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开始慢慢有人离开了。 许多姑娘们的命运,仿佛又要回到原来的轨迹里。 吴小丽还记得,2010年初,球队的守门员黄子怡突然找到她,说:“师母,我要走了。”话音未落,黄子怡哇地哭了出来。 作为第一批进队的佼佼者,黄子怡已经取得了国家一级运动员证书,按照她的学习成绩,进入海南师范大学学习,并没有太大的问题。 问题出在黄子怡的家里。 黄子怡出生于一个普通山民家庭,她是最小的孩子,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大姐在海口打工,一个月赚一千多,除了房租和日常开销,把剩下的钱都给黄子怡了,支持她练球。 哥哥娶妻生子之后,家里的负担就更重了。父母不想让黄子怡练了。 吴小丽把黄子怡劝下了:“你抱着孩子,一手给小孩子喂饭,一手给人家劈甘蔗,你愿意你今后的生活就是这样吗?” 其实,吴小丽心里也清楚,免费上学,免费吃饭,免费衣服,这是绝大多数女孩子最初来到球队的原因,可是毕竟还要有其他开销。“洗发水,洗衣粉,甚至是内衣内裤卫生巾,这都要家里拿钱,”吴小丽说,“在琼中,像她们这个年龄段,村里的女孩子或者打工,赚钱补贴家里,或者嫁人,反正不会再花家里钱了。” 但2011年2月初,黄子怡收拾好东西,趁着队友吃午饭,一个人默默地离开了,甚至都没有和肖山、吴小丽打招呼。 “她怕我再劝她,”吴小丽指着相册中大笑的黄子怡,说,“后来,我知道她家里人说了很多刺激性的话,给了她无数压力。可惜了……” 从2006年起,吴小丽就开始为这支球队拍照片。或许是巧合,照片中的许多场景都是在雨中:足球在雨中飞,孩子们浑身湿透,迎着足球落地的方向跑,水花四溅。 “那会儿,她们的眼里,只有磨损不堪的足球,就好像这些从生下来就注定要历经磨难的姑娘们,她们全部的希望和梦想,都在这上面。”她说。 可现在,照片里的许多人,都已经不在了。琼中女足最早一批24名队员里,已经离开了11人, 吴小丽拿着一张早期的球队全家福,一个个点着说:王冰霞是第一个离开的,家里太困难;郑丽冰母亲去世了,她要回家照顾奶奶和两个弟弟;陈玉的腿特别长,练得特别好,也是家里困难,她走的时候,老肖特别难受…… 黄子怡离队半年后,队友们收到了她的结婚请帖。在当地,一个姑娘出嫁,意味着她家里可以得到一笔不菲的彩礼钱。 在婚礼上,黄子怡和队友们有说有笑。可是她们私下里讨论,得出一致结论:“新郎一点都不帅,胖胖的。” 后来,还有队员给黄子怡打电话。两人却“好像聊不到一起去了”。最后,队员说,你自己保重,黄子怡说,你也是。 双方同时哭了。 ·八· 命运最终还是会为坚持者展开笑颜。 2011年夏天,6名琼中女足一队队员,凭借练球获得的国家一级运动员资格,在通过文化课考试后,顺利进入了海南师范大学。 这样的结果甚至让家长难以置信,对于一个大山里的家庭来说,女孩子能够读大学,无异于天方夜谭。一个家长甚至给肖山打电话:“肖教练,通知书是真的吗?” 生活开始向这帮从大山里走出的女孩子,展示出它的丰富和无限的可能性。 对于46岁的肖山来说,他已经不再像刚开始那样,每周必须想法子吃一碗山西面条了,他已经爱上了这里的白切鸡,和这里湿润与炎热的天气。把更多的琼中姑娘送进大学、国家队,成为了他后半生的人生寄托。今年,他准备再招一批10岁组的队伍。 “有天分的,可以在足球这条路上继续前进;但无论以后踢不踢球,在这些姑娘的人生中,有过这样一段经历。她们全身心地热爱一件东西,为了梦想努力地奋斗,与团队一起承担和分享,这会是完全不同的记忆。”肖山说。 像是为了证明肖山的话,上个月,吴小丽接到了一个电话。这是一个已经离开两年的队员打来的,离开球队后,这个女孩来到深圳,她做过餐馆服务生,睡过地下室,最后经过自学,成了一名舞蹈教师。 在电话里,女孩仍旧喊吴小丽为师母,就像之前在球队里无数次亲切的称呼一样。她向吴小丽要了30多张自己在队里时的照片。 “师母,我想你了,想师父了,想队友们了。”女孩说,“师母,我现在挺好的。最难的时候,我就想在球队的日子,那么难都过来了,还有什么不能克服呢?” 不久后,吴小丽在女孩的空间里,看到了那30多张照片。女孩挑了那张最早的球队全家福,作为相册的封面,并给相册起了一个名字,叫做“我的足球人生”。 在那个虚拟的网络空间里,在那张略显泛黄的照片上,姑娘们笑颜如花。她们永远那么笑着,就像永远不会分开一样。 |
·五· 很快,她们就笑不出来了。 这是代表海南的女子足球队,第一次出现在全国同行们面前。陌生的球队,理所当然地要面对对手的轻视,有些教练甚至当着肖山的面说:“你们会踢球吗?人还没球大。” 果然,在冬训期间的5场比赛中,琼中女足分别以零比七,零比八,零比九这样的大比分告负,不要说胜利了,连进球都很难。 姑娘们被打蒙了。第一次出海南的兴奋,被球场上的惨败冲得不见了踪影,剩下的全是吃惊、伤心和羞愧。去食堂吃饭,她们要么选择最早到,要么选择最晚到,还不敢走正门,低着头进去,生怕被别的队笑话。 不过,这样的惨败,也在肖山的预料之中:“输得惨并不可怕,重要的是,孩子们如何看待输球。” 从英德回来后,肖山发现,姑娘们都不爱笑了,训练更为拼命,经常主动加练。有时为了演练一个进攻套路,有球员需要反复以冲刺速度进行跑位,肖山的哨子不停,队员就一直跑下去,直到跑不动瘫软在球场。 让肖山感到高兴的,还有另一个变化。这是长久相处的人,才能感受到的气场:“这些孩子们眼里对足球的渴望,更多了。” 确实,姑娘们的心里,都暗暗憋着一股劲。后来,吴小丽才告诉肖山,从广东回来后,许多姑娘们都偷偷找到师母,说:“你让师父不要对我们失望,今后,我们一定会把这次输掉的比赛,都打回来!” 随后,海南省教育厅为这支球队拨了专款130多万元,又为她们修了一座标准的球场;乐意赞助球队的私人企业家更多了,从球衣、球鞋到一些训练装备,她们不用再为这些琐碎的事情发愁。甚至有一个香港的音乐人听说之后,还特意为这支女足写了一首队歌,名叫《向天空画出未来》。 球队的中场核心王丽莉和陈欣,甚至入选了U-19国家女子足球队集训队员。此次集训,中国足协从全国12支女子足球队中选拔了队员,琼中女足是其中唯一一支县级业余女足。随后,国内许多专业女足队伍,纷纷来琼中女足要人。 这支球队的命运,又一次走到了十字路口。 ·六· 其实,早在2008年冬训后,琼中女足的姑娘们,就遇到过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 当年,广东足协就希望将琼中女足里的6名尖子队员招到麾下。对此,身为主教练的肖山颇为矛盾:一方面,经过两年苦练,这批孩子的水平正处于快速上升期,马上到了出成绩的时候;另一方面,如果能够加盟广东,孩子们的前途会更宽广,未来的选择会更多。 最后,肖山做出了决定:让孩子们走。 在孩子们奔赴广州的前夜,肖山召集所有队员,为她们召开了一个欢送会。会议室的黑板上,小队队员们提前写了八个大字:欢送队友,加盟广东。 陈巧翠,王小妮,陈欣,陈玉……肖山一个个点出了即将离开队伍的队员的名字,让她们坐到自己身后。 “在琼中女足这段时间,教练可能也骂你,个别也踢过几脚,”肖山转过身,望了身后的6个队员,接着说,“希望你们理解教练的良苦用心。” 听了这句话,所有队员都沉默了。明天就要离开的6个姑娘低着头,抹起了眼泪。 “教练的目标,就是希望你们成才,你们越飞越高,即使我不再是你们的教练,我也很自豪……”肖山的话音落下,姑娘们开始了抽泣。等到拥抱告别的时候,姑娘们放声大哭,一个个都成了泪人。 最后,肖山和姑娘们一起唱响了队歌《向天空画出未来》,边哭边唱:“大步向前,穿过暴风雨,美丽彩虹在等着我,来自大山的祝福,陪伴我走向未来……” 但命运向这帮从大山里走出的孩子,展示了它的不可预测:这次转会,被海南相关部门叫停了。 时隔两年之后,更优厚的条件又摆在了姑娘们面前。武汉开出的条件是:一线队15人打包接收,琼中女足队员以主力身份参加下届城运会,经费一年700万,保证武汉大学的入学资格。 肖山觉得,这是这群山里孩子所能获得的“最好的改变命运的机会”。 一切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琼中县县长签字同意,转会合同敲定,武汉足协领导专程赶到琼中,请孩子和家长们吃饭。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海南足协没有为这次转会盖章。 肖山说,他理解海南足协的决定,“毕竟,海南拥有一支女足队伍也不容易。” 但他更理解孩子们的情绪,作为主教练,肖山和孩子们朝夕相处五年多,他几乎去过每一个队员的家里,知道孩子们能够坚持到现在,是多么不易。 “练足球,是她们改变自己命运几乎唯一的方法,可有时,命运并不完全在她们的脚下。”他说。 |
·三· 吴小丽决定来琼中帮丈夫。 她是海口人,原来是一名跳高运动员。2005年底,当听肖山说要去大老远的琼中,做一名女足教练时,她一度不能接受,“放着好端端的职业教练不做,跑来做一个业余球队的女足教练,图什么?” 后来,这个女人坦率地承认,来琼中女足的初衷,并不是为了女足队员,而是“心疼肖山”。不过,来的次数多了,吴小丽就也被女孩子们感动了。 2006年6月,吴小丽辞掉海口的工作,来到队里,成为了琼中女足的“义务厨师、队医和辅导员”。 去了一趟菜市场,吴小丽就明白了丈夫的难处。 一般来说,正常运动队每个运动员的伙食补助每天不少于70元,才能满足大运动量的体能补充需求,而琼中女足队员一天的补助,最初是5块钱。 5块钱当家,能摆出的菜谱,正常人都可以想象。这样导致的最直接的结果,就是“有些孩子从食堂吃完饭出来,还没有走到宿舍,就饿了”。 肖山和吴小莉只得使出浑身解数。 为了填饱肚子,肖山向学校要了一块荒地,在训练之余,他还带领队员们开荒,种了豆角、茄子和萝卜等各种蔬菜。球队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当天谁训练最刻苦,就可以在第二天的早晨中,额外得到一个煮鸡蛋。 最初,吴小丽会去市场买牛骨头给队员们吃。一根肉被剃得精光的牛腿骨,卖10块钱,可还是贵,吴小丽就给摊主讲队员们的不易。讲了几次后,一根牛骨头降到了5块钱。 队里没有队医,基本的医疗条件也保证不了。孩子们摔伤或是扭到了,吴小丽就骑着摩托车,带孩子们去山上采草药。采回来捣烂,然后敷在受伤的地方。 琼中的雨水多,队员们的训练鞋是最普通的布鞋,泡在泥浆雨水里,一个周下来差不多就烂了。有时候,队员跑着跑着,五个脚丫子都跑出来了,只能把脚趾头塞进去,继续训练。 就是这样的鞋,队员们也舍不得扔。开始,她们拿出去补,两块钱一双,对于一个月穿坏4双鞋的队员们来说,这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吴小丽只得自己买来绳子和锥子,给队员们补鞋。鞋底断掉的,孩子们就把鞋帮上好的布裁下来,补其他的鞋子;左脚坏掉的,就把剩下的右脚和别人的鞋子重新凑成一双,接着穿。 有一次,吴小丽去市场买牛肉,女摊主见了她,就开始流眼泪。原来,这个摊主得知了孩子们补鞋训练的事情,一边擦眼泪,一边剁牛骨头,剁完装好,交给吴小丽,摆摆手说,拿走吧,不要钱了。 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要过吴小丽一分牛骨头钱。 肖山也记得,在最困难的2008年,有四个月经费没能及时到位,连队员们的伙食费都是由肖山先垫上的。一度,队员们甚至要出去捡破烂,来帮助球队维持开支。 肖山的工资,今年刚刚涨到1900块钱,与执教职业俱乐部相比,这笔钱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但从这些姑娘们身上收获的感动和责任,却是他以前从未感受过的。 有一次,他去一个队员家家访。那是一个只有三户人家的黎族村子,坐落在五指山深处。为了表达对肖山的感谢,这个姑娘的父亲扛着猎枪,在山里呆了整整一晚上,打了野物招待他。 这些大山深处的淳朴山民,已经将肖山视为改变女儿命运的“大恩人”。 ·四· 球队逐渐成形之后,肖山开始约一些比赛。起初的成绩,看起来也似乎很不错。 因为找不到女足对手,肖山请来了县里的消防队、海南媒体队等业余球队来陪练。姑娘们几乎没有输过,还曾以10:0战胜了琼中县消防队的一帮大男人。这些看上去很不俗的战绩,让女孩子们对自己的水平乐观起来。 但随之而来的一年一度的全国女足冬训,把姑娘们的“嚣张”打回了原形。 第一年的冬训地点,是广东英德。那儿的冬天,比四季如春的海南冷多了。队里没有钱,肖山就找到了一个私人老板,拿着化缘来的5000块钱,为每个孩子买了一件羽绒马甲。队员们高兴得不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