了这四个字,反手在背上、臀上摸了摸,不由得哑然失笑,触手之处,尽是凸起的字迹。每个字约有铜钱大小,印痕甚深,字迹却颇为潦草。5 i1 M; D3 F' _. x+ y
  其时送饭老人已然远去,他喝了几大口水,顾不得吃饭,伸手便从头去摸铁床上的字迹,他慢慢一个字、一个字的摸索下去,口中轻轻读了出来:“老夫生平快意恩仇,杀人如麻,囚居湖底,亦是应有之报。唯老夫任我行被困——”他读到这里,心想:“原来‘我行被困’这四字是在这里印出来的。”继续摸将下去,那字迹写道:“——于此,一身通天彻地神功,不免与老夫枯骨同朽,后世小子,不知老夫之能,亦憾事也。”
) X& X& e0 v$ E% V0 _/ z$ V  令狐冲停手不摸,抬起头来,心想:“老夫任我行!老夫任我行。刻这些字迹之人,自是叫做任我行。原来这人也是姓任,不知与任老前辈有无干系?”又想:“这地牢不知建成已有多久,说不定刻字之人早在数十年或数百年前逝世,亦未可知。”7 f9 X( W. {" g
  他继续摸将下去,那些字迹写道:“兹将老夫神功精义要旨,留书于此,后世小子习之,行当纵横天下,老夫死且不朽矣。第一,坐功——”以下所刻,便均是调气行功的种种法门。令狐冲自习“独孤九剑”之后,于武功之中,只喜剑法,而自身内力既失,一摸到“坐功”二字,便自怅然,只盼以后字迹之中,留有一门奇妙剑法,不妨便在黑狱之中,习以自遣,虽然脱困之望越来越是渺茫,但坐困牢房,若不寻些事情做做,日子是更加难过了。  A" \$ P" k5 w5 h
  可是他摸着铁板,所摸到的字迹,尽是“呼吸”、“意守丹田”、“气转金井”、“任脉”等等修习内功的用语,一直摸到铁板尽头,也寻不着一个“剑”字。令狐冲好生失望,心想:“什么通天彻地的神功?这不是跟我开玩笑么?什么武功都好,我就是不能练内功,一提内息,立时胸腹之间气血翻涌,我练内功,那是自找苦吃。”不由得叹了口长气,端起饭碗来吃饭,心中却想:“这个任我行不知是什么人物?他口气好狂,什么通天彻地,纵横天下,似乎世上更无敌手。原来这个地牢,专是用来囚禁武学高手的。”9 q8 g: V2 p9 I7 ^/ h, C
  当发现铁板上的字模时,令狐冲原有老大一阵兴奋,但随即摸到这许多密密麻麻的文字中所载,乃是修习内功的法门,不由得意兴索然,心想:“老天真是弄人,我没寻到这些字迹,倒还好些。”又想:“那个任我行如果确如他在铁板上留书所写,功夫如此了得,何以仍是被因于此,无法得脱?可见这地牢当真固密,纵然你有天大的本事,一入牢笼,只可慢慢在这里等死了。”当下抛开铁板上的字迹,不再加以理会。! M" M9 e: Y4 v3 Q1 m! C' p
  但杭州一到炎暑,全城犹如蒸笼一般。那地牢深处湖底,不受日晒,本该荫凉得多,但一来不通风息,二来潮湿无比,身居其中,另有一股困顿。令狐冲每日都是脱光了衣衫,睡在铁板之上,一伸手便摸到那些字迹,不知不觉之间,已将其中许多句子记在心中了。
1 P; h3 x0 o+ q* Y2 u  一口他睡在床上,心中在想:“不知师父、师娘、小师妹他们现时是在何处?已回到华山没有?”忽听得远远传来脚步之声。这声音既轻且快,和那送饭老人的脚步双全然不同。令狐冲在牢中多日,已不怎么热切的盼望有人来救,突然听到这脚步声音,不由得惊喜交集,本想一跃而起,却觉全身无力,竟是睡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只听那脚步声极快的便走到了铁门之外,跟着那扇小方门打了开来。令狐冲屏息凝气,不发出半点声息。' W5 R# b! F) Q. l/ V1 t
  只听得门外有人说道:“任兄,这几天天气好热,你身子好吧?”声一入耳,令狐冲便认出是黑白子的口音,倘若此人是一个多月以前到来,令狐冲定然破口大骂,甚么恶毒的言语都会说了出来,但经过这些日的囚禁,已然火气大消,沉稳得多,又想:“他为甚么叫我任兄?是走错了牢房么?”当下默不作声。只听黑白子道:“有一句话,我每隔两个月便来问你一次。今天是七月初一,我问你的还是那一句话,你到底答应不答应?”
' _0 }$ g8 N3 B8 G  令狐冲心下暗暗好笑:“这人果然是走错了牢房,以为我是任老前辈了,怎地如此胡涂?”但随即心中一凛:“梅庄这四个庄主之中,显以黑白子最精明干练,如是秃笔翁、丹青生,说不定还会走错了牢房,黑白子心思缜密,怎会弄错?其中必有缘故。”当下仍是默不作声。只听黑白子道:“任兄,你一世英雄了得,何苦在这地牢之中和腐土同朽?只须你答应了我这件事,我言出如山,自当助你脱困。”
" h3 ?* z9 \9 _& Z  令狐冲心中怦怦乱跳,脑海中转过了无数念头,却摸不到半点头绪,黑白子来跟自己说这几句话,实不知是何用意。只听黑白子问道:“你到底答不答应?”令狐冲知道眼前是个脱困的机会,不论对方有何歹意,总是比不死不活,不明不白的困在这里好得多,但无法揣摸到对方用意的所在,生怕答错了话,致令良机坐失,只好仍是不答。
5 b  H. F4 ^2 T  黑白子叹了口气,道:“任兄,你为甚么不作声?上次我带那姓风的小子来跟你比剑,你在我三位兄弟面前,绝口不提我向你问话之事,足感盛情。我想任兄经过那一场比剑,当年的豪情胜概,不免在心中又活了起来吧?外边的天地多少广阔,任兄出得黑牢,普天下的男女老幼,任兄要杀那一个便杀那一个,无人敢与任兄违抗,岂不是痛快之极?你答应我这件事,于任兄又是丝毫无损,却为何十二年来总是不肯答应?”
; I* g: d0 V: Z* @  令狐冲听他语音诚恳,确似是将自己当作了那位姓任的前辈,心下更是起疑,只听黑白子又说了一会话,翻来覆去只是求自己答应那件事。令狐冲意欲获知其中详情,料想自己只须一开口,情形立时会糟,只好默不作声。黑白子叹了口气,道:“任兄固执如此,只好两个月后再见。”他忽然轻轻笑了几声,道:“任兄这一次没有破口大骂我,看来已有转机,这两个月中,请任兄再好好思量吧。”说着转过身来,向外行去。7 B9 B1 \8 W. i. P! y1 Q4 c" w
  令狐冲着急起来,他这一出去,须得再隔两月再来,在这黑狱中渡日如年,怎能再等得两个月?等他走出几步,便即压低嗓子粗声说道:“你——你求我答应甚么事?”黑白子一听,转身一纵,便已到了方孔之前,行动之迅捷,直如飞鸟一般,说道:“任兄,你肯答应了吗?”令狐冲转身向着墙壁,将手掌蒙在口上,含糊不清的道:“答应什么事?”黑白子道:“十二年来,每年我都有六次冒险来到此处,求任兄答应,任兄怎地明知故问?”令狐冲哼的一声,道:“我忘记了。”黑白子道:“我求任兄将那大法的秘要传授在下,在下学成之后,自当放任兄出去。”令狐冲寻思:“他是真的将我认作是那位姓任前辈?还是另有阴谋诡计?”一时无法得知他的真意,只得又模模糊糊的咕噜几句,连他自己都不知说的是什么话,黑白子自然更加听不明白了,连问:“任兄答不答应?任兄答不答应?”令狐冲道:“你言而无信,我才不上这个当呢。”
, U8 x8 K' M3 e6 A, O7 m2 _" p  黑白子道:“任兄要在下作什么保证,才能相信?”令狐冲道:“你自己说好了。”黑白子道:“任兄定是担心传授了这大法的秘要之后,在下食言而肥。不放任兄出去,是不是?这一节我自有安排。总是教任兄信得过便是。”$ D3 D6 ~9 Y$ e8 `/ x
  令狐冲道:“什么安排?”黑白子道:“你到底答不答应?”令狐冲脑中念头转得飞快:“他求我传大法的秘要,我又有什么大法的秘要可传?但不妨听听她有什么安排。他若真能放我出去,我便将铁板上那些秘诀说给他听,管他有用无用,先骗一骗他再说。”黑白子听他不答,又道:“任兄将这方法传我之后,我便是任兄门下的弟子了。贵教弟子欺师灭祖,向来须受剥皮凌迟之刑,数百年来,无人能逃得过。在下何敢不放任兄出去?”令狐冲哼的一声,道:“原来如此。”黑白子道:“那么任兄是答应了?”语气之中,流露出惊喜之极的心情。令狐冲道:“三天之后,你来听我回话。”黑白子道:“任兄今日答应了便是,何必在这黑牢中多耽三天?”令狐冲心想:“他比我还心焦得多,且多挨三天再说,看他到底有何诡计。”当下重重哼了一声,显得甚为恼怒。黑白子道:“是,是!三天之后,我再向——你老人家请教。”他不再口称“任兄”,而说“你老人家”,竟然认定对方是答应收自己为弟子了。# G7 e/ }2 Y% k+ B1 B( L, m. l  L
  令狐冲听得他走出地道,关上了三道门,心头思潮起伏:“难道他真是将我错认为那位姓任的前辈?此人心思缜密,怎会铸此大错?”
" u3 q& u  \" ~- B  突然间想起一事:“莫非黄钟公早已窥知他的秘密,暗中将任前辈囚于别室,却将我关在此处?不错,这黑白子十二年来,每隔两月便来一次,焉知行踪不给人察觉?这定是黄钟公暗中布下了机关。”
; p' A' W4 v+ i5 U1 i; V  突然之间,想起了黑白子适才所说的一句话来:“贵教弟子欺师灭祖,向来须受剥皮凌迟之刑,数百年来,无人能逃得过。”寻思:“贵教?什么教?难道是魔教,莫非那姓任的前辈是魔教中人?唉,魔教中人又怎地?魔教中又不是没有好人。那位曲洋曲长老,还有我那向大哥,岂非均是魔教中人?”这件事在脑中一闪即过,并没再去多想,只是琢磨着两件事:“黑白子此举出于真情,还是作伪?三天之后他再来问我,那便如何答复?”: x7 m1 [1 W: G6 J
  这一天之中,东猜西想,种种古怪的念头都转到了,想破了头也无法猜到黑白子的真意,到后来疲极入睡。一觉醒转之后,第一件事便想:“倘若向大哥在此,他见多识广,顷刻间便能料到黑白子的用意所在。那位姓任的老前辈智慧之高,显是更在向大哥之上——啊哟——”他脱口叫了一声,站起身来。睡了这一觉之后,脑子已然十分清醒,心道:“十二年来,任老前辈始终没有答应他,自然是由于情知此事答应不得。他是何等样人,岂不知其中利害关节?”但随即又想:“任老前辈是不能答应他,我可不是任老前辈,却又有什么不能?”他心底情知此事甚为不妥,中间含有极大的凶险,但脱困之心极切,只要能有机会逃出这黑牢,什么祸害都不放在心上了,当下打定了主意:“三天之后黑白子再来问我,我便答应了他,将铁板上这些练气的秘诀传授于他,看他如何,随机应变便是。”于是摸着铁板上的字迹,默默记诵,心想:“我须当自行读熟教他时脱口而出,他便不会起疑。只是我口音和那任老前辈相差太远,只好拚命压低嗓子。是了,我大叫两日,把喉咙叫得哑了,到那时再说得加倍含糊,他当不易察觉。”+ F) t, p% K  ~& P6 g! \% c
  他读一会口诀,便大叫大嚷一会,好在这黑年深处地底,门户重迭,便在牢里大放炮仗,外面也是听不到半点声息,令狐冲知道自己喊得再响,也决计无人会来理会。他放大了喉咙,一会大骂江南四友,一会唱歌唱戏,唱到后来,自己觉得实在难听,不禁大笑一场,便又去记诵铁板上的口诀,突然之间读到几句话:“丹田之中,常如空箱,恒似深谷,空箱可以贮物,深谷可以容水。若有内息,散之于任脉诸穴。”这几句话以前也曾摸到过好几次,只是以前心中对这些练气的法门存着厌恶之意,字迹过指,从来不去思念其中的含义,此刻突觉大为奇怪:“师父从前教我修习内功,基本要义在于充气丹田,丹田之中须当内息密实,越是浑厚,内力越强。为什么这口诀却说丹田之中不可存丝毫内息?丹田中若无内息,内力从何而来?任何练功的法门都不会如此,这不是跟人开玩笑么?嘿嘿,黑白子此人卑鄙无耻,我便将这法门传他,教他上一个当也是好的。”3 s. p" l( q) G0 [* @
  一路摸索铁板上的字迹,一路寻思,琢磨字迹中的含意,只觉起初数百字,都是教人如何散功,如何化去自身的内力,令狐冲越来越是骇然,心想:“天下有那一个肯如此蠢笨,将自己毕生勤修苦练而成的内力设法化去?除非他是决意自尽了。若要自尽,横剑抹脖子便是,何必如此费事这样化做内功,所用的功夫竟比修积内功还要艰难,练成了又有什意思?”想了一会,不由得大是沮丧:“黑白子一听这些口诀和法门,使知是消遣他的,怎肯上当?看来这条计策是行不通的了。”
7 @; c7 F( H: ]+ T+ l& E$ |5 v  他越想越是烦恼,口中翻来覆去的只是念看那些口诀:“丹田有气,散之任脉,如竹中空,似谷缸虚——”念了一会,心中有气,捶床大骂:“他妈的,这人在这黑牢之中,给关得怒火难消,却安排这等诡计来捉弄旁人。”骂了一会便睡着了。睡梦之中,似觉自己坐在床上,正在照着铁板上的口诀练功,什么丹田有气,散之任脉,便有一股内息,缓缓向任脉中流动,四肢百骸,竟是说不出的舒服。
' y1 f& U$ Y  h% L" z# v# x. O1 C  过了好一会,他迷迷糊糊的似睡非睡,似醒似醒,觉得丹田中的内息仍在同任脉流动,突然间心念一动:“啊哟,不好,我内力如此不绝流出,岂不是转眼变成个废人?”一惊之下,坐了起来,内息登时从任脉中转回,只觉气血翻涌,头晕眼花,良久良久之后,这才定下神来。慕地里想起一事,不由得惊喜交集,心道:“我所以伤重难愈,全是由于体内积蓄了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七八道异种真气,以致连平一指平大夫那样的名医,也无法为我医治。少林寺方丈方证大师言道,只有修习《易筋经》,才能将这些异种真气逐步化去。但这铁板上所刻内功秘要,不就是教我如何化去自身内力吗?哈哈,令狐冲,你这人真是蠢笨之极,别人怕内力消失,你却是怕内力无法消失。有此妙法,练上一练,那是何等的美事?”% G" }! B; G: K/ A" D1 r% z% B5 r. I
  他适才在睡梦中练功,乃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清醒时不断念诵口诀,脑中所想,尽是铁板上的练功法门,入睡之后,不知不觉的依法练了起来,但毕竟思绪纷乱,并非全然照着这些法门而行,这时他精神一振,重新将那些口诀和练法用手摸了一遍,心下想得明白,这才盘膝而坐,循序修习。只练得一个时辰,便觉长期郁积在丹田中的异种真气,已有一部份散入了任脉,虽然未能驱出体外,但气血翻涌的苦况却已然大减。* u* u4 b$ ~4 e
  他站起身来喜极而歌,却觉歌声嘶嘎,甚是难听,原来早一日大叫大嚷以求喊哑喉咙之举,居然已收功效,忍不住便哈哈大笑起来,心道:“任我行啊任我行,你留下这些口诀法门,想要害人,那知道撞在我的手里,反而于我有益无害,你死而有知,只怕要气得你大翘胡子吧!哈哈,哈哈。”练功之后,腹中加倍感到饥饿,好容易等到那老人送了饭来,当即狼吞虎咽,顷刻间吃了个干干净净,随即坐在床上,再行练功。如此毫不间歇的散功,只觉多练一刻,身子便舒服一些,心想:我将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真气尽数散去之后,再照师父所传的法子,重练本门内功。虽然一切从头做起,要花上不少功夫,但我这条性命,只怕就此捡回来了。如果向大哥终于来救我出去,江湖之上,岂不是另有一番天地?”忽尔又想:“师父既将我逐出华山派,我又何必再练华山派的内功?武林中各家各派的内功甚多,我便跟向大哥学,又或是跟盈盈学,却又何妨?”* Y: w! V* c: P( Q8 i7 f0 P/ P* W% U
  想到心热之处,不由得手舞足蹈起来。次日吃了那碗饭后,心中仍是十分兴奋,左手稍一用力,只听得格喇喇几声响,一只粗瓦碗竟在他手中碎成了数十片。令狐冲吃了一惊,随手又是一捏,那些瓦片竟是碎成了细粒。他手掌张开,只听得叮叮当当一阵响,瓦粒落在铁板之上,便如下冰雹相似。他呆在当地,一时莫明所以。
- F8 g% }+ }. A+ N  忽听得黑白子的声音在门外说道:“前辈功力盖世,确是天下一人,在下不胜欣羡。”原来不知不觉之间,三日之期已届,令狐冲正惊于自己捏碎饭碗,手上劲力如此宏大,连黑白子来到门外亦未察觉,听了他说话后,一时仍是会不过意来,只因轻轻一捏,便将一只瓦碗捏成粉碎之举,太也匪夷所思。黑白子道:“前辈只这么一捏,便将饭碗捏成细粒,这一手若是抓在敌人身上,敌人还有命么?哈哈,哈哈!”
+ Z9 O% a0 j2 k% {  b  令狐冲心想:“他此言不错。”当下也是哈哈,哈哈的干笑几声。黑白子道:“前辈今日兴致高,便收弟子入门如何?”令狐冲寻思:“我收他为弟子,教他这些口诀?——嗯,我只练得一两天,功力便如此厉害,看来这铁板上的口诀法门倒不是开玩笑的。黑白子所求的,便是这些法门,但他练成之后,是否真的会放我出去?他一开门进来,发现是我风二中而不是那位姓任的前辈,自是立时翻脸。再说就算传他功夫的真是任前辈,黑白子练成之后,多半会设法将他害死,譬如在饭菜中下毒之类。是了,这黑白子要下毒害死我,当真易如反掌,他练成了功夫,怎会将我放出,任前辈十二年来所以不肯传他,自是为此了。”* b) `7 D1 |+ ^
  黑白子听他不答,只怕事情又起变化,说道:“前辈传功之后,弟子即去拿美酒肥鸡,来孝敬前辈。”令狐冲被囚多日,每日吃的都是青菜豆腐,一听到“美酒肥鸡”,不由得馋涎欲滴,道:“好,你先去拿美酒肥鸡来,我吃了之后,心中一高兴,或许便传一些功夫。”黑白子本想以此为饵,诱他传功,但他偏要先吃美酒肥鸡,若是定要他先传功夫,说不定他一怒之下,又不肯传了,忙道:“好好,我去取美酒肥鸡来。不过今天是不成了,明日如有机缘,弟子自当取来奉献。”令狐冲道:“今日为什么不成?”黑白子道:“来到此处,须得经过我大哥的卧室,只有乘着我大哥外出之时,才能——才能———”令狐冲嗯了一声,便不言语了。黑白子记挂着黄钟公回到卧室。不敢多耽,便即告辞而去。
9 x2 ~* U! a* W  令狐冲一伸手,摸到床上那些细碎的瓦粒,心想:“这功夫怎地如此厉害?只练一两天,便有如此奇效,若是练到一月以上,岂不是便能——便能——”突然之间,他大叫一声,跳了起来,原来他想到了:“若是练到一月以上,便能扯断铁链,打破铁门,冲将出去。”但这欢喜之情随即消失,心中想到:“倘若这功夫真是如此了得,那任我行自己又怎地冲不出去?”他心中转着念头,右手几根手指伸到左腕的铁圈之中,用力一扳,他并没想真能扯开铁圈,那铁圈竟然张了开来,又扳了几下,左腕竟然从铁圈中脱出。
$ t0 A/ w" t6 V% z4 V8 a; Z  令狐冲惊喜交集,一摸那铁圈,原来中间有一断口,但若自己内力未复,圈上虽有断口,也扳不开来。他伸左手将右腕上的铁圈也扳开了,跟着除去箍在两双足腕上的铁圈,每一个铁圈上都有断口。铁圈既已除下,铁链随之脱除,身上已无束缚。他好生奇怪:“为什么每一个铁圈上都有断口?这样的铁圈,怎能锁得住人?”次日那老人送饭来时,令狐冲就着灯光一看,只见铁圈的断口处呈青白之色,显是新切开的,不由得更是奇怪。* H; l7 s( z$ q- t6 k4 m
  再见这些断口处有一条条极细的钢丝锯纹,显然是有人用一条极细的钢丝锯子,将脚炼手铐上四个铁圈都锯了开来,断口处闪闪发光,并未生锈,显然锯断铁圈之事发生于不久以前,更奇怪的是,何以这些铁圈又合了拢来,套在自己手足之上,莫非——莫非——他心中想:“这件事推想起来,多半有人暗中在设法救我。这地牢如此隐密,外人决计无法入来,救我之人当然是梅庄中的人物,想来他不愿这等对我暗算,因此在我昏迷不醒之时,暗中用钢丝锯子将脚镣手铐锯开了。此人自不肯和梅庄中余人公然为敌,只有觑到机会,再来放我出去。”5 m, J  U, [6 @$ v; y" j
  想到此处,登时精神大振,心想:“这地道的入口处是在黄钟公的卧床之下,如是黄钟公想救我,随时可以动手,不必耽搁这许多时光。黑白子当然不会。秃笔翁和丹青生二人之中,丹青生和我深有同好,交情与旁人大不相同。十之八九,是丹青生这个好朋友了。”再想到黑白子明日来时如何应付,已然打定了主意:“我只是和他虚与委蛇,骗他些酒肉吃。教他些假功夫,有何不可?哈哈,哈哈!”4 ]& u' t" t' q
  他随即又想:“丹青生随时会进来放我出去,须当乘此机会,赶快将铁板上的口诀法门记熟于心。”于是摸着铁板上的字迹,口中诵读,心中记忆。先前摸到这些字迹时,并不在意、此时真要记诵得绝无错失,倒也大非易事,心想这些上乘功夫的法门,一字之错,往往令得练功者人鬼殊途,成败逆转,只要练得稍有不对,走火入魔乃是势所必然。出此牢后,几时再有机会重来对照?因此非记得没半点错漏不可。他念了一遍又一遍,不知读了几多遍,几乎倒背也背得出了,这才安心入睡。/ U* O3 R) j' r$ F" f
  睡梦之中,果见丹青生前来打开牢门,放他出去,令狐冲一惊而醒,待觉是南柯一梦,却也并不沮丧,心想:“他今日不来救,只不过未得其便,不久自会来救。”想起出牢之后,这铁板上的口诀法门若是给黑白子发见了,岂不是让他白白的便宜?这人如此恶毒,练成这神功后只有增其凶焰。当下摸着字迹,又从头至尾的读了十遍,拿起除下的铁铐,便将其中的字迹刮去了十几个字。
* D9 j, e# C$ `9 F+ r9 H! ]% X  这一天黑白子居然并未前来,令狐冲也不在意,照着口诀法门,继续修习。其后数日,黑白子始终没来。令狐冲自觉练功大有进境,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留在自己体内的异种真气,已有六七成从丹田中驱了出来,散之于任督诸脉,心想只须持之有恒,自能尽数驱出。他每日诵读口诀数十遍,刮去铁板上的字迹数十字,自觉力气越来越大,用铁铐刮削铁板,当真花不了多大力气。如此又过了一月有余,令狐冲虽在地底,亦觉得炎暑之成渐减,心想:“冥冥之中果有天意,我若是冬天被囚于此,绝不会发见铁板上的字迹。说不定热天未到,丹青生已将我救了出去。”正想到此处,忽听得甬道中又传来了黑白子的足步之声。! y& w# x, d; ~8 o
  令狐冲本来卧在床上,当下轻轻转过身来,面向里壁,只听得黑白子走到门外,说道:“任——任老前辈,真是十分对不起。这一个多月来,我大哥一直足不出户。在下每日里焦急万状,只盼来跟你老人家请安问候,总是不得其便。你——你老人家千万不要见怪才好。”一阵酒香鸡香,从方孔中传了进来。( {) W7 J& P1 A3 F6 W9 I6 p5 S, [
  令狐冲这许多日子滴酒未沾,一闻到酒香,那里还忍得住,转身说道:“把酒菜拿来给我吃了再说。”黑白子道:“是,是。前辈这是答应传我内功的秘诀了?”令狐冲道:“每次你送三斤酒,一只鸡来,我便传你四句口诀,等我喝了三千斤酒,吃了一千只鸡,这内功的口诀也传得差不多了。”黑白子道:“这样未免太慢,只怕日久有变。晚辈每次送六斤酒,两只鸡,前辈每次便传八句口诀如何?”令狐冲笑道:“你倒贪心得紧,那也可以。拿来,拿来。”
9 j# B9 `0 a5 E  黑白子托着木盘,从方孔中递将进去,盘上果是一大壶酒,一只肥鸡。令狐冲心想:“我未传口诀,你总不能先毒死我。”提起酒壶,骨嘟嘟的便喝喝。这酒其实并不甚佳,但这时喝在令狐冲口里,却当真是醇美无比,一口气便喝了半壶,跟着撕下一条鸡腿,大嚼起来,顷刻之间,将一壶酒,一只鸡吃得干干净净,他拍了拍肚子,赞道:“好酒,好酒。”黑白子笑道:“前辈吃了肥鸡美酒,便请传授口诀了。”他就此不提拜师之事,只当对方喝酒吃鸡之余,一时记不起了。令狐冲索性也不提此事,说道:“好,这几句口诀,你牢牢记住了:‘奇经八脉,中有内息,聚之丹田,会于膻中。’这四句口诀,你懂得解么?”那铁板上原来的口诀是说:“丹田内息,散于四肢,膻中之气,分注八脉。”他故意将之倒转来。黑白子一听,觉得这四句口诀平平无奇,乃是练气的普通法门,说道:“这四句,在下领会得,请前辈再传四句。”* ]3 {' M9 c9 n7 x; r! {
  令狐冲心想:“这四句经我一改,变成寻常之极,他自感不足了,须当念四句十分古怪的,吓唬吓唬他。”于是说道:“今天是第一日,索性多传四句,你记好了:‘震裂阳维,寒绝阴蹺,八脉齐断,神功自成。”二黑白子大吃一惊,道:“这——这——这人身的奇经八脉若是断绝,那里还活得成?这——这四句口诀,晚辈可真是不明白了。”令狐冲道:“这等神功大法,若是人人都能领会,那还有甚么希奇?这中间自然有许多精微奇妙之处,常人不易索解。”黑白子听到这里,越来越觉他说话的语气,所用辞句,与那姓任之人实是大不相同,不由得疑心大起。原来前两次令狐冲说话极少,辞语又是十分含糊,这一次吃了酒后,精神振奋,说话一多,黑白子又是个十分机警之人,登时便生了疑窦。只是他万万料想不到牢房中所关的并不是那姓任的前辈,还道他有意捏造口诀,戏弄自己,说道:“你说‘八脉齐断,神功自成’,难道前辈自己,这奇经八脉都已断绝了吗?”7 B* n6 d' ?  @
  令狐冲道:“这个自然。”他从黑白子语气之中,听出他已起了疑心,不敢跟他多说,道:“全部传完,你融会贯通,自能明白。”说着将酒壶放在盘上,从方孔中递将出去,黑白子伸手来接。令狐冲突然啊哟一声,身子向前一冲,当的一声,将头撞在铁门之上。黑白子道:“怎样了?”他这等武功高强之人,反应极快,一伸手,已探入方孔,抓住木盘,生怕酒壶掉在地下摔碎。1 R; `6 g3 h' [$ p4 g/ b5 J% N9 S
  便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令狐冲左手翻上,抓住了他右手手腕,笑道:“黑白子,你瞧瞧我到底是谁?”黑白子大惊之下说道:“你—你—”嗒的一声,撞翻了烛台。8 J6 k, i8 r: ]- F6 u2 L
  令狐冲将木盘递出去之时,并未有抓他手腕的念头,待在微光之下,见到黑白子的手掌在方孔外一晃,只待接他木盘,突然之间,心中起了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只觉自己在这里囚禁多日,全是出于这人的狡计,若能将他手腕扭断了,也足稍出心中的恶气,又想他出其不意的给自己抓住,定然大吃一惊,这人如此奸诈,吓他一跳,又有何不可?也不知是出于报复之意,还是出于一时童心大盛,便这么假装摔跌,引得他伸手进来,抓住了他的手腕。% o5 U! Y$ g) W5 {8 F
  黑白子本来也是个十分机警之人,只是这一下实在是太过突如其来,事先没半点朕兆,待得心中微觉不妥,手腕已被对方抓住,只觉对方五根手指便如是一只铁箍,牢牢的扣住了自己手腕上“内关”“外关”两处穴道,当即手腕一旋,反打擒拿,当的一声大响,左足三根足趾立时折断,痛得啊啊大叫,何以他右手手腕被扣,左足的足趾部会折断,岂非说来甚奇?原来黑白子心中于对方向来深自敬惮,这时手腕被扣,立即想到只怕便有性命之忧,是以忙不迭的使出生平绝技大擒拿手中的一招“蛟龙出渊”。这一招乃是左手手腕被人扣住时所用,右手向内一夺,左足无影无踪的疾踢而出,这一脚势道厉害无比,正中敌人胸口,非将他踢得当场吐血不可。敌人若是高手,知所趋避,那便须立时放开他的手腕,否则无法躲得过他当胸的一脚。令狐冲所长者只是剑法,拳脚上的功夫在华山派中都不算是强手,师弟劳德诺就比他高强得多,若和黑白子这种高手相搏,更是差得太多。黑白子这一招“蛟龙出渊”使了出来,那右手向内一夺只是虚招,教敌人全力注意于自己右手,左足踢出时肩不沉,腰不转,绝无踢腿之状,令狐冲固然看他不出,就是料到了,这一腿也是躲不开,除非长剑在手,才能以剑法克制。也是事出仓卒,黑白子急于脱困,没想到他和对方之间,隔了一道厚厚的锁门,这一招“蛟龙出渊”确是使对了,这一脚也是踢得部位既准,力道又是凌厉之极,只可惜当的一声响,踢在铁门之上。令狐冲听到铁门这一声大响,这才明白,自己全仗铁门保护,才逃过了黑白子如此厉害的一脚,忍不住哈哈大笑,说道:“再踢一脚,踢得也这样重,我便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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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0-15 00:39 | 只看该作者
笑傲江湖(旧版)
/ m. U9 D& T# F" i3 N7 J5 E. W3 j第五十四回 黑木令牌+ e& O" h  B/ R  |5 S7 t. e
  突然之间,黑白子觉得自己右腕上“内关”“外关”两处穴道中,内力源源外泄,不由得想起生平最害怕的一件事来,当时魂飞天外,一面运力凝气,一面哀声求告:“老——老前辈,你——你——”他不说话还好,每说一个字,内力便大量涌出,只得闭口不言,但内力还是不住向外传去。令狐冲本来练了铁板上的功夫之后,丹田中已然如竹之虚,如谷之空,这时觉得丹田中有气注入,却也并不在意。3 p) i6 i5 l/ P2 w" P, ?
  只觉黑白子一只手不住颤抖,似是害怕之极,心中气他不过,索性要吓他一吓,道:“我传了你功夫,你便是本门弟子了,你欺师灭祖,该当何罪?”黑白子但觉内力愈泄愈快,勉强凝气,还暂时能止得住,但口鼻毕竟需要呼吸,一呼一吸之际,内力便大量外泄,这时早已忘了足趾上的疼痛,只求这只手能从方孔中脱了出来,纵然少了一只手一只脚也是甘愿,一想到此处,伸手便去腰间拔剑。
8 L, g! K( r" h; d/ W$ W  他身子这么一动,手腕上“内关”“外关”两处穴道便如开了两个大缺口,登时全身内力涌出,有如河水决堤,再也难以堵截。黑白子知道只须再挨得一刻,自己全身内力便尽数被对方吸去,当下留力抽出腰间长剑,咬紧牙齿,举将起来,便欲将自己这条手臂砍断。但这么一使力,内力奔泻而出,耳朵中嗡的一声,便晕了过去。
( K; |; Q; K# i& B# ~: _  令狐冲抓住他手腕,只不过想吓他一吓,最多也是狠狠的扭他一把,以出心中积忿,没料到他竟会吓得如此的魂不附体,以致晕去,哈哈一笑,便松开了手。他这一松手,黑白子身子倒下,一只手便从方孔中缩回。令狐冲脑中突如电闪般晃过一个念头,急忙抓住他的手掌,幸好动作迅捷,及时拉住,心想:“我何不用铁铐将他铐住,逼迫黄钟公们放我?”当下使力将黑白子的手臂拉近,没料想这时自己劲力奇大,用力一拉之下,黑白子的脑袋从方孔中钻了进来,呼的一声,整个身子都进了牢房。
# G; e: W5 R/ j* N  这一下真是大出令狐冲意料之外,他一呆之下,暗骂自己愚不可及,这洞孔有二尺见方,只要脑袋通得过,身子便亦通得过,黑白子既能进来,自己何尝不能出去?以前四肢为铐炼所系,自是无法越狱,但铐炼早已暗中给人锯开,却为何不逃?想到这里,又忖:“丹青生暗中给我锯断了铐炼,日日盼望我逃走,想必心焦之极了。”原来他发觉铐炼已为人锯断之时,正是练功之隙,全副精神,都贯注练功,而且其时铁板上的功诀尚未背熟,自不愿就此离去,只因内心深处不愿便即离开这座牢房,所以也未曾想到逃狱。8 ^7 x' l  Q; m8 Y$ v0 e: [
  此刻黑白子既给扯进牢房,略一沉吟,便有了主意,当即匆匆除下黑白子和自己身上的衣衫,对调了穿好,连黑白子那头罩也套在头上,心想:“出去时就算遇上旁人,他们也只道我便是黑白子。”又将黑白子的手足都铐在铐炼的铁圈之中,用力一捏,铁圈收紧,深陷入肉。黑白子痛得醒了过来,呻吟出声。令狐冲笑道:“咱哥儿俩扳扳位,那老头儿每天会送饭送水来,不用怕挨饿。”黑白子呻吟道:“任—任老前辈——你—你的吸星大法——”令狐冲那日在荒郊和向问天联手抗敌,听得对方人群之中,有人叫过“吸星大法”四字,这时又听黑白子说起,便问:“甚么吸星大法?”黑白子道:“我—我—该—该死——”说了这几个字,精神不继,喉头只发出“哦哦”之声,再也说不出话来。
% s9 e( y7 t9 J3 K4 D2 L. I' X  令狐冲脱身要紧,当下也不去理他,从方孔中探头出去,两只手臂也伸到了洞外,手掌在铁门上轻轻一推,身子射出,稳稳站在地下,只觉丹田中又积蓄了大量内息,颇不舒服。他可不知这些内力乃是从黑白子身上吸来,只道久不练功,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内力又回到丹田之中。但这时无暇练功,只盼尽快离开这黑狱,当下提了黑白子留下的油灯从地道中走将出去。3 V; N$ z& X6 D1 d
  地道中门扉都是虚掩,黑白子本来要待自己出去时再行上锁,这一来,令狐冲便毫不费力的脱离了牢笼。他迈过一道道坚固的门户,想起这些在黑牢中的日子,真是如同隔世,突然之间,对于黄钟公他们也不怎么怀恨了,但觉身得自由,便什么都不在乎。
2 A% d  S3 u- @. ~% l  走到了地道尽头,拾级而上,头顶便是一块铁板,他侧身一听,上面并无声息。自从经过这次失陷之后,他一切小心谨慎得多了,并不立即冲上,站在铁板之下等了好一会,仍没听得任何声息。确知黄钟公当真不在卧室之中,这才轻轻托起铁板,纵身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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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从床上的孔穴中了跃出来,放好铁板,拉上席子,蹑手蹑足的走将出来,忽听得身后一人阴恻恻的道:“二弟,你一个人下去干什么?”令狐冲一惊回头,只见黄钟公、秃笔翁、丹青生三人各挺兵刀,已将自己围在核心。他不知黑白子十余年来进入地牢,另有秘门密道,其实并不经过黄钟公的卧室,他却从原路回出,触动了机关讯号,将黄钟公等引来,只是他戴着头罩,穿的又是黑白子的长袍,无人认他得出。2 C% b$ B: s" I6 z, q5 X
  令狐冲一惊之下,说道:“我—我—”黄钟公道:“我甚么?我看你神情不正,早料到你是要去求任我行教你练那吸星妖法,哼哼,当年你发过甚么誓来?”令狐冲心中混乱,不知是暴露自己真相好呢,还是冒充黑白子到底,一时拿不定主意,拔出腰间黑白子那柄长剑,向秃笔翁疾剌过去。秃笔翁怒道:“好二哥,当真动刀子吗?”举笔一封,没料到黑白子这一剑只是虚招,乘他举笔封架时,发足奔出。黄钟公等三人直追出来。7 r  `/ H7 ]0 N7 F
  令狐冲提气疾奔,片刻间便奔到了大厅之中。黄钟公大叫:“二弟,二弟,你到那里去?”令狐冲不答,仍是拔足飞奔,突见迎面一人站在大门正中,说道:“二庄主,请留步!”令狐冲奔得正急,收足不住,砰的一声,撞在他的身上。这一冲之势好急,那人老大一个身子直飞出去,摔在数丈之外。令狐冲忙中一看,见是一字电剑丁坚,直挺挺的横在当地,身子倒确是作“一字”之形,只是和“电剑”二宇却拉不上干系了。+ G3 e* T3 y  y( p+ D7 w
  令狐冲足不停步的向小路上奔去。黄钟公等一到庄子门口,便不再追来。令狐冲只是拣荒僻的小路飞奔,不多时便发觉到了一处无人的山野,显是离城已远,不知不觉间竟然已奔出了不少路。说也奇怪,他如此迅捷的飞奔,停下来时竟是既不疲累,也不气喘,比之受伤之前,似乎功力尚有胜过。他除下头上的罩子,听到淙淙水声,口中正渴,当下循声过去,来到一条山溪之畔,正要俯身去捧水喝,水中映出一个人来,头发蓬松,满脸胡子,神情甚是丑怪。1 P! T1 B5 F3 Q1 x! n; e
  令狐冲吃了一惊,随即哑然失笑,自己在狱中囚居数月,从不梳洗,自然是如此龌龊了,霎时之间,只觉全身奇痒,当下除去外袍,跳在溪水中好好洗了个澡,心想:“身上的老泥便没半担,也会有三十斤。”浑身上下洗得干净,喝饱清水后,将头发挽在头顶,水中一照,只觉虬髯俊目,颇有一副英武之态,与先前面白无须的少年令狐冲固自不同,而与经向问天化装后的拥肿模样更是没半点相似之处,心想:“梅庄是个什么所在?何以要将那位姓任的前辈囚在地牢之中?须得仔仔细细的去打探明白。倘若那位任前辈乃是身遭暗算,我自须设法将他救出。只是他自称脱困之后,要大杀武林中人,到底此人是好是歹,须得先行弄清楚了,不可鲁莽行动。”又想:“我这等模样,只须换过一身衣衫,便是径行到梅庄,黄钟公他们也认我不出。”
' A2 ]( z) W2 @+ H4 n2 q" \- F  穿衣之际,觉得胸腹间气血不畅,当下盘膝坐在溪边,行功片刻,便觉丹田中的内息己散入奇经八脉之中,丹田之内又是如竹之空,似谷之虚了。他不知自己其实已练成了当世第一等厉害的功夫,适才抓住黑白子的手腕,已将他毕生修习的内功吸了过来,贮入自己丹田之中,再这么散入奇经八脉,那便是将黑白子的内力作为己用,陡然间增加了一位高手的功力,自是精神大振了。眼见天色将黑,腹中又有些饥饿,一摸黑白子长袍的衣袋之中,并无银两,却有一个翡翠鼻烟壶,碧绿可爱,是件名贵的古董。当下整了整衣衫,望见杭州城中炊烟四起,便下山向城中行去,找了家客店投宿,叫酒叫肉,吃了一饱,当晚好好安睡一宵。次晨将那鼻烟壶到当铺中去押了几十两银子,购买衣衫鞋袜,全身换上了,临镜一照,居然自己也不认得自己了,忽想:“倘若小师妹见到我这等模样,不知会怎样想?唉!我大难不死,再世为人,何以总是念念不忘的记着小师妹?”6 v6 _( v  n( O! U
  走出客店,信步所之,来到了西湖之畔,只见临湖好大一家酒楼,酒旗临风招展,写着“宋氏楼”三个大字。令狐冲酒瘾大起,当即迈步走进酒楼、在临湖一个座头上坐了,店小二斟上酒来。令狐冲喝了一口,乃是十二年的陈绍状元红,也算是一流美酒。其时炎夏初过,沿岸湖中尽是田田莲叶,清风拂面,远挑一湖碧水,心情极是舒畅寻思:“昨日此时,我还被关在这湖底的黑狱之中,今日却已身得自由,在此饮酒观景。老天待我,可也是不薄了。”  N9 T( C6 C; ]( X
  他酒兴一起,喝了一斤又是一斤,店小二不住手的一壶壶打上来,只赞:“这位客官好大的酒量!”正喝间,只听得脚步声响,楼梯上走上来四个人。令狐冲一瞥之间,心下便是一凛,只见这四个人的目光都是精光四射,显然都是武功极高的人物。这四人中三个是五六十岁的老者,另一个则是个中年妇人。四个人服色都是颇为朴素,除了背上各负包袱外,腰间也未携有兵刃。
: a) G4 E3 I% Z6 b  h  Y# G/ J/ q. X, p  其中一个老者身材特高,在楼梯口一站,顾盼之际,极是威武。他向令狐冲瞧了一眼,转头道:“这里倒也干净,便在这里吃吧。”其余三人道:“很好!”四个人在临湖的另一张桌旁坐了。店小二过去招呼,那知这四人貌相雄壮,居然既不喝酒,也不吃肉,叫的都是素菜,再要了六斤面条。
' S/ r) ]0 B% o; t. S9 g+ j, A; J  这四人吃饭时一言不发,只是吃饱了便算了事,对于菜肴滋味的美恶,似是全不在意。店小二过去殷勤招呼,说道:“这味炒素什锦是我们厨子的拿手好菜,妙在全用素菜,吃来却有鹅肝、猪腰、鸭肫三种不同的滋味,四位以为如何?”一个粗壮的汉子声道:“素菜就是素菜,要什么猪肝、牛肝的味道?”令狐冲听他说话是山东口音,心想:“这四个人不知是那一家那一派的?来到杭州不知有何事干?”他心中挂念着要去设法搭救那姓任之人,不愿多生事端,只想用完酒饭,便即下楼,那知这四个人吃得极快,几大碗面条一扒而过,结帐下楼,也不给小费。那店小二唠捞叨叨的大为不满,说道:“好小气的北佬,当真一个小钱也舍不得花。”他说了之后,想到令狐冲也是北方人,忙陪笑道:“你老人家别多心,我可不是说你。你大吃大喝,那可全然不同。”令狐冲笑道:“大吃大喝,成了个酒囊饭袋,有什么好?”付钞下楼,在杭州城中三街六巷,到处游逛了一会。晚间又在另一处酒楼喝了一顿酒,这才回店睡觉。睡到三更时分,推窗而出,越过围墙,径向襄西湖孤山而去。他轻功本来平平,但练了那铁板神功后,不但步履轻健,便这么随意一纵一跃,也是达到了生平从来所不敢想象的境界。黑夜疾行,竟是静悄悄地连自己的脚步声也听不到,令狐冲急行之际,猛地止步,柳树之下,见到自己的黑影,心下不由得一惊:“我到底是人是鬼?是不是在地牢中给人害死了,以致成了鬼魂?为什么奔跑起来,如此轻飘飘的不化半分力气?”. Y4 t7 k; n$ i; |8 o" n& }+ H; e
  伸右手捏了捏左手,明明觉得疼痛,自己又觉好笑,心想:“那铁板神功实是古怪,只练得这么一个多月,便有如此进境,再练下去,不是变成了妖怪吗?”他不知铁板上所载的练功法门,最难的一步是要人散去全身内力,使得丹田中一无所有。散功是否有成,乃是这门功夫的成败关键,只要散得不尽,或行错了穴道,立时便会走火入魔,轻则全身瘫痪,从此成了废人,重则经脉逆转,七孔流血而亡。这门功夫创成已达数百年,但能够练成的却是寥寥无几,实是散功这一步太过艰难之故。令狐冲却是占了极大的便宜,他自己的内力已然全失,原无所有,要散便散,不花半点力气,在旁人是最艰难最凶险的一步,在他竟是不知不觉间便迈过去了。旁人练此功夫,往往花上十年、二十年的苦功,将全身内力一分一分的散去,战战兢兢,唯恐有失,但十之八九,仍是功亏一篑,以伤亡告终。他却是机缘巧合,于无意中得之,自然觉得这门功夫效力奇大而练成太易,其间太过不称,以致连自己也不相信了。" v$ Y  s; |  y* r" P$ n
  散功之后,又须吸取旁人的真气,贮入自己丹田之中,再依法驱入奇经八脉以供己用。这一步本来也是十分艰难,须知已将自己内力散尽,再要吸取旁人真气,岂不是以卵击石,徒然自行送了性命?除非真有对他十分爱护的师友亲人,愿意以本身真气相赠,助其成功。但这门功夫阴损恶毒,修习成功之后,害人利己,为祸极大,修习者极少是正人君子。本身既是奸恶之徒,想有人舍己相助,那也是困难之极,自来练这门功夫之人,都是散功一成之后,暗使狡计,将人灌醉、迷倒,或是予以绑缚、击晕,再设法盗取他的真气。令狐冲其间却又有巧遇,他身上原已有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七人所注的八道异种真气,既丰且劲,一经依法驱入经脉,立生奇效,是以随手一捏饭碗,碗片立时粉碎,便如是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七个人同时使力一般。再后来无意中抓住了黑白子,又将他身上的内力吸了过来。他陡然之间将八位高手的内力收为己用,自是觉得劲力大得不可思议。其中桃谷六仙、不戒和尚的真气只是其本人的一部份,但这七人武功甚高,虽只一部份亦已极为厉害,再加他在少林寺时,方证大师设法替他治病之时,也注入了一部份少林寺神功。这时候他内力之强,环顾当世武林之中,已是少有其匹,只是他自己全然不明所以,自相骇怪而已。他在当地滴溜溜的打了个转,吸一口气,身子竟自冉冉升起。他吃了一惊,“啊”的一声叫,气息一浊,身子又再堕下,伸手搔了搔头皮,自言自语:“奇哉怪也!奇哉怪也!”
- m, k: c! A" i( G6 Y) u  他身未落地,乘势拔出腰间长剑,随手剌出,手腕略抖,嗤的一声轻响,长剑还鞘,这才左足落地,抬起头来,只见五片柳叶缓缓从空中飘将下来。原来适才这一剑剌出,已然分别刺中了五片柳叶的叶蒂。令狐冲长剑二次出鞘,在空中转了个弧形,只见剑光大盛,五片柳叶都收到了剑刃之上。他缩回长剑,左手从剑刃上取过一片柳叶,心下说不出的又是欢喜,又是奇怪。在湖畔悄立片时,陡然间心中一阵酸苦:“我这身功夫,师父师娘是无论如何教不出来的了。可是——可是我宁可像从前一样,内力剑法,一无足取,却在华山门中逍遥快乐,胜于这般在江湖上孤身一人,做这游魂野鬼。”
3 t9 \8 x  q* H1 c2 B! B  自觉有生以来,武功从未如今日之高,却从未如今日这般寂莫凄凉。过去数月被囚于地牢,孤身一人那是当然之理。此刻身得自由,却仍是孤零零地深夜在湖畔游荡,他天生爱好热闹,喜友好酒,虽然发觉武功突增,但欢喜之情渐消,清风之中,冷月之下,心中竟是倜伥无限。& ^( V. t% J3 i) q2 }. t1 f
  呆立半晌,心道:“唉,人人都不睬我,只好到梅庄地牢中去瞧瞧那个性任的前辈,倘若他立下重誓,出困后不害好人,不妨将他救了出来。”) z) Q( G  @7 J* p/ }3 i
  当下认明路径,向梅庄行去,片刻问上了孤山,便到了梅庄之侧,从斜坡上穿林近庄,耳听得庄由静悄悄地,轻轻一跃便进了围墙。只见几十间房子都是黑沉沉地,只有右侧一间屋子的窗子中透出灯光,当下提气悄步走到窗下,但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黄钟公,你知罪么?”声音十分严厉。* [. k& k. a" i0 C; Y+ T! W& s
  令狐冲大是奇怪,心想以黄钟公如此身手,居然会有人对他用这种口吻说话,于是矮下身子,从窗缝中向内张去,幸见之下,心中怦然一动:“原来是你们!”只见四个人分坐在四张椅中,正是日间在宋氏酒楼中所见的那四人。黄钟公、秃笔翁、丹青生站在四人之前,背向窗外。令狐冲瞧不见他三人的神情,但一坐一站,显然尊卑有别。只听黄钟公道:“是,属下知罪。四位长老驾临,属下未曾远迎,罪甚罪甚。”那高身裁的老者冷笑道:“哼,远迎不远迎,那有甚么罪了?你是在装腔。黑白子呢?怎么不来见我?”令狐冲暗暗好笑,心想:“黑白子给我关在地牢之中,黄钟公他们却当他已经逃走了。”黄钟公道:“四位长老,属下管教不严,这黑白子性情乖张,近来大非昔比,这几日竟是不在庄中。”那老者道:“嗯,不在庄中?不在庄中?”黄钟公道:“是!”" R- `% D$ \: g/ p' i
  那老者双目瞪视着他,突然间眼中精光大盛,说道:“黄钟公,教主命你们驻守梅庄,是叫你们在这里弹琴喝酒,绘画玩儿,是不是?”黄钟公躬身道:“属下四人奉了教主教旨,在此看管要犯。”那老者道:“这就是了。那要犯看管得怎样了?”黄钟公道:“启禀长老,那要犯拘禁地牢之中。十二年来属下寸步不离梅庄,不敢有亏职守。”那老者道:“很好,很好。你们寸步不离梅庄,不敢有亏职守。如此说来,那要犯仍是拘禁在地牢之中了?”黄钟公道:“正是。”" q6 k/ X$ p: v8 g( N1 S
  那老者抬起头来,眼睛望着天花板,突然之间打个哈哈,登时天花板上灰尘窍窍而落。他隔了片刻,说道:“你带我们去瞧瞧那名要犯。”黄钟公道:“四位原谅。当日教主严旨,不论何人,均不许探访要犯,违者——违者——”那老者一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块东西来,高高举起,跟着便站起身来。其余坐着的三人也即站起,状貌甚是恭谨。令狐冲凝目瞧去,只见那物长约半尺,是块枯焦的黑色木头,上面雕刻有花纹文字,看来十分诡异。黄钟公等三人躬身说道:“教主黑木令牌驾到,属下谨奉教旨。”那老者道:“好,你去将那要犯带上来。”黄钟公踌躇道:“那要犯手足铸于精钢铐炼之中,无法——无法提至此间。”
$ V0 k  p$ C- B1 ?6 {* K& `( w/ F: ~  那老者冷笑道:“直到此刻,你还在强辞夺理,意图欺瞒。我问你,那要犯到底是怎样逃出去的?”黄钟公惊道:“那要犯——那要犯逃出去了?绝—绝无此事。此人好端端的是在地牢之中,怎—怎能逃得出去?”那老者道:“嗯,那你是不肯实说的了?”慢慢走近身去,突然间一伸手,在黄钟公肩头一拍。秃笔翁和丹青生同时退了两步,但他们行动固是十分迅捷,那老者出手更快,拍拍两声,秃笔翁和丹青生的右肩也被他先后拍中。9 i/ n/ U: U: ^, k
  丹青生一声叫道:“鲍长老,我们犯了甚么罪?怎地你用这等—这等毒手对付我们?”叫声中既有痛楚之意,又显得大是愤怒。6 n, I0 K  C& k0 l# ^
  那老者嘴角垂下,缓缓的道:“教主命你们在此看管要犯,给那要犯逃了出去,你们该不该死?”黄钟公道:“那要犯倘若真的逃走,属下自是罪该万死,可是——可是他好端端的在地牢之中。鲍长老滥施毒刑,可教我们心中不服。”他说话之时身子略侧,令狐冲在窗外见到额角上黄豆大的汗珠不住的渗将出来,心想这鲍长老适才这么一拍,定是十分厉害,以致连黄钟公这等武功之人,也是抵受不住。
; \) z7 S' g8 D# A  那老者道:“你们亲自再到地牢去看看,倘若那要犯确然仍在牢中,我——哼——我鲍大楚给你们三位磕头赔罪,立时给你们解了这蓝砂手之刑。”黄钟公道:“好,请四位在此稍待。”当即和秃笔翁、丹青生走了出去。令狐冲见他三人走出房门时身子微微发颤,也不知是由于心下激动,还是由于身中蓝砂手之故。他生怕给屋中四人发觉,不敢再向窗中张望,缓缓的坐下地去,寻思:“那个什么教主命他们在此看守要犯,已看守了十二年,自然不是指我而言,当是指那位姓任的前辈了,难道他竟然已经逃了出去?他逃出地牢,居然连黄钟公他们都不知道,确是神通广大之至。不错,他们一定不知,否则黑白子也不会将我错认作了任前辈。”心想黄钟公等细认之下,定会将黑白子认出来,这中间变化曲折甚多,想来又是希奇,又是好笑,又想:“他们却为何将我也囚在牢中,多半是我和那姓任的前辈比剑之后,他们怕我出去泄漏了机密,是以将我关住。哼,这虽不是杀人灭口,和杀人灭口却也相差无几了。”( O- o$ q4 t) @! t0 X$ H% o- o
  但听四个人坐在室中,竟是一句话也不说,心想:“这四个人阴沉得很,既不喝酒,又不吃荤,做人有什么乐处?那个教主是什么教的?难道竟是魔教?魔教教主东方不败乃当今武林中第一高手,武功天下第一,莫非这四人是魔教长老,所以黄钟公等如此害怕?这样说来,连黄钟公他们也是魔教中人了。”他脑中不住胡思乱想,却是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他和那四人虽有一墙之隔,但相距不过丈许之遥,只须呼吸稍重,立时会给他们察觉了。3 j9 l  q- f3 w3 }& \7 \" G" u* a
  万籁俱寂之中,忽然传来“啊”的一声悲号,声音中充满痛苦和恐惧之意,静夜听来,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令狐冲听得是黑白子的叫声,不禁暗自歉仄,虽然他为了暗算自己而遭此报,但他落在鲍大楚诸人手中,那定是凶多吉少了。跟着听得脚步声响,渐渐走近,黄钟公等走进了屋中。令狐冲又凑眼到窗缝上去张望,只见秃笔翁和丹青生分在左右扶着黑白子。黑白子脸上一片灰色,双目茫然无神,与先前所见的精明强干情状,全然不同。/ }* T# z* O6 ?8 m
  黄钟公躬身说道:“敢——敢禀四位长老,那要犯果然——果然是走了。属下在四位长老跟前领死。”他似是明知已然无幸,说话的声音颇为镇定,反不如先前的激动。鲍大楚森然道:“你说黑白子不在庄中,怎地他又出现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黄钟公道:“种种原由,属下实在是莫名其妙。唉,玩物丧志,此事都是属下四人耽溺于琴棋书画之中,以致给人窥到了这老大弱点,深谋远虑的定下了奸计,将那人——将那人劫了出去。”1 |. g& j8 D# K
  令狐冲心下也是一片茫然,寻思:“原来那姓任的前辈却也逃走了,他们当真不知?”只听鲍大楚道:“我四人奉了教主命旨,前来查明那要犯脱逃的真相。你们若是据实禀告,确无分毫隐瞒,那么——那么我们或可向教主代你们求情,请教主慈悲发落。”黄钟公长长叹了口气,道:“就算教主慈悲,四位长老眷顾,属下又怎有面目再活在世上?只是其中原委曲折,属下若是不知道明白,纵然死了也不瞑目。鲍长老,教主——教主他老人家是在杭州么?”鲍大楚长眉一轩,道:“谁说他老人家是在杭州?”黄钟公道:“然则那要犯昨天刚逃走,教主他老人家怎地立时便知道了?立即便派遣四位长老前来梅庄?”鲍大楚哼的一声,道:“你这人越来越胡涂啦,谁说那要犯是昨天逃走的?”黄钟公道:“那人确是昨天中午越狱的,当时我三人还道他是黑白子,没想到他移花接木,将黑白子关在地牢之中,穿了黑白子的衣冠冲将出来。这件事三弟、四弟固然看得清清楚楚,还有那丁坚,给他一撞之下,肋骨断了十几根——”鲍大楚转头向其余三位长老瞧去,皱眉道:“这人胡说八道,不知说些什么。”一个肥肥矮矮的老者说道:“咱们是上月初八得到讯息——”一面说,一面屈指计算,道:“到今日是第二十一天。”
4 F$ d( @  D% u: b0 q  黄钟公猛退两步,砰的一声,背脊重重撞在墙上,道:“绝——绝无此事!我们的的确确,亲眼见到他昨天逃出去的。”他走到门口,大声叫道:“施令威,将丁坚抬了出来。”施令威在远处答应道:“是!”
6 D: K* Q% U& n1 s$ C0 W; i  鲍大楚走到黑白子身前,抓住他胸口,将他身手提将起来,只见他手足软软的垂了下来,似乎全身胳骨俱已断绝,只剩下一个皮囊。那个又瘦又黑的老者说道:“不错,这是中了那厮的吸星大法,将全身精力都吸干了。”鲍大楚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着了他的道儿?”黑白子道:“我—我—的确是昨天,那厮—那厮抓住了我右腕,我—我便半点动弹不得,只好由他摆布。”鲍大楚甚为迷惑,道:“那便怎样?”黑白子道:“他将我从那方孔中拉进牢去,除下我衣衫换上了,又—又将足炼手铐都套在我手足之上,然后从那方孔中钻—钻了出去。”
  d6 F: |- h. U0 E* Y6 q% X  鲍大楚皱眉道:“昨天?怎能够是昨天?”那瘦小老者道:“那足炼手铐是怎地弄断的?”黑白子道:“我—我—我实在不知道。”秃笔翁道:“属下细看过足炼手铐的断口,是用极厉害的钢丝锯子锯断的。铐炼原为精钢所铸,这等厉害的钢丝锯子,不知那厮何处得来?”说话之间,施令威已引着两名家人将丁坚抬了进来。他躺在一张软榻上。身上盖着一张薄被。5 l; X0 C$ N: u; n' h2 q0 }" k
  鲍大楚揭开被子,伸手在他胸口轻轻一按,丁坚长声大叫,显是十分痛楚,鲍大楚点点头,挥了挥手,施令威和两名家人将丁坚抬了出去。鲍大楚道:“这一撞之力果然了得,显然是那厮所为。”坐在左面那中年妇人一直没开口,这时突然说道:“鲍长老,倘若那厮确是昨天才越狱逃走,那么上月初,咱们得到的讯息,只怕是假的了。那厮的伴党在外面故布疑阵,令咱们人心摇动。”她年纪虽然已经不小,但说话声音仍是颇为娇媚动听。鲍大楚摇头道:“不会是假的。”那妇人道:“不会假?”鲍大楚道:“薛香主一身金钟罩,铁布衫的精练功夫,寻常刀剑也砍他不入,可是给人五指插入胸膛,将一颗心硬生生的挖了出去,除了这厮之外,当世更无第二人——”令狐冲正听得出神,突然之间,肩头有人轻轻一拍,这一拍事先更无半点朕兆,他一惊之下,回过头来,只见两个人站在他的身后。这二人脸背月光,瞧不见他们的面容。一个人向他招了招手,道:“兄弟,咱们进去。”正是向问天的声音。0 ?& D9 c9 B$ R" N/ H; ]
  令狐冲大喜,低声道:“向大哥!”他二人这两句话声音虽轻,屋中各人已然听见。鲍大楚喝道:“什么人?”只听得一人哈哈大笑,声震屋瓦,乃是发自向问天身旁的人口中。这笑声在令狐冲耳中嗡嗡作响,只觉胸腹间气血翻涌,说不出的难过。那人迈步向前走去,遇到墙壁,双手一推,轰隆一声响,墙上登时穿了一个大洞,那人便走了进去。向问天伸手挽住令狐冲的右手,并肩走进屋去。
( \' ]0 `/ k7 K- ]9 M2 Y  鲍大楚等四人早已站起,手中各执兵刃,脸上神色极是紧张。令狐冲急欲看到这人是谁,只是他背向自己,但见他身材甚高?一头黑发,穿的是一袭青衫。
" V$ M2 Z' V. J0 q5 r( s. U  鲍大楚道:“原——原来是任——任前辈到了。”那人哼了一声,踏步而前,鲍大楚、黄钟公等自然而然退开了两步,那人转过身来,往中间的椅中一坐,这张椅子,正是鲍大楚适才坐过的,令狐冲这才看清楚他的相貌,只见他一张长长的脸孔,脸色雪白,更无半分血色,眉目清秀,只是脸色实在白得怕人,便如刚从坟墓中出来的僵尸一般。他伸手对向问天和令狐冲招招手,道:“向兄弟,令狐冲兄弟,过来请坐。”令狐冲一听到他声音,不禁惊喜交集,道:“你——你是任前辈?”那人微微一笑,道:“正是。你剑法可高明得紧啊。”令狐冲道:“你果然已经脱险了。今天——今天——”
' \) n# H! D) x3 Y* F  那人笑道:“今天你想来救我脱困,是不是?哈哈,哈哈,向兄弟,你这位兄弟很够朋友啊。”% [% \$ w* Z: a0 T/ Q. ^# ?
  向问天拉着令狐冲的手,让他在那人右侧坐了,自己坐在那人左侧,说道:“令狐兄弟肝胆照人,真是当世的堂堂血性男儿。”那人笑道:“令狐兄弟,委屈你在西湖底下的黑牢住了三个月,我可是抱歉得很哪,哈哈,哈哈!”这时令狐冲心中已隐隐知道了些端倪,但还是未能全然明白。
! s9 a/ P* t+ i/ Z1 m7 q  那姓任的笑吟吟的瞧着令狐冲,说道:“你虽为我受了三月牢狱之灾,但机缘巧合,练成了我刻在铁板上的吸星大法,嘿嘿,那也足以补偿而有余了。”令狐冲奇道:“那铁板上的神功,就是你——你刻下的?”那人微笑道:“若不是我刻的,世上更有何人懂这吸星大法?”向问天道:“兄弟,任教主的吸星神功,当今之世,便只你一个传人,实是可喜可贺。”令狐冲道:“任教主?”向问天道:“原来你到现下还不明任教主的身份,这一位便是朝阳神教的任教主,他名讳是上我下行,你可曾听见过吗?”: K9 ^; E* d& A( h. ?1 G
  令狐冲知道“朝阳神教”就是魔教,只不过他本教之人自称为朝阳神教,教外之人便称之为魔教,但魔教教主向来便是东方不败,怎地又出来一个任我行?他嗫嚅道:“任—任教主的名讳,我是在那铁板上摸到的,却不知他是教主。”
* T- e) S" D5 W$ h2 t  那身材瘦削的老者突然喝道:“他是什么教主了?我朝阳神教的教主,普天下皆知乃是东方教主。这姓任的反教作乱,早已除名,逐出了我教门墙。向问天,你附逆为非,不怕身受凌迟之惨刑么?”那任我行缓缓转过头来,凝视着他,说道:“你叫做秦邦伟,是不是?”那瘦小老人道:“不错。”任我行道:“我掌执教中大权之时,你是在江西任青旗旗主是不是?”那秦邦伟道:“正是。”任我行叹了口气,道:“你现在身列本教十长老之位了,升得好快哪。东方不败为什么这样看重你?你是武功高强呢,还是办事能干?”秦邦伟道:“我尽忠本教,遇事向前,二十年来积功而升为长老。”任我行道:“那也是很不错的了。”& s. h. f. T/ g* `4 f4 E
  突然间他身子一晃,欺到鲍大楚身前,左手一探,便向他咽喉中抓去。鲍大楚大骇,右手单刀已不及挥过来砍对方手臂,只得左手手肘一抬,护住咽喉,同时左足退后一步,右手单刀顺势劈了下来。这一守一攻,只在一剎那间完成,守得严密,攻得凌厉,的是武学高人的手法。但任我行右手还是快了一步,鲍大楚单刀尚未砍落,已抓住他的胸口,嗤的一声响,撕破了他的长袍,将一块物事从他怀中抓了出来,正是那块黑木令牌。他右手一翻,已抓住了鲍大楚的右腕。将他手腕扭了转去。只听得当当当三声响声,却是向问天递出长剑,向秦邦伟以及其余两名长老各递了一招。三长老各举兵刀相架。向问天攻这三招,只是阻止他们出手救援鲍大楚,三招一过,鲍大楚已全在任我行的掌握之中。9 }9 \- _- e! G: l8 {( t
  任我行微笑道:“我的吸星大法尚未施展,你想不想尝尝滋味?”鲍大楚是魔教中资历甚深,见闻极广之人,在这一瞬之间,已知若不投降,便送了性命,除此之外更无第二条路好走。他决断也是极快,说道:“任教主,我鲍大楚自今而后,效忠于你。”任我行道:“当年你曾立誓向我效忠,何以后来反悔?”鲍大楚道:“求任教主准许属下戴罪图功,将功赎罪。”任我行道:“好,吃了这颗丸药。”放开他手腕,伸手入怀,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枚火红色的药丸,向鲍大楚抛去。鲍大楚一把抓过,看也不看,便吞入了腹中。秦邦伟失声道:“这——这是‘三尸脑神丹’?”任我行点点头,道:“你说得不错,这正是‘三尸脑神丹’!”第五十五回 魔教教主
9 T  V3 }# k9 S9 w$ j  任我行又从瓷瓶中倒了六粒火红色的“脑神丹”出来,随手往桌上掷去。这六颗丹丸在桌上滴滴溜溜的转个不停,不但并不滚下桌面,而且中间一颗,周围围着五颗,尽管转动,相互距离始终不变,任我行道:“你们知道这‘三尸脑神丹’的厉害吗?”鲍大楚道:“服了教主的脑神丹后,便当死心塌地,永远听从教主驱使,否则丹中所藏尸虫便由僵伏而活动,钻而入脑,咬嚙脑髓,痛楚固不必说,更且行事狂妄颠倒,比疯狗尚且不如。”任我行道:“你说得甚是。你既知我这脑神丹的灵效,却何以大胆吞服?”鲍大楚道:“属下自今而后,永远对教主忠心不二,这脑神丹便再厉害百倍,也和属下并不相干。”# e% `% P! x7 o: w7 {
  任我行哈哈一笑,道:“很好,很好。这里的药丸那一个愿服?”黄钟公和秃笔翁、丹青生面面相觑,料想鲍大楚之言当不会假。秦邦伟等久在魔教,更早就知道这“三尸脑神丹”中里有尸虫,平时并不发作,一无异状,但若到了每年端午节的午时不服任我行的药物,原来克制尸虫的药物药性一过,那尸虫使脱伏而出,一经入脑,其人行动如妖如鬼,再也不可以常理测度。理性一失,连父母妻子也会咬来吃了,当世毒物,无逾于此。众人正踌躇间,黑白子忽然大声道:“教主慈悲,属下先服一枚。”说着挣扎着走到桌边,伸手去取丹药。
( {" T- R( t1 ~: H5 z( I9 l  任我行袍袖轻轻一拂,黑白子立足不定,仰天一交摔了出去,砰的一声,脑袋重重撞在墙上。任我行冷笑道:“你功力已失,废人一个,没的糟踢了我的灵丹妙药。”他转头说道:“秦邦伟、王诚、桑三娘,你们不愿服我这灵药,是不是?”那中年妇人桑三娘躬身道:“属下誓愿自今而后,向教主效忠,永无贰心。”另一个肥肥胖胖老者王诚也道:“属下谨供教主驱策。”两个人走到桌边,伸手各取一枚丸药,吞入了腹中。原来他二人对任我行向来十分忌惮,一见他脱困复出,已然吓得心胆俱裂,积威之下,再也不敢反抗。那秦邦伟却是从中级头目升上来的,任我行掌教之时,他在江西管辖数县之地,还没资格领教过这位前任教主的厉害手段,眼见王诚和桑三娘走过去取药服食,叫道:“少陪了!”双足一点,穿窗而出。) l1 B# R& m4 T+ w1 p% z( ^2 H5 Y
  任我行哈哈一笑,也不起身阻拦,待他身子已纵出窗外,左手一挥,袖中倏地窜出一条红色长鞭,众人眼前一花,只听得秦邦伟“啊”的一声叫,那长鞭从窗口中缩转,已然卷住秦邦伟的左足,倒拖了回来。这长鞭鞭身极细,还没一根小指头粗,但秦邦伟给卷住了左足足踝,只有在地下翻滚的份儿,竟然无法起立,任我行道:“桑三娘,你取一枚脑神丹,将外皮小心剥去了。”
  ?) V, R3 N1 K- G  桑三娘应道:“是”。从桌上拿了一枚丹药,伸出尖尖的手指,将外面一层红色药壳剥了下来,露出里面灰色的一枚小圆球。任我行道:“喂他吃了下去。”桑三娘道:“是。”走到秦邦伟身前,叫道:“张口!”秦邦伟一转身,呼的一掌,向桑三娘劈去。他本身武功虽较桑三娘略逊,但相去也不甚远,可是足踝给任我行的长鞭卷住,穴道受制,手上劲力已打了个大大折扣。桑三娘左足踢他手腕,右足一起,拍的一声,踢中了他的胸口,左足鸳鸯连环,跟着在他肩头踢了一脚,左手捏住他脸颊,右手便将那枚脱壳药丸塞入他的口中。4 ~# r1 @# Q+ M" m, Q" u6 R% ?: [
  秦邦伟的左足给红色长鞭卷住,全身受制,桑三娘连踢三脚,踢中了他三处穴道,登时动弹不得。他嘴巴给桑三娘捏开,塞入了那枚‘三尸脑神丹’!拚命的想吐了出来,却那里能够?桑三娘伸右手在他喉头一捏,咕的一声响,那药丸已然吞了下去。令狐冲见桑三娘这几下手脚兔起鹘落,十分的干净利落,即似平日习练有素,专门逼人服药,心想:“这婆娘手脚伶俐得紧!”他不知桑三娘擅于短打擒拿的功夫,若是和人近身博斗,纵然武功较她高出一筹之人,稍一疏神,也往往为她所乘。此刻她初次归附任我行,自是抖擞精神,施展生平绝技,一来是卖弄手段,二来是向新主表示效忠之意。/ Q# C8 r$ a. p; A( ^
  任我行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桑三娘站起身来,脸上神色不动,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众人听了鲍大楚之言,知道“三尸脑神丹”中藏有僵伏的尸虫,全仗药物克制,桑三娘所剥去的红色药壳,想必是克制尸虫的药物了。
( X$ g6 J  X  |5 y* w  任我行目光向黄钟公等三人瞧去,显是问他们服是不服,秃笔翁一言不发,走过去取过一粒丹药服下。丹青生口中喃喃自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终于也过去取了一粒丹药吃了。黄钟公脸色惨然,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正是那本“笑傲江湖之曲”,走到令狐冲身前,说道:“尊驾武功固高,智谋又富,设此巧计将这任我行救了出去,嘿嘿,在下佩服得紧。这本琴谱,害得我四兄弟身败名裂,原物奉还。”说着举手一掷,将琴谱投入了令狐冲怀中。令狐冲一怔之际,只见他转过身来,走向桌边,心下不禁颇为歉仄,寻思:“相救这位教主,全是向大哥的计谋,事先我可半点不知。但黄钟公他们心中恨我,也是情理之常,我可无法分辩了。”忽听得黄钟公轻哼一声,身子慢慢软垂下去。" N& Z% `4 W0 f! D7 f3 J
  秃笔翁和丹青生齐叫:“大哥!”抢过去将他扶起,只见他心口插了一柄匕首,双目圆睁,却已气绝。秃笔翁和丹青生连叫:“大哥,大哥!”哭了出来。王诚喝道:“黄某不遵教主令旨,畏罪自尽,须当罪加一等。你们两个又吵些什么?”丹青生满脸怒容,转过身来,便欲向王诚扑将过去,和他拼命。王诚道:“怎样?你想造反么?”丹青生想起已然服了三尸脑神丹,此后不得稍有违抗任我行的意旨,一股怒气登时消了,只是低头拭泪。* c! E5 K9 T1 R% P2 U" H& S3 @5 Y
  任我行道:“把尸首和这废人都撵了出去,取酒菜来,今日我和向兄弟、令狐兄弟要共谋一醉。”秃笔翁道:“是!”抱了黄钟公的尸身出去,跟着便有家丁上来摆陈杯筷,共设了六个座位,鲍大楚道:“摆三副杯筷!咱们怎配和教主共座?”一面带着收拾。任我行道:“你们也辛苦了,且到外面喝一杯去。”鲍大楚、王诚、桑三娘一齐躬身,道:“谢教主恩典。”慢慢退将出去。令狐冲见黄钟公自尽,心想此人倒是位义烈汉子,想起那日他要修书举荐自己去见少林方证大师,求他治病,对己也是一番好意,不由得有些伤感。却听向问天笑道:“兄弟,你怎地机缘巧合,学到了教主的吸星大法?此事倒要你说来听听。”令狐冲便将如何如何自行修习,如何无意中练成等情,一一说了。向问天笑道:“恭喜,恭喜,这种种机缘!缺一不成。这真乃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荫。”说着举起酒杯,一口干了。
' O( [9 s3 W: G0 g% u5 U% F  任我行和令狐冲都举杯干了。任我行笑道:“此事说来也是险极。我当初在那铁板上刻这套练功秘诀,未必是存着甚么好心。神功秘诀虽然是真,但若非我亲加指点,助其散功,依法修习者非走火入魔不可,能避过此劫者千百无一。令狐兄弟居然能够练成,也真是天意了。”令狐冲心中捏了把冷汗,道:“幸好——”他本想说“幸好我将这些秘诀都铲去了。”但转念之间,心想他花了这么大力气将神功秘诀留传下来害人,若知已被自己铲去,怕要生气,当下改口道:“幸好我内力全失,否则真是不堪设想。向大哥,任教主到底怎生脱困而出,兄弟至今仍是不明所以。”
. l* T% j/ {: `% o! K4 L  向问天笑嘻嘻的从怀中取出一物,塞在令狐冲手中,道:“这是甚么?”令狐冲觉得入手之物是一枚坚硬的圆球,正是那日他要自己拿去交给任我行的,摊开手掌,见是一枚钢球,球上嵌有一粒小小的钢珠。令狐冲一拨钢珠,觉那钢珠能够转动,轻轻转得几转,便拉了一条极细的钢丝出来。这钢丝一端连在铁珠之上。钢丝上都是锯齿,却原来是一把打造得精巧之极的钢丝锯子。令狐冲恍然大悟,道:“原来教主手足上的铐镣,是用此物锯断的。”任我行笑道:“我在几声大笑之中运上了上乘功力,将你们五个人尽皆震倒,随即锯断铐镣。你后来怎样对付黑白子,当时我便怎样对付你了。”令狐冲笑道:“原来你跟我换了衣衫,将铐镣套在我手足之上,难怪黄钟公等没有察觉。”向问天道:“本来此事也不易瞒过黄钟公和黑白子,但他们醒转之后,教主和我早已出了梅庄。黑白子他们见到我留下的棋谱书画,各人欢喜得紧,又那里会疑心到狱中人已经掉了包。”令狐冲道:“大哥神机妙计,人所难及。”心想:“原来你一切早已安排妥当,投这四人所好,引其入彀。只是教主脱困已久,何以迟迟不来救我?”1 R' C$ Y6 U$ r6 C1 V
  向问天一辨神色,便猜到了他心意,笑道:“兄弟,教主脱困之后,有许多大事要办,可不能让对头得知,只好委屈你在西湖底下多住几天,咱们今日便是救你来啦。好在你因祸得福,练成了不世神功,总算有了补偿。哈哈哈,做哥哥的给你赔不是了。”说着在三人酒杯中都斟满了酒,自己一口喝干。任我行哈哈大笑,道:“我也陪一杯。”令狐冲生性豁达,况且事已过去,也不再介意,笑道:“赔甚么不是?我得多谢两位才是。我本来身受内伤,无法医治,练了教主的神功后,这内伤竟也霍然而愈,得回了一条性命。”三个人纵声大笑,甚是高兴。
+ K( t5 G# ?* i# G4 L  L  喝得十几杯酒后,令狐冲觉得这位任教主谈吐豪迈,识见非凡,确是一位生平罕见的大英雄,大豪杰,不由得大是心折,先前见他对付秦邦伟和黄钟公、黑白子,手段未免过份毒辣,但听他谈论了一会后,颇信英雄处事,有不能以常理测度者,本来所存的不平之意,逐渐淡去。任我行喝了杯酒,道:“兄弟,我对待敌人,出手极狠,御下又是极严,你或许不大看得惯。但你想想,我在西湖湖底的黑牢中关了多久?你在牢中耽过,知道这生活的滋味。人家待我如何?对于敌人叛徒,难道能心慈的么?”令狐冲点头称是,忽然想起一事,站起身来,说道:“我有一事相求教主,盼望教主能够答允。”任我行道:“什么事?”/ J1 G0 t( Z4 x
  令狐冲道:“想我当日初见教主,曾听黄钟公言道,教主若是脱困重入江湖,单是华山一派,少说便会死去一大半人。又听教主言道,若是见到我师父,欲令他大大难堪。教主功力通神,倘欲和华山派为难,无人能够抵挡——”任我行道:“我听向兄弟说,你师父已然传言天下,将你逐出了华山派的门墙。我去将他们大大折辱一番,索性就此灭了华山一派,将之在武林中除名,岂非替你出了心中的一口恶气?”+ w" a: Z, B, g
  令狐冲摇头道:“在下自幼父母双亡,蒙恩师、师娘收入门下,抚养长大,名虽师徒,情同父子。师父将我逐出门墙,一来确是我的不是,二来只怕也有些误会,在下可万万不敢怨怪恩师。”3 k0 q4 }" c2 J+ ^6 D
  任我行微笑道:“如此说来,岳不群对你无情,你倒不肯对他不义了?”令狐冲道:“在下要求教主的,便是请你宽容大量,别和我师父、师娘,以及华山派门下的师弟、师妹们为难。”任我行沉吟道:“我得脱黑牢,你出力甚大,但我传了你吸星大法,救了你的性命,两者已然相抵,谁不亏负谁。我重入江湖,未了的恩仇大事甚多,可不能对你许下什么诺言,以后行事,未免缚手缚脚。”令狐冲听他这么说,竟是非和岳不群为难不可,不由得焦急之情,见于颜色。
8 a& f# _! C& i8 K! L, q  任我行哈哈一笑,道:“兄弟,你且坐下。今日我在世上,只有向兄弟和你二人,才是真正亲信之人,你有事求我,总也有个商量处。这样吧,你答应我一件事,我便答应你今后见到华山派中师徒,只要他们不是对我不敬,我便不去惹他。纵然要教训他们,也当瞧在你的面上,手下留情三分。你说如何?”0 c9 ~/ @' p9 a/ [0 M+ V( ~
  令狐冲大喜,道:“教主有何嘱咐,在下无有不允。”任我行道:“我和你二人结为金兰兄弟,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向兄弟升为我朝阳神教的光明左使,你便为我教的光明右使。你意下如何?”7 `( U. I5 B3 X) O" `6 F6 a
  令孤冲一听,登时愕然,万没料到他要自己加入魔教。他自幼便听师父和师娘说及魔教的种种奸邪恶毒事迹,自己虽被逐出门墙,只想闲云野鹤,在江湖上做个无门无派的散人便了,若要自己身入魔教,却是万万不能,一时之间心中乱成一团,无法回答。任我行和向问天两对眼睛凝视着他,霎时之间,室中更无半点声息。3 G; R4 y5 e3 x7 `; u6 e
  过了好一会,令狐冲才道:“教主美意,想我令狐冲乃末学后进,如何敢和教主比肩称兄道弟?再说,在下虽已不属华山一派,尚盼师父能够回心转意,收回成命——”任我行淡淡一笑,道:“你虽叫我教主,可是此刻性命朝不保夕,教主二字,也只是说来好听而已。今日普天之下,人人都知朝阳神教的教主,乃是东方不败。此人武功之高,绝不在我之下,权谋智计,更是远胜于我。他麾下人才济济,单凭我和向兄弟二人,要想从他手中夺回教主之位,当真是以卵击石,痴心妄想之举。你不愿和我结为兄弟,原是明哲保身的美事。来来来,咱们杯酒言欢,这种话再也休提了。”% Y3 c8 Z$ i  A4 O% @; \8 P
  令狐冲道:“教主的权位如何被东方不败夺去,又如何被囚在黑牢之中,种种情事,在下全然不明,不知两位能赐告否?”任我行摇了摇头,凄然一笑,说道:“湖底一居十二年,甚么名利权位,本当瞧得淡了。嘿嘿,偏偏年纪越老,越是心热。”
3 [. {' d* _( T  l7 i) ^; i7 o3 S  他满满斟了一杯酒,一口干了,哈哈一声长笑,笑声中却是满含苍凉之意。向问天道:“兄弟,那日东方不败派出多人追我,手段之辣,你是亲眼见到的了。若不是你仗义出手,我早已在那凉亭中给他们砍为肉酱。你心目中尚有正教魔教之分,可是那日他们数百人联手,围杀你我二人,那里还分甚么正教魔教?其实事在人为,正教中固有好人,何尝没有卑鄙奸恶之徒?魔教中坏人确是不少,但等咱们三人掌了大权,好好整顿一番,将那些作恶多端的败类给清除了,岂不教江湖上豪杰之士扬眉吐气?”令狐冲点头道:“大哥之言,也说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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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0-15 00:39 | 只看该作者
向问天道:“想当年教主对待东方不败,犹如手足一般,提拔他为教中的光明左使,教中一应大权,都交了给他。其时教主潜心修习这吸星大法,要将其中若干小小的缺陷都纠正过来,教中日常事务,便无瑕多管。不料那东方不败狼子野心,面子上对教主十分恭敬,什么事都不敢违背,暗中却在培植自己势力,假借许多借口,将忠于教主的部属,或是撤革,或是处死,数年之间,教主的亲信竟然雕零殆尽。教主是个忠厚至诚之人,见东方不败处处恭谨小心,而本教在他手中也算一切井井有条,始终没加怀疑。”' l/ `8 y  i% S+ f2 J: I7 e. q
  任我行叹了口气,道:“向兄弟,这件事我实在好生抱愧,你曾对我进了数次忠言,叫我提防,可是我对东方不败信任太过,忠言逆耳,反怪你对他心怀嫉忌,言下责你挑拨离间,多生是非,以至你一怒而去,高飞远走,从此不再见面。”! X, T  x& Z- N# b
  向问天道:“属下绝不敢对教主有何怨怪之意,只是眼见情势不对,那东方不败部署周密,发难在即,属下若是随侍教主身畔,非先遭了他的毒手不可。虽然为本教殉难,亦是应份之事,但属下思前想后,总觉还是先行避开为是。倘若教主能洞烛他的奸心,令他逆谋不逞,那自是上上大吉,否则属下身在外地,严加监视,至少也教他心有顾忌,不敢太过放肆。”3 h4 R4 {0 ]' B8 X: R
  任我行点头道:“是啊,可是我当时怎知道你的苦心?见你不辞而行,心下大是恼怒,其时练功正在紧要关头,险险出了乱子。那东方不败却来大献殷勤,劝我不可烦恼。这一来,我更加中了他的奸计,竟将本教的秘籍‘葵花宝典’传了给他。”
2 B- q. ]3 D2 y8 T8 W4 p8 ^  令狐冲听到‘葵花宝典’四字,不由自主的“啊”了一声。向问天道:“兄弟,你也知道‘葵花宝典’么?”令狐冲道:“我曾听师父说起过‘葵花宝典’的名字,知道是一部博大精深的武学秘笈,可没想到这部宝典原来是在教主手中。”任我行道:“数百年来,‘葵花宝典’一直是朝阳神教的镇教之宝,历来均是上代教主传给下一代的教主。其时我修习吸星大法废寝忘食,简直沉浸其中,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了,教主之位,便想传给东方不败。所以将‘葵花宝典’传给他,原是向他表示得十分明白,不久之后,我便会以教主之位相授。唉,东方不败原是个十分聪明之人,这教主之位明明已交在他的手中,他为什么这样心急,不肯等到我正式召开总坛,正式公布于众?偏偏要干这叛逆篡位的险事?”他皱起了眉头,似乎直到此刻,对这件事还是弄不明白。向问天道:“他一来是等不及,不知教主到何时才正式相传;二来是不放心,只怕突然之间,大事有变。”
: }0 M! G" d- N3 W4 L  任我行道:“其实他一切已经布置妥当,却怕什么突然之间大事有变?当真是令人好生难以索解。我在黑牢中静心思索,对他的种种奸谋,固是一一想得明白,只是他何以迫不及待的忽然发难,至今仍是想他不过。本来嘛,他对你心中颇有所忌,怕我说不定将教主之位传了给你。但你既然不辞而别,已去了他眼中之钉,尽管慢慢的等下去好了。”向问天道:“就是东方不败发难那一年,端午节晚上大宴,小姐在席上说过的一句话,教主还记得么?”任我行搔了搔头,道:“端午节?小令令小孩子家,说过什么话啊?那有什么干系?我可全不记得了。”
: ^2 u& b$ j: s: h. Q  向问天道:“教主别说小姐是小孩子,可是她聪明伶俐,心思之巧,实不输于大人,那一年小姐是八岁吧?她在席上点点人数,忽然问你:‘爹爹,怎么咱们每年端午节喝酒,一年总是少一个人?’你怔了怔说道:‘什么一年少一个人?’小姐说道:‘我记得去年有十个人,前年有十一个,大前年有十二个。再往前我可不知道了。今年,一、二、四、五——咱们只剩下了九个人。’”任我行叹了口气,道:“是啊,当时我听了小令令这句话,心下很是不快。早一年东方不败处决了郝贤弟,再早一年丘长老不明不白的死在甘肃,此刻想来,自也是东方不败暗中所安排的毒计了。再先一年,文长老被革出教,受华山派、恒山派、衡山派三派高手围攻而死,此事起祸,自也是在东方不败身上。唉,小令令小孩子家,无意中吐露真言,当时我犹如身在梦中,竟自不悟。”5 u( |  R" t" ?
  他顿了一顿,喝了口酒,又道:“不瞒你说,向兄弟,其时我修习吸星大法虽然已在十年以上,在江湖上这神功大法也是大有声名,正教中人,闻者无不丧胆,可是我自己却知这神功大法之中,有几个重大的缺陷,初时不觉,其后祸患便会显露出来。这几年中我已然深明其患,知道若不及早补救,终有一日会得毒火焚身,那些吸取而来的他人功力,会得突然向我反噬,吸来的功力愈多,反扑之力愈大。那时候我身上已积聚了二十余名正教中高手的功力,只是这二十余名正教高手分属七八派,所练功力各不相同。我须得设法将之融合为一,以为己用,否则总是心腹大患。那几年中,我日思夜想,所挂心的便是这一件事。那日端午节大宴席上,我虽在饮酒谈笑,心中如兀自在推算阳蹺二十二穴和阳维三十二穴,在这五十四个穴道之间,如何使内息游走自如,既可自阳蹺入阳维,亦可自阳维入阳蹺。因此小令令的说话,我听过了心下虽是不愉,但片刻间便也忘了。”" z( ?1 l7 X; d7 H' w' a
  向问天道:“属下也是一直十分奇怪。教主向来机警万分,别人只须说半句话,便知他心意,十拿九稳,从不失误。可是在那几年中,不但对东方不败的奸谋全不察觉,而且日常——日常——咳——”任我行微笑道:“而且日常浑浑噩噩,神不守舍,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是也不是?”向问天道:“是啊。小姐说了那句话后,东方不败哈哈一笑,说道:‘小姐,你爱热闹,是不?明年咱们多邀几个人来一起喝酒便是。’他说话时满脸堆欢,可是我从他眼光之中,却看出满是疑虑之色。他必定猜想,教主早已胸有成竹,眼前只不过假装痴呆,试他一试。他素知教主精明,料想对这样明显的事,绝不会不起疑心。”
8 _3 h1 h, I. h$ u) Z# N  任我行皱起眉头,道:“原来小令令那日在端午节大宴中说过这句话,此刻经你一提,我依稀记得,以乎确有此言,可是这十二年来,我却从未记起过,东方不败听了那几句话,焉有不大起疑心之理?”向问天道:“再说,小姐一天天长大,越来越是聪明,等她成年之后,教主或许会将大位传她,便在一二年间,只怕便给她识破了机关。东方不败所以不敢多等,宁可冒险发难,其理或在于此。”任我行连连点头,叹了口气,道:“唉,此刻若是小令令在我身边,咱们多了一人,也不致如此势孤力弱了。”. ]/ j2 v7 O9 k8 h" w- k& D
  向问天转过头来,向令狐冲道:“兄弟,教主适才言道,他这吸星大法之中,含有重大的缺陷。以我所知,教主虽在黑牢中被囚十二年,大大受了委屈,可是由此脱却俗务羁绊,潜心思索,已然解破了这神功大法中的秘奥。教主,是也不是?”任我行摸摸他浓密的黑髯,哈哈一笑,极是得意,说道:“正是。从此而后,吸到别人的功力尽为我用!再也不用担心这些异种真气突然反扑了,哈哈,哈哈!令狐兄弟,你深深吸一口气,可觉得后脑玉枕穴和胸口膻中穴中,是否有真气鼓荡,猛然窜动?”令狐冲依言吸了口气,果觉玉枕穴和擅中穴两处穴道之中,有真气隐隐流窜,不由得脸色微变。任我行道:“你不过初学乍练,还不怎么觉得,可是当年我尚未解破这秘奥之时,这两处穴道中真气撞击,当真是天翻地覆,令人好生难以忍受。外面虽是静悄悄地一无声息,我耳中却是听得万马奔腾之声,有时又似一个个焦雷,轰轰发发,一个响似一个。唉,若不是我身体中有如此重大的变故,那东方不败的谋逆焉能得逞?”
6 X7 {& a+ A/ n8 I, p% P  令狐冲知他所言不假,又如向问天和他说这番话,用意是要自己向他求教,但若自己不允加入朝阳神教,求教之言,自是说不出口,心想:“练了他这吸星大法之后,原来是吸取旁人功力以为己用。这种功夫自私阴毒,我决计不练,以后也决计不用。至于我体内的异种真气无法化除,本来便已如此,我这条性命本是捡来的。我令狐冲是顶天立地的铁铮铮汉子,岂能为了贪生怕死,以致大违素愿?”
6 Q, O; {. v8 O" k  当下转过话题,说道:“教主,在下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在下曾听师父言道,那‘葵花宝典’乃武学中至高无上的秘笈,练成了宝典中的武学,固是无敌于天下,而且长生延年,寿至期颐。教主何以不练那宝典中的武功,却去练那甚为——甚为凶险的吸星大法?”任我行淡淡一笑,道:“此中原由,便不足为外人道了。”令狐冲脸上一红,道:“是,在下冒昧了。”% a# c; |$ X1 V( T* u
  向问天站起身来,朗声说道:“兄弟,教主年事已高,你大哥也比他小不了几岁。你若是入了本教,他日教主的继承人,非你莫屈。就算你嫌朝阳神教的声名不好,难道不能在你手中力加整顿,为天下人造福么?”他左手拿过酒杯,重重在桌上一放,右手提起酒壶,斟满了一杯酒,说道:“数百年来,我朝阳神教和正教诸派为仇,向来势不两立。你若是不入我教,内伤难愈,性命不保,固不必说,只怕你师父师娘的华山派——嘿嘿,教主此时神功盖世,要使华山派师徒尽数覆灭,华山一派从此在武林中除名,却也不是虚言,你我兄弟一场,你若听我良言相劝,便请干了此杯。”7 t, w! D5 U2 G8 ]1 C
  这番话原也入情入理,可是既威胁,又利诱,直是逼得他非入朝阳教不可,令狐冲听进耳中,登时胸口热血上涌,朗声说道:“大哥、教主,我无意中学得教主的神功大法,这种功夫,我此后若是无法忘记,有生之日,也决计不向旁人施用。华山派开派数百年,当有自存之道,未必别人一举手间便能予以覆灭。至于在下自己这条性命,早已不怎么看重,生死有命,且由他去。今日言尽于此,后会有期。”说着站起身来,向二人一拱手,转身便走。向问天欲再有话说,令狐冲早已去得远了。# ?4 w# a% Z* E
  出得梅庄,重重吐了口气,初秋凉风吹在身上,甚是适意畅怀,一抬头,只见一钩残月,斜挂柳梢,远处湖水中映出月亮和浮云的倒影,江南山水清柔,和华山的雄奇险峻,大不相同。令狐冲走到湖边,悄立片时,心想:“任教主眼前的大事,当是去向东方不败算帐,夺回教主之位,自不会去寻华山派的晦气。但若师父师娘以及师弟妹们不知内情,撞上了他,那可非遭毒手不可。我须得尽早告知,好让他们有所防备。”随即想到师父传书武林,将自己逐出了师门,胸口不禁又是一酸,但师父师娘待他犹如亲生父母一般,必中只是难过,并不怨恨,又想:“我将任教主逼我入教之事,向师父师娘禀明,他们当能明白,我并非有意和魔教中人结交,说不定能够收回成命,只罚我去思过崖上面壁三年,那便好了。”一想到重入师门有望,精神为之一振,心想:“林师弟的镖局子叫作福威镖局,杭州府是通都大邑,该有分局,明日去打听一下。”当下回到客店,越墙而入,店中竟无一人知觉,就枕安眠之时,鸡声四起,东方已然发白了。
# a0 g. V: D8 P7 I  B( X  这一觉睡到午时方醒,心想在未见师父师娘之前,别要显了自己本来面目,何况盈盈曾叫祖千秋等传言江湖,要取自己性命,还是乔装改扮,免惹麻烦,却扮作什么样子才好?他一面沉吟,一面从房中踱了出来,刚走到天井之中,突然间豁喇一声,一盆水向他身上泼了过来。此时令狐冲身手何等矫捷,立时倒纵开去,那盆水便泼了个空。只见一个军官手中正拿着一只木脸盆,向着他怒目而视,粗声道:“走路也不带眼睛?你不见老爷在倒水吗?”$ S0 D- v4 p8 W/ E/ g
  令狐冲气往上冲,心想天下居然有这等横蛮之人,眼见这军官四十来岁年纪,相貌倒也颇为威武,一身服色,似是个校尉,腰中挂了把腰刀,挺胸凸肚,显是平素作威作福惯了的。那军官喝道:“还瞧什么?不认得老爷么?”令狐冲灵机一动:“扮成这个军官,倒也有趣。我大模大样的在江湖上走动,武林中朋友谁也不会来向我多瞧一眼。”那军官喝道:“笑什么?你奶奶的,有什么好笑?”原来令狐冲想到得意处,脸上不禁露出微笑。$ I5 t2 K0 t) @) m% h* S( |0 c
  令狐冲走到柜台前付了房饭钱,低声问道:“那位军爷是什么来头?”那掌柜的愁眉苦脸的道:“谁知他是什么来头?他自称是北京城来的,只住了一晚,服侍他的店小二倒已吃了他三记耳光。好酒好肉叫了不少,也不知给不给房饭钱呢。”令狐冲点了点头,走到客店附近的一家茶馆中,泡了壶茶,慢慢喝着。
/ K5 p2 _$ a2 z5 M3 H) P  等了小半个时辰,只听得马蹄声响,那军官骑了匹枣红马,从客店中出来,马鞭挥得拍拍作响,口中大声吆喝:“让开,让开,你奶奶的,还不快走。”
4 w8 W0 a# P* p' y) Y$ e  几个行人让得稍慢,给他马鞭抽去,但听得呼痛之声不绝。令狐冲早已付了茶钱,站起身来,跟在那军官的马后,眼见他出了西门,向西南大路上驰去,奔得数里,路上行人渐稀。令狐冲加快脚步,抢到马前,右手向上一扬。那马吃了一惊,嘘溜溜一声叫,人立起来,那军官险些掉下马来。幸呼他骑术甚精,拉缰踹蹬,身子离鞍。令狐冲喝道:“你奶奶的,走路不带眼睛么?这畜生险些踹死了老子。”他不开口那军官已然大怒,这三声一骂,那军官自是怒不可遏,待那马前足落地,刷的一鞭便向令狐冲头上抽了下去。
; A8 u* i% R* p* d7 W  令狐冲见大道上不便行事,叫声“啊哟”,一个踉跄,抱头便向小路上逃去。那军官怎肯就此能休,一跃下马,匆匆将马系在一棵树上,便向令狐冲追去。令狐冲叫道:“啊哟,我的妈啊。”逃入了树林之中。那军官大叫大嚷的追来,突然间胁下一麻,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令狐冲左足踏在他的胸口,笑道:“你奶奶的,本事如此不济,怎能行军打仗?”在他怀中一搜,掏了一只大信封出来,上而盖有“兵部尚书大堂正印”的朱红大印,写着“告身”两个大字,打开信封,抽了一张厚纸出来,却是兵部尚书的一张委任令,写明委任河北沧州游击吴天德升任福建泉州府参将,克日上任。令狐冲笑道:“原来是位参将大人,你便是吴天德么?”" u6 b' k& ~% M! G2 r. }
  那军官给他踏住了胸口,动弹不得,一张脸皮已然胀得发紫,喝道:“快快放我起来,你—你—大胆妄为,侮辱朝延命官,不—不怕王法吗?”他口中虽然吆喝,气势却已馁了。令狐冲笑道:“老子没了盘缠,想借你的衣服去当一当。”反掌在他头顶一拍,那军官登时晕了过去。令狐冲迅速剥下他的衣服,心想这人如此可恶。教他多受些罪,将他内衣内裤一起剥下,全身剥得赤条条地,一丝不挂。一提他的包袱,竟是重甸甸地,打开来一看,竟有好几百两银子,还有三只金元宝,心想:“这都是他搜刮来的民脂民膏,难以物归原主,只好让我吴天德参将大人拿来买酒喝了,哈哈,哈哈。”想到后来,不禁笑出声来。当下脱去自己衣衫,将那参将的军服、皮靴、腰刀、包裹都换到了自己身上,撕烂自己衣衫,将那参将反手绑了,再在他口中塞满了烂泥,这才走到大路之上,纵身上马,举鞭一挥,喝道:“让开,让开,你奶奶的,走路不带眼睛吗?哈哈,哈哈!”长笑声中,向南疾驰而去。
2 i1 Z8 W" E  r  当晚在余杭城中投店口掌柜的和店小二“军爷前,军爷后”的,招呼得极是周到。令狐冲次晨向掌柜的问明了去福建的通路,赏了一两银子,掌柜的和店小二恭恭敬敬的直送出店门之外。令狐冲心想:“总算你们时运好,遇上了我这位冒牌参将,若是真参将吴天德来投宿,你们可有苦头吃了。”一路向南进发,到金华府,处州府后,南方口音已和中州大异,甚难听懂。好在人人见他是军官,都卷了舌头跟他说官话,也无甚难处。他一生手头从未有过这许多钱,喝起酒来,尽情畅怀,颇为自得其乐,只是体内的异种真气只是逼向各种经脉之中,半分也没驱出体外,时时突然间涌向丹田,令他头晕眼花烦恶欲呕,只得依照任我行在铁板上所刻的法门,将之驱离丹田。只要异种真气一离丹田,立即精神奕奕,舒畅无比。
  }: j0 h6 q' F1 g% f0 r  当日他离开梅庄之时,曾向任我行及向问天慨然言道:“我无意中学得教主的神功大法,这种功夫,我此后若是无法忘记,也决计不向旁人施用。”此话说来容易,但当七八个人的异种真气在身体之内造反,气血翻涌,万难忍耐之时,也只好依照任我行的法门,将之驱入诸处经脉穴道了。如此每练一次,自知功力便深了一层,却也是陷溺了一层,好在这只是向自己施用,却也不是自食其言。& j8 b6 n+ k+ k2 ~; Q: A" ~1 E$ c
第五十六回 仙霞岭上
# Y4 `/ n. u. L) `- `6 Q  一路南行,这日已入了仙霞岭山脉,山道崎岖,渐行渐高,好在胯下坐骑乃是一匹骏马,虽行山路,仍是颇为迅速。行到中午时分,只见前面路上有三个汉子也在向南而行,脚程甚快,显是武林中人。令狐冲不欲多生事端,叫道:“三位劳驾,借光,借光。”缓缓催马上前。那三个人回头来,见是一名军官,瞧他服色打扮,职位还颇不低,其时军人在民间横行不法,这人居然出语谦下,倒是难得,当即避在一旁。令狐冲在马上拱了拱手,说道:“得罪。”那三人也即抱拳还礼,说道:“好说!”* V7 G- T8 I# q: F% z( J2 w' g- O
  令狐冲骑马过了三人身边,一瞥之间,见到这三人中一人是个五十来岁的老者,双眉倒吊,嘴角却是向上翘起,另外两个都是二十来岁的青年,其中一人相貌颇为俊美。两个年轻人腰间都悬了一把单刀,那老者没见带甚么兵刃。江湖之上,武人甚多,令狐冲也不在意,驰出二十余里后,来到一间饭铺,当下进内打尖,叫店主人宰了一只大公鸡,打了两斤酒。慢慢喝着酒,等他烧鸡煮饭。% ?$ s9 G+ ]# ~0 H' {8 @& F
  店主人刚将鸡毛拔得干净,尚未下锅,那三条汉子也已到来,和令狐冲点了点头,坐了下来。那老者见到这只光鸡,说道:“店家,也给咱们煮两只鸡来,有牛肉便切两盘。”说的却是中州口音。店主人道:“啊哟,这可难了,眼下店里只有这一只鸡,这位军爷已经要了,牛肉可没有,蒸两斤腊肉好不好?”那老者皱眉道:“咱们不吃猪肉,好吧,有鸡蛋给炒一大盘来。”店主人道:“鸡蛋刚刚吃完了,真是不巧。”
" G( n! i5 V/ o* o  令狐冲心想:“他们不吃猪肉,那是清真教门的了。”便道:“这位兄台,这只鸡让给你们,我吃腊肉好了。”那老者笑道:“军爷真是好人,那可不敢当。”令狐冲道:“那有什么要紧?大家是北方老乡,出门在外帮个小忙是应该的。”三条汉子拱手道谢,也喝起酒来。% `$ ~! X  n! v2 Z! n! J' G
  大公鸡下锅后,不久鸡香便透了出来。忽听得门外格支、格支声响,有几辆鸡公车推到店前,五名脚夫袒着胸膛,走进店来。瞧那车上装的都是盐包,份量着实不轻。五名汉子大汗淋漓,坐在当风的桌前,拿着手中草帽,不住扇风。一名汉子说道:“好香,店家,有鸡是不是?来两只,要肥的。”店主人笑道:“早知道今日生意这么好,前日在市集就多买几只鸡了。对不住,店里只有一只鸡,是这位军爷要了的。这位军爷真好,却又让给了这三位客官。”3 w5 ]$ \0 S/ S$ D; D
  那汉子向令狐冲瞧了一眼,又向那老者及两名青年瞪了一眼,说道:“死在临头,还吃什么鸡?不如早些儿逃命要紧。”% J& N, `& X) F( o4 w+ M6 s1 q
  两个青年一听,登时勃然大怒,按刀站起。其中身材粗壮的那人喝道:“你放什么屁?”
7 i" r' h8 q/ W# L7 E/ u1 C  一个肥肥矮矮的脚夫笑道:“你们魔教的狗崽子,鬼鬼祟崇的到这里来,干什么来着?”那老者向两名青年瞧了一眼,哼的一声,沉声道:“原来都是道上的朋友,是向咱们寻——”一句话没说完,突然间身影晃动,拍拍两声,两名脚夫背上已然各中一掌,身子便即瘫了下来。
* L! O% L% p) a) h& o" i  令狐冲吃了一惊,他拳脚功夫本来平平,没瞧出这老者使的是什么手法,出手竟然如此迅捷毒辣。只听得“啊”的一声大喝,那店主人纵身而出,双手各握一柄精光闪亮的匕首,向那老者扑了上去,余下三名脚夫也均从盐车中抽出兵刃,和那魔教的两名青年动上了手,只听得四下里吆喝之声不绝,墙角里,树林中,山石后涌出了二十余人,纷纷抢到饭店门口。令狐冲更是心惊:“原来这里埋伏了这许多人。”0 W' ~( I/ j1 |8 Y
  那老者身手十分滑溜,一闪身避开了那店主人,抢到脚夫身后,双掌起处,又击倒了两人。他掌力之凌厉,实不下于钢刀宝剑,着体便即杀人。只见寒光一闪,门外一名道人长剑挺出,向那老者剌了过去。令狐冲心道:“是泰山派的和风师叔到了。”这和风道人在泰山派中排名第四,武功之高,却仅次于掌门人天门道人。他一出手便是连环四剑,迫得那老者退了两步。那老者一双肉掌上下翻飞,在剑光中穿来拆去,竟是丝毫不落下风。令狐冲心想:“这魔教教下确是济济多士,人才极众,难怪正教各门派数百年来始终灭他不得。眼前这个老者,便是第一流的高手。”1 l+ Z  i3 k: O# S8 J$ [9 f
  和风道人着着进迫,那老者又退了几步,突然反手一掌,击在身后那店主人胸口。他发这一掌时,并未回头,但背后宛如挂了眼睛一般,击得部位极准,他一掌得手,身子一矮,已绕到那店主人身后,又在他背后拍了一掌,那店主人身子飞起,扑向和风道人。和风道人向旁一闪,那老者已然窜入了后堂。和风道人和另外二人仗剑追了进去。店堂中十余人刀剑齐举,已然将那相貌俊美的青年劈死。有人叫道:“那个狗崽子可别宰了,留下活口。”那粗壮青年挥刀恶斗,身上已受了六七处伤,却是毫不畏惧,直是困兽犹斗。突然右腿上被人用钢鞭重重一击,俯身倒地。三个人扑将上去,将他手足踏住。
; P$ B9 w/ S' ?2 F2 ]5 S! U3 i  只听得山后有吆喝之声,却是和风道人和另外两名高手追了那老者下去。令狐冲见那老者背影一闪,便已隐入了林中,轻功极高,料想和风道人他们追他不上。果然过了一会,和风道人等三人气愤愤的奔回。一个四十来岁的矮子在地下吐了口浓痰,骂道:“他妈的,魔教的妖人没旁的本事,便是逃得快。”当众人在店堂中斗得热闹之时,令狐冲一直缩在一旁,装作十分害怕之状。他看出这些人都是泰山派中的弟子,和风道人是他们首领,二十余人中有七名道者,其余都是俗家弟子,其中八九人颇为面熟,他以前曾经见面。自从离杭州后,十余日中始终未曾剃须,满脸胡子,料想他们未必认得出自己,只是未曾乔装易容,总是冒险,当下低下了头,不敢向他们正眼相觑,泰山派中道俗见他吓得手足发抖,便有一人道:“军爷,这些魔教中的妖人,白日行凶杀人,你是亲眼见到的了。这事不和你相干,你赶快上路吧。”令狐冲道:“是!是!我——我——这就走。”匆匆出了店门,上马便行,心下寻思:“这些人到福建来干什么?可跟我华山派有关么?”
0 m# P; A7 p2 Y( V4 q. n; g, G  给双方这么一场殴杀,令狐冲一餐饭便没吃成,仙霞岭上人烟稀少,再行出二十余里后,始终没见到人家。令狐冲眼见天色已晚,采些野菜聊以裹腹,只见树旁有个小洞,颇为干燥,不致为虫蚁所扰,于是将马系在树上,让其自行吃草,找些干草来铺在洞里,准备在洞里过夜,其时赶路已嫌太迟,而睡觉却又太早,只觉丹田中气血不舒,当即坐下行功。那任我行所授的神功大法初练时尚不觉得怎样,但习练次数每多一次,便多受一次羁糜,越来越觉滋味无穷,直练了一个更次,但觉全身舒泰,飘飘欲仙,直如身入云端一般。他吐了口长气,站起身来,不由得苦笑,心想:“那日我问任教主,他既有武功绝学的‘葵花宝典’在手,何以还要练这吸星大法,他不肯置答。此中情由,这时我却明日了。原来这吸星大法一经上手,便成附骨之蛆,再也无法罢手。”想到此处,不由得暗暗心惊:“曾听师娘言道,苗人养蛊,亦是如此,一养之后,纵然明知其害,也是难以舍弃,若不放蛊害人,那蛊虫便会反噬其主,将来我可别成为养蛊的苗人才好。”
# M! o9 H+ B# k  他走出山洞,但见繁星满天,四下里虫声唧唧,忽听得山道之上,有人行来,其时相距尚远,但他内力既强,耳音便亦及遥,心念一动之际,当即过去将马缰放开了,在马臀上轻轻一拍,那马便缓缓走向山坳之中。他隐身树后,过了好一会,只听得山道上脚步声越行越近,人数着实不少,星光之下,见一行人均穿青衣,其中一人脚步特别迅捷,正是日间在小饭店中与泰山派相斗的那个老者,其余高高矮矮,共有三十余人都默不作声的随在其后。令狐冲心想:“他们此去向南入闽,莫非是而我华山派有关?难道是奉了任教主之命,去跟师父师娘为难?”待一行人去远后,当下悄悄跟随其后。
* C6 {" V2 \& p  行出数里后,山路突然陡峭,两旁山峰笔立,中间留出一条窄窄的山路,已是两人不能并肩而行,眼见那三十余人排成一字长蛇,向山道上爬去。令狐冲心想:“我有跟着爬上去,这些人居高临下,只须有一人偶一回头,便见到了我。”于是闪入草丛之中片等他们上了高坡,从南坡下去,这才追赶上去。那知这行人将到坡顶,突然间散了开来,分别隐在山石之后,顷刻之间,藏得一个人影也不见了。# ]8 f* H. J# D2 `* u
  令狐冲吃了一惊,第一个念头是:“他们已见到了我。”但随即知道不是,寻思:“他们在此埋伏,要袭击上坡之人。是了,此处地势绝佳,上坡之人若是事先不知,这些魔教教众陡然发难,不免难逃毒手。他们是要伏击泰山派的和风师叔他们。五派联手,同气共枝,我可须得去警告他们一声。”当下悄悄在草丛中爬了开去,一直爬到远离山道,这才从乱石间飞奔下山,转了几个弯,回头望不见那高坡,再转到山道上向北而行。
: t( C7 r0 C5 R! o7 Z" _- s% j5 A  他一路疾走,一路留神倾听对面行人的脚步之声,走出十余里后,忽听得左侧高坡上传来一个女子的尖锐声音:“令狐冲这混帐东西,你还要为他强辩!”% h7 R! V2 L; F$ Z9 p! n! U2 t- m
  黑夜之中,荒山之上,突然间听到一个女子清清楚楚的叫出了自己名字,令狐冲胆子虽大,却也不禁打了个冷战,不由得全身毛骨悚然,心想:“是妖精还是鬼怪,怎么在这里叫我的名字?”* D! r$ T7 z3 ^% p
  跟着又听得一个女子的说话之声,只是相隔既远,话声又低,听不清她说些什么,令狐冲好奇之心大起,向那高坡上望去,只见影影绰绰的站着二三十人,心想:“原来他们在说我,却为何骂我是混帐东西?”当即身形一矮,钻入了道旁的灌木丛中,绕到那高坡之后,弓腰疾行,来到一株大树之后,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师伯,令狐师兄行侠仗义——”只听得这一句话,他脑海中便映出一张俏丽清秀的脸蛋来,胸口微微一热,知道说话之人乃是恒山派的小尼姑仪琳。他心神一激动间,仪琳下面两句话便没听见。
( X! y  a( Q$ M  只听先前那尖锐而苍老的声音怒道:“你年纪轻轻,这小脑袋却恁地固执?难道华山派掌门岳先生的来书是假的?他师父传书天下,将他逐出了门墙,说他与魔教中人勾结,还能冤枉他么?咱们这次到福建去,势必和魔教动手。常言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魔教中的奸徒只要遇上,大家可得加倍小心在意。我知道他以前救过你,他多半要凭着从前这一点点小恩小惠,向咱们暗算下手——”仪琳道:“师伯,那可不是小恩小惠,令狐师兄不顾自己性命——”那苍老的声音喝道:“你还叫令狐师兄?这人多半是个工于心计的恶贼,装模作样,骗你们小孩子家。江湖上人心鬼蜮,甚么狡猾都有,你们年轻人没见识,便是容易上当。”仪琳道:“师伯的吩咐,弟子怎敢不听?不过——不过——令狐师——”底下个“兄”字终于没说出口,硬生生的给忍住了。那老人道:“不过怎样?”仪琳似是甚为害怕,不敢再说。8 X- i! R. i; B* H5 R% b
  那老人道:“这一次五岳剑派齐下福建,大家都知道是去取那福州林家的‘辟邪剑谱’。那姓林的孩子已投入岳先坐门下,这剑谱若是为华山派所得,那是再好没有。咱们恒山派向来大公无私,绝不贪图人家之物,就算这剑谱落人了咱们手中,也当交还给那姓林的孩子,防的是别让魔教乘火打劫,还有许多旁门左道之士,好比‘塞北明驼’木高峰这些人,那剑谱若是落入了他们手中,那就为祸人间,流毒江湖。掌门人既将这副重担放在我肩头,命我率领大伙儿入闽,此事有关正邪双方气运消长,万万轻忽不得,我自非全力以赴不可。这剑谱若是落入魔教之手,这些妖魔歹徒武功大进,你我人人都是死无葬身之地。再过去三十里,便是浙闽交界之处,此后步步都有危机,今日大家辛苦些,连夜赶路,到廿八铺歇宿。好在泰山派的和风师叔已将魔教的先行宰了,咱们赶在头里,以逸待劳,魔教人众大举赶到之时,可又有恶斗了。”只听得数十个女子声音齐声答应。+ _4 c* d& g+ E  M* m5 R
  令狐冲心想:“这人并非恒山派掌门,也不是仪琳师妹的师父,不知是恒山派中那一位前辈师太?她接到我师父传书后,将我当作歹人,那也怪她不得。她只道自己赶在头里,殊不知魔教教众已然埋伏在前。幸好给我发觉了,我怎生去告知她们才好?”8 `0 @" L8 @# X! A
  只听那老人道:“我佛慈悲,不许轻开杀戒。只是世上多一个魔教的恶人,便多几分杀孽。咱们诛杀恶人,正是为救善人。咱们须当体念菩萨救苦救难、大慈大悲之心,奋力降魔诛妖。”# m9 t2 S; N! T! |% P) |
  众女弟手齐声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只听那老人道:“这里荒山之上,今晚我在这儿跟大家说明白了,一入闽境,四下里可就是敌人。说不定饭店中的店小二,茶馆里的茶博士,都是魔教中的奸细。别说隔墙有耳,这草丛之中,也难免没藏着敌人,自今而后,大伙儿绝不可提一句‘辟邪剑谱’,连岳先生、令狐冲、东方必败的名头也不可提。”群女弟子齐声应道:“是。”原来魔教的教主东方不败神功无敌,自称不败,但正教中人提到他时,往往称之为“必败”,一音之转,会有长自己志气,灭敌人威风之意。% C, u& L( O& Y; H
  令狐冲听她竟将自己的名字和师父及东方不败相提并论,不禁脸上现出苦笑,心想:“我这无名小卒,何劳你恒山派前辈如此瞧得起?”只听那老人道:“大伙儿这就走吧!”众弟子又应了一声,便见七名女弟子从高坡上疾驰而下,过了一会,又有七人奔下。恒山派的轻功另有一路,在武林中颇有声名,前七人,后七人大袖飘飘,相距都是一般远近,宛似结成了阵法一般,远远望去,美观已极。再过一会,又有七人奔下。这些女子不是女尼,便是俗家女弟子,黑夜之中,一时难辨仪琳在那一阵中,眼前众人均是向南而行,心想:“这些恒山派的师姊师妹虽各有绝技,但一上得那陡坡,双峰夹道,魔教教众忽施奇袭,势必是伤亡惨重。”过不多时,恒山派众弟子一批批都动身了,一共是五批,最后一批却有八人,想来是多了那位带队的老人。
5 p% R0 G3 M8 Y* O" d6 e+ f9 x  令狐冲摘了些青草,挤出草汁,搽在脸上,再挖些烂泥,在脸上手上涂抹一阵,料想就在白天,仪琳也认不得自己,当下绕到山道的左侧,提气追了上去。他轻功本来并不甚佳,但轻功高低,全然系于内力强弱,他内力既强,随意迈步都是一步跨出老远。这一提气急奔,顷刻间便追上了恒山派众人。他怕那老人武功了得,听到他奔行的声息,是以兜了个大圈子,这才赶在众人头里,一上山道后,奔得更加快了。耽搁了这许久,月亮已挂在中天,令狐冲来到陡坡之下,站定了静听,竟无半点声息,心想:“若不是我亲眼见到魔教教众埋伏在这陡坡之两侧,又怎想得到此处竟是危机四伏,凶险无比。”0 [1 Z4 @4 T( J: I
  他慢慢走上陡坡,来到双峰夹道之处的山口,离开魔教教众埋伏处约有一里之遥,便坐了下来,寻思:“魔教中人多半已见到了找,只是他们生拍打草惊蛇,想来不会对我动手。”他等了一会,索性卧倒在地,过了好一会,隐隐听到山坡下传来了脚步之声。令狐冲心下转念:“最好引得魔教教众来和我动手,只须稍稍打斗一下,恒山派自然知道了。”于是喃喃说道:“老子生平最恨的便是暗箭伤人,有本事的何不真刀真枪,狠狠的打上一架?躲了起来,鬼鬼崇崇的害人,那是最无耻的卑鄙行径。”他对着高坡,提气说话,声音虽不甚响,但借着充沛内力远远传送出去,料想魔教人众定然听到。( ?7 E1 D+ s& M' |: c0 b
  那知这些人真能沉得住气,竟是毫不理睬,片刻之间,恒山派走在最前的七名女弟子已到了他身前。七弟子在月光下,见一名军官伸开了四肢,睡在地下。这条山道便只容一人行过,两旁均是峭壁,若要上坡,非跨过他身子不可,这些弟子只须轻轻一纵,便跃过了他身子,只是男女有别,七个女子在一个男人头顶纵跃而过,未免太过无礼。3 k+ Z  {, b( Y  Z1 W$ u$ ^
  一名中年女尼朗声说道:“劳驾,这位军爷请借道。”令狐冲唔唔两声,忽然间轩声大作。那女尼法名仪和,性子却是毫不和气,眼见这军官深更半夜的睡在当道,情状已是十分突兀,而这等大声打鼾,十九是故意做作,她强仰怒气,说道:“你若不让开,咱们可要从你身上跳过去了。”令狐冲鼾声不停,迷迷糊糊的道:“这条路上妖魔鬼怪多得紧,可过去不得啊,唔唔,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仪和一怔,听他这几句话竟是意带双关。另一名女尼扯了扯她衣袖,七个人都退开了几步。
9 B" X* E9 e: Q* m& O4 u  一人悄声道:“师姊,这人似乎有点古怪。”又一人道:“只怕他是魔教的奸人,在此向咱们挑战来着。”另一人道:“魔教中人绝不会做朝廷的军官,就算乔装改扮,也当扮作别种装束。”仪和道:“不管他!他再不让道,咱们就跃了过去。”迈步上前,喝道:“你真是不让,咱们可要得罪了。”令狐冲伸了个懒腰,慢慢坐起。他生怕给仪琳认了出来,脸向山坡,背脊对着恒山派众弟子。他右手撑在峭壁之上,身子摇摇晃晃,似是喝醉了酒一般,说道:“好酒啊好酒!”便在此时,恒由派第二拨弟子已然到达。一名俗家弟子问道:“仪和师姊,这人在这里干甚么来啦?”仪和皱眉道:“谁知道他了!”1 v( W* ^0 C# u# g) Y
  令狐冲大声道:“刚才宰了一条狗,吃得肚子发胀,酒又喝得太多,只怕要呕,啊哟,不好,真的要呕!”当下呕声不绝。众女弟子都是爱洁之人,入了恒山派后就不茹荤酒,听他如此,都掩鼻退开。令狐冲岖了几声,即呕不出甚么。众女弟子窃窃私议间,第三拨又已到了。只听得一个清柔的声音道:“这人喝醉了,怪可怜的,让他歇一歇,咱们再走不迟。”令狐冲听到这声音,心头微微一震,寻思:“仪琳小师妹心地当真良善。”仪和却道:“这人故意在此捣乱,可不是安着好心!”迈步上前,喝道:“让开!”伸掌往令狐冲左肩拨去。
# U6 |+ x7 o& T! |) L  令狐冲身手晃了晃,叫道:“啊哟,乖乖不得了!”跌跌撞撞的向上走了几步。这几步一走,局势更是尴尬,他身子塞在窄窄的山道之中,后面的来人除非从他头顶飞跃而过,否则再也无法超越。+ ^8 R. F& p7 t4 Y2 R2 U, n* g: H) c
  仪和跟着上去,喝道:“让开了!”令狐冲道:“是,是!”又走上几步。他越行越高,将那上山的道路塞得越死,突然间大声叫道:“喂,上面埋伏的朋友们留神了,你们要等的人正在上来啦,这一杀将出来,那可谁也逃不了!”
  H* |6 t! w  j  |9 G- U9 W  仪和等一听,当即退回。一人道:“此处地势奇险,若是敌人在此埋伏,忽施偷袭,倒是不易抵挡。”仪和道:“倘若有人埋伏,他怎会叫了出来?这是虚者实之,实者虚之,上面定然无人。咱们要是露出畏缩之意,可让敌人笑话了。”另外两名中年女尼齐声道:“是啊!咱三人在前开路,师妹们在后跟来。”三人长剑出鞘,展开轻功,又奔到了令狐冲身后。令狐冲不住喘气,说道:“这山坡可真陡得很,唉,老人家年纪大了,走不动啦。”一名女尼喝道:“喂,你让在一旁,给我们先走行不行?”令狐冲道:“出家人火气别这么大,走得快是到,走得慢也是到,咳咳,唉,去鬼门关吗,还是走得慢些儿的好。”那女尼道:“你这不是绕弯骂人吗?”呼的一剑,从仪和身侧剌出,指向令狐冲背心。. H# Q7 Z) P- a4 n  T! b- g
  他只是想将令狐冲吓得让开,却不是意图伤人,是以这一剑将剌到他身子之时,便即凝力不发。令狐冲恰于此时转过身来,一见一柄长剑指向了自己的胸口,大声喝道:“你—你—你这是干什么来了?我是朝廷命官,你竟敢如此无礼,来人哪,将这女尼拿了下来。”凭他如何大声吆喝,这荒山野岭之上却是无人睬他。几名年轻的女弟子更是咭咭笑了起来,觉得他在这种地方还在硬摆官架子,实是滑稽之至。! U/ T2 b7 h- F# `
  一名尼姑笑道:“军爷,咱们有要紧事,心急赶路,劳你驾往旁边让一让。”令狐冲道:“什么军爷不军爷?我是堂堂参将,你该当叫我将军,才合道理。”七八个女弟子齐声笑着叫道:“将军大人,请你让道。”令狐冲哈哈一笑挺胸凸肚,神气十足,突然间脚下一滑,摔跌下来,众弟子尖声惊呼:“小心。”便有二人拉住了他的手臂。令狐冲又滑了一下,这才站定,骂道:“他奶——这地下这样滑。地方官全是饭桶,也不差些民夫将小道给修一修。”他这么一滑一跌,身子已缩在山壁中一处略略凹进的地方,众女弟子一一展开轻功,从他身旁掠过。有人笑道:“地方官该得派一辆八人大轿,把将军大人抬过岭去,才是道理。”。有人道:“将军是骑马不坐轿的。”先一人道:“这位将军与众不同,骑马只怕会摔跌下来。”令狐冲怒道:“胡说八道,我骑马几时摔跌过?上个月那该死的畜牲作老虎跳,我才从马背上滑了一滑,摔伤膀子,那也没有甚么。”众女弟子一阵大笑,如风般上坡。令狐冲眼见一个苗条身子一晃,正是仪琳,当即跟在她的身后。这一来,可将后面的人阻住了去路。幸好他虽是脚步沉重,气喘呼呼,三步两滑,又爬又跌,走得倒也快捷,后面的人又笑又埋怨,说道:“你这位将军大人真是——唉,一天不知要摔多少跤!”$ F* N6 O( @* p* q
  仪琳回过头来,说道:“仪清师姊,你别催将军了,他心里一急,别真的摔了下去,这山坡陡得紧,摔下去可不是玩的。”令狐冲见到她一双大眼,清澄明澈,犹如两泓清泉,一张俏脸,在月光下秀丽无方,想起那日为了逃避青城派的追击,她在衡山城中将自己抱了出来,自己也曾这般怔怔的凝视过她,突然之间,心底一股柔情升了起来,心想:“这高坡之上,伏得有强仇大敌要加害于她。我便是自己性命不在,也要保护她平安周全。”仪琳见到他双目无神,神情丑陋,向他微微点头,露出温和的笑容,又道:“仪清师姊,这位将军若要跌下去,你可赶快拉住他。”仪清笑道:“他这么重,我怎拉得住他?”本来恒山派戒律甚严,这些女弟子轻易不与外人说笑,但一来令狐冲大装小丑模样,不住逗她们的乐子,二来四周并无长辈,黑夜赶路,说几句无伤大雅的笑话,亦有振奋精神之效。, @4 G: o6 r) D% y% L) A% M
  令狐冲怒道:“你们这些女孩子说话便不知轻重,我堂堂一位将军,想当年在战场上杀贼,这股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的模样,你们若是瞧见了啊,嘿嘿,还不佩服得五体投地。这区区山路,那里瞧在我眼里了,怎会跌下去?当真是信口开河之至——啊哟!不好!”脚下似乎踏到一块小石子,身子便俯跌下去。这时他正在山道之中,若是滚跌下去,只怕会带得恒山派许多人受伤。他伸出双手,在空中乱挥乱抓,在他身后的几名女弟子都尖声叫了出来。
) f8 D( ~1 h2 e6 Q  仪琳急忙回身,伸手一拉。令狐冲凑手过去,握住了她一只温软的小手。仪琳运劲一提,令狐冲左手在地下一撑,这才站直身子,神情狼狈不堪,在他身后的几名女弟子忍不住咭咭咯咯的直笑。令狐冲道:“我这皮靴走山路太过笨重,若是穿了你们的麻鞋,那就包管不会摔跤。再说,我只不过是滑了一滑,又不是真的摔交,那有什么好笑了?”仪琳缓缓松开了手,说道:“是啊,将军穿的马靴走山道确是不大方便。”令狐冲道:“虽然不便,可威风得紧,若是像你们老百姓那样,脚上穿双麻鞋草鞋,可又太不体面了。”众女弟子听他死要面子,又都笑了起来。, X; N; p% @  R3 e! M7 k3 L
  这时后面几拨人已络绎到了山脚之下,而走在最先的将到坡顶。令狐冲大声嚷道:“这一带所在,偷窥摸狗的小贼最多,冷不妨的便打人闷棍,抢人钱财。你们出家人身边虽没多大油水,可是辛辛苦苦化缘得来的银子,却也小心别让人给抢了去。”仪清笑道:“有咱们大将军在此,谅来小贼们也不敢前来太岁头上动土。”令狐冲叫道:“喂,喂,小心了,我好像瞧见上面有人探头探脑的。”一名女弟子道:“你这位将军,当真啰唆,难道咱们还怕了几个小毛贼不成?”一言甫毕,突然听得两名女弟子叫声:“哎唷!”骨碌骨碌滚将下来。另有两名女弟子急忙抢上,一把抱住。前面几名女弟子叫了起来:“贼子放暗器,小心了!”叫声未歇,又有一人滚将下来。仪和叫道:“大家伏低!小心暗器!”当下众人都伏底了身子。令狐冲骂道:“大胆毛贼,你们不知本将军在此么?”仪琳拉拉他手臂,急道:“快伏低了!”# Q: k( b+ Y' l7 _  }* v: R
  在前的女弟子掏出暗器,袖箭、铁菩提纷纷向上射去,但上面的敌人隐伏石后,一个也瞧不见,这些暗器自然都落了空。* I+ b( n  d! F& E6 W
  恒山派带头的定静师太一听得前面现了敌踪,纵身急上,从一众女弟子头顶跃过,来到令狐冲身后时,呼的一声也从他头顶跃了过去。令狐冲叫道:“大吉利市!晦气晦气!”吐了几口口水,只见她大袖飞舞,当先攻上,敌人的暗器嗤嗤的射来,有的钉在她衣袖之上,有的给她袖力激飞。她几个起落,已然到了坡顶,左足刚踏上坡顶,忽然间风声劲急,一条熟铜棍从头顶砸将下来。一听这兵刃劈风之声,便知这条棍子十分沉重。定静师太不敢硬接,身子一侧,从棍旁窜过,却见两柄链子枪一上一下剌到,来势劲急,使枪的竟是个中好手。定静太喝道:“无耻!”反手拔出长剑,一剑破双枪,格了开去,但那熟铜棍又是拦腰扫来,原来敌人在这隘口上伏着三名好手,竟是不容她踏上坡顶一步。定静师太以一敌三,丝毫不乱,长剑在棍上一搭,乘势削了下去,一条链子枪却已剌向她的右肩。只听得山腰中几名女弟子惊呼起来,跟着砰砰之声大作,却是敌人早已攀上了峭壁之顶,从上面将大石推将下来。
8 F$ D+ s$ V' o1 y" T& E2 {3 q  恒山派一众女弟子挤在这窄道之中,窜高伏低,躲避大石,幸好这次入闽,所选的都是派中好手,轻功造诣均自不弱,饶是如此,也已有人被大石砸伤。定静师太听得众弟子惊呼,退了两步,叫道:“大家回头,下坡再说!”她挡在后面断后,以防敌人追击。却听得轰轰之声不绝,头顶不住有大石掷下,接着听得兵刃相交之声,却原来山脚下也伏得有敌人,待众人上坡后,上面一发动,便现身堵住了众人的退路。
4 [& l8 m# j" [$ C, c% u& \7 A  当时便有讯息从下面传了上来:“师伯,拦路的贼子功夫硬得很,冲不下去。”片刻间又有人传讯上来:“两位师姐身受重伤。”定静师太大怒,喝道:“大胆贼子!”如飞奔下,眼见两名青衫汉子手持金光闪闪的金刀,正逼得两名女弟子不住倒退。定静师太一声呼叱,长剑疾向前剌,忽听得呼呼两声,两个拖着长链的镔铁八角锤从下面飞将上来,直攻她的面门。定静师太举剑一撩,一枚八角锤一沉,径砸她的长剑,另一枚却向上飞起,自下而上的压将下来。定静师太心中微微一惊:“好大的膂力。”要知这两枚八角锤每枚少说也有二十来斤,那人举重若轻,能以软链带动铁锤,攻守任意,双臂的劲力着实厉害。) @% l9 ~5 z9 O1 o! D7 V- q4 B# c
  如在平地之上,定静师太也不会对这种硬打硬砸的武功放在心上,只须展开小巧功夫,便能从侧抢攻,但这山道甚是窄小,除了正面冲下之外,别无他途。对方两柄八角锤舞得急处,但见两团黑雾扑面而来,定静师太空有一身精妙的剑术,竟是无法施展,只得一步步的倒退上坡。# U+ Z+ o5 n0 Z; \# N- R1 _/ o
  猛听上面“哎唷”之声不绝,又有几名女弟子给暗器射上,摔将下来。定静师太定了定神,觉得还是坡顶的敌人武功稍弱,比较容易对付,当下又冲了上去,从众女弟子头顶跃过。越过令狐冲头项时,他大声叫道:“啊哟,干甚么啦,跳田鸡吗?这么大年纪,还闹着玩。你在我头顶跳来跳去,人家还能赌钱么?”定静师太急于破敌解围,没将他的话听在耳中,仪琳道:“对不住,我师伯不是故意的。”令狐冲兀自唠唠嗦嗦的埋怨:“我早说这里有毛贼,你们就是不信。”心中却道:“我只见魔教人众埋伏在坡顶,却原来山坡下也伏有好手。挤在这一条山道之上,恒山派人数虽多,却施展不出手脚,这可大是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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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0-15 00:40 | 只看该作者
笑傲江湖(旧版)0 `+ P) x5 x6 z: ^/ t5 U5 z) B9 _
第五十七回 暗箭难防
0 @* W9 |! z" Q' R6 g  定静师太将到坡顶,蓦见杖影一晃,一条禅杖当头压将下来,却原来敌人另调好手把守。定静师太心想:“今日我若是冲不破此关,带出来的这些弟子们只怕要覆没于此。”身形一侧,一剑斜剌,身子离那禅杖只不过数寸,便闪了过去,长剑和身扑到,急剌那手挥禅杖的胖大头陀。这一招可说险到了极点,直是不顾性命,两败俱伤的打法。那头陀猝不及防,收转禅杖已自不及,嗤的一声轻响,长剑从他胁下剌入。那头陀悍勇已极,一声大叫,手起一拳,竟将长剑打得断成两截,拳上自也是鲜血淋漓。9 F1 J) }- f/ _' N
  定静师太叫道:“快上来,取剑!”仪和飞身而上,横剑叫道:“师伯,剑!”定静师太转身去接,斜剌里一柄锤子枪攻向仪和,一柄链子枪剌向定静师太。仪和只得挥剑挡格,那使链子枪之人着着进逼,又将仪和逼得退下了山道,那柄长剑竟然无法递到定静师太手中。跟着上面抢过三人,二人使刀,一人使一对判官笔,将定静师太围在核心。她凛然不惧,一双肉掌上下翻飞,使开恒山派的绝技“天长掌法”,在四般兵刃间翻滚来去。她年近六旬,身子矫捷竟是不输少年。魔教的四名好手以四敌一,竟然奈何不了这赤手空拳的一位老尼。仪琳口中轻轻叫道:“啊哟,那怎么办?那怎么办?”令狐冲大声道:“这些小毛贼太不成话,让道,让道本将军,要上去捉拿毛贼了。”仪琳道:“去不得!他们不是毛贼,都是武功很好的人,你一上去,他们便杀了你。”令狐冲胸口一挺,昂然道:“青天白日之下——”抬头一看,天刚破晓,还说不上是“青天白日”,他也不以为意,继绩说道:“这般小毛贼拦路打劫,欺侮女流之辈,难道不怕王法么?”仪琳心道:“我们可不是寻常的女流之辈,乃是身负武功的恒山派弟子,敌人也不是拦路打劫的小毛贼。双方斗了这许久,这位将军还是瞧不出来,唉,他做官的人,当真不明白事情。”令狐冲大踏步上前,从一众女弟子身旁硬挤了过去。众女弟子只得紧贴石壁,让他擦身而过。( e. W/ T, p/ {6 w* ?# V: Y
  令狐冲将走上坡顶,伸手去拔腰刀,拔了好一会,假装拔不出来,骂道:“他奶奶的,这刀子硬是捣乱,要紧关头却生了锈。将军刀锈,怎生拿贼?”仪和正挺剑和两名魔教教众剧斗,听他在身后唠唠叨叨,居然一把刀生了锈,拔不出来,又是生气,又是好笑,叫道:“你快让开,这里危险!”他只这么叫了一声,微一疏神,一柄链子枪刷的一声,刺向她肩头,险险中枪。仪和向后一退,那人又是一枪剌到。; Z2 `/ `- t% L! x
  令狐冲叫道:“反了,反了!大胆毛贼,不见本将军在此吗?”斜身一闪,挡在仪和的身前。那使链子枪的汉子突见出现了一名军官,不由得一怔,此时天色渐明,已是瞧得颇为清楚,见他服色打扮,确是朝廷命官模样,当下提枪不发,枪尖指住了他胸口,喝道:“你是谁?刚才在下面大呼小叫,便是你这狗官么?”令狐冲骂道:“你奶奶的,你叫我狗官?你才是狗贼!你们在这里拦路打劫,本将军到此,你们还不逃之夭夭,当真无法无天之至!本将军拿住了你们,送到县衙门去,每人打五十大板,打得你们屁股开花,每人大叫我的妈啊!”: A( L1 l3 R' n2 ?1 T( |
  他在这里胡说八道,他身后的恒山派弟子个个听得摇头。令狐冲见定静师太一时尚无败象,而魔教教众也不再向下发射暗器,大声喝道:“大胆毛贼,快些跪下叩头,本将军看在你们家有八十岁老娘,或者还可从轻发落,否则的话,哼哼,将你们的狗头一个个砍将下来——”恒山派众弟子听得都是皱眉,心中却道:“这是个疯子。”仪和走上一步,挺剑相护,若是敌人发枪刺他,便当出剑相架。# n  F( O5 `! _% l. _) l) G/ _
  令狐冲又使劲拔刀,骂道:“你奶奶的,临急上阵,这柄祖传的宝刀偏偏生了锈,哼,我这刀若是不生锈哪,你的毛贼十个脑袋瓜子也都砍了下来。”那使枪汉子呵呵大笑,喝道:“去你的!”横枪向令狐冲腰里砸来。令狐冲一扯之下,连刀带鞘都扯了下来,叫声:“啊哟!”身子向前一扑,摔了下去。仪和叫道:“小心!”令狐冲摔跌之时,腰刀递出,已使了“独孤九剑”中的一招,刀鞘之头正好点在那使枪汉子腰中要穴,那汉子哼也不哼,便已软倒在地。
1 L* a! Z. C$ L, R: v  令狐冲拍的一声,摔倒在地,挣扎着爬将起来,咦的一声,道:“啊哈,你也摔了一交,大家扯个直,咱们再来打过。”仪和极是机伶,一把抓起那汉子,向后摔出,心想有了一名俘虏在手,事情总是易办些。这时魔教中早有三人冲将过来,意图救人。令狐冲叫道:“啊哈,乖乖不得了,小毛贼真要拒捕。”提起腰刀,指东打西,使的全然不成章法。可是那“独孤九剑”本来便无招数,固可使得潇洒优雅,但使得笨拙生硬,一样的威力奇大,能够克敌制胜,须知其要点乃在剑意而不在招式。
0 n$ h0 I" N- I, u0 Y: H4 r  但见他脚步踉跄,跌跌撞撞,一把连鞘之刀乱挥乱舞,忽然间收足不住,向一名教众撞去,噗的一声响,刀鞘之尖刚好撞正在那人小腹“气海穴”上。那人吐了一口长气,登时软倒。令狐冲叫声“啊哟”,向后一跳,刀柄又撞中一人肩后的“神堂穴”,那人一交摔倒,不住在地下打滚。令狐冲双脚在他身上一绊,骂道:“他奶奶的!”身子直撞出去,刀鞘正好戳中在一名持刀的教众身上。此人是围攻定静师太的三名好手之一,背心被撞,一柄刀脱手飞出。定静师太见机极快,呼的一掌,击在那人胸口。那人口喷鲜血,眼见是不活了。
( _3 R. E4 N# G8 H# @$ `: T  令狐冲叫道:“小心,小心!”退了几步,背心撞向那使判官笔之人。那人一笔向他背脊“神道穴”点去。令狐冲一个踉跄,向前冲出,刀鞘到处,又有两名教众被点中了穴道。那使判官笔之人身手矫捷,向他疾扑而至。令狐冲大叫:“我的妈啊!”向前奔出,那人发足追来。令狐冲突然站定脚步,刀柄从腋下露出半截,那人全未料到他奔逃正速之际,忽然会站定不动,他武功虽高,变招却已不及,急冲之下,将自己胸腹交界处的“通谷穴”撞上了令狐冲向后伸出的刀柄。那人脸上露出古怪之极的神情,对适才之事似是绝不相信,可是身子却慢慢软倒下去。0 G5 X( }, p2 E! u# c* m
  令狐冲转过身来,只见坡顶的打斗已然住手,恒山派众弟子一小半已然上坡,正和魔教众人对峙而立,余人正自迅速上来。他大声叫道:“小小毛贼,见到本将军在此,还不跪下投降,真是奇哉怪也之极。”手舞刀鞘,大叫一声,向魔教人丛中冲了进去。魔教教众瞧不破他的来头,登时刀枪交架。恒山派众弟子待要上前相助,却见令狐冲大叫:“厉害,厉害,好凶狠的毛贼!”已从人丛中奔了出来。他脚步沉重,奔跑时拖泥带水,一不小心,砰的摔了一跤,刀鞘弹将起来,击在自己额头之上,登时晕了过去。但他在魔教人丛中一入一出,又已剌倒了五名好手。( a9 s/ }' y: _8 x" e* A
  双方见他如此,无不惊得呆了。仪和、仪清双双抢上,叫道:“将军你怎么啦?”令狐冲双目紧闭,诈作不醒。
1 E, y- {. [( ]$ x3 k  u* }  魔教中领头的老人眼见片刻之间,己方死了一人,更有十一人被这疯疯癫癫的军官点倒,适才见这军官冲入阵来,自己连出两招要想拿他,都反而险些被他刀鞘点中要穴,此人武功之高,实是深不可测,又见己方被点倒的十一人之中,五人已被恒山派擒住,今日无论如何讨不了好去,当即朗声说道:“定静师太,你们中了暗器的弟子,要不要解药?”' o$ T( A. a. s8 M0 L
  定静师太见己方中了暗器的几名弟子个个昏迷不醒,伤处肌肉发黑,流出来的都是黑血,知道暗器淬有剧毒,一听他这句话,已明其意,道:“拿解药来换人!”那人点了点头,低语数句,便有一名教众拿了一个瓷瓶,走到定静师太身前,微微躬身。定静师太接过瓷瓶,厉声道:“解药若是有效,自当放人。”那老人道:“好,恒山定静师太,当非食言而肥之人。”将手一招,二人奔过来抬起死者的尸体,另有二人奔过去将那使判官笔之人扶起,众人齐从西侧山道下坡,顷刻之间,走得一个也不剩了。
" l, h  q+ s' m% k/ V7 P' i  令狐冲悠悠醒转,叫道:“好痛!”摸了摸肿起一个硬块的额头,奇道:“咦,那些毛贼呢?都到那里去啦?”; U: x9 _0 r0 N1 E
  仪和嗤的一笑,道:“你这位将军真是希奇古怪,刚才幸亏你冲入敌阵,胡打一通,那些小毛贼居然给你吓退了。”令狐冲哈哈大笑,道:“妙极,妙极!大将军出马,果然是八面威风,与众不同。小毛贼望风披靡,哎唷——”伸手一摸额头,登时苦起了脸。仪清道:“将军,你可砸伤了吗?咱们有伤药。”令狐冲道:“没伤,没伤!大丈夫马革里尸,也是闲事——”仪和抿嘴笑道:“只怕是马革裹尸吧,什么叫马革里尸?”仪清横了她一眼,道:“你就是爱挑眼,这会儿说这些干什么?”令狐冲道:“咱们北方人,就读马革里尸,你们南方人读法有些不同。”仪和转过了头,笑道:“我们可也是北方人。”
; _/ \0 C) `! I' S  定静师太将解药交给了身旁弟子,嘱她们救治中了暗器的同门,走到令狐冲身前,躬身施礼,说道:“恒山老尼定静,不敢请问少侠高姓大名。”令狐冲心中一凛:“这位恒山派前辈果然眼光厉害,瞧出我年纪不大,又是冒牌将军。”当下抱拳还礼,说道:“师太请了,本将军姓吴,官名天德,天恩浩荡之天,道德文章之德,官拜泉州府参将之职,这就去上任也。”定静师太心想:“这人身负绝世武功,绝不会甘心做朝廷的鹰犬。但他既如此说,自是不愿以真面目示人。今日我恒山派免遭覆没之厄,全是这位少侠所救,大恩大德,今后不知如何报答才是。”说道:“古人言道: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山。原来将军是一位大隐于朝的高人。将军武功深不可测,老尼久历江湖,却瞧不出将军的师承门派,实是佩服。”
3 n9 i5 F+ `( B) T$ ?  令狐冲哈哈大笑,说道:“老实说,我的武功确实是很厉害的,上打雪花盖顶,下打老树盘根,中打黑虎偷心——哎唷,哎唷。”他一面说,一面手舞足蹈,一拳打出,似乎用力过度,自己弄痛了关节,偷眼看仪琳时,见她吃了一惊,颇有关切之意,心想:“这位小师妹良心真好,倘若知道是我,不知她心中有何想法?”定静师太自然明知他是做作,微笑道:“将军既是真人不露相,贫尼只有朝夕以清香一炷,祷祝将军福体康健,万事如意了。”令狐冲道:“多谢多谢,你求求菩萨,保佑我升官发财,逢赌必赢,小老婆娶足十个,儿子女儿,生他奶奶的成群结队,哈哈哈哈!”大笑声中,拱了拱手,扬长而去。
$ k$ `# t$ {1 t- @8 L7 @" S" \  恒山派群弟子望着他脚步蹒跚的向南行去,围着定静师太,叽叽喳喳的齐声问:“师伯,这人是什么来头?”“他是真的疯疯癫癫,还是假装的?”“他是不是武功很高,还是不过运气好,误打误撞的打中了敌人?”“我瞧他不像将军,好像年纪也不大,是不是?”% A. o" V& n- F: Q+ l
  定静师太叹了口气,转头去瞧身中暗器的众弟子,见她们敷了解药后,黑血转红,脉搏加强,已无险象,她恒山派原有治伤的灵药,自能善后,当下解开了五名魔教教众的穴道,令其自去,说道:“大伙儿到那边树下坐着休息。”
5 e  ~5 e$ `- [! J2 h" Y  她独自在一块大岩石畔坐下,闭目沉思:“这人冲入魔教阵中之时,魔教领头的长老向他动了手,但他仍能在顷刻之间,点倒五人,所用招式,竟是丝毫没显示他的家数门派。当世武林之中,居然有这样厉害人物,他该当是那一位高人的弟子?这样的人物是友非敌,实是我恒山派的大幸了。”
; f3 U9 U5 Y5 i, U% y) s9 j  她沉吟半晌,命弟子取过笔砚及一张薄绢,提笔写了一信,说道:“仪质,取信鸽来。”仪质是定静师太的嫡传弟子,答应一声,从背上所负竹笼之中,取出一只信鸽。定静师太将那薄绢卷成细细的一条,塞入一个小竹洞中,盖上了盖子,再浇了火漆,用铁丝缚在鸽子的左足之上,脸色凝重,心中默祷,将信鸽往上一掷。那鸽儿便振翅北飞,越飞越高,越飞越远,顷刻间成为一个小小的黑点。5 p2 [3 W) w! t* ]' c0 s
  定静师太自写书以至放鸽,每一行动均是十分迟缓,和她适才力战群敌时矫捷若飞的情状全然不同。她仰望着那个小黑点,直至在白云深处隐没不见,但她兀自抬头仰望。众人谁都不敢出声,知道适才这一战,虽有那个小丑般的将军来插科打诨,其实局面凶险之极,各人都可说是死里逃生,定静师太写这封信,定是将这一战的情况,去告知掌门人定闲师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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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了良久,定静师太向一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招了手。那少女立即站起,走到她的身前,低声叫道:“师父!”定静师太轻轻抚了抚她头上头发,说道:“绢儿,你刚才怕不怕?”那少女点了点头,道:“怕的。幸亏这位将军勇敢得很,将这些恶人打跑了。”定静师太微微一笑,道:“这位将军不是勇敢得很,而是武功好得很。”那少女道:“师父,他武功好得很么?我瞧他出招乱七八糟,一不小心,把刀鞘砸在自己头上,怎么一把刀,又会生锈,从鞘中拔不出来?”
6 X/ H7 \9 d. H! n& g1 n7 _/ v: J  众弟子见定静师太和小师妹秦绢说话,慢慢都围了上来。原来这秦绢是定静师太所收的关山门弟子,聪明伶俐,最得师父的怜爱。恒山派众女弟子之中,出家的尼姑约占六成,其余四成则是俗家弟子,有些是已经嫁人的中年妇人,五六十岁的婆婆也有,秦绢是恒山派中年纪最小的一个了。7 c: r! X# H5 e# F& ~
  仪和插口道:“他出招那里乱七八糟了?那都是假装出来的。将上乘武功掩饰得一点不露痕迹,那才叫高明呢!师伯,你看这位将军是甚么来头?那一家那一派的?”定静师太缓缓摇头,道:“我若猜得到一二成,也不会如此担心了。这人的武功,只能以‘深不可测’四字形容之,其余的我一概不知。”
; B7 W  v2 D& t3 `# {' t  秦绢拉住她衣袖,说道:“师父,你担心什么?为什么要担心?那位将军不是帮助咱们把敌人给打跑了么?”定静师太叹了口气,道:“敌人若是明刀明枪的来和咱们交战,咱们一点不怕,打得赢便将敌人打逃,打不赢便给敌人杀了,那有什么可担心的。但若咱们给蒙在鼓里,就像盲了眼一样,那不免步步惊心,不知下一步踏将下去,踏到的到底是实地,还是浮冰,又还是一个万丈深渊,你说担不担心?”* @% u0 w4 l& P+ Z$ k
  秦绢点了点头,道:“师父,你这封信,是写给掌门师叔的。是不是?马上能到么?”定静师太道:“鸽儿到苏门白云庵换一站,从白云庵到济南妙相庵又换一站,再在老河口清静庵换一站,四只鸽儿接力,当可送到恒山了。”仪和道:“幸好咱们没有损折人手,那几位师姊妹敷了解药,过得两天,相信便无大碍。”定静师太抬头沉思,没听到她的话,突然向站在人丛外的仪琳道:“仪琳,你说那令狐冲的武功不及田伯光,几次打他不过,是不是?”仪琳一怔,双颊渐渐晕红。
0 {+ m  ^4 z3 L& f6 a  她一听到别人提及令狐冲的名字,便不禁心中怦怦乱跳,似乎做了什么亏心事给人捉住一般,可是内心深处。却又感到无比甜蜜,最好旁人日日夜夜不住口的提他。定静师太见她双颊晕红,神态忸怩,心想:“这小妮子一听到令狐冲的名字,便是模样古怪,莫非动了凡心?”又道:“我问你是不是?”仪琳微微一惊抬头说道:“是啊,令狐师兄的武功确是不及田伯光,他出手救我,身上便给田伯光砍了好几刀,险险送了性命。”定静师太点了点头,自言自语的道:“令狐冲深知我五岳剑派的底细,此人和魔教勾结,确是为祸不小,若不是他泄漏消息,魔教又怎知咱们这时候过仙霞岭?”7 j# l9 |7 u4 [" B6 i6 E/ |8 K" n
  仪琳急道:“师伯,他——他——令狐师兄可也不知咱们这时候过仙霞岭啊。”定静双目盯住了她,道:“他不知道?你又如何得知。”仪琳道:“令狐师兄此刻不知到了何处,说不定是在塞北,又或许是在关东。他又怎会和魔教勾结,加害咱们?”定静师太哼了一声,面色不善,道:“仪琳,你是出家人,六根清静,早已皈依我佛,若是误入了歧途,那可悔之晚矣。”仪琳合什稽首,低垂道:“弟子不敢。”定静师太见她长长的睫毛下闪动着泪珠晶莹,觉得自己说话太过严厉了些,心中起了怜惜之意,拍拍她的肩头,道:“敌人远遁,谅他们一时不敢再来进犯。大家乍逢大敌,只怕也累得很了,便在这里吃些干粮,到那边树荫下睡一忽儿。”大家答应了,便有人支起铁架,烹水泡茶。原来恒山派这次南下,行踪极是机密,昼宿宵行,数十人南来,江湖人物均不知情,魔教人众竟然得知讯息,在此伏击,是以定静师太加倍的震惊。$ ~% h' O# F8 e
  众人睡了几个时辰,用过了午餐,定静师太见受伤的弟子仍是神情委顿,说道:“咱们行迹已露,以后不用晚间赶路了,受伤的人也须休养,咱们今晚在廿八铺歇宿。”从这高坡上一路下山,行了三个多时辰,到了廿八铺,那是浙闽间的交通要冲,是仙霞岭上行旅的必经之所,进得镇来,已然暮色苍茫,可是镇上一个人也无。仪和道:“福建风俗真是奇怪,这么早大家便睡了。”定静师太道:“咱们且找一家客店投宿。”原来恒山派和武林中各地尼庵均是互通声气,但廿八铺并无尼庵,不能前去挂单,只得找客店投宿,所不便的是俗人对尼姑颇有忌讳,认为见之不吉,往往多惹闲气,但一众女尼受之已惯,也从来不加计较。( Y7 r. s& |+ @+ U# T% |# l
  但见一家家店铺都是上了门板,廿八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也有几百家店铺,可是一眼望去,竟是一座死镇,落日余晖未尽,廿八铺的街上已如深夜一般。众人在街上转了个弯,便见一家客店前挑出一个白布招子,写着“仙安客店”四个大字,却是大门紧闭,静悄悄地没半点声息。当下便有一名女弟子郑萼上前敲门。这郑萼是俗家弟子,一张圆圆的脸蛋常带笑容,能说会道,很讨人家欢喜,一路上凡有与人打交道之事,总是派她出马,免得旁人一见尼姑,便生拒却之心。
0 J- {/ K3 J; P, w( M+ w9 _4 N  郑萼敲了几下门,停得片刻,又敲几下,但过了良久,竟是无人应门。郑萼叫道:“店家大叔,请开门来。”她声音清亮,又是习武之人,声音颇能及远,便是隔着几重院子,也当听见了,可是客店中竟无一人出来应门,情形显得甚是突兀。
' r7 n' m" X$ u: N3 d5 H9 i; Z( l4 w) c  仪和走上前去,附耳在门板上一听,店内竟无半点声息。她转头说道:“师伯,店内没人。”定静师太隐隐觉得有些不对,眼见店招甚新,门板也是洗刷得十分干净,绝非歇业不做的模样,说道:“过去瞧瞧,这镇上客店,该当不止这一家。”  `9 m- q% R5 Q# ?! D
  向前走出百余门面,又有一家“南安客店”,可是郑萼前去拍门时,竟然一模一样,无人答应。郑萼道:“仪和师姊,咱们进去瞧瞧。”仪和道:“好!”两人越墙而入。郑萼叫道:“店里有人吗?”不听有人回答,两人当即拔剑出鞘,并肩走进客堂,再到后面厨房、马厩、客房各处一看,果是一人也无,但桌上、椅上未积灰尘,连桌上一把茶壶中的茶也尚有微温。郑萼打开了大门,让定静师太等人进来,将情形说了,各人都是啧啧称奇。
1 W" v# o8 b* j7 r3 B6 R9 X: S  定静师太道:“你们七人一队,分别到镇上各处去瞧瞧,打听一下到底是何缘故。七个人不可离散,一有敌踪便吹哨为号。”众弟子答应了,分别快步行出,客堂之上便只剩下定静师太一人。初时尚听到众弟子的脚步之声,到后来竟是半点声息也无,这廿八铺镇上,静得令人感到毛骨悚然,偌大一个数百家人家的镇甸,人声固是俱寂,连鸡鸣犬吠之声也听不到半点,实是大异寻常。
7 R( Q; J$ Y, K  f: q  过了一会,定静师太突然担心起来:“别要魔教布下了陷阱,女弟子们无多大江湖阅历,说不定给他们一网打尽。”她走到门口,只见东北角人影晃动,西首又有几个人跃入人家屋中,都是本派弟子,她心中稍定,又过一会,众弟子便络绎回报,都说镇上并无一人。仪和道:“别说没人,连畜生也没只。”仪清道:“看来镇上各人离去不久,许多屋中箱笼打开,大家把值钱的东西都带走了。”定静师太点点头,问道:“你们以为怎样?”仪和道:“弟子猜想,是魔教的妖人驱散了镇民,不久便会大举来攻。”定静师太道:“不错!这一次魔教妖人要跟咱们明枪交战,那好得很啊,你们怕不怕?”众弟子齐声道:“降魔灭妖,乃我佛门弟子的天职。”定静师太道:“咱们便在这客店中宿歇,做饭饱餐一顿再说。先试试水米蔬茶之中有无毒药。”
* n$ O4 b  i7 Y; L/ {, T9 Y, q  恒山派会餐之时,本是不许说话,这一次各人更是竖起了耳朵,倾听外边的声息。第一批吃过后,出去替换外边守卫的弟子进来吃饭。仪清忽然想到一计,道:“师伯,咱去将许多屋中的灯烛都点了起来,教敌人不知咱们的所在。”定静师太道:“这疑兵之计甚好。你们七个人去点灯。”
0 A6 m# K! x7 L( n8 w8 [/ p) W  她从大门中望出去,只见大街西首许多店铺的窗户之中,一处处透了灯光出来,再过一会,东首许多店铺的窗中也有灯光透出。大街上灯火处处,便是没半点声息。定静师太一抬头,见到天边一钩新月,心下默祷:“菩萨保佑,让我恒山派诸弟子此次得能全身而退。弟子定静若能复归恒山,从此青灯礼佛,再也不动刀剑了。”定静昔年叱咤江湖,着实干下了不少轰轰烈烈的事迹,但昨晚仙霞岭上这一战,局面之凶险,此刻思之犹有余悸,所担心的是率领着这许多弟子,倘若是她孤身一人,便面临可怖十倍的情境,她也不会放在心上,心下又再默祷:“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若是我恒山诸人此番非有损折不可,只让弟子定静一人身当此灾,诸般杀孽报应,只由弟子一人承当。”
( ]' r( E% M, f* Y+ L1 y6 |  便在此时,忽听得东北角传来一个女子声音大叫:“救命,救命哪!”万籁俱寂之中,这尖锐的声音特别凌厉。定静师太微微一惊,听这声音,并非本派弟子,凝目向东北角望去,并未见到什么动静,随见仪清等七名弟子向东北角上奔去,自是前去察看。过了良久,不见仪清等回报。仪和道:“师伯,弟子和六位师妹过去瞧瞧。”定静点了点头,仪和率领六人,向东北角上奔却。黑夜中剑光闪烁,不多时便即隐没。
) g  p9 A8 G+ x+ B" [) o* |  隔了好一会,忽然那女子声音又尖叫起来:“杀了人哪,救命救命。”恒山派群徒面面相觑,不知那么出了甚么事,何以仪清、仪和两批人过去这多时,始终未来回报,若说遇上了敌人,却又不闻打斗之声。但听那女子一声声的高叫“救命”,恒山派群徒均具侠义心肠,大家瞧着定静师太,候她发令派人再去施救。定静师太道:“于嫂,你老成持重,带领六名师妹前去,不论甚么事,即刻派人回报。”那于嫂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人,原是恒山白云庵中服侍定闲师太的佣妇。后来定闲师太见她忠心能干,收为弟子,此次随同定静师太出来,却是第一次闯荡江湖。/ t; I% u8 \$ ~" i5 ]
  于嫂躬身答应,带六名姊妹,向东北方而去。可是说也奇怪,这七个人去后,仍如石沉大海一般,有去无回。定静师太内心越来越惊,猜想敌人布下了陷阱,诱得这廿一名弟子前去,一一擒住,又等片刻,仍无半点动静,那高呼“救命”之声却也不再响了。定静师太道:“仪质仪真,你们十四个人留在这里,照料受伤的师姊、师妹,不论见何古怪,总是不可离开客店,以免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仪质、仪真二人躬身答应。定静师太道:“余人都跟着我来。”
5 a2 J$ l' H/ T7 q; x, B  这时跟在她身畔的,只是郑萼、仪琳、秦绢三名年轻弟子,她抽出长剑,当先向东北角奔去。东北角上一排房屋,黑沉沉地既无灯火,亦无声息,定静师太厉声喝道:“魔教妖人,有种的便出来决个死战,在这里装神弄鬼,是甚么英雄好汉?”她顿了片刻,屋中无人回答。她飞起一腿,向身畔一座房屋的大门上踢去。喀喇一声,门闩断截,大门向内弹开,屋内黑沉沉地,也不知有人没人。定静师太不敢贸然闯进,叫道:“仪和、仪清、于嫂,你们听到我声音么?”她叫声远远传了开去,过了片刻,远处传来一些轻微的回声,回声既歇,便又是一片静寂。
3 ^+ Z/ Z! w3 i  定静师太回头道:“你们三人紧紧跟随着我,不可离开。”提剑绕着这一排房屋奔行一周。没瞧见丝毫异状,左足一登,纵身上屋,凝目四望,其时微风不起,树梢俱定,冷月清光铺在瓦面之上,这情景便如昔日在恒山白云庵中,午夜出来步月时所见一般,只是在恒山是一片宁静,此刻却是蕴藏着莫大的诡秘和杀气。定静师太空有一身武功,敌人始终没有露面,当真是束手无策,她又是焦躁,又是后悔:“早知魔教妖人鬼计多端,可不该派她们分批过来——”突然间心中一凛,左手一拍,纵下屋来,展开轻功,急驰回到南安客店,叫道:“仪质、仪真,见到什么没有?”可是客店之中,竟然无人答应。她疾冲进内,店内已无一人,原来睡在榻上养伤的几名弟子也都已不知去向。- \( h8 d6 f9 {2 O
  这一下定静师太修养再好,却也无法镇定了,眼前剑尖在烛光下不住跃动,闪出一丝丝青光,知道自己握着长剑的手已忍不住颤抖。临敌惊惶,乃是学武之人的大忌,定静师太内功武术,俱臻上乘,原不该忽现此象,倘若十名高手团团将她围住,自知绝无生路,她手指头也不会有一根抖动,但恒山派数十名女弟子突然之间无声无息的就此失踪,使如中了敌人妖术一般,她但觉唇干舌燥,一霎那间,全身筋骨俱软,竟尔无法移动。
0 y4 w  J$ Q3 G3 }: h! F2 ~& G8 Z" W  但这等瘫软之状只是顷刻间的事,她吸了一口气,在丹田中一加运动,立即精神大振,在客店各处房舍庭院中迅速转了一圈,再回到前庭时,只见一株桂花树下有一只鞋子。拾起一看,见是一只青布女履,正是本派中人所穿,布鞋尚有微温,显是本派弟子被掳时所遗,所奇者相隔不远,却听不到丝毫呼唤吆喝之声。
. z  \* h. A5 n8 [0 a) t  她定了定神,叫道:“萼儿,绢儿,你们来瞧瞧,这是那个师姊的鞋子。”可是黑夜之中,只听到自己的叫声,郑萼、秦绢和仪琳三人均无应声。定静师太暗叫:“不好!”急冲出门,叫道:“萼儿、绢儿、仪琳,你们在那里?”门外月光淡淡,那三个小徒儿也已影踪不见。当此大变,定静师太不惊反怒,一跃上屋,叫道:“魔教妖人,有种的便来决个死战,装神弄鬼,成什么样子?”0 z0 f$ n- L: I: y
  她连呼数声,四下里静悄悄地绝无半点声音。她不住口的大声叫骂,但这廿八铺偌大一座镇甸之中,似乎便只剩下她一人。她是出家的尼姑,心下虽怒,骂得终究颇为斯文,稍稍粗俗之言便骂不出口,正无法可施之际,忽然灵机一动,朗声说道:“魔教众妖人听了,你们再不现身,那便证明东方不败只是个无耻胆怯之徒,不敢派人和我正教正面为敌。什么东方不败,只不过是东方必败而已。东方必败,有种敢出来见见老尼吗?东方必败,东方必败,我料定你便是不敢。”她知道魔教中上上下下,对教主奉若神明,若有人辱及教主之名,教徒闻声而不出来舍命维护教主的荣誉,在教规中是罪大恶极之事。果然她叫了几声“东方必败”,突见几间屋中涌出七人,悄没声的一齐跃上屋顶,四面将她围住。
' R) T3 V. y5 M: N% C% r3 ^  敌人一现身形,定静师太心中便是一喜,心想:“你们这些妖人终究给我骂了出来,便将我乱刀分尸,也胜于这般鬼影也见不到半个。”可是这七人手中既不携兵刃,口中也是一言不发,只是站在她的身周。定静师太怒道:“我那些女弟子呢,将她们绑架到那里去了?”那七人仍是默不作声。
, a7 C, w0 N3 \* ~' [2 y  定静师太见站在西首的两人年纪均有五十来岁,脸上肌肉便如僵了一般,不露出半分喜怒之色,她顺一口气,道:“好,看剑!”一剑向西北角上那人胸口剌了过去。
  Q1 v8 H  \0 D0 ?& ]  她身在重围之中,自知这一剑无法当真剌到他,这一剌只是虚招,一剑剌到中途,便当收回。眼前那人可也当真了得,他料到定静师太这剑只是虚招,竟如不闻不见,不闪不避。但武功高强之人,每一招都是虚虚实实,并无定规,虚可变实,实可转虚。定静师太见他毫不理会,本拟收回的这一剑剌到中途却不收回了,力贯右臂,径自便疾剌过去。却见身旁两个人影一闪,两个人各伸双手,往她左肩、右肩插落。
# \# S' q* ~* ]$ l+ m! D; `  定静师太身形一侧,疾如飘风般转了过来,攻向东首一个身形甚高之人。那人滑开半步,呛啷一声,兵刃出手,却是一面沉重的铁牌,举牌往她剑上砸去。定静师太长剑早已圈转,嗤的一声,剌向身左一名老者。那老者伸出左手,径来抓她剑身,月光下隐隐见他手上似是戴有一只黑色手套,料想乃是刀剑不入之物,这才敢赤手来夺长剑。
& u5 J9 ~$ X' j, x' I. v  转战数合,定静师太已和七名敌人中的五人交过了手,只觉这五人无一不是武功甚强的好手,若是单打独斗,甚或以一敌二,定静师太绝不畏惧,还可占到七八成赢面,但七人齐上,只要稍有破绽空隙,旁人立即补上,她变成只有挨打,绝难还手的局面。
( d! f2 @% C  G  越斗下去,她越是暗暗心惊,这七人显是练成了一种阵法,进退趋避之际,七个人便如一人,相互之际非但绝不冲撞,而且攻的攻,守的守,十四条手臂一同使将出来,她便如是和一个生有十四只手的怪物打斗一般。她心中又想:“魔教中有那些出名人物,十之八九我都早有所闻,这些妖人的武功家数,所用兵刃,我五岳剑派中人并非不知。但这七人无一不是从所未见,亦是从所未闻的人物,半点不知他们是什么来头。魔教近年中原来势力膨胀若此,竟然有这许多身份隐秘的高手为其所用。”/ ~' p4 h9 |) D# y
  堪堪斗到六七十招,定静师太左支右绌,已然气喘叮叮,料想今日势将命丧廿八铺中,一瞥眼间,忽见瓦面上多了几个蹲伏的人影,共有十余人之多。这些人显然早已隐伏在此,初时顾住对敌,全未发觉,但搏斗良久,月光西斜,那些人影越来越长,终于突然察觉。她暗叫:“罢了,罢了,眼前这七人我已对付不了。再有这些敌人窥伺在侧,定静今日大限难逃,与其落入敌人手中,苦受折辱,不如早些自寻了断。佛门虽戒自戕,但这是战阵之上力尽而死。可不是我自残生命。身死殊不足惜,只是所带出来的数十名弟子尽数葬送,九泉之下,却是愧对恒山派的列位先人了。”心念已决,刷刷刷疾剌三剑,将敌人逼开两步,忽地倒转长剑,向自己心口插了下去。
3 S' u7 x* a- i% U, U9 \  z* ]  剑尖将及胸膛,突然当的一声大响,手腕剧烈一震,长剑竟尔荡了开去,只见一个男子手中也是持剑,站在自己身旁,叫道:“定静师太勿寻短见,嵩山派朋友在此!”只听得兵刃撞击之听急响,伏在暗处的十余人纷纷跃出,和那魔教的七人斗了起来。定静师太死中逃生,精神为之一振,当即仗剑上前追杀。但见嵩山那些人使开本门剑法,以二对一,魔教的七人立处下风。那七人眼见寡不敌众,一声呼哨,突然从南方退了下去。" Z: u1 o& ~6 e  ]: Q3 C* J
  定静师太持剑疾追,忽然风声响处,屋檐数十枚暗器同时发出,破空之声极是强劲。定静师太想起昨日仙霞岭上魔教喂毒暗器的厉害,不敢托大,举起长剑,凝神将攒射过来的数十枚暗器一一拍打开去。黑夜之中,唯有微微的星月之光,她使开恒山派剑法,大袖飘飘,长剑飞舞,但听得叮叮之声不绝,数十枚暗器给她尽数击落。
  T" ^# \  n8 ?6 I$ i- b' b8 r, E第五十八回 乘人之危
0 h# I! |5 f6 C  这是恒山剑法的精要之所在,也只有她如此数十年的修为,才能情神凝一,不让有一枚暗器触及肌肤。只是给暗器这么一阻,那魔教七人却逃得远了。只听得身后一人喝道:“恒山万花剑法果然精妙绝伦,今日可教人大开眼界。”  P5 n0 n" J+ U% L  d; c$ j
  定静师太长剑入鞘,缓缓转过身来,剎那之时,由动入静,适才还在矫健剧斗的武林健者,变成了一位谦和仁慈的有道老尼。她双手合什行礼,说道:“多谢钟师兄解围。”原来她认得眼前这个中年男子,乃是嵩山派左掌门的师弟,姓钟名镇,外号人称“九曲剑”。这倒不是他所用兵刃是弯曲的长剑,而是恭维他剑法变幻无方,人所难测。这钟镇当年在泰山日观峰五岳剑派大会时,定静师太曾和他有一面之缘,所以认得,其余十几名嵩山人物中,她也有五人认识。钟镇抱拳还礼,微笑道:“定静师太以一敌七,力斗魔教的‘七星使者’,果然剑法高超,佩服佩服。”  k5 K' |+ U& K, P
  定静师太寻思:“原来这七个家伙叫什么‘七星使者’。”她不愿显得孤陋寡闻,当下也不再问,心想日后慢慢打听不迟,既然知道了他们的名份,那就好办。这时嵩山派余人一一过来行礼,有二人是钟镇的师弟,其余便是低一辈弟子。定静师太还礼罢,说道:“说来惭愧,我恒山派这次来到福建,所带出来的数十名弟子,突然在这镇上失踪。钟师兄你们各位是几时来到廿八铺的,可见到一些线索以供老尼追查么?”须知定静师太是恒山掌门定闲师太的师姊,位份既高,生性又是十分高傲,想到嵩山派这些人早就隐伏在旁,却要等到自己势穷力竭,横剑自尽,这才出手相助,显然是要自己先行出丑,再来显他们的威风,心下甚是不悦,只是数十名女弟子突然失踪,实在事关重大,不得不向他们打听一声,倘若是她个人之事,她宁可死了,也不会出口向这些人相求,此时向钟镇问到这一声,那已是委曲之至了。
: ^2 g$ {1 j# E  钟镇淡淡一笑,说道:“魔教妖人此次有备而来,他们诡计多端,深知师太武功卓绝,力敌难以取胜,便暗设阴谋,将贵派弟子尽数擒了去。师太也不用着急。魔教虽然大胆,料来也不敢立时加害贵派诸位师妹。咱们下去详商救人之策便是。”说着左手一伸,请她下屋。  b- j3 [8 Z$ x
  定静师太心想到底这些女弟子们给擒到了何处,自己没有分毫头绪,而且凭一己之力无论如何是救她们不出来了,小不忍则乱大谋,眼前只好忍气吞声,受这姓钟的一些闲气,总是将这些弟子们救脱虎口,最为要紧,当下点了点头,一跃落地。
5 ]# w9 [3 b0 X, v/ g# \  钟镇等跟着跃下,他向西走去,说道:“在下引路。”走出数十丈后折而向北,来到那家仙安客店之前,推门进去,说道:“师太,咱们便在这里详商对策。”他两名师弟一个叫做“神鞭”邓八公,另一个叫“锦毛狮”高克新,三人引着定静师太走进一间宽大的上房之中,点上了蜡烛,分宾主坐下。弟子们献上茶后,退了出去,高克新便将房门关上了。
% S! Z% L$ b4 W6 Z  钟镇说道:“邓师弟和高师弟久慕师太剑法是恒山派第一——”定静师太摇头道:“不对,我剑法不及掌门师妹,也不及定逸师妹。”钟镇微笑道:“师太不须过谦。我两位师弟素仰英名,企盼见识见识师太神妙的剑法,以致适才救缓来迟,其实绝无恶意,我们在这里谢过,师太请勿怪罪。”定静师太心意稍平,见三人都站起来抱拳行礼,便也合什还礼,道:“好说。”钟镇待她坐下,说道:“我五岳剑派结盟之后,同气连枝,原是不分彼此。只是近年来大家见面的时候少,好多事情又没联手共为,致令魔教坐大,气焰日甚。”
, G3 c: g! E& x, j( Q  定静师太“嘿”的一声,心道:“你这话是讥剌我恒山派么?”原来此番恒山派众人南下入闽,事先并未知会嵩山派掌门,但也不是恒山一派为然,华山、泰山诸派,亦未向嵩山掌门告知。须知五岳剑派联盟,只是遇上大事时联手共行,本派诸种事务,原无一一禀报左盟主的规定。钟镇又道:“左掌门日常言道,合则力强,分则力弱。我五岳剑派若是合而为一,魔教固非咱们敌手,便是少林、武当这些在武林中享誉已久的名门大派,声势也远远不及咱们了。他老人家有一个心愿,想将咱们有如一盘散沙般的五岳剑派,合成一个单一而十分强大的‘五岳派’。不知师太意下如何?”
- Q8 Y. B* ~, _( x- q9 q$ L  定静师太长眉一轩,道:“贫尼在恒山派中乃是闲人,素来不理白云庵庵内庵外之事。钟师兄所提的大事,该当去跟我掌门师妹说才是。眼前最要紧的,乃是设法将敝派失陷了的女弟子们救将出来。其余种种,尽可从长计议。”钟镇微笑道:“师太放心,这件事既教嵩山派给撞上了,恒山派的事便是我嵩山派的事,说什么也不能让贵派诸位师妹们受委屈吃亏。”定静师太道:“那是多谢了。但不知钟兄有何高见?有何把握说这一句话?”钟镇微笑道:“师太亲身在此,恒山派第二高手,难道还怕了魔教的几名妖人?再说,咱们师兄弟和几名师侄,自也当尽心竭力,倘若仍是奈何不了魔教中这几个二流脚式,嘿嘿,那也未免太不成话了。”定静师太听他说来说去,始终不着边际,心下又是焦躁,又是气恼,站起身来,说道:“钟兄这般说,自是再好不过,咱们这便去吧!”
2 \. o5 X. L% K  v! y  钟镇道:“师太那里去!”定静师太道:“去救人啊!”钟镇问道:“到那里去救人?”这一问之下,定静师太不由哑口无言,顿了一顿,道:“我这些弟子们失踪不久,定然便在左近,越是耽误得久,那就越是难找了。”钟镇道:“据在下所知,魔教在离廿八铺不远之处,有一巢穴,贵派的师妹们,多半已被囚禁在那里,依在下——”定静师太忙问:“这巢穴是在何处?咱们便去救人。”3 G/ @0 P# h% x6 l" B
  钟镇缓缓的道:“魔教有备而发,咱们贸然前去,若是一个疏虞,说不定人还没救出来,先着了他们的道儿。依在下之见,还是计议定当,再去救人,较为妥善。”定静师太无奈,只得又坐了下来,道:“愿听钟兄高见。”' S  W4 F" z4 o- ]4 E
  钟镇道:“在下此次奉掌门师兄之命,来到福建,原是有一件大事要和师太会商。此事有关中原武林气运,牵连我五岳剑派的盛衰,实是非同小可之举。待大事商定,其余救人等等,那只是举手之劳。”定静师太道:“那不知是何大事?”钟镇道:“那便是在下适才所提,将五岳剑派合而为一之事了。”
, O# N) U; |2 A0 l' I0 j3 H% k  定静师太霍地站起,脸色发青,道:“你——你—你这——”钟镇微笑道:“师太千万不可有所误会,还道在下乘人之危,逼迫师太答允此事。”定静师太怒道:“你自己说了出来,就免得我说。这不是乘人之危,那是什么?”钟镇道:“贵派是恒山派,敝派是嵩山,贵派之事,敝派虽然关心,毕竟刀剑头上拼命之事,在下纵然愿意为师太效力,也不知众位师弟、师侄们意下如何。但若两派合而为一,是自己的事,便不容推委了。”7 u7 E( Y7 {' H/ S# `
  定静师太道:“照你说来倘若我恒山派不允与贵派合并,嵩山派对恒山众弟子失陷之事,便要袖手旁观了?”钟镇道:“话可也不是这么说。在下奉掌门师兄之命,赶来跟师太商议这件大事,其他的事嘛,未得掌门师兄的命令,在下可不敢胡乱行事,师太莫怪。”定静师太气得脸都白了,冷冷的道:“两派合并之事,贫尼可作不得主,就算是我答允了,我掌门师妹不允,也是枉然。”钟镇将上身移近尺许,低声道:“只须师太答允了,到时候定闲师太非允不可。自来每一门每一派的掌门,十之八九由最长的弟子执掌,师太论德行、论武功、论入门先后,原当执掌恒山门户才是——”$ y: B* F( r/ o7 _! k0 }
  定静师太左掌倏起,拍的一声,击在桌子角上,那板桌的一角登时给她击下,厉声道:“你想来挑拨离间么?我师妹出任掌门,原系我向先师力求而致。定静若是要做掌门,当年早就做了,还用得着旁人来攒掇唆摆?”钟镇叹了口气,道:“掌门师兄之言,果然不错。”定静师太道:“他说什么了?”钟镇道:“我此番南下之前,掌门师兄言道:‘恒山派定静师太人品甚好,武功也是极高,就可惜不识大礼。’我问他何以说师太不识大体。他道:‘我素知定静师太为人,她生性清高,不爱虚名,又不喜爱处理俗务,你跟她去说两派合并之事,必定会碰个老大钉子。只是这件事实在牵涉太广,咱们是知其不可而为之,倘若定静师太只顾自己一人享那清闲之福,不顾正教中数千人的生死安危,那是武林的大劫难逃,那也是无可如何了。’”5 W9 s' F  E6 H) `0 k% f8 t
  定静师太站起身来,说道:“你种种花言巧语,在我跟前全是无用。你嵩山派这种行径,不但是乘人之危,简直是落井下石。”钟镇道:“师太此言差矣。师太若是瞧在武林同道的份上,毅然挑起重任,促成我嵩山,恒山两派合并,进而再说动泰山、华山、衡山三派加入,则我嵩山派必定力举师太出任‘五岳派’掌门。可见我师兄一心为公,绝无半分私意——”定静师太连连摇手,道:“你再说下去,没的污了我的耳朵。”双掌一起,身子未到,掌力先至,砰的一双大响,两扇木板脱臼飞出,她身形一晃,便到了门外,足不停步的走出了仙安客店。+ w% @; L2 f% g5 ]9 `3 T/ [! L
  出得门来,金风扑面,定静师太热辣辣的脸上感到一阵清凉,寻思:“那姓钟的说道:魔教在廿八铺左近有一巢穴,本派的女弟子们都失陷在那里。不知此言有几分真,几分假?”她踽踽独行,其时月亮将沉,一条长长的黑影映在青石板上,竟是说不出的凄凉。走出数丈后,忽地停步,心想:“凭我一人之力,说什么也不能救出众弟子了。古来英雄豪杰,无不能屈能伸。我何不暂且答允了那姓钟的?待众弟子获救之后,我立即自刎以谢,教他落一个死证。就算他怪我食言,一应污名,都由我定静承担便了。”要知武林中成名的人物若是凭一时刚勇,决绝任性,那是十分常见,但要委曲求全,忍辱负重,却是为难得多了。# @; b, u% J" O1 c( h
  她长叹了一声,回过身来,缓缓向仙安客店走去,忽听得长街彼端有个男子的声音大声吆喝:“喂,店小二,快开门来,本将军赶了一夜路,可要喝酒住店了。”正是昨日在仙霞岭上所遇那个泉州府参将吴天德的声音。定静师太一听,便如一个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条大木材。8 N" |% X! D( k" M2 A. x) ~
  来到仙安客店的正是令狐冲,他在仙霞岭上助了仪琳的一臂之力,心下甚是得意,而仪琳居然没认出是他,心下更是得意,闹了一晚,精神却不感疲累,当即快步赶路,到了廿八铺镇上。其时饭店刚打开门,他走进店去,大喝一声:“拿酒来!”店小二见是一位将军,何敢怠慢,斟酒做饭,杀鸡切肉,好好的款待他饱餐了一顿。令狐冲喝得微醺,心想:“魔教这次大受挫折,定不甘心,十九又会去向恒山派生事。这位定静师太有勇无谋,不是魔教的对手,我暗中须得照顾着他们才是。”结了酒饭帐后,便到仙安客店中开房睡觉。
" {% a' I7 \4 W7 m" O7 s  睡到下午,刚睡醒了起身洗脸,忽听得街上有人大声吆喝:“乱石岗黄风寨的强人今晚要来洗劫廿八铺,见人便杀,见财便抢,大家这便赶快逃命吧!”片刻之间,吆喝声东边西边到处响起。店小二在他房门上擂得震天价响,叫道:“军爷,军爷大事不好了!”令狐冲骂道:“你奶奶的,什么大事不好了?”店小二道:“军爷,军爷,乱石岗黄风寨的大王们,今晚要来洗镇,家家户户都在逃命了。”令狐冲打开房门,骂道:“你奶奶的,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那里有什么强盗了?本将军在此,他们敢放肆么?”店小二苦着脸道:“那些大王,可凶——凶狠得紧,他——他们又不知将军你——你在这里。”令狐冲道:“你去跟他们说去。”店小二道:“小——人可不敢去说,没的给强人将脑袋瓜子给砍了下来。”令狐冲道:“乱石岗黄风寨在什么地方?”店小二道:“离廿八铺有二百多里路,两年前来打劫过一次,杀了六七十人,烧了一百多间屋子,那可够厉害了。将军,你—你虽然武艺高强,可是双拳难敌四手,山寨里大王爷不算,单小喽啰便有三百多人。”令狐冲骂道:“你奶奶的,三百多便怎样?本将军在千军万马的战阵之中,可也七进七出,八进八出。”店小二道:“是,是!”转身快步而出。
) H. d& m9 O0 f8 j' s* I# s* o  只闻得镇上已是乱成一片,呼儿喊娘之声四起。令狐冲走到门外,只见已有数十人背负包裹,手提箱笼,向南逃去。令狐冲心想:“此处是浙闽交界之地,杭州和福州的将军都管不到,致令强盗作乱,为害百姓。我泉州府参将吴天德大将军既然撞上了,可不能袖手不理,将那些强盗头子杀了,也是一件功德。这叫作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奶奶的,有何不可,哈哈!”他想到此处,忍不住笑出声来,叫道:“店小二,拿酒来。本将军要喝饱了酒杀贼。”但其时店中住客、掌柜的、掌柜的大老婆、二姨太、三姨太、以及店小二、厨子都已纷纷夺门而出,唯恐走得慢了一步,给强人撞上了。令狐冲叫声再响,也是无人理会。- l7 v: y5 q% s5 \8 s1 A/ d6 E
  令狐冲无奈,只得自行到灶下去取酒,坐在大堂之上,倒酒独酌,但听得镇上人声渐静,喝得三碗酒后,什么“阿毛的娘啊,你拿了被头没有?”什么“大宝,小宝,快走,强盗来啦!”这些惶急惊怖的声音,一个个都消失了,镇上无半点声息。2 X; g6 n8 e5 x3 u
  令狐冲心想:“这次黄风寨的强人运气不好,不知如何走漏了风声,待得来到镇上时,可什么也抢不到了。”
: t& r, R2 G4 X8 M1 ~3 D. O1 F  这样偌大一座镇甸,只剩下他孤身一人,倒也是生平未有之奇。万籁俱寂之中,忽听得远处马蹄声响,有四匹马从西南方向廿八铺急驰而来。) L3 [/ B% q5 D, {+ \
  令狐冲心道:“大王爷到啦,只是人数却恁地寥寥?”耳听得那四匹马驰到了大街之上,马蹄铁和青石板相击,发出铮铮之声。一人大声叫道:“廿八铺的肥羊们听着,乱石岗黄风寨的大王有令,男的女的老的,通通站在大门以外,在门外的不杀,不出来的一个个给砍了脑袋。”一路呼喝,一路在大街上奔驰过来。令狐冲从门缝中向外一张,但见四人都是身穿黄色劲装。四匹马风地而过,见到的只是背影。令狐冲心念一动:“不对了,这四人骑在马上的神态,显是武功甚高,一个强盗窝中的小喽啰,怎会有如此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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