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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小说全集15套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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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17 17:38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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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狐外传: y$ h7 V+ m; F* n+ _/ H1 h4 T
第二十章 恨无常
, S9 A5 `- i" w8 i, h2 t  忙乱了半晚,胡斐和程灵素到庙后数十丈的小溪中洗了手脸。程灵素从背后包裹中取出烧饼,两人和着溪中清水吃了。胡斐连番剧斗,又兼大喜大悲,这时只觉手酸脚软,神困力倦,当下躺在溪畔休息了大半个时辰,这才精力稍复,又回去药王庙。8 x- `9 \2 D& C; V2 B
  两人回进僧舍,轻轻推开房门,只见马春花死在床上,脸含微笑,神情甚是愉悦。胡斐垂泪道:“她要我将她葬在丈夫墓旁。眼下风声紧急,到处追拿你我二人。这当儿又哪里找棺木去?不如将她火化了,送她骨灰前去安葬。”程灵素道:“是。”- x# l1 l- V" \0 {' C8 b& z2 a& H  {
  胡斐弯下腰去,伸手正要将马春花的尸身抱起,程或素突然抓住他手臂,叫道:“且慢!”4 j' D% i( W$ D( \! S
  胡斐听她语音严重紧迫,便即缩手,问道:“怎么?”程灵素尚未回答,胡斐已听到身后极细微的缓缓呼吸之声,回过头来,只见板门之后赫然躲着两人,却是程灵素的大师兄慕容景岳和三师姊薛鹊。( A- n! w4 x: R
  便在此时,程灵素手一扬,一股褐色的赤蝎粉飞出,打向马春花所躺的床板底下。胡斐心念一动:“床板底下,定是藏着极厉害的敌人。”
1 ^5 d0 o% s# e. u  但见薛鹊伸手推开房门,正要纵身出来,胡斐行动快极,右手弯处,抱住了程灵素的纤腰,倒纵出门,经过房门时飞起一腿,踢在门板之上。那门板砰的一声向后猛撞,将慕容景岳和薛鹊二人夹在门板和墙壁之间。慕容景岳倒也罢了,薛鹊高高的一个驼背被砖墙挤得痛极,忍不住高声大叫。
& r1 Y" N/ g( n* ]9 K5 `  胡斐和程灵素刚在门口站定,只见床底下赤雾瀰漫,那股赤蝎粉已被人用掌力震了出来,跟着人影闪动,一人长身窜出。只听得呛啷啷、呛啷啷一阵急响,那人提起手中虎撑,当头往胡斐头顶砸下。胡斐一瞥之下,已看清那人面目,正是自称“毒手药王”的石万嗔。
6 {. D, t0 u" l6 ]6 C( {, `& G4 _  程灵素叫道:“别碰他身子兵刃!”胡斐对她的师兄师姊早是深具戒心,知道这些人周身是毒,沾上了一丝半忽便是后患无穷,当下向左滑开三步,避开了石万嗔的虎撑,刷的一声,单刀出手,一招“谏果回甘”,回头反击。这一招回刀砍得快极,石万嗔不及躲闪,危急中虎撑一举,硬架了这一刀,当的一声大响,两人各自向后跃开,石万嗔虎撑中的铁珠只震得呛啷啷、呛啷啷的乱响。
1 i2 D- o# y3 e- A  s9 r/ J  这时慕容景岳和薛鹊已自僧舍中出来,站在石万嗔的身后。石万嗔和胡斐硬接硬架的交了这一招,但觉对方刀法精奇,膂力强劲,自己右臂震得隐隐酸麻,当下不再进击。
* a: \" Z0 l. T, y+ w  C) ?& g  胡斐心中,却也暗自称异:“这人擅于用毒,武功竟也这般了得。我这一招‘谏果回甘’如此出其不意的反劈出去,他居然接得下来。”
+ R2 R3 A9 M2 L5 \4 z6 i: r  只听慕容景岳说道:“程师妹,见了师叔怎么不快磕头?”9 ^. b" U' O1 \6 E/ u. v' ~( J
  程灵素道:“咱们哪里钻出一个师叔来啦?从来没听见过。”
  O4 _7 j! n3 X0 ~3 h  石万嗔冷冷的道:“‘毒手神枭’的名字听见过没有?你师父难道从来不敢提我吗?”程灵素道:“‘毒手神枭’?这名字倒似乎听见过的。我师父说他从前确是有过一个师弟,只是他滥用毒药害人,无恶不作,早给师祖逐出门墙了。石前辈,那便是你么?”石万嗔微微一笑,淡然道:“咱们这一门讲究使用毒药,既然有了这个‘毒’字,又何必假惺惺的硬充好人?姓石的宁可做真小人,不如你师父这般假装伪君子。”
9 j$ e+ j: ^. Q3 f( u  程灵素怒道:“我师父几时害过一条无辜的人命?”石万嗔道:“你师父害死的人难道少了?他自己自然说他下手毒死之人,个个罪大恶极,死有余辜,可是在旁人看来,却也未必如此。至于死者的家人子女,更是决不这么想。”胡斐心中一凛,暗想:“此人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
" A% A8 q+ U- r2 F( L( K2 g& }  程灵素道:“不错。我师父也深悔一生伤人太多,后来便出家做了和尚,礼佛赎罪。他老人家谆谆告诫我们师兄妹四人,除非万不得已,决计不可轻易伤人。晚辈一生,就从未害过一条性命。”
* `& x& A- F/ B  石万嗔冷笑道:“假仁假义,又有何益?我瞧你聪明伶俐,倒是我门中的杰出人材。掌门人大会中那几招,要得可漂亮啊,连你师叔也险些着了道儿。”0 j2 C6 x. J6 Z/ E
  程灵素道:“你自称是我师叔,冒用我师父‘毒手药王’的名头。要是真正的‘毒手药王’在世,伸手去拿玉龙杯之时,岂能瞧不出杯上已沾了赤蝎粉?我在大厅上喷那‘三蜈五蟆烟’,我师父他老人家怎会懵然不觉?”: M; E3 _; T% S8 z+ H
  这两句话只问得石万嗔脸颊微赤,难以回答。要知他少年时和无嗔大师同门学艺,因用毒无节,多伤好人,给师父逐出门墙。此后数十年中,曾和无嗔争斗过好几次。两人都是使毒的大行家,双方所使药物之烈,毒物之奇,可想而知。
! U& Y/ ^0 u& N+ T/ @# W' _$ M  数次斗法,石万嗔每一回均是屈居下风,若不是无嗔大师始终念着同门之谊,手下留情,早已取了他的性命。在最后一次斗毒之际,石万嗔终于被“断肠草”熏瞎了双目。他逃往缅甸野人山中,以银蛛丝逐步拔去“断肠草”的毒性,双眼方得复明,虽能重见天日,目力却已大损。玉龙杯上沾了赤蝎粉,旱烟管中喷出来的烟雾颜色稍有不同,这些细微之处,他便无法分辨。
9 O6 b3 I, r  X" o( e  何况程灵素栽培成了“万毒之王”的毒草“七心海棠”之后,赤蝎粉中混上了七心海棠叶子的粉末,“三蜈五蟆烟”中加入了七心海棠的花蕊,这一来,两种毒药的异味全失,毒性却更加厉害。
  \; s; y+ `7 ~# J  石万嗔在野人山中花了十年功夫,才治愈双目,回到中原时听到无嗔大师的死讯,只道斯人一死,自己便可称雄天下,那料师兄一个年纪轻轻的关门弟子,竟有如此厉害的功夫?那晚程灵素化装成一个龙锺干枯的老太婆,当世擅于用毒的高手,石万嗔无不知晓,他当真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小老太婆在旁吸几口烟,便令他栽上一个大筋斗。$ x" k) c; v# j1 [
  程灵素这两句话只问得他哑口无言,慕容景岳却道:“师妹,你得罪了师叔,还不磕头谢罪,当真狂妄大胆。他老人家一怒,立时叫你死无葬身之地。我和薛师妹都已投入他老人家的门下,你乖乖献出《药王神篇》,说不定他老人家一喜欢,也收了你这弟子,岂不是好?”" O9 w: Q$ A1 V9 ?" O/ f* r3 l
  程灵素心中怒极,暗想这师兄师妹背叛师门,投入本派弃徒门下,那是武林中犯规最严的“欺师灭祖”大罪,不论哪一门哪一派,均要处死不贷。可是她脸上不动声色,说道:“原来两位已改投石前辈门下,那么小妹不能再称你们为师兄师姊了。姜师哥呢?他也投入石前辈门下了么?”慕容景岳道:“姜师弟不识时务,不听教诲,已为吾师处死。”1 _9 t4 o# O- e# y0 n
  程灵素心中一酸,姜铁山为人耿直,虽然行事横蛮,在她三个师兄姊中却是最为正派,不料竟死于石万嗔之手,又问:“薛三姊,你的儿子小铁呢?他很好吧?”薛鹊冷冷地道:“他也死了。”程灵素道:“不知生的是什么病?”薛鹊怒道:“是我的儿子,要你多管什么闲事?”程灵素道:“是,小妹原不该多管闲事。我还没恭喜两位呢,慕容大哥和薛三姊几时成的亲啊?咱们同门学艺一场,连喜酒也不请小妹喝一杯。”
) m7 I8 g) L( `1 V  慕容景岳、姜铁山、薛鹊三人一生恩怨纠葛,凄惨可怖。: l0 a+ n1 L% Q9 ?) G% J4 i
  初时薛鹊苦恋慕容景岳,慕容景岳却另娶了他人。薛鹊一怒之下,便下毒害死了他的妻子。慕容景岳为妻复仇,用毒药毁了薛鹊的容貌,使她身子佝偻,成为一个驼背丑女。姜铁山自来喜欢这个师妹,她虽丑陋不堪,姜铁山却不以为嫌,娶了她为妻。那知慕容景岳在他们成亲生子之后,却又想起这师妹的种种好处来,不断的向她纠缠,终于和姜铁山反脸成仇。姜薛夫妇迫得铸铁为屋,便是为了抗拒大师兄的侵犯。那知结局姜铁山终于为石万嗔所杀,而慕容景岳和薛鹊还是结成了夫妇。
$ P9 K4 r% P2 @3 X( Y0 D  程灵素知道这中间的种种曲折,寻思:“二师哥死在石万嗔手下,想是他不肯背叛先师改投他的门下,但也未始不是出于大师哥的从中挑拨。三师姊竟会改嫁大师哥,说不定也有一份谋杀亲夫之罪。”于是叹道:“小铁那日中毒,小妹设法相救,也算花过一番心血。想不到他还是死在‘桃花瘴’下,那也是命该如此了。”慕容景岳脸色大变,道:“你怎么知……”说了这四个字,突然住口,和薛鹊对望了一眼。
  [  o2 C& w2 h4 u  程灵素道:“小妹也只瞎猜罢了。”原来慕容景岳有一项独门的下毒功夫,乃是在云贵交界之处,收集了“桃花瘴”的瘴毒,制成一种毒弹。姜铁山、薛鹊夫妇和他交手多年,后来也想出了解毒之法。程灵素出言试探,慕容景岳一来此事属实,二来出其不意,便随口承认了。程灵素心下更怒,道:“三师姊你好不狠毒,二师哥如此待你,你竟和大师哥同谋,害死了亲夫亲儿。”须知姜小铁中了慕容景岳的桃花瘴毒弹,薛鹊自有解救之药,她既忍心不救,那么姜铁山、姜小铁父子之死,她虽非亲自下手,却也是同谋。程灵素从慕容景岳冲口而出的四个字中,便猜知了这场人伦惨变的内情。
; q' S# J+ }. L* w  薛鹊急欲岔开话头,说道:“小师妹,我师有意垂顾,那是你的运气,你还不快磕头拜师?”程灵素道:“我若不拜师,便要和二师哥一样了,是不是?”慕容景岳道:“那倒也未必尽然。你有福不享,别人又何苦来勉强于你?只是那部《药王神篇》,你该交了出来。我师宽大为怀,你在掌门人大会中冒犯他老人家的过处,也可不加追究了。”
9 T- m; y1 m) P$ f: `6 ~0 l  程灵素点头道:“这话是不错,只是《药王神篇》乃我师无嗔大师亲手所撰,咱师兄妹三人既然都改投石前辈门下,自当尽弃先师所授的功夫,从头学起。石前辈和先师门户不同,虽不一定胜过先师,但定然各有所长,否则两位也不会另拜明师,又有什么‘有福不会享’、‘是我的运气’这些话了。那《药王神篇》既已没什么用处,小妹便烧了它吧!”说着从衣包中取出一本黄纸的手抄本来,晃亮火摺,便往册子上点去。9 Y" z  @7 i. I# n9 X
  石万嗔初时听她说要烧《药王神篇》,心下暗笑:“这《药王神篇》是无嗔贼秃毕生心血之所聚,你岂舍得烧了它?”2 G; `. h6 q2 [) Z; Y; Y
  待见她取出抄本和火摺,又想:“似你这等狡狯的小丫头,明知你师兄师姊定要抢夺《药王神篇》,岂有不假造一本伪书来骗人的?在我面前装模作样,那不是班门弄斧么?”因此虽见她点火烧书,竟是微笑不语,理也不理。待那抄本热气一熏,翻扬开来,只见纸质陈旧,抄本中的字迹宛然是无嗔的手迹,不由得吃了一惊,转念想道:“啊哟不好!这丫头多半已将书中文字记得滚瓜烂熟,此书已于她无用,那可万万烧不得!”
  M$ u5 n0 ^2 v7 O3 Q2 u  忙道:“住手!”呼的一掌劈去,一股疾风,登时将火摺扑熄了。' d/ G6 S" h9 |7 [& F
  程灵素道:“咦,这个我可不懂了。若是石前辈的医药之术胜过先师,此书要来何用?若是不能胜过先师,又怎能收晚辈为弟子?”0 Y4 I2 F4 w2 |' B
  慕容景岳道:“我们这位师父的使毒用药,比之先师可高得太多了。但大海不择细流,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药王神篇》既是花了先师毕生的心血,吾师拿来翻阅翻阅,也可指出其中过误与不足之处啊。”他是秀才出身,说起话来,自有一番文绉绉的强辞夺理。3 U! l% V0 Z" J: S; s5 r
  程灵素点头道:“你的学问越来越长进了。哼!两个躲在门角落里,一个钻在床板底下,想要暗算胡大哥和我。石前辈,有一件事晚辈想要请教,若蒙指明迷津,晚辈双手将《药王神篇》献上,并求前辈开恩,收录晚辈为徒。”& h% ], J& e3 i" c9 b( D
  石万嗔知她问的必是一个刁钻古怪的题目,自己未必能答,但见《药王神篇》抓住在她的手里,她只须一举手便能毁去,不愿就此和她破脸,便道:“你要问我什么事?”
0 B* N' ]1 l, X# {+ J& Z  程灵素道:“贵州苗人有一种‘碧蚕毒蛊’……”石万嗔听到“碧蚕毒蛊”四字,脸色登时一变,只听她续道:“将碧蚕毒蛊的虫卵碾为粉末,置在衣服器皿之上,旁人不知误触,那便中了蛊毒。这算是苗人的三大蛊毒之一,是么?”% {; A6 a3 b! z; V+ z7 j
  石万嗔点头道:“不错。小丫头知道的事倒也不少。”
, y3 l' c* I( s* a$ L. _  他从野人山来到中原,得知无嗔大师已死,便迁怒于他的门人,要尽杀之而后快。不料慕容景岳为人极无骨气,一给石万嗔制住便即哀求饶命,并说师父遗下一部《药王神篇》,落入小师妹之手,愿意拜他为师,引导他去夺取。石万嗔虽恨无嗔大师切骨,但心中对他实是大为敬畏,听说他有遗著,料想其中于使毒的功夫学问,必有无数宝贵之极的法门,当下便收了慕容景岳为徒。其后又听从他的挑拨,杀了姜铁山父子,收录薛鹊。石万嗔和慕容景岳、姜铁山、薛鹊三人都动了手,见他三人武功固是平平,使毒的本领也和他们师父相差极远,听说程灵素只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更是毫没放在心上,料想只要见到了,还不手到擒来?5 A2 z  `' l2 z) q
  在掌门人大会中着了她的道儿,石万嗔仍未服输,只恨双目受了“断肠草”的损伤,眼力不济,因而没瞧出“赤蝎粉”和“三蜈五蟆”烟来,但胡斐在会中所显露的武功,却令他颇为忌惮。他暗暗跟随在后,当胡斐和程灵素赴陶然亭之约时,师徒三人便躲入药王庙的后院。他三人的主旨是在夺取《药王神篇》,见红花会群雄人多势众,一直隐藏在后院,不敢现身。直至胡程二人送别群雄,又在溪畔饮食休息,他三人才藏身在马春花房中,只待胡程二人进房,准拟一击得手。那知程灵素极是精乖,在千钧一发之际及时警觉。# e4 K3 @0 r5 c. }( d4 [
  这时听程灵素提到“碧蚕毒蛊”,心下才大是吃惊:“想不到这小丫头如此了得,她同门的师兄师姊,可远远不及了。”, U' V8 x3 a8 b+ }! P- B
  当下全神戒备,已无丝毫轻敌之念。/ [$ q1 h* h3 x% W/ f) F
  程灵素又道:“碧蚕毒蛊的虫卵粉末放在任何物件器皿之上,均是无色无臭,旁人决计不易察觉。只不过毒粉不经血肉之躯,毒性不烈,有法可解,须经血肉沾传,方得致命。世上事难两全,毒粉一着人体,却有一层隐隐碧绿之色。石前辈在马姑娘的尸身置毒,若是只放在她衫上,倒是不易瞧得出来,但为了做到尽善尽美,却连她脸上和手上都放置了。”
8 M6 g* o7 s! B0 F: E' H9 X  胡斐听到这里,这才明白,原来这走方郎中用心如此阴险,竟在马春花的尸身放置剧毒,自己和程灵素势必搬动她的尸体,自须中毒无疑,忍不住骂道:“好恶贼,只怕你害人反而害己。”
* m- X& D3 p' ?& B  n) i  石万嗔虎撑一摇,呛啷啷一阵响声过去,说道:“小丫头真是有点眼力,识得我的‘碧蚕毒蛊’。汉人之中,除我之外,你是绝无仅有的第二人了,很好,有见识,有本事。你师兄师姊那里及得上你?”
# {9 j$ ~1 u) ?" t. z% T4 g6 t* d  程灵素道:“前辈谬赞。晚辈所不明白的是,先师遗著《药王神篇》中说道,‘碧蚕毒蛊’放在人体之上,若要不显碧绿颜色,原不为难,却不知石前辈何以舍此法而不用?”
8 n/ Q' o- e  [. h7 }* }! J: l  石万嗔双眉一扬,说道:“当真胡说八道,苗人中便是放蛊的祖师,也无此法。你师父从未去过苗疆,知道什么?”程灵素道:“前辈既如此说,晚辈原是不能不信,但先师遗著之中,确是传下一法。却不知是前辈对呢,还是先师对。”石万嗔道:“是什么法子,你倒说来听听。”程灵素道:“晚辈说了,前辈定然不信。是对是错,一试便知。”石万嗔道:“如何试法?”程灵素道:“前辈取出‘碧蚕毒蛊’,下在人手之上,晚辈以先师之法取药混入,且瞧有无碧绿颜色。”, Y) G5 P7 g6 t1 V0 a8 F
  石万嗔一生钻研毒药,听说有此妙法,将信将疑之余,确是亟欲一知真伪,便道:“放在谁的手上作试?”程灵素道:“自是由前辈指定。”
7 D: m( O+ F2 e: e7 V, Q  石万嗔心想:“要下在你的手上,你当然不肯。下在那气势虎虎的少年手上,那也不用提起。”微一沉吟,向慕容景岳道:“伸左手出来!”慕容景岳跳起身来,叫道:“这……这……师父,别上这丫头的当!”石万嗔沉着脸道:“伸左手出来!”# Z& s1 U0 \7 \  q, e! y% q' Z
  慕容景岳见师父的神色大是严峻,原是不敢抗拒,但想那“碧蚕毒蛊”何等厉害,稍一沾身,便算师父给解药治愈,不致送命,可是这一番受罪,却也定然难当无比。他一只左手伸出尺许,立即又颤抖着缩了回去。石万嗔冷笑道:“好吧,你不从师命,那也由你。”慕容量岳听到“不从师命”四字,脸色更是苍白,原来他拜师时曾立下重誓,若是违背师命,甘受惩处。他们这种人每日里和毒药毒物为伍,“惩处”两字说来轻描淡写,其实中间所包含的惨酷残忍之处,令人一想到便会不寒而栗。
! \4 T8 ?7 x  }$ A  他正待伸手出去,薛鹊忽道:“师父,我来试好了。”坦然伸出了左手。石万嗔道:“偏不要你!瞧他男子汉大丈夫,有没这个种。”  P1 k* w  E( N) N) r
  慕容景岳道:“我又不是害怕。我只想这小师妹诡计多端,定是不安好心,犯不着上她的当。”程灵素点头道:“大师哥果然厉害得紧。从前跟着先师的时候,先师每件事要受你的气,眼下拜了个新师父,仍然是徒儿强过了师父。”& ^" [2 r8 q' h4 J! Z
  石万嗔明知她这番话是挑拨离间,但还是冷冷地向慕容景岳横了一眼。慕容景岳给他这一眼瞧得心中发毛,只得将左手伸了出来。. Q: M4 e  b; C5 ?$ }' R. D6 Q  U
  石万嗔从怀中取出一只黄金小盒,轻轻揭开,盒中有三条通体碧绿的小蚕,蠕蠕而动。他用一只黄金小匙在盒中挑了些绿粉,放在慕容景岳掌心。慕容景岳一条左臂颤抖得更加厉害,脸上充满又怕又怒、又惊又恨的神色,面颊肌肉不住跳动,眼光中流露出野兽般的光芒,似乎要择人而噬。2 V( r+ ~. n: C- W2 d0 \( B
  胡斐心想:“二妹这一着棋,不管如何,总是在他们师徒之间伏了深仇大恨。这慕容景岳日后一有机会,定要向他师父报复今日之仇。”1 F6 U0 G  \0 h1 z5 L8 e# h8 z) V
  只见那些绿粉一放上掌心,片刻间便透入肌肤,无影无踪,但掌心中隐隐留着一层青气,似乎揉捏过青草、树叶一般。8 ~: U4 F* h1 E% d& A
  石万嗔道:“小妞儿,且瞧你的,有什么法子叫他掌心不显青绿之色。”: J/ N( B9 l% ^$ P) W
  程灵素不去理他,却转头向胡斐道:“大哥,那日在洞庭湖畔白马寺我和你初次相见,曾和你约法三章,你可还记得么?”胡斐道:“记得。”心想:“那日她叫我不可说话,不可跟人动武,不可离开她三步之外,可是这三件事,我一件也没做到。”程灵素道:“记得就好了,今日你仍当依着这三件事做,千万不能再忘了。”胡斐点了点头。
. S# _; p  r( t) d; t  程灵素道:“石前辈,你身边定有鹤顶红和孔雀胆吧?这两种药物和‘碧蚕毒蛊’既相克而又相辅。你若不信,请看先师的遗著。”说着翻开那本黄纸小册,送到石万嗔眼前。! e1 X( T: q, Z: r" k
  石万嗔一看,只见果然有一行字写着道:“鹤顶红、孔雀胆二物,和碧蚕卵混用,无色无臭,唯见效较缓。”他想再看下去,程灵素却将书合上了。
/ |5 @2 v7 r$ y! H. p  石万嗔心想:“无嗔贼秃果是博学,这一下须得一试真伪,倘若所言不错,那么这本《药王神篇》也非假书了。”他毕生钻研毒药。近二十年来更是废寝忘食,以求胜过师兄,实已迹近疯狂的地步,此时见到这本残旧的黄纸抄本,便是天下所有的珍宝聚在一起,亦无如此珍贵。他天性原是十分残忍凉薄,和慕容景岳相互利用,本就并无什么师徒之情,又想这番在他掌心试置“碧蚕毒蛊”之后,他日后一有机会,定会反噬,当下全不计及三种剧毒的药物放在一起,事后如何化解,右手食指的指甲一弹,便有一阵殷红色的薄雾散入慕容景岳掌心,跟着中指的指甲一弹,又有一青黑色薄雾散入他掌心。
5 u" S1 A! h2 k8 ^: |" F, k. O  程灵素见他不必从怀中探取药瓶,指甲轻弹,随手便能将所需毒药放出,手脚之灵便快捷,尚在先师和自己之上,不自禁暗暗惊佩,凝神看他身上,心念一动,已瞧出其中玄妙。
# E: E$ }, W. ^  原来他一条腰带缝成一格格的小格,匝腰一周,不下七八十格,每一格中各藏药粉。他练得熟了,手掌一伸,指甲中已挑了所需的药粉。练到这般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步,真不知花了多少功夫,如此一举手便弹出毒粉,对方怎能防备躲避?
: f+ @: ~, p  n  那鹤顶红和孔雀胆两种药粉这般散入慕容景岳的掌心,当真是迅雷不及掩耳,那容他有缩手余地?慕容景岳本已立下心意,决不容这两种剧毒的毒物再沾自己肌肤,拚着和石万嗔破脸,也要抗拒,眼见他对自己如此狠毒,宁可向小师妹屈服,师兄妹三人联手,也胜于此后受他无穷无尽的折磨。
& o9 E; ^) p" |0 q( B  那知石万嗔下毒的手法快如电闪,慕容景岳念头尚未转完,两般剧毒已沾掌心。* a2 }' D" h8 z! @
  但见一红一青的薄雾片刻间便即渗入肌肤,手掌心原有那层隐隐的青绿之色,果然登时不见,已跟平常的肌肤毫无分别。7 w: `8 U$ _6 n; W/ o! N% T$ V
  石万嗔欢叫一声:“好!”伸手便往程灵素手中的《药王神篇》抓来。程灵素竟不退缩,只是微微一笑。石万嗔五根手指将和书皮相碰,突然想起:“这丫头是那贼秃的关门弟子,书上怎能没有机关?”急忙缩手,心中暗骂:“老石啊老石,你若敢小觑了这丫头,便有十条性命,也要送在她手里了。”
- B4 O& R3 j# i+ U: C  慕容景岳掌心一阵麻一阵痒,这阵麻痒直传入心里,便似有千万只蚂蚊同时在咬啮心脏一般,颤声叫道:“小师妹快取解药给我。”) [* \7 t/ ^. g' Y1 f1 |9 l; j
  程灵素奇道:“咦,大师哥,你怎会忘了先师的叮嘱?本门中人不能放蛊,又有九种没解药的毒药决计不能使用。”慕容景岳一听此言,背上登时出了一阵冷汗,说道:“鹤顶红,孔……孔……雀胆属于九大禁药,你……你怎地用在我身上?这不是违背先师的训诲么?”
" V- \9 M' Y( }" }, n' Z: S) y, V/ j  程灵素冷冷地道:“大师哥居然还记得先师,居然还记得不可违背先师的训诲,当真是大出小妹的意料之外了。那碧蚕毒蛊是我放在你身上的么?鹤顶红和孔雀胆,是我放在你身上的么?先师谆谆嘱咐咱们,便是遇上生死关头,也决不可使用不能解救的毒药,这是本门的第一大戒。石前辈和大师哥、三师姊都已脱离本门,这些戒条,自然不必遵守。小妹可不敢忘记啊。”
( [: e$ P8 ^2 {7 b% ]' b  慕容景岳伸右手抓紧左手的脉门,阻止毒气上行,满头冷汗,已是说不出话来。薛鹊右手一翻,伸短刀在慕容景岳左手心中割了两个交差的十字,图使毒性随血外流,明知这法子解救不得,却也可使毒性稍减,一面说道:“小师妹,师父的遗著上怎么说?他老人家既传下了这三种毒物共使的法子,定然也有解救之道。”
- e  X! ]$ ]0 y1 R: E. l6 h  程灵素道:“薛三姊口中的‘师父’,是指哪一位?是小妹的师父无嗔大师呢,还是你们贤夫妇的师父石前辈?”% ]1 M! A; Q2 x, t& V
  薛鹊听她辞锋咄咄逼人,心中怒极毒骂,但丈夫的性命危在顷刻,此时有求于她,口头只得屈服,说道:“是愚夫妇该死,还望小师妹念在昔日同门之情,瞧在先师无嗔大师的面上,高抬贵手,救他一命。”
5 X5 T! ]0 H8 m  ]8 z7 [' j  程灵素翻开《药王神篇》,指着两行字道:“师姊请看,此事须怪不得我。”
! v+ b# ^) h: ]7 c* p  薛鹊顺着她手指看去,只见册上写道:“碧蚕毒蛊和鹤顶红、孔雀胆混用,剧毒入心,无法可治,戒之戒之。”薛鹊大怒,转头向石万嗔道:“师父,这书上明明写着这三种毒药混用,无药可治,你却如何在景岳身上试用?”她虽口称“师父”,但说话的神情已是声色俱厉。
6 m) l7 [7 n7 t. I  Y: Z& E9 |  《药王神篇》上达两行字,石万嗔其实并未瞧见,但即使看到了,他也决不致因此而稍有顾忌,这时听薛鹊厉声责问,如何肯自承不知,丢这个大脸?只道:“将那书给我瞧瞧,看其中还有什么古怪?”
, t7 H6 v7 ~$ D, c  薛鹊怒极,心知再有犹豫,丈夫性命不保,短刀一挥,将慕容景岳的一条手臂齐肩斩断。要知那三种毒药厉害无比,虽自掌心渗入,但这时毒性上行,单是割去手掌已然无用,幸好三药混用,发作较慢,同时他掌心并无伤口,毒药并非流入血脉,割去一条手臂,暂时保住了性命,否则早已毒发身亡。
7 r+ L; g' b3 G3 p  薛鹊是无嗔大师之徒,自有她一套止血疗伤的本领,片刻间包扎好了慕容景岳的伤口,手法极是干净利落。7 S2 E% l, ^% Q4 U; M
  程灵素道:“大师哥,三师姊,非是我有意陷害于你。你两位背叛师门,改拜师父的仇人为师,原已罪不容诛,加之害死二师哥父子二人,当真天人共愤。眼下本门传人,只有小妹一人,两位叛师的罪行,若不是小妹手加惩戒,难道任由师父一世英名,身后反而栽在他仇人和徒儿的手中?二师哥父子惨遭横死,若不是小妹出来主持公道,难道任由他二人永远含冤九泉?”% o3 F8 F/ l  k; S6 Q
  她身形瘦弱,年纪幼小,但这番话侃侃而言,说来凛然生威。
  b' E3 {. W- n$ d  胡斐听得暗暗点头,心想:“这两人卑鄙狠毒,早该杀了。”; q% ~4 n7 ~* I% B
  只听她又道:“大师哥一臂虽去,毒气已然攻心,一月之内,仍当毒发不治。两位已叛出本门,遭人毒手,本与小妹无关,只是瞧在先师的份上,这里有三粒‘生生造化丹’,是师父以数年心血制炼而成,小妹代先师赐你,每一粒可延师兄三年寿命。师兄服食之后,盼你记着先师的恩德,还请拊心自问:
5 a1 h8 w) `# C( y  到底是你原来的师父待你好,还是新拜的师父待你好?”说着从怀中取出三粒红色药丸,托在手里。( b1 ?, c7 V: ]1 e
  薛鹊正要伸手接过,石万嗔冷笑道:“手臂都已砍断,还怕什么毒气攻心?这三粒‘死死索命丹’一服下肚,那才是毒气攻心呢。”
! q% W3 ~0 y$ X- \! n6 _  程灵素道:“两位若是相信新师父的话,那么这三粒丹药原是用不着了。”说罢便要收入怀中。慕容景岳急道:“不!小师妹,请你给我。”薛鹊道:“多谢小师妹,从今而后,我二人改过自新,重做好人。”低头走到程灵素身前,取过三枚丹药,突然身形一晃,怒喝:“石万嗔,你好毒的……”一句话未说完,俯身摔倒在地。
* ]/ p9 e2 s) d3 u, Z* U  程灵素和胡斐都是大吃一惊,没见石万嗔有何动弹,怎地已下了毒手?程灵素弯下腰来,翻过薛鹊身子,要看她如何被害,是否有救,刚将她身子扳转,突然右手手腕一紧,已被薛鹊抓住。程灵素知道不好,左手待要往她头顶拍落,但右手脉门被她抓住,全身酸麻,竟是动弹不得,薛鹊右手握着短刀,刀尖已抵在程灵素胸口,喝道:“将《药王神篇》放下!”程灵素一念之仁,竟致受制,只得将《药王神篇》摔在地下。
+ z5 W. T* O; B  s  胡斐待要上前相救,但见薛鹊的刀尖抵正了程灵素的心口,只要轻轻向前一送,立时没命,心中虽是大急,却不敢动手。
* _0 j9 v( p& j+ p2 z, V  薛鹊紧紧抓着程灵素手腕,说道:“师父,弟子助你夺到《药王神篇》,请你将碧蚕毒蛊、鹤顶红、孔雀胆三种药物,放在这小贱人的掌心,瞧她是不是也救不了自己性命。”石万嗔笑道:“好徒儿,好徒儿,这法子实在高明。”取出金盒,用金匙挑了碧蚕毒蛊,两枚指甲中藏了鹤顶红和孔雀胆的毒粉,便要往程灵素掌心放落。) c( \5 N9 c' Q& ~+ R: s
  慕容景岳重伤之后,虽是摇摇欲倒,却知这是千钧一发的机会,只要程灵素掌心也受了这三种毒药,她若有解药,势须取出自疗,自己便可夺而先用,就算真的没有解药,也是报了适才之仇,叫她作法自毙,当下奋力拦在胡斐身前,防他阻挠石万嗔下毒。
4 z9 I5 F: ~, ^  ?  \% }  胡斐正当无法可施之际,突见慕容景岳抢在自己身前,左手呼的一拳,便往他面门击去。慕容景岳抬右手招架,胡斐此时情急拚命,那容他有还招余地,左手拳尚未打实,右手掌出如风,无声息的推在他胸口。这一掌虽无声响,力道却是奇重,只推得慕容景岳直向薛鹊撞去。薛鹊被他一撞,登时摔倒,可是左手仍然牢牢抓住程灵素的手腕不放。
% ]+ f2 @6 E# J/ }* L* v  胡斐纵身上前,在薛鹊的驼背心上重重踢了一脚,薛鹊吃痛不过,只得松开了程灵素的手腕。这几下犹似电光石火,实只瞬息间的事,薛鹊手掌刚被震开,石万嗔的手爪已然抓到。胡斐生怕他手中毒药碰到程灵素身子,右手急掠,在他肩头一推,石万嗔反掌擒拿,向他右手抓来。; x6 E! g& ?% s# N
  程灵素急叫:“快退!”胡斐若是施展小擒拿手中的“九曲折骨法”,原可将他手掌的五根指头立时扭断,但这人指上带有剧毒,如何敢碰?急忙后跃而避,石万嗔一抓不中,顺手将金匙掷出。跟着手指连弹,毒粉化作烟雾,喷上了胡斐的手背。
( b+ c5 H! E; S, x  胡斐不知自己已然中毒,但想这三人奸险狠毒无比,立心毙之于当场,单刀挥出,白光闪闪,全是进手招数。石万嗔虎撑未及招架,只觉左平上一凉,三报手指已被削断。他又惊又怕,右手又是一弹,弹出一阵烟雾。程灵素惊叫:“大哥,退后!”胡斐挡在程灵素身前,不敢向前追击。眼见石万嗔、慕容景岳、薛鹊一齐逃出了庙外。1 Q4 e1 V6 f) O5 q4 @
  程灵素握着胡斐的手,心如刀割,自己虽然得脱大难,可是胡斐为了相救自己,手背上已沾上了碧蚕毒蛊、鹤顶红、孔雀胆三种刚毒,《药王神篇》上说得明明白白:“剧毒入心,无药可治。”3 [. q# q2 A' ^' ~/ c
  难道挥刀立刻将他右手砍断,再让他服食“生生造化丹”,延续九年性命?三般剧毒入体,以“生生造化丹”延命九年,此后再服“生生造化丹”也是无效了。$ G. q  R! G- Z$ ^/ T; w
  他是自己在这世界上唯一亲人,和他相处了这些日子之后,在她心底,早已将他的一切瞧得比自己重要得多。这样好的人,难道便只再活九年?
' F8 F# ~' K; j5 q) L5 j  程灵素不加多想,脑海中念头一转,早已打定了主意,取出一颗白色药丸,放在胡斐口中,颤声道:“快吞下!”胡斐依言咽落,心神甫定,想起适才的惊险,犹是心有余怖,说道:“好险,好险!”见那《药王神篇》掉在地下,一阵秋风过去,吹得书页不住翻转,说道:“可惜没杀了这三个恶贼!
- |. ]" Q# W* f) {; y* v  幸好他们也没将你的书抢去。二妹,倘若你手上沾了这三种毒药,那可怎么办?”+ ?6 [5 g& _* M$ B/ ^4 `) L% Q
  程灵素柔肠寸断,真想放声痛哭,可是却哭不出来。
$ V! P4 m5 h$ v! n  w  胡斐见她脸色苍白,柔声道:“二妹,你累啦,快歇一歇吧!”程灵素听到他温柔体帖的说话,更是说不出的伤心,哽咽道:“我……我……”6 O! E5 f" l! e& _+ R
  胡斐忽觉右手手背上略感麻痒,正要伸左手去搔,程灵素一把抓住了他左手手腕,颤声道:“别动!”胡斐觉得她手掌冰凉,奇道:“怎么?”突然间眼前一黑,咕咚一声,仰天摔倒。* P: s: j3 d7 f4 m6 @. K
  胡斐这一交倒在地下,再也动弹不得,可是神智却极为清明,只觉右手手背上一阵麻,一阵痒,越来越是厉害,惊问:“我也中了那三大剧毒么?”
$ |3 K3 D( n8 Y. {; K6 I  程灵素泪水如珍珠断线般顺着面颊流下,扑簌簌的滴在胡斐衣上,缓缓点了点头。胡斐见此情景,不禁凉了半截,暗想:“她这般难过,我身上所中剧毒,定是无法救治了。”刹时之间,心头涌上了许多往事:商家堡中和赵半山结拜、佛山北帝庙中的惨剧、潇湘道上结识袁紫衣、洞庭湖畔相遇程灵素,以及掌门人大会、红花会群雄、石万嗔……这一切都是过去了,过去了……$ D* _( t  G) p
  他只觉全身渐渐僵硬,手指和脚趾寒冷彻骨,说道:“二妹,生死有命,你也不必难过。只可惜你一个人孤苦伶仃,做大哥的再也不能照料你了。那金面佛苗人凤虽是我的杀父之仇,但他慷慨豪迈,实是个铁铮铮的好汉子。我……我死之后,你去投奔他吧,要不然……”说到这里,舌头大了起来,言语模糊不清,终于再也说不出来了。
" W5 |8 ?6 g. p% E8 v& G6 M  程灵素跪在他身旁,低声道:“大哥,你别害怕,你虽中三种剧毒,但我有解救之法。你不会动弹,不会说话,那是服了那颗麻药药丸的缘故。”胡斐听了大喜,眼睛登时发亮。
8 [# A0 ?3 T% }& m3 w  T  程灵素取出一枚金针,刺破他右手手背上的血管,将口就上,用力吮吸。胡斐大吃一惊,心想:“毒血吸入你口,不是连你也沾上了剧毒么?”可是四肢寒气逐步上移,全身再也不听使唤,哪里挣扎得了。' M: K6 r4 X5 @( K0 z5 z1 _
  程灵素吸一口毒血,便吐在地下,若是寻常毒药,她可以用手指按捺,从空心金针中吸出毒质,便如替苗人凤治眼一般,但碧蚕毒蛊、鹤顶红、孔雀胆三大剧毒入体,又岂是此法所能奏效?她直吸了四十多口,眼见吸出来的血液已全呈鲜红之色,这才放心,吁了一口长气,柔声道:“大哥,你和我都很可怜。你心中喜欢袁姑娘,那知道她却出家做了尼姑……我……我心中……”/ O6 n+ {* P; j- [! L' U0 V
  她慢慢站起身来,柔情无限的瞧着胡斐,从药囊中取出两种药粉,替他敷在手背,又取出一粒黄色药丸,塞在他口中,低低地道:“我师父说中了这三种剧毒,无药可治,因为他只道世上没有一个医生,肯不要自己的性命来救活病人。大哥,他不知我……我会待你这样……”! r3 g9 i, [- U/ a# q
  胡斐只想张口大叫:“我不要你这样,不要你这样!”但除了眼光中流露出反对的神色之外,实在无法表示。
! i( Y4 |- v+ u$ y( n+ F  程灵素打开包裹,取出圆性送给她的那只玉凤,凄然瞧了一会,用一块手帕包了,放在胡斐怀里。再取出一枝蜡烛,插在神像前的烛台之上,一转念间,从包中另取一枝较细的蜡烛,拗去半截,晃火摺点燃了,放在后院天井中,让蜡烛烧了一会,再取回来放在烛台之旁,另行取一枝新烛插上烛台。
3 d) }4 P% B& {3 T+ C  胡斐瞧着她这般细心布置,不知是何用意,只听她道:“大哥,有一件事我本来不想跟你说,以免惹起你伤心。现下咱们要分手了,不得不说。在掌门人大会之中,我那狠毒的师叔和田归农相遇之时,你可瞧出蹊跷来么?他二人是早就相识的。田归农用来毒瞎苗大侠眼睛的断肠草,定是石万嗔给的。你爹爹妈妈所以中毒,那毒药多半也是石万嗔配制的。”
# X. q0 Z8 i/ H! m  胡斐心中一凛,只想大叫一声:“不错!”
! Z" E4 P9 ^1 A% V* O  程灵素道:“你爹爹妈妈去世之时,我尚未出生,我那几个师兄师姊,也还年纪尚小,未曾投师学艺。那时候当世擅于用毒之人,只有先师和石万嗔二人。苗大侠疑心毒药是我师父给的,因之和他失和动手,我师父既然说不是,当然不是了。我虽疑心这个师叔,可是并无佐证,本来想慢慢查明白了,如果是他,再设法替你报仇。今日事已如此,不管怎样,总之是要杀了他……”说到这里,体内毒性发作,身子摇晃了几下,摔在胡斐身边。
% ]+ v0 R) B9 C; ?! p( K; t; P  胡斐见她慢慢合上眼睛,口角边流出一条血丝,真如是万把钢锥在心中钻刺一般,张口大叫:“二妹,二妹!”可是便如深夜梦魇,不论如何大呼大号,总是喊不出半点声息,心里虽然明白,却是一根小指头儿也转动不得。  Z' \4 y" A, Z! ]* H$ O% g/ o/ N* R
  便是这样,胡斐并肩和程灵素的尸身躺在地下,从上午挨到下午,又从下午挨到黄昏。要知那碧蚕毒蛊、鹤顶红、孔雀胆三大剧毒的毒性何等厉害,虽然程灵素替他吸出了毒血,但毒药已侵入过身体,全身肌肉僵硬,非等一日一夜,不能动弹。这几个时辰中他心中之苦,真非常人所能想象。3 y) S2 j0 {- d* A' W' i
  眼见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他身子兀自不能转动,只知程灵素躺在自己身旁,可是想转头瞧她一眼,却是不能。
5 f. ?9 n$ @2 L" L  又过了两个多时辰,只听得远处树林中传来一声声枭鸣,突然之间,几个人的脚步声悄悄到了庙外。只听得一人低声道:“薛鹊,你进去瞧瞧。”正是石万嗔的声音。9 {2 z8 N4 p0 x) L% F! {
  胡斐暗叫:“罢了,罢了!我一动也不能动,只有静待宰割的份儿。二妹啊二妹,你为了救我性命,给我服下麻药,可是药性太烈,不知何时方消,此刻敌人转头又来,我还是要跟你同赴黄泉。虽然死不足惜,可是这番大仇,却是再难得报了。”其实此时麻药的药性早退,他所以肌肉僵硬有如死尸,全是三大剧毒之故。& x3 R, _6 q. u" q
  只听得薛鹊轻轻闪身进来,躲在门后,向内张望。她不敢晃亮火摺,黑暗中却又瞧不见什么,侧耳倾听,但觉寂无声息,便回出庙门,向石万嗔说了。' w% `# }( Z/ K3 k/ Q
  石万嗔点头道:“那小子手背上给我弹上了三大剧毒,这当儿不是命赴阴曹,便是一条手臂齐肩切了下来。剩下那小丫头一人,何足道哉!就只怕两个小鬼早已逃得远了。”他话是这么说,仍是不敢托大,取出虎撑呛啷啷的摇动,护住前胸,这才缓步走进庙门。
/ v" v$ o( [3 {. q7 _! y  \  走到殿上,黑暗中只见两个人躺在地下,他不敢便此走近,拾起一粒石子,向两人投去,只见两人仍是一动不动,当下晃亮火摺一看,见地下那两人正是胡斐和程灵素。眼见两人全身僵直,显已死去多时。石万嗔大喜,一探程灵素鼻息,早已颜面冰冷,没了呼吸,再伸手去探胡斐鼻息时,胡斐双目紧闭,凝住呼吸。  l. E' j1 a+ ?2 G% E. j
  石万嗔为人也当真郑重,只觉他颜面微温,并未死透,随手取出一根金针,在程胡两人手心中各自刺了一下,他们若是乔装假死,这么一刺,手掌非颤动不可。程灵素真的已死,胡斐肌肉尚僵,金针虽刺入他掌心知觉做为锐敏之处,亦是绝无反应。
+ q9 ^6 [2 ?& r  慕容景岳恨恨的道:“这丫头吮吸情郎手背的毒药,岂不知情郎没救活,连带送了自己的性命。”
3 F* R" @1 m" t; e2 `* e" J  石万嗔急于找那册《药王神篇》,眼见火摺将要烧尽,便凑到烛台上去点蜡烛。火焰刚和烛芯相碰,心念一动:“这枝蜡烛没点过,说不定有什么古怪。”见烛台下放着半截点过的蜡烛,心想:“这半截蜡烛是点过的,定然无妨。”于是拔下烛台上那枝没点过的蜡烛,换上半截残烛,用火摺点燃了。
* Z  {9 f" `4 `! E  烛光一亮,三人同时看到了地下的《药王神篇》,齐声喜呼。石万嗔撕下一块衣襟,垫在手上,这才隔着布料将册子拾起。凑到烛火旁翻书一看,只见密密写着一行行的蝇头小楷,果然是各种医术和药性,但略一检视,其中治病救伤的医道占了九成以上。说到毒药之时,要旨也阐述解毒救治,至于如何炼毒施毒,以及诸般种植毒草、培养毒虫之法,却说的极为简略。原来无嗔大师晚年深悔一生用毒太多,以致在江湖上得了个“毒手药王”的名号,是以传给弟子的遗书,名为《药王神篇》,乃是一部济世救人的医书。
* X1 M+ j8 H* l+ y: h8 S5 X  石万嗔、慕容景岳、薛鹊三人处心积虑想要劫夺到手的,原想是一部包罗万有、神奇奥妙的“毒经”,此时一看,竟是一部医书,纵然其中所载医术精深,于他却是全无用处,石万嗔自是大失所望。
$ M; d2 A" |3 Y6 m( C( H  他凝思片刻,对薛鹊道:“你搜搜那死丫头的身边,是否另有别的书册。这一部只是医书,没什么用。”说着随手扔在神台之上。薛鹊一搜程灵素的衣衫和包裹,道:“没有了。”
, z8 B) V+ U6 g7 W  慕容景岳猛地想起一事,道:“我那师父善写隐形字体,莫非……”这句话一出口,登时好生后悔,暗想:“该死!该死!我何必说了出来?任他以为此书无用,我捡回去细细探索,岂不是好?”但石万嗔何等机伶,立时醒悟,说道:“不错!”又拣起那部《药王神篇》。/ `! F; C7 \6 k3 v, i. W3 [0 g
  一转身间,只见慕容景岳和薛鹊双膝渐渐弯曲,身子软了下来,脸上似笑非笑,神情极是诡异。石万嗔大吃一惊,叫道:“怎么啦?七心海棠,七心海棠?难道死丫头种成了七心海棠?这……这蜡烛……”
3 b+ K& e. }0 `' f  脑海中犹如电光一闪,想起了少年时和无嗔同门学艺时的情景。有一天晚上,师父讲到天下的毒物之王,他说鹤顶红、孔雀胆、墨蛛汁、腐肉膏、彩虹菌、碧蚕卵、蝮蛇涎、番木鳖、白薯芽等等,都还不是最厉害的毒物,最可怕的是七心海棠。这毒物无色无臭,无影无踪,再精明细心的人也防备不了,不知不觉之间,已是中毒而死。死者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似乎十分平安喜乐。师父曾从海外得了这七心海棠的种子,可是不论用什么方法,都是种它不活。那天晚上,师兄和他自己都向师父讨了九粒七心海棠的种子。师父微笑道:“幸好这七心海棠难以培植,否则世上还有谁能得平安。”) l- H, i, |9 y( ^! m
  瞧慕容景岳和薛鹊的情状,正是中了七心海棠之毒,他立即屏住呼吸,伸手按住口鼻,正想细察毒从何来,突然间眼前一黑,再也瞧不见什么。一瞬之间,他还道是蜡烛熄灭,但随即发觉,却是自己双眼陡然间失明。8 }( o$ c2 A( A1 [- a; ?# k
  “七心海棠!七心海棠!”他知道幸亏在进庙之前,口中先含了化解百毒的丹药,七心海棠的毒性一时才不致侵入脏腑,但双目己然抵受不住,竟自盲了。; }1 H3 `# _' T
  胡斐事先却给程灵素喂了抵御七心海棠毒性的解药,双目无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眼见慕容景岳和薛鹊慢慢软倒,眼见石万嗔双手在空中乱抓乱扑,大叫:“七心海棠,七心海棠!”冲出庙去。只听他凄厉的叫声渐渐远去,静夜之中,虽然隔了良久,还听得他的叫声隐隐从旷野间传来,有如发狂的野兽呼叫一般:“七心海棠!七心海棠!”( O7 }4 V  ?3 a8 G+ g6 T, Z2 @  n
  胡斐身旁躺着三具尸首,一个是他义结金兰的小妹子程灵素,两个是他义妹的对头、背叛师门的师兄师姊。破庙中一枝黯淡的蜡烛,随风摇曳,忽明忽暗,他身上说不出的寒冷,心中说不出的凄凉。9 h& L/ {- z) x5 i+ t- W6 Z8 q
  终于蜡烛点到了尽头,忽地一亮,火焰吐红,一声轻响,破庙中漆黑一团。
: _2 t6 z; x! j$ n* C& b  胡斐心想:“我二妹便如这蜡烛一样,点到了尽头,再也不能发出光亮了。她一切全算到了,料得石万嗔他们一定还要再来,料到他小心谨慎不敢点新蜡烛,便将那枚混有七心海棠花粉的蜡烛先行拗去半截,诱他上钩。她早已死了,在死后还是杀了两个仇人。她一生没害过一个人的性命,她虽是毒手药王的弟子,生平却从未杀过人。她是在自己死了之后,再来清理师父的门户,再来杀死这两个狼心狗肺的师兄师姊。) ^' M5 @, k8 G# b# }
  “她没跟我说自己的身世,我不知她父亲母亲是怎样的人,不知她为什么要跟无嗔大师学了这一身可惊可怖的本事。
0 O1 z; A0 s. S! t! o  我常向她说我自己的事,她总是关切的听着。我多想听她说说她自己的事,可是从今以后,那是再也听不到了。2 `# W2 y) X0 |
  “二妹总是处处想到我,处处为我打算。我有什么好,值得她对我这样?值得她用自己的性命,来换我的性命?其实,她根本不必这样,只须割了我的手臂,用他师父的丹药,让我在这世界上再活九年。九年的时光,那是足够足够了!我们一起快快乐乐的度过九年,就算她要陪着我死,那时候再死不好么?”5 G- W, s/ i& v, N- n; e
  忽然想起:“我说‘快快乐乐’,这九年之中,我是不是真的会快快乐乐?二妹知道我一直喜欢袁姑娘,虽然发觉她是个尼姑,但思念之情,并不稍减。那么她今日宁可一死,是不是为此呢?”
6 i  n( B& i  A( b+ I1 t8 c7 k  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心中思潮起伏,想起了许许多多事情。程灵素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当时漫不在意,此刻追忆起来,其中所含的柔情蜜意,才清清楚楚的显现出来。
2 {5 E( F9 S" J$ w  W+ ~9 [  “小妹子对情郎——恩情深,
0 Y- Z3 ?- U3 _- |1 ^  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 ^  M- M- M" s- F5 U& Q$ s, i
  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
( {1 @% J8 d2 Z4 @7 A; x9 Y% E4 x! D  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1 p5 S/ Y* }0 O4 }
  王铁匠那首情歌,似乎又在耳边缠绕,“我要待她好,可是……可是……她已经死了。她活着的时候,我没待她好,我天天十七八遍挂在心上的,是另一个姑娘。”
, H& A/ r( T' u# g" @+ ?  天渐渐亮了,阳光从窗中射进来照在身上,胡斐却只感到寒冷,寒冷……
  I0 ?, Z7 G* c5 j8 h- t  终于,他觉到身上的肌肉柔软起来,手臂可以微微抬一下了,大腿可以动一下了。他双手撑地,慢慢站起身来,深情无限地望着程灵素。突然之间,胸中热血沸腾。“我活在这世上有什么意思?二妹对我这么多情,我却是如此薄幸的待她!我不如跟她一齐死了!”
. E' X3 \6 D* H, M9 S  但一瞥眼看到慕容景岳和薛鹊的尸身,立时想起:“爹娘的大仇还未报,害死二妹的石万嗔还活在世上。我这么轻生一死,什么都撒手不管,岂是大丈夫的行径?”
' S/ Y$ R1 x% s% _2 r  ]+ W  却原来,程灵素在临死之时,这件事也料到了。她将七心海棠蜡烛换了一枝细身的,毒药份量较轻的,她不要石万嗔当场便死,要胡斐慢慢的去找他报仇。石万嗔眼睛瞎了,胡斐便永远不会再吃他的亏。她临死时对胡斐说道,害死他父母的毒药,多半是石万嗔配制的。那或许是事实,或许只是猜测,但这足够叫他记着父母之仇,使他不致于一时冲动,自杀殉情。( r9 a  N: z6 p( V5 }
  她什么都料到了,只是,她有一件事没料到。胡斐还是没遵照她的约法三章,在她危急之际,仍是出手和敌人动武,终致身中剧毒。
+ \2 ^, G. L- Y; x+ H1 E  又或许,这也是在她意料之中。她知道胡斐并没爱她,更没有像自己爱他一般深切的爱着自己,不如就是这样了结。用情郎身上的毒血,毒死了自己,救了情郎的性命。! y7 ~7 E& f: Y
  很凄凉,很伤心,可是干净利落,一了百了,那正不愧为“毒手药王”的弟子,不愧为天下第一毒物“七心海棠”的主人。
" b+ v: d1 q: t# m  少女的心事本来是极难捉摸的,像程灵素那样的少女,更加永远没人能猜得透到底她心中在想些什么。" j; A/ b; S" S0 g% ]
  突然之间,胡斐明白了一件事:“为什么前天晚上在陶然亭畔,陈总舵主祭奠那个墓中姑娘时竟哭得那么伤心?”原来,当你想到最亲爱的人永远不能再见面时,不由得你不哭,不由得你不哭得这么伤心。* ^# Z+ ]. O& w) a  e6 Y5 o
  他将程灵素和马春花的尸身搬到破庙后院。心想:“两人尸身上都沾着剧毒,须得小心,别沾上了。我还没报仇,可死不得!”生起柴火,分别将两人火化了。他心中空空洞洞,似乎自己的身子,也随着火焰成烟成灰,随手在地下掘了个大坑,把慕容景岳和薛鹊夫妇葬了。
7 [- q: @' l' f6 b, Z( C$ A  眼见日光西斜,程灵素和马春花尸骨成灰,于是在庙中找了两个小小瓦坛,将两人的骨灰收入坛内,心想:“我去将二妹的骨灰葬在我爹娘坟旁,她虽不是我亲妹子,但她如此待我,岂不比亲骨肉还亲么?马姑娘的骨灰,要带去湖北广水,葬在徐大哥的墓旁。”
! E# U# X# s; {7 {2 g5 I3 ]5 _  回到厢房,但见程灵素的衣服包裹兀自放在桌上,凝目瞧了良久,忍不住又掉下泪来。0 u8 N& n+ K7 s0 {; u. w
  隔了半晌,这才伸手收拾,见到包中有几件易容改装的用具,胶水假须,一概具备,心想:“我若坦然以本来面目示人,走不上一天,便会遇上福康安派出来追捕的鹰爪,虽然不怕,但一路斗将过去,如何了局?”于是脸上搽了易容药水,粘上三绺长须,将两只骨灰坛包入包裹,扬长出庙。
- E- \) T) r) ^  他一路向南追踪石万嗔。这日中午,在陈官屯一家饭铺中打尖,刚坐定不久,只听得靴声橐橐,走进四名武官来。领先一人瘦长身材,正是鹰爪雁行门的曾铁鸥。胡斐心下微微一惊,侧过了头,心想自己虽已乔装改扮,他未必认得出来,但此人甚是精明,说不定会给他瞧出破绽。
7 H0 c. n7 F( S( E) `  x. f5 l  饭铺中的店小二手忙脚乱,张罗着侍候四位武官。8 Q& a% w' H# ~
  胡斐心想:“这四人出京南下,多半和我的事有关,倒要听他们说些什么。”可是曾铁鸥等四人风花雪月,尽说些没要紧之事,只听得他好生纳闷。便在此时,忽听得店外青石板上笃笃声响,有个盲人以杖探地,慢慢走了进来。) w0 l5 Y8 [; D7 |& z2 {6 p
  那人一进饭铺,胡斐心中怦怦乱跳,这几日来他一路打探石万嗔的踪迹,追寻而来,查知他相距已经不远,此人盲了双眼,行走不快,迟早终须追上,不料竟在这个镇上的饭店中狭路相逢。只见他衣衫褴褛,面目憔悴,左手兀自摇着那只走方郎中所用的虎撑。
, O/ @: Q" o7 w; U) x) O  他摸索到一张方桌,再摸到桌边的板凳,慢慢坐了下来,说道:“店家,先打一角酒来。”店小二见他是个乞儿模样,没好气的问道:“你要喝酒,有银子没有?”石万嗔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店小二道:“好,我去打酒给你。”
/ J0 m% ~" ?  i6 U  石万嗔一走进饭铺,曾铁鸥便向三个同伴大打手势,示意要上前捉拿。那日掌门人大会之中,程灵素口喷毒烟,使得人人肚痛,群豪疑心福康安在酒水中下毒,福康安等却认定是这“毒手药王”做了手脚。因此福康安派遣大批武官卫士南下,交代了三件要务:第一是追捕红花会群雄和胡斐、程灵素、马春花一行人,寻回福康安的两个儿子,这是第一件要事;第二是捉拿拆散掌门人大会的“罪魁祸首”石万嗔;第三是捉拿得悉重大阴私隐秘的汤沛及尼姑圆性。' [6 m% K. y( [- e' t% h
  这时曾铁鸥眼见石万嗔双目已盲,心下好生喜欢,但犹恐他是假装,慢慢站起身来,说道:“店家,怎地你店里桌椅这么少?要找个座头也没有?”一面说,一面向店小二作手势,命他不可作声。另一名武官接口道:“张掌柜的,今儿做什么生意,到陈官屯来啊?”曾铁鸥道:“还不是运米来么?李掌柜,你生意好?”那武官道:“好什么?左右混口饭吃罢啦。”
" a# J$ ^3 ^2 o  两人东拉西扯的说了几句。曾铁鸥道:“没座位啦,咱们跟这位大夫搭个座头。”说着便打横坐在石万嗔的桌旁。# I1 l( i: a( L" t0 q. N7 S
  其实饭店中空位甚多,但石万嗔并不起疑,对两人也不加理睬。曾铁鸥才知他是真盲,胆子更加大了,向另外两名武官招手道:“赵掌柜,王掌柜,一起过来喝两盅吧,小弟作东。“那两名武官道:“叨扰,叨扰!”也过来坐在石万嗔身旁。
0 i, o8 m3 L4 I) L, o, v$ S  石万嗔眼睛虽盲,耳音仍是极好,听着曾铁鸥等四人满嘴北京官腔,并非本地口音,说的是做生意,但没讲得几句。
+ P9 z. {0 g5 h& B5 i  k  便露出了马脚。他微一琢磨,已猜到了八九分,站起身来,说道:“店家,我今儿闹肚子,不想吃喝啦,咱们回头见。”曾铁鸥按住他肩头,笑道:“大夫你不忙,咱们喝几杯再走。”石万嗔知道脱身不得,微微冷笑,便又坐下。
6 E2 F2 Q# W9 R1 p; T  一会儿酒菜端了上来,曾铁鸥斟了一杯酒,道:“大夫,我敬你一杯。”石万嗔道:“好好!”举杯喝干,道:“我也敬各位一杯。”右手提着酒壶,左手摸索四人的酒杯,替每人斟上一杯,斟酒之时,指甲轻弹,在各人酒杯中弹上了毒药,手法便捷,却是谁也没瞧出来。
( W) q+ }7 v% b' j1 C' y( e! Q0 k  可是他号称“毒手药王”,曾铁鸥虽然没见下毒,如何敢喝他所斟之酒,轻轻巧巧的,便将自己一杯酒和石万嗔面前的一杯酒换过了。
0 B- W. j- h1 o- G, W  这一招谁都看得分明,便只石万嗔没法瞧见。
8 V5 y! R" t% \) b* s5 ^( S  胡斐心中叹息:“你双眼已盲,还在下毒害人,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我又何必再出手杀你?”6 |/ N% z; P; W5 x; v- o
  他站起身来,付了店帐。只听曾铁鸥笑道:“请啊,请啊,大家干了这杯!”四名武官脸露奸笑,手中什么也没有,一齐说道:“干杯!”只见石万嗔拿着他下了毒药的一杯酒,嘴角边露出一丝狡猾的微笑。胡斐知他料定这四名武官转眼便要毒发身亡,是以兀自还在得意,见到石万嗔这般情状,心中忽生怜悯之感,大踏步走出了饭店。) U! z+ {* G( ^' v% ?* Y* d
  数日之后,到了沧州乡下父母的坟地。当他幼时,每隔几年,平四叔便带他前来扫墓。三年前他又曾来过一次。每次到这地方,他总要在父母墓前呆呆坐上几天,想着各种各样的事情:如果爹爹妈妈这时还活着……如果他们瞧见我长得这么高大了……如果爹爹见我这么使刀,不知会说什么……。2 Z9 z7 I$ K; @. M- ~
  这日他来到墓地时,天色已经向晚,远远瞧见一个穿淡蓝衫子的女人,一动不动的站在他父母墓旁。这块墓地中没别的坟墓,“难道这女子竟是我父母的相识?”
9 P$ B) C2 W; h# K" w  他心中大奇,慢慢走近,只见那女子是个相貌极美的中年妇人,一张瓜子脸儿,秀丽出众,只是脸色过于苍白,白得没半点血色。她见胡斐走来,也是微感讶异,抬起了头瞧着他。# ~: P! A' j& q
  这时胡斐离北京已远,途中不遇追骑,已不再乔装,回复了本来面目,但风尘仆仆,满身都是泥灰。那女子见是个不相识的少年,也不在意,转过了头去。
) |, I% |+ D) J- H3 [  这么一转头,胡斐却认出她来——她是当年跟着田归农私奔的苗人凤之妻。当年在商家堡,苗人凤的女儿大叫“妈妈”,张开了双臂要她抱,她却硬起心肠,转过了头去。她的相貌胡斐已记不起了。但这么狠心一转头,他永远都忘不了。; }9 l9 l8 T9 j
  他忍不住冷冷地道:“苗夫人,你独个儿在这里干什么?”
5 x0 B7 r6 Y) C0 N5 d7 L9 P% Q4 `  她陡然听到“苗夫人”三字,全身一震,慢慢回过身来,脸色更加白了,颤声道:“你……你怎知道我……”说了这几个字,缓缓低下了头,下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9 _* O) u) ~3 _" `9 R; F6 _! l
  胡斐道:“我出世三天,父母便长眠于地下,终身不知父母之爱,但比起你的女儿来,我还是快活得多。那天商家堡中,你硬着心肠不肯抱女儿一抱……不错,我比你的女儿是快活得多了。”; ^! n* G4 a& Q1 W9 p+ r7 D  [8 y
  苗夫人南兰身子摇摇欲倒,道:“你……你是谁?”
6 G$ ?! J" R" x3 ^' a3 t; h  胡斐指着坟墓,说道:“我是到这里来叫一声‘爹爹,妈妈!’只因他们死了,这才不答我,这才不抱我。”南兰道:“你是胡大侠胡一刀……的……的令郎?”胡斐道:“不错,我姓胡名斐。我见过金面佛苗大侠,也见过他的女儿。”南兰低声道:“他们……他们很好吧?”
, g2 P) t' a$ F- Y+ o: E# x  胡斐斩钉截铁地道:“不好!”' S' m# D; |( X; s# T: M8 U2 {0 H
  南兰走上一步,道:“他们怎么啦?胡相公,求求你,求你跟我说。”胡斐道:“苗大侠为奸人所害,瞎了双目。苗姑娘孤苦伶仃,没妈妈照顾。”南兰惊道:“他……他武功盖世,怎能……”' d( M7 Z! {1 A7 K$ [- V
  胡斐大怒,厉声道:“在我面前,你何必假惺惺装模作样?
$ _- w# a. w3 ^  l7 f& r  田归农行此毒计,难道不是出于你的奸谋?此处若不是我父母的坟墓所在,我一刀便将你杀了。你快快走开吧!”2 P5 U2 I" c" P0 Q" W4 r6 N
  南兰颤声道:“我……我确是不知。胡相公,这时候他已好了吗?”
4 y+ p( M. d% s. L  胡斐见她脸色极是诚恳,不似作伪,但想这女子水性杨花、奸滑凉薄,什么样子都装得出,不愿跟她多说,哼了一声,转身便走。南兰喃喃的道:“他……他竟被人弄瞎了眼睛,兰儿,我苦命的兰儿……”突然间翻身摔倒,晕了过去。
5 z) Y$ R/ ?- z1 U4 Q  胡斐听得声响,回头一看,倒吃了一惊,微一踌躇,过去一探她鼻息,竟是真的气厥,脉息微弱,越跳越慢,若是不加施救,立即便要身亡。他万不料到这个无情无义的女子竟会如此,当下捏她的人中,在她胁下推拿。
* w* x* L- j4 b! r  过了良久,南兰才悠悠醒转,低声道:“胡相公,我死不足惜,只求你告我实情,他和我兰儿到底怎样了?”胡斐道:“难道你还关怀他们?”
; {' q6 b7 I6 c: g2 r  南兰道:“说来你定然不信。但这几年来,我日日夜夜,想着的便是这两个人。我自知已不久人世,只盼能再见他们一面,可是我哪里又有面目再去见他父女?今日我到这里来,因为苗大哥当年和我成婚不久,便带着我到这里,来祭奠令尊令堂,苗大哥说他一生之中,便只佩服胡大侠夫妇两人。当年在这墓前,他跟我说了许多话……”, P1 u- V/ b2 f1 D5 R0 X
  胡斐见她情辞真挚,确非虚假,他人虽粗豪,心肠却软,便道:“好,我便跟你说一说苗大侠父女的近状。”于是将苗人凤如何双目中毒、如何力败强敌等情简略说了,只是自己如何从旁援手,却轻轻一言带过。南兰絮絮询问苗人凤和苗若兰父女的起居饮食,对苗若兰相貌如何、喜欢什么等等,问得更是仔细。但胡斐在苗家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对这个小姑娘的情状,却是说不上什么。1 Z6 u7 \5 G+ o/ s
  他一直说到夕阳西下,南兰意犹未足,兀自问个不休。胡斐说到后来,实已无话可答,南兰问他,她女儿穿什么样的衣服,是绸的还是布的?是她父亲到店中买来,还是托人缝制?穿了合不合身?好不好看?$ ?% D+ ]  Z6 e% }) ]9 b
  胡斐叹了口气,说道:“我都不知道。你既是这样关心,当年又何必……”站起身来,道:“我要投店去啦。本来今日我要来埋葬义妹的骨灰,此刻天色已晚,只好明天再来!”南兰道:“好,明天我也来。”胡斐道:“不!我再也没什么话跟你说了。”他顿了一顿,终于问道:“苗夫人,我爹爹妈妈,是死在苗人凤手下的,是不是?”
6 N0 G( W- Z+ F- A- b' q; v* g  南兰缓缓点了点头,道:“他……他曾跟我说起此事……,不过,这是……”4 u: l0 n" e2 t
  正说到这里,忽听得远处有人叫道:“阿兰,阿兰!……阿兰,阿兰!你在哪里?”胡斐和南兰一听,同时脸色微变,原来那正是田归农的叫声。- E$ I# P2 q+ L2 @9 u- T
  南兰道:“他找我来啦!明儿一早,请你再到这里,我跟你说令尊令堂的事。”胡斐道:“好,明日一早,一准在此会面。”他不愿跟田归农朝相,隐身在坟墓之后,心想:“明日问明爹爹妈妈身故的真相,若是当真和田归农这奸贼有关,须饶他不得。料想苗夫人定要替他遮掩隐瞒,但我只要细心查究,必能瞧出端倪。只不知田归农到沧州来,却是为了何事?”
- V  W. U; ]% D' A5 R  只见南兰快步走出墓地,却不是朝着田归农叫声的方向走去,待走出数十丈远,只听得田归农还在不住口的呼唤:
+ V% U( H$ B& E2 @; r  “阿兰,阿兰,你在不在这儿?”南兰才应道:“我在这里。”田归农“啊”了一声,循声奔去。南兰道:“我随便走走,你也不许,便管得我这么紧。”隐隐约约听得田归农陪笑道:“谁敢管你啦?我记挂着你啊。这儿好生荒凉,小心别吓着了……”两人并肩远去,再说些什么,便听不见了。' k4 w" Q5 v# h/ @* j
  胡斐心想:“天色已晚,不如便在这里陪着爹娘睡一夜。”' J7 N9 Z% _7 `2 m9 M
  从包裹取出些干粮吃了,抱膝坐于墓旁,沉思良久,秋风吹来,微感凉意。墓地上黄叶随风乱舞,一张张扑在他脸上身上,直到月上东山,这才卧倒。- W8 r' W8 _( a: u) C
  睡到中夜,忽听得马蹄击地之声,远远传来,胡斐一惊而醒,心道:“半夜三更,还有谁在荒郊驰马?”只听得蹄声渐近,那马奔得甚是迅捷。待得相距约有两三里路,蹄声缓了,跟着是一步一步而行,似乎马上乘客已下了马背,牵着马在找寻什么。胡斐听得那马正是向自己的方向而来,当下缩在墓后的长草之中,要瞧来的是谁。) F4 T4 ~( ^& e4 a# I
  新月之下,只见一个身材苗条的人影牵着马慢慢走近,待那人走到墓前十余丈时,胡斐看得明白,那人缁衣圆帽,正是圆性。" k$ \' V5 }; Y. k& z
  他一颗心剧烈跳动,但觉唇干舌燥,手心中都是冷汗,要想出声呼唤,不知如何,竟是叫不出声来,霎时间思如潮涌:5 u6 T2 Y" b" [  X& R9 I
  “她到这里来做什么?她是知道我在这里么?是无意中到这儿呢,还是为了寻我而来?”9 A! q- R# v' Y! x/ L0 A
  只听得圆性轻轻念着墓碑上的字道:“辽东大侠胡一刀夫妇之墓!”幽幽叹了口气,道:“是这里。”在墓前仔细察看,自言自语道:“墓前并无纸灰,那么他还没来扫过墓……”突然之间,剧烈咳嗽起来,越咳越是厉害,竟是不能止歇。
/ v' J3 @. I' [& ?- x1 B0 Y. k1 T0 w  只听得她咳了好半晌,才渐渐止了,轻轻的道:“倘若当年我不是在师父跟前立下重誓,终身伴着你浪迹天涯,行侠仗义,岂不是好?唉,胡大哥,你心中难过。但你知不知道,我可比你更是伤心十倍啊?”
# H  W9 j9 B0 V: F/ b3 k9 M9 P  胡斐和她数度相遇,见她总是若有情若无情,哪里听到过她吐露心中真意?若不是她只道荒野之中定然无人听见,也决不会泄漏心中的郁积。圆性说了这几句话,心神激荡,倚着墓碑,又大咳起来。. O4 q, [4 ?3 k* G, G
  胡斐再也忍耐不住,纵身而出,柔声道:“怎地受了风寒?要保重才好。”! J$ Q/ [2 \7 k6 Y2 H
  圆性大吃一惊,退了一步,双掌交叉,一前一后,护在胸前,待得看清楚竟是胡斐,不由得满脸通红。. S# [  E  h$ Q% b
  过了一会,圆性道:“你……你这轻薄小子,怎地……怎地躲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偷听人家说话?”6 p5 B+ M8 O1 L* ?- \0 T, x' {; [
  胡斐心中如沸,再也不顾忌什么,大声道:“袁姑娘,我对你的一片真心,你也决非不知。你又何必枉然自苦?我跟你一同去禀告尊师,还俗回家,不做这尼姑了。你我天长地久,永相厮守,岂不是好?”
: Z$ `& A. r" x$ I! P  圆性抚着墓碑,咳得弯下了腰,抬不起身来。胡斐甚是怜惜,走近两步,柔声道:“你不用烦恼啦……”忽见她一声咳嗽,吐出一口血来,不禁一惊,道:“怎地受了伤?”
6 [  L% \: l+ @! Z  圆性道:“是汤沛那奸贼伤的。”胡斐怒道:“他在哪里?我这便找他去。”圆性道:“我已杀了他。”2 t1 j0 q* }8 j) L+ ?
  胡斐大喜,道:“恭喜你手刃大仇。”随即又问:“伤在哪里,快坐下歇一歇。”扶着她慢慢坐下。又道:“你既已受伤,就该好好休养,不可鞍马劳顿,连夜奔波。”" t. U5 e9 n0 p" c* i' C& X
  圆性转过头来,向他看了一眼,心中在说:“我何尝不知该当好好休养,若不是为了你,我何必鞍马劳顿,连夜奔波?”
/ c' b4 C* v2 r  问道:“程家妹子呢?怎么不见她啊?”2 y0 q8 E8 _% [# {' u5 n5 q& J
  胡斐泪盈于眶,颤声道:“她……她已去世了。”圆性大惊,站了起来,道:“怎……怎么……去世了?”胡斐道:“你坐下,慢慢听我说。”于是将自己如何中了石万嗔的剧毒、程灵素如何舍身相救等情一一说了。圆性黯然垂泪。良久良久,两人相对无语,回思程灵素的侠骨柔肠,都是难以自已。+ O- M- y1 i- r5 r
  一阵秋风吹来,寒意侵袭,圆性轻轻打了个颤。胡斐脱下身上长袍,披在她的身上,低声道:“你睡一忽儿吧。”圆性道:“不,我不睡。我是来跟你说一句话,这……这便要去。”
% T/ V) J9 b& W1 h/ V: b* I$ T! b  胡斐惊道:“你到哪里去?”圆性凝望着他,轻轻道:“借如生死别,安得长苦悲?”
5 B" v! m7 o" c) B- @1 N  胡斐听了这两句话,不由得痴了,跟着低声念道:“借如生死别,安得长苦悲?”
: f  x4 }$ Q  }( V3 A: T) F4 I+ n  圆性道:“胡大哥,此地不可久留,你急速远离为是。我在途中得到讯息,赶来跟你说知。”胡斐道:“什么讯息?”圆性道:“那日和你别后,我便去追寻汤沛。可是这贼子滑溜得紧,竟给他逃得不知去向。我想他老家是在湖北,既是得罪了福康安,全家都有干系,他定要设法通知家中老小,急速逃命。”胡斐道:“你料得不错。”圆性道:“他外号叫作‘甘霖惠七省’,江湖上交游极其广阔,但想他既是个如此奸滑之徒,未必能当真结交到什么好朋友。此刻大祸临头,非自己赶回家中不可。于是我向西南方疾追。三天之后,果然在清风店追上了他。高梁田里一场恶战,终于使计击毙了这贼子,不过我受伤也是不轻。”胡斐叹了口气。6 y$ B. K4 M9 u7 u; n1 }, R
  圆性又道:“我在客店养了几天伤,见到福康安手下的武士接连两批经过,其中有那鹰爪雁行门的周铁鹪在内,便上前招呼,约他说话。”胡斐惊道:“你身上有伤,不怕他记仇么?”/ Q* ~8 b2 w8 m! ]; [
  圆性微笑道:“我是送他一件大大功名。他就算本来恨我,也就不恨了。我将埋葬汤沛尸体的地方指了给他看,他只要割了首级回去北京,不是大功一件么?他果然很感激我。我说:‘周老爷,你若是将我擒去,自然又是一件大功,只不过胡斐胡大哥一定放你不过,从前的许多事情,都不免抖露出来。’那周铁鹪倒很聪明,说道:‘胡大哥的为人,兄弟是很佩服的,决不敢得罪他的朋友。请你转告胡大哥,田归农率领了大批好手,要到沧州他祖坟之旁埋伏,捉拿胡大哥。’”" Y$ d7 p! |0 b# T; c  ?
  胡斐吃了一惊,道:“在这里埋伏?”圆性道:“正是。我听周铁鹪这么说,知道不假,很是着急,生怕来迟了一步,唉,谢天谢地,没出乱子……”  L) V4 ?& o" ]5 E% ]7 K
  胡斐瞧着她憔悴的容颜,心想:“你为了救我,只怕有几日几夜没睡觉了。”圆性又道:“那田归农何以知道你祖坟葬在此处?又怎知你定要前来扫墓?胡大哥,好汉敌不过人多,眼前且避过一步再说。”+ C  J7 J" t5 [) q$ Y+ k+ G2 Q
  胡斐道:“今日我见到苗夫人,约她明日再来此处会晤。”
6 |/ R4 ^0 c9 m- `  圆性道:“苗夫人是谁?”胡斐约略说了。圆性急道:“这女人连丈夫女儿尚只不顾,能守什么信义?快趁早走吧。”
6 B8 t# M) a5 K3 U, D  胡斐觉得苗夫人对他的神态却不似作伪,又很想知道父母去世的真相,极盼再和苗夫人一会,圆性道:“田归农已在左近,那苗夫人岂有不跟他说知之理?胡大哥,你怎地不听我的话?我连夜赶来叫你避祸,难道你竟半点也不把我放在心上么?”胡斐心中一凛,道:“你说得对,是我的不是。”圆性道:“我也不是要你认错。”胡斐过去牵了马缰,道:“好,你上马吧。”圆性正要上马,忽听得四面八方唿哨声此起彼伏,敌人四下里攻到,竟已将坟地团团围住了。
& a/ [% U. q3 {2 k$ ^+ D  胡斐咬牙道:“这女人果然将我卖了。咱们往西闯。”听着这唿哨之声,不禁暗自心惊,来攻之敌人着实不少,倘若圆性并未受伤,两人要突围逃走原是不难,此刻却殊无把握。
& H" g  n, Q, o) z4 }- g+ H4 k  圆性道:“你只管往西闯,不用顾我。我自有脱身之策。”5 }/ e" h. m- G% d: A
  胡斐胸口热血上涌,喝道:“咱俩死活都在一块!你胡说些什么?跟着我来。”圆性被他这么粗声暴气的一喝,心中甜甜的反觉受用,自知重伤之余,不能使动软鞭,于是一提缰绳,纵马跟在胡斐身后。
8 i5 E7 ^  e( a. c8 Q/ v' w. a  胡斐拔刀在手,奔出数丈,便见五个人影并肩拦上,他心想:“今日要脱出重围,须得刀刀杀手,可不能有半分容情。”
) u9 }& d! K+ Q- V1 Y  当下大踏步直闯过去,虽是以寡敌众,仍是并不先行出手,守着后发制人的要诀,左肩前引,左掌斜伸,右手提刀,垂在腿旁。
, m4 `  G6 I4 L6 @0 E  两名福康安府中的武士一执铁鞭,一挺鬼头刀,齐声吆喝,分从左右向他头顶砸下。胡斐一见出手,便知两人的武功都甚了得,只要一接上手,非顷刻间可以取胜,余人一经合围,要脱身便千难万难,于是斜身高纵,呼的一刀,往五人中最左一人砍去。那武士手使长剑,举剑挡架。胡斐身在半空,内劲运向刀上,拍拍两腿,快如闪电般踢在第四名武士胸口,那武士直飞出去,口中狂喷鲜血。使剑的武士但觉兵刃上一股巨力传到手臂,又压上心口,立觉前胸后背数十根肋骨似已一齐折断,一声也没出,便此晕死过去。
, T0 X6 X- G+ }1 W; o! J: ^3 `/ a  x  众武士见他在两招之内伤了两个同伴,无不震骇。那使鬼头刀的武士喝道:“胡大爷,果然好功夫,在下司徒雷领教。”
# t. b9 ^) K% `" I  那使铁鞭的道:“在下谢不挡领教高招。”胡斐叫道:“好!”单刀环身一绕,飕飕飕刀光闪动,三下虚招,和身压将过去。司徒雷和谢不挡急退两步。第三名武士叫道:“在下东方……”; r$ C& g# L1 _/ T6 e( P5 \
  只说到第四个字,胡斐的刀背已砰一声,击在他的后脑,脑骨粉碎,立时毙命,竟是不知他叫东方什么名字。* u5 {* k: ^1 V0 u( c
  司徒雷和谢不挡严守住门户,又退了两步,却不容胡斐冲过。唿哨声中,四名武士奔到司徒雷和谢不挡身后,并肩展开。
1 [, k6 j9 ^& q: s+ e% c/ g  胡斐虽在瞬息之间接连伤毙三名敌人,但那司徒雷和谢不挡颇有见识,竟不上前接战,连退两次,拦住他的去路。胡斐心中暗暗叫苦,使招“夜战八方藏刀式”,向前一攻,以左足为轴,转了个圈子。
8 f; Y5 R' a; n! q. n  这么一转,已数清了敌方人数,西边六人,东边八人,南北各是五人,伤毙的三人不算,对方竟是尚有二十四人。7 D7 _1 |0 q/ J
  忽听一人朗声长笑,声音清越,跟着说道:“胡兄弟,幸会,幸会。每见你一次,你武功便长进一层,当真是英雄出在少年,了不起啊了不起!”正是田归农的声音自南边传来。
2 q! L* j1 c4 }- m5 [5 d  胡斐不加理会,凝视着西方的六名敌人,只听那四名没报过名的武士分别说道:“在下张宁!”“在下丁文沛领教。”; `, B8 g* g5 z9 i% J  T8 E  c
  “在下丁文深见过胡大爷!”“嘿嘿,老夫陈敬夫!”1 R, w' \2 \7 y5 s
  胡斐向前一冲,突然转而向北,左手伸指向北方第二名武士胸口点去。那人手持一对判官笔,正是打穴的好手,见对方伸指点来,右手判官笔倏地伸出,点向他右肩的“缺盆穴”。这一招反守为攻,实是极厉害的杀着,胡斐虽然出手在先,但那人的判官笔长了二尺二寸,眼看胡斐手指尚未碰到那人穴道,自己缺盆穴先要被点。不料胡斐左手一掠,已抓住了判官笔,用力向前一送,那人“嘿”的一声闷哼,判官笔的笔杆已插入他的咽喉。0 r: o& r4 C5 ]$ C( w& M& u
  便在此时,只听得身后两人叫道:“在下黄樵!”“在下伍公权!”金刃劈风之声,已掠到背心。胡斐向前一扑,两柄单刀都砍了个空,他顺势回过单刀,刷的一下,从下而上的斩向黄樵手腕。这一招是胡家刀法中的精妙之着,武功再强的人也须着了道儿。不料黄樵精于十八路大擒拿手,应变最快,眼见刀锋削上手腕,危急中抛去兵刃,手腕一翻,伸指径来抓胡斐单刀的刀背。别瞧他两撇鼠须,头小眼细,形貌颇为猥崽,这一下变招竟是比胡斐还要迅捷,五根鸡爪般的手指一抖,已抓住了刀背。胡斐仗着力大,挥刀向前砍出,不料这黄樵膂力也是不小,抓住了刀背,胡斐这一刀居然没能砍出。就这么呆得一呆,身后又有三人同时攻到。
$ q/ o$ i0 Q$ {8 N8 v  j& Z  胡斐估计情势,待得背后三人攻到,尚有一瞬余暇,须当在这片刻间料理了黄樵,此时陷身重围,眼前这人又实是劲敌,若能伤得了他,便减去一分威胁。当下突然撤手离刀,双掌击出,砰的一响,打在他的胸口。黄樵一呆,竟然并不摔倒,但抓着单刀的手指却终于放开了。胡斐一探手,又已抓住刀柄,回过身来,架住了三般兵器。7 W' N6 e! `: |5 @/ c
  那三名武士一个伍公权,一个是老头陈敬夫,另一个身材魁梧,比胡斐几乎高出一个半头,手中使的是根熟铜棍,足足有四十余斤,极是沉重。胡斐一挡之下,胸口便是一震,待要跃开,左右又是两人攻到。
( l5 m& S) Z0 X1 z0 e; K/ U  P  圆性骑马在后,众武士都在围攻胡斐,一时没人理她。她虽伤重乏力,但胡斐力伤五人的经过,却是一招一式,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她全心关怀胡斐安危,胡斐的一闪一避,便如她自己躲让一般,一刀一掌,便似她自己出手,眼见他身受五人围攻,情势危急,当即一提缰绳,纵马便冲了过去。" f( ]" y, x' X) _: O$ d9 a7 e
  她马鞭一挥,使一招软鞭鞭法中的“阳关折柳”,已圈住那魁梧大汉的头颈。那大汉正在自报姓名:“在下高一力领教……”突然喉头一紧,已说不出话来。他力气虽大,但一来猛地里呼吸闭塞,二来总是敌不住马匹的一冲,登时立足不定,被马匹横拖而去,连旁边的张宁也一起带倒。. H4 k  J3 F7 ^& n2 E- {+ j
  胡斐身旁少了两敌,刷刷两刀,已将丁文沛、丁文深兄弟砍翻在地,突觉背后风声飒然,有人欺到,不及转身,反手“倒卧虎怪蟒翻身”,一刀回斫,只听得“叮”的一声轻响,手上一轻,单刀已被敌人的利刃削断,敌刃跟着便顺势推到。
. h+ m6 m, f7 ]* `  胡斐大惊,左足一点,向前直纵出丈余,但总是慢了片刻,左肩背一阵剧痛,已看清楚偷袭的正是田归农,不由得暗暗心惊,田归农武功也不怎么,可是他这柄宝刀锋锐绝伦,实所难当。
/ O8 A( X/ T! ^/ v  他右足落地,左掌拍出,右手反勾,已从一名武士手中抢到一柄单刀,跟着反手一刀,这招空手夺白刃干净利落之极,反手回攻又是凌厉狠辣无比,要知敌人手持利刃跟踪而至,其间相差只是一线,只消慢得瞬息,便是以自己血肉之躯,去喂田归农手中那天龙门镇门之宝的宝刀了。胡斐不敢以单刀和敌人宝刀对碰,一味腾挪闪跃,展开轻身功夫和他游斗。但拆得七八招,十余名敌人一齐围了上来,另有三人去攻击圆性。胡斐微一分心,当的一响,单刀又被宝刀削断。; T3 Y/ R( e( }! P! u
  这柄宝刀的锋利,实是到了削铁如泥的地步。
& H- \( n9 H( [) ^$ a; _  田归农有心要置胡斐死地,寒光闪闪,手中宝刀的招数一招紧似一招。他平时使剑,用刀并不顺手,但这柄刀锋利绝伦,只须随手挥舞,胡斐已决计不敢撄其锋芒。他使开宝刀,直逼而前。* G+ t/ Q/ a2 a/ M
  胡斐想再抢件兵刃招架,但刀枪丛中,竟是缓不出手来,嗤的一声,左肩又被一名武士的花枪枪尖划了长长一条口子。5 c. }2 A& l% T2 H4 J
  众武士大叫起来:“姓胡的投降吧!”“你是条好汉子,何苦在这里枉自送了性命?”“我们人多,你寡不敌众,认输罢啦,不失面子。”田归农却一言不发,刀刀狠辣的进攻。5 K7 G/ f  T9 a
  胡斐肩背伤口奇痛,眼看便要命丧当地,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叫道:“大哥,别伤这少年的性命。”胡斐虽在咬牙酣斗,仍听得出是苗夫人的声音,喝道:“谁要你假仁假义?”忙乱之中,腰眼里又被人踢中一腿。胡斐怒极,右手疾伸,抓住了那人足踝,提将起来,扫了个圈子。众武士心有顾忌,一时倒也不敢过分逼近。胡斐手中所抓之人正是张宁,他兵刃脱手,被胡斐甩得头晕脑胀,挣扎不脱。& c0 V4 E8 W2 g7 l
  胡斐见圆性在马上东闪西避,那坐骑也已中了几刀,不住悲嘶,当下提起张宁,冲到圆性身前,叫道:“跟我来!”圆性一跃下马,两人奔到了胡一刀的墓旁。墓边的柏树已高,两人倚树而斗,敌人围攻较难。胡斐提起张宁,喝道:“你们要不要他的性命?”+ [& Z! u8 b$ F4 c
  田归农叫道:“杀得反贼胡斐,福大帅重重有赏!”言下之意,竟是说张宁是死是活,并无干系。他眼见众人迟疑,自己便挥刀冲了上来。: [6 S# d& }2 I- L
  胡斐知道抓住张宁,不足以要胁敌人退开,心想田归农宝刀在手,武功又高,要抓他是极不容易,最好是抓住苗夫人为人质,可是她站得远远的,相距十余丈之遥,无论如何冲不过去。但见田归农一步步的走近,当下在张宁身边一摸,瞧他腰间是否带得有短刀、匕首之类,也可用以抵挡一阵。一摸之下,触手是个沉甸甸的镖囊,胡斐左手点了他穴道,右手摘下镖囊,摸出一枝钢镖,掂了掂份量,觉得颇为沉重,看准田归农的小腹,力运右臂,呼的一声,掷了出去。: M/ F% t5 J' i8 O0 }. I
  镖重劲大,去势极猛,田归农待得惊觉,钢镖距小腹已不过半尺,急忙挥刀一格。钢镖虽然立时斩为两截,但镖尖余势不衰,撞在他右腿之上,还是划破了皮肉。便在此时,只听得“啊”的一声惨呼,一名武士咽喉中镖,向后直摔。田归农骂道:“小贼,瞧你今日逃得到哪里去?”但一时倒也不敢冒进,指挥众武士,团团将两人围住。" I8 _, H; [! E4 b" p  i5 t
  福康安府中这次来的武士,连田归农在内共是二十七人,被胡斐刀砍掌击、镖打腿踢,一共已伤毙了九人,胡斐自己受伤也不轻。对方十八人四周围住,此时已操必胜之算,有几人爱惜胡斐,又叫他投降。4 z. n- t" L- @
  胡斐低声道:“我向东冲出,引开众人,你快往西去。那匹白马系在松树上。”圆性道:“白马是你的,不是我的。”胡斐道:“这当儿还分什么你的我的!我不用照顾你,管教能够突围。”圆性道:“我不用你照顾,你这就去罢。”
6 ~" ]! j" D' N) f0 J  若是依了胡斐的计议,一个乘白马奔驰如风,一个持勇力当者披靡,未始不能脱险。可是圆性不愿意,其实在胡斐心中,也是不愿意。也许,两人决计不愿在这生死关头分开;也许,两人早就心中悲苦,觉得还是死了干净。2 L3 H% X  @9 o$ j" M' J: X
  胡斐拉住圆性的手,说道:“好!袁姑娘,咱俩便死在一起。我……我很是喜欢!”: N5 d4 K' N  t
  圆性轻轻摔脱了他手,喘息道:“我……我是出家人,别叫我袁姑娘。我也不是姓袁。”; ]8 X+ _! b9 ^% I& N
  胡斐心下黯然,暗想我二人死到临头,你还是这般矜持,对我丝毫不假辞色。
, }! }7 m' j; o3 N! p  只见一名武士将单刀舞成一团白光,一步步逼近。胡斐拾起一块石头,向白光圈摔了过去。那武士单刀一格,将石头击开。胡斐抓住这个空隙,一镖掷出,正中其胸,那武士扑倒在地,眼见不活了。5 ?) o! v- z. m$ ^/ C7 M
  田归农叫道:“这小贼凶横得紧,咱们一拥而上,难道他当真便有三头六臂不成?”* Q3 d$ \- k; m- t
  胡斐抬头望了一眼头顶的星星,心想再来一场激战,自己杀得三四名敌人,星星啊,月亮啊,花啊,田野啊,那便永别了。
6 {: s+ d4 d( z  l. c( M  田归农毫无顾忌的大声呼喝指挥,命十六名武士从四方进攻,同时砍落,乱刀分尸。众武士齐声答应。田归农叫道:“他没兵器,这一次非将他斩成肉酱不可!”
# V& _' I% E( C2 l' o9 }3 r& t  苗夫人忽地走近几步,说道:“大哥,且慢,我有几句话跟这少年说。”田归农皱起了眉头,道:“阿兰,你别到这儿来,小心这小贼发起疯来,伤到了你。”苗夫人却甚是固执,道:“他立时便要死了。我跟他说一句话,有什么干系?”田归农无奈,只是道:“好,你说罢!”
8 ?% h( z+ X# k5 D; `# A) z8 [3 Z) `  苗夫人道:“胡相公,你的骨灰坛还没埋,这便死了吗?”% x' d9 ?4 I# a/ S; t
  胡斐昂然道:“关你什么事?我不愿破口辱骂女人。你最好走得远些。”苗夫人道:“我答应过你,要跟你说你爹爹的事。你虽转眼便死,要不要听?”* J  [$ i6 `" q
  田归农喝道:“阿兰,你胡闹什么?你又不知道。”9 t  |3 Z- q+ K" @
  苗夫人不理田归农,对胡斐道:“我只跟你说三句话,都是和你爹爹有关的。你听不听?”胡斐道:“不错!我不能心中存着一个疑团而死。你说吧!”苗夫人道:“我这话只能给你一人听,你却不可拿住了我要挟,倘若你不答应,我就不说了。”4 D: o  `! x5 H% d+ ^1 k/ W
  胡斐道:“你在我死去之前,释明我心中疑团,我十分感谢,岂能反来害你?天下男儿汉大丈夫甚多,你道都是田归农这般卑鄙小人么?”
. A' U6 z2 Q7 i* a  田归农脸上更加阴沉了。他不知南兰要跟胡斐说些什么话,他向来不敢得罪了她,既是无法阻止,心想:“不论她说什么,总是于我声名不利,自是别让旁人听见为妙。”0 u6 q' n4 ~! q6 _0 f# {
  苗夫人缓步过来,走到胡斐身前,将嘴巴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你将骨灰坛埋在墓碑之后的三尺处,向下挖掘,有柄宝刀。”说了这三句话,便即退开,朗声道:“此事只与金面佛苗人凤有关。你既知道了这件秘密,死而无憾,快将骨灰坛埋好,让死者入土为安。你了结这件心事,安心领死吧!”9 L- v% s; A4 m" @% }( B
  胡斐心中一片迷惘,实是不懂她这三句话的用意,看来又不像是故意作弄自己,心想:“不管如何,确是先葬了二妹的骨灰再说。”于是看准了墓碑后三尺之处,运劲于指,伸手挖土。
' L1 d. K) h( P6 m8 V. s" S  田归农心道:“原来阿兰是跟他说,他父亲是死于苗人凤之手。”心中大慰,转头向她微微一笑。他听南兰叫胡斐埋葬骨灰坛,不便拂逆其意而指挥武士阻止,反正胡斐早死迟死,也不争在片刻之间。. w; S7 F. `+ B
  十六名武士各执兵刃,每人都相距胡斐丈余,目不转睛的监视。
& z* K5 u/ h7 B- p  圆性见胡斐挖坑埋葬程灵素的骨灰,心想自己与他立时也便身归黄土,当下悄悄跪倒,合十为礼,口中轻轻诵经。
7 U" C' \5 \3 v0 W6 [  胡斐左肩的伤痛越来越厉害,两只手渐渐挖深,一转头,瞥见圆性合十下跪,神态庄严肃穆,忽感喜慰:“她潜心皈佛,我何苦勉强要她还俗?幸亏她没答应,否则她临死之时,心中不得平安。”6 V4 ^1 ^( u3 I4 j
  突然之间,他双手手指同时碰到一件冰冷坚硬之物,脑海中闪过苗夫人的那句话:“有柄宝刀!”他不动声色,向两旁摸索,果然是一柄带鞘的单刀,抓住刀柄轻轻一抽,刀刃抽出寸许,毫没生锈,心想:“苗夫人说道:‘此事只与金面佛苗人凤有关’,难道这把刀是苗大侠埋在这里的?难道苗大侠为了纪念我爹爹,将这柄刀埋在我爹爹的坟里?”3 T! G5 \$ h* W" K. T
  他这一下猜测,确是没猜错。只是他并不知道,苗人凤所以和苗夫人相识而成婚,正是由于这口“冷月宝刀”;而他夫妇良缘破裂,也是从这口宝刀而起,始于苗人凤将这刀埋葬在胡一刀坟中之时。$ |( S( Q5 H6 x7 J8 b$ a$ |
  当世除了苗人凤和苗夫人之外,没第三人知道此事。
4 l, X; B2 H& y, E3 w6 x+ a& ?  胡斐握住了刀柄,回头向苗夫人瞧去,只听得她幽幽说道:“要明白别人的心,那是多么难啊!”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缓步远去。0 z4 V$ P. B# a9 o# K
  田归农叫道:“阿兰,你在客店里等我。待我杀了这小贼,大伙儿喝酒庆功。”苗夫人不答,在荒野中越走越远。( L" S/ m% v5 \. {
  田归农转过头来,喝道:“小贼,快埋!咱们不等了!”
. @$ K4 B# W( R$ B  z: ?  胡斐道:“好,不等了!”抓起刀柄,只觉眼前青光一闪,寒气逼人,手中已多了一柄青森森的长刀,刀光如水,在冷月下流转不定。( L/ B" Y, S! ?
  田归农和众武士无不大惊。胡斐乘众人心神未定,挥刀杀上。当啷当啷几声响处,三名武士兵刃削断,两人手臂断落。田归农横刀斫至,胡斐举刀一格,铮声清响,声如击磐,良久不绝。两人跃开三步,就月光下看手中刀时,都是丝毫无损。原来两口宝刀,正堪匹敌。
  d# x( B9 f. L* ~6 `5 t4 Z/ w  胡斐一见手中单刀不怕田归农的宝刀,登时如虎添翼,展开胡家刀法,霎时间又伤了三名武士。田归农的宝刀虽和他各不相下,但刀法却大大不如,他以擅使的长剑和胡斐相斗,尚且不及,何况以己之短,攻敌之长?三四招一过,臂腿接连中刀,若非身旁武士相救退开,已然命丧胡斐刀下。此时身上没带伤的武士已寥寥无几,任何兵刃遇上胡斐手中宝刀,无不立断,尽变空手。0 t9 B$ ~$ L! k4 W
  胡斐也不赶尽杀绝,叫道:“我看各位也都是好汉子,何必枉自送了性命?”
* L. w  C+ E1 Q1 ]' `1 F) z+ I  田归农见情势不对,拔足便逃。众武士搭起地下的伤毙同伴,大败而走。众人直到数年之后,苦苦思索,纷纷议论,还是没丝毫头绪,不知胡斐这柄宝刀从何而来。总觉此人行事神出鬼没,人所难测,“飞狐”这外号便由此而传开了。
8 E) O2 i4 K& ~1 z1 T, Q, ]; A  胡斐弹刀清啸,心中感慨,还刀入鞘,将宝刀放回土坑之中,使它长伴父亲于地下,再将程灵素的骨灰坛也轻轻放入土坑,拨土掩好。- \4 L' l: C. l7 l3 f! x5 B  y
  圆性双手合十,轻念佛偈:
5 J* A# h/ B( G3 V1 c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 D  g+ h& A8 R; T7 G( M% y  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j4 d* P4 Z2 u$ ^( W4 V4 |9 l0 k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 g& T3 B) }+ N9 y% e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 y+ P* @  u+ j5 X$ r7 e
  念毕,悄然上马,缓步西去。* Y8 F" F$ {4 o: @3 J6 c# e9 ]
  胡斐追将上去,牵过骆冰所赠的白马,说道:“你骑了这马去吧。你身上有伤,还是……还是……”圆性摇摇头,纵马便行。
) r2 F# c- {- j; ~! h- Y  胡斐望着她的背影,那八句佛偈,在耳际心头不住盘旋。& r" R, `' S# D9 j  Y! ]
  他身旁那匹白马望着圆性渐行渐远,不由得纵声悲嘶,不明白这位旧主人为什么竟不转过头来。! Q: ?( U0 Y" r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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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 i) n% x1 A) J后记
8 ~9 p! S! a9 C! t6 d, |+ q  《飞狐外传》写于一九六○、六一年间,原在《武侠与历史》小说杂志连载,每期刊载八千字。1 s. b9 Q8 f& B8 S
  在报上连载的小说,每段约一千字至一千四百字。《飞狐外传》则是每八千字成一个段落,所以写作的方式略有不同。
4 V2 j; C) C3 f& P3 Z  我每十天写一段,一个通宵写完,一般是半夜十二点钟开始,到第二天早晨七八点钟工作结束。作为一部长篇小说,每八千字成一段落的节奏是绝对不好的。这次所作的修改,主要是将节奏调整得流畅一些,消去其中不必要的段落痕迹。
$ }8 b+ R$ P0 p' @) C& v  U  《飞狐外传》是《雪山飞狐》的“前传”,叙述胡斐过去的事迹。然而这是两部小说,互相有联系,却并不是全然的统一。在《飞狐外传》中,胡斐不止一次和苗人凤相会,胡斐有过别的意中人。这些情节,没有在修改《雪山飞狐》时强求协调。$ Q3 g8 j5 q& ~7 L; v
  这部小说的文字风格,比较远离中国旧小说的传统,现在并没有改回来,但有两种情形是改了的:第一,对话中删除了含有现代气息的字眼和观念,人物的内心语言也是如此。  N: ~+ a/ [( m
  第二,改写了太新文艺腔的、类似外国语文法的句子。
7 Y9 j& \( C9 H1 P: ]. ]. u  《雪山飞狐》的真正主角,其实是胡一刀。胡斐的性格在《雪山飞狐》中十分单薄,到了本书中才渐渐成形。我企图在本书中写一个急人之难、行侠仗义的侠士。武侠小说中真正写侠士的其实并不很多,大多数主角的所作所为,主要是武而不是侠。
0 ]! ^* b3 i4 n& i  孟子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武侠人物对富贵贫贱并不放在心上,更加不屈于威武,这大丈夫的三条标准,他们都不难做到。在本书之中,我想给胡斐增加一些要求,要他“不为美色所动,不为哀恳所动,不为面子所动”。英雄难过美人关,像袁紫衣那样美貌的姑娘,又为胡斐所倾心,正在两情相洽之际而软语央求,不答允她是很难的。英雄好汉总是吃软不吃硬,凤天南赠送金银华屋,胡斐自不重视,但这般诚心诚意的服输求情,要再不饶他就更难了。江湖上最讲究面子和义气,周铁鹪等人这样给足了胡斐面子,低声下气的求他揭开了对凤天南的过节,胡斐仍是不允。不给人面子恐怕是英雄好汉最难做到的事。6 S+ ]9 g1 w6 q; |; i" i
  胡斐所以如此,只不过为了锺阿四一家四口,而他跟锺阿四素不相识,没一点交情。( f9 N* n0 [5 W$ s5 Z& A; N
  目的是写这样一个性格,不过没能写得有深度。只是在我所写的这许多男性人物中,胡斐、乔峰、杨过、郭靖、令狐冲这几个是我比较特别喜欢的。
; P) V, s# {- q3 y  x8 u% H  武侠小说中,反面人物被正面人物杀死,通常的处理方式是认为“该死”,不再多加理会。本书中写商老太这个人物,企图表示:反面人物被杀,他的亲人却不认为他该死,仍然崇拜他,深深地爱他,至老不减,至死不变,对他的死亡永远感到悲伤,对害死他的人永远强烈憎恨。
# x8 ]8 J  v: x' I" Y; i* I0 Z* @  一九七五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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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17 17:39 | 只看该作者
飞狐外传5 Z9 S& h5 m7 U2 m
第二十章 恨无常
, Q4 M3 g' K1 U" [  忙乱了半晚,胡斐和程灵素到庙后数十丈的小溪中洗了手脸。程灵素从背后包裹中取出烧饼,两人和着溪中清水吃了。胡斐连番剧斗,又兼大喜大悲,这时只觉手酸脚软,神困力倦,当下躺在溪畔休息了大半个时辰,这才精力稍复,又回去药王庙。+ B! _. Z$ k. _! _
  两人回进僧舍,轻轻推开房门,只见马春花死在床上,脸含微笑,神情甚是愉悦。胡斐垂泪道:“她要我将她葬在丈夫墓旁。眼下风声紧急,到处追拿你我二人。这当儿又哪里找棺木去?不如将她火化了,送她骨灰前去安葬。”程灵素道:“是。”
) ^2 s9 _1 ~5 w" I* d  胡斐弯下腰去,伸手正要将马春花的尸身抱起,程或素突然抓住他手臂,叫道:“且慢!”
, e6 C+ J0 d' }( C" T- P: N  胡斐听她语音严重紧迫,便即缩手,问道:“怎么?”程灵素尚未回答,胡斐已听到身后极细微的缓缓呼吸之声,回过头来,只见板门之后赫然躲着两人,却是程灵素的大师兄慕容景岳和三师姊薛鹊。
) O) ~" R; m% _* m# U* m  便在此时,程灵素手一扬,一股褐色的赤蝎粉飞出,打向马春花所躺的床板底下。胡斐心念一动:“床板底下,定是藏着极厉害的敌人。”# ^% p7 D& C/ K. M) t+ t9 G
  但见薛鹊伸手推开房门,正要纵身出来,胡斐行动快极,右手弯处,抱住了程灵素的纤腰,倒纵出门,经过房门时飞起一腿,踢在门板之上。那门板砰的一声向后猛撞,将慕容景岳和薛鹊二人夹在门板和墙壁之间。慕容景岳倒也罢了,薛鹊高高的一个驼背被砖墙挤得痛极,忍不住高声大叫。
. ]2 {% a5 U1 D% e+ A! g+ d  胡斐和程灵素刚在门口站定,只见床底下赤雾瀰漫,那股赤蝎粉已被人用掌力震了出来,跟着人影闪动,一人长身窜出。只听得呛啷啷、呛啷啷一阵急响,那人提起手中虎撑,当头往胡斐头顶砸下。胡斐一瞥之下,已看清那人面目,正是自称“毒手药王”的石万嗔。
- h7 H1 _! |! W& g( B+ [  程灵素叫道:“别碰他身子兵刃!”胡斐对她的师兄师姊早是深具戒心,知道这些人周身是毒,沾上了一丝半忽便是后患无穷,当下向左滑开三步,避开了石万嗔的虎撑,刷的一声,单刀出手,一招“谏果回甘”,回头反击。这一招回刀砍得快极,石万嗔不及躲闪,危急中虎撑一举,硬架了这一刀,当的一声大响,两人各自向后跃开,石万嗔虎撑中的铁珠只震得呛啷啷、呛啷啷的乱响。) s% [% p8 _& ?
  这时慕容景岳和薛鹊已自僧舍中出来,站在石万嗔的身后。石万嗔和胡斐硬接硬架的交了这一招,但觉对方刀法精奇,膂力强劲,自己右臂震得隐隐酸麻,当下不再进击。/ W7 z* Z' I' V  @* j  U" q2 z
  胡斐心中,却也暗自称异:“这人擅于用毒,武功竟也这般了得。我这一招‘谏果回甘’如此出其不意的反劈出去,他居然接得下来。”
2 O1 `( h" h6 v0 W+ T  只听慕容景岳说道:“程师妹,见了师叔怎么不快磕头?”
9 `) B4 T0 C7 O# Y2 f% ~: `) k  程灵素道:“咱们哪里钻出一个师叔来啦?从来没听见过。”
# y4 p2 y2 m/ s6 n4 t  石万嗔冷冷的道:“‘毒手神枭’的名字听见过没有?你师父难道从来不敢提我吗?”程灵素道:“‘毒手神枭’?这名字倒似乎听见过的。我师父说他从前确是有过一个师弟,只是他滥用毒药害人,无恶不作,早给师祖逐出门墙了。石前辈,那便是你么?”石万嗔微微一笑,淡然道:“咱们这一门讲究使用毒药,既然有了这个‘毒’字,又何必假惺惺的硬充好人?姓石的宁可做真小人,不如你师父这般假装伪君子。”
$ H& M1 \+ O! B1 ?  程灵素怒道:“我师父几时害过一条无辜的人命?”石万嗔道:“你师父害死的人难道少了?他自己自然说他下手毒死之人,个个罪大恶极,死有余辜,可是在旁人看来,却也未必如此。至于死者的家人子女,更是决不这么想。”胡斐心中一凛,暗想:“此人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 k) ?0 L% U% H: t/ O1 N# ?
  程灵素道:“不错。我师父也深悔一生伤人太多,后来便出家做了和尚,礼佛赎罪。他老人家谆谆告诫我们师兄妹四人,除非万不得已,决计不可轻易伤人。晚辈一生,就从未害过一条性命。”
: C% T; _  P" k& y2 [( n' G& @4 y6 i  石万嗔冷笑道:“假仁假义,又有何益?我瞧你聪明伶俐,倒是我门中的杰出人材。掌门人大会中那几招,要得可漂亮啊,连你师叔也险些着了道儿。”
8 h- c6 h9 i( b! l& b5 S' V  程灵素道:“你自称是我师叔,冒用我师父‘毒手药王’的名头。要是真正的‘毒手药王’在世,伸手去拿玉龙杯之时,岂能瞧不出杯上已沾了赤蝎粉?我在大厅上喷那‘三蜈五蟆烟’,我师父他老人家怎会懵然不觉?”
# N4 F3 U# y# s  @  这两句话只问得石万嗔脸颊微赤,难以回答。要知他少年时和无嗔大师同门学艺,因用毒无节,多伤好人,给师父逐出门墙。此后数十年中,曾和无嗔争斗过好几次。两人都是使毒的大行家,双方所使药物之烈,毒物之奇,可想而知。7 w. s* ]& D( m9 t% F6 D
  数次斗法,石万嗔每一回均是屈居下风,若不是无嗔大师始终念着同门之谊,手下留情,早已取了他的性命。在最后一次斗毒之际,石万嗔终于被“断肠草”熏瞎了双目。他逃往缅甸野人山中,以银蛛丝逐步拔去“断肠草”的毒性,双眼方得复明,虽能重见天日,目力却已大损。玉龙杯上沾了赤蝎粉,旱烟管中喷出来的烟雾颜色稍有不同,这些细微之处,他便无法分辨。$ K! [9 D" k" R  q7 _' y; i  [
  何况程灵素栽培成了“万毒之王”的毒草“七心海棠”之后,赤蝎粉中混上了七心海棠叶子的粉末,“三蜈五蟆烟”中加入了七心海棠的花蕊,这一来,两种毒药的异味全失,毒性却更加厉害。
9 y9 b+ _/ b- k. v& x  石万嗔在野人山中花了十年功夫,才治愈双目,回到中原时听到无嗔大师的死讯,只道斯人一死,自己便可称雄天下,那料师兄一个年纪轻轻的关门弟子,竟有如此厉害的功夫?那晚程灵素化装成一个龙锺干枯的老太婆,当世擅于用毒的高手,石万嗔无不知晓,他当真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小老太婆在旁吸几口烟,便令他栽上一个大筋斗。+ S! j% J% K. E: T1 ]
  程灵素这两句话只问得他哑口无言,慕容景岳却道:“师妹,你得罪了师叔,还不磕头谢罪,当真狂妄大胆。他老人家一怒,立时叫你死无葬身之地。我和薛师妹都已投入他老人家的门下,你乖乖献出《药王神篇》,说不定他老人家一喜欢,也收了你这弟子,岂不是好?”2 I$ u5 {: \6 I$ F$ L: m, P
  程灵素心中怒极,暗想这师兄师妹背叛师门,投入本派弃徒门下,那是武林中犯规最严的“欺师灭祖”大罪,不论哪一门哪一派,均要处死不贷。可是她脸上不动声色,说道:“原来两位已改投石前辈门下,那么小妹不能再称你们为师兄师姊了。姜师哥呢?他也投入石前辈门下了么?”慕容景岳道:“姜师弟不识时务,不听教诲,已为吾师处死。”' T/ U/ y9 o: B( k. |: r3 n
  程灵素心中一酸,姜铁山为人耿直,虽然行事横蛮,在她三个师兄姊中却是最为正派,不料竟死于石万嗔之手,又问:“薛三姊,你的儿子小铁呢?他很好吧?”薛鹊冷冷地道:“他也死了。”程灵素道:“不知生的是什么病?”薛鹊怒道:“是我的儿子,要你多管什么闲事?”程灵素道:“是,小妹原不该多管闲事。我还没恭喜两位呢,慕容大哥和薛三姊几时成的亲啊?咱们同门学艺一场,连喜酒也不请小妹喝一杯。”
6 Z$ s' b+ [0 i: S( [' p  慕容景岳、姜铁山、薛鹊三人一生恩怨纠葛,凄惨可怖。4 v8 H8 m9 B( f
  初时薛鹊苦恋慕容景岳,慕容景岳却另娶了他人。薛鹊一怒之下,便下毒害死了他的妻子。慕容景岳为妻复仇,用毒药毁了薛鹊的容貌,使她身子佝偻,成为一个驼背丑女。姜铁山自来喜欢这个师妹,她虽丑陋不堪,姜铁山却不以为嫌,娶了她为妻。那知慕容景岳在他们成亲生子之后,却又想起这师妹的种种好处来,不断的向她纠缠,终于和姜铁山反脸成仇。姜薛夫妇迫得铸铁为屋,便是为了抗拒大师兄的侵犯。那知结局姜铁山终于为石万嗔所杀,而慕容景岳和薛鹊还是结成了夫妇。
2 v7 [+ y7 v* k8 e  程灵素知道这中间的种种曲折,寻思:“二师哥死在石万嗔手下,想是他不肯背叛先师改投他的门下,但也未始不是出于大师哥的从中挑拨。三师姊竟会改嫁大师哥,说不定也有一份谋杀亲夫之罪。”于是叹道:“小铁那日中毒,小妹设法相救,也算花过一番心血。想不到他还是死在‘桃花瘴’下,那也是命该如此了。”慕容景岳脸色大变,道:“你怎么知……”说了这四个字,突然住口,和薛鹊对望了一眼。6 Z& s* B/ |( H! T7 E7 w% s2 J
  程灵素道:“小妹也只瞎猜罢了。”原来慕容景岳有一项独门的下毒功夫,乃是在云贵交界之处,收集了“桃花瘴”的瘴毒,制成一种毒弹。姜铁山、薛鹊夫妇和他交手多年,后来也想出了解毒之法。程灵素出言试探,慕容景岳一来此事属实,二来出其不意,便随口承认了。程灵素心下更怒,道:“三师姊你好不狠毒,二师哥如此待你,你竟和大师哥同谋,害死了亲夫亲儿。”须知姜小铁中了慕容景岳的桃花瘴毒弹,薛鹊自有解救之药,她既忍心不救,那么姜铁山、姜小铁父子之死,她虽非亲自下手,却也是同谋。程灵素从慕容景岳冲口而出的四个字中,便猜知了这场人伦惨变的内情。, v1 Q1 O3 h9 z) d4 J9 M0 {
  薛鹊急欲岔开话头,说道:“小师妹,我师有意垂顾,那是你的运气,你还不快磕头拜师?”程灵素道:“我若不拜师,便要和二师哥一样了,是不是?”慕容景岳道:“那倒也未必尽然。你有福不享,别人又何苦来勉强于你?只是那部《药王神篇》,你该交了出来。我师宽大为怀,你在掌门人大会中冒犯他老人家的过处,也可不加追究了。”& p; |9 }) M- |8 t2 e. E
  程灵素点头道:“这话是不错,只是《药王神篇》乃我师无嗔大师亲手所撰,咱师兄妹三人既然都改投石前辈门下,自当尽弃先师所授的功夫,从头学起。石前辈和先师门户不同,虽不一定胜过先师,但定然各有所长,否则两位也不会另拜明师,又有什么‘有福不会享’、‘是我的运气’这些话了。那《药王神篇》既已没什么用处,小妹便烧了它吧!”说着从衣包中取出一本黄纸的手抄本来,晃亮火摺,便往册子上点去。
7 h+ F! t  \2 M. G2 v' Y: a  石万嗔初时听她说要烧《药王神篇》,心下暗笑:“这《药王神篇》是无嗔贼秃毕生心血之所聚,你岂舍得烧了它?”
$ |6 X1 ~/ m# b( t  待见她取出抄本和火摺,又想:“似你这等狡狯的小丫头,明知你师兄师姊定要抢夺《药王神篇》,岂有不假造一本伪书来骗人的?在我面前装模作样,那不是班门弄斧么?”因此虽见她点火烧书,竟是微笑不语,理也不理。待那抄本热气一熏,翻扬开来,只见纸质陈旧,抄本中的字迹宛然是无嗔的手迹,不由得吃了一惊,转念想道:“啊哟不好!这丫头多半已将书中文字记得滚瓜烂熟,此书已于她无用,那可万万烧不得!”8 P( I) K) r; J  X- k
  忙道:“住手!”呼的一掌劈去,一股疾风,登时将火摺扑熄了。# B4 I. d! m1 v+ J1 \
  程灵素道:“咦,这个我可不懂了。若是石前辈的医药之术胜过先师,此书要来何用?若是不能胜过先师,又怎能收晚辈为弟子?”; d# o6 A- l- n9 ^
  慕容景岳道:“我们这位师父的使毒用药,比之先师可高得太多了。但大海不择细流,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药王神篇》既是花了先师毕生的心血,吾师拿来翻阅翻阅,也可指出其中过误与不足之处啊。”他是秀才出身,说起话来,自有一番文绉绉的强辞夺理。
: F8 j: l% G* F1 n# C  程灵素点头道:“你的学问越来越长进了。哼!两个躲在门角落里,一个钻在床板底下,想要暗算胡大哥和我。石前辈,有一件事晚辈想要请教,若蒙指明迷津,晚辈双手将《药王神篇》献上,并求前辈开恩,收录晚辈为徒。”  r$ F+ j1 ^/ X, N, h
  石万嗔知她问的必是一个刁钻古怪的题目,自己未必能答,但见《药王神篇》抓住在她的手里,她只须一举手便能毁去,不愿就此和她破脸,便道:“你要问我什么事?”
+ [* F- C% y" ^+ {! Q  程灵素道:“贵州苗人有一种‘碧蚕毒蛊’……”石万嗔听到“碧蚕毒蛊”四字,脸色登时一变,只听她续道:“将碧蚕毒蛊的虫卵碾为粉末,置在衣服器皿之上,旁人不知误触,那便中了蛊毒。这算是苗人的三大蛊毒之一,是么?”
5 J& }& P. _, b% q0 c  石万嗔点头道:“不错。小丫头知道的事倒也不少。”  \9 Y, ~2 b, f% M$ L$ ]1 \* {
  他从野人山来到中原,得知无嗔大师已死,便迁怒于他的门人,要尽杀之而后快。不料慕容景岳为人极无骨气,一给石万嗔制住便即哀求饶命,并说师父遗下一部《药王神篇》,落入小师妹之手,愿意拜他为师,引导他去夺取。石万嗔虽恨无嗔大师切骨,但心中对他实是大为敬畏,听说他有遗著,料想其中于使毒的功夫学问,必有无数宝贵之极的法门,当下便收了慕容景岳为徒。其后又听从他的挑拨,杀了姜铁山父子,收录薛鹊。石万嗔和慕容景岳、姜铁山、薛鹊三人都动了手,见他三人武功固是平平,使毒的本领也和他们师父相差极远,听说程灵素只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更是毫没放在心上,料想只要见到了,还不手到擒来?. h, t$ o9 l, i$ [$ c4 y. r
  在掌门人大会中着了她的道儿,石万嗔仍未服输,只恨双目受了“断肠草”的损伤,眼力不济,因而没瞧出“赤蝎粉”和“三蜈五蟆”烟来,但胡斐在会中所显露的武功,却令他颇为忌惮。他暗暗跟随在后,当胡斐和程灵素赴陶然亭之约时,师徒三人便躲入药王庙的后院。他三人的主旨是在夺取《药王神篇》,见红花会群雄人多势众,一直隐藏在后院,不敢现身。直至胡程二人送别群雄,又在溪畔饮食休息,他三人才藏身在马春花房中,只待胡程二人进房,准拟一击得手。那知程灵素极是精乖,在千钧一发之际及时警觉。
( t1 @  q: y6 f, [& W! y: g6 a8 J0 x6 ~) n  这时听程灵素提到“碧蚕毒蛊”,心下才大是吃惊:“想不到这小丫头如此了得,她同门的师兄师姊,可远远不及了。”0 O( I% y6 p; I( B
  当下全神戒备,已无丝毫轻敌之念。! F: ]* @4 ]' m
  程灵素又道:“碧蚕毒蛊的虫卵粉末放在任何物件器皿之上,均是无色无臭,旁人决计不易察觉。只不过毒粉不经血肉之躯,毒性不烈,有法可解,须经血肉沾传,方得致命。世上事难两全,毒粉一着人体,却有一层隐隐碧绿之色。石前辈在马姑娘的尸身置毒,若是只放在她衫上,倒是不易瞧得出来,但为了做到尽善尽美,却连她脸上和手上都放置了。”8 i! B9 t! B  Q
  胡斐听到这里,这才明白,原来这走方郎中用心如此阴险,竟在马春花的尸身放置剧毒,自己和程灵素势必搬动她的尸体,自须中毒无疑,忍不住骂道:“好恶贼,只怕你害人反而害己。”
0 A* Z) ?" U5 J- \. y" L- }( p5 a  石万嗔虎撑一摇,呛啷啷一阵响声过去,说道:“小丫头真是有点眼力,识得我的‘碧蚕毒蛊’。汉人之中,除我之外,你是绝无仅有的第二人了,很好,有见识,有本事。你师兄师姊那里及得上你?”$ p9 @! `  |$ g5 s5 |
  程灵素道:“前辈谬赞。晚辈所不明白的是,先师遗著《药王神篇》中说道,‘碧蚕毒蛊’放在人体之上,若要不显碧绿颜色,原不为难,却不知石前辈何以舍此法而不用?”3 c1 t1 g3 |; G& J: @
  石万嗔双眉一扬,说道:“当真胡说八道,苗人中便是放蛊的祖师,也无此法。你师父从未去过苗疆,知道什么?”程灵素道:“前辈既如此说,晚辈原是不能不信,但先师遗著之中,确是传下一法。却不知是前辈对呢,还是先师对。”石万嗔道:“是什么法子,你倒说来听听。”程灵素道:“晚辈说了,前辈定然不信。是对是错,一试便知。”石万嗔道:“如何试法?”程灵素道:“前辈取出‘碧蚕毒蛊’,下在人手之上,晚辈以先师之法取药混入,且瞧有无碧绿颜色。”" h2 }: v, Z6 d' Z$ O3 z) i
  石万嗔一生钻研毒药,听说有此妙法,将信将疑之余,确是亟欲一知真伪,便道:“放在谁的手上作试?”程灵素道:“自是由前辈指定。”: g  r( k& X2 c+ c; F$ m, v) t
  石万嗔心想:“要下在你的手上,你当然不肯。下在那气势虎虎的少年手上,那也不用提起。”微一沉吟,向慕容景岳道:“伸左手出来!”慕容景岳跳起身来,叫道:“这……这……师父,别上这丫头的当!”石万嗔沉着脸道:“伸左手出来!”
: \/ t, y2 l6 t' `/ N4 x  慕容景岳见师父的神色大是严峻,原是不敢抗拒,但想那“碧蚕毒蛊”何等厉害,稍一沾身,便算师父给解药治愈,不致送命,可是这一番受罪,却也定然难当无比。他一只左手伸出尺许,立即又颤抖着缩了回去。石万嗔冷笑道:“好吧,你不从师命,那也由你。”慕容量岳听到“不从师命”四字,脸色更是苍白,原来他拜师时曾立下重誓,若是违背师命,甘受惩处。他们这种人每日里和毒药毒物为伍,“惩处”两字说来轻描淡写,其实中间所包含的惨酷残忍之处,令人一想到便会不寒而栗。. l  K3 H& x4 E. H: U
  他正待伸手出去,薛鹊忽道:“师父,我来试好了。”坦然伸出了左手。石万嗔道:“偏不要你!瞧他男子汉大丈夫,有没这个种。”
6 |! C" {9 @1 q2 R( d+ c  慕容景岳道:“我又不是害怕。我只想这小师妹诡计多端,定是不安好心,犯不着上她的当。”程灵素点头道:“大师哥果然厉害得紧。从前跟着先师的时候,先师每件事要受你的气,眼下拜了个新师父,仍然是徒儿强过了师父。”) J; m3 |* S7 f0 O
  石万嗔明知她这番话是挑拨离间,但还是冷冷地向慕容景岳横了一眼。慕容景岳给他这一眼瞧得心中发毛,只得将左手伸了出来。
' s: n3 C5 U/ _2 e! z& w$ ~  石万嗔从怀中取出一只黄金小盒,轻轻揭开,盒中有三条通体碧绿的小蚕,蠕蠕而动。他用一只黄金小匙在盒中挑了些绿粉,放在慕容景岳掌心。慕容景岳一条左臂颤抖得更加厉害,脸上充满又怕又怒、又惊又恨的神色,面颊肌肉不住跳动,眼光中流露出野兽般的光芒,似乎要择人而噬。$ V. \3 k+ X; z- S+ c2 Q' |" J
  胡斐心想:“二妹这一着棋,不管如何,总是在他们师徒之间伏了深仇大恨。这慕容景岳日后一有机会,定要向他师父报复今日之仇。”
2 u, W  e1 x8 E9 ?* B/ [( e  只见那些绿粉一放上掌心,片刻间便透入肌肤,无影无踪,但掌心中隐隐留着一层青气,似乎揉捏过青草、树叶一般。
" e  e0 ~/ h5 u5 v2 z: c  石万嗔道:“小妞儿,且瞧你的,有什么法子叫他掌心不显青绿之色。”6 z4 X: E. b4 i
  程灵素不去理他,却转头向胡斐道:“大哥,那日在洞庭湖畔白马寺我和你初次相见,曾和你约法三章,你可还记得么?”胡斐道:“记得。”心想:“那日她叫我不可说话,不可跟人动武,不可离开她三步之外,可是这三件事,我一件也没做到。”程灵素道:“记得就好了,今日你仍当依着这三件事做,千万不能再忘了。”胡斐点了点头。/ W; G5 Z: q( A* L! T
  程灵素道:“石前辈,你身边定有鹤顶红和孔雀胆吧?这两种药物和‘碧蚕毒蛊’既相克而又相辅。你若不信,请看先师的遗著。”说着翻开那本黄纸小册,送到石万嗔眼前。
* a( _' R% _6 A8 H3 u7 Y. ?  石万嗔一看,只见果然有一行字写着道:“鹤顶红、孔雀胆二物,和碧蚕卵混用,无色无臭,唯见效较缓。”他想再看下去,程灵素却将书合上了。
; r4 A4 K. y3 f% k  石万嗔心想:“无嗔贼秃果是博学,这一下须得一试真伪,倘若所言不错,那么这本《药王神篇》也非假书了。”他毕生钻研毒药。近二十年来更是废寝忘食,以求胜过师兄,实已迹近疯狂的地步,此时见到这本残旧的黄纸抄本,便是天下所有的珍宝聚在一起,亦无如此珍贵。他天性原是十分残忍凉薄,和慕容景岳相互利用,本就并无什么师徒之情,又想这番在他掌心试置“碧蚕毒蛊”之后,他日后一有机会,定会反噬,当下全不计及三种剧毒的药物放在一起,事后如何化解,右手食指的指甲一弹,便有一阵殷红色的薄雾散入慕容景岳掌心,跟着中指的指甲一弹,又有一青黑色薄雾散入他掌心。
5 l# M3 z/ L3 u( J  程灵素见他不必从怀中探取药瓶,指甲轻弹,随手便能将所需毒药放出,手脚之灵便快捷,尚在先师和自己之上,不自禁暗暗惊佩,凝神看他身上,心念一动,已瞧出其中玄妙。/ R$ ^% d2 J4 ~5 e* o
  原来他一条腰带缝成一格格的小格,匝腰一周,不下七八十格,每一格中各藏药粉。他练得熟了,手掌一伸,指甲中已挑了所需的药粉。练到这般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步,真不知花了多少功夫,如此一举手便弹出毒粉,对方怎能防备躲避?
+ Z9 [. T+ z/ [& P. ?; f  那鹤顶红和孔雀胆两种药粉这般散入慕容景岳的掌心,当真是迅雷不及掩耳,那容他有缩手余地?慕容景岳本已立下心意,决不容这两种剧毒的毒物再沾自己肌肤,拚着和石万嗔破脸,也要抗拒,眼见他对自己如此狠毒,宁可向小师妹屈服,师兄妹三人联手,也胜于此后受他无穷无尽的折磨。& z9 h2 z/ p. X% {( R5 Z1 J: F/ S
  那知石万嗔下毒的手法快如电闪,慕容景岳念头尚未转完,两般剧毒已沾掌心。( R) |4 r3 \/ _  h  v
  但见一红一青的薄雾片刻间便即渗入肌肤,手掌心原有那层隐隐的青绿之色,果然登时不见,已跟平常的肌肤毫无分别。  T* V0 I9 }# K. ]$ @  ?/ F
  石万嗔欢叫一声:“好!”伸手便往程灵素手中的《药王神篇》抓来。程灵素竟不退缩,只是微微一笑。石万嗔五根手指将和书皮相碰,突然想起:“这丫头是那贼秃的关门弟子,书上怎能没有机关?”急忙缩手,心中暗骂:“老石啊老石,你若敢小觑了这丫头,便有十条性命,也要送在她手里了。”# e! T' g1 E  m% D- z
  慕容景岳掌心一阵麻一阵痒,这阵麻痒直传入心里,便似有千万只蚂蚊同时在咬啮心脏一般,颤声叫道:“小师妹快取解药给我。”
7 A. D0 v. S% {. J7 U/ ?2 e" \) s  程灵素奇道:“咦,大师哥,你怎会忘了先师的叮嘱?本门中人不能放蛊,又有九种没解药的毒药决计不能使用。”慕容景岳一听此言,背上登时出了一阵冷汗,说道:“鹤顶红,孔……孔……雀胆属于九大禁药,你……你怎地用在我身上?这不是违背先师的训诲么?”
2 k" j' E- ]. e7 e  程灵素冷冷地道:“大师哥居然还记得先师,居然还记得不可违背先师的训诲,当真是大出小妹的意料之外了。那碧蚕毒蛊是我放在你身上的么?鹤顶红和孔雀胆,是我放在你身上的么?先师谆谆嘱咐咱们,便是遇上生死关头,也决不可使用不能解救的毒药,这是本门的第一大戒。石前辈和大师哥、三师姊都已脱离本门,这些戒条,自然不必遵守。小妹可不敢忘记啊。”
$ R. `: i3 |7 q# Q2 c: Z4 T  慕容景岳伸右手抓紧左手的脉门,阻止毒气上行,满头冷汗,已是说不出话来。薛鹊右手一翻,伸短刀在慕容景岳左手心中割了两个交差的十字,图使毒性随血外流,明知这法子解救不得,却也可使毒性稍减,一面说道:“小师妹,师父的遗著上怎么说?他老人家既传下了这三种毒物共使的法子,定然也有解救之道。”- v" }; v& t! ?( U. c# @! E
  程灵素道:“薛三姊口中的‘师父’,是指哪一位?是小妹的师父无嗔大师呢,还是你们贤夫妇的师父石前辈?”
& a, m( g6 n4 Y  O  薛鹊听她辞锋咄咄逼人,心中怒极毒骂,但丈夫的性命危在顷刻,此时有求于她,口头只得屈服,说道:“是愚夫妇该死,还望小师妹念在昔日同门之情,瞧在先师无嗔大师的面上,高抬贵手,救他一命。”6 z3 ]7 L/ h# Z4 w1 M
  程灵素翻开《药王神篇》,指着两行字道:“师姊请看,此事须怪不得我。”) W2 t/ s/ M& ~6 I
  薛鹊顺着她手指看去,只见册上写道:“碧蚕毒蛊和鹤顶红、孔雀胆混用,剧毒入心,无法可治,戒之戒之。”薛鹊大怒,转头向石万嗔道:“师父,这书上明明写着这三种毒药混用,无药可治,你却如何在景岳身上试用?”她虽口称“师父”,但说话的神情已是声色俱厉。  W0 {8 [. e. o! V
  《药王神篇》上达两行字,石万嗔其实并未瞧见,但即使看到了,他也决不致因此而稍有顾忌,这时听薛鹊厉声责问,如何肯自承不知,丢这个大脸?只道:“将那书给我瞧瞧,看其中还有什么古怪?”
5 ?, X! P7 N$ q, i3 y( {1 \$ @  }  薛鹊怒极,心知再有犹豫,丈夫性命不保,短刀一挥,将慕容景岳的一条手臂齐肩斩断。要知那三种毒药厉害无比,虽自掌心渗入,但这时毒性上行,单是割去手掌已然无用,幸好三药混用,发作较慢,同时他掌心并无伤口,毒药并非流入血脉,割去一条手臂,暂时保住了性命,否则早已毒发身亡。& U9 d+ W: s/ o+ Y3 F# \, N
  薛鹊是无嗔大师之徒,自有她一套止血疗伤的本领,片刻间包扎好了慕容景岳的伤口,手法极是干净利落。
: I- F: U( X8 S" F3 L  程灵素道:“大师哥,三师姊,非是我有意陷害于你。你两位背叛师门,改拜师父的仇人为师,原已罪不容诛,加之害死二师哥父子二人,当真天人共愤。眼下本门传人,只有小妹一人,两位叛师的罪行,若不是小妹手加惩戒,难道任由师父一世英名,身后反而栽在他仇人和徒儿的手中?二师哥父子惨遭横死,若不是小妹出来主持公道,难道任由他二人永远含冤九泉?”7 u9 p; \! J( D. g) T' w$ i
  她身形瘦弱,年纪幼小,但这番话侃侃而言,说来凛然生威。: E" L8 D0 A) G/ Y! j5 x* m
  胡斐听得暗暗点头,心想:“这两人卑鄙狠毒,早该杀了。”
8 I2 x/ z8 A# q7 l) ^5 m  只听她又道:“大师哥一臂虽去,毒气已然攻心,一月之内,仍当毒发不治。两位已叛出本门,遭人毒手,本与小妹无关,只是瞧在先师的份上,这里有三粒‘生生造化丹’,是师父以数年心血制炼而成,小妹代先师赐你,每一粒可延师兄三年寿命。师兄服食之后,盼你记着先师的恩德,还请拊心自问:8 [) A. E- o  E. C3 G4 h# ~. }
  到底是你原来的师父待你好,还是新拜的师父待你好?”说着从怀中取出三粒红色药丸,托在手里。3 w5 q$ O1 Q/ Y/ w! A  Q
  薛鹊正要伸手接过,石万嗔冷笑道:“手臂都已砍断,还怕什么毒气攻心?这三粒‘死死索命丹’一服下肚,那才是毒气攻心呢。”
2 S2 N/ O+ X  {6 _" P" W% y1 V  程灵素道:“两位若是相信新师父的话,那么这三粒丹药原是用不着了。”说罢便要收入怀中。慕容景岳急道:“不!小师妹,请你给我。”薛鹊道:“多谢小师妹,从今而后,我二人改过自新,重做好人。”低头走到程灵素身前,取过三枚丹药,突然身形一晃,怒喝:“石万嗔,你好毒的……”一句话未说完,俯身摔倒在地。
/ a; S8 V' F( g% u  程灵素和胡斐都是大吃一惊,没见石万嗔有何动弹,怎地已下了毒手?程灵素弯下腰来,翻过薛鹊身子,要看她如何被害,是否有救,刚将她身子扳转,突然右手手腕一紧,已被薛鹊抓住。程灵素知道不好,左手待要往她头顶拍落,但右手脉门被她抓住,全身酸麻,竟是动弹不得,薛鹊右手握着短刀,刀尖已抵在程灵素胸口,喝道:“将《药王神篇》放下!”程灵素一念之仁,竟致受制,只得将《药王神篇》摔在地下。8 `, o" O' e# s: ]* B/ W( U
  胡斐待要上前相救,但见薛鹊的刀尖抵正了程灵素的心口,只要轻轻向前一送,立时没命,心中虽是大急,却不敢动手。, P7 f% |! z& U8 W& ?& r
  薛鹊紧紧抓着程灵素手腕,说道:“师父,弟子助你夺到《药王神篇》,请你将碧蚕毒蛊、鹤顶红、孔雀胆三种药物,放在这小贱人的掌心,瞧她是不是也救不了自己性命。”石万嗔笑道:“好徒儿,好徒儿,这法子实在高明。”取出金盒,用金匙挑了碧蚕毒蛊,两枚指甲中藏了鹤顶红和孔雀胆的毒粉,便要往程灵素掌心放落。
# u- }7 Y  u/ j  慕容景岳重伤之后,虽是摇摇欲倒,却知这是千钧一发的机会,只要程灵素掌心也受了这三种毒药,她若有解药,势须取出自疗,自己便可夺而先用,就算真的没有解药,也是报了适才之仇,叫她作法自毙,当下奋力拦在胡斐身前,防他阻挠石万嗔下毒。" S0 W# K8 Z, s
  胡斐正当无法可施之际,突见慕容景岳抢在自己身前,左手呼的一拳,便往他面门击去。慕容景岳抬右手招架,胡斐此时情急拚命,那容他有还招余地,左手拳尚未打实,右手掌出如风,无声息的推在他胸口。这一掌虽无声响,力道却是奇重,只推得慕容景岳直向薛鹊撞去。薛鹊被他一撞,登时摔倒,可是左手仍然牢牢抓住程灵素的手腕不放。
* z0 z5 N3 F: A  胡斐纵身上前,在薛鹊的驼背心上重重踢了一脚,薛鹊吃痛不过,只得松开了程灵素的手腕。这几下犹似电光石火,实只瞬息间的事,薛鹊手掌刚被震开,石万嗔的手爪已然抓到。胡斐生怕他手中毒药碰到程灵素身子,右手急掠,在他肩头一推,石万嗔反掌擒拿,向他右手抓来。; ]: _& F9 u( x) ^% }2 J8 l0 s
  程灵素急叫:“快退!”胡斐若是施展小擒拿手中的“九曲折骨法”,原可将他手掌的五根指头立时扭断,但这人指上带有剧毒,如何敢碰?急忙后跃而避,石万嗔一抓不中,顺手将金匙掷出。跟着手指连弹,毒粉化作烟雾,喷上了胡斐的手背。) l  q; |2 L. H
  胡斐不知自己已然中毒,但想这三人奸险狠毒无比,立心毙之于当场,单刀挥出,白光闪闪,全是进手招数。石万嗔虎撑未及招架,只觉左平上一凉,三报手指已被削断。他又惊又怕,右手又是一弹,弹出一阵烟雾。程灵素惊叫:“大哥,退后!”胡斐挡在程灵素身前,不敢向前追击。眼见石万嗔、慕容景岳、薛鹊一齐逃出了庙外。
9 h8 C# d4 m+ h2 o  程灵素握着胡斐的手,心如刀割,自己虽然得脱大难,可是胡斐为了相救自己,手背上已沾上了碧蚕毒蛊、鹤顶红、孔雀胆三种刚毒,《药王神篇》上说得明明白白:“剧毒入心,无药可治。”5 u: @7 v9 |* \% O# r
  难道挥刀立刻将他右手砍断,再让他服食“生生造化丹”,延续九年性命?三般剧毒入体,以“生生造化丹”延命九年,此后再服“生生造化丹”也是无效了。
# Z) L3 _: {* P( i& x8 V  他是自己在这世界上唯一亲人,和他相处了这些日子之后,在她心底,早已将他的一切瞧得比自己重要得多。这样好的人,难道便只再活九年?
$ A: Z+ s8 I) E3 y6 z; }6 ]  程灵素不加多想,脑海中念头一转,早已打定了主意,取出一颗白色药丸,放在胡斐口中,颤声道:“快吞下!”胡斐依言咽落,心神甫定,想起适才的惊险,犹是心有余怖,说道:“好险,好险!”见那《药王神篇》掉在地下,一阵秋风过去,吹得书页不住翻转,说道:“可惜没杀了这三个恶贼!8 l( n" e2 u) B4 v
  幸好他们也没将你的书抢去。二妹,倘若你手上沾了这三种毒药,那可怎么办?”' w0 Z' v4 F6 Z, E: z5 B
  程灵素柔肠寸断,真想放声痛哭,可是却哭不出来。
: j- P% ?. Y( c2 |* U  u/ z  L  胡斐见她脸色苍白,柔声道:“二妹,你累啦,快歇一歇吧!”程灵素听到他温柔体帖的说话,更是说不出的伤心,哽咽道:“我……我……”8 M0 Z3 U4 R# y/ i1 N, v: v! ?
  胡斐忽觉右手手背上略感麻痒,正要伸左手去搔,程灵素一把抓住了他左手手腕,颤声道:“别动!”胡斐觉得她手掌冰凉,奇道:“怎么?”突然间眼前一黑,咕咚一声,仰天摔倒。
5 _. A9 i0 E1 B) n: S4 a  胡斐这一交倒在地下,再也动弹不得,可是神智却极为清明,只觉右手手背上一阵麻,一阵痒,越来越是厉害,惊问:“我也中了那三大剧毒么?”; q( L$ O7 R/ B+ D; r, O: U: D2 \
  程灵素泪水如珍珠断线般顺着面颊流下,扑簌簌的滴在胡斐衣上,缓缓点了点头。胡斐见此情景,不禁凉了半截,暗想:“她这般难过,我身上所中剧毒,定是无法救治了。”刹时之间,心头涌上了许多往事:商家堡中和赵半山结拜、佛山北帝庙中的惨剧、潇湘道上结识袁紫衣、洞庭湖畔相遇程灵素,以及掌门人大会、红花会群雄、石万嗔……这一切都是过去了,过去了……
' n8 s) z% @! Q3 M  他只觉全身渐渐僵硬,手指和脚趾寒冷彻骨,说道:“二妹,生死有命,你也不必难过。只可惜你一个人孤苦伶仃,做大哥的再也不能照料你了。那金面佛苗人凤虽是我的杀父之仇,但他慷慨豪迈,实是个铁铮铮的好汉子。我……我死之后,你去投奔他吧,要不然……”说到这里,舌头大了起来,言语模糊不清,终于再也说不出来了。
8 W- u  W0 U  i  程灵素跪在他身旁,低声道:“大哥,你别害怕,你虽中三种剧毒,但我有解救之法。你不会动弹,不会说话,那是服了那颗麻药药丸的缘故。”胡斐听了大喜,眼睛登时发亮。3 x" D4 V. [5 k9 z( e
  程灵素取出一枚金针,刺破他右手手背上的血管,将口就上,用力吮吸。胡斐大吃一惊,心想:“毒血吸入你口,不是连你也沾上了剧毒么?”可是四肢寒气逐步上移,全身再也不听使唤,哪里挣扎得了。) W# p) g7 Q% |
  程灵素吸一口毒血,便吐在地下,若是寻常毒药,她可以用手指按捺,从空心金针中吸出毒质,便如替苗人凤治眼一般,但碧蚕毒蛊、鹤顶红、孔雀胆三大剧毒入体,又岂是此法所能奏效?她直吸了四十多口,眼见吸出来的血液已全呈鲜红之色,这才放心,吁了一口长气,柔声道:“大哥,你和我都很可怜。你心中喜欢袁姑娘,那知道她却出家做了尼姑……我……我心中……”
/ R5 d% `" a* _8 Y3 Z  她慢慢站起身来,柔情无限的瞧着胡斐,从药囊中取出两种药粉,替他敷在手背,又取出一粒黄色药丸,塞在他口中,低低地道:“我师父说中了这三种剧毒,无药可治,因为他只道世上没有一个医生,肯不要自己的性命来救活病人。大哥,他不知我……我会待你这样……”
7 R5 V4 x0 h) }- k  胡斐只想张口大叫:“我不要你这样,不要你这样!”但除了眼光中流露出反对的神色之外,实在无法表示。
4 J' R! V3 k! H! i. o  程灵素打开包裹,取出圆性送给她的那只玉凤,凄然瞧了一会,用一块手帕包了,放在胡斐怀里。再取出一枝蜡烛,插在神像前的烛台之上,一转念间,从包中另取一枝较细的蜡烛,拗去半截,晃火摺点燃了,放在后院天井中,让蜡烛烧了一会,再取回来放在烛台之旁,另行取一枝新烛插上烛台。' b1 ?5 q: _; j7 X
  胡斐瞧着她这般细心布置,不知是何用意,只听她道:“大哥,有一件事我本来不想跟你说,以免惹起你伤心。现下咱们要分手了,不得不说。在掌门人大会之中,我那狠毒的师叔和田归农相遇之时,你可瞧出蹊跷来么?他二人是早就相识的。田归农用来毒瞎苗大侠眼睛的断肠草,定是石万嗔给的。你爹爹妈妈所以中毒,那毒药多半也是石万嗔配制的。”
" a# s/ y7 X6 m0 w0 B  胡斐心中一凛,只想大叫一声:“不错!”
, m- }( u# |+ g# ~" y! G6 [  程灵素道:“你爹爹妈妈去世之时,我尚未出生,我那几个师兄师姊,也还年纪尚小,未曾投师学艺。那时候当世擅于用毒之人,只有先师和石万嗔二人。苗大侠疑心毒药是我师父给的,因之和他失和动手,我师父既然说不是,当然不是了。我虽疑心这个师叔,可是并无佐证,本来想慢慢查明白了,如果是他,再设法替你报仇。今日事已如此,不管怎样,总之是要杀了他……”说到这里,体内毒性发作,身子摇晃了几下,摔在胡斐身边。( f: }7 v: B9 y/ ^* X0 p2 B7 b
  胡斐见她慢慢合上眼睛,口角边流出一条血丝,真如是万把钢锥在心中钻刺一般,张口大叫:“二妹,二妹!”可是便如深夜梦魇,不论如何大呼大号,总是喊不出半点声息,心里虽然明白,却是一根小指头儿也转动不得。
5 d7 x; d. P! K$ j& I0 [( w# `5 w  便是这样,胡斐并肩和程灵素的尸身躺在地下,从上午挨到下午,又从下午挨到黄昏。要知那碧蚕毒蛊、鹤顶红、孔雀胆三大剧毒的毒性何等厉害,虽然程灵素替他吸出了毒血,但毒药已侵入过身体,全身肌肉僵硬,非等一日一夜,不能动弹。这几个时辰中他心中之苦,真非常人所能想象。
: ]) Q. j1 ^4 g9 R$ F' r8 ~5 y7 u% f  眼见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他身子兀自不能转动,只知程灵素躺在自己身旁,可是想转头瞧她一眼,却是不能。
- |) D/ u4 W8 r0 p  又过了两个多时辰,只听得远处树林中传来一声声枭鸣,突然之间,几个人的脚步声悄悄到了庙外。只听得一人低声道:“薛鹊,你进去瞧瞧。”正是石万嗔的声音。
! {0 ~- M0 J4 m# _  胡斐暗叫:“罢了,罢了!我一动也不能动,只有静待宰割的份儿。二妹啊二妹,你为了救我性命,给我服下麻药,可是药性太烈,不知何时方消,此刻敌人转头又来,我还是要跟你同赴黄泉。虽然死不足惜,可是这番大仇,却是再难得报了。”其实此时麻药的药性早退,他所以肌肉僵硬有如死尸,全是三大剧毒之故。* B6 @, q  }6 I9 O- T/ T4 ~. }8 k2 q( f
  只听得薛鹊轻轻闪身进来,躲在门后,向内张望。她不敢晃亮火摺,黑暗中却又瞧不见什么,侧耳倾听,但觉寂无声息,便回出庙门,向石万嗔说了。
( ~: k8 J0 X: a" W  石万嗔点头道:“那小子手背上给我弹上了三大剧毒,这当儿不是命赴阴曹,便是一条手臂齐肩切了下来。剩下那小丫头一人,何足道哉!就只怕两个小鬼早已逃得远了。”他话是这么说,仍是不敢托大,取出虎撑呛啷啷的摇动,护住前胸,这才缓步走进庙门。
* o9 H! g/ T: P# ^* v  走到殿上,黑暗中只见两个人躺在地下,他不敢便此走近,拾起一粒石子,向两人投去,只见两人仍是一动不动,当下晃亮火摺一看,见地下那两人正是胡斐和程灵素。眼见两人全身僵直,显已死去多时。石万嗔大喜,一探程灵素鼻息,早已颜面冰冷,没了呼吸,再伸手去探胡斐鼻息时,胡斐双目紧闭,凝住呼吸。# ]" B) l$ J: w9 v; Y' M
  石万嗔为人也当真郑重,只觉他颜面微温,并未死透,随手取出一根金针,在程胡两人手心中各自刺了一下,他们若是乔装假死,这么一刺,手掌非颤动不可。程灵素真的已死,胡斐肌肉尚僵,金针虽刺入他掌心知觉做为锐敏之处,亦是绝无反应。" {) w6 ^$ b6 m3 k* C
  慕容景岳恨恨的道:“这丫头吮吸情郎手背的毒药,岂不知情郎没救活,连带送了自己的性命。”# v" N5 H6 W1 A
  石万嗔急于找那册《药王神篇》,眼见火摺将要烧尽,便凑到烛台上去点蜡烛。火焰刚和烛芯相碰,心念一动:“这枝蜡烛没点过,说不定有什么古怪。”见烛台下放着半截点过的蜡烛,心想:“这半截蜡烛是点过的,定然无妨。”于是拔下烛台上那枝没点过的蜡烛,换上半截残烛,用火摺点燃了。9 |: K" E9 N( ?8 v/ R
  烛光一亮,三人同时看到了地下的《药王神篇》,齐声喜呼。石万嗔撕下一块衣襟,垫在手上,这才隔着布料将册子拾起。凑到烛火旁翻书一看,只见密密写着一行行的蝇头小楷,果然是各种医术和药性,但略一检视,其中治病救伤的医道占了九成以上。说到毒药之时,要旨也阐述解毒救治,至于如何炼毒施毒,以及诸般种植毒草、培养毒虫之法,却说的极为简略。原来无嗔大师晚年深悔一生用毒太多,以致在江湖上得了个“毒手药王”的名号,是以传给弟子的遗书,名为《药王神篇》,乃是一部济世救人的医书。
2 t# W5 X5 n9 `7 l  石万嗔、慕容景岳、薛鹊三人处心积虑想要劫夺到手的,原想是一部包罗万有、神奇奥妙的“毒经”,此时一看,竟是一部医书,纵然其中所载医术精深,于他却是全无用处,石万嗔自是大失所望。( `8 T4 F3 z- D+ {" O' t& z
  他凝思片刻,对薛鹊道:“你搜搜那死丫头的身边,是否另有别的书册。这一部只是医书,没什么用。”说着随手扔在神台之上。薛鹊一搜程灵素的衣衫和包裹,道:“没有了。”& x8 q  ^+ `) ?0 p8 s+ P
  慕容景岳猛地想起一事,道:“我那师父善写隐形字体,莫非……”这句话一出口,登时好生后悔,暗想:“该死!该死!我何必说了出来?任他以为此书无用,我捡回去细细探索,岂不是好?”但石万嗔何等机伶,立时醒悟,说道:“不错!”又拣起那部《药王神篇》。6 \, w. i: s; b0 |$ [. f3 Q9 ]
  一转身间,只见慕容景岳和薛鹊双膝渐渐弯曲,身子软了下来,脸上似笑非笑,神情极是诡异。石万嗔大吃一惊,叫道:“怎么啦?七心海棠,七心海棠?难道死丫头种成了七心海棠?这……这蜡烛……”" W. a% H% K9 M) P4 u
  脑海中犹如电光一闪,想起了少年时和无嗔同门学艺时的情景。有一天晚上,师父讲到天下的毒物之王,他说鹤顶红、孔雀胆、墨蛛汁、腐肉膏、彩虹菌、碧蚕卵、蝮蛇涎、番木鳖、白薯芽等等,都还不是最厉害的毒物,最可怕的是七心海棠。这毒物无色无臭,无影无踪,再精明细心的人也防备不了,不知不觉之间,已是中毒而死。死者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似乎十分平安喜乐。师父曾从海外得了这七心海棠的种子,可是不论用什么方法,都是种它不活。那天晚上,师兄和他自己都向师父讨了九粒七心海棠的种子。师父微笑道:“幸好这七心海棠难以培植,否则世上还有谁能得平安。”
) I# D7 T# i/ Q- F  瞧慕容景岳和薛鹊的情状,正是中了七心海棠之毒,他立即屏住呼吸,伸手按住口鼻,正想细察毒从何来,突然间眼前一黑,再也瞧不见什么。一瞬之间,他还道是蜡烛熄灭,但随即发觉,却是自己双眼陡然间失明。
# I# e  T: v; }( o1 `& V/ J  “七心海棠!七心海棠!”他知道幸亏在进庙之前,口中先含了化解百毒的丹药,七心海棠的毒性一时才不致侵入脏腑,但双目己然抵受不住,竟自盲了。% H; ]) u5 C( k1 V! }+ F
  胡斐事先却给程灵素喂了抵御七心海棠毒性的解药,双目无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眼见慕容景岳和薛鹊慢慢软倒,眼见石万嗔双手在空中乱抓乱扑,大叫:“七心海棠,七心海棠!”冲出庙去。只听他凄厉的叫声渐渐远去,静夜之中,虽然隔了良久,还听得他的叫声隐隐从旷野间传来,有如发狂的野兽呼叫一般:“七心海棠!七心海棠!”
) d# u; Y- `* }+ W  胡斐身旁躺着三具尸首,一个是他义结金兰的小妹子程灵素,两个是他义妹的对头、背叛师门的师兄师姊。破庙中一枝黯淡的蜡烛,随风摇曳,忽明忽暗,他身上说不出的寒冷,心中说不出的凄凉。
# N% }7 F) Q! F6 y( \) o( }: u& {# J  终于蜡烛点到了尽头,忽地一亮,火焰吐红,一声轻响,破庙中漆黑一团。
( R# ~. Q0 z  L& d  胡斐心想:“我二妹便如这蜡烛一样,点到了尽头,再也不能发出光亮了。她一切全算到了,料得石万嗔他们一定还要再来,料到他小心谨慎不敢点新蜡烛,便将那枚混有七心海棠花粉的蜡烛先行拗去半截,诱他上钩。她早已死了,在死后还是杀了两个仇人。她一生没害过一个人的性命,她虽是毒手药王的弟子,生平却从未杀过人。她是在自己死了之后,再来清理师父的门户,再来杀死这两个狼心狗肺的师兄师姊。) U  R, o# i7 h# ~- g5 D
  “她没跟我说自己的身世,我不知她父亲母亲是怎样的人,不知她为什么要跟无嗔大师学了这一身可惊可怖的本事。
* |2 @( S8 F  c" h- c7 \  我常向她说我自己的事,她总是关切的听着。我多想听她说说她自己的事,可是从今以后,那是再也听不到了。! P2 s0 C2 N9 l2 N4 R
  “二妹总是处处想到我,处处为我打算。我有什么好,值得她对我这样?值得她用自己的性命,来换我的性命?其实,她根本不必这样,只须割了我的手臂,用他师父的丹药,让我在这世界上再活九年。九年的时光,那是足够足够了!我们一起快快乐乐的度过九年,就算她要陪着我死,那时候再死不好么?”
9 ]& b+ B. L5 |+ M  忽然想起:“我说‘快快乐乐’,这九年之中,我是不是真的会快快乐乐?二妹知道我一直喜欢袁姑娘,虽然发觉她是个尼姑,但思念之情,并不稍减。那么她今日宁可一死,是不是为此呢?”8 v: ?# s" d7 D8 E) M) O# M3 c0 N
  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心中思潮起伏,想起了许许多多事情。程灵素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当时漫不在意,此刻追忆起来,其中所含的柔情蜜意,才清清楚楚的显现出来。
* k4 Q( Q2 X& a: J  “小妹子对情郎——恩情深," h7 {$ t' k3 o
  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 Y8 q" g- |6 t) S. H/ K
  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 X# V' D; S  k6 D% j% S0 Z
  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 f! W( N' [! k) B  王铁匠那首情歌,似乎又在耳边缠绕,“我要待她好,可是……可是……她已经死了。她活着的时候,我没待她好,我天天十七八遍挂在心上的,是另一个姑娘。”9 K4 V# g/ D# `. H1 n' I! w
  天渐渐亮了,阳光从窗中射进来照在身上,胡斐却只感到寒冷,寒冷……3 R( H! H# h9 ~' V, _
  终于,他觉到身上的肌肉柔软起来,手臂可以微微抬一下了,大腿可以动一下了。他双手撑地,慢慢站起身来,深情无限地望着程灵素。突然之间,胸中热血沸腾。“我活在这世上有什么意思?二妹对我这么多情,我却是如此薄幸的待她!我不如跟她一齐死了!”8 z6 k# l! {& Q6 V" D* b0 |
  但一瞥眼看到慕容景岳和薛鹊的尸身,立时想起:“爹娘的大仇还未报,害死二妹的石万嗔还活在世上。我这么轻生一死,什么都撒手不管,岂是大丈夫的行径?”2 ?0 b0 ]& l/ Q% i) [1 H4 {
  却原来,程灵素在临死之时,这件事也料到了。她将七心海棠蜡烛换了一枝细身的,毒药份量较轻的,她不要石万嗔当场便死,要胡斐慢慢的去找他报仇。石万嗔眼睛瞎了,胡斐便永远不会再吃他的亏。她临死时对胡斐说道,害死他父母的毒药,多半是石万嗔配制的。那或许是事实,或许只是猜测,但这足够叫他记着父母之仇,使他不致于一时冲动,自杀殉情。  f3 H1 H+ K9 O
  她什么都料到了,只是,她有一件事没料到。胡斐还是没遵照她的约法三章,在她危急之际,仍是出手和敌人动武,终致身中剧毒。
  c7 m1 p$ X. p3 {/ ~  又或许,这也是在她意料之中。她知道胡斐并没爱她,更没有像自己爱他一般深切的爱着自己,不如就是这样了结。用情郎身上的毒血,毒死了自己,救了情郎的性命。" Q& V. L+ ]9 F
  很凄凉,很伤心,可是干净利落,一了百了,那正不愧为“毒手药王”的弟子,不愧为天下第一毒物“七心海棠”的主人。1 o9 C8 u  Q* ~1 W6 ]; u
  少女的心事本来是极难捉摸的,像程灵素那样的少女,更加永远没人能猜得透到底她心中在想些什么。4 k* p; L/ F1 A+ g# @. }
  突然之间,胡斐明白了一件事:“为什么前天晚上在陶然亭畔,陈总舵主祭奠那个墓中姑娘时竟哭得那么伤心?”原来,当你想到最亲爱的人永远不能再见面时,不由得你不哭,不由得你不哭得这么伤心。  c9 M# _2 x  ^# l
  他将程灵素和马春花的尸身搬到破庙后院。心想:“两人尸身上都沾着剧毒,须得小心,别沾上了。我还没报仇,可死不得!”生起柴火,分别将两人火化了。他心中空空洞洞,似乎自己的身子,也随着火焰成烟成灰,随手在地下掘了个大坑,把慕容景岳和薛鹊夫妇葬了。* c3 ^) Q: {4 n/ ?5 l" x# z+ @
  眼见日光西斜,程灵素和马春花尸骨成灰,于是在庙中找了两个小小瓦坛,将两人的骨灰收入坛内,心想:“我去将二妹的骨灰葬在我爹娘坟旁,她虽不是我亲妹子,但她如此待我,岂不比亲骨肉还亲么?马姑娘的骨灰,要带去湖北广水,葬在徐大哥的墓旁。”
+ Z5 x! M* U( D& r  回到厢房,但见程灵素的衣服包裹兀自放在桌上,凝目瞧了良久,忍不住又掉下泪来。' t: Q. b  {, _' I$ ]
  隔了半晌,这才伸手收拾,见到包中有几件易容改装的用具,胶水假须,一概具备,心想:“我若坦然以本来面目示人,走不上一天,便会遇上福康安派出来追捕的鹰爪,虽然不怕,但一路斗将过去,如何了局?”于是脸上搽了易容药水,粘上三绺长须,将两只骨灰坛包入包裹,扬长出庙。
0 m: n, Z" i4 i: T, c  他一路向南追踪石万嗔。这日中午,在陈官屯一家饭铺中打尖,刚坐定不久,只听得靴声橐橐,走进四名武官来。领先一人瘦长身材,正是鹰爪雁行门的曾铁鸥。胡斐心下微微一惊,侧过了头,心想自己虽已乔装改扮,他未必认得出来,但此人甚是精明,说不定会给他瞧出破绽。
: o  S) g: L  T" W& m  饭铺中的店小二手忙脚乱,张罗着侍候四位武官。
- ^' _3 n/ @1 _. S$ c  胡斐心想:“这四人出京南下,多半和我的事有关,倒要听他们说些什么。”可是曾铁鸥等四人风花雪月,尽说些没要紧之事,只听得他好生纳闷。便在此时,忽听得店外青石板上笃笃声响,有个盲人以杖探地,慢慢走了进来。
9 f( s& m9 X5 }8 Z# y' s5 d" C  那人一进饭铺,胡斐心中怦怦乱跳,这几日来他一路打探石万嗔的踪迹,追寻而来,查知他相距已经不远,此人盲了双眼,行走不快,迟早终须追上,不料竟在这个镇上的饭店中狭路相逢。只见他衣衫褴褛,面目憔悴,左手兀自摇着那只走方郎中所用的虎撑。
. E) F' J+ v. J7 h0 v( S  他摸索到一张方桌,再摸到桌边的板凳,慢慢坐了下来,说道:“店家,先打一角酒来。”店小二见他是个乞儿模样,没好气的问道:“你要喝酒,有银子没有?”石万嗔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店小二道:“好,我去打酒给你。”
7 g- s2 P, c2 o1 B, A6 S  石万嗔一走进饭铺,曾铁鸥便向三个同伴大打手势,示意要上前捉拿。那日掌门人大会之中,程灵素口喷毒烟,使得人人肚痛,群豪疑心福康安在酒水中下毒,福康安等却认定是这“毒手药王”做了手脚。因此福康安派遣大批武官卫士南下,交代了三件要务:第一是追捕红花会群雄和胡斐、程灵素、马春花一行人,寻回福康安的两个儿子,这是第一件要事;第二是捉拿拆散掌门人大会的“罪魁祸首”石万嗔;第三是捉拿得悉重大阴私隐秘的汤沛及尼姑圆性。
& {2 j& M) V5 F5 [# z" U  这时曾铁鸥眼见石万嗔双目已盲,心下好生喜欢,但犹恐他是假装,慢慢站起身来,说道:“店家,怎地你店里桌椅这么少?要找个座头也没有?”一面说,一面向店小二作手势,命他不可作声。另一名武官接口道:“张掌柜的,今儿做什么生意,到陈官屯来啊?”曾铁鸥道:“还不是运米来么?李掌柜,你生意好?”那武官道:“好什么?左右混口饭吃罢啦。”
4 _2 `/ I% Q$ _! w  两人东拉西扯的说了几句。曾铁鸥道:“没座位啦,咱们跟这位大夫搭个座头。”说着便打横坐在石万嗔的桌旁。- u9 p- x- Y6 H
  其实饭店中空位甚多,但石万嗔并不起疑,对两人也不加理睬。曾铁鸥才知他是真盲,胆子更加大了,向另外两名武官招手道:“赵掌柜,王掌柜,一起过来喝两盅吧,小弟作东。“那两名武官道:“叨扰,叨扰!”也过来坐在石万嗔身旁。
% p! i( n& J: f% L! \: i) }0 {$ W: _$ ^0 C  石万嗔眼睛虽盲,耳音仍是极好,听着曾铁鸥等四人满嘴北京官腔,并非本地口音,说的是做生意,但没讲得几句。
  W6 Q% q5 Y/ f& n: f$ \8 N  便露出了马脚。他微一琢磨,已猜到了八九分,站起身来,说道:“店家,我今儿闹肚子,不想吃喝啦,咱们回头见。”曾铁鸥按住他肩头,笑道:“大夫你不忙,咱们喝几杯再走。”石万嗔知道脱身不得,微微冷笑,便又坐下。. I. x, m6 \3 Y6 L* s  F% ]
  一会儿酒菜端了上来,曾铁鸥斟了一杯酒,道:“大夫,我敬你一杯。”石万嗔道:“好好!”举杯喝干,道:“我也敬各位一杯。”右手提着酒壶,左手摸索四人的酒杯,替每人斟上一杯,斟酒之时,指甲轻弹,在各人酒杯中弹上了毒药,手法便捷,却是谁也没瞧出来。
3 ~7 V5 q- k! N; `0 n  可是他号称“毒手药王”,曾铁鸥虽然没见下毒,如何敢喝他所斟之酒,轻轻巧巧的,便将自己一杯酒和石万嗔面前的一杯酒换过了。2 c- r% c8 @& @) l# ~
  这一招谁都看得分明,便只石万嗔没法瞧见。% N* }# D" D, V9 t$ V# L
  胡斐心中叹息:“你双眼已盲,还在下毒害人,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我又何必再出手杀你?”
7 _, U6 O* E; v5 j- }! S5 H  他站起身来,付了店帐。只听曾铁鸥笑道:“请啊,请啊,大家干了这杯!”四名武官脸露奸笑,手中什么也没有,一齐说道:“干杯!”只见石万嗔拿着他下了毒药的一杯酒,嘴角边露出一丝狡猾的微笑。胡斐知他料定这四名武官转眼便要毒发身亡,是以兀自还在得意,见到石万嗔这般情状,心中忽生怜悯之感,大踏步走出了饭店。
, @3 U2 h! M' W  数日之后,到了沧州乡下父母的坟地。当他幼时,每隔几年,平四叔便带他前来扫墓。三年前他又曾来过一次。每次到这地方,他总要在父母墓前呆呆坐上几天,想着各种各样的事情:如果爹爹妈妈这时还活着……如果他们瞧见我长得这么高大了……如果爹爹见我这么使刀,不知会说什么……。
; S0 N" y" n% {8 V! U  这日他来到墓地时,天色已经向晚,远远瞧见一个穿淡蓝衫子的女人,一动不动的站在他父母墓旁。这块墓地中没别的坟墓,“难道这女子竟是我父母的相识?”
. n, D7 Y+ C7 {$ \2 t. W! _9 K" p  他心中大奇,慢慢走近,只见那女子是个相貌极美的中年妇人,一张瓜子脸儿,秀丽出众,只是脸色过于苍白,白得没半点血色。她见胡斐走来,也是微感讶异,抬起了头瞧着他。7 Y. q9 p, @  q5 U- U9 b  h) s
  这时胡斐离北京已远,途中不遇追骑,已不再乔装,回复了本来面目,但风尘仆仆,满身都是泥灰。那女子见是个不相识的少年,也不在意,转过了头去。
" c; T& O$ q$ h0 _( z# {  这么一转头,胡斐却认出她来——她是当年跟着田归农私奔的苗人凤之妻。当年在商家堡,苗人凤的女儿大叫“妈妈”,张开了双臂要她抱,她却硬起心肠,转过了头去。她的相貌胡斐已记不起了。但这么狠心一转头,他永远都忘不了。
! t. w0 `, h' A9 y* s+ Q- }( i+ q1 a  他忍不住冷冷地道:“苗夫人,你独个儿在这里干什么?”
% r4 q5 S; {; B  @& m  她陡然听到“苗夫人”三字,全身一震,慢慢回过身来,脸色更加白了,颤声道:“你……你怎知道我……”说了这几个字,缓缓低下了头,下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 k2 U$ I, ~# h5 \8 U+ G
  胡斐道:“我出世三天,父母便长眠于地下,终身不知父母之爱,但比起你的女儿来,我还是快活得多。那天商家堡中,你硬着心肠不肯抱女儿一抱……不错,我比你的女儿是快活得多了。”) _9 Z  U% Q" N- `% T- R, r
  苗夫人南兰身子摇摇欲倒,道:“你……你是谁?”( F" j7 {. L( Z! A7 p
  胡斐指着坟墓,说道:“我是到这里来叫一声‘爹爹,妈妈!’只因他们死了,这才不答我,这才不抱我。”南兰道:“你是胡大侠胡一刀……的……的令郎?”胡斐道:“不错,我姓胡名斐。我见过金面佛苗大侠,也见过他的女儿。”南兰低声道:“他们……他们很好吧?”/ b4 \& c3 |/ M
  胡斐斩钉截铁地道:“不好!”& v7 V* h# z0 o& [
  南兰走上一步,道:“他们怎么啦?胡相公,求求你,求你跟我说。”胡斐道:“苗大侠为奸人所害,瞎了双目。苗姑娘孤苦伶仃,没妈妈照顾。”南兰惊道:“他……他武功盖世,怎能……”7 ^# e( X+ _5 V1 e
  胡斐大怒,厉声道:“在我面前,你何必假惺惺装模作样?
: c! F. T' }9 S! t- D+ c  田归农行此毒计,难道不是出于你的奸谋?此处若不是我父母的坟墓所在,我一刀便将你杀了。你快快走开吧!”
; ]5 ^7 \5 u% R- I+ m0 t! Z; ?) L. ~  南兰颤声道:“我……我确是不知。胡相公,这时候他已好了吗?”7 ^8 Y# e6 S7 ]! v1 j. m" P
  胡斐见她脸色极是诚恳,不似作伪,但想这女子水性杨花、奸滑凉薄,什么样子都装得出,不愿跟她多说,哼了一声,转身便走。南兰喃喃的道:“他……他竟被人弄瞎了眼睛,兰儿,我苦命的兰儿……”突然间翻身摔倒,晕了过去。' H" j1 z! N' K$ A+ K: M
  胡斐听得声响,回头一看,倒吃了一惊,微一踌躇,过去一探她鼻息,竟是真的气厥,脉息微弱,越跳越慢,若是不加施救,立即便要身亡。他万不料到这个无情无义的女子竟会如此,当下捏她的人中,在她胁下推拿。) a! r& T  D6 [, O
  过了良久,南兰才悠悠醒转,低声道:“胡相公,我死不足惜,只求你告我实情,他和我兰儿到底怎样了?”胡斐道:“难道你还关怀他们?”8 B% v! [( z0 h9 {8 Q
  南兰道:“说来你定然不信。但这几年来,我日日夜夜,想着的便是这两个人。我自知已不久人世,只盼能再见他们一面,可是我哪里又有面目再去见他父女?今日我到这里来,因为苗大哥当年和我成婚不久,便带着我到这里,来祭奠令尊令堂,苗大哥说他一生之中,便只佩服胡大侠夫妇两人。当年在这墓前,他跟我说了许多话……”4 {. R+ w/ j2 y+ x0 D% f
  胡斐见她情辞真挚,确非虚假,他人虽粗豪,心肠却软,便道:“好,我便跟你说一说苗大侠父女的近状。”于是将苗人凤如何双目中毒、如何力败强敌等情简略说了,只是自己如何从旁援手,却轻轻一言带过。南兰絮絮询问苗人凤和苗若兰父女的起居饮食,对苗若兰相貌如何、喜欢什么等等,问得更是仔细。但胡斐在苗家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对这个小姑娘的情状,却是说不上什么。# q% S6 u# _" R' T. N) x& U. V8 ?
  他一直说到夕阳西下,南兰意犹未足,兀自问个不休。胡斐说到后来,实已无话可答,南兰问他,她女儿穿什么样的衣服,是绸的还是布的?是她父亲到店中买来,还是托人缝制?穿了合不合身?好不好看?
+ B7 a8 G# u* g+ B  胡斐叹了口气,说道:“我都不知道。你既是这样关心,当年又何必……”站起身来,道:“我要投店去啦。本来今日我要来埋葬义妹的骨灰,此刻天色已晚,只好明天再来!”南兰道:“好,明天我也来。”胡斐道:“不!我再也没什么话跟你说了。”他顿了一顿,终于问道:“苗夫人,我爹爹妈妈,是死在苗人凤手下的,是不是?”
5 i# b9 r) R! w- t* V  南兰缓缓点了点头,道:“他……他曾跟我说起此事……,不过,这是……”
* V% u( ~: m, v  正说到这里,忽听得远处有人叫道:“阿兰,阿兰!……阿兰,阿兰!你在哪里?”胡斐和南兰一听,同时脸色微变,原来那正是田归农的叫声。& _1 r$ s# ~2 z* m( d
  南兰道:“他找我来啦!明儿一早,请你再到这里,我跟你说令尊令堂的事。”胡斐道:“好,明日一早,一准在此会面。”他不愿跟田归农朝相,隐身在坟墓之后,心想:“明日问明爹爹妈妈身故的真相,若是当真和田归农这奸贼有关,须饶他不得。料想苗夫人定要替他遮掩隐瞒,但我只要细心查究,必能瞧出端倪。只不知田归农到沧州来,却是为了何事?”
0 u8 p' |4 S6 S# e9 a1 a  只见南兰快步走出墓地,却不是朝着田归农叫声的方向走去,待走出数十丈远,只听得田归农还在不住口的呼唤:0 g- ~* P" Y6 I
  “阿兰,阿兰,你在不在这儿?”南兰才应道:“我在这里。”田归农“啊”了一声,循声奔去。南兰道:“我随便走走,你也不许,便管得我这么紧。”隐隐约约听得田归农陪笑道:“谁敢管你啦?我记挂着你啊。这儿好生荒凉,小心别吓着了……”两人并肩远去,再说些什么,便听不见了。
; @4 A6 x: h" [  e( V9 z$ ~8 j  胡斐心想:“天色已晚,不如便在这里陪着爹娘睡一夜。”
$ g! L1 V5 }% J6 d( S$ d( Y  从包裹取出些干粮吃了,抱膝坐于墓旁,沉思良久,秋风吹来,微感凉意。墓地上黄叶随风乱舞,一张张扑在他脸上身上,直到月上东山,这才卧倒。
  u( n# k8 }8 r& `' R( L' d  睡到中夜,忽听得马蹄击地之声,远远传来,胡斐一惊而醒,心道:“半夜三更,还有谁在荒郊驰马?”只听得蹄声渐近,那马奔得甚是迅捷。待得相距约有两三里路,蹄声缓了,跟着是一步一步而行,似乎马上乘客已下了马背,牵着马在找寻什么。胡斐听得那马正是向自己的方向而来,当下缩在墓后的长草之中,要瞧来的是谁。
' j: H$ W" X+ k+ ~" K6 D  新月之下,只见一个身材苗条的人影牵着马慢慢走近,待那人走到墓前十余丈时,胡斐看得明白,那人缁衣圆帽,正是圆性。
- x& Z, c8 E3 v6 }  他一颗心剧烈跳动,但觉唇干舌燥,手心中都是冷汗,要想出声呼唤,不知如何,竟是叫不出声来,霎时间思如潮涌:
5 `9 I0 U+ J# E  “她到这里来做什么?她是知道我在这里么?是无意中到这儿呢,还是为了寻我而来?”
' f! x5 j5 ?" ~" ~2 w  只听得圆性轻轻念着墓碑上的字道:“辽东大侠胡一刀夫妇之墓!”幽幽叹了口气,道:“是这里。”在墓前仔细察看,自言自语道:“墓前并无纸灰,那么他还没来扫过墓……”突然之间,剧烈咳嗽起来,越咳越是厉害,竟是不能止歇。
) G4 Y2 J) Z6 X9 V5 \  只听得她咳了好半晌,才渐渐止了,轻轻的道:“倘若当年我不是在师父跟前立下重誓,终身伴着你浪迹天涯,行侠仗义,岂不是好?唉,胡大哥,你心中难过。但你知不知道,我可比你更是伤心十倍啊?”
8 W% `* P  C) S, d; {  胡斐和她数度相遇,见她总是若有情若无情,哪里听到过她吐露心中真意?若不是她只道荒野之中定然无人听见,也决不会泄漏心中的郁积。圆性说了这几句话,心神激荡,倚着墓碑,又大咳起来。7 a/ q/ Z" ^8 U0 W* n2 _
  胡斐再也忍耐不住,纵身而出,柔声道:“怎地受了风寒?要保重才好。”$ G# ~9 U! B' ]& ]
  圆性大吃一惊,退了一步,双掌交叉,一前一后,护在胸前,待得看清楚竟是胡斐,不由得满脸通红。
; P4 S# \  \1 Z. F5 d  过了一会,圆性道:“你……你这轻薄小子,怎地……怎地躲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偷听人家说话?”
: H- u2 P) ~$ c' M- w0 M  胡斐心中如沸,再也不顾忌什么,大声道:“袁姑娘,我对你的一片真心,你也决非不知。你又何必枉然自苦?我跟你一同去禀告尊师,还俗回家,不做这尼姑了。你我天长地久,永相厮守,岂不是好?”$ O0 y3 ~: r  z4 I& K
  圆性抚着墓碑,咳得弯下了腰,抬不起身来。胡斐甚是怜惜,走近两步,柔声道:“你不用烦恼啦……”忽见她一声咳嗽,吐出一口血来,不禁一惊,道:“怎地受了伤?”/ d+ A) a4 T+ C
  圆性道:“是汤沛那奸贼伤的。”胡斐怒道:“他在哪里?我这便找他去。”圆性道:“我已杀了他。”
7 V6 C: f1 N. w3 t) [0 }2 b  胡斐大喜,道:“恭喜你手刃大仇。”随即又问:“伤在哪里,快坐下歇一歇。”扶着她慢慢坐下。又道:“你既已受伤,就该好好休养,不可鞍马劳顿,连夜奔波。”: @5 s4 h* O6 W9 R3 r% L, N+ C
  圆性转过头来,向他看了一眼,心中在说:“我何尝不知该当好好休养,若不是为了你,我何必鞍马劳顿,连夜奔波?”& }6 F( l; C& J1 ^
  问道:“程家妹子呢?怎么不见她啊?”9 I+ I  a( S/ R/ L
  胡斐泪盈于眶,颤声道:“她……她已去世了。”圆性大惊,站了起来,道:“怎……怎么……去世了?”胡斐道:“你坐下,慢慢听我说。”于是将自己如何中了石万嗔的剧毒、程灵素如何舍身相救等情一一说了。圆性黯然垂泪。良久良久,两人相对无语,回思程灵素的侠骨柔肠,都是难以自已。. \1 v" w' }! |) w* [9 o. O7 Y
  一阵秋风吹来,寒意侵袭,圆性轻轻打了个颤。胡斐脱下身上长袍,披在她的身上,低声道:“你睡一忽儿吧。”圆性道:“不,我不睡。我是来跟你说一句话,这……这便要去。”2 j; I& {2 A! @2 b: J
  胡斐惊道:“你到哪里去?”圆性凝望着他,轻轻道:“借如生死别,安得长苦悲?”
4 L& F- o& C2 F  胡斐听了这两句话,不由得痴了,跟着低声念道:“借如生死别,安得长苦悲?”4 ?  t4 ^& {+ ~4 z( i+ S  c
  圆性道:“胡大哥,此地不可久留,你急速远离为是。我在途中得到讯息,赶来跟你说知。”胡斐道:“什么讯息?”圆性道:“那日和你别后,我便去追寻汤沛。可是这贼子滑溜得紧,竟给他逃得不知去向。我想他老家是在湖北,既是得罪了福康安,全家都有干系,他定要设法通知家中老小,急速逃命。”胡斐道:“你料得不错。”圆性道:“他外号叫作‘甘霖惠七省’,江湖上交游极其广阔,但想他既是个如此奸滑之徒,未必能当真结交到什么好朋友。此刻大祸临头,非自己赶回家中不可。于是我向西南方疾追。三天之后,果然在清风店追上了他。高梁田里一场恶战,终于使计击毙了这贼子,不过我受伤也是不轻。”胡斐叹了口气。
3 S, M5 B/ f) c, Z1 E; ~$ c  圆性又道:“我在客店养了几天伤,见到福康安手下的武士接连两批经过,其中有那鹰爪雁行门的周铁鹪在内,便上前招呼,约他说话。”胡斐惊道:“你身上有伤,不怕他记仇么?”' q0 {" U/ {9 Y* A
  圆性微笑道:“我是送他一件大大功名。他就算本来恨我,也就不恨了。我将埋葬汤沛尸体的地方指了给他看,他只要割了首级回去北京,不是大功一件么?他果然很感激我。我说:‘周老爷,你若是将我擒去,自然又是一件大功,只不过胡斐胡大哥一定放你不过,从前的许多事情,都不免抖露出来。’那周铁鹪倒很聪明,说道:‘胡大哥的为人,兄弟是很佩服的,决不敢得罪他的朋友。请你转告胡大哥,田归农率领了大批好手,要到沧州他祖坟之旁埋伏,捉拿胡大哥。’”
$ v9 g# _/ j* N2 M$ [  胡斐吃了一惊,道:“在这里埋伏?”圆性道:“正是。我听周铁鹪这么说,知道不假,很是着急,生怕来迟了一步,唉,谢天谢地,没出乱子……”  ]' w8 ^4 G$ K+ C$ C
  胡斐瞧着她憔悴的容颜,心想:“你为了救我,只怕有几日几夜没睡觉了。”圆性又道:“那田归农何以知道你祖坟葬在此处?又怎知你定要前来扫墓?胡大哥,好汉敌不过人多,眼前且避过一步再说。”
8 w4 k$ P/ [; p' S0 k3 r  胡斐道:“今日我见到苗夫人,约她明日再来此处会晤。”
$ T, g+ Q9 Y" D( ^# `  圆性道:“苗夫人是谁?”胡斐约略说了。圆性急道:“这女人连丈夫女儿尚只不顾,能守什么信义?快趁早走吧。”' X# k2 E# i9 o0 G2 W7 w+ _9 d1 h  m
  胡斐觉得苗夫人对他的神态却不似作伪,又很想知道父母去世的真相,极盼再和苗夫人一会,圆性道:“田归农已在左近,那苗夫人岂有不跟他说知之理?胡大哥,你怎地不听我的话?我连夜赶来叫你避祸,难道你竟半点也不把我放在心上么?”胡斐心中一凛,道:“你说得对,是我的不是。”圆性道:“我也不是要你认错。”胡斐过去牵了马缰,道:“好,你上马吧。”圆性正要上马,忽听得四面八方唿哨声此起彼伏,敌人四下里攻到,竟已将坟地团团围住了。
3 v  E  I" L. B* D; c" I/ i( t  胡斐咬牙道:“这女人果然将我卖了。咱们往西闯。”听着这唿哨之声,不禁暗自心惊,来攻之敌人着实不少,倘若圆性并未受伤,两人要突围逃走原是不难,此刻却殊无把握。
& g, T9 W# \  o5 ^. o  圆性道:“你只管往西闯,不用顾我。我自有脱身之策。”
( o; U0 m" `8 ^& {  胡斐胸口热血上涌,喝道:“咱俩死活都在一块!你胡说些什么?跟着我来。”圆性被他这么粗声暴气的一喝,心中甜甜的反觉受用,自知重伤之余,不能使动软鞭,于是一提缰绳,纵马跟在胡斐身后。
6 ]. T; l( m9 w  胡斐拔刀在手,奔出数丈,便见五个人影并肩拦上,他心想:“今日要脱出重围,须得刀刀杀手,可不能有半分容情。”  R5 g' V4 v; k% X1 I' {
  当下大踏步直闯过去,虽是以寡敌众,仍是并不先行出手,守着后发制人的要诀,左肩前引,左掌斜伸,右手提刀,垂在腿旁。
! G0 [! {3 }) p0 m% b! N/ X9 t4 m  两名福康安府中的武士一执铁鞭,一挺鬼头刀,齐声吆喝,分从左右向他头顶砸下。胡斐一见出手,便知两人的武功都甚了得,只要一接上手,非顷刻间可以取胜,余人一经合围,要脱身便千难万难,于是斜身高纵,呼的一刀,往五人中最左一人砍去。那武士手使长剑,举剑挡架。胡斐身在半空,内劲运向刀上,拍拍两腿,快如闪电般踢在第四名武士胸口,那武士直飞出去,口中狂喷鲜血。使剑的武士但觉兵刃上一股巨力传到手臂,又压上心口,立觉前胸后背数十根肋骨似已一齐折断,一声也没出,便此晕死过去。# S$ V& s2 Y0 u! k; D! a* e
  众武士见他在两招之内伤了两个同伴,无不震骇。那使鬼头刀的武士喝道:“胡大爷,果然好功夫,在下司徒雷领教。”* A( f/ o7 }. W: g% c2 [4 D
  那使铁鞭的道:“在下谢不挡领教高招。”胡斐叫道:“好!”单刀环身一绕,飕飕飕刀光闪动,三下虚招,和身压将过去。司徒雷和谢不挡急退两步。第三名武士叫道:“在下东方……”4 P$ e- j5 V& j: r7 m7 F4 N5 B0 b% j
  只说到第四个字,胡斐的刀背已砰一声,击在他的后脑,脑骨粉碎,立时毙命,竟是不知他叫东方什么名字。2 M; w# \! @( j* k0 _
  司徒雷和谢不挡严守住门户,又退了两步,却不容胡斐冲过。唿哨声中,四名武士奔到司徒雷和谢不挡身后,并肩展开。# Z. F& V# m- S) c. y8 x! R# {) T. _
  胡斐虽在瞬息之间接连伤毙三名敌人,但那司徒雷和谢不挡颇有见识,竟不上前接战,连退两次,拦住他的去路。胡斐心中暗暗叫苦,使招“夜战八方藏刀式”,向前一攻,以左足为轴,转了个圈子。1 U  q5 r/ [5 [; Y
  这么一转,已数清了敌方人数,西边六人,东边八人,南北各是五人,伤毙的三人不算,对方竟是尚有二十四人。8 B0 k. O# y9 u  O' L% c* h, H
  忽听一人朗声长笑,声音清越,跟着说道:“胡兄弟,幸会,幸会。每见你一次,你武功便长进一层,当真是英雄出在少年,了不起啊了不起!”正是田归农的声音自南边传来。
1 L0 k3 S/ O; ~  胡斐不加理会,凝视着西方的六名敌人,只听那四名没报过名的武士分别说道:“在下张宁!”“在下丁文沛领教。”
" G4 m3 {# S+ C7 V6 p  “在下丁文深见过胡大爷!”“嘿嘿,老夫陈敬夫!”
) X) V2 `  W2 |8 Z& J7 L! m  胡斐向前一冲,突然转而向北,左手伸指向北方第二名武士胸口点去。那人手持一对判官笔,正是打穴的好手,见对方伸指点来,右手判官笔倏地伸出,点向他右肩的“缺盆穴”。这一招反守为攻,实是极厉害的杀着,胡斐虽然出手在先,但那人的判官笔长了二尺二寸,眼看胡斐手指尚未碰到那人穴道,自己缺盆穴先要被点。不料胡斐左手一掠,已抓住了判官笔,用力向前一送,那人“嘿”的一声闷哼,判官笔的笔杆已插入他的咽喉。
( U9 w+ g1 H0 E7 i% W- Z# A! F3 p  便在此时,只听得身后两人叫道:“在下黄樵!”“在下伍公权!”金刃劈风之声,已掠到背心。胡斐向前一扑,两柄单刀都砍了个空,他顺势回过单刀,刷的一下,从下而上的斩向黄樵手腕。这一招是胡家刀法中的精妙之着,武功再强的人也须着了道儿。不料黄樵精于十八路大擒拿手,应变最快,眼见刀锋削上手腕,危急中抛去兵刃,手腕一翻,伸指径来抓胡斐单刀的刀背。别瞧他两撇鼠须,头小眼细,形貌颇为猥崽,这一下变招竟是比胡斐还要迅捷,五根鸡爪般的手指一抖,已抓住了刀背。胡斐仗着力大,挥刀向前砍出,不料这黄樵膂力也是不小,抓住了刀背,胡斐这一刀居然没能砍出。就这么呆得一呆,身后又有三人同时攻到。; j! n/ T0 y& x6 ]. i) X
  胡斐估计情势,待得背后三人攻到,尚有一瞬余暇,须当在这片刻间料理了黄樵,此时陷身重围,眼前这人又实是劲敌,若能伤得了他,便减去一分威胁。当下突然撤手离刀,双掌击出,砰的一响,打在他的胸口。黄樵一呆,竟然并不摔倒,但抓着单刀的手指却终于放开了。胡斐一探手,又已抓住刀柄,回过身来,架住了三般兵器。" |8 d2 v9 A0 K. A9 \9 K" P" U
  那三名武士一个伍公权,一个是老头陈敬夫,另一个身材魁梧,比胡斐几乎高出一个半头,手中使的是根熟铜棍,足足有四十余斤,极是沉重。胡斐一挡之下,胸口便是一震,待要跃开,左右又是两人攻到。7 T) v" Q9 V7 O- {
  圆性骑马在后,众武士都在围攻胡斐,一时没人理她。她虽伤重乏力,但胡斐力伤五人的经过,却是一招一式,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她全心关怀胡斐安危,胡斐的一闪一避,便如她自己躲让一般,一刀一掌,便似她自己出手,眼见他身受五人围攻,情势危急,当即一提缰绳,纵马便冲了过去。. L% O8 e) d" c* J1 k9 v' P7 W# p
  她马鞭一挥,使一招软鞭鞭法中的“阳关折柳”,已圈住那魁梧大汉的头颈。那大汉正在自报姓名:“在下高一力领教……”突然喉头一紧,已说不出话来。他力气虽大,但一来猛地里呼吸闭塞,二来总是敌不住马匹的一冲,登时立足不定,被马匹横拖而去,连旁边的张宁也一起带倒。. b" b5 ^" m# K$ y! ^' r/ @! `- N
  胡斐身旁少了两敌,刷刷两刀,已将丁文沛、丁文深兄弟砍翻在地,突觉背后风声飒然,有人欺到,不及转身,反手“倒卧虎怪蟒翻身”,一刀回斫,只听得“叮”的一声轻响,手上一轻,单刀已被敌人的利刃削断,敌刃跟着便顺势推到。/ z5 F" ^: g# |- |9 l* I+ W- i& P1 ?/ \
  胡斐大惊,左足一点,向前直纵出丈余,但总是慢了片刻,左肩背一阵剧痛,已看清楚偷袭的正是田归农,不由得暗暗心惊,田归农武功也不怎么,可是他这柄宝刀锋锐绝伦,实所难当。% `' D  q% x4 Q- ^1 I5 X
  他右足落地,左掌拍出,右手反勾,已从一名武士手中抢到一柄单刀,跟着反手一刀,这招空手夺白刃干净利落之极,反手回攻又是凌厉狠辣无比,要知敌人手持利刃跟踪而至,其间相差只是一线,只消慢得瞬息,便是以自己血肉之躯,去喂田归农手中那天龙门镇门之宝的宝刀了。胡斐不敢以单刀和敌人宝刀对碰,一味腾挪闪跃,展开轻身功夫和他游斗。但拆得七八招,十余名敌人一齐围了上来,另有三人去攻击圆性。胡斐微一分心,当的一响,单刀又被宝刀削断。
/ \% O1 b$ K; N  这柄宝刀的锋利,实是到了削铁如泥的地步。. y; P# t  U0 \% C  H9 [. o, K
  田归农有心要置胡斐死地,寒光闪闪,手中宝刀的招数一招紧似一招。他平时使剑,用刀并不顺手,但这柄刀锋利绝伦,只须随手挥舞,胡斐已决计不敢撄其锋芒。他使开宝刀,直逼而前。
- F- h# W% T$ b( v" G5 g& t  i  胡斐想再抢件兵刃招架,但刀枪丛中,竟是缓不出手来,嗤的一声,左肩又被一名武士的花枪枪尖划了长长一条口子。- ]+ u& W. F: F- c  V: l  t- q
  众武士大叫起来:“姓胡的投降吧!”“你是条好汉子,何苦在这里枉自送了性命?”“我们人多,你寡不敌众,认输罢啦,不失面子。”田归农却一言不发,刀刀狠辣的进攻。$ v4 j  c! A) k, {# Y2 _% g. y5 l
  胡斐肩背伤口奇痛,眼看便要命丧当地,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叫道:“大哥,别伤这少年的性命。”胡斐虽在咬牙酣斗,仍听得出是苗夫人的声音,喝道:“谁要你假仁假义?”忙乱之中,腰眼里又被人踢中一腿。胡斐怒极,右手疾伸,抓住了那人足踝,提将起来,扫了个圈子。众武士心有顾忌,一时倒也不敢过分逼近。胡斐手中所抓之人正是张宁,他兵刃脱手,被胡斐甩得头晕脑胀,挣扎不脱。6 J0 {! {% `% b) T' r9 d
  胡斐见圆性在马上东闪西避,那坐骑也已中了几刀,不住悲嘶,当下提起张宁,冲到圆性身前,叫道:“跟我来!”圆性一跃下马,两人奔到了胡一刀的墓旁。墓边的柏树已高,两人倚树而斗,敌人围攻较难。胡斐提起张宁,喝道:“你们要不要他的性命?”
8 F2 A. s4 W7 g. m/ K% e+ g# M  田归农叫道:“杀得反贼胡斐,福大帅重重有赏!”言下之意,竟是说张宁是死是活,并无干系。他眼见众人迟疑,自己便挥刀冲了上来。
2 O3 _7 M9 g/ Z/ Z, c' W: V  胡斐知道抓住张宁,不足以要胁敌人退开,心想田归农宝刀在手,武功又高,要抓他是极不容易,最好是抓住苗夫人为人质,可是她站得远远的,相距十余丈之遥,无论如何冲不过去。但见田归农一步步的走近,当下在张宁身边一摸,瞧他腰间是否带得有短刀、匕首之类,也可用以抵挡一阵。一摸之下,触手是个沉甸甸的镖囊,胡斐左手点了他穴道,右手摘下镖囊,摸出一枝钢镖,掂了掂份量,觉得颇为沉重,看准田归农的小腹,力运右臂,呼的一声,掷了出去。
7 C/ W: a0 }$ ~* W! Q) o8 k  镖重劲大,去势极猛,田归农待得惊觉,钢镖距小腹已不过半尺,急忙挥刀一格。钢镖虽然立时斩为两截,但镖尖余势不衰,撞在他右腿之上,还是划破了皮肉。便在此时,只听得“啊”的一声惨呼,一名武士咽喉中镖,向后直摔。田归农骂道:“小贼,瞧你今日逃得到哪里去?”但一时倒也不敢冒进,指挥众武士,团团将两人围住。
: l* p  f! c" }) Y/ D+ W1 b  福康安府中这次来的武士,连田归农在内共是二十七人,被胡斐刀砍掌击、镖打腿踢,一共已伤毙了九人,胡斐自己受伤也不轻。对方十八人四周围住,此时已操必胜之算,有几人爱惜胡斐,又叫他投降。
, r; t% S8 s1 E( ?/ b2 O  胡斐低声道:“我向东冲出,引开众人,你快往西去。那匹白马系在松树上。”圆性道:“白马是你的,不是我的。”胡斐道:“这当儿还分什么你的我的!我不用照顾你,管教能够突围。”圆性道:“我不用你照顾,你这就去罢。”
7 Z" U( S7 |) c7 @7 j* V' t  若是依了胡斐的计议,一个乘白马奔驰如风,一个持勇力当者披靡,未始不能脱险。可是圆性不愿意,其实在胡斐心中,也是不愿意。也许,两人决计不愿在这生死关头分开;也许,两人早就心中悲苦,觉得还是死了干净。
8 p$ V& P( m$ [1 H  胡斐拉住圆性的手,说道:“好!袁姑娘,咱俩便死在一起。我……我很是喜欢!”- v1 n. e6 O0 d; H! d- ]- n7 a
  圆性轻轻摔脱了他手,喘息道:“我……我是出家人,别叫我袁姑娘。我也不是姓袁。”
+ W+ p( @/ C6 \  胡斐心下黯然,暗想我二人死到临头,你还是这般矜持,对我丝毫不假辞色。9 R# |. g( X/ s
  只见一名武士将单刀舞成一团白光,一步步逼近。胡斐拾起一块石头,向白光圈摔了过去。那武士单刀一格,将石头击开。胡斐抓住这个空隙,一镖掷出,正中其胸,那武士扑倒在地,眼见不活了。9 v* H& x; Z, O0 z* S" ~) b- S
  田归农叫道:“这小贼凶横得紧,咱们一拥而上,难道他当真便有三头六臂不成?”2 \  Q. h' d. R( i
  胡斐抬头望了一眼头顶的星星,心想再来一场激战,自己杀得三四名敌人,星星啊,月亮啊,花啊,田野啊,那便永别了。5 ?. y% i' @6 A5 a
  田归农毫无顾忌的大声呼喝指挥,命十六名武士从四方进攻,同时砍落,乱刀分尸。众武士齐声答应。田归农叫道:“他没兵器,这一次非将他斩成肉酱不可!”! b# w1 B- u# Y$ b
  苗夫人忽地走近几步,说道:“大哥,且慢,我有几句话跟这少年说。”田归农皱起了眉头,道:“阿兰,你别到这儿来,小心这小贼发起疯来,伤到了你。”苗夫人却甚是固执,道:“他立时便要死了。我跟他说一句话,有什么干系?”田归农无奈,只是道:“好,你说罢!”
2 d/ X1 I) V# [5 J. b4 u8 E  苗夫人道:“胡相公,你的骨灰坛还没埋,这便死了吗?”$ A4 Z4 P' W9 B' |1 x
  胡斐昂然道:“关你什么事?我不愿破口辱骂女人。你最好走得远些。”苗夫人道:“我答应过你,要跟你说你爹爹的事。你虽转眼便死,要不要听?”
) W+ I5 M; b8 i$ s' x  田归农喝道:“阿兰,你胡闹什么?你又不知道。”
7 Z/ h; N) z& g3 ]  苗夫人不理田归农,对胡斐道:“我只跟你说三句话,都是和你爹爹有关的。你听不听?”胡斐道:“不错!我不能心中存着一个疑团而死。你说吧!”苗夫人道:“我这话只能给你一人听,你却不可拿住了我要挟,倘若你不答应,我就不说了。”
3 N6 a' S. n: S! _* U  胡斐道:“你在我死去之前,释明我心中疑团,我十分感谢,岂能反来害你?天下男儿汉大丈夫甚多,你道都是田归农这般卑鄙小人么?”
/ a- }3 q$ A* x5 B% `+ y/ Q  田归农脸上更加阴沉了。他不知南兰要跟胡斐说些什么话,他向来不敢得罪了她,既是无法阻止,心想:“不论她说什么,总是于我声名不利,自是别让旁人听见为妙。”
6 W! j: _2 ~4 b  苗夫人缓步过来,走到胡斐身前,将嘴巴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你将骨灰坛埋在墓碑之后的三尺处,向下挖掘,有柄宝刀。”说了这三句话,便即退开,朗声道:“此事只与金面佛苗人凤有关。你既知道了这件秘密,死而无憾,快将骨灰坛埋好,让死者入土为安。你了结这件心事,安心领死吧!”
- V4 x# b3 ^/ O& s4 k  胡斐心中一片迷惘,实是不懂她这三句话的用意,看来又不像是故意作弄自己,心想:“不管如何,确是先葬了二妹的骨灰再说。”于是看准了墓碑后三尺之处,运劲于指,伸手挖土。
2 Z7 B1 d5 T4 a  田归农心道:“原来阿兰是跟他说,他父亲是死于苗人凤之手。”心中大慰,转头向她微微一笑。他听南兰叫胡斐埋葬骨灰坛,不便拂逆其意而指挥武士阻止,反正胡斐早死迟死,也不争在片刻之间。
! q; Q3 ~8 d" C1 a( P$ D  十六名武士各执兵刃,每人都相距胡斐丈余,目不转睛的监视。$ ^$ K3 i9 b9 ~: {0 `4 \
  圆性见胡斐挖坑埋葬程灵素的骨灰,心想自己与他立时也便身归黄土,当下悄悄跪倒,合十为礼,口中轻轻诵经。# \4 ?1 F  h) t
  胡斐左肩的伤痛越来越厉害,两只手渐渐挖深,一转头,瞥见圆性合十下跪,神态庄严肃穆,忽感喜慰:“她潜心皈佛,我何苦勉强要她还俗?幸亏她没答应,否则她临死之时,心中不得平安。”
+ R9 s+ a5 B: h8 Y% ~& P  突然之间,他双手手指同时碰到一件冰冷坚硬之物,脑海中闪过苗夫人的那句话:“有柄宝刀!”他不动声色,向两旁摸索,果然是一柄带鞘的单刀,抓住刀柄轻轻一抽,刀刃抽出寸许,毫没生锈,心想:“苗夫人说道:‘此事只与金面佛苗人凤有关’,难道这把刀是苗大侠埋在这里的?难道苗大侠为了纪念我爹爹,将这柄刀埋在我爹爹的坟里?”
9 q+ [* c6 g; D: S8 t7 c" G  他这一下猜测,确是没猜错。只是他并不知道,苗人凤所以和苗夫人相识而成婚,正是由于这口“冷月宝刀”;而他夫妇良缘破裂,也是从这口宝刀而起,始于苗人凤将这刀埋葬在胡一刀坟中之时。
- I) k# T; I9 T& H6 B  当世除了苗人凤和苗夫人之外,没第三人知道此事。: R3 ?' ?- [# F; ]
  胡斐握住了刀柄,回头向苗夫人瞧去,只听得她幽幽说道:“要明白别人的心,那是多么难啊!”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缓步远去。; P3 h8 t7 O/ Q, K
  田归农叫道:“阿兰,你在客店里等我。待我杀了这小贼,大伙儿喝酒庆功。”苗夫人不答,在荒野中越走越远。
3 p- y! d$ |' ?# k  田归农转过头来,喝道:“小贼,快埋!咱们不等了!”
1 O+ I0 c* M! Z! v  胡斐道:“好,不等了!”抓起刀柄,只觉眼前青光一闪,寒气逼人,手中已多了一柄青森森的长刀,刀光如水,在冷月下流转不定。9 ]: R2 I& q8 m8 j9 @
  田归农和众武士无不大惊。胡斐乘众人心神未定,挥刀杀上。当啷当啷几声响处,三名武士兵刃削断,两人手臂断落。田归农横刀斫至,胡斐举刀一格,铮声清响,声如击磐,良久不绝。两人跃开三步,就月光下看手中刀时,都是丝毫无损。原来两口宝刀,正堪匹敌。' Q1 U9 S2 Q% x- Z1 r
  胡斐一见手中单刀不怕田归农的宝刀,登时如虎添翼,展开胡家刀法,霎时间又伤了三名武士。田归农的宝刀虽和他各不相下,但刀法却大大不如,他以擅使的长剑和胡斐相斗,尚且不及,何况以己之短,攻敌之长?三四招一过,臂腿接连中刀,若非身旁武士相救退开,已然命丧胡斐刀下。此时身上没带伤的武士已寥寥无几,任何兵刃遇上胡斐手中宝刀,无不立断,尽变空手。
. V& e( \9 p" e5 O: }  胡斐也不赶尽杀绝,叫道:“我看各位也都是好汉子,何必枉自送了性命?”2 h  m2 V$ \; y" s( f- a' s; J( E
  田归农见情势不对,拔足便逃。众武士搭起地下的伤毙同伴,大败而走。众人直到数年之后,苦苦思索,纷纷议论,还是没丝毫头绪,不知胡斐这柄宝刀从何而来。总觉此人行事神出鬼没,人所难测,“飞狐”这外号便由此而传开了。
5 ?) J! n9 C- `8 Y, I0 d  胡斐弹刀清啸,心中感慨,还刀入鞘,将宝刀放回土坑之中,使它长伴父亲于地下,再将程灵素的骨灰坛也轻轻放入土坑,拨土掩好。  ~( u4 i7 _5 L* g, w7 Q( W
  圆性双手合十,轻念佛偈:+ r! H% q# b4 Z) k. t5 n- h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 g& `& v, V- H5 _9 _  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 N. y) \' h0 l! |3 I- ^6 a( C$ }( Q' t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5 r: k3 }2 Y+ O2 d/ N, g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L/ `$ E4 F& Y( W
  念毕,悄然上马,缓步西去。1 K1 D' w2 h: z/ L, e1 B
  胡斐追将上去,牵过骆冰所赠的白马,说道:“你骑了这马去吧。你身上有伤,还是……还是……”圆性摇摇头,纵马便行。9 q0 F' b* G& |# w' r
  胡斐望着她的背影,那八句佛偈,在耳际心头不住盘旋。# ?) K  W5 |5 b( Y. H
  他身旁那匹白马望着圆性渐行渐远,不由得纵声悲嘶,不明白这位旧主人为什么竟不转过头来。; F1 s, e  H) x1 j# j+ k+ R: Q0 s
  (全书完) 7 e7 ~0 W9 F* c; [; S
 
, ?: ^) q: a. u+ r, L6 V" g& g后记
; P, d4 ~% D3 X1 p/ H$ u  《飞狐外传》写于一九六○、六一年间,原在《武侠与历史》小说杂志连载,每期刊载八千字。2 [) N& O5 n1 |! s7 P! x/ w
  在报上连载的小说,每段约一千字至一千四百字。《飞狐外传》则是每八千字成一个段落,所以写作的方式略有不同。
; ?1 ^7 T8 E5 D' A4 s4 Q' x9 R  我每十天写一段,一个通宵写完,一般是半夜十二点钟开始,到第二天早晨七八点钟工作结束。作为一部长篇小说,每八千字成一段落的节奏是绝对不好的。这次所作的修改,主要是将节奏调整得流畅一些,消去其中不必要的段落痕迹。
( F( ], U9 g; J. m9 M9 K3 p  《飞狐外传》是《雪山飞狐》的“前传”,叙述胡斐过去的事迹。然而这是两部小说,互相有联系,却并不是全然的统一。在《飞狐外传》中,胡斐不止一次和苗人凤相会,胡斐有过别的意中人。这些情节,没有在修改《雪山飞狐》时强求协调。
- h! s- Q8 ]% r* c) x  这部小说的文字风格,比较远离中国旧小说的传统,现在并没有改回来,但有两种情形是改了的:第一,对话中删除了含有现代气息的字眼和观念,人物的内心语言也是如此。
3 B7 R5 C8 a! ]" J# m  第二,改写了太新文艺腔的、类似外国语文法的句子。# P( u: K" Z' h) L0 q6 a, K3 T
  《雪山飞狐》的真正主角,其实是胡一刀。胡斐的性格在《雪山飞狐》中十分单薄,到了本书中才渐渐成形。我企图在本书中写一个急人之难、行侠仗义的侠士。武侠小说中真正写侠士的其实并不很多,大多数主角的所作所为,主要是武而不是侠。/ D0 |; `/ S. Q( z# Z+ @/ ?1 p. S
  孟子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武侠人物对富贵贫贱并不放在心上,更加不屈于威武,这大丈夫的三条标准,他们都不难做到。在本书之中,我想给胡斐增加一些要求,要他“不为美色所动,不为哀恳所动,不为面子所动”。英雄难过美人关,像袁紫衣那样美貌的姑娘,又为胡斐所倾心,正在两情相洽之际而软语央求,不答允她是很难的。英雄好汉总是吃软不吃硬,凤天南赠送金银华屋,胡斐自不重视,但这般诚心诚意的服输求情,要再不饶他就更难了。江湖上最讲究面子和义气,周铁鹪等人这样给足了胡斐面子,低声下气的求他揭开了对凤天南的过节,胡斐仍是不允。不给人面子恐怕是英雄好汉最难做到的事。& J: r* }. [: C: M
  胡斐所以如此,只不过为了锺阿四一家四口,而他跟锺阿四素不相识,没一点交情。- A* `1 _# l3 D/ e& o  c! u; Q5 M
  目的是写这样一个性格,不过没能写得有深度。只是在我所写的这许多男性人物中,胡斐、乔峰、杨过、郭靖、令狐冲这几个是我比较特别喜欢的。
7 c; t% X+ D* g* S9 C, ~7 N  武侠小说中,反面人物被正面人物杀死,通常的处理方式是认为“该死”,不再多加理会。本书中写商老太这个人物,企图表示:反面人物被杀,他的亲人却不认为他该死,仍然崇拜他,深深地爱他,至老不减,至死不变,对他的死亡永远感到悲伤,对害死他的人永远强烈憎恨。6 O1 K" E( k8 l6 o- d
  一九七五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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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17 17:41 | 只看该作者
鸳鸯刀
7 t: s& v; s/ t; Q- F6 w   四个劲装结束的汉子并肩而立,拦在当路!
* `$ O$ _! Y8 F/ I  若是黑道上山寨的强人,不会只有四个,莫非在这黑沉沉的松林之中,暗中还埋伏下大批人手?如是剪径的小贼,见了这么声势浩大的镖队,远避之唯恐不及,哪敢这般大模大样的拦路挡道?难道竟是武林高手,冲着自己而来?
0 i3 W7 u( V7 ?  凝神打量四人:最左一人短小精悍,下巴尖削,手中拿着一对峨嵋钢刺。第二个又高又肥,便如是一座铁塔摆在地下,身前放着一块大石碑:碑上写的是“先考黄府君诚本之墓”,这自是一块墓碑了,不知放在身前有何用意?黄诚本?+ K  F+ R8 T& g/ x
  没听说江湖上有这么一位前辈高手啊!第三个中等身材,白净脸皮,若不是一副牙齿向外凸出了一寸,一个鼻头低陷了半寸,倒算得上是一位相貌英俊的人物,他手中拿的是一对流星锤。最右边的是个病夫模样的中年人,衣衫褴褛,咬着一根旱烟管,双目似睁似闭,嘴里慢慢喷着烟雾,竟是没将这一队七十来人的镖队瞧在眼里。
* F% Y" Z' ~& g& C3 ]+ |  那三人倒还罢了,这病夫定是个内功深湛的劲敌。顷刻之间,江湖上许多轶闻往事涌上了心头:一个白发婆婆空手杀死了五名镖头,劫走了一支大镖;一个老乞丐大闹太原府公堂,割去了知府的首级,倏然间不知去向;一个美貌大姑娘打倒了晋北大同府享名二十余年的张大拳师……越是貌不惊人、满不在乎的人物,越是武功了得,江湖上有言道:“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K! S; a1 k! @) B$ k
  瞧着这个闭目抽烟的病夫,陕西西安府威信镖局的总镖头、“铁鞭镇八方”周威信不由得深自踌躇起来,不由自主的伸手去摸了一摸背上的包袱。
& y8 Y/ |  y  k1 O' ]$ O  他这支镖共有十万两银子,那是西安府的大盐商汪德荣托保的。十万两银子的数目确是不小,但威信镖局过去二十万两银子的镖也保过,四十万两银子的也保过,金银财物,那算不了什么。自从一离西安,他挂在心头的只是暗藏在背上包袱中的两把刀,只是那天晚上在川陕总督府中所听到的一番话。
0 B3 {6 V6 q  d; u! E  跟他说话的竟是川陕总督刘于义刘大人。周威信在江湖上虽然赫赫有名,但生平见过的官府,最大的也不过是府台大人,这一次居然是总督大人亲自接见,那自然要受宠若惊,自然要战战兢兢,坐立不安。
: r4 X+ K1 R5 q& n( x% ?, K8 ^- F  刘大人那几句话,在心头已不知翻来覆去的重温了几百遍:“周镖头,这一对刀,叫作‘鸳鸯刀’,当真是非同小可,你好好接下了。今上还在当贝勒的时候,便已密派亲信,到处寻觅。接位之后,更下了密旨,命天下十八省督抚着意查访。好容易逮到了‘鸳鸯刀’的主儿,可是这对宝刀却给那两个刁徒藏了起来,不论如何侦查,始终如同石沉大海一般。
/ Y$ d) C( Q# V- X. t+ \  天幸是本督祖上积德,托了皇上洪福,终于给我得到了。嘿嘿,你们威信镖局做事还算牢靠,现下派你护送这对鸳鸯宝刀进京,路上可不许泄漏半点风声。你把宝刀平安送到北京,回头自然重重有赏。”/ Z, M7 P, V7 Q4 h- h* P, m, E
  “鸳鸯刀”的大名,他早便听师父说过,“鸳鸯刀一短一长,刀中藏着武林的大秘密,得之者无敌于天下。”“无敌于天下”这五个字,正是每个学武之人梦寐以求的最大愿望。周威信当时听了,心想这不过是说说罢了,世上哪有什么藏着“无敌于天下”大秘密的“鸳鸯刀”?哪知道川陕总督刘大人竟是真的得到了“鸳鸯刀”,而且差他护送进京,呈献皇上。
/ b; d0 F" B1 ?* f4 G3 e. b  这对刀用黄布密密包裹,封上了总督大人的火漆印信。他当然极想见识见识宝刀的模样,倘若侥幸得知了刀中秘密,“铁鞭镇八方”变成了“铁鞭盖天下”,自然更是妙不可言,但总督大人的封印谁敢拆破?周大镖头数来数去,自己总数也不过一个脑袋而已。
/ x6 Z1 C2 Q" J4 `4 ~  总督大人派了四名亲信卫士,扮作镖师,随在他镖队之中,可以说是相助,也可以说是监视。在镖队启程的前一天,总督府又派了几名戈什哈来,将他一家老小十二口,全都“请”到了驻防军的营房里,说道周总镖头赴京之后,家中乏人照料,怕他放心不下,因此接了他家眷去安置。周威信久在江湖行走,其中的过节岂有不知?那不是怕周大镖头放心不下一家老小,而是刘大人放心不下这一对宝刀,因此将他高堂老母和妻妾儿女一齐逮了去为质。这对“鸳鸯刀”倘若在道中有甚失闪,自己脑袋要跟身子分家,那是不用客气了,全家老小也都不必活了。他一生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风头出过,钉板滚过,英雄充过,狗熊做过,砍过别人的脑袋,就差自己的脑袋没给人砍下来过,算得是见多识广的老江湖了,但从未像这一次走镖那样又惊又喜,心神不宁。如果护送宝刀平安抵京,刘大人曾亲口许下重赏,自然是“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说不定皇上一喜欢,竟然赏下一官半职,从此光宗耀祖,飞黄腾达,周大镖头变成了周大老爷周大人。
: k  {: |/ I' f, x" P( t" e  从西安到北京路程说远不远,说近可也不近,一路上大山小寨少说也有三四十处。寻常黑道上的人物,他铁鞭镇八方也未必便放在心上,八方镇不了,镇他妈的一方半方也还将就着对付,但“得了鸳鸯刀,无敌于天下”这两句话,要引起多少武林高手眼红?于是他明保盐镖,暗藏宝刀。纵然镖银有甚失闪,只要宝刀抵京,仍无大碍。一做上官,周大老爷公堂上朝外一坐,招财进宝,十万两银子还怕赔不起?再说,大老爷只有伸手要银子,哪有赔银子的?# w6 G+ s) w5 w, E
  周威信左手一按腰间铁鞭,瞪视身前的四个汉子,终于咳嗽一声,抱拳说道:“在下道经贵地,没跟朋友们上门请安,甚是失礼,要请好朋友恕罪。”心中打定了主意:“能够不动手便最好,否则那痨病鬼可有些难斗!江湖上有言道:‘小心天下去得,莽撞寸步难行’。”只听得那病夫左手按胸,咳嗽起来。
/ A# l2 N8 s. a5 G1 \" u  那矮小的瘦子一摆峨嵋刺,细声细气的道:“磕头请安倒是不用了。你保的是什么宝贝,给我们留下吧!”周威信一惊,心道:“镖车启程时,连我最亲信的镖师也只知保的是银子,怎地这人却知我保的是宝物?江湖上有言道:‘善者不来,来者不善。’真须小心在意。”于是抱拳又道:“请恕在下眼生,要请教四位好朋友的万儿。”那瘦子道:“你先说吧。”周威信道:“在下姓周名威信,江湖上朋友们送了个外号,叫作‘铁鞭镇八方’。”那病夫冷笑道:“嘿,这外号倒也罢了,只是这‘镇’字得改一改,改一个‘拜’字。”那瘦子一楞,道:“改成‘拜’字?嗯,姓周的,我大哥给你改了个匪号,叫作‘铁鞭拜八方’!我大哥料事如神,言之有理。”说罢四个汉子一齐捧腹大笑。) K5 ]3 z* s% q
  周威信心想:“江湖上有言道:‘忍得一时之气,可免百日之灾。’”当下强忍怒气,说道:“取笑了!四位是哪一路的好汉?在哪一座宝山开山立柜?掌舵的大当家是哪一位?”那瘦子指着那病夫道:“好,说给你听也不妨,只是小心别吓坏了。咱大哥是烟霞神龙逍遥子,二哥是双掌开碑常长风,三哥是流星赶月花剑影,区区在下是八步赶蟾、赛专诸、踏雪无痕、独脚水上飞、双刺盖七省盖一鸣!”2 p0 y: R. E- S0 O0 o+ m+ \
  周威信越听越奇,心道:“这人的外号怎地如此罗里罗唆一大串!”只听那瘦子又道:“咱四兄弟义结金兰,行侠仗义,专门锄强扶弱,劫富济贫,江湖上人称‘太岳四侠’,那便是了!”周威信心想:“听这四人外号,想来这瘦子轻功了得,那壮汉掌力沉雄,这白脸汉子流星锤功夫有独到的造诣,那‘烟霞神龙逍遥子’七字,更是武林前辈、世外高人的身分。. n, t3 w0 `# \, v" s) F
  ‘太岳四侠’的名头倒没听见过,但既称得上一个‘侠’字,定然非同小可。江湖上有言道:‘宁可不识字,不可不识人。’”
3 D$ t1 u1 A! q: u0 Y+ h; g  于是抱拳说道:“久仰久仰!敝镖局跟四侠素来没有过节,便请让道,日后专诚拜谒。”
2 T: J( ]. U& ~' b6 o6 _) y  盖一鸣双刺一击,叮叮作响,说道:“要让道那也不难,我们也不要你的镖银,只须借一两件宝物用用,那也行了。”* c8 n& ]9 r; G" r
  周威信道:“什么宝物?”盖一鸣道:“嘿嘿,你来问我,这可奇了。你自己不知道,我怎知道?”# n9 I* Q5 g4 N. q" U4 M$ j) _2 f
  周威信听到这里,知道今日之事决计不能善罢,这“太岳四侠”自是冲着自己背上这对“鸳鸯刀”而来,心想:“江湖上有言道:‘容情不动手,动手不容情。’这四人一出手必是厉害杀着。”当下缓缓抽出双鞭,道:“既是如此,在下便领教太岳四侠的高招,哪一位先上?”他回头一招手,五名镖师和总督府的四名卫士一齐走近。周威信低声道:“对付这些绿林盗贼,不用讲什么江湖规矩,大伙儿来个一拥而上。江湖上有言道:‘只要人手多,牌楼抬过河。’”自己心中却另有主意:“让他们跟四侠接战,我却是夺路而行,护送鸳鸯刀赴京才是上策。江湖有言道:‘相打一蓬风,有事各西东。’”
; J) ~7 E* V5 d4 I0 w# I  只听盖一鸣道:“大镖头,我是双剑盖七省,斗斗你的铁鞭拜八方。咱哥儿俩打一个七上八落,七荤八素!”说着身形一晃,抢了上来。周威信竟不下马,举起铁鞭一格,使一招“桃园夺槊”,将他峨嵋刺格在外档,双腿一挟,骑马窜了出去。盖一鸣叫道:“好家伙,大镖头要扯呼!”周威信转头叫道:“我到林外瞧瞧,是否尚有埋伏!”说着纵马向外奔出。花剑影流星锤飞出,径打他后心。周威信左鞭后挥,使一招“夜闯三寨”,当的一声响,将流星锤荡了回去。
8 k6 ~) H6 K( z6 r$ T$ l  他和花盖两人兵刃一交,只觉二人的招数并不如何精妙,内力也是平平,一转头,但见那逍遥子仍是靠在树上,手持旱烟管,瞧着众镖师将太岳三侠围在垓心,竟是丝毫不动声色。周威信心中一惊:“待得那人一出手,我稍迟片刻,便要无法脱身了。江湖上有言道:‘晴天不肯走,等到雨淋头。’”
* `) V2 I$ k* E+ q0 b: J0 R1 M- P  回手将铁鞭鞭梢在马臀上一戳,坐骑发足狂奔,一瞥眼间,猛见逍遥子右手一扬,叫道:“看镖!”身侧风声响动,黑黝黝一件暗器打到。周威信举鞭一挡,啪的一响,那暗器竟粘在钢鞭之上,并不飞开。他心中更惊:“这逍遥子果是高手,连所使暗器也大不相同。江湖上有言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这时坐骑丝毫不停,奔出了林子。周威信见身后无人追来,定一定神,瞧钢鞭上所粘的暗器时,原来是一只沾满了泥污的破鞋,烂泥湿腻,是以粘在鞭上竟不脱落。
9 Q, p1 ~! }( M- n1 P% E/ [" u2 S' F  他更加吃惊,心想:“武林高手飞花摘叶也能伤人,他这双破鞋飞来,没伤我性命,算得是手下留情。”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当纵马奔驰,还是静以待变。忽听得林中有人杀猪似的大叫一声,接着一片寂静,兵刃相交之声尽皆止歇。周威信惊疑不定:“难道在这顷刻之间,众镖师和四名卫士一起遭了太岳四侠的毒手?”  U- p, ~: T4 A5 g* ~8 u
  忽听得一人大声叫道:“总镖头——总镖头——”听口音正是张镖师。周威信摸一摸背上包着鸳鸯刀的包袱,却不答应。心道:“江湖上有言道:‘若要精,听一听,站得远,望得清。’”过了片刻,又有人叫道:“总镖头——快回来!贼子跑了,给我们赶跑啦。”% Y. @0 l0 G' E& }/ G: @( b
  周威信一怔,心道:“哪有这么容易之事?”一拉马缰,圈过马头,只见林中奔出一名趟子手来,欢天喜地的叫道:“总镖头,点子走啦,脓包得紧,全不济事。”周威信惊喜交集,道:“当真?”趟子手道:“大伙儿一拥而上,奋勇迎敌。那痨病鬼给张镖师一刀,砍得肩头带花,四个人便都跑了。”周威信眼见事情不假,心中大喜,纵马回入林中,说道:“林外有十来个点子埋伏,给我一阵赶杀,通统逃了!”说着这谎话时,不自禁脸上微微一红,心道:“江湖上有言道:‘做贼的心虚,放屁的脸红。’我可得定下神来,别让人瞧出了破绽。”+ i8 k1 M) t3 M7 _6 J4 {
  张镖师扬着单刀,得意洋洋的道:“什么太岳四侠,原来是胡吹大气!”众镖子和卫士纵声大笑。周威信瞧着竖立在地下的那块墓碑,兀自不明所以。忽听得林子后面传来“哎哟、哎哟”的呻吟之声。周威信道:“是受伤的点子!”众人一阵风般奔了过去。听那呻吟声是从一片荆棘丛中发出,数十人四下散开,登时将棘丛团团围住。周威信喝道:“小毛贼!快出来吧!”棘丛中呻吟声却更加响了。周威信手一扬,啪的一声,一支甩手箭打了进去。里面那人“啊”的一声惨叫,显已中箭。
+ y) k; p- B/ l  两名趟子手齐声欢呼:“打中了!总镖头好箭法!”提刀抢进,将那人揪了出来。众人一见,面面相觑,做声不得。( H8 b, R% L( p" p
  原来那人却是押解镖银的大胖子汪盐商,衣服已给棘刺撕得稀烂。江湖上有言道:“十个胖子九个富,只怕胖子没屁股。”这个大胖子汪盐商屁股倒是有的,就是屁股上赫然插了一支甩手箭!3 A$ Y' d# O7 W; J
  太岳四侠躲在密林之中,眼见威信镖局一行人走得远了,这才出来。花剑影撕下一块衣襟,给逍遥子裹扎肩头的刀伤。
+ I2 h! u1 U: R+ J) E5 H7 W  常长风道:“大哥,不碍事么?”逍遥子道:“没事,没事!咱们好汉敌不过人多,算不了什么。”花剑影道:“我早说敌人声势浩大,很不好斗,二哥偏要出马,累得大哥受了伤。”盖一鸣道:“这批浑人胡涂得紧,听得咱们太岳四侠响当当的英名居然不退,那有什么法子?”逍遥子道:“这也怪不得二弟,要劫宝贝嘛,总得找镖局子下手。”常长风道:“现下怎生是好?咱们两手空空,总不能去见人啊。”
; M' \# q/ l# i- \; W% s) E6 l, W  盖一鸣道:“依我说……”话犹未了,忽听得林外脚步声响,有人自南而北,急奔而来。盖一鸣探头一望,下垂的眉毛向上一扬,说道:“来的共是两人!这一次咱们两个服侍一个,管教这两只肥羊走不了!”常长风道:“对!好歹也得弄他几十两银子!”捧起了墓碑,抱在手里。原来他外号叫作“双掌开碑”,便以墓碑作兵器,仗着力大,端起大石碑当头砸将过去,敌人往往给他吓跑了。至于墓碑是谁的,倒也不拘一格,顺手牵碑,瞧是哪个死人晦气,死后不积德,撞上他老人家罢了。当下四人一打手势,分别躲在大树之后。: Y8 j2 ^' k/ D
  那两人一前一后,奔进林子。前面那人是个二十七八岁的汉子,手执单刀,大声喝骂:“贼婆娘,这么横,当真要杀人么?”太岳四侠一怔,瞧后面追来那人却是个少妇。那女子背上负着个婴儿,手执弹弓,吧吧吧吧,一阵声响,连珠弹猛向那壮汉打去。那壮汉挥单刀左挡右格,却不敢回身砍杀。
- @8 F: P; f2 G; m  逍遥子见一男一女互斗,喝道:“来者是谁?为何动手?”
! M! _, y# |3 Z* `" c: Q9 o  盖一鸣一声唿哨,四人齐从大树后奔出,喝道:“快快住手。”
/ F3 p' C1 a) y  那壮汉向前直冲,回头骂道:“贼婆娘,你这般狠毒,我可要手下无情了!”那少妇骂道:“狗贼!今日不打死你,我任飞燕誓不为人。”
, S2 ?# P" C  C. u  便在此时,太岳四侠已拦在那壮汉身前。少妇任飞燕叫道:“林玉龙,你还不给我站住?”林玉龙对阻在身前的常长风喝道:“闪开!”头一低,让开身后射来的一枚弹丸,只听得“哎哟”一声,弹丸恰好打中了常长风鼻子。常长风大怒,骂道:“臭婆娘!你打中我啦!”任飞燕道:“打了你又怎样?”
3 U7 k* h- ?; G8 Y- B# H  吧吧两响,两枚弹丸对准了他射出。常长风高举墓碑,挡了个空,两枚弹丸一中胸口,一中手臂,不由得手臂一酸,墓碑砰的一响掉在地下,“哎哟”一声,跳将起来,原来墓碑显灵,砸中了他脚趾。
5 z  }( S9 J  {( C  盖一鸣和花剑影见二哥吃亏,齐向任飞燕扑去。任飞燕拉开弹弓,一阵连珠弹打出。盖一鸣眉心中了一弹,花剑影却被打落了一颗门牙。盖一鸣大叫:“风紧,风紧!”/ ^7 ^2 U4 T5 o1 E  o9 I3 D5 b( U
  任飞燕被四人这么一阻,眼见林玉龙已头也不回的奔出林子,心中大怒,急步抢出,回首吧的一响,一弹打出,将逍遥子手中的烟管打落在地。这一弹手劲既强,准头更是奇佳,乃是弹弓术中出名的“回马弹”。任飞燕微微一笑,转头骂道:“林玉龙你这臭贼,还不给我站住。”只听林玉龙遥遥叫道:“有种的便跟你大爷真刀真枪战三百回合,用弹弓赶人,算什么本事?”- c% m& H6 n/ y7 e6 Y
  耳听得两人越骂越远,向北追逐而去。花剑影道:“大哥,这林玉龙和任飞燕是什么人物?”逍遥子沉吟道:“林玉龙是使单刀的好手,那妇人任飞燕定是用弹弓的名家。”盖一鸣道:
% L& {1 \& e& i/ m% c  “大哥料事如神,言之有理。”花剑影道:“这少妇相貌不差,想是那姓林的瞧上了她,意图非礼。”逍遥子道:“正是,想咱们太岳四侠行侠仗义,最爱打抱不平,日后撞上了林玉龙这淫棍,定要好好叫他吃点苦头。”常长风道:“说不定那林任二人有杀父之仇,也不知谁是谁非。他妈的,脚上这一下子好痛。”说着伸手抚脚。逍遥子正色道:“那姓林的满脸横肉,一见便知不是善类。那姓任的女子虽然出手鲁莽,但瞧她武功,确是名门正宗。”盖一鸣道:“大哥料事如神,言之有理。”
; b& T0 Z. K- v2 C0 m) n  常长风还待辩驳,忽听得林外一人长声吟道:“黄金逐手快意尽,昨日破产今朝贫,丈夫何事空啸傲?不如烧却头上巾……”随着吟声,一个少年书生手中轻摇折扇,缓步入林,后面跟着一个书童,挑着一担行李。# j8 ~, I3 x9 x' m) ~9 H0 R! ^2 t* S8 s
  花剑影手指间拈着一枚掉下的门牙,心中正没好气,见那书生自得其乐的漫步而至,口里还在吟哦,只听得他说什么黄金、白银,当下向盖一鸣使个眼色,一跃而前,喝道:+ M  _4 s$ @+ b# s
  “兀那书生,你在这里叽哩咕噜的噜苏什么?吵得大爷们头昏脑胀,快快赔来。”
4 @( @! L7 R# ~& e  那书生见了四人情状,吃了一惊,问道:“请问仁兄,要赔什么?”盖一鸣道:“赔我们四个的头昏脑胀啊。每个人一百两银子,一共是四百两!”那书生舌头一伸,道:“这么贵?
2 e3 \2 ]8 E/ F  便是当今皇上头疼,也不用这许多银子医治。”盖一鸣道:7 h& j% J+ Z' U6 ?
  “皇帝老儿算什么东西?你拿我们比作皇帝,当真大胆,这一次不成了,四百两得翻上一番,共是八百两。”那书生道:
; q1 u) @  y& F  “仁兄比皇上还要尊贵,当真令人好生佩服。请问仁兄尊姓大名,是什么来头。”盖一鸣道:“嘿嘿,在下姓盖名一鸣,江湖上人称八步赶蟾、赛专诸、踏雪无痕、独脚水上飞、双刺盖七省。太岳四侠中排行第四。”那书生拱手道:“久仰,久仰。”向花剑影道:“这一位仁兄呢?”, @  f! T+ j) v
  花剑影眉头一皱,道:“谁有空跟你这酸丁称兄道弟?”一把推开那书童,提起他所挑的篮子一掂,入手只觉重甸甸的,心头一喜,打开篮子一看,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原来满篮子都是旧书。常长风喝道:“呸!都是废物。”那书生忙道:4 X* x' A7 p* q& N0 z- J
  “仁兄此言差矣!圣贤之书,如何能说是废物?有道是书中自有黄金屋。”常长风道:“书中有黄金?这些破书一文钱一斤,也没人要。”这时盖一鸣已打开扁担头另一端的行李,除了布被布衣之外,竟无丝毫值钱之物。太岳四侠都是好生失望。
2 Q% {2 [7 B% ]8 n  那书生道:“在下游学寻母,得见四位仁兄,幸如何之?
. @2 A) X+ n4 m  四位号称太岳四侠,想必是扶危济困,行侠仗义,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了。”逍遥子道:“你这几句话倒还说得不错。”那书生道:“今日得见英侠,当真是三生有幸。在下眼前恰好有一件为难之事,要请四位大侠拔刀相助,赐予援手。”逍遥子道:
+ ]5 @" ^, J+ w  \& c8 T/ G0 n  “这个容易!我们做侠客的,倘若见到旁人有难而不伸手,那可空负侠义之名。”那书生连连作揖道谢。盖一鸣道:“到底是谁欺侮了你?”那书生道:“这件事说来惭愧,只怕四位兄台见笑。”花剑影恍然大悟,道:“啊,原来是你妹子生得美貌,给恶霸强抢去了。”那书生摇头道:“不是,我没有妹子。”
4 F) P6 |# \3 D* t$ t" J+ P% k9 C  盖一鸣鼓掌道:“嗯,定是什么土豪还是赃官强占了你的老婆。”那书生摇头道:“也不是。我还没娶亲,何来妻室?”常长风焦躁起来,大声道:“到底是什么事?快给我爽爽快快的说了吧。”那书生道:“说便说了,四位大侠可别见怪。”6 s9 H$ S1 D9 B
  太岳四侠虽然自称“四侠”,但江湖之上,武林之中,从来没让人这么大侠前、大侠后的恭敬称呼,这时听那书生言语之中对自己如此尊重,各人都是胸脯一挺,齐道:“快说快说,有什么为难之事,太岳四侠定当为你担代。”那书生团团一揖,说道:“在下江湖飘泊,道经贵地,阮囊羞涩,床头金尽,只有求恳太岳四侠相助几十两纹银。四侠义薄云天,乐善好施,在下这里先谢过了。”
! [5 r0 [) Z" r5 \% C  四侠一听,不由得一齐皱起眉头,说不出话来。他们本要打劫这个书生,哪知被他一番言语,反给挤得下不了台。双掌开碑常长风伸手一拍胸口,大声道:“大丈夫为朋友两肋插刀,尚且不辞,何况区区几十两纹银?大哥、三弟、四弟,拿钱出来啊。我这里有——”伸手到怀里一掏,单掌不开,原来衣囊中空空如也,连一文铜钱也没有。
8 @4 c8 u; E1 Q8 ~0 X& q' E7 I  幸好花剑影和盖一鸣身边都还有几两碎银子,两人掏了出来,交给书生。那书生打躬作揖,连连称谢,说道:“助银之恩,在下终身不忘,他日山水相逢,自当报德。”说着携了书童,扬长出林。
; I, J! i+ ^% [- R  ~5 @  他走出林子,哈哈大笑,对那书童道:“这几两银子,都赏了你吧!”那书童整理给四人翻乱了的行李,揭开一本旧书,太阳下金光耀眼,书页之间,竟是夹着无数一片片薄薄的金叶子,笑道:“相公跟他们说书中自有黄金,他们偏偏不信。”
& b  y$ m  }  ~% f. G0 {; L  太岳四侠虽然偷鸡不着蚀把米,但觉做了一件豪侠义举,心头倒是说不出的舒畅。盖一鸣道:“这书生漫游四方,定能传扬咱们太岳四侠的名头……”话犹未了,忽听得鸾铃声响,蹄声得得,一乘马自南而来。逍遥子道:“各位弟兄,听这马儿奔跑甚速,倒是一匹骏马。不管怎么,将马儿扣下来再说,便是没什么其他宝物,这匹马也可当作礼物了。”盖一鸣道:
- K3 o$ l2 e4 {8 W  “大哥料事如神,言之有理。”忙解下腰带,说道:“快解腰带,做个绊马索。”当下将四根腰带接了起来,正要在两棵大树之间拉开,那骑马已奔进林来。
9 ]0 n1 v; `/ G* q. T; H  马上乘客见四人蹲在地下拉扯绳索,一怔勒马,问道:7 S1 A) l( s0 B& z! D$ b. R
  “你们在干什么?”盖一鸣道:“安绊马索儿……”话一出口,知道不妥,回首一瞧,只见马上乘客是个美貌少女,这一瞧之下,先放下了一大半心。那少女问道:“安绊马索干么?”盖一鸣站直身子,拍了拍手上的尘土,说道:“绊你的马儿啊!
  {0 `) i! V7 `6 j+ X  好,你既已知道,这绊马索也不用了。你乖乖下马,将马儿留下,你好好去吧。咱们太岳四侠决不能欺侮单身女子,自坏名头。”那少女嫣然一笑,说道:“你们要留下我马儿,还不是欺侮我吗?”盖一鸣结结巴巴的道:“这个嘛……自有道理。”逍遥子道:“我们不欺侮你,只欺侮你的坐骑。一头畜牲,算得什么?”他见这马身躯高大,毛光如油,极是神骏,兼之金勒银铃,单是这副鞍具,所值便已不菲,不由得越看越爱。5 Y' A& d" Z* H% d% I$ {" o9 ~
  盖一鸣道:“不错,我们太岳四侠,是江湖上铁铮铮的好汉,决不能难为妇孺之辈。你只须留下坐骑,我们不碰你一根毫毛。想我八步赶蟾、赛专诸、踏雪无痕……”那少女伸手掩住双耳,忙道:“别说,别说。你们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知道你们是谁,是不是?”盖一鸣奇道:“是啊!不知道那便如何?”那少女微笑道:“咱们既然互不相识,若有得罪,爹爹便不能怪我。呔!好大胆的毛贼,四个儿一齐上吧!”
; Z! a' p( h- q% S& `+ J  四人眼前一晃,只见那少女手中已多了一对双刀,这一下兵刃出手,其势如风,纵马向前一冲,俯身右手一刀割断了绊马索,左手一刀便往盖一鸣头顶砍落。盖一鸣叫道:“好男不与女斗!何必动手……”眼见白光闪动,长刀已砍向面门,急忙举起钢刺一挡。铮的一响,兵刃相交,但觉那少女的刀上有股极大粘力,一推一送,手中兵刃拿捏不住,登时脱手飞出,直射上数丈之高,钉入了一棵大树的树枝。1 t! \2 `# e7 V" c4 r! s
  花剑影和常长风双双自旁抢上,那少女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左右双刀连砍,花常二人堪堪招架不住。那少女见了常长风手中的石碑,甚是奇怪,问道:“喂,大个子,你拿着的是什么玩意儿?”常长风道:“这是常二侠的奇门兵刃,不在武林十八般兵器之内,招数奇妙,啊哟……哎唷!”却原来那少女反转长刀,以刀背在他手腕上一敲。常长风吃痛,奇门兵刃脱手,无巧不巧,又砸上先前砸得肿起了的脚趾。
$ X5 s/ x5 R1 N  逍遥子见势头不妙,提起旱烟管上前夹攻,他这烟管是精铁所铸,使的是判官笔招数,居然出手点穴打穴,只是所认穴道不大准确,未免失之尺寸,谬以万里。那少女瞧得暗暗好笑,卖个破绽,让他烟管点中自己左腿,只感微微生疼,喝道:“痨病鬼,你点的是什么穴?”逍遥子道:“这是‘中渎穴’,点之腿膝麻痹,四肢软瘫,还不给我束手待缚?”那少女笑道:“中渎穴不在这里,偏左了两寸。”逍遥子一怔,道:
. O! N# v& ^% E) o, C6 {  “偏左了,不会吧?”伸出烟管,又待来点。那少女一刀砍下,将他烟管打落,随即双刀交子右手,左手一把抓住他的衣领,足尖在马腹上轻轻一点,那马一声长嘶,直窜出林。逍遥子给她拿住了后颈,全身麻痹,四肢软瘫,只有束手待缚。太岳四侠中剩下的三侠大呼:“风紧,风紧!”没命价撒腿追来。
" C, N% q; R% ~% x/ H  那马瞬息间奔出里许。逍遥子给她提着,双足在地下拖动,擦得鲜血淋漓,说道:“你抓住我的风池穴,那是足少阳和阳维脉之会,我自然是无法动弹,那也不足为奇,非战之罪,虽败犹荣。”那少女格格一笑,勒马止步,将他掷在地下,说道:“你自身的穴道倒说得对!”突然冷笑一声,伸刀架在他颈中,喝道:“你对姑娘无礼,不能不杀!”逍遥子叹了口气道:“好吧!不过你最好从我天柱穴中下刀,一刀气绝,免得多受痛苦!”那少女忍不住好笑,心想这痨病鬼临死还在钻研穴道,我再吓他一吓,瞧是如何,于是将刀刃抵住他头颈“天柱”和“风池”两穴之间,说道:“便是这里了。”逍遥子大叫:“不,不,姑娘错了,还要上去一寸二分……”# w; z) z6 o1 I$ w
  只听得来路上三人气急败坏的赶来,叫道:“姑娘连我们三个一起杀了……”正是常长风等三侠。那少女道:“干什么自己来送死?”盖一鸣道:“我太岳四侠义结金兰,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姑娘杀我大哥,我兄弟三人不愿独生,便请姑娘一齐杀了。有谁皱一皱眉头,不算是好汉!”说着走到逍遥子身旁,直挺挺的一站,竟是引颈待戮。
, S$ j  N! g6 O& ~  那少女举刀半空,作势砍落,盖一鸣裂嘴一笑,毫不闪避。那少女道:“好!你们四人武艺平常,义气却重,算得是好汉子,我饶了你们吧。”说着收刀入鞘。四人喜出望外,大是感激。盖一鸣道:“请问姑娘尊姓大名,我们太岳四侠定当牢牢记在心中,日后以报不杀之恩。”那少女听他仍是口口声声自称“太岳四侠”,丝毫不以为愧,忍不住又是格的一笑,说道:“我的姓名你们不用问了。我倒要问你们,干么要抢我的坐骑?”
! t! [1 w& R1 Q3 z8 }  盖一鸣道:“今年三月初十,是晋阳大侠萧半和的五十诞辰……”那少女听到萧半和的名字,微微一怔,道:“你们识得萧老英雄么?”盖一鸣道:“我们不识萧老英雄,只是素来仰慕他老人家的英名,算得上是神交已久,要乘他五十诞辰前去拜寿。说来惭愧,我们四兄弟少了一份贺礼,上不得门,因此……便……所……以……这个……”那少女笑道:“原来你们要抢我坐骑去送礼。嗯,这个容易。”说着从头上拔下一枚金钗,说道:“这只金钗给了你们,钗上这颗明珠很值钱,你们拿去作为贺礼,萧老英雄一定喜欢。”说着一提马缰,那骏马四蹄翻飞,远远去了。
: c) a0 L5 O5 z% p& q) h/ E# f; S  盖一鸣持钗在手,但见钗上一颗明珠又大又圆,宝光莹然,四侠虽然不大识货,却也知是一件希世之珍。四侠呆呆望着这颗明珠,都是欢喜不尽。逍遥子道:“这位姑娘慷慨豪爽,倒是我辈中人。”盖一鸣道:“大哥料事如神,言之有理。”0 C2 J" ]% i) C4 F2 q# W
  那少女坐在甘亭镇汾安客店的一桌上放着一把小小酒壶,壶里装的是天下驰名的汾酒。这甘亭镇在晋南临汾县与洪洞县之间,正是汾酒的产地。可是她只喝了一口,嘴里便辣辣的又麻又痛,这酒实在并不好喝。为什么爹爹却这么喜欢?爹爹常说:“女孩子不许喝酒。”在家中得听爹爹的话,这次一个人偷偷出来,这汾酒非得好好喝上一壶不可。但要喝干这一壶,可还真不容易。她又喝了一大口,自觉脸上有些发热,伸手一摸,竟是有些烫手。
( Y$ }; l1 V9 O2 H0 ?' m& H6 j  隔壁房里的镖客们却是你一杯、我一杯的不停干杯,难道他们不怕辣么?一个粗大的嗓子叫了起来:“伙计,再来三斤!”那少女听着摇了摇头。另一个声音说道:“张兄弟,这道上还是把细些的好,少喝几杯!江湖上有言道:‘手稳口也稳,到处好藏身。’待到了北京,咱们再痛痛快快的大醉一场。”
+ S  v) T/ u. M: I9 K2 B7 `  先前那人笑道:“总镖头,我瞧你也是稳得太过了。那四个点子胡吹一轮什么太岳四侠,就把你吓得……嘿,嘿……伙计,快打酒来。”$ R9 M7 v/ H' w7 F: |6 T1 r
  那少女听到“太岳四侠”的名头,忍不住便要笑出声来,想来这批镖师也跟太岳四侠交过手啦。只听那总镖头说道:! r* ]; H& u8 P
  “我怕什么了?你哪知道我身上挑的千斤重担啊。这十万两盐镖,也没放在我姓周的心上。哼,这时也不便跟你细说,到了北京,你自会知道。”那张镖师笑道:“不错,不错!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嘿嘿,鸳鸯刀啊鸳鸯刀!”
" j5 D0 G; p$ e, o* r4 J  那少女一听到“鸳鸯刀”三字,心中怦的一跳,将耳朵凑到墙壁上去,想听得仔细些,但隔房刹时之间声息全无。那少女心里一动,从房门中溜了出去,悄步走到众镖师的窗下一站。只听得周总镖头说道:“你怎知道?是谁泄漏了风声?. S4 G, _2 n- R% o; E3 ]
  张兄弟,这件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他压低了嗓门,但语调却极是郑重。那张镖师轻描淡写的道:“这里的兄弟们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单就你自己,才当是个什么了不起的大秘密。”周总镖头声音发颤,忙问:“是谁说的?”张镖师道:“哈哈,还能有谁?是你自己。”周总镖头更急了,道:“我几时说过了?$ y. j3 K; R) R/ S* g
  张兄弟,今日你不说个明明白白,咱哥儿们可不能算完。我姓周的平素待你不薄啊……”只听另一人道:“总镖头,你别急。张大哥的话没错。是你自己说的。”周总镖头道:“我?我?
+ E) i* y5 u, y  H* q1 e  e  我怎么会?”那人道:“咱们镖车一离西安,每天晚上你睡着了,便尽说梦话,翻来覆去总是说:‘鸳鸯刀,鸳鸯刀!这一次送去北京,可不能出半点岔子,得了鸳鸯刀,无敌于天下……’”
$ K, z! i0 l* ?' {, N0 P0 o4 y* R  周威信又惊又愧,哪里还说得出话来?怎想得到自己牢牢守住的大秘密,只因为白天里尽是想着,脑中除了“鸳鸯刀”之外再没转其他念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睡梦中竟会说了出来。他向众镖师团团一揖,低声道:“各位千万不可再提‘鸳鸯刀’三字。从今晚起,我用布包着嘴巴睡觉。”
0 Z0 r& c% o* C* R  那少女在窗外听了这几句话,心中大乐,暗想:“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一对鸳鸯刀,竟然在这镖师身上。我盗了回去,瞧爹爹怎么说?”
, {  c2 n/ K; o6 l$ Z  原来这少女姓萧名中慧,她爹爹便是晋阳大侠萧半和。1 v$ G% B  z4 N$ q7 D+ A/ ~8 I
  萧半和威名远震,与江湖上各路好汉广通声气,上月间得到讯息,武林中失落有年的一对鸳鸯刀重现江湖,竟为川陕总督刘于义所得。这对刀和萧半和大有渊源,他非夺到手中不可,心下计议,料想刘于义定会将宝刀送往京师,呈献皇帝,与其到西安府重兵驻守之地抢夺,不如拦路截劫。岂知那刘于义狡猾多智,一得到宝刀,便大布疑阵,假差官、假贡队,派了一次又一次,使得觊觎这对宝刀的江湖豪士接连上当,反而折了不少人手。萧半和想起自己五十生辰将届,于是撒下英雄帖,广邀秦晋冀鲁四省好汉来喝一杯寿酒,但有些英雄帖中却另有附言,嘱托各人竭尽全力,务须将这对宝刀劫夺下来。当然,若不是他熟知其人的血性朋友,请帖中自无附言,否则风声泄漏,打草惊蛇,别说宝刀抢不到,只怕还累了好朋友们的性命。
$ f  J3 [' M# N' O- @( G  萧中慧一听父亲说起这对宝刀,当即跃跃欲试。萧半和派出徒儿四处撒英雄帖,她便也要去,萧半和派人在陕西道上埋伏,她更加要去。但萧半和总是摇头说道:“不成!”她求得急了,萧半和便道:“你问你大妈去,问你妈妈去。”萧半和有两位夫人,大夫人姓袁,二夫人姓杨。中慧是杨夫人所生,可是袁夫人对她十分疼爱,和自己亲生的女儿一般无异。杨夫人说不能去,中慧还可撒娇,还可整天说非去不可,但袁夫人一说不能去,中慧便不敢辩驳。这位袁夫人对她很是慈和,但神色间自有一股威严,她从小便不敢对大妈的话有半点违拗。
  y' A8 Q0 l# F( Y; {% F  然而抢夺宝刀啊,又凶险,又奇妙,这是多么有趣的事。9 H: J; o" A% K) y3 Y6 O2 a
  萧中慧一想到,无论如何按捺不住,终于在一天半夜里,留了个字条给爹爹、大妈和妈妈,偷偷牵了一匹马,便离开了晋阳。她遇到了要去给爹爹拜寿的太岳四侠,觉得天下的英雄好汉,武功也不过如此;她听到了镖师们的说话,觉得要劫夺鸳鸯刀,也不是什么难事。
5 A& s2 Y# t- r: f* _: V  她转过身来,要待回到房中,再慢慢盘算如何向镖队动手,只跨出两步,突然之间,隔着天井的对面房中传出当的一声响,这是她从小就听惯了的兵刃撞击声。她心中一惊:
" q. a8 D4 h! [0 s  “啊哟,不好!人家瞧见我啦!”却听得一人骂道:“当真动手么?”一个女子声音叫道:“那还跟你客气?”但听得乒乒乓乓之声不绝,打得甚是激烈,还夹杂一个婴儿的大声哭叫。对面房中窗格上显出两个黑影,一男一女,每人各执一柄单刀,纵横挥霍,拚命砍杀。: O0 [+ y& G+ y) p. n, S0 \
  这么一打,客店中登时大乱。只听得周总镖头喝道:“大伙儿别出去,各人戒备,守住镖车,小心歹人的调虎离山之计。”萧中慧一听,心想:“这么不要性命拚斗,哪里是调虎离山的假打?只可惜他不出来瞧瞧,否则倒真是盗刀的良机。”
! [1 }, G3 [; c4 w6 a3 [. g  再瞧那两个黑影时,女的显已力乏,不住倒退,那男的却步步进逼,毫不放松。她侠义之心登起,心想:“这恶贼好生无礼,夤夜抢入女子房中,横施强暴,这抱不平岂可不打?”待要冲进去助那女子,但转念一想:“不好!我一出手,不免露了行藏,若是教那些镖师瞧见了,再下手盗刀便不容易。”当下强忍怒气,只听得兵刃相击之声渐缓,男女两人破口大骂起来,说的是鲁南土语,萧中慧倒有一大半没能听懂。! r) p; B+ [! Y1 [0 ~
  她听了一会,烦躁起来,正要回房,忽听得呀的一声,东边一间客房的板门推开,出来一个少年书生。只听他朗声说道:“两位何事争吵?有话好好分辨道理,何以动刀动枪?”他一面说,一面走到男女两人的窗下,似要劝解。萧中慧心道:5 a5 I# f5 t5 V1 M: `
  “那恶徒如此凶蛮,谁来跟你讲理?”只听得那房中兵刃相交之声又起,小儿啼哭之声越来越响,蓦地里一粒弹丸从窗格中飞出,啪的一声,正好将那书生的帽子打落在地。那书生叫道:“啊哟,不好!”接着喃喃自言自语:“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这还是明哲保身要紧。”说着便慢慢退回房中。
0 F  {0 i: H2 E% `  萧中慧既觉好笑,又替那女子着急,心想那恶贼肆无忌惮,这女子非吃大亏不可。但这时那房中斗殴之声已息,客店中登时静了下来。萧中慧心下琢磨:“爹爹常说,行事当分轻重缓急,眼前是盗刀要紧,只好让那凶徒无法无天。”当下回到房中,关上了门,躺在炕上,寻思如何劫那宝刀:“这镖队的人可真不少,我一个人怎对付得了?本该连夜赶回晋阳,去跟爹爹说知,让他来调兵遣将。可是倘若我用计将刀盗来,双手捧给爹爹,岂不是更妙?”想到得意之处,左边脸颊上那个酒窝儿深深陷了进去。可是用什么计呢?她自幼得爹爹调教,武功甚是不弱。但说到用计,咱们的萧姑娘可不大在行,肚里计策不算多,简直可以说不大有。
1 H4 h9 S2 {9 |, \% v7 g( t: s  她躺在炕上,想得头也痛了,虽想出了五六个法儿,但仔细一琢磨,竟是没一条管用。朦朦胧胧间眼皮重了起来,静夜之中,忽听得笃、笃、笃……一声一声自远而近的响着,有人以铁杖敲击街上的石板,一路行来,显然是个盲人。8 e  |) H! `, @- Z4 k/ C9 g) Q6 x. E
  敲击的声音响到客店之前,戛然而止,接着那铁杖便在店门上突、突、突的响了起来,跟着是店小二开门声、呵斥声,一个苍老的声音哀求着要一间店房。店小二要他先给钱,那老瞎子给了钱,可是还差着两吊。于是推拒声、祈恳声、店小二骂人的污言秽语,一句一句传入萧中慧的耳里。
1 S6 d6 Z: B" u/ r- F& [4 r- l2 G  她越听越觉那盲人可怜,当下翻身坐起,在包袱中拿了一小锭银子,开门出去,却见那个书生已在指手划脚、之乎者也的和店小二理论,看来他虽要明哲保身,还是不免喜欢多管闲事。只听他说道:“小二哥,敬老恤贫,乃是美德,差这两吊钱,你就给他垫了,也就完啦。”店小二怒道:“相公的话倒说得好听,你既好心,那你便给他垫了啊。”那书生道:
4 h5 x! ~( h, s, U4 [8 y& B% O  “你这话又不对了。想我是行旅之人,盘缠带得不多,宝店的价钱又大得吓人,倘若随便出手,转眼间便如夫子之厄于陈蔡了。因此,所以,还是小二哥少收两吊钱吧。”( q  D$ f$ n% i6 E4 C2 k
  萧中慧噗哧一笑,叫道:“喂,小二哥,这钱我给垫了,接着!”店小二一抬头,只见白光一闪,一块碎银飞了过来,忙伸手去接。他这双手银子是接惯了的,可说百不失一,这般空中飞来的银子,这次却是生平头一遭遇上,不免少了习练,噗的一声,那块银子已打中他的胸口,虽说是银子,打在身上毕竟也有些疼痛,忍不住“啊哟”一声叫了出来。
3 U. Q. x6 H) z& Y$ `2 f; B$ ?  那书生道:“你瞧,人家年纪轻轻的一位大姑娘,尚自如此好心。小二哥,你枉为男子汉,那可差得远了。”萧中慧向他扫了一眼,只见他长脸俊目,剑眉斜飞,容颜间英气逼人,心中一跳,忙低下头去。只听那老瞎子道:“多谢相公好心,你给老瞎子付了房饭钱,真是多谢多谢,但不知恩公高姓大名,我瞎子记在心中,日后也好感恩报德。”那书生道:“小可姓袁名冠南,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老丈你尊姓大名啊?”
$ E) G; f2 K) I  那老瞎子道:“我瞎子的贱名,叫做卓天雄。”
6 T2 w4 Z# J& {- L& \5 ]6 q  萧中慧心中正自好笑:“这老瞎子当真是眼盲心也盲,明明是我给的银子,却去多谢旁人。”突然间听到“卓天雄”三字,心头一震:“这名字好像听见过的。那天爹爹和大妈似乎曾低声说过这个名字,那时我刚好走过大妈房门口,爹爹和大妈一见到我,立时便住了口。但说不定是同名同姓,更许是音同字不同。我爹爹怎能识得这个老瞎子?”
0 s9 N% X" R) c# ?  袁冠南伴了卓天雄,随着店小二走到内院。经过萧中慧身旁时,袁冠南突然躬身长揖,说道:“姑娘,你带了很多银子出来么?”萧中慧没料到他竟会跟自己说话,脸上一红,似还礼不似还礼的蹲了一蹲,说道:“怎么?”袁冠南道:“小可见姑娘如此豪阔,意欲告贷几两盘缠之资!”萧中慧更没料到他居然会单刀直入的开口借钱,越加发窘,满脸通红,不知如何回答才是,呆了一呆,转过脸去。那书生道:“好,既不肯借,那也无妨。待小可去打别人主意吧!”说着又是一揖,转身回进了房中。
" l* T: T+ K4 l' R. X4 M  萧中慧心头怦怦而跳,一时定不下神来,忽然之间,那边房里兵刃声和喝骂声又响了起来,砰的一声大响,窗格飞开,一个壮汉手持单刀,从窗中跃出,左手中却抱了个婴儿。! v& Z- y8 x: [; V9 Q( f
  跟着一个少妇从窗里追了出来,头发散乱,舞刀叫骂:“快还我孩子,你抱他到哪里去?”两人一前一后,直冲出店房。萧中慧见那少妇满脸惶急之情,怒气再也难以抑制,心道:“这凶徒抢了她的孩子,如此伤天害理,非伸手管一管不可!”忙回房取了双刀,赶将出去。) c  ^, [2 u- G9 h# L
  远远听见那少妇不住口的叫骂:“快放下孩子,半夜三更的,吓坏他啦!你这千刀万剐的恶贼,吓坏了孩子,我……我……”萧中慧循声急追,哪知这凶徒和少妇的轻身功夫均自不弱,直追出里许,眼见两人双刀相交,正自恶斗。那凶徒怀抱孩子,形势不利,当即将孩子放在一块青石之上,挥刀砍杀。萧中慧停步站住,先瞧一瞧那凶徒的武功,但见他膂力强猛,刀法凶悍,那少妇边打边退,看来转眼间便要伤在他的刀下。萧中慧提刀跃出,喝道:“恶贼,还不住手?”右手短刀使个虚式,左手长刀径刺那凶徒的胸膛。
+ U5 M  j8 _; s4 g  那少妇见萧中慧杀出,呆了一呆,心疼孩子,忙抢过去抱起。那凶徒举刀一架,问道:“你是谁?”萧中慧微微冷笑,道:“打抱不平的姑娘。”挥刀砍出,她除了跟爹爹及师兄们过招之外,当真与人动手第一次是对付太岳四侠,第二次便是斗这凶徒了。这凶徒的武功可比太岳四侠强得太多,招数变幻,一柄单刀盘旋飞舞,左手不时还击出沉雄的掌力。萧中慧叫道:“好恶贼,这么横!”左手刀着着进攻,蓦地里使个“分花拂柳式”,长刀急旋。那凶徒吃了一惊,侧身闪避。3 A7 d. s8 N  c6 {
  萧中慧叫道:“躺下!”短刀斜削,那凶徒左腿上早着。他大吼一声,一足跪倒,兀自举刀还招。萧中慧双刀齐劈,引得他横刀挡架,一腿扫去,将他踢倒在地,跟着短刀又刺他右腿。
: }1 w  h% b9 a, R  陡然间风声飒然,一刀自后袭到,萧中慧吃了一惊,顾不到伤那凶徒,急忙回刀招架,这一招“狮子回首”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当的一声,双刀相交,黑暗中火星飞溅。她一看之下,更加惊得呆了,原来在背后偷袭的,竟然是那怀抱孩子的少妇。这少妇一刀被她架开,跟着又是一刀。萧中慧识得这一招“夜叉探海”志在伤敌,竟是不顾自身安危的拚命打法,当即挥短刀挡过,叫道:“你这女人莫不是疯了?”# ~/ |5 c  p! E: N  w" J. \
  那少妇道:“你才是疯了?”单刀斜闪,溜向萧中慧长刀的刀盘,就势推拨,滑近她的手指。萧中慧一惊,见这少妇力气不及那凶徒,但刀法之狡谲,却远有过之。4 t2 c% z2 I8 [
  这时那凶徒已包扎了腿上伤口,提刀上前夹击,两人一攻一拒,招招狠辣。萧中慧暗暗叫苦:“原来这两人设下圈套,故意引我上当。”她刀法虽精,究是少了临敌的经历,这时子夜荒坟,受人夹击,不知四下里还伏了多少敌人,不由得心中先自怯了,一面打,一面骂道:“我和你们无怨无仇,干么设下这毒计害我?”那凶徒骂道:“谁跟你相识了?小贱人,无缘无故的来砍我一刀。”那少妇也喝道:“你到底是什么路道,不问青红皂白便出手伤人。”问那凶徒道:“龙哥,你腿上伤得怎样?”语意之间,极是关切。那凶徒道:“他妈的,痛得厉害。”萧中慧奇道:“你们不是存心害我么?”那少妇道:
7 @3 R9 g* k; M- b( G& }& z) Z& r0 Q* J  “你到底干什么的?这么强凶霸道,自以为武艺高强么?我瞧也不见得,可真是不要脸哪。”萧中慧怒道:“我见你给这个凶徒欺侮,好心救你,谁知你们是假装打架。”那少妇道:
: k; M; a! Z- m& f& ^* N  “谁说假装打架?我们夫妻争闹,平常得紧,你多管什么闲事?”
$ H: j! h/ C0 x, o; S) J  萧中慧听得“夫妻争闹”四字,大吃了一惊,结结巴巴的道:“你们……你们是夫妻?”当即向后跃开,脑中一阵混乱。那壮汉道:“怎么啦?我们一男一女住在一房,又生下了孩子,难道不是夫妻么?”萧中慧奇道:“这孩子是你们的儿子?”那少妇道:“他是孩子爸爸,我是孩子妈妈,碍着你什么事了?他叫林玉龙,我叫任飞燕,你还要问什么?”说着气鼓鼓的举刀半空,又要抢上砍落。
# ~9 K5 t$ V* v, P  萧中慧道:“你们既是夫妻,怎地又打又骂,又动刀子?”
' N* E. X7 j9 Q& a% R& u  任飞燕冷笑道:“哈哈,大姑娘,等你嫁了男人,那就明白啦。
! w$ f* O; J7 V# J  夫妻若是不打架,那还叫什么夫妻?有道是床头打架床尾和,你见过不吵嘴不打架的夫妻没有?”萧中慧脱口而出,说道:: B" k/ }+ e& r7 o
  “我爹爹妈妈就从来不吵嘴不打架。”林玉龙抚着伤腿,骂道:& @" L$ L6 |- m% ?" E8 F& D
  “他妈的,这算什么夫妻?定然路道不正!啊唷,啊唷……”9 G# G  ?3 V; q5 @
  任飞燕听得丈夫呼痛,忙放下孩子,去瞧他伤口,这神情半点不假,当真是一对恩爱夫妻。林玉龙兀自喃喃叫骂:“他妈的,不拌嘴不动刀子,这算是什么夫妻?”
9 I) o' T; _+ C9 g. w" a( F  萧中慧一怔,心道:“嘿,这可不是骂我爹娘来着!”胸口怒气上冲,又想上前教训教训他,但以一敌二,料想打不过,眼见那婴儿躺在石上,啼哭不止,一转身抱起婴儿,飞步便奔。& D' D! t& v! [& ^4 O; C) X* ]2 m
  任飞燕替丈夫包好伤口,回头却不见了儿子,惊叫:“儿子呢?”林玉龙“啊哟”一声,跳了起来,说道:“给那贱人抱走啦。”任飞燕道:“你怎不早说?”林玉龙道:“你自己抱着的,谁教你放在地下?”任飞燕大怒,飞身上前,吧的一声,打了他一个嘴巴,喝道:“我给你包伤口啊!死人!”林玉龙回了一拳,骂道:“儿子也管不住,谁要你讨好?”任飞燕道:
! m; _6 P1 M" C# ~7 Y  “畜生,快去抢回儿子,回头再跟你算帐。”说着拔步狂追。林玉龙道:“不错,抢回儿子要紧。臭婆娘,自己亲生的儿子也管不住,有个屁用?”跟着追了下去。- H3 P7 Z* S, v$ H3 A1 X" G
  萧中慧躲在一株大树背后,按住小孩嘴巴,不让他哭出声来,眼见林任夫妇边骂边追,越追越远,心中暗暗好笑,突然间身上一阵热,一惊低头,只见衣衫上湿了一大片,原来那孩子拉了尿。她好生烦恼,轻轻在孩子身上一拍,骂道:
9 k, H/ G5 {# I8 q0 E  “要拉尿也不说话?”那孩子未满周岁,如何会说话?给她这么一拍,放声大哭起来。萧中慧心下不忍,只得“乖孩子、好宝贝”的慢慢哄他。哄了一会,那孩子合眼睡着了。萧中慧见他肥头胖耳,脸色红润,傻里傻气的甚是可爱,不由得颇为喜欢,心想:“去还给他爹爹妈妈吧,吓得他们也够了。”眼见这对夫妇双双向北,当下也不回客店,向北追去。7 S0 ?0 u! l0 x2 F  V3 N
  行了十余里,天已黎明,那对夫妻始终不见,待得天色大明,到了一座树木茂密的林中,鸟鸣声此起彼和,野花香气扑鼻而至。萧中慧见林中景色清幽,一夜不睡,也真倦了,于是拣了一处柔软的草地,倚树养神,低头见怀中孩子睡得香甜,过不多时,自己竟也睡着了。
" F0 J& j6 ^  T" _1 [  阳光渐烈,树林中浓荫匝地,花香愈深,睡梦中忽听得“威武——信义——,威武——信义——”一阵阵镖局的趟子声远远传来,萧中慧打个呵欠,双眼尚未睁开,却听得那趟子声渐渐近了。
7 I, k$ m! n2 Y( L# z. w  来的正是威信镖局的镖队。% ]& \& _# E. r" \
  铁鞭镇八方周威信率领着镖局人众,逦迤将近枣香林,只要过了这座林子,前面到洪洞县一直都是阳关大道,眼见红日当空,真是个好天,本来今日说什么也不会出乱子,可是他心中却不自禁的暗暗发毛。镖队后面那老瞎子的铁杖在地下笃的一声敲,他心中便是突的一跳。
$ \& V1 W1 m( F5 h1 r( f  一早起行,那老瞎子便跟在镖队后面,初时大伙儿也不在意,但坐骑和大车赶得快了,说也奇怪,那瞎子竟始终跟在后面。周威信觉得有些古怪,向张镖师和詹镖师使个眼色,鞭打牲口,急驰疾奔,刹时间将老瞎子抛得老远。他心中一宽。但镖车沉重,奔行不快,一会儿便慢了下来。过不多久,笃、笃、笃声隐隐起自身后,这老瞎子居然又赶了上来。
% e3 j" L6 z, T; z5 B$ f  这么一露功夫,镖队人众无不相顾失色,老瞎子这等轻功,当真厉害之极。镖队一慢,那瞎子却也并不追赶上前,铁杖击地,总是笃、笃、笃的,与镖队相距这么十来丈远。4 P  S" ?" ~' S( F$ `/ X1 H
  眼见前面黑压压的是一片林子,周威信低声道:“张兄弟,大伙儿得留上了神,这老瞎子可真有点邪门,江湖上有言道:
; E3 d& R3 |- I- c* f& @- M  ‘念念当如临敌日,心心便似过桥时。’”张镖师昨天打跑了太岳四侠,一直飘飘然的自觉英雄了得,听周威信这么说,心道:“就算他轻身功夫不坏,一个老瞎子又怕他何来?我瞧你啊,见了耗子就当是大虫。”弯腰从地下拾起一块小石子,使出打飞蝗石手法,沉肘扬腕,向那瞎子打了出去。只听得嗤嗤声响,石子破空,去势甚急,那瞎子更不抬头,铁杖微抬,当的一声响,将那石子激了回来。张镖师叫道:“啊哟!”那石子打中了他额角,鲜血直流。镖队中登时一阵大乱。8 o/ ]/ S4 Z$ A* j
  张镖师叫道:“贼瞎子,有你没我!”纵马上前,举刀便往瞎子肩头砍了下去。那瞎子举杖一格,张镖师手中单刀倒翻上来,只震得手臂酸麻,虎口隐隐生疼。詹镖师叫道:“有强人哪,并肩子齐上啊。”众人虽见那瞎子武功高强,但想他终究只是一人,眼睛又瞎了,好汉敌不过人多,于是刀枪并举,七八名镖师、卫士,将他围在垓心。那瞎子毫不在意,铁杖轻挥,东一敲,西一戮,只数合间,已将一名卫士打倒在地。4 q) C7 N2 E: k; `" d
  周威信远远瞧着,只见这老瞎子出手沉稳,好整以暇,竟似丝毫没将众敌手放在心上,蓦地里见他眼皮一翻,一对眸子精光闪烁,竟然不是瞎子,跟着一转身,抬腿将詹镖师踢了个筋斗。周威信大骇,知道这瞎子决非太岳四侠中的逍遥子可比,却是当真身负绝艺的高手,想到自己背上的重任,高叫:“张兄弟,你将这老瞎子拿下了,可别伤他性命。我先行一步,咱们洪洞县见。”心道:“江湖上有言道:‘路逢险处须当避,不是才子莫吟诗。’”双腿一挟,纵马奔向林子。
) `* ~5 {6 A9 @' J2 |  刚驰进树林,只见一株大树后刀光闪烁,他是老江湖了,心下暗暗叫苦:“原来那瞎子并非独脚大盗,这里更伏下了帮手。”当下没命价鞭马向前急驰,只驰出四五丈,便见一个人影从树后闪了出来。0 @4 [# [" t7 Q, M! B7 }
  周威信见这人手持单刀,神情凶猛,当下更不打话,手一扬,一支甩手箭脱手飞出,向那人射去,同时纵骑冲前。那人挥刀格开甩手箭,骂道:“什么人,乱放暗青子?”另一人跟着赶到,喝道:“你有暗青子,我便没有么?”拉开弹弓,吧吧吧一阵响,八九枚连珠弹打了过来,有两枚打在马臀上,那马吃痛,后脚乱跳,登时将周威信掀下马来。周威信早已执鞭在手,在地下打个滚,刚跃起身来,吧的一声,手腕上又中一枚弹丸,铁鞭拿捏不住,掉在地下。那两人一左一右,同时抢上,双刀齐落,架在他颈中,一人问道:“你是什么人?”
( M! W  q: I9 W' j5 p: O" Z. [0 T  另一个问道:“干么乱放暗青子?”先一人又道:“你瞧见我的孩子没有?”另一人又问:“有没有见一个年轻姑娘走过?”先一人又问:“那年轻姑娘有没抱着孩子?”
  ]9 u8 d" ~# S6 P! }/ t. N$ n  片刻之间,每个人都问了七八句话,周威信便是有十张嘴,也答不尽这许多话。原来这两人正是林玉龙和任飞燕夫妇。
7 U9 Y: d9 k* D# N: f0 q5 ~$ H  林玉龙向妻子喝道:“你住口,让我来问他。”任飞燕道:
& ?/ p7 b' |# e8 Z, [/ [  “干么要我住口?你闭嘴,我来问。”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争吵了起来。周威信被两柄单刀架在颈中,生怕任谁一个脾气大了,随手一按,自己的脑袋和身子不免各走各路,江湖上有言道:“你去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又想:“江湖上有言道:‘光棍不吃眼前亏,伸手不打笑脸人。’”当下满脸堆笑,说道:“两位不用心急,先放我起来,再慢慢说不迟。”
- v- T- p- C' B# v  W: f6 G  林玉龙喝道:“干么要放你?”任飞燕见他右手反转,牢牢按住背上的包袱,似乎其中藏着十分贵重之物,喝道:“那是什么?”5 ]* H  T. m: l- `: ]2 j, k1 t# o
  周威信自从在总督大人手中接过了这对鸳鸯刀之后,心中片刻也没忘记过“鸳鸯刀”三字,只因心无旁鹜,竟在睡梦之中也不住口的叫了出来,这时钢刀架颈,情势危急,任飞燕又问得紧迫,实无思索余地,不自禁冲口而出:“鸳鸯刀!”3 ?0 U$ m3 A3 z& [, ]: M; n
  林任两人一听,吃了一惊,两只左手齐落,同时往他背上的包袱抓去。周威信一言既出,立时懊悔无已,当下情急拚命,百忙中脑子里转过了一个念头:“江湖上有言道:‘一夫拚命,万夫莫当。’何况他们只有两夫?”顾不得冷森森的利刃架在颈中,向前一扑,待要滚开。但林任夫妻同时运劲,猛力一扯,却将他连人带包袱提了起来。原来周威信用细铁链将这对宝刀缚在背上,林任两人虽是一齐使力,还是拉不断铁链。
; X+ b) c0 P' N; _: c$ ?  三个人缠作一团。周威信回手一拳,砰的一下,打在林玉龙脸上。任飞燕倒转刀柄,在周威信后颈重重的砸了一下,问道:“龙哥,你痛不痛?”林玉龙怒道:“那还用问?自然痛啦。”任飞燕怒道:“哈,我好心问你,难道问错了?”两人一面抢夺包袱,一面又拌起嘴来。3 n8 B! y+ d" t; w
  陡然间草丛中钻出一人,叫道:“要不要孩子?”林任二人一抬头,只见那人正是萧中慧,双手高举着自己的儿子,心中大喜,立即一齐伸手去接。萧中慧右手递过孩子,左手短刀嗤的一声,已割开了周威信背上的包袱,跟着右手一探,从包袱中拔出一把刀来,青光闪耀,寒气逼人,随手一挥,果真好宝刀,铁链应刃断绝。萧中慧抢过包袱,翻身便上了周威信的坐骑,这几下手法兔起鹘落,迅捷利落之至。) `; v0 T% d. n- h4 n
     她一提马缰,喝道:“快走!”哪知那马四只脚便如牢牢钉在地下,竟然不动。萧中慧伸足去踢马腹,蓦地里双足膝弯同时一麻。她暗叫:“不好!”待要跃下马背,可哪里还来得及,早已被人点中穴道,身子骑在马上,却是一动也不能动了。
2 A$ o. v  v1 ~4 B  只见马腹下翻出一人,原来便是那老瞎子,也不知他何时已摆脱镖队的纠缠,赶来悄悄藏在马腹之下,他一伸手便夺过萧中慧手中的那对鸳鸯刀。任飞燕将孩子往地下一放,拔刀扑上。林玉龙跟着自旁侧攻。那瞎子提着出了鞘的长刃鸳刀往上一挡,叮当两响,林任夫妇手中双刀齐断。两人呆得一呆,腰间穴道酸麻,已被点中大穴,再也动弹不得了。) o4 r2 x/ D3 j7 v# i$ o; T
  周威信势如疯虎,喝道:“贼瞎子,有你没我!”拾起地下铁鞭,使一招“呼延十八鞭”的“横扫千军”,向那瞎子横砸过来。那瞎子竟不闪避,提起鸳鸯长刀,向前一刺,但说也奇怪,这一刺既非刺向铁鞭,也不是刺向周威信胸口,却是刺在包袱中的刀鞘之内,跟着连刀带鞘横砸而至。他竟将刀鞘当作铁鞭使,而招数一模一样,也是“呼延十八鞭”中的“横扫千军”,刀鞘在铁鞭上一格,周威信这一条十六斤重的铁鞭登时被拦在半空,再也砸不下分毫,是否“铁鞭镇八方”,大有商量余地。一刀一鞭略一相持,呼的一声响,那铁鞭竟已被那瞎子的内劲震得脱手飞出,这一招“铁鞭飞八方”使出来,周威信虎口破裂,满掌是血。那瞎子白眼一翻,冷笑道:“呼延十八鞭最后一招,你没学会吧?”
0 M: B" n" Q: k; y  N  周威信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呼延十八鞭”虽然号称十八鞭,但传世的只有十七招,他师父曾道,最后一招叫做“一鞭断十枪”,当年北宋大将呼延赞受敌人围攻,曾以一根钢鞭震断十条长枪,这一路鞭法,不论招数,单凭内力,当世只有他师伯有此神功。周威信从未见过师伯,只知他是清廷侍卫,“大内七大高手”之首,向来深居禁宫,从不出外,因此始终无缘拜见。这时心念一动,颤声道:“你……你老人家姓卓?”那瞎子道:“不错。”周威信惊喜交集,拜伏在地,说道:“弟子周威信,叩见卓师伯。”
! L2 ^% U! n' I  那老瞎子微微一笑,道:“亏得你知道世上还有个卓天雄。”周威信道:“师父在日,常称道师伯的神威。弟子未识师伯,刚才多有冒犯。江湖上有言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不知师伯几时从北京出来的?”卓天雄微笑道:“皇上派我来接你的啊。”周威信又是惶恐,又是喜欢,道:
4 ^2 }4 P0 j8 S( D0 f  “若不是师伯伸手相援,这对鸳鸯刀只怕要落入匪徒手中了。”1 ?& [" @) |) g9 q) q  \0 X# \
  卓天雄道:“皇上明见万里,早料到这对刀上京时会出乱子。
7 s' e' k9 `$ E" k$ I  你一离西安,我便跟在镖队后面啦。你晚上睡着时,口中直嚷些什么啊?”周威信面红过耳,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心道:4 [( i1 Y( v  m( u9 p$ T- [
  “师伯一路蹑着我们镖队,连我夜里说梦话也给听去了,我却丝毫不觉,倘若不是师伯而是想盗宝刀的大盗,我这条小命还在么?江湖上有言道:‘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 k  w3 U# n( `1 n
  卓天雄道:“你的伙计们胆子都小着点儿,这会儿也不知躲到了哪儿。你去叫叫齐,咱们一块儿赶路吧。”周威信连声称是。卓天雄举起那对刀来,略一拂拭,只觉一股寒气,直逼眉目,不禁叫道:“好刀!”8 x# \1 `$ Q( Q9 H1 A8 \. h# q
  周威信正要出林,忽听左边一人叫道:“喂,姓卓的,乖乖的便解开我穴道,咱们好好来斗一场。”另一个女子道:
  F; L6 P  L) I" b  y9 g, N! J  “你乘人不备,出手点穴,算是哪一门子的英雄好汉?”卓天雄转过头去,但见林玉龙、任飞燕夫妇各举半截断刀,作势欲砍,苦在全身动弹不得,空自发狠。卓天雄伸指在短刀上一弹,铮的一响,声若龙吟,悠悠不绝,说道:“不论你有多少匪徒,来一个,擒一个,来两个,捉一双。”转头向萧中慧道:“小姑娘,你也随我进京走一遭,去瞧瞧京里的花花世界吧。”
# ?7 s; g: y) @  萧中慧大急,叫道:“快放了我,你再不放我,要叫你后悔无穷。”卓天雄哈哈大笑,道:“这么说,我更加不能放你了,且瞧瞧你怎地使我后悔无穷。”萧中慧暗运内气,想冲开腿上被点的穴道,但一股内气降到腰间便自回上,心中越是焦急,越觉全身酸麻,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一张俏脸胀得通红,泪水在眼中滚来滚去,便欲夺眶而出。- q; _1 L: e) q. k2 P* w
  忽听得林外一人纵声长吟:“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高吟声中,一人走进林来。萧中慧一看,正是昨晚在客店中见到的那个少年书生袁冠南,自己这副窘状又多了一人瞧见,更是难受,心中一急,眼泪便如珍珠断线般滚了下来。
% j$ Q8 J  ]/ H+ J; o' t" q! s  卓天雄手按鸳鸯双刀,厉声道:“姓袁的,这对刀便在这里,有本事不妨来拿了去。你装腔作势,瞒得过别人,可乘早别在卓天雄眼前现世。”说着双刀平平一击,铮的一响,声振林梢。
- h8 a7 f8 ~. |. X, P  袁冠南右手提着一支毛笔,左手平持一只墨盒,说道:
1 `2 x7 e  w* p3 a: L8 n  “在下诗兴忽来,意欲在树上题诗一首,阁下大呼小叫,未免妇人清兴。”说着东张西望,寻觅题诗之处。卓天雄早瞧出他身有武功,见他如此好整以暇,倒也不敢轻敌,当下将双刀还入刀鞘,交给周威信,铁棒一顿,喝道:“你要题诗,便题在我瞎子的长衫上吧!”说着挥动铁棒,往袁冠南脑后击去。( A" C, m. E# X1 o" L2 H" T
  萧中慧情不自禁,脱口而出的叫道:“别打!”她见袁冠南文诌诌手无缚鸡之力,这一棒打上去,还不将他砸得脑浆迸裂?哪知袁冠南头一低,叫声:“啊哟!”从铁棒下钻了过去,说道:“姑娘叫你别打,你怎地不听话?”5 q9 j3 j) V+ L' y0 z$ R
  卓天雄回过铁棒,平腰横扫。袁冠南扑地向前一跌,铁棒刚好从头顶掠过。卓天雄喝道:“这一下不错!”左手成掌劈出。袁冠南含胸沉肩,毛笔在墨盒中一蘸,往他手腕上点去。两人数招一过,萧中慧暗暗惊异:“这书生原来有一身武功,这一次我可走了眼啦。”但见他身形飘动,东闪西避,卓天雄的铁棒始终打不到他身上。萧中慧暗自祷祝:“老天爷生眼睛,保佑这书生得胜,让他助我脱困。”% R- L7 G5 t' A6 K5 V, C# A
  林玉龙喝彩道:“秀才相公,瞧不出你武功还这样强,快杀了这瞎子,解开我们的穴道。”任飞燕道:“你这不是一厢情愿吗?我瞧这小秀才未必便是老瞎子的对手。”林玉龙喝道:; Q2 D) O5 I* }0 L9 [2 ~
  “臭婆娘,尽说不吉利的话,你懂得什么?”任飞燕道:“嘿,我瞧得见他们动手,你瞧见么?”原来她面对卓袁两人,林玉龙却是背向。林玉龙道:“瞧得见便又怎地?我听那瞎子的铁棒乱挥,一味呼呼风响,全不管事。”任飞燕啐了一口,道:
( k: t" b. K( |* D  “不管事,不管事!哼,他可点得你动弹不得。”林玉龙道:
0 |- V$ [5 c, D! ?  “那你呢?你倒动给我瞧瞧!”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越吵越凶,苦于身子转动不得,否则早又拳脚交加起来。任飞燕气忿不过,一口唾液向丈夫吐了过去。林玉龙无法闪避,眼睁睁的任那唾沫飞过来粘在自己鼻梁正中,当下波的一声,也吐了一口唾沫过去。夫妻俩你一口,我一口,相互吐得满头满脸都是唾沫。9 [4 v. A# S2 S
  萧中慧见他夫妻身在危难之中,兀自不停吵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斜目再瞧袁卓二人时,不由得芳心暗惊,但见袁冠南不住倒退,似乎已非卓天雄的敌手,心道:“但愿他这是装腔作势,故意戏弄那老瞎子,其实并非真败!”
& s. A$ H; x, b* Z* z) z  可是事与愿违,卓天雄的武功,实在比袁冠南高得太多。2 R# m! V' E+ G4 e# y5 p
  初时卓天雄见他以毛笔与墨盒作武器,心想他如此有恃无恐,定有惊人艺业,因而小心翼翼,不敢强攻,待得试了几招,见他身法虽快,终究不免稚嫩,而毛笔的招数之中更无异状,当下铁棒横扫直砸,使出“呼延十八鞭”中的精妙家数来。袁冠南没料到竟会遇上如此厉害的对手,手中又无武器,立时左支右绌,迭遇险着,不由得暗暗叫苦:“我忒也托大,把这假瞎子瞧得小了,哪知他竟是这等的硬手?”眼见铁棒斜斜砸来,忙缩肩闪避。卓天雄叫声:“躺下!”铁棒翻起,打中了袁冠南左腿。萧中慧心中怦的一跳,叫道:“啊哟!”
& D- U% F, K6 f. }* E  袁冠南强自支撑,脚步略一踉跄,退出三步,却不跌倒,知道今日之事凶险万状,腿上既已受伤,便欲全身退走,亦已不能,情急智生,叫道:“好啊!小爷有好生之德,不愿用这‘腐骨穿心膏’。你既无礼,说不得,只好叫你尝尝滋味。”
; w; K, W4 N% h( C3 b1 ^  说着将毛笔在墨盒中蘸得饱饱的。提笔往卓天雄脸上抹去。卓天雄听得“腐骨穿心膏”五字,吃了一惊,叫道:“且住!五毒圣姑是你何人?”
+ v0 H$ @3 @* v: h+ {6 F4 z* X! ?  原来五毒圣姑是贵州安香堡出名的女魔头,武林中闻名丧胆,她所使的毒药之中,尤以“腐骨穿心膏”最为驰名,据说只要肌肤略沾半分,十二个时辰烂肉见骨,廿四个时辰毒血攻心,天下无药可救。袁冠南数年前曾听人说过,当时也不在意,这时被卓天雄逼得无法,随口说了出来,只见他一听之下,立时脸色大变,心下暗喜,说道:“五毒圣姑是我姑母,你问她怎的?”卓天雄将信将疑,说道:“既是如此,我也不来难为你,快快给我走吧。”袁冠南冷笑道:“你打了我一棒,难道就此了局?”说着走上两步。卓天雄望着他左手所端的墨盒,如见蛇蝎,心想:“毛笔墨盒原本不能用作武器,他如此和我相斗,其中定有古怪。”见他上前,不自禁的退了两步。他哪知袁冠南倜傥自喜,仗着武功了得,往往空手制胜,手拿笔墨,只不过意示闲暇,今日撞到卓天雄如此扎手的人物,心中其实早在叫苦不迭,不知几十遍的在自骂该死了。. u* G" x( I, V0 N, Z* h5 E
  袁冠南又走上两步,说道:“我姑母武功又不怎样,也不过会配制一些儿毒药,你又何必吓成这个样子?”见卓天雄迟迟疑疑的又退了一步,突然转身,向左一闪,欺到周威信身畔,提起毛笔,便往他双眼抹去。周威信大骇,举臂来格。袁冠南手肘一撞,墨盒交在右手,左手探出,已将鸳鸯双刀抢了过来。卓天雄大吃一惊,心想皇上命我来迎接宝刀进京,如给这小子夺去,那是多大的罪名?纵然要冒犯五毒圣姑,可也说不得了,当下飞身来抢,右掌斜劈袁冠南肩头,左手五指成爪,往鸳鸯双刀抓落。
8 W# F) V, U& \( P5 [! O8 r: C; u  袁冠南早已防到这一着,自知硬抢硬夺,必败无疑,提起毛笔,对准他左手一抹,跟着便哈哈大笑。卓天雄猛觉手背上一凉,一惊之下,只见手背上已被浓浓的抹了一大条墨痕,从前听人所说五毒圣姑如何害人惨死的话,瞬时间在脑中闪过,不由得全身大震。他五根手指虽已碰到了鸳鸯刀的刀鞘,竟是抓不下去,一呆之下,越想越怕,大叫一声,飞奔出林。周威信见师伯尚且如此,哪里还敢逗留,跟在卓天雄后面,冲了出去。
; c* O% ^: k2 i+ z8 `* i: R1 s  袁冠南暗叫:“惭愧!”生怕卓天雄察觉真相,重行追来,当下不敢在林中多耽,拿起鸳鸯双刀,转身便行。林玉龙叫道:“喂,小秀才,你怎地不给我们解开穴道?”袁冠南道:( a" ?8 Q% a. V" y) C/ ?; X
  “过了六个时辰,穴道自解。”萧中慧大急,叫道:“再等六个时辰,人也死了。”袁冠南笑道:“别心急,死不了!”萧中慧嗔道:“好,坏书生!下次你别撞在我手里。”袁冠南想起卓天雄棒击自己之时,这姑娘曾出言阻止,良心倒好,但她三人显然也是为了鸳鸯刀而来,若是给他们解开穴道,只怕又起枝节,微一沉吟,从地下捡起两块小石子,右手挥动,两块石子飞出,分击林任夫妇的穴道,虽然相隔数丈,认穴之准,仍是不爽分毫。
9 S% w% c/ o* Z% a0 A2 i* h. g  林任夫妇各自积着满腔怒火,穴道一解,提着半截单刀,立时乒乒乓乓的打了起来。袁冠南又是一枚石子掷出,正中萧中慧腰间的“京门穴”。萧中慧“啊”的一声,从马上倒摔下来,横卧在地,双目紧闭,一动也不动了。袁冠南吃了一惊,自忖这枚石子并未打错穴道,如何竟会伤了她?忙走近身去,弯腰看时,只见她脸色有异,似乎呼吸也没有了。袁冠南这一下更是心惊,伸手去探她鼻息。萧中慧突然大叫一声,翻身跃起,从他手中抢过了短刃的鸯刀,偷袭得手,不敢再转长刀的念头,格格一笑,转身便逃。
7 y3 R( F, t9 K& [  林玉龙叫道:“啊,鸳鸯刀!”任飞燕从地下抱起孩子,叫道:“快追!”两人向萧中慧追去。袁冠南骂道:“好丫头,恩将仇报!”提气疾追,但他左腿中了卓天雄一棒,伤势大是不轻,一跷一拐,轻功只剩下五成,眼看萧林任三人向西北荒山疾驰而去,竟是追赶不上,但想鸳鸯刀少了一把,不能成其鸳鸯,腿上虽痛,仍是穷追不舍。6 o; Z* s' z: g' v/ D
  奔出二十余里,地势越来越是荒凉,他奔上一个高冈,四下里一望,见西北方四五里外,树木掩映之中露出一角黄墙,似是一座小庙,心想这三人别处无可藏身,多半在这庙中,于是折了一根树干当作拐杖,撑持着奔去。  j$ Q2 m" g9 a# H8 T
  走近庙来,只见匾额上写着“紫竹庵”三字,原来是座尼庵。袁冠南走进庵去,见大殿上站着一个老尼姑,衣履洁净,面目慈祥。袁冠南作了一揖。说道:“师太请了,可有一位蓝衫姑娘,来到宝庵随喜么?”那老尼道:“小庵地处荒僻,并无施主到来。”袁冠南不信,道:“师太不必隐瞒……”话未说完,忽听得门外笃、笃、笃连响,传来铁棒击地之声,正是卓天雄追到了。袁冠南大吃一惊,忙道:“师太,请你做做好事。我有仇人找来,千万别说我在此处。”也不等那老尼回答,向后院直窜进去,只见东厢有座小佛堂,推门进去,见供着一座白衣观音的神像。这时不暇思索,纵身上了佛座,揭开帷幕,便躲在神像之后。6 c; z3 T, q- b
  岂知神像之后,早有人在,定睛一看,正是萧中慧。她似笑非笑的向袁冠南瞧了一眼,说道:“好吧,算你有本事,找到这里,这刀拿去吧!”说着将短刀递了过来。只听他身后一人说道:“别给他,要动手,咱三人打他一个。”原来林任夫妇带着孩子,也躲在此处。! j/ [8 o3 A, x$ o9 A0 X* v5 z
  袁冠南此时逃命要紧,无暇夺刀,低声道:“别作声,那老瞎子追了来啦!”萧中慧一惊,道:“他不是中了你的毒药?”
8 W- ^1 A9 f) A% `  袁冠南微笑道:“毒药是假的。”萧中慧还待再问,只听卓天雄粗声粗气的道:“四下里并无人家,不在这里,又在何处?”
3 L1 H% b3 J7 T. l# e  那老尼道:“施主再往前面找找,想必是已走过了头。”卓天雄道:“好!四下里我都伏下了人,也不怕这小子逃到天边去。. G4 Z5 o) f3 @# I
  若是找不到,回头来跟你算帐,小心我一把火烧了你这臭尼姑庵。”林玉龙和任飞燕听得心头火起,便欲反唇相击,口还未张,袁冠南和萧中慧双指齐出,已分点了二人穴道。卓天雄走进后院,待了片刻,料想是在东张西望,听得他喃喃咒骂,铁棒拄地,转身出庵去了。
# n, [+ j& e% p8 b  A9 z" Q# D3 }  原来卓天雄手背上被黑墨抹中,心惊胆战,忙到溪水中去洗,墨渍一洗即去,不留丝毫痕迹。他放心不下,拚命擦洗,这用力一擦,皮肤破损,真的隐隐作疼起来。他更是吃惊,呆了良久,不再见有何异状,才知是上了当,于是随后追来。他虽轻功了得,奔驰如飞,但这么一耽搁,却给袁冠南等躲到了紫竹庵中。
1 P0 F: o4 N$ \" M  袁冠南和萧中慧待他走远,这才解开林任夫妇穴道,从观音大士的神像后跃下地来。四人想起卓天雄之言,都是皱起了眉头,心想此人轻功了得,追出数十里后不见踪迹,又必寻回,四下里无房无舍,没地可躲,打是打不过,逃又逃不了,难道是束手待毙不成?袁萧二人相对无言,寻思脱逃之计。* Z* {& w+ t# m1 I0 G8 O% J- `
  林玉龙骂道:“都是你这臭婆娘不好,咱们若是练成了夫妻刀法,二人合力,又何必怕这老瞎子?”任飞燕道:“练不成夫妻刀法,到底是你不好,还是我不好?那老和尚明明要你就着我点儿,怎地你一练起来便只顾自己?”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又吵个不休。袁冠南听他二人不住口的吵什么“夫妻刀法”,说道:“咱们四个,连着你们孩子,还有那老尼姑,眼前都是大祸临头,只要那老瞎子一回来,谁都活不成。你俩还吵什么?到底那夫妻刀法是怎么回事?”林任夫妇俩又说又吵,半天才说了个明白。& ]# g- {; M! V6 j$ L; J
  原来三年之前,林任夫妇新婚不久,便大打大吵,恰好遇到了一位高僧,他瞧不过眼,传了他夫妇俩一套刀法。这套刀法传给林玉龙和传给任飞燕的全然不同,要两人练得纯熟,共同应敌,两人的刀法阴阳开阖,配合得天衣无缝,一个进,另一个便退,一个攻,另一个便守。那老和尚道:“以此刀法并肩行走江湖,任他敌人武功多强,都奈何不了你夫妇。但若单独一人使此刀法,却是半点也无用处。”他怕这对夫妇反目,终于分手,因此要他二人练这套奇门刀法,令他夫妇长相厮守,谁也不能离得了谁。这路刀法原是古代一对恩爱夫妻所创,两人形影不离,心心相印,双刀施展之时,也是互相回护。哪知林任两人性情暴躁,虽都学会了自己的刀法,但要相辅相成,配成一体,始终是格格不入,只练得三四招,别说互相回护,夫妻俩自己就砍砍杀杀的斗了起来。
. L2 C- s5 k# n8 K4 I) U! O  c  袁冠南听两人说完,心念一动,向萧中慧说道:“姑娘,我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原不该说,只是事在危急,此处人人有性命之忧……”萧中慧接口道:“我知道啦,你要我和你学这夫妻……夫妻……”说到这里,满脸红晕。袁冠南道:
% ?: C( S9 j3 \- C9 }2 q2 _8 V  “嗯,小可决不敢有意冒犯,实是……实是……”萧中慧不再跟他多说,向任飞燕道:“大嫂,请你指点于我,若是我和他……和他都学会了,抵挡得了那老瞎子,便可救得众人性命。”
$ b1 \& v! a- C/ i  任飞燕道:“这路刀法学起来很难,可非一朝一夕之功。”萧中慧道:“学得多少,便是多少,总胜于白白在这里等死。”任飞燕道:“好,我便教你。”林任夫妇分别口讲刀舞,一招一式的演将起来。袁萧二人在旁各瞧各的,用心默记。6 c0 n/ g% q9 E) f5 b% h* P
  袁萧二人武功虽均不弱,但这套夫妻刀法招数极是繁复,一时实不易记得许多。林任夫妇教得几招,百忙中又拌上几句嘴。两个人教,两个人学,还只教到第十二招,忽听得门外大喝一声:“贼小子,你躲到哪里去?”人影一闪,卓天雄手持铁棒,闯进殿来。$ r: r1 B! e/ f* [( R) x; {9 Z
  林玉龙见他重来,不惊反怒,喝道:“我们刀法尚未教完,你便来了,多等一刻也不成么?”提刀向他砍去。卓天雄举铁棒一挡,任飞燕也已从右侧攻到。林玉龙叫道:“使夫妻刀法!”1 A$ s% ]7 C9 ~1 x8 ?- f) t  d5 [
  他意欲在袁萧两人跟前一献身手,长刀斜挥,向卓天雄腰间削了下去。这时任飞燕本当散舞刀花,护住丈夫,哪知她急于求胜,不使夫妻刀法中的第一招,却是便了第二招中的抢攻,变成双刀齐进的局面。卓天雄一见对方刀法露出老大破绽,铁棒一招“偷天换日”,架开双刀,左手手指从棒底伸出,咄咄两声,林任夫妇又被点中了穴道。他二人倘若不使夫妻刀法,尚可支持得一时,但一使将出来,只因配合失误,仅一招便已受制。" @/ \5 @$ B3 J  t+ T& Y  M+ N% h  o
  林玉龙大怒,骂道:“臭婆娘,咱们这是第一招。你该散舞刀花,护住我腰肋才是。”任飞燕怒道:“你干么不跟着我使第二招?非得我跟着你不可?”二大双刀僵在半空,口中却兀自怒骂不休。”
+ p6 d( Z$ [. g4 u9 g  Z/ t  袁冠南知道今日之事已然无幸,低声道:“萧姑娘,你快逃走,让我来缠住他。”萧中慧没料到他竟有这等侠义心肠,一呆之下,胸口一热,说道:“不,咱们合力斗他。”袁冠南急道:“你听我话,快走!若是我今日逃得性命,再和姑娘相见。”萧中慧道:“不成啊……”话未说完,卓天雄已挥铁棒抢上。袁冠南刷的一刀砍去。萧中慧见他这一刀左肩露出空隙,不待卓天雄对攻,抢着挥刀护住他的肩头。两人事先并未练习,只因适才一个要对方先走,另一个却又定要留下相伴,双方动了侠义之心,临敌时自然而然的互相回护。林玉龙看得分明,叫道:“好,‘女貌郎才珠万斛’,这夫妻刀法的第一招,用得妙极!”
1 x4 e$ h! v$ g  N  袁萧二人脸上都是一红,没想到情急之下,各人顺手使出一招新学的刀法,竟然配合得天衣无缝。卓天雄横过铁棒,正要砸打,任飞燕叫道:“第二招,‘天教艳质为眷属’!”萧中慧依言抢攻,袁冠南横刀守御。卓天雄势在不能以攻为守,只得退了一步。林玉龙叫道:“第三招,‘清风引?下瑶台’!”" F& Z  M6 J; A1 L- `( v
  袁萧二人双刀齐飞,飒飒生风。任飞燕道:“‘明月照妆成金屋’!”袁萧二人相视一笑,刀光如月,照映娇脸。卓天雄被逼得又退了一步。
' j1 Y1 c. F8 d# G  M7 G: m, r; A  只听林任二人不住口的吆喝招数。一个道:“刀光掩映孔雀屏。”一个道:“喜结丝萝在乔木。”一个道:“英雄无双风流婿。”一个道:“却扇洞房燃花烛。”一个道:“碧箫声里双鸣凤。”一个道:“今朝有女颜如玉。”林玉龙叫道:“千金一刻庆良宵。”任飞燕叫道:“占断人间天上福。”
; {1 q& M4 I6 i6 O* M$ g  喝到这里,那夫妻刀法的十二招已然使完,余下尚有六十招,袁萧二人却未学过。袁冠南叫道:“从头再来!”一刀砍出,又是第一招“女貌郎才珠万斛”。二人初使那十二招时,搭配未熟,但卓天雄已是手忙脚乱,招架为难。这时从头再使,二人灵犀暗通,想起这路夫妻刀法每一招都有个风光旖旎的名字,不自禁的又惊又喜,鸳鸯双刀的配合,更加紧了,使到第九招“碧萧声里双鸣凤”时,双刀便如凤舞鸾翔,灵动翻飞,卓天雄哪里招架得住?“啊”的一声,肩头中刀,鲜血迸流。他自知难敌,再打下去定要将这条老命送在尼庵之中,铁棒急封,纵身出墙而逃。  ^3 m# n7 k/ V9 i1 Y
  袁萧二人脉脉相对,情愫暗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忽听得林玉龙大声叫道:“妙极,妙极!女貌郎才珠万斛!”
7 C4 ]& E( d$ b5 {' q$ c  他其实是在称赞自己那套夫妻刀法,萧中慧却羞得满脸通红,低头奔出尼庵,远远的去了。! E) v4 V6 ~& U
  袁冠南追出庵门,但见萧中慧的背影在一排柳树边一晃,随即消失。忽听得身后有人叫道:“相公!”袁冠南回过头来,只见小书童笑嘻嘻的站着,打开了的书篮中睡着一个婴儿,正是林任夫妇的儿子,篮中书籍上湿了一大片,自不免“书中自有孩儿尿”了。. j& E' Y4 x: ?
  三月初十,这一天是晋阳大侠萧半和的五十寿诞。
/ p& ^6 @' K- [( f- O, Y) @  萧府中贺客盈门,群英济济。萧半和长袍马褂,在大厅上接待来贺的各路英雄,白道上的侠士、黑道上的豪客、前辈名宿、少年新进……还有许多和萧半和本不相识、却是慕名来致景仰之意的生客。
5 C4 j9 j$ X* s  在后堂,袁夫人、杨夫人、萧中慧也都喜气洋洋,穿戴一新。两位夫人在收拾外面不断送进来的各式各样寿礼。萧中慧正对着镜子簪花,突然之间,镜中的脸上满是红晕,她低声念道:“清风引?下瑶台,明月照妆成金屋。”
0 K+ z! _* B- H8 A. ~7 b  袁夫人和杨夫人对望了一眼,均想:“这小妮子自从抢了那把鸳鸯刀回家,一忽儿喜,一忽儿愁,满怀心事。她今年十八岁啦,定是在外边遇上了一个合她心意的少年郎君。”杨夫人见她簪花老不如意,忽然又发觉她头上少了一件物事,问道:“慧儿,大妈给你的那支金钗呢?”中慧格格一笑,道:" A8 b  u- D' t6 S- G7 j- R
  “我给了人啦。”袁夫人和杨夫人又对望一眼,心想:“果然不出所料,这小妮子连定情之物也给了人家。”杨夫人问道:( ~. b" i2 g4 M8 j& ]
  “给了谁啦?”中慧笑得犹似花枝乱颤,说道:“他……他么?今儿多半会来跟爹拜寿,人家是大名鼎鼎的人物,非同小可。”# R; a9 f& m1 J5 ~) ~% S4 y" S$ T
  杨夫人还待再问,只见佣妇张妈捧了一只锦缎盒子进来,说道:“这份寿礼当真奇怪,怎地送一支金钗给老爷?”袁杨二夫人一齐走近,只见盒中所盛之物珠光灿烂,赫然是中慧的那支金钗。杨夫人一转头,见女儿喜容满脸,笑得甚欢,忙问:“送礼来的人呢?”张妈道:“正在厅上陪老爷说话呢。”4 G+ f% b, I3 r9 T8 y# j# c0 o
  袁杨二夫人心急着要瞧瞧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位人物,居然能令女儿如此神魂颠倒,相互一颔首,一同走到大厅的屏风背后,只听得一人结结巴巴的道:“小人名叫盖一鸣,外号人称八步赶蟾、赛专诸、踏雪无痕、独脚水上飞、双刺盖七省,今日特地和三个兄弟来向萧老英雄拜寿。”二位夫人悄悄一张,见那人是个形容委琐的瘦子,身旁还坐着三个古里古怪的人物。萧半和抚须笑道:“太岳四侠大驾光临,还赠老夫金钗厚礼,真是何以克当。”盖一鸣道:“好说,好说!”袁杨二夫人满心疑惑,难道女儿看中了的,竟是这个矮子?两位夫人见多识广,知道人不可以貌相,那人的外号说来甚是响亮,想来武艺必是好的,既然称得上一个“侠”字,人品也必是好的。& i( w) L- @/ l$ [4 ^  J% x
  鼓乐声中,门外又进来三人,齐向萧半和行下礼去。一个英俊书生朗声说道:“晚辈林玉龙、任飞燕、袁冠南,恭祝萧老前辈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薄礼一件,请老前辈笑纳。”2 d/ q, _! r- K! A4 v
  说着呈上一只开了盖的长盒。萧半和谢了,接过一看,不由得呆了,三个字脱口而出:“鸳鸯刀!”. [' m' k: N5 A: ?
  萧府的后花园中,林玉龙在教袁冠南刀法,任飞燕在教萧中慧刀法。耗了大半天功夫,林任二人已将余下的六十路夫妻刀法,倾囊相授。
% c# J2 k6 m" ~4 N- b- [# B  冠南和中慧用心记忆,但要他们这时专心致志,实是大不容易。因为萧半和问明了得刀经过之后,跟两位夫人一商量,当下将女儿许配给了袁冠南,言明今晚喜上加喜,就在寿诞之中,给两人订亲。两个人心花怒放,若不是知道这一路刀法威力无穷,也真的无心在这时候学武习艺;再说,若不是武学之士不拘世俗礼法,未婚夫妻也当避嫌,不该在此日还相聚一堂。
$ G) t4 |  b/ F8 N! y2 I  “刀光掩映孔雀屏,喜结丝萝在乔木……碧箫声里双凤鸣,今朝有女颜如玉……”
* i- d" z+ ?; ?: d9 v, J0 D  a8 R7 k  林玉龙和任飞燕教完了,让他们这对未婚夫妇自行对刀练习。两夫妇居然收了这样一对徒弟,私心大是欣慰。
. V/ o$ R( c( S  太岳四侠一直在旁边瞧他们练刀,逍遥子和盖一鸣不断指指点点,说这一招有破绽,那一招有漏洞。林玉龙心头有气,抹了抹头上的汗水,道:“盖兄,咱夫妇以一路刀法,送给袁兄夫妻作新婚贺礼。你们太岳四侠,送什么礼物啊?”太岳四侠一听此言,心头都是一凛,一时无言可对。要知说到送礼,实是他们最犯忌之事。
: n  {  |8 [$ |  任飞燕有意开开他们的玩笑,说道:“那边污泥河中,产有碧血金蟾,学武之士服得一只,可抵十年功力,只不过甚难捉到。盖兄号称八步赶蟾、独脚水上飞,何不去捉几只来,送给了新夫妇,岂不是一件重礼?”盖一鸣大喜,道:“当真?”# A( _3 j) R0 h1 f+ S( B5 `9 Z: x
  林玉龙道:“我们怎敢相欺?只可惜咱夫妇的轻功不行,又不通水性,不敢下水去捉。”盖一鸣道:“说到轻功水性,那是盖某的拿手好戏。大哥、二哥、三哥,咱们这就捉去。”任飞燕笑道:“哈哈,盖兄,这个你可又外行了。那碧血金蟾须得半夜子时,方从洞中出来吸取月光精华。大白天哪里捉得到?”
. E, X$ E3 U: o) |: V) c  盖一鸣道:“是,是。我本就知道,只不过一时忘了。若是白天能随便捉到,那还有什么希罕?”; d( D( P! w9 n. Z" u3 o5 W
  大厅上红烛高烧,中堂正中的锦轴上,贴着一个五尺见方的金色大“寿”字。! e# J6 U9 {, f
  这时客人拜寿已毕,寿星公萧半和抚着长须,笑容满面的宣布了一个喜讯:他的独生爱女萧中慧,今晚与少年侠士袁冠南订亲,请列位高朋喝一杯寿酒之后,再喝一杯喜酒。
+ i% G1 O1 U; s. z  t  众宾朋喝彩声中,袁冠南跪倒在红毡毯上,拜见岳父岳母。萧半和笑嘻嘻的摸出了一柄沉香扇,作为见面礼,袁冠南谢着接过了。袁夫人也笑嘻嘻的摸出了一只玉斑指,袁冠南谢着伸手接过……
8 N% d0 k4 \) W% ?5 \, z  突然之间,铮的一响,那玉斑指掉到了地下,袁冠南脸色大变,望着袁夫人的右手。原来袁夫人右手小指上,生着一个支指。他抓起袁夫人的左手,只见小指上也有一个支指。
4 S4 o) l, ~7 f5 j3 x& p  袁冠南颤声道:“岳……岳母大人,你……你可识得这东西么?”说着伸手到自己项颈之中,摸出一只串在一根细金链上的翡翠狮子,袁夫人抓住狮子,全身如中雷电,叫道:“你……你是狮官?”袁冠南道:“妈,正是孩儿,你想得我好苦!”两人抱在一起,放声大哭起来。
7 t. Q1 s8 K, ]/ f  寿堂上众人肃静无声,瞧着他母子相会这一幕,人人心里又是难过,又是喜欢,更杂着几分惊奇。只听得袁夫人哭道:“狮官,狮官,这十八年来,你是在哪里啊?我无时无刻,不是在牵记着你。”袁冠南道:“妈,我已走遍了天下十八省,到处在打听你的下落。我只怕,只怕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妈了。”3 R' ~+ D; h# N8 f* D7 k$ Q
  萧中慧听得袁冠南叫出一声“妈”来,身子一摇,险险跌倒,脑海中只响着一个声音:“原来他是我哥哥,原来他是我哥哥……他是我哥哥……”2 i( ~& A# e4 h& E+ Z5 O
  林玉龙悄声问妻子道:“怎么?袁相公是萧太太的儿子?我弄得糊涂啦。”
" Z* O! n2 ]1 B9 _  任飞燕道:“袁相公不是说出来寻访母亲么?他还托了咱们帮他寻访,说他母亲每只手的小指头上都有一根枝指。这萧太太不也认了他么?”林玉龙搔头道:“怎么他姓袁,他爹爹又姓萧?”任飞燕道:“蠢人,袁相公他三岁时就跟母亲失散,三岁的孩子,怎知道自己姓什么,胡乱安个姓,不就是了。”林玉龙道:“这么说来,萧姑娘是他的妹子了。兄妹俩怎能成亲?”任飞燕道:“既是兄妹,怎么还能成亲?你这不是废话?”林玉龙怒道:“呸!你说的才是废话。”
: h3 D: @$ x+ s' J* U  他夫妻俩越争越大声。萧中慧再也忍耐不住,“啊”的一声,掩面奔出。7 E3 G3 W8 I; Z1 b3 D
  萧中慧心中茫然一片,只觉眼前黑蒙蒙的,了无生趣。她奔出大门,发足狂走,突然间砰的一下,肩头与人一撞。她“啊哟”一声叫,暗道:“不妙!我一身武功,只怕撞伤了人。”) `" U% m. X0 R
  急忙伸手去扶,突然手腕一紧,左臂酸麻,竟是被人扣住了脉门。她一惊之下,抬起头来,右掌自然而然的击了出去。那人反腕擒拿,一带一扣,又抓住了她右腕脉门。这时她已看清,眼前之人正是卓天雄。/ b: m9 u" E% Z. o1 {
  卓天雄哈哈大笑,叫道:“威信,先收一把!”周威信应声而上,解下了萧中慧腰间挂着的短刃鸯刀。卓天雄道:“萧半和名满江湖,今日五十寿辰,府中高手如云。威信,你有没有胆子去取那一把长刃鸳刀?”周威信道:“弟子有师伯撑腰,便是龙潭虎穴,也敢去一闯。江湖上有言道:‘路大好跑马,树大好遮荫。’”卓天雄哼的一声,笑道:“没出息,先得把师伯拉扯上!”他生平自负,罕逢敌手,但被袁冠南和萧中慧以“夫妻刀法”联手击败后,不禁心怯气馁,此时无意间与萧中慧相遇,暗想他男女两人双刀联手固然厉害,但我既已擒住了一人,只剩下袁冠南这小子一人,就不足为惧。何况萧中慧落入自己手中,萧府上人手再多,也不怕萧半和不乖乖的将那柄长刃鸳刀交出。
+ \6 o% Y# H+ o9 R1 V  当下卓天雄押着萧中慧,知会了知县衙门,与周威信等一干镖师,径投萧府而来。
# b! ^1 u( n) m( z* c9 j. n' A  那“卓天雄”三字的名刺递将进去,萧半和矍然一凛,叫道:“快请!”过不多时,只见卓天雄昂首阔步,走进厅来。萧半和抢上相迎,一瞥眼,见女儿双手反剪,一名大汉手执短刃鸯刀,抵在她的背心。
# H% p2 k/ V/ `. Y' \( N  萧半和心中虽然惊疑不定,却是丝毫不动声色,脸含微笑,说道:“村夫贱辰,敢劳侍卫大人玉趾?”9 a+ h- K$ _9 D9 n* R  Y, E
  卓天雄在京师中久闻萧半和的大名,但见他躯体雄伟,满腮虬髯,果然极是威武,当下伸出右手,说道:“萧大侠千秋华诞,兄弟拜贺来迟,望乞恕罪。”萧半和笑道:“好说,好说。”伸手与他相握。两人一运劲,手臂一震,均感半身酸麻。/ p- _) R: p8 `
  这一下较量,两人竟是功力悉敌,谁也不输于谁,当下携手同进寿堂。
5 \& K  ?% l$ D4 J* w  两人之中,却以卓天雄更加惊异,他以“震天三十掌”与“呼延十八鞭”称雄武林,那“霸天三十掌”惟有“混元气”可与匹敌,适才萧半和所使的,正是“混元气”功夫。但“混元气”必须童子身方能修习,不论男女,成婚后即行消失,因其练时艰辛,散失却又极其容易,因此武林中向来极少人练。他来萧府之前,早已打听明白,知道萧半和一妻一妾,女儿也已是及笄之年,怎么还能保有这童子功的“混元气”功夫,岂非武学中的一大奇事?
8 k! h- ?) Q  H3 y  袁冠南见萧中慧受制于人,自是情急关心,从人丛中悄悄绕到众镖师身后,待要伺机相救。但卓天雄眼力何等厉害,早已瞧见,喝道:“姓袁的,你给我站住!”又向周威信道:9 ?# `; ^5 m! W8 v+ L% f. a6 M4 p
  “有谁动一动手,你就一刀在这女娃子身上戳个透明窟窿!”周威信道:“是。江湖上有言道:‘强中更有强中手,恶人自有……’”一想这句话不大对头,下面“恶人磨”三字便吞入了肚中。袁冠南深恐这些人真的伤了萧中慧,哪敢上前一步?
0 {. J8 Q9 P& P( s$ R; {  卓天雄道:“萧大侠,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兄弟今日造访尊府,一来是跟萧大侠磕头拜寿,二来是想以一件无价之宝,跟萧大侠换一件有价之宝。”萧半和道:“小人愚鲁,不明卓大人言中之意。”
0 Y) C( [6 z* m# s  卓天雄白眼一翻,笑道:“那无价之宝嘛,便是令爱千金,有价之宝却是那柄长刃的鸳刀。兄弟跟萧大侠无冤无仇,只求能在皇上御前交得了差,保全了这许多兄弟们的身家性命,还盼萧大侠高抬贵手,救一救兄弟。”说着拱了拱手。他的话说得似乎低声下气,但神色之间却极是倨傲。- }+ ^" u" S( Z
  萧半和伸手在椅背上一按,喀喇一响,椅背登时碎裂,笑道:“卓大人望重武林,今日却如何这等胡涂?鸳鸯刀既不在小人手中,这位姑娘更不是小人的女儿。难道练童子功混元气的人,还能生儿育女么?”说着衣袖一拂,一股疾风激射而出。卓天雄侧身避开,心道:“半点不假,这果然是童子功混元气。”5 R0 u" r% }/ k0 x( }: L
  萧中慧初时听说袁冠南是自己同胞兄长,已是心如刀绞,这时见父亲为了相救自己,更咬定了不肯认是父女,忍不住叫道:“爹爹!”
1 [3 d# T0 X' R8 Y8 b8 j  便在此时,只听得外面齐声呐喊:“莫走了反贼萧义!”人喧马嘶,不知府门外来了多少军马。萧府几名仆人气急败坏的奔了进来,叫道:“老爷……不好了!无数官兵……官兵围住了府门。”
  m* F4 t9 e( E2 @0 H4 e' K6 q) i  卓天雄听得“莫走了反贼萧义”这句话,心念一动,立时省悟,喝道:“好啊!什么萧半和?原来你便是皇上追捕了十六年的反贼萧义。”只见大门口人影晃动,抢进来四名清宫侍卫,当先一人叫道:“卓大哥,这便是反贼萧义,还不动手么?”
+ y' H6 e6 b9 T& v1 K  n5 V8 u1 q0 j  萧半和哈哈大笑,说道:“乔装改扮一十六年,今日还我萧义的本来面目。”伸手在脸上一抹,众人一看,无不惊得呆了。大厅上本已乱成一团,但顷刻之间,人人望着萧半和的脸,竟是鸦雀无声。2 i1 s/ u5 b( S4 K) P
  原来瞬息之间,萧半和竟尔变了一副容貌,本来浓髯满腮,但手掌只这么一抹,下巴登时光秃秃的,一根胡须也没有了,便是连根拔去,也没这等光法。, m3 J1 l4 a$ E- K
  这时袁冠南的书童提着两只书篮,从内堂奔将出来,说道:“公子爷,快走!”袁冠南心念一动,从书篮中抓起一本书来,向外一扬,只见金光闪闪,飘出了数十张薄薄的金叶子。众镖师和官兵只见黄金耀眼,如何能不动心?何况那金叶子直飘到身前,各人伸手便抓。袁冠南扬动破书,不住手的向周威信打去,大厅上便如穿花蝴蝶一般,满空飞舞的都是金叶。周威信倒想着“鸳鸯刀”不可有失,心想:“江湖上有言道:‘光棍教子,便宜莫贪。’”虽见金叶飞到,却不去抓。; r* h6 p9 x1 g& n6 ~6 J" w" l
  袁冠南一运劲,啦的一声,一本数斤重的夹金破书掷去,击中了他的面门。
$ D" G4 V+ E2 g- M7 l5 T  周威信叫声:“啊哟!”身子一晃。袁冠南双足一登,扑了过去。卓天雄横掌阻截,只觉胁下风声飒然,萧半和使混元气击到。卓天雄知道厉害,只得反掌回挡,真力碰真力,砰的一响,两人各自倒退了两步。便在此时,袁冠南左手使刀将周威信杀得晕头转向,右手已解开了萧中慧的穴道。
5 u  c; t7 Z( ?$ [, j$ W# C  贺客之中,一小半怕事的远远躲开,一大半却是萧半和的知交好友,或舞兵刃,或挥拳脚,和来袭的清宫侍卫、镖师官兵恶斗起来。' x: b* Y2 w+ V# d+ F
  萧中慧憋了半天气,欺到周威信身边,左手斜引,右手反勾,啪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打了他个耳括子,顺手扭住他的手腕,已将他手中的短刃鸯刀夺了过来。袁冠南大喜,叫道:“慧妹!清风引?下瑶台!”萧中慧眼眶一红,心道:“我还能和你使这劳什子的夫妻刀法吗?”游目四顾,只见爹爹和卓天雄四掌飞舞,打得难解难分,其余各人,也均找上了对手厮杀,但两名清宫侍卫却迫得袁杨两夫人不住倒退,险象环生。袁冠南叫道:“慧妹,快救妈妈!”两人双刀联手,一招“碧箫声里双鸣凤”,一名侍卫肩头中刀,重伤倒地,再一招“今朝有女颜如玉”,又一名侍卫被萧中慧刀柄击中颧骨,大叫晕去。
4 d+ S# _- E! e4 E  鸳鸯双刀联手,一使开“夫妻刀法”,果真是威不可当,两人并肩打到哪里,哪里便有侍卫或是镖师受伤,七十二路刀法没使得一半,来袭的敌人已纷纷夺门而逃。只是这路刀法却有一桩特异之处,伤人甚易,杀人却是极难,敌人身上中刀的所在全非要害,想是当年创制这路刀法的夫妻双侠心地仁善,不愿伤人性命,因此每一招极厉害的刀法之中,都为敌人留下了余地。
7 [3 \; R# V4 ~* G  打到后来,敌人中只剩下卓天雄一个兀自顽抗。袁冠南和萧中慧双刀倏至,一攻左肩,一削右腿。卓天雄从腰里抽出钢鞭一架,铮的一声,将萧中慧的短刃鸯刀刀头打落。4 t7 @. X/ t/ z: ?6 M* H9 d
  夫妻刀法那一招“喜结丝萝在乔木”何等神妙,袁冠南长刀晃处,嗤的一声,卓天雄小腿中刀,深及胫骨,鲜血长流。! s2 b& [7 x' U9 v, r
  卓天雄小腿受伤不轻,不敢恋战,向萧中慧挥掌拍出,待她斜身闪避,双足一登,已闪入天井,跟着窜高上了屋顶。本来袁萧二人双刀合璧,使一招“英雄无双风流婿”,便能将卓天雄截住,但萧中慧刀头既折,这一招便用不上了。
* h# O* G: p! o2 [# S  萧半和见满厅之中打得落花流水,幸好己方只有七八个人受伤,无人丧命,当下大声道:“各位好朋友,官兵虽然暂退,少时定当重来,这地方是不能安身的了。咱们急速退向中条山,再定后计。”众人轰然称是。. K8 o3 i) w3 t# `
  当下萧半和率领家人,收拾了细软,在府中放起火来。乘着火焰冲天,城中乱成一片,众人冲出东门,径往中条山而去。1 C$ }! a+ @* i; V; G% @
  在一个大山洞前的乱石冈上,萧半和、袁杨二夫人、袁冠南、萧中慧、林玉龙夫妇,二十来个家人弟子,三百余位宾客朋友团团围着几堆火。火堆上烤着獐子、黄獐,香气送入了每个人的鼻管。  D& C& B# E+ X5 V! [: z
  萧半和咳嗽一声,伸手一摸胡子,这是他十多年来的惯例,每次有什么要紧话说,总是先摸胡子。可是这一次却摸了个空,他下巴光秃秃地,一根胡子也没有了。他微微一笑,说道:“承江湖上朋友们瞧得起,我萧义在武林中还算是一号人物。可是有谁知道,我萧义是个太监。”" q/ {) ~7 m$ q
  众人耸然一惊,“我萧义是个太监”这句话传入耳中,人人都道是听错了,但见萧半和脸色郑重,决非玩笑。袁杨二夫人相互望了一眼,低下头去。
% H. H! ]& ], `8 D$ C, A; a% z  萧半和道:“不错,我萧义是个太监。我在十六岁上便净了身子,进宫服侍皇帝,为的是要刺死满清皇帝,给先父报仇。我父亲平生跟满清鞑子势不两立,终于惨被害死。我父亲的七个结义兄弟歃血为盟,誓死要给先父报仇,但满清势大,我这七位伯父叔父无一能得善终,不是在格斗中被清宫的侍卫杀死,便是被捕到了凌迟处死,这一场冤仇越结越深。
  K4 n- f) P6 o8 q* D5 U+ u  X  我细细思量,要练到父亲和这七位伯叔一样的功夫,便是竭一生之力也未必能够做到,便算练成了,也未必能报得了血海深仇,于是我甘心净身,去做一个低三下四、为人人瞧不起的太监。”众人听到这里,想起他的苦心孤诣,无不钦佩。
  v7 x' u+ s5 V" u1 I% A  [  萧半和接着道:“可是禁宫之中,警卫何等森严,实非我初时所能想像。别说走近皇帝跟前,便是想见皇帝一面,那也是着实不容易。在十多年之中,虽然我每日每夜都在等待机会,始终下不了手。十六年前的一天晚上,我听得宫中的两名侍卫谈起,皇帝得知世上有一对‘鸳鸯宝刀’,得之者可以无敌于天下,这对刀分在一位姓袁和一位姓杨的英雄手中。% B' B9 z( ?; k! X/ X
  于是皇帝将袁杨二人全家捕来,勒逼二人交出宝刀。两位大英雄不屈而死,两位英雄的夫人却被逮进了天牢。”他说到这里,袁杨二夫人珠泪滚滚而下,突然间相抱大哭。2 ^  ]/ e8 b; L- P2 k- O6 m
  袁冠南和萧中慧对望了一眼,心中又悲又喜。只听得萧半和说道:“当时我心中细一琢磨,替死人报仇,实不如救活人要紧,于是混进天牢,杀了几名狱卒,将二位夫人救出牢来。狱官以二位夫人是女流之辈,本来看守不紧,又万万料不到一个太监居然会去相救钦犯,因此给我一举得手。只是敌人势大,仓皇奔逃之时,袁夫人的公子终于在途中失落。这件事我生平耿耿于怀,想不到袁公子已长大成人,并且学得一身高强武艺,当真是天大的喜事。至于中慧呢,你今年十八岁啦,我初见到你时,还只两岁。你爹爹姓杨,乃是名震当世的三湘大侠杨伯冲杨大侠。”袁冠南和萧中慧(应该说杨中慧了)分别抱着自己母亲,想起父仇时不胜悲愤,想起萧半和的义薄云天,又是感激无已。8 m7 ]( Z/ t0 ^0 ]# c) F
  萧半和又道:“我们逃出北京,皇帝自是侦骑四出,严加搜捕。为了瞒过清廷的耳目,我老萧留起了胡子,又委屈袁杨两位夫人做了我的夫人。好在老萧是个太监,这一时权宜之计,也不致辱了袁杨两位大侠的英名。”袁冠南和萧中慧相视一笑,心道:“谁说咱俩是亲兄妹啊?”6 c6 S" ]' A9 S
  萧半和一拍大腿,道:“老萧是太监,羡慕大明三宝太监郑和远征异域,宣扬我中华的德威,因此上将名字改为‘半和’,意思说盼望有郑和的一半英雄,嘿嘿,那是老萧的痴心妄想。这些年来,倒也太平无事,哪知鸳鸯刀出世,老萧一心要夺回宝刀,以慰袁杨二位英雄之灵,没再小心掩饰行藏,终于给清廷识破了真相。事到如今,那也没有什么了。只是鸳鸯双刀只剩下一柄鸳刀,慧儿那柄短刃鸯刀,自然是假的,否则怎能折断?定是给卓天雄这奸贼调了去,只可惜咱们没能截住他。”
8 v/ H5 E4 ^2 Q+ Z. L. }# _  这时烤獐子的香气愈来愈浓了,任飞燕取出刀子,一块一块的割切。林玉龙忽地向杨中慧大声道:“我说的不错么?
  h1 u1 {# Y7 p( V  j  你说你爹爹妈妈从来不吵架,我说不吵架的夫妻便不是真夫妻,定然有些儿邪门,你林大哥可不是料事如神,言之有理?”
" Z7 _; |- `$ n$ A8 P+ z3 C' B  任飞燕刀尖上带着一块獐肉,一刀送进了他的口中,喝道:/ T% {4 v; g9 ?* Q6 ]# p" u
  “吃獐子肉,胡说八道什么?”林玉龙待要反驳,却满口是肉,说不出话来。7 B# D- c1 ]7 i7 O7 z( s
  众人正觉好笑,忽听得林外守望的一个弟子喝道:“是谁?”跟着另一人喝道:“太岳四侠!”杨中慧噗哧一笑。只见太岳四侠满身泥泞,用一根木棒抬着一只大渔网,渔网中黑黝黝地一件巨物,不知是什么东西。杨中慧笑道:“太岳四侠,你们抬的是什么宝贝啊?”
# k0 ^6 x0 w* T" m6 `: L  盖一鸣得意洋洋的道:“袁公子、萧姑娘,咱兄弟四个到那污泥河中去捉碧血金蟾,想给两位送一份大礼。哪知道金蟾还没捉到,一个人闯了过来,这人腿上受了伤,口中哼哼唧唧,行路一跛一拐。太岳四侠一瞧,嘿,这不是卓天雄么?, @1 L# P3 C* S1 [; \
  咱们悄悄给他兜头渔网一罩,将他老人家给拿了来啦。”
  p" }5 v5 D# V" I! K9 p  众人惊喜交集。袁冠南伸手到卓天雄腰间一摸,抽出一柄短刀来,精光耀眼,污泥不染,自是真正的鸯刀了。% P  D! e+ f6 x9 Z0 Q4 p
  袁夫人将鸳鸯双刀拿在手中,叹道:“满清皇帝听说这双刀之中,有一个能无敌于天下的大秘密,这果然不错,可是他便知道了这秘密,又能依着行么?各位请看!”众人凑近看时,只见鸳刀的刀刃上刻着“仁者”两字,鸯刀上刻着“无敌”两字。
$ w* b/ o  A3 _+ P2 l  “仁者无敌”!这便是无敌于天下的大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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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17 17:44 | 只看该作者
鹿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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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纵横钩党清流祸 峭茜风期月旦评
( C' v2 l) O! t  北风如刀,满地冰霜。
, m. a5 ?  Y& u/ T) c, l, C0 y9 r" H  江南近海滨的一条大路上,一队清兵手执刀枪,押着七辆囚车,冲风冒寒,向北而行。前面三辆囚车中分别监禁的是三个男子,都作书生打扮,一个是白发老者,两个是中年人。后面四辆中坐的是女子,最后一辆囚车中是个少妇,怀中抱着个女婴。女婴啼哭不休。她母亲温言相呵,女婴只是大哭。囚车旁一名清兵恼了,伸腿在车上踢了一脚,喝道:“再哭,再哭!老子踢死你!”那女婴一惊,哭得更加响了。
/ F. f2 K/ Z* H4 |  离开道路数十丈处有座大屋,屋檐下站着一个中年文士,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那文士见到这等情景,不禁长叹一声,眼眶也红了,说道:“可怜,可怜!”& I9 q, }! o2 X$ r# ^' B( K
  那小孩子问道:“爹爹,他们犯了什么罪了?”那文士道:“又犯了什么罪?昨日和今朝,已逮去了三十几人,都是我们浙江有名的读书人,个个都是无辜株连。”他说到“无辜株连”四字,声音压得甚低,生怕给押送囚车的官兵听见了。那小孩道:“那个小女孩还在吃奶,难道也犯了罪?真没道理。”那文士道:“你懂得官兵没道理,真是好孩子。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人为鼎镬,我为糜鹿!”那小孩子道:“爹,你前几天教过我,‘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就是给人家斩割屠杀的意思。人家是切菜刀,是砧板,我们就是鱼和肉。‘人为鼎镬,我为糜鹿’这两句话,意思也差不多么?”那文士道:“正是!”眼见官兵和囚车已经去远,拉着小孩的手道:“外面风大,我们回屋里去。”当下父子二人走进书房。3 _- b* @6 T) Z# |2 k2 B9 M' x
  那文士提笔蘸上了墨,在纸上写了个“鹿”字,说道:“鹿这种野兽,虽是庞然大物,性子却极为和平,只吃青草树叶,从来不伤害别的野兽。凶猛的野兽要伤它吃它,它只有逃跑,倘若逃不了,那只有给人家吃了。”又写了“逐鹿”两字,说道:“因此古人常常拿鹿来比喻天下。世上百姓都温顺善良,只有给人欺压残害的份儿。《汉书》上说:‘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那就是说,秦朝失了天下,群雄并起,大家争夺,最后汉高祖打败了楚霸王,就得了这只又肥又大的鹿。”
1 X0 b* E- m$ [: v0 d4 ?7 ~2 o4 ~  那小孩点头道:“我明白了。小说书上说‘逐鹿中原’,就是大家争着要做皇帝的意思。”那文士甚是喜欢,点了点头,在纸上画了一只鼎的图形,道:“古人煮食,不用灶头锅子,用这样三只脚的鼎,下面烧柴,捉到了鹿,就在鼎里煮来吃。& n/ X& T/ m2 y6 M" y: q
  皇帝和大官都很残忍,心里不喜欢谁,就说他犯了罪,把他放在鼎里活活煮熟。《史记》中记载蔺相如对秦王说:‘臣知欺大王之罪当诛也,臣请就鼎镬。’就是说:‘我该死,将我在鼎里烧死了罢!’”( \' R$ c5 w* [. g) ~
  那小孩道:“小说书上又常说‘问鼎中原’,这跟‘逐鹿中原’好像意思差不多。”( y3 ~2 B. i) i& ]0 P
  那文士道:“不错。夏禹王收九州之金,铸了九口大鼎。
* c; L" P; X% E" P  当时的所谓‘金’其实是铜。每一口鼎上铸了九州的名字和山川图形,后世为天下之主的,便保有九鼎。《左传》上:‘楚子观兵于周疆。定王使王孙满劳楚子。楚子问鼎之大小轻重焉。’只有天下之主,方能保有九鼎。楚王只是楚国的诸侯,他问鼎的轻重大小,便是心存不轨,想取周王之位而代之。”
# n0 K$ R- Q7 B3 G  那小孩道:“所以‘问鼎’、‘逐鹿’,便是想做皇帝。‘未知鹿死谁手’,就是不知哪一个做成了皇帝。”9 L6 G! A8 _9 ^2 G$ {  G! m
  那文士道:“正是。到得后来,‘问鼎’、‘逐鹿’这四个字,也可借用于别处,但原来的出典,是专指做皇帝而言。”; u3 ^2 W5 T) ^
  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道:“咱们做老百姓的,总是死路一条。‘未知鹿死谁手’,只不过未知是谁来杀了这头鹿,这头鹿,却是死定了的。”
. i  I. B% F3 K, B0 g9 `& q  他说着走到窗边,向窗外望去,只见天色阴沉沉地,似要下雪,叹道:“老天爷何其不仁,数百个无辜之人,在这冰霜遍地的道上行走。下起雪来,可又多受一番折磨了。”- Y* k+ {: J4 F$ E6 F3 I
  忽见南边大道上两个人戴着斗笠,并肩而来,走到近处,认出了面貌。那文士大喜,道:“是你黄伯伯、顾伯伯来啦!”快步迎将出去,叫道:“梨洲兄、亭林兄,哪一阵好风,吹得你二位光临?”
* w+ }3 B7 O; c( S8 `& Z0 y  右首一人身形微胖,颏下一部黑须、姓黄名宗羲,字梨洲,浙江余姚人氏。左首一人又高又瘦,面目黝黑,姓顾名炎武,字亭林,江苏昆山人氏。黄顾二人都是当世大儒,明亡之后,心伤国变,隐居不仕,这日连袂来到崇德。顾炎武走上几步,说道:“晚村兄,有一件要紧事,特来和你商议。”
4 a& m. {* ]0 a7 e/ c* P  这文士姓吕名留良,号晚村,世居浙江杭州府崇德县,也是明末、清初一位极有名的隐士。他眼见黄顾二人脸色凝重,又知顾炎武向来极富机变,临事镇定,既说是要紧事,自然非同小可,拱手道:“两位请进去先喝三杯,解解寒气。”当下请二人进屋,吩咐那小孩道:“葆中,去跟娘说,黄伯伯、顾伯伯到了,先切两盘羊膏来下酒。”
$ D- E) H8 L+ B4 S: ]0 l  不多时,那小孩吕葆中和兄弟毅中搬出三副杯筷,布在书房桌上。一名老仆奉上酒菜。吕留良待三人退出,关上了书房门,说道:“黄兄,顾兄,先喝三杯!”黄宗羲神色惨然,摇了摇头。顾炎武却自斟自饮,一口气连干了六杯。; j1 Z8 A8 |) a8 z
  吕留良道:“二位此来,可是和‘明史’一案有关吗?”黄宗羲道:“正是!”顾炎武提起酒杯,高声吟道:“清风虽细难吹我,明月何尝不照人?’晚村兄,你这两句诗,真是绝唱!我每逢饮酒,必诵此诗,必浮大白。”* p7 q+ j+ H2 m  l* S( z# Q
  吕留良心怀故国,不肯在清朝做官。当地大吏仰慕他声名,保荐他为“山林隐逸”,应征赴朝为官,吕留良誓死相拒,大吏不敢再逼。后来又有一名大官保荐他为“博学鸿儒”,吕留良眼见若再相拒,显是轻侮朝廷,不免有杀身之祸,于是削发为僧,做了假和尚。地方官员见他意坚,从此不再劝他出山。“清风、明月”这两句诗,讥刺满清,怀念前明,虽然不敢刊行,但在志同道合的朋辈之间传诵已遍,此刻顾炎武又读了出来。黄宗羲道:“真是好诗!”举起酒杯,也喝了一杯。吕留良道:“两位谬赞了。”8 W( Y8 L, [  e; o: A6 I
  顾炎武一抬头,见到壁上挂着一幅高约五尺、宽约丈许的大画,绘的是一大片山水,笔势纵横,气象雄伟,不禁喝了声彩,画上只题了四个大字:“如此江山”,说道:“看这笔路,当是二瞻先生的丹青了。”吕留良道:“正是。”那“二瞻”姓查,名士标,是明末清初的一位大画家,也和顾黄吕诸人交好。黄宗羲道:“这等好画,如何却无题跋?”吕留良叹道:“二瞻先生此画,颇有深意。只是他为人稳重谨慎,既不落款,亦无题跋。他上个月在舍间盘桓,一时兴到,画了送我,两位便题上几句如何?”顾黄二人站起身来,走到画前仔细观看,只见大江浩浩东流,两岸峰峦无数,点缀着奇树怪石,只是画中云气瀰漫,山川虽美,却令人一见之下,胸臆间顿生郁积之意。
* S% o) A" f' O6 B7 x* L  顾炎武道:“如此江山,沦于夷狄。我辈忍气吞声,偷生其间,实令人悲愤填膺。晚村兄何不便题诗一首,将二瞻先生之意,表而出之?”吕留良道:“好!”当即取下画来,平铺于桌。黄宗羲研起了墨。吕留良提笔沉吟半晌,便在画上振笔直书。顷刻诗成,诗云:0 t3 ~3 Z& ]( ^1 ?9 h, A# }
  “其为宋之南渡耶?如此江山真可耻。其为崖山以后耶?% _' o0 G2 @% D1 L/ L
  如此江山不忍视。吾今始悟作画意,痛哭流涕有若是。以今视昔昔犹今,吞声不用枚衔嘴。画将桌羽西台泪,研入丹青提笔泚。所以有画无诗文,诗文尽在四字里。尝谓生逢洪武初,如瞽忽瞳跛可履。山川开霁故璧完,何处登临不狂喜?”
2 b$ v, \1 \9 x% F! y# h2 _/ E  书完,掷笔于地,不禁泪下。
( L7 C6 j1 q8 `2 L5 `, m  顾炎武道:“痛快淋漓,真是绝妙好辞。”吕留良道:“这诗殊无含蓄,算不得好,也只是将二瞻先生之原意写了出来,好教观画之人得知。”黄宗羲道:“何日故国重光,那时‘山川开霁故璧完’,纵然是穷山恶水,也令人观之大畅胸怀,真所谓‘何处登临不狂喜’了!”顾炎武道:“此诗结得甚妙!终有一日驱除胡虏,还我大汉山河,比之徒抒悲愤,更加令人气壮。”
( Z  R$ `+ O# _% \  黄宗羲慢慢将画卷了起来,说道:“这画是挂不得了,晚村兄须得妥为收藏才是。倘若给吴之荣之类奸人见到,官府查究起来,晚村兄固然麻烦,还牵累了二瞻先生。”# K4 Z2 ?8 m9 O0 P0 v5 L6 j
  顾炎武拍桌骂道:“吴之荣这狗贼,我真恨不得生食其肉。”吕留良道:“二位枉顾,说道有件要紧事。我辈书生积习,作诗题画,却搁下了正事。不知究是如何?”黄宗羲道:“我二人此来,乃是为了二瞻先生那位本家伊璜先生。小弟和顾兄前日得到讯息,原来这场‘明史’大案,竟将伊璜先生也牵连在内。”吕留良惊道:“伊璜兄也受了牵连?”黄宗羲道:“是啊。我二人前日晚上匆匆赶到海宁袁花镇,伊璜先生并不在家,说是出外访友去了。炎武兄眼见事势紧急,忙嘱伊璜先生家人连夜躲避;想起伊璜先生和晚村兄交好,特来探访。”吕留良道:“他……他却没有来。不知到了何处。”顾炎武道:“他如在府上,这会儿自已出来相见。我已在他书房的墙壁上题诗一首,他若归家,自然明白,知所趋避,怕的是不知讯息,在外露面,给公人拿住,那可糟了。”黄宗羲道:“这‘明史’一案,令我浙西名士几乎尽遭毒手。清廷之意甚恶,晚村兄名头太大,亭林兄与小弟之意,要劝晚村兄暂且离家远游,避一避风头。”吕留良气愤愤的道:“鞑子皇帝倘若将我捉到北京,拚着千刀万剐,好歹也要痛骂他一场,出了胸中这口恶气,才痛痛快快的就死。”$ _1 A& j: L& O0 I/ |, m
  顾炎武道:“晚村兄豪气干云,令人好生钦佩。怕的是见不到鞑子皇帝,却死于一般下贱的奴才手里。再说,鞑子皇帝只是个小孩子,什么也不懂,朝政大权,尽操于权臣鳌拜之手。兄弟和梨洲兄推想,这次‘明史’一案所以如此大张旗鼓,雷厉风行,当是鳌拜意欲挫折我江南士人之气。”
- _- W- ?/ W  ~% M  吕留良道:“两位所见甚是。清兵入关以来,在江北横行无阻,一到江南,却处处遇到反抗,尤其读书人知道华夷之防,不断跟他们捣蛋。鳌拜乘此机会,要对我江南士子大加镇压。哼,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除非他把咱们江南读书人杀得干干净净。”6 O# f% x0 ]$ C. p
  黄宗羲道:“是啊。因此咱们要留得有用之身,和鞑子周旋到底,倘若逞了一时血气之勇,反是堕入鞑子的算中了。”2 v0 b7 ?' }! ~  H
  吕留良登时省悟,黄顾二人冒寒枉顾,一来固是寻觅查伊璜,二来是劝自己出避,生怕自己一时按捺不住,枉自送了性命,良友苦心,实深感激,说道:“二位金石良言,兄弟哪敢不遵?明日一早,兄弟全家便出去避一避。”黄顾二人大喜,齐声道:“自该如此。”" ]6 P: C! P5 U; W, R9 f4 t
  吕留良沉吟道:“却不知避向何处才好?”只觉天涯茫茫,到处是鞑子的天下,真无一片干净土地,沉吟道:“桃源何处,可避暴秦?桃源何处,可避暴秦?”顾炎武道:“当今之世,便真有桃源乐土,咱们也不能独善其身,去躲了起来……”吕留良不等他辞毕,拍案而起,大声道:“亭林兄此言责备得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暂时避祸则可,但若去躲在桃花源里,逍遥自在,忍令亿万百姓在鞑子铁蹄下受苦,于心何安?兄弟失言了。”
! u9 x! M; T9 c- i9 S2 y  顾炎武微笑道:“兄弟近年浪迹江湖,着实结交了不少朋友。大江南北,见闻所及,不但读书人反对鞑子,而贩夫走卒、屠沽市井之中,也到处有热血满腔的豪杰。晚村兄要是有意,咱三人结伴同去扬州,兄弟给你引见几位同道中人如何?”吕留良大喜,道:“妙极,妙极!咱们明日便去扬州,二位少坐,兄弟去告知拙荆,让她收拾收拾。”说着匆匆入内。6 V2 B% n6 ]! ~' c* w4 U
  不多时吕留良回到书房,说道:“‘明史’一案,外间虽传说纷纷,但一来传闻未必确实,二来说话之人又顾忌甚多,不敢尽言。兄弟独处蜗居,未知其详,到底是何起因?”
4 a  B; b6 C/ h/ l  顾炎武叹了口气,道:“这部明史,咱们大家都是看过的了,其中对鞑子不大恭敬,那也是有的。此书本是出于我大明朱国桢相国之手,说到关外建州卫之事,又如何会对鞑子客气?”吕留良点头道:“听说湖州庄家花了几千两银子,从朱相国后人手中将明史原稿买了来,以己名刊行,不想竟然酿此大祸。”
% B) W) j: A* O/ x) ?, @7 w  浙西杭州、嘉兴、湖州三府,处于太湖之滨,地势平坦,土质肥沃,盛产稻米蚕丝。湖州府的首县今日称为吴兴县,清时分为乌程、归安两县。自来文风甚盛,历代才士辈出,梁时将中国字分为平上去入四声的沈约,元代书画皆臻极品的赵孟?,都是湖州人氏。当地又以产笔著名,湖州之笔,徽州之墨,宣城之纸,肇庆端溪之砚,文房四宝,天下驰名。湖州府有一南浔镇,虽是一个镇,却比寻常州县还大,镇上富户极多,著名的富室大族之中有一家姓庄。其时庄家的富户名叫庄允城,生有数子,长子名叫廷鑨,自幼爱好诗书,和江南名士才子多所结交。到得顺治年间,庄廷鑨因读书过勤,忽然眼盲,寻遍名医,无法治愈,自是郁郁不欢。忽有一日,邻里有一姓朱的少年携来一部手稿,说是祖父朱相国的遗稿,向庄家抵押,求借数百两银子。庄家素来慷慨,对朱相国的后人一直照顾,既来求借,当即允诺,也不要他用什么遗稿抵押。但那姓朱少年说道借得银子之后,要出门远游,这部祖先的遗稿带在身边,恐有遗失,存在家里又不放心,要寄存在庄家。庄允城便答应了。那姓朱少年去后,庄允城为替儿子解闷,叫家中清客读给他听。朱国桢这部明史稿,大部分已经刊行,流传于世,这次他孙子携来向庄家抵押的,是最后的许多篇列传。庄廷鑨听清客读了数日,很感兴味,忽然想起:“昔时左丘明也是盲眼之人,却因一部史书《左传》,得享大名于千载之后。我今日眼盲,闲居无聊,何不也撰述一部史书出来,流传后世?”大富之家,办事容易,他既兴了此念,当即聘请了好几位士人,将那部明史稿从头至尾的读给他听。他认为何处当增,何处当删,便口述出来,由宾客笔录。& C  r; F7 Z/ D6 _# v
  但想自己眼盲,无法博览群籍,这部明史修撰出来,如内容谬误甚多,不但大名难享,反而被人讥笑,于是又花了大批银两,延请许多通士鸿儒,再加修订,务求尽善尽美。有些大有学问之人非钱财所能请到,庄廷鑨便辗转托人,卑辞相邀。太湖之滨向来文士甚多,受到庄家邀请的,一来怜其眼盲,感其意诚;二来又觉修撰明史乃是一件美事,大都到庄家来作客十天半月,对稿本或正其误,或加润饰,或撰写一两篇文字。因此这部明史确是集不少大手笔之力。书成不久,庄廷鑨便即去世。7 }% I% z5 P! e- j9 E$ j
  庄允城心伤爱子之逝,即行刊书。清代刊印一部书,着实不易,要招请工匠,雕成一块块木版,这才印刷成书。这部明史卷帙浩繁,雕工印工,费用甚巨。好在庄家有的是钱,拨出几间大屋作为工场,多请工匠,数年间便将书刊成了,书名叫作《明书辑略》,撰书人列名为庄廷鑨,请名士李令晰作序。所有曾经襄助其事的学者也都列名其上,有茅元锡、吴之铭、吴之熔、李祈涛、茅次莱、吴楚、唐元楼、严云起、蒋麟徵、韦金祐、韦一园、张隽、董二酉、吴炎、潘柽章、陆圻、查继佐、范骧等,共一十八人。书中又提到此书是根据朱氏的原稿增删而成,不过朱国桢是明朝相国,名头太大,不便直书其名,因此含含糊糊的只说是“朱氏原稿”。
, ~" k; G% z+ G  《明书辑略》经过这许多文人学士撰改修订,是以体例精备,叙述详明,文字又华瞻雅致,书出后大获士林赞誉。庄家又是志在扬名,书价取得极廉。原稿中涉及满洲之时,本有不少攻讦指摘的言语,修史诸人早已一一删去,但赞扬明朝的文字却也在所不免。当时明亡未久,读书人心怀故国,书一刊行,立刻就大大畅销。庄廷鑨之名噪于江北江南。庄允城虽有丧子之痛,但见儿子成名于身后,自是老怀弥慰。
/ p& n6 u1 B) J, |8 D5 t  也是乱世之时,该当小人得志,君子遭祸。湖州归安县的知县姓吴名之荣,在任内贪赃枉法,百姓恨之切齿,终于为人告发,朝廷下令革职。吴之荣做了一任归安县知县,虽然搜刮了上万两银子,但革职的廷令一下,他东贿西赂,到处打点,才免得抄家查办的处分,这上万两赃款却也已荡然无存,连随身家人也走得不知去向。他官财两失,只得向各家富室一处处去打秋风,说道为官清苦,此番丢官,连回家也没有盘缠,无法成行。有些富人为免麻烦,便送他十两八两银子。待得来到富室朱家,主人朱佑明却是个嫉恶如仇的正直君子,非但不送仪程,反而狠狠讥刺,说道阁下在湖州做官,百姓给你害得好苦,我朱某就算有钱,也宁可去周济给阁下害苦了的贫民。吴之荣虽然恼怒,却也无法可施,他既已被革职,无权无势,又怎能再奈何得了富家巨室?当下又来拜访庄允城。& S: I" i/ O" H/ p9 L
  庄允城平素结交清流名士,对这赃官很瞧不起,见他到来求索,冷笑一声,封了一两银子给他,说道:“依阁下的为人,这两银子本是不该送的,只是湖州百姓盼望阁下早去一刻好一刻,多一两银子,能早去片刻,也是好的。”
2 o/ P) b. g$ u1 h  吴之荣心下怒极,一瞥眼见到大厅桌上放得有一部《明书辑略》,心想:“这姓庄的爱听奉承,人家只要一赞这部明史修得如何如何好,白花花的银子双手捧给人家,再也不皱一皱眉头。”便笑道:“庄翁厚赐,却之不恭。兄弟今日离别湖州,最遗憾的便是无法将‘湖州之宝’带一部回家,好让敝乡孤陋寡闻之辈大开眼界。”庄允城问道:“什么叫做‘湖州之宝’?”吴之荣笑道:“庄翁这可太谦了。士林之中,纷纷都说,令郎廷鑨龙公子亲笔所撰的那部《明书辑略》,史才、史识、史笔,无一不是旷古罕有,左马班庄,乃是古今良史四大家。这‘湖州之宝’,自然便是令郎亲笔所撰的明史了。”吴之荣前一句“令郎亲笔所撰”,后一句“令郎亲笔所撰”,把庄允城听得心花怒放。他明知此书并非儿子亲作,内心不免遗憾,吴之荣如此说,正是大投所好,心想:“人家都说此人贪赃,是个龌龊小人,但他毕竟是个读书人,眼光倒是有的。原来外间说鑨儿此书是‘湖州之宝’,这话倒是第一次听见。”不由得笑容满脸,说道:“荣翁说什么左马班庄,古今四大良史,兄弟可不大明白,还请指教。”吴之荣见他脸色顿和,知道马屁已经拍上,心下暗暗喜欢。说道:“庄翁未免太谦了。左丘明作《左传》,司马迁作《史记》,班固作《汉书》,都是传诵千载的名作,自班固而后,大史家就没有了。' l' B0 Z, s+ _3 u8 t1 m) V6 o
  欧阳修作《五代史》,司马光作《资治通鉴》,文章虽佳,才识终究差了。直到我大清盛世,令郎亲笔所撰这部煌煌巨作《明书辑略》出来,方始有人能和左丘明、司马迁、班固三位前辈并驾齐驱,‘四大良史,左马班庄’,这句话便是由此而生。”
  H% U! L8 l0 f0 \* q  庄允城笑容满面,连连拱手,说道:“谬赞,谬赞!不过“湖州之宝’这句话,毕竟当不起。”吴之荣正色道:“怎么当不起?外间大家都说:‘湖州之宝史丝笔,还是庄史居第一’!”: r& x8 k) X6 e% P) m: T
  蚕丝和毛笔是湖州两大名产,吴之荣品格卑下,却有三分才情,出口成章,将“庄史”和湖丝、湖笔并称。庄允城听得更是喜欢。
2 H' {/ F+ c# m0 E  吴之荣又道:“兄弟来到贵处做官,两袖清风,一无所得。今日老着脸皮,要向庄翁求一部明史,作为我家传家之宝。日后我吴家子孙日夕诵读,自必才思大进,光宗耀祖,全仗庄翁之厚赐了。”庄允城笑道:“自当奉赠。”吴之荣又谈了几句,不见庄允城有何举动,当下又将这部明史大大恭维了一阵,其实这部书他一页也未读过,只是史才如何如何了得,史识又如何如何超卓,不着边际的瞎说。庄允城道:“荣翁且请宽坐。”1 H6 g! _  w0 F/ {, I7 V1 v4 Q, A" R
  回进内堂。
2 ?0 d/ s9 b' e7 @6 `  过了良久,一名家丁捧了一个包裹出来,放在桌上。吴之荣见庄允城尚未出来,忙将包裹掂了一掂,那包裹虽大,却是轻飘飘地,内中显然并无银两,心下好生失望。过得片刻,庄允城回到厅上,捧起包裹,笑道:“荣翁瞧得起敝处的土产,谨以相赠。”' Y0 Y$ ]6 Y* @7 M  p
  吴之荣谢了,告辞出来,没回到客店,便伸手到包裹中一阵掏摸,摸到的竟是一部书,一束蚕丝,几十管毛笔。他费了许多唇舌,本想庄允城在一部明史之外,另有几百两银子相赠,可是赠送的竟是他信口胡诌的“湖州三宝”,心下暗骂:“他妈的,南浔这些财主,都如此小气!也是我说错了话,倘若我说湖州三宝乃是金子银子和明史,岂不是大有所获?”
/ m5 |3 b: w  p0 d* o  气愤愤的回到客店,将包裹往桌上一丢,倒头便睡,一觉醒来,天已大黑,客店中吃饭的时候已过,他又舍不得另叫饭菜,愁肠饥火,两相煎熬,再也睡不着觉,当下解开包裹,翻开那部《明书辑略》阅看。看得几页,眼前金光一闪,赫然出现一张金叶。吴之荣一颗心怦怦乱跳,揉了揉眼细看,却不是金叶是什么?当下一阵乱抖,从书中抖了十张金叶出来,每一张少说也有五钱,十张金叶便有五两黄金。其时金贵,五两黄金抵得四百两银子。吴之荣喜不自胜,寻思:“这姓庄的果然狡狯,他怕我讨得这部书去,随手抛弃,翻也不翻,因此将金叶子夹在书中,看是谁读他儿子这部书,谁便有福气得此金叶。是了,我便多读几篇,明天再上门去,一面谢他赠金之惠,一面将书中文章背诵几段,大赞而特赞。他心中一喜,说不定另有几两黄金相送。”/ Y: M1 c2 r7 q2 E/ r5 F
  当下剔亮油灯,翻书诵读,读到明万历四十四年,后金太祖努儿哈赤即位,国号金,建元“天命”,突然间心中一凛:“我太祖于丙辰建元,从这一年起,就不该再用明朝万历年号,该当用大金天命元年才是。”2 f2 V( [+ W; W+ p) B# c5 n
  一路翻阅下去,只见丁卯年后金太宗即位,书中仍书“明天启七年”,不作“大金天聪元年”。丙子年后金改国号为清,改元崇德,这部书中仍作“崇祯九年”,不书“大清崇德元年”;甲申年书作“崇祯十七年”,不书“大清顺治元年”。又看清兵入关之后,书中于乙酉年书作“隆武元年”、丁亥年书作“永历元年”,那隆武、永历,乃明朝唐王、桂王的年号,作书之人明明白白是仍奉明朝正朔,不将清朝放在眼里。他看到这里,不由得拍案大叫:“反了,反了,这还了得!”一拍之下,桌子震动,油灯登时跌翻,溅得他手上襟上都是灯油。黑暗之中,突然间灵机一动,不由得大喜若狂:“这不是老天爷赐给我的一注横财?升官发财,皆由于此。”想到开心处,不由得大声叫唤起来。忽听得店伴拍门叫道:“客官,客官,什么事?”
3 r* g* e% }* W1 E+ c' K  吴之荣笑道:“没什么!”点燃油灯,重新翻阅。这一晚直看到雄鸡啼叫,这才和衣上床,却又在书中找了七八十处忌讳犯禁的文字出来,便在睡梦之中,也是不住的嘻笑。4 l% m9 ?9 f" K( o/ O9 d
  换朝改代之际,当政者于这年号正朔,最是着意。最犯忌者,莫过于文字言语之中,引人思念前朝。《明书辑略》记叙的是明代之事,以明朝年号纪年,原无不合,但当文字禁网极密之际,却是极大的祸端。参与修史的学者文士,大都只助修数卷,未能通阅全书,而修撰最后数卷之人,偏是对清朝痛恨入骨,决不肯在书中用大清年号。庄廷鑨是富室公子,双眼又盲,未免粗疏,终予小人以可乘之隙。次日中午,吴之荣便即乘船东行,到了杭州,在客店中写了一张禀帖,连同这部明史,送入将军松魁府中。他料想松魁收到禀帖后,便会召见。其时满清于检举叛逆,赏赐极厚,自己立此大功,开复原官固是意料中事,说不定还会连升三级。不料在客店中左等右等,一连等上大半年,日日到将军府去打探消息,却如石沉大海一般,后来那门房竟厉声斥责,不许他再上门啰唣。1 a; c9 J# X. y8 u1 h' k
  吴之荣心焦已极,庄允城所赠金叶兑换的银子即将用尽,这场告发却没半点结果,又是烦恼,又是诧异。这日在杭州城中闲逛,走过文通堂书局门口,踱进去想看看白书,以消永日,只见书架上陈列着三部《明书辑略》,心想:“难道我所找出的岔子,还不足以告倒庄允城?且再找几处大逆不道的文字出来,明日再写一张禀帖,递进将军府去。”浙江巡抚是汉人,将军则是满洲人,他生怕巡抚不肯兴此文字大狱,是以定要向满洲将军告发。
! B1 j& b( ?) u$ Q  p% h  他打开书来,只看得几页,不由得吓了一跳,全身犹如堕入冰窖,一时宛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见书中各处犯忌的文字竟已全然无影无踪,自大清太祖开国以后,也都改用了大金大清的年号纪年,至于攻讦建州卫都督(满清皇帝祖宗的亲戚),以及大书隆武、永历等年号的文字,更是一字不见。但文字前后贯串,书页上干干净净,更无丝毫涂改痕迹,这戏法如何变来,实是奇哉怪也。他双手捧书,在书铺中只呆呆出神,过得半晌,大叫一声:“是了!”眼见此书书页封函,洁白崭新,向店倌一问之下,果然是湖州贩书客人新近送来,到货还不过七八天。他心道:“这庄允城好厉害!当真是钱可通伸。他收回旧书,重行镌版,另刊新书,将原书中所有干犯禁忌之处,尽行删削干净。哼,难道就此罢了不成?”, j5 Y* p$ R2 e; H3 b* [+ [
  吴之荣所料果然不错。原来杭州将军松魁不识汉字,幕府师爷见到吴之荣的禀帖,登时全身吓出了一身冷汗,知道此事牵连重大之极,拿着禀帖的双手竟不由自主的颤抖不已。
, A' L& V# K2 V3 h* j2 `  这幕客姓程,名维藩,浙江绍兴人氏。明清两朝,官府的幕僚十之八九是绍兴人,所以“师爷”二字之上,往往冠以“绍兴”,称为“绍兴师爷”。这些师爷先跟同乡先辈学到一套秘诀,此后办理刑名钱谷,处事便十分老到。官府中所有公文,均由师爷手拟,大家既是同乡,下级官员的公文呈到上级衙门去,也就不易遇到挑剔批驳。因此大小新官上任,最要紧的便是重金礼聘一位绍兴师爷。明清两朝,绍兴人做大官的并不多,却操纵了中国庶政达数百年之久,也是中国政治史上的一项奇迹。那程维藩宅心忠厚,信奉“公门之中好修行”这句名言。那是说官府手操百姓生杀大权,师爷拟稿之际几字略重,便能令百姓家破人亡,稍加开脱,即可使之死里逃生,因之在公门中救人,比之在寺庙中修行效力更大。他见这明史一案倘若酿成大狱,苏南浙西不知将有多少人丧身破家,当即向将军告了几天假,星夜坐船,来到湖州南浔镇上,将此事告知庄允城。庄允城陡然大祸临头,自是魂飞天外,登时吓得全身瘫软,口涎直流,不知如何是好,过了良久,这才站起身来,双膝跪地,向程维藩叩谢大恩,然后向他问计。程维藩从杭州坐船到南浔之时,反复推考,已思得良策,心想这部《明书辑略》流传已久,隐瞒是瞒不了的,唯有施一个釜底抽薪之计,一面派人前赴各地书铺,将这部书尽数收购回来销毁,一面赶开夜工,另镌新版,删除所有讳忌之处,重印新书,行销于外。官府追究之时,将新版明史拿来一查,发觉吴之荣所告不实,便可消弭一场横祸了。当下便将此计说了出来。庄允城惊喜交集,连连叩头道谢。程维藩又教了他不少关节,某某官府处应送礼若干,某某衙门处应如何疏通,庄允城一一受教。$ e3 A* T; {( c
  程维藩回到杭州,隔了半个多月,才将原书及吴之荣的禀帖移送浙江巡抚朱昌祚,轻描淡写的批了几个字,说道投禀者是因赃已革知县,似有挟怨吹求之嫌,请抚台大人详查。
. b, Z" G1 |: J- O  吴之荣在杭州客店中苦候消息之时,庄允城的银子却如流水价使将出去。其时庄允城的重赂,已经送到将军衙门、巡抚衙门和学政衙门。朱昌祚接到公事,这等刊书之事,属学政该管,压了十多天后,才移牒学政胡尚衡。学政衙门的师爷先搁上大半个月,又告一个月病假,这才慢吞吞的拟稿发文,将公事送到湖州府去。湖州府学官又耽搁了二十几天,才移文归安县和乌程县的学官,要他二人申复。那两个学官也早得到庄允城的大笔贿赂,其时新版明史也已印就,二人将两部新版书缴了上去,回说道:“该书平庸粗疏,无裨世道人心,然细查全书,尚无讳禁犯例之处。”层层申复,就此不了了之。
' J/ U4 H- r7 t& @9 I  吴之荣直到在书铺中发现了新版明史,方知就里,心想唯有弄到一部原版明史,才能重揭此案。杭州各家书铺之中,原版书早给庄家买清,当下前赴浙东偏僻州县搜购,岂知仍是一部也觅不到。他穷愁潦倒,只好废然还乡。也是事有凑巧,旅途之中,却在一家客店中见到店主人正在摇头晃脑的读书,一看之下,所读的便是这部《明书辑略》借来一翻,竟是原版。这一下大喜过望,心想若向客店主人求购,一来他未必肯售,二来自己也无银子,买不起,只好偷。深夜之中悄悄起床,偷了书便即溜出店门,心想浙江全省有关官员都已受了庄允城之贿,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告到北京城去。吴之荣来到北京,便写了禀帖,告到礼部、都察院、通政司三处衙门,说明庄家如何贿赂官员,改镌新版。
- h7 M+ l  w  A6 h  不料在京中等不到一个月,三处衙门先后驳复下来,都称细查庄廷鑨所著《明书辑略》一书,内容并无违禁犯例,该革职知县吴之荣所告,并非实情,显系挟嫌诬告,至于贿赂官员云云,更系捕风捉影之辞。那通政司的批驳更是严厉,说道:“该吴之荣以贪墨被革,遂以天下清官,皆如彼之贪。”原来庄允城受了程维藩之教,早将新版明史送到了礼部、都察院、通政司三处衙门,有关官吏师爷,也早已送了厚礼打点。
, `; U+ Z/ n& `- A* X  吴之荣又碰了一鼻子灰,眼见回家已无盘缠,势将流落异乡。其时清廷对待汉人文士极为严峻,文字中稍有犯禁,便即处死,吴之荣所告的若是寻常文人,早已得手,偏生遇着的对手是富豪之家,这才阻难重重。既无退路,心想拚着坐牢,也要将这件案子干到底,当下又写了四张禀帖,分呈四位顾命大臣;同时又在客店中写了数百张招纸,揭露其事,在北京城中到处张贴。他这一着却大是行险,倘若官府追究起来,说他危言耸听,扰乱人心,不免有杀头的重罪。
# C7 f9 ?! ~* I7 b( m  那四个顾命大臣,名叫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均是满洲的开国功臣。顺治皇帝逝世之时,遗诏命这四大臣辅政。其中鳌拜最为凶横,朝中党羽极众,清廷大权,几乎尽操于他一人之手。他生怕敌党对其不利,是以派出无数探子,在京城内外打探动静。这日得到密报,说道北京城中出现许多招贴,揭发浙江庄姓百姓著书谋叛,大逆不道,浙江官员受贿、置之不理等情。
/ M! L0 U( r, A* C7 O) t8 l- i9 R  鳌拜得悉之下,立即查究,登时雷厉风行的办了起来。便在此时,吴之荣的禀帖也已递入鳌拜府中。他当即召见吴之荣,详问其事,再命手下汉人幕客细阅吴之荣所呈缴的那部原版明史,所言果是实情。& y% `0 N/ ~+ ?% ~9 A! A+ G/ U8 |0 f  W
  鳌拜以军功而封公爵、做大官,向来歧视汉官和读书人,掌握大权后便想办几件大案,镇慑人心,不但使汉人不敢兴反叛之念,也令朝中敌党不敢有甚异动,当即派出钦差,赴浙江查究。这一来,庄家全家固然逮入京中,连杭州将军松魁、浙江巡抚朱昌祚以下所有大小官员,也都革职查办。在明史上列名的文学之士,无一不鎯铛入狱。
: |$ T3 O& [- _" L: Q  顾炎武、黄宗羲二人在吕留良家中,将此案的来龙去脉,详细道来,吕留良听得只是叹息。当晚三人联榻长谈,议论世事,说到明末魏忠贤等太监陷害忠良,把持朝政,种种倒行逆施,终至明室覆亡,入清后汉人惨遭屠戮,祸难方深,无不扼腕切齿。
3 E- S2 V+ D% M; Y6 [# z; j  次日一早,吕留良全家和顾黄二人登舟东行。江南中产以上人家,家中都自备有船,江南水乡,河道四通八达,密如蛛网,一般人出行都是坐船,所谓“北人乘马,南人乘舟”,自古已然。
) \- ~' R1 I7 L3 `  到得杭州后,自运河折而向北,这晚在杭州城外听到消息,清廷已因此案而处决了不少官员百姓:庄廷鑨已死,开棺戮尸;庄允城在狱中不堪虐待而死;庄家全家数十口,十五岁以上的尽数处斩,妻女发配沈阳,给满洲旗兵为奴。前礼部侍郎李令晰为该书作序,凌迟处死,四子处斩。李令晰的幼子刚满十六岁,法司见杀得人多,心肠软了,命他减供一岁,按照清律,十五岁以下者得免死充军。那少年道:“我爹爹哥哥都死了,我也不愿独生。”终于不肯易供,一并处斩。松魁、朱昌祚入狱候审,幕客程维藩凌迟弃市。归安、乌程的两名学官处斩。因此案牵连,冤枉而死的人亦是不计其数。' o# P* A+ d9 {
  湖州府知府谭希闵到任还只半月,朝廷说他知情不报,受贿隐匿,和推官李焕、训导王兆祯同处绞刑。6 U" R$ B* J& }- b3 v
  吴之荣对南浔富人朱佑明心下怀恨最深,那日去打秋风,给他抢白了一场,逐出门来,当下向办理此案的法司声称,该书注明依据“朱氏原稿增删润饰而成”。这朱氏便是朱佑明了;又说他的名字”朱佑明”,显是心存前明,咒诅本朝。这样一来,朱佑明和他五个儿子同处斩首,朱家的十余万财产,清廷下令都赏给吴之荣。+ X/ V8 X3 n5 _- [: A3 w; P
  最惨的是,所有雕版的刻工、印书的列工、装钉的钉工,以及书贾、书铺的主人、卖书的店员、买书的读者,查明后尽皆处斩。据史书记载,其时苏州浒墅关有一个榷货主事(关吏)李尚白,喜读史书,听说苏州阊门书坊中有一部新刊的明史,内容很好,派一个工役去买。工役到时,书店主人外出,那工役便在书铺隔壁一家姓朱的老者家中坐着等候,等到店主回来,将书买回。李尚白读了几卷,也不以为意。过了几个月,案子发作,一直查究到各处贩书买书之人。其时李尚白在北京公干,以购逆书之罪,在北京立即斩决。书店主人和奉命买书的工役斩首。连那隔壁姓朱老者也受牵累,说他既知那人来购逆书,何以不即举报,还让他在家中闲坐?本应斩首,姑念年逾七十,免死,和妻子充军边远之处。至于江南名士,因庄廷鑨慕其大名、在书中列名参校者,同日凌迟处死,计有茅元锡等十四人。所谓凌迟处死,乃是一刀一刀,将其全身肢体肌肉慢慢切割下来,直至犯人受尽痛苦,方才处死。因这一部书而家破人亡的,当真难以计数。
! H5 A$ o2 Q; b" Q5 z  吕留良等三人得到消息,愤恨难当,切齿痛骂。黄宗羲道:“伊璜先生列名参校,这一会只怕也难逃此劫。”他三人和查伊璜向来交好,都十分挂念。
- I+ ]- t. i$ @: J  这一日舟至嘉兴,顾炎武在城中买了一份邸报,上面详列明史一案中获罪诸人的姓名。却见上谕中有一句说:“查继佐、范骧、陆圻三人,虽列名参校,然事先未见其书,免罪不究。”顾炎武将邸报拿到舟中,和黄宗羲、吕留良三人同阅,啧啧称奇。5 F' L. W, Y7 g) ~9 _0 N
  黄宗羲道:“此事必是大力将军所为。”吕留良道:“大力将军是谁?倒要请教。”黄宗羲道:“两年之前,兄弟到伊璜先生家中作客,但见他府第焕然一新,庭园宽大,陈设富丽,与先前大不相同。府中更养了一班昆曲戏班子,声色曲艺,江南少见。兄弟和伊璜先生向来交好,说得上互托肝胆,便问起情由。伊璜先生说出一段话来,确是风尘中的奇遇。”当下便将这段故事转述了出来。) E8 A: r1 b8 n* j
  查继佐,字伊璜(《觚剩》一书中有“雪遘”一文,述此奇事,开首说:“浙江海宁查孝廉,字伊璜,才华丰艳,而风情潇洒,常谓满眼悠悠,不堪愁对,海内奇杰,非从尘埃中物色,未可得也。”)这一天家居岁暮,命酒独酌,不久下起雪来,越下越大。查伊璜独饮无聊,走到门外观赏雪景,见有个乞丐站在屋檐下避雪,这丐者身形魁梧,骨格雄奇,只穿一件破单衫,在寒风中却丝毫不以为意,只是脸上颇有郁怒悲愤之色。查伊璜心下奇怪,便道:“这雪非一时能止,进来喝一杯如何?”那乞丐道:“甚好!”查伊璜便邀他进屋,命书僮取出杯筷,斟了杯酒。说道:“请!”那乞丐举杯便干,赞道:“好酒!”7 m, {) y% D: g' o" J$ n/ ]
  查伊璜给他连斟三杯,那丐者饮得极是爽快。查伊璜最喜的是爽快人,心下喜欢,说道:“兄台酒量极好,不知能饮多少?”那乞丐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这两句虽是熟套语,但在一个乞丐口中说出来,却令查伊璜暗暗称异,当即命书僮捧出一大坛绍兴女儿红来,笑道:“在下酒量有限,适才又已饮过,不能陪兄畅饮。老兄喝一大碗,我陪一小杯如何?“那乞丐道:“这也使得。”当下书僮将酒烫热,分斟在碗中杯内。查伊璜喝一杯,那乞丐便喝一大碗。待那乞丐喝到二十余碗时,脸上仍无甚酒意,查伊璜却已颓然醉倒。要知那绍兴女儿红酒入口温和,酒性却颇厉害。绍兴人家生下儿子女儿,便酿酒数坛至数十坛不等,埋入地下,待女儿长大嫁人,将酒取出宴客,那酒其时作琥珀色,称为“女儿红”。想那酒埋藏十七八年以至二十余年,自然醇厚之极。至于生儿子人家所藏之酒,称为“状元红”,盼望儿子日后中状元时取出宴客。状元非人人可中,多半是在儿子娶媳妇时用以飨客了。酒坊中酿酒用以贩卖的,也袭用了状元红、女儿红之名。书僮将查伊璜扶入内堂安睡,那乞丐自行又到屋檐之下。9 t  c+ I: T  C2 u' E$ q
  次晨查伊璜醒转。忙去瞧那乞丐时,只见他负手而立,正在欣赏雪景。一阵北风吹来,查伊璜只觉寒入骨髓,那乞丐却是泰然自若。查伊璜道:“天寒地冻,兄台衣衫未免过于单薄。”
4 |, F# ~7 S* r& u  J% r# D  当即解下身上的羊皮袍子,披在他肩头,又取了十两银子,双手捧上,说道:“些些买酒之资,兄台勿却。何时有兴,请再来喝酒。昨晚兄弟醉倒,未能扫榻留宾,简慢勿怪。”那乞丐接过了银子,说道:“好说。”也不道谢,扬长而去。第二年春天,查伊璜到杭州游玩。一日在一座破庙之中,见到有口极大的古钟,少说也有四百来斤,他正在鉴赏钟上所刻的文字花纹,忽有一名乞丐大踏步走进佛殿,左手抓住钟钮,向上一提,一口大钟竟然离地数尺。那乞丐在钟下取出一大碗肉、一大钵酒来,放在一旁,再将古钟置于原处。查伊璜见他如此神力,不禁骇然,仔细看时,竟然便是去冬一起喝酒的那乞丐,笑问:“兄台还认得我吗?”那乞丐向他望了一眼,笑道:“啊,原来是你。今日我来作东,大家再喝个痛快,来来来,喝酒。”说着将土钵递了过去。
! e: k3 g* l1 h  {" d. ?1 L- L7 v  查伊璜接过土钵,喝了一大口,笑道:“这酒挺不错啊。”那乞丐从破碗中抓起一大块肉,道:“这是狗肉,吃不吃?”查伊璜虽觉肮脏,但想:“我既当他是酒友,倘若推辞,未免瞧他不起了。”当下伸手接过,咬了一口,咀嚼之下,倒也甘美可口。两人便在破庙中席地而坐,将土钵递来递去,你喝一口,我喝一口,吃肉时便伸手到碗中去抓,不多时酒肉俱尽。! Z) T" O7 G7 b
  那乞丐哈哈大笑,说道:“只可惜酒少了,醉不倒孝廉公。”
; J$ `( `% E; X3 A2 [/ s& o  查伊璜道:“去年冬天在敝处邂逅,今日又再无意中相遇,实是有缘。兄台神力惊人,原来是一位海内奇男子,得能结交你这位朋友,小弟好生喜欢。兄台有兴,咱们到酒楼去再饮如何?”那乞丐道:“甚妙,甚妙!”两人到西湖边的楼外楼酒楼,呼酒又饮。不久查伊璜又即醉倒。待得酒醒,那乞丐已不知去向。- x8 E4 @* R* g  g/ m
  那是明朝崇祯末年之事,过得数年,清兵入关,明朝覆亡。查伊璜绝意进取,只在家中闲居,一日忽有一名军官,领兵四名,来到查府。
3 ^- k/ M$ {: V, i; E! M* c  查伊璜吃了一惊,只道是祸事上门,岂知那军官执礼甚恭,说道:“奉广东省吴军门之命,有薄礼奉赠。”查伊璜道:“我和贵上素不相识,只怕是弄错了。”那军官取出拜盒,拿出一张大红泥金名帖,上写“拜上查先生伊璜,讳继佐”,下面写的是“眷晚生吴六奇顿首百拜”。查伊璜心想:“我连这吴六奇的名字也没听见过,为何送礼于我?”当下沉吟不语。
5 W2 D  C; V2 l( |$ w  那军官道:“敝上说道,些些薄礼,请查先生不要见笑。”说着将两只朱漆烫金的圆盒放在桌上,俯身请安,便即别去。查伊璜打开礼盒,赫然是五十两黄金,另一盒中却是六瓶洋酒,酒瓶上缀以明珠翡翠,华贵非凡。查伊璜一惊更甚,追出去要那军官收回礼品,武人快步,早已去得远了。查伊璜心下纳闷,寻思:“飞来横财,非福是祸。莫非有人陷害于我?”当下将两只礼盒用封条封起,藏于密室。查氏家境小康,黄金倒也不必动用,只是久闻洋酒之名,不敢开瓶品尝,未免心痒。  Y- h) ]  C" _7 C
  过了数月,亦无他异。这一日,却有一名身穿华服的贵介公子到来。那公子不过十七八岁,精神饱满,气宇轩昂,带着八名从人,一见查伊璜,便即跪下磕头,口称:“查世伯,侄子吴宝宇拜见。”查伊璜忙即扶起,道:“世伯之称,可不敢当。不知尊大人是谁?”那吴宝宇道:“家严名讳,上六下奇,现居广东省通省水陆提督之职,特命小侄造府,恭请世伯到广东盘桓数月。”, S8 e1 T( m$ g( B- w; T3 q# q
  查伊璜道:“前承令尊大人厚赐,心下好生不安。说来惭愧,兄弟生性疏阔,记不起何时和令尊大人相识。兄弟一介书生,素来不结交贵官。公子请少坐。“说着走进内室,将那两只礼盒捧了出来,道:“还请公子携回,实在不敢受此厚礼。”$ u" l: |9 X  c  _: Z
  他心想这吴六奇在广东做提督,必是慕己之名,欲以重金聘去做幕客。这人官居高位,为满洲人作鹰犬,欺压汉人,倘若受了他金银,污了自己清白,当下脸色之间颇为不悦。
) F5 L- V& V* n) r  吴宝宇道:“家严吩咐,务必请到世伯。世伯若是忘了家严,有一件信物在此,世伯请看。”在从人手中接过一个包裹,打了开来,却是一件十分敝旧的羊皮袍子。- e4 `9 ]3 i) e7 s
  查伊璜见到旧袍,记得是昔年赠给雪中奇丐的,这才恍然,原来这吴六奇将军,便是当年共醉的酒友,心中一动:“鞑子占我天下,若有手握兵符之人先建义旗,四方响应,说不定便能将鞑子逐出关外。这奇丐居然还记得我昔日一饭一袍之惠,不是没良心之人,我若动以大义,未始没有指望。男儿建功报国,正在此时,至不济他将我杀了,却又如何?”当下欣然就道,来到广州。吴六奇将军接入府中,神态极是恭谨,说道:“六奇流落江南,得蒙查先生不弃,当我是个朋友。请我喝酒,送我皮袍,倒是小事,在那破庙中肯和我同钵喝酒,手抓狗肉,那才是真正瞧得起我了。六奇其时穷途潦倒,到处遭人冷眼,查先生如此热肠相待,登时令六奇大为振奋。得有今日,都是出于查先生之赐。”查伊璜淡淡的道:“在晚生看来,今日的吴将军,也不见得就比当年的雪中奇丐高明了。”
0 q1 a& d, @8 n1 V' g4 }9 p  吴六奇一怔,也不再问,只道:“是,是!”当晚大开筵席,遍邀广州城中的文武官员与宴,推查伊璜坐了首席,自己在下前相陪。
8 R  I1 V9 C- ?6 `. b% Q  广东省自巡抚以下的文武百官,见提督大人对查伊璜如此恭敬,无不暗暗称异。那巡抚还道查伊璜是皇帝派出来微服察访的钦差大臣,否则吴六奇平素对人十分倨傲,何以对这个江南书生却这等必恭必敬?酒散之后,那巡抚悄悄向吴六奇探问,这位贵客是否朝中红员。吴六奇微微一笑,说道:“老兄当真聪明,鉴貌辨色,十有九中。”这句话本来意存讥刺,说他这第十次却猜错了。岂知那巡抚竟会错了意,只道查伊璜真是钦差,心想这位查大人在吴提督府中居住,已给他巴结上了,吴提督和自己向来不甚投机,倘若钦差人人回京之后,奏本中对我不利,那可糟糕;回去后备了一份重礼,次日清晨,便送到提督府来。7 N) {2 I; |" d* M, U5 T: i4 S
  吴六奇出来见客,说道查先生昨晚人醉未醒,抚台的礼物一定代为交到,一切放心,不必多所挂怀。巡抚一听大喜,连连称谢而去。消息传出,众官员都知巡抚大人送了份厚礼给查先生。这位查先生是何来头,不得而知,但连巡抚都送厚礼,自己岂可不送?数日之间,提督府中礼物有如山积。吴六奇命帐房一一照收,却不令查先生得知。他每日除了赴军府办理公事外,总是陪着查伊璜喝酒。3 g$ {) I1 d& W/ y6 d. {3 f) M
  这一日傍晚时分,两人又在花园凉亭中对坐饮酒。酒过数巡,查伊璜道:“在府上叨扰多日,已感盛情,晚生明日便要北归了。”吴六奇道:“先生说哪里话来?先生南来不易,若不住上一年半载,决计不放先生回去。明日陪先生到五层楼去玩玩。广东风景名胜甚众,几个月内,游览不尽。”查伊璜乘着酒意,大胆说道:“山河虽好,已沦夷狄之手,观之徒增伤心。”吴六奇脸色微变,道:“先生醉了,早些休息罢。”查伊璜道:“初遇之时,我敬你是个风尘豪杰,足堪为友,岂知竟是失眼了。”吴六奇问道:“如何失眼?”查伊璜朗声道:“你具大好身手,不为国为民出力,却助纣为虐,作鞑子的鹰犬,欺压我大汉百姓,此刻兀自洋洋得意,不以为耻。查某未免羞与为友。”说着霍地站起身来。
2 _4 X6 r. h% |+ @+ V- K  B  吴六奇道:“先生禁声,这等话给人听见了,可是一场大祸。”查伊璜道:“我今日还当你是朋友,有一番良言相劝。你如不听,不妨便将我杀了。查某手无缚鸡之力,反正难以相抗。”吴六奇道:“在下洗耳恭听。”查伊璜道:“将军手绾广东全省兵符,正是起义反正的良机。登高一呼,天下响应,纵然大事不成,也教鞑子破胆,轰轰烈烈的干它一场,才不负了你天生神勇,大好头颅。”4 Y  O5 v0 r* |
  吴六奇斟酒于碗,一口干了,说道:“先生说得好痛快!”双手一伸,嗤的一声响,撕破了自己袍子衣襟,露出黑毛毵毵的胸膛,拨开胸毛,却见肌肤上刺着八个小字:“天父地母,反清复明。”
! b* E7 h: J$ }2 g. F: ]7 c  W  查伊璜又惊又喜,问道:“这……这是什么?”吴六奇掩好衣襟,说道:“适才听得先生一番宏论,可敬可佩。先生不顾殒身灭族的大祸,披肝沥胆,向在下指点,在下何敢再行隐瞒。在下本在丐帮,此刻是天地会的洪顺堂红旗香主,誓以满腔热血,反清复明。”4 k5 X7 n4 [/ `* q/ W  m4 K7 S
  查伊璜见了吴六奇胸口刺字,更无怀疑,说道:“原来将军身在曹营心在汉,适才言语冒犯,多有得罪。”吴六奇大喜,心想这“身在曹营心在汉”,那是将自己比作关云长了,道:“这等比喻,可不敢当。”查伊璜道:“不知何谓丐帮,何谓天地会,倒要请教。”
* j" @/ c; x9 Z( ~: |) N$ @, ~  吴六奇道:“先生请再喝一杯,待在下慢慢说来。”当下二人各饮了一杯。$ P* T5 R7 u& P. s$ H! ^  z; Z
  吴六奇道:“那丐帮由来已久,自宋朝以来,便是江湖上的一个大帮。帮中兄弟均是行乞为生,就算是家财豪富之人,入了丐帮,也须散尽家资,过叫化子的生活。帮中帮主以下是四大长老,其下是前后左右中五方护法。在下位居左护法,在帮中算是八袋弟子,位份已颇不低。后来因和一位姓孙的长老不和,打起架来,在下其时酒醉,失手将他打得重伤。不敬尊长已是大犯帮规,殴伤长老更是大罪,帮主和四长老集议之后,将在下斥革出帮。那日在府中相遇,先生邀我饮酒,其时在下初遭斥逐,心中好生郁闷,承先生不弃,还当在下是个朋友,胸怀登时舒畅了不少。”查伊璜道:“原来如此。”吴六奇道:“第二年春,在西湖边上再度相逢,先生折节下交,誉我是海内奇男子。在下苦思数日,心想我不容于丐帮,江湖上朋友都瞧我不起,每日里烂醉如泥,自暴自弃,眼见数年之间,就会醉死。这位查先生却说我是个奇男子,我吴六奇难道就此一蹶不振,再无出头之日?过不多时,清兵南下,我心下愤激,不明是非,竟去投效清军,立了不少军功,残杀同胞,思之好生惭愧。”0 s( n$ |  t4 V2 H$ h" c- ~
  查伊璜正色道:“这就不对了。兄台不容于丐帮,独往独来也好,自树门户也好,何苦出此下策,前去投效清军?”吴六奇道:“在下愚鲁,当时未得先生教诲,干了不少错事,当真该死之极。”查伊璜点头道:“将军既然知错,将功赎罪,也还不迟。”
, c! O5 S- {: W" w  吴六奇道:“后来满清席卷南北,我也官封提督。两年之前,半夜里忽然有人闯入我卧室行刺。这刺客武功不是我对手,给我拿住了,点灯一看,竟然便是昔年给我打伤的那位丐帮孙长老。他破口大骂,说我卑鄙无耻,甘为异族鹰犬。他越骂越凶,每一句话都打中了我心坎。这些话有时我也想到了,明知自己的所作所为很是不对,深夜抚心自问,好生惭愧,只是自己所想,远不如他骂得那么明白痛快。我叹了口气,解开他被我封住的穴道,说道:‘孙长老,你骂得很对,你这就去罢!’他颇为诧异,便即越窗而去。”- t" C8 W! t# K1 l" z) a
  查伊璜道:“这件事做得对了!”
, M) V6 b5 m9 S; r  吴六奇道:“其时提督衙门的牢狱之中,关得有不少反清的好汉子。第二天清早,我寻些借口,一个个将他们放了,有的说是捉错了人,有的说不是主犯,从轻发落。过了一个多月,那位孙长老半夜又来见我,开门见山的问我,是否已有悔悟之心,愿意反清立功。我拔出刀来,一刀斩去左手两根手指,说:‘吴六奇决心痛改前非,今后听从孙长老号令。’”伸出左手,果然无名指和小指已然不见,只剩下三根手指。查伊璜大拇指一竖,赞道:“好汉子!”吴六奇继续说道:“孙长老见我意诚,又知我虽然生性鲁莽,说过的话倒是从未食言,便道:‘很好,待我回复帮主,请帮主的示下。’十天之后,孙长老又来见我,说帮主和四长老会商,决定收我回帮,重新由一袋弟子做起。又说丐帮已和天地会结盟,同心协力,反清复明。那天地会是台湾国姓爷郑大帅手下谋主陈永华陈先生所创,近年来在福建、浙江、广东一带,好生兴旺。孙长老替我引见会中广东洪顺堂香主,投入天地会。天地会查了我一年,交我办了几件要事,见我确是忠心不贰,最近陈先生从台湾传下讯来,封我为洪顺堂红旗香主之职。”
$ x8 B0 }8 C6 N* ?& l" L  查伊璜虽不明天地会的来历,但台湾国姓爷延平郡王郑成功孤军抗清,精忠英勇,天下无不知闻。这天地会既是他手下谋主陈永华所创,自然是同道中人,当下不住点头。/ g8 o5 [3 N0 {
  吴六奇又道:“国姓爷昔年率领大军,围攻金陵,可惜寡不敌众,退回台湾,但留在江浙闽三省不及退回的旧部官兵却着实不少。陈先生暗中联络老兄弟,组成了这天地会,会里的口号是‘天父地母,反清复明’,那便是在下胸口所刺的八个字。寻常会中兄弟,身上也不刺字,在下所以自行刺字,是学一学当年岳武穆‘尽忠报国’的意思。”查伊璜心下甚喜,连喝了两杯酒,说道:“兄台如此行为,才真正不愧为海内奇男子之称了。”吴六奇道:“‘海内奇男子’五字,愧不敢当。只要查先生肯认我是朋友,姓吴的便已快活不尽。我们天地会总舵主陈永华陈先生,又有一个名字叫作陈近南,那才真是响当当的英雄好汉,江湖上说起来无人不敬,有两句话说得好:‘平生不识陈近南,就称英雄也枉然。’在下尚未见过陈总舵主之面,算不了什么人物。”查伊璜想象陈近南的英雄气概,不禁神往。斟了两杯酒,说道:“来,咱们来为陈总舵主干一杯!”两人一口饮干。查伊璜道:“查某一介书生,于国于民,全无裨益。只须将军哪一日乘机而动,奋起抗清,查某必当投效军前,稍尽微劳。”/ c2 b, d0 X$ z. _" C0 c) d) j
  自这日起,查伊璜在吴六奇府中,与他日夜密谈,商讨抗清的策略。吴六奇说道:“天地会的势力已逐步扩展到北方诸省,各个大省之中都已开了香堂。”查伊璜在吴六奇幕中直耽了六七月之久,这才回乡。回到家里,却大吃一惊,旧宅旁竟起了好大一片新屋,原来吴六奇派人携了广东大小官员所送的礼金,来到浙江查伊璜府上大兴土木,营建楼台。
1 _% q* D& {" y# T; P  查伊璜素知黄宗羲和顾炎武志切兴复,奔走四方,聚合天下英雄豪杰,共图反清,因此将这件事毫不隐瞒的跟他说了。
9 }  m" I' q- \% e: ?6 `  黄宗羲在舟中将这件事源源本本的告知了吕留良,说道:“此事若有泄漏,给鞑子们先下手为强,伊璜先生和吴将军固是灭族之祸,而反清的大业更是折了一条栋梁。”吕留良道:“除了你我三人之外,此事自是决不能吐露只字,纵然见到伊璜先生,也决不能提到广东吴将军的名字。”黄宗羲道:“伊璜先生和吴将军有这样一段渊源,朝中大臣对吴将军倚畀正殷,吴将军出面给伊璜先生说项疏通,朝廷非卖他这个面子不可。”吕留良道:“黄兄所见甚是,只不知陆圻、范骧二人,如何也和伊璜先生一般,说是‘未见其书,免罪不究’?难道他二人也有朝中有力者代为疏通吗?”黄宗羲道:“吴将军替伊璜先生疏通,倘若单提一人,只怕惹起疑心,拉上两个人来陪衬一下,也未可知。”吕留良笑道:“这等说来,陆范二人只怕直到此刻,还不知这条命是如何拾来的。”顾炎武点头道:“江南名士能多保全一位,也就多保留一份元气。”(按:《聊斋志异》中有“大力将军”一则,叙查伊璜遇吴六奇,结语说:“后查以修史一案,株连被收,卒得免,皆将军力也。”评语称:“厚施而不问其名,真侠烈古丈夫哉。而将军之报,慷慨豪爽,尤千古所仅见。如此胸襟,自不应老于沟渎。以是知两贤之相遇,非偶然也。”《觚剩》一书中叙此事云:“先是苕中有富人庄廷鑨者,购得朱相国史稿,博求三吴名士,增益修饰,刊行于世,前列参阅姓氏十余人,以孝廉夙负重名,亦借列焉。未机私史祸发,凡有事于是书者,论置极典。吴力为孝廉奏辩得免。”至于吴六奇参与天地会事,正史及过去裨官皆所未载。)
: y" u- I& H  y  他三人所谈,乃当世最隐秘之事,其时身在运河舟中,后舱中只有吕氏母子三人,黄宗羲又是压低了嗓子而说,自不虞为旁人窃听,舟既无墙,也不怕隔墙有耳了。不料顾炎武一句话刚说完,忽听得头顶一声怪笑。三人大吃一惊,齐喝:/ [+ P3 |( s8 T4 {
  “什么人?”却更无半点声息。三人面面相觑,均想:“难道真有鬼怪不成?”
/ n* A* x( S0 H( F, \  三人中顾炎武最为大胆,也学过一点粗浅的防身武艺,一凝神间,伸手入怀,摸出一柄匕首,推开舱门,走上船头,凝目向船篷顶瞧去,突然间船篷窜起一条黑影,扑将下来。顾炎武喝道:“是谁?”举匕首向那黑影刺去。但觉手腕一痛,已给人抓住,跟着后心酸麻,已给人点中了穴道,匕首脱手,人也给推进了船舱之中。. X. ]' D, ]) F0 X1 y9 q! ]) {: B+ F
  黄宗羲和吕留良见顾炎武给人推进舱来,后面站着一个黑衣汉子,心中大惊,见那汉子身材魁梧,满面狞笑。吕留良道:“阁下黑夜之中,擅自闯入,是何用意?”那人冷笑道:“多谢你们三个挑老子升官发财啦。吴六奇要造反,查伊璜要造反,鳌少保得知密报,还不重重有赏?嘿嘿,三位这就跟我上北京去作个见证。”吕顾黄三人暗暗心惊,均深自悔恨:“我们深宵在舟中私语,还是给他听见了,我们行事鲁莽,死不足惜,这一下累了吴将军,可坏了大事。”& O" T( p0 l3 M( p2 Q
  吕留良道:“阁下说什么话,我们可半点不懂。你要诬陷好人,尽管自己去干,要想拉扯上旁人,那可不行。”他已决意以死相拚,如给他杀了,那便死无对证。/ h: Q7 h" A2 i7 _$ k
  那大汉冷笑一声,突然欺身向前,在吕留良和黄宗羲胸口各点一点,吕黄二人登时也都动弹不得。那大汉哈哈一笑,说道:“众位兄弟,都进舱来罢,这一次咱们前锋营立的功劳可大着啦。”后梢几个人齐声答应,进来了四人,都是船家打扮,一齐哈哈大笑。- n) [+ F1 V+ A( X. @
  顾黄吕三人面面相觑,知道前锋营是皇帝的亲兵,不知如何,这几人竟会早就跟上了自己,扮作船夫,一直在船篷外窃听。黄宗羲和吕留良也还罢了,顾炎武这十几年来足迹遍神州,到处结识英雄豪杰,眼光可谓不弱,对这几名船夫却竟没留神。
$ ?  V* A$ g* e* H. {  只听一名亲兵叫道:“船家掉过船头,回杭州去,有什么古怪,小心你的狗命。”后梢上那掌舵的梢公应道:“是!”
3 c; X5 ?3 q+ r' m( K% P  掌舵梢公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儿,顾炎武雇船时曾跟他说过话,这梢公满脸皱纹,弯腰如弓,确是长年摇橹拉纤的模样,当时见了便毫不起疑。没想到这老梢公虽是货真价实,他手下的船夫却都掉了包,自是在众亲兵威逼之下,无可奈何,只怪自己单顾得和黄吕二人高谈阔论,陷身危局而不自知。
, u8 Q7 c! o) u# Y  那黑衣大汉笑道:“顾先生,黄先生,吕先生,你三位名头太大,连京里大老们也知道啦,否则我们也不会跟上了你们,哈哈!”转头向四名下属道:“咱们得了广东吴提督谋反的真凭实据,就这赶紧去海宁把那姓查的抓了来。这三个反贼倔强得紧,逃是逃不了的,得提防他们服毒跳河。你们一个钉住一个,有什么岔子,干系可不小。”那四人应道:“是,谨遵瓜管带吩咐。”瓜管带道:“回京后见了鳌少保,人人不愁升官发财。”一名亲兵笑道:“那都是瓜管带提拔栽培,单凭我们四个,哪有这等福分。”船头忽然有人嘿嘿一笑,说道:“凭你们这四人,原也没这等福份。”
( D9 n3 ]& o/ }+ |4 J  船舱门呼的一声,向两旁飞开,一个三十来岁的书生现身舱口,负手背后,脸露微笑。瓜管带喝道:“官老爷们在这里办案,你是谁?”那书生微笑不答,迈步踏进船舱。刀光闪动,两柄单刀分从左右劈落。那书生闪身避过,随即欺向瓜管带,挥掌拍向他头顶。瓜管带忙伸左臂挡格,右手成拳,猛力击出。那书生左脚反踢,踹中了一名亲兵胸口,那亲兵大叫一声,登时鲜血狂喷。另外三名亲兵举刀或削或剁。船舱中地形狭窄,那书生施展擒拿功夫,劈击勾打,喀的一声响,一名亲兵给他掌缘劈断了颈骨。瓜管带右掌拍出,击向那书生后脑。那书生反过左掌,砰的一声,双掌相交,瓜管带背心重重撞上船舱,船舱登时塌了一片。那书生连出两掌,拍在余下两名亲兵的胸口,喀喀声响,二人肋骨齐断。% J! m7 M4 Y) Q4 J1 k4 d% z
  瓜管带纵身从船舱缺口中跳将出去。那书生喝道:“哪里走?”左掌急拍而出。眼见便将击到他背心,不料瓜管带正在此时左脚反踢,这一掌恰好击在他的足底,一股掌力反而推着他向前飞出。瓜管带急跃窜出,见岸边有一株垂柳挂向河中,当即抓住柳枝,一个倒翻筋斗,飞过了柳树。那书生奔到船头,提起竹篙,挥手掷出。月光之下,竹篙犹似飞蛇,急射而前。但听得瓜管带“啊”的一声长叫,竹篙已插入他后心,将他钉在地下,篙身兀自不住晃动。
* O- v) a) q9 S" C% M0 o  那书生走进船舱,解开顾黄吕三人的穴道,将四名亲兵的死尸抛入运河,重点灯烛。顾黄吕三人不住道谢,问起姓名。4 }  \# z# c/ f* Q
  那书生笑道:“贱名适才承蒙黄先生齿及,在下姓陈,草字近南。”8 `% u2 w7 i, {2 P
  注:
, Z. ^2 a) b/ _1 W  本书的写作时日是一九六九年十月廿三日到一九七二年九月廿二日。在构思新作之初,自然而然的想到了文字狱。我自己家里有过一场历史上著名的文字狱。我的一位祖先查嗣庭,于清雍正四年以礼部侍郎被派去做江西省正考官,出的试题是“维民所止”。这句话出于《诗经·商颂·玄鸟》:“邦畿千里,维民所止。”意思说,国家广大的土地,都是百姓所居住的,含有爱护人民之意。那本来是一个很寻常的题目,但有人向雍正皇帝告发,说“维止”两字是“雍正”两字去了头,出这试题,用意是要杀皇帝的头。雍正那时初即位,皇位经过激烈斗争而得来,自己又砍了不少人的头,不免心虚,居然凭了“拆字”的方法,将查嗣庭全家逮捕严办。& v! Q: V* g& `" _: I" T
  查嗣庭大受拷掠,死在狱中,雍正还下令戮尸,儿子也死在狱中,家属流放,浙江全省士人不准参加举人与进士的考试六年。查慎行后来得以放归,不久即去世。. [/ n6 _$ [' D7 d
  另有一种说法是,查嗣庭作了一部书,书名《维止录》。/ N% A8 H, d+ ?+ }7 Y' q, f1 v+ d
  有一名太监向雍正说“维止”两字是去“雍正”两字之头。又据说《维止录》中有一则笔记:“康熙六十一年某月日,天大雷电以风,予适乞假在寓,忽闻上大行,皇四子已即位,奇哉。”“大行”是皇帝逝世,皇四子就是雍正,书中用到“奇哉”两字,显然是讥刺雍正以不正当手段篡位。《维止录》中又记载,杭州附近的诸桥镇,有一座关帝庙,庙联是:“荒村古庙犹留汉,野店浮桥独姓诸。”诸、朱两字同音,雍正认为是汉人怀念前明。至于查嗣庭在江西出的试题,其实首题是《论语》:“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第三题是《孟子》:“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为间不用,则茅塞之矣。今茅塞子之心矣。”这时候正在行保举,廷旨说他有意讪谤,三题茅塞于心,廷旨谓其“不知何指,居心殊不可问。”
2 P0 B( f9 U, b% R, k/ D  雍正的上谕中说:“查嗣庭……朕令在内廷行走,后授内阁学士,见其语言虚诈,兼有狼顾之相,料其心术不端。今阅江西试录所出题目,显系心怀怨望,讽刺时事之意。料其居心乖张,平日必有记载,遣人查其寓所行李中,有日记二本,悖乱荒唐、怨诽捏造之语甚多。又于圣祖之用人行政,大肆讪谤……热河偶发水,则书淹死官员八百余人,又书雨中飞蝗蔽天:此一派荒唐之言,皆未有之事。……着即拿问,交三法司严审定拟。”雍正所公开的罪名是:看其相而料其心术不端;讽刺时事;日记中记录天灾。本书初在《明报》发表时,第一回称为“楔子”,回目是查慎行的一句诗“如此冰霜如此路”。查慎行本名嗣琏,是嗣庭的亲哥哥,他和二弟嗣瑮、三弟嗣庭都是翰林。此外堂兄嗣韩是榜眼,侄儿查升是侍讲,也都是翰林。查慎行的大儿子克建、堂弟嗣珣都是进士。当时称为“一门七进士、叔侄五翰林”,门户科第甚盛。查慎行和嗣瑮因受胞弟文字狱之累,都于严冬奉旨全家自故乡赴京投狱。当时受到牵连的还有不少名士,查慎行在投狱途中写诗赠给一位同科中进士的难友,有两句是:“如此冰霜如此路,七旬以外两同年。”
, j' e2 ^- l& P. {- m6 |4 F3 @9 s4 @  查慎行在清朝算得是第一流诗人,置之唐人宋人间大概只能算第二流了。清人王士祯、赵翼、纪晓岚等都评他的诗与陆游并驾齐驱,互有长短,恐怕有点过誉。康熙皇帝很喜欢他的诗,他中举后三次考不中进士,康熙召他进宫,在南书房当直。进宫之后再考,才中二甲第二名进士,这时他的堂兄、二弟、侄儿、儿子都已中了进士。和查慎行癸未年(康熙四十二年)同科中进士的有他堂弟嗣珣,以及同乡陈世倌(《书剑恩仇录》中陈家洛的父亲)。查慎行和二弟嗣瑮都是黄宗羲的弟子。' v& p  I" _5 E: ~; a9 e& s9 w
  查慎行有《敬业堂诗集》五十卷,续集六卷。他在北京狱中之时,仍不断做诗,今录其狱中诗数首,以见其诗风一斑:
# H2 C. G, |0 w' @! R2 |' S" x: Z  “哭三弟润木”:“家难同时聚,多来送汝终,吞声自兄弟,泣血到孩童。地出阴寒洞,天号惨澹风。莫嗟泉路远,父子获相逢。”(原注:上侄先一日卒。)按:润木即查嗣庭,其子早一日死。
. ?% D, k( ?9 S" n  e9 o/ b6 d  “闰三月朔作”:“年光何与衰翁事,也复时时唤奈何。为百草忧春雨少,替千花惜晓风多。”按:“春雨少”当暗指朝廷少恩,“晓风多”,当指政事严苛。2 [: k2 S( o1 l4 V7 r
  五言绝句:“南所对北监,传是锦衣狱。剩有围外人,追口口夏夏思祸酷。”按“祸”指明末魏忠贤等太监陷害无辜。“虫以臭得名,横行罪难掩,均为血肉害,虮虱当末减。“人间有桃杏,怅望春维暮。风卷飞花来,谁家庭下树。”(原注:清明前一日大风,杏花数片,吹入墙内。)“败群鹊”:“朝喳喳,暮啰啰,鹊声喜,乌声恶。儿童打乌不打鹊,道是纥干生处乐维南(按:纥干,出名,积雪极寒)。两鹊鸷不仁,占巢高树旁无邻,有如鹰化为鸠眼未化,以猛济贪四顾图并吞,每当下食群退避,六国何敢争强秦?我欲驱使去,举火兼巢焚,一回一叹还逡巡。天生万物何物无败群?吁嗟乎!天生万物何物无败群?”“春已尽矣,孤柳尚未舒条,困步其下偶成。”:“围外新叶树,出墙高亭亭,画地乃为牢,独来伴拘囹。我衰何足道,日夜望汝荣。已经三月余,众眼终未青。将毋学病叟,尔作支离形?并生天地间,草木非无情。寄语后栽者,匆依问囚厅。”9 u( J- e6 _3 h
  查慎行的诗篇中极多同情平民疾苦之作,甚至对禽兽草木也寄以同情心。《敬业堂诗集》当时公开刊行,狱中诸诗也都保留。! n7 [, ~; d% N% C: v& ^6 _. z
  本书五十回的回目都是集查慎行诗中的对句。《敬业堂诗集》篇什虽富,要选五十联七言句来标题每一回的故事内容,倒也不大容易。这里所用的方法,不是像一般集句那样从不同诗篇中选录单句,甚至是从不同作者的诗中选集单句,而是选用一个人诗作的整个联句。有时上一句对了,下一句无关,或者下一句很合用,上一句却用不着,只好全部放弃。因此有些回目难免不很贴切。所以要集查慎行的诗,因为这些诗大都是康熙曾经看过的(“狱中诗”自是例外),康熙又曾为查慎行题过“敬业堂”三字的匾额。当然,也有替自己祖先的诗句宣扬一下的私意。当代读书人知道查慎行是清代一位重要诗人,但他的诗作到底怎样,恐怕很少人读到过,毕竟,他不能和真正的大诗人相比。2 b0 e9 j5 l4 G3 y* K
  古人写文章提到自己祖先,决不敢直呼其名,通常在字号或官衔之下加一“公”字。记得小时候在祠堂中听长辈谈论祖先,说到查慎行时称“初白太公”,说到查升时称“声山太公”。现代人写白话文,不必这样迂了,要尊敬祖先,在自己心中尊敬就是了。
+ U% e5 F! _7 ~$ h) d2 X  本回回目中,“钩党”是“牵连陷害”,“纵横钩党清流祸”的意思是:对许多有名的读书人株连迫害。“峭茜”是高峻鲜明,形容人格高尚、风采俊朗,“峭茜风期月旦评”的意思是:贤豪风骨之士,当会得到见识高超之人的称誉。 ! ]5 ]' o7 p. u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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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17 17:44 | 只看该作者
 鹿鼎记
% b! k# n: Y4 s1 R; z/ m3 o第二回 绝世奇事传闻里 最好交情见面初) x; b/ W! g" {
  扬州城自古为繁华胜地,唐时杜牧有诗云:“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古人云人生乐事,莫过于“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自隋炀帝开凿运河,扬州地居运河之中,为苏浙漕运必经之地。明清之季,又为盐商大贾所聚居,殷富甲于天下。
, n8 M# N/ j. V1 k% {3 \6 \  清朝康熙初年,扬州瘦西湖畔的鸣玉坊乃青楼名妓汇聚之所。这日正是暮春天气,华灯初上,鸣玉坊各家院子中传出一片丝竹和欢笑之声,中间又夹着猜枚行令、唱曲闹酒,当真是笙歌处处,一片升平景象。突然之间,坊南坊北同时有五六人齐声吆喝:“各家院子生意上的朋友,姑娘们,来花钱玩儿的朋友们,大伙儿听着:% a5 c* S; `- y' Y+ t3 m3 B
  我们来找一个人,跟旁人并不相干,谁都不许乱叫乱动。不听吩咐的,可别怪我们不客气!”一阵吆喝之后,鸣玉坊中立时静了片刻,跟着各处院子中喧声四起,女子惊呼声、男子叫嚷声,乱成一团。, u9 A% g+ n# ?# o* ?/ o- e
  丽春院中正在大排筵席,十余名大盐商坐了三桌,每人身边都坐着一名妓女,一听到这呼声,人人脸色大变。齐问:
: Z9 e5 ~0 b5 u/ J  “什么事?”“是谁?”“是官府查案吗?”突然间大门上擂鼓也似的打门声响了起来,龟奴吓得没了主意,不知是否该去开门。6 e% |& L1 W( F" `
  砰的一声,大门撞开,涌进十七八名大汉。3 \3 A5 D0 _( u) V) ^0 U5 A
  这些大汉短装结束,白布包头,青带缠腰,手中拿着明晃晃的钢刀,或是铁尺铁棍。众盐商一见,便认出是贩私盐的盐枭。当时盐税甚重,倘若逃漏盐税,贩卖私盐,获利颇丰。扬州一带是江北淮盐的集散之地,一般亡命之徒成群结队,逃税贩盐。这些盐枭极是凶悍,遇到大队官兵时一哄而散,逢上小队官兵,一言不合,抽出兵刃,便与对垒。是以官府往往眼开眼闭,不加干预。众盐商知道盐枭向来只是贩卖私盐,并不抢劫行商或做其他歹事,平时与百姓买卖盐斤,也公平诚实,并不仗势欺人,今日忽然这般强凶霸道的闯进鸣玉坊来,无不又是惊惶,又是诧异。9 ?1 z+ R# q+ R3 q( r
  盐枭中一个五十余岁的老者说道:“各位朋友,打扰莫怪,在下陪礼。”说着抱拳自左至右、又自右至左的拱了拱手,跟着朗声道:“天地会姓贾的朋友,贾老六贾老兄,在不在这里?”
8 s5 d& \0 Q9 r1 M0 q' ?" i8 K' E  说着眼光向众盐商脸上逐一扫去。
6 d7 _7 p8 g* @: N* R) B6 o  众盐商遇上他的眼光,都是神色惶恐,连连摇头,心下却也坦然:“他们江湖上帮会自伙里闹事寻仇,跟旁人可不相干。”' h8 r- e: O& D$ y
  那盐枭老者提高声音叫道:“贾老六,今儿下午,你在瘦西湖旁酒馆中胡说八道,说什么扬州贩私盐的人没种,不敢杀官造反,就只会走私漏税,做些没胆子的小生意。你喝饱了黄汤,大叫大嚷,说道扬州贩私盐的倘若不服,尽管到鸣玉坊来找你便是。我们这可不是来了吗?贾老六,你是天地会的好汉子,怎地做了缩头乌龟啦?”' a5 b& r& i3 i
  其余十几名盐枭跟着叫嚷:“天地会的好汉子,怎么做了缩头乌龟?”“辣块妈妈,你们到底是天地会,还是缩头会哪?”
+ x2 i. F, P+ H& O* d$ d  那老者道:“这是贾老六一个人胡说八道,可别牵扯上天地会旁的好朋友们。咱们贩私盐的,原只挣一口苦饭吃,哪及得上天地会的英雄好汉?可是咱们缩头乌龟倒是不做的。”
: j/ j& z1 b7 h0 S& w; @3 p  等了好一会,始终不听得那天地会的贾老六搭腔。那老者喝道:“各处屋子都去瞧瞧,见到那姓贾的缩头老兄,便把他请出来。这人脸上有个大刀疤,好认得很。”众盐枭轰然答应,便一间间屋子去搜查。
: {( A8 f6 i% ?  忽然东边厢房中有个粗豪的声音说道:“是谁在这里大呼小叫,打扰老子寻快活?”
, M+ P8 n2 ~3 p0 u4 d( l7 U( F( L% s  众盐枭纷纷喝道:“贾老六在这里了!”“贾老六,快滚出来!”“他妈的,这狗贼好大胆子!”
1 z& w5 @, N3 R) T& ^7 {7 i  东厢房那人哈哈大笑,说道:“老子不姓贾,只是你们这批家伙胡骂天地会,老子可听着不大顺耳。老子不是天地会的,却知道天地会的朋友们个个是英雄好汉。你们这些贩私盐的,跟他们提鞋儿、抹屁股也不配。”众盐枭气得哇哇大叫,三名汉子手执钢刀,向东厢房扑了进去。却听得“哎唷”、“啊哟”连声,三人一个接一个的倒飞了出来,摔在地下。一名大汉手中钢刀反撞自己额头,鲜血长流,登时晕去。跟着又有六名盐枭先后抢进房去,但听得连声呼叫,那六人一个个都给摔了出来。这些人兀自喝骂不休,却已无人再抢进房去。
% y1 V. h' U8 k' D4 `2 J* ?# @  那老者走上几步,向内张去,朦胧中见一名虬髯大汉在床上,头上包了白布,脸上并无刀疤,果然不是贾老六。那老者大声问道:“阁下好身手,请问尊姓大名?”房内那人骂道:“你爹爹姓什么叫什么,老子自然姓什么叫什么。好小子,连你爷爷的姓名也忘记了。”2 @5 l, G4 G* `) q
  站在一旁的众妓女之中,突然有个三十来岁的中年妓女“格格”一声,笑了出来。一名私盐贩子抢上一步,拍拍两记耳光,打得那妓女眼泪鼻涕齐流。那盐枭骂道:“他妈的臭婊子,有什么好笑?”那妓女吓得不敢再说。; b: Z" A- p, y! r
  蓦地里大堂旁钻出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大声骂道:“你敢打我妈!你这死乌龟、烂王八,你出门便给天打雷劈,你手背手掌上马上便生烂疔疮,烂穿你手,烂穿舌头,脓血吞下肚去,烂断你肚肠。”
- ^# I# _  L; W+ d" j3 p  那盐枭大怒,伸手去抓那孩子。那孩子一闪,躲到了一名盐商身后。那盐枭左手将那盐商一推,将他推得摔了一交,右手一拳,往那孩子背心重重捶了下去。那中年妓女大惊,叫道:“大爷饶命!”那孩子甚是滑溜,一矮身,便从那盐枭胯下钻了过去,伸手抓出,正好抓住他的阴囊,使劲猛捏,只痛得那大汉哇哇怪叫。那孩子却已逃了开去。那盐枭气无可泄,砰的一拳,打在那中年妓女脸上。那妓女立时晕了过去。那孩子扑到她身上,叫道:“妈,妈!”那盐枭抓住孩子后领,将他提了起来,正要伸拳打去,那老者喝道:“别胡吵!放下小娃子。”那盐枭放下孩子,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将他踢得几个筋斗翻将出去,砰的一声,撞在墙上。
/ N) Q# T+ P4 C4 R/ t' i  那老者向那盐枭横了一眼,对着房门说道:“我们是青帮弟兄,只因天地会一位姓贾的朋友公然辱骂青帮,又说在鸣玉坊中等候我们来评理,因此前来找人。阁下既然不是天地会的,又跟敝帮河水不犯井水,如何便出口伤人?请阁下留下姓名,帮主他们查问起来,也好有个交代。”$ V* P6 Z* b: y5 k0 r; Y
  房里那人笑道:“你们要寻天地会的朋友算帐,跟我什么相干?我自在这里风流快活,大家既然河水不犯井水,那便别来打扰老子兴头。不过我劝老兄一句,天地会的人,老兄是惹不起的,给人家骂了,也还是白饶,不如挟起尾巴,乖乖的去贩私盐、赚银子罢。”那老者怒道:“江湖之上,倒没见过你这等不讲理的人。”房里那人冷冷的道:“我讲不讲理,跟你有甚相干?莫非你想招郎进舍,要叫我姊夫?”2 |8 i& }* i6 ^6 G& s7 {0 m
  便在此时,门外悄悄闪进三个人来,也都是盐贩子的打扮。一个手拿链子枪的瘦子低声问道:“点子是什么来头?”那老者摇头道:“他不肯说,但口口声声的给天地会吹大气,说不定那姓贾的便躲在他房里。”那瘦子一摆链子枪,头一撇,那老者从腰间取出两柄尺来长的短剑。突然之间,四人一齐冲进房中。0 K# R5 f, Z# G; N7 b+ K
  只听得房中兵刃相交之声大作,那丽春院乃鸣玉坊四大院子之一,每间房都摆设得极为考究,梨木桌椅,红木床榻。% n, a( ?% P: b. c- [: c
  乒乓喀喇之声不绝,显是房中用具一件件碎裂。老鸨脸上肥肉直抖,口中念佛,心痛无已。那四名盐枭不断吆喝呼叫,房中那客人却默不作声。厅堂上众人都站得远远地,唯恐遭上池鱼之殃。但听得兵刃碰撞之声越来越快,忽然有人长声惨呼,猜想是一名盐枭头目受了伤。* @  f4 U, W, c% q
  那踢倒了孩子的大汉阴囊兀自痛得厉害,见那孩子从墙边爬起身来,恼怒之下,挥拳又向他打去。那孩子侧身闪避,那大汉反手一记耳光,打得那孩子转了两个圈子。众龟奴、盐商眼见这盐枭如此凶狠,再打下去势必要将那孩子活活打死,可是谁也不敢出言相劝。那大汉右拳举起,又往孩子头顶击落。那孩子向前一冲,无地可避,便即推开厢房房门,奔了进去。厅上众人都是“啊”的一声。那大汉一怔,却不敢冲入房中追打。
$ o  m  }) W; M8 k/ t  那孩子奔进厢房,一时瞧不清楚,突然间兵刃相交,当的一声,迸出几星火花,只见床上坐着一人,满头缠着白布绷带,形状可怖。他只吓得“啊”的一声大叫。火星闪过,房中又黑,厅上灯烛之光从房门中照映进来,渐渐看清,那头缠绷带之人手提单刀,挥舞格斗。四名盐枭头目已只剩下两名,两名瘦子都躺在地下,只有手握双短剑的老者和一名魁梧汉子仍在相斗。那孩子心想:“这人头上受了重伤,站都站不起来,打不过这些私盐贩子的。老子得赶快逃走。但不知妈妈怎样了?”% I. [* {, P5 R' L8 b0 ^% i, L
  他想起母亲被人殴辱。气往上冲,隔着厢房门大骂:“贼王八,你奶奶的熊,我操你十八代祖宗的臭盐皮……你私盐贩子家里盐多,奶奶、老娘、老婆死了,都用盐腌了起来,拿到街上当母猪肉卖,一文钱三斤,可没人买这臭咸肉……”厅上那盐枭听他骂得恶毒阴损,心下大怒,想冲进房去抓来几拳打死,却又不敢进房。2 g- q) O5 z$ o0 s5 u1 a
  房中那人突然间单刀一侧,刷的一声响,砍入那魁梧大汉的左肩,连肩骨都砍断了。那大汉惊天动地般大声呼叫,摇摇欲倒。那老者双剑齐出,刺向那人胸口。那人举刀格开,便在此时,拍的一声闷响,那大汉一鞭击中他右肩,单刀当啷落地。那老者一声吆喝,双剑疾刺。那人左掌翻出,喀喇喇几声响,那老者肋骨纷断,直飞出房,狂喷鲜血,晕倒在地。( n9 N; h2 c8 H8 C3 {
  那大汉虽左肩重伤,仍然勇悍之极,举起钢鞭,向那人头顶击落。那人却不闪避,竟似筋疲力尽,已然动弹不得。那大汉的力气也所余无几,钢鞭击落之势甚缓。$ u  d. ~& y3 j- |% n
  那孩子眼见危急,起了敌忾同仇之心,疾冲而前,抱住那大汉的双腿,猛力向后拉扯。这大汉少说也有二百来斤,那孩子瘦瘦小小,平时休想动他分毫,但此刻他重伤之下,全仗一口气支持,突然给那孩子一拉,一交摔倒,躺在血泊中动也不动了。/ H8 ^- t1 ]3 h& g
  床上那人喘了几口气,大声笑道:“有种的进来打!”那孩子连连摇手,要他不可再向外人挑战。当那老者飞出房外之时,撞得厢房门忽开忽合,此刻房门兀自来回晃动,厅上烛光射进房来。照在那人虬髯如草、满染血污的脸上,说不出的狰狞可畏。* }) x% r  D! W, c% _1 g! `
  厅上众盐枭瞧不清房中情形,骇然相顾,只听得房中那人又喝:“王八蛋,你们不敢进来,老子就出来一个个杀了。”众盐枭一声喊,抬起地下伤者,纷纷夺门而出。
9 h6 N" ]1 ?9 N* L" }: X* c; f; [  那人哈哈大笑,低声道:“孩子,你……你去将门闩上了。”, R* N: V+ M8 E  O/ [9 m6 X! o$ z# b
  那孩子心想这门是非闩不可的,忙应道:“是!”将房门闩上,慢慢走到床前,黑暗中只闻到一阵阵血腥气。那人道:“你……你……”一句话未说完,忽然身子一侧,似是晕了过去,身子摇晃,便欲掉下床来。那孩子忙抢上扶住,这人身子极重,奋力将他扶正,将他脑袋放在枕上。那人呼呼喘气,隔了一会,低声道:“那些贩盐的转眼又来,我力气未复,可得避……避他妈的一避。”伸手撑起身子,似是碰到了痛处,大哼了一声。0 `2 s* E: ?* g6 _1 d
  那孩子过去扶他,那人道:“拾起刀,递给我!”那孩子拾起地下单刀,递入他右手,那人缓缓从床上下来,身子不住摇晃。那孩子走将过去,将右肩承在他左腋之下。那人道:“我要出去了,你别扶我。否则给那些贩盐的见到,连你也杀了。”那孩子道:“他妈的,杀就杀,我可不怕,咱们好朋友讲义气,非扶你不可。”那人哈哈大笑,笑声中夹着连连咳嗽,笑道:“你跟我讲义气?”那小孩道:“干么不讲?好朋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 q2 i" Z3 e0 e7 E# d  扬州市上茶馆中颇多说书之人,讲述《三国志》、《水浒传》、《大明英烈传》等等英雄故事。这小孩日夜在妓院、赌场、茶馆、酒楼中钻进钻出,替人跑腿买物,揩点油水,讨几个赏钱,一有空闲,便蹲在茶桌旁听白书。他对茶馆中茶博士大叔前大叔后的叫得口甜,茶博士也就不赶他走。他听书听得多了,对故事中英雄好汉极是心醉,眼见此人重伤之余,仍能连伤不少盐枭头目,心下仰慕,书中英雄常说的语句便即脱口而出。6 E6 D+ ?9 I6 \: M1 I- R5 h- w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这两句话说得好。老子在江湖上听人说过了几千百遍,有福共享的家伙见得多了,有难同当的人却碰不到几个。咱们走罢!”7 l$ `+ l6 K; |' g7 [" E
  那小孩子以右肩承着那人左臂,打开房门,走到厅上。众人一见,都是骇然失色,四散避开。那小孩的母亲叫道:“小宝,小宝,你到哪里去?”那小孩道:“我送这位朋友出门去,就回来的。”那人笑道:“这位朋友!哈哈,我成了你的朋友啦!”小孩的母亲叫道:“不要去,你快躲起来。”那孩子笑了笑,迈着大步走出大厅。
, I5 e- a4 ~- v, C  两人走出丽春院,巷中静悄悄的竟然无人,想必众盐枭遇上劲敌,回头搬救兵去了。) y4 d8 s9 _. e, W; K# O" k
  那人转出巷子,来到小街之上,抬头看了看天上星辰,道:“咱们向西走!”走出数丈,迎面赶来一辆驴车。那人喝道:“雇车!”赶车的停了下来,眼见二人满身血污,脸有讶异疑忌之色。那人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约有四五两重,道:“银子先拿去!”那赶车的见银锭不小,当即停车,放下踏板。那人慢慢将身子移到车上,从怀中摸出一只十两重的元宝,交给那小孩,说道:“小朋友,我走了,这只元宝给你。”那小孩见到这只大元宝,不禁骨嘟一声,吞了口馋诞,暗暗叫道:“好家伙!”但他听过不少侠义故事,知道英雄好汉只交朋友,不爱金钱,今日好容易有机会做上英雄好汉,说什么也要做到底,可不能脓包贪钱,大声道:“咱们只讲义气,不要钱财。你送元宝给我,便是瞧我不起。你身上有伤,我送你一程。”
) M" z3 E0 Y% @5 S$ ^9 m  那人一怔,仰天狂笑,说道:“好极,好极,有点意思!”将元宝收入怀中。那小孩爬上驴车,坐在他身旁。车夫问道:“客官,去哪里?”那人道:“到城西,得胜山!”车夫一怔,道:“得胜山?这深更半夜去城西吗?”那人道:“不错!”手中单刀在车辕上轻轻一拍。车夫心中害怕,忙道:“是,是!”放下车帷,赶驴出城。那人闭目养神,呼吸急促,有时咳嗽几声。
! J7 A: s$ ~# g5 w- d$ N# k  得胜山在扬州城西北三十里的大仪乡,南宋绍兴年间,韩世忠曾在此处大破金兵,因此山名“得胜”。车夫赶驴甚急,只一个多时辰,便到了山下,说道:“客官,得胜山到啦!”那人见那山只七八丈高,不过是个小丘,呸的一声,问道:“这便是他妈的得胜山吗?”车夫道:“正是!”那小孩道:“这确是得胜山。我妈和姊妹们去英烈夫人庙烧香,我跟着来,曾在这里玩过。再过去一点子路,便是英烈夫人庙了。”那英烈夫人庙供奉的是韩世忠夫人梁红玉,扬州人又称之为“异娼庙”。梁红玉年轻时做过妓女,风尘中识得韩世忠。扬州妓女每年必到英烈夫人庙烧香许愿,祈祷这位宋朝的安国夫人有灵,照顾后代的同行姊妹。那人道:“你既知道,就不会错。下去罢。”那小孩跳下车来,扶着那人下车。眼见四周黑沉沉地,心想:“是了,此地甚是荒野,躲在这里,那些贩盐的贼坯一定找不到。”
. B( `( ]$ a' b! u+ P4 |  赶车的生怕这满身是血之人又要他载往别处,拉转驴头,扬鞭欲行。那人道:“且慢,你将这个小朋友带回城去。”车夫道:“是!”那小孩道:“我便多陪你一会。明儿一早,我好给你去买馒头吃。”那人道:“你真的要陪我?”那小孩道:“没人服侍你,可不大对头。”那人又是哈哈大笑,对车夫道:“那你回去罢!”车夫忙不迭的赶车便行。
8 F7 Y0 C8 k  T6 Q: n  那人走到一块岩石上坐下,眼见驴车走远,四下里更无声息,突然喝道:“柳树后面的两个乌龟王八蛋,给老子滚了出来。”
' ]3 k; F) x3 x: r  那小孩吓了一跳,心道:“这里有人?”果见柳树后面两人慢慢走了出来,两人白布缠头,青带系腰,自是盐枭一伙了。两人手中所握钢刀一闪一闪,走了两步,便即站住。那人喝道:“乌龟儿子王八蛋,从窖子里一直钉着老子到这里,却不上来送死,干什么了?”那小孩心道:“是了,他们要查明这人到了哪里,好搬救兵来杀他。”
$ _) S0 I& k2 F+ x$ Q6 ]2 H  那两人低声商议了几句,转身便奔。那人急跃而起,待要追赶,“嗳”的一声,复又坐倒。他重伤之余,已无力追人。那小孩心道:“驴车已去,我们两人没法走远,这两人去通风报讯,大队人马杀来,那可糟糕。”突然间放声大哭,叫道:“啊哟,你怎么死了?死不得啊,你不能死啊!”二名盐枭正自狂奔,忽听得小孩哭叫,一怔之下,立时停步转身,只听得他大声哭叫:“你怎么死了?”不由得又惊又喜。一人道:“这恶贼死了?”另一人道:“他受伤很重,挨不住了。这小鬼如此哭法,自然是死了。”远远望去,只见那人蜷成一团,卧在地下。先一人道:“就算没死,也不用怕他了。咱们割了他脑袋回去,岂不是大功一件?”另一人道:“妙极!”两人挺着单刀,慢慢走近。只听那小孩兀自在捶胸顿足,放声号啕,一面叫道:“老兄,你怎么忽然死了?那些贩私盐的追来,我怎抵挡得了?”6 g  s' ?; ~7 a
  那二人大喜,奔跃而前。一人喝道:“恶贼,死得正好!”抓住了那小孩的背心,另一人便举刀往那人颈中砍去。突然间刀光一闪,一人脑袋飞去,抓住小孩之人自胸至腹,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那人哈哈大笑,撑起身来。那小孩哭道:“啊哟,这位贩私盐的朋友怎么没了脑袋?# |0 ]- L* G8 S+ {8 P( Q
  你两位老人家去见了阎王,又有谁回去通风报信哪?这可不是糟了吗?”说到最后,忍不住大笑。
6 `5 p( [1 ~; u$ Z, k. C  那人笑道:“你这小鬼当真聪明得紧,哭得也真像。若不是这么一哭,这两个王八蛋还真不会过来。”那小孩笑道:“要装假哭,还不容易?我妈要打我,鞭子还没上身,我已哭得死去活来,她下鞭时自然不会重了。”那人道:“你娘干么打你?”那小孩道:“那不一定,有时是我偷了她的钱,有时为了我作弄院中的闵婆、尤叔。”4 j8 E& h# \; H, M& R) ^" j
  那人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两个探子倘若不杀,可当真有些儿不妙。喂,刚才你假哭时,怎地你不叫我老爷、大叔,却叫我老兄?”那小孩道:“你是我朋友,自然叫你老兄。你是他妈的什么老爷了?你如要我叫你老爷,鬼才理你?”/ x2 D! o: u$ i) L1 O! _* M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很好!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那小孩道:“你问我尊姓大名吗?我叫小宝。”那人笑道:“你大名叫小宝,那么尊姓呢?”那小孩眉头一皱,说道:“我……我尊姓韦。”) G' D- N' h2 _6 W6 n! r
  这小孩生于妓院之中,母亲叫做韦春花,父亲是谁,连他母亲也不知道,人人一向都叫他小宝,也从来无人问他姓氏。此刻那人忽然问起,他就将母亲的姓搬了出来。这韦小宝生于妓院,长于妓院,从没读过书。他自称“尊姓大名”,倒不是说笑,只是听说书的常常提到“尊姓大名”四字,不知乃是向别人说话时的尊敬称呼,用在自己身上,可不合适。3 s8 T4 ]* o0 ^2 ?
  他跟着问道:“那你尊姓大名叫作什么?”那人微微一笑,说道:“你既当我是朋友,我便不能瞒你。我姓茅,茅草之茅,不是毛虫之虫,排行第十八。茅十八便是我了。”韦小宝“啊”的一声,跳了起来,说道:“我听人说过的,官府……官府不是正在捉拿你吗?说你是什么江洋大盗。”茅十八嘿的一声,道:“不错,你怕不怕我?”韦小宝笑道:“怕什么?我又没金银财宝,你要抢钱,也不会抢我的。江洋大盗又打什么紧?《水浒传》上林冲、武松那些英雄好汉,也都是大强盗。”茅十八甚是高兴,说道:“你拿我和林冲、武松那些大英雄相比,那可好得很。官府要捉拿我,你是听谁说的?”% Z) ~8 O* H# d( ]; k, W7 r
  韦小宝道:“扬州城里贴满了榜文,说是捉拿江洋大盗茅十八,又是什么格杀不论,只要有人杀了你,赏银二千两,倘若有人通风报信,因而捉到你,那就少赏些,赏银一千两。昨天我还在茶馆听大家谈论,说道你这样大的本事,要捉住你,杀了你,那是不用想了,最好是知道你的下落,向官府通风报信,领得一千两银子的赏格,倒是一注横财。”茅十八侧着头看着他,嘿的一声。
% A. z. Y8 h. _* D2 t9 c  韦小宝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我如得了这一千两赏银,我和妈娘儿俩可有得花了,鸡鸭鱼肉,赌钱玩乐,几年也花不光。”见茅十八仍是侧头瞧着自己,脸上神气颇有些古怪,韦小宝怒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猜我会去通风报信,领这赏银?”茅十八道:“是啊,白花花的银子,谁又不爱?”韦小宝怒骂:“操你奶奶!出卖朋友,还讲什么江湖义气?”茅十八道:“那也只好由你。”6 `3 I2 G3 O5 V7 T. X
  韦小宝道:“你既信不过我,为什么说了真名字出来?你头上脸上缠了这许多布条,和榜文上的图形完全不同了。你不说你是茅十八,谁又认得你?”茅十八道:“你说咱们有福共享,有难共当。我倘若连自己姓名身分也瞒了你,那还算什么他妈巴羔子的好朋友?”( }# e1 X# x! d9 A/ I# y( B' v9 w0 |2 F
  韦小宝大喜,说道:“对极!就算有一万两、十万两银子的赏金,老子也决不会去通风报信。”心中却想:“倘若真有一万两、十万两银子的赏格,出卖朋友的事要不要做?”颇有点打不定主意。
) R" B1 A' o, ]6 a8 G. q  茅十八道:“好,咱们便睡一会,明日午时,有两个朋友要来找我。我们约好在扬州城西得胜山相会,死约会,不见不散。”, i; X1 |3 {6 `! ~
  韦小宝乱了一日,早已神困眼倦,听他这么一说,靠在树干上便即睡着了。- H+ h, A- G6 B( E
  次日醒来,只见茅十八双手按胸,笑道:“你也醒了,你把这两个死人拖到树后面去,将三把刀子磨一磨。”
- v) r0 z- k: g, J( T9 D  韦小宝依言拖开死人,其时朝阳初升,这才看清楚茅十八约莫四十来岁年纪,手臂上肌肉盘虬,目闪精光,神情威猛,当下将三柄钢刀拿到溪水之旁,蘸了水,在一块石头上磨了起来。心想:“对付盐贩子,有一把刀也够了。倘若这茅老兄给人杀了,余下两柄刀又磨来干什么?难道让人用来杀我韦小宝吗?”他向来懒惰,装模作样的磨了一会刀,道:“我去买些油条馒头来吃。”
4 B% {2 R0 l% K  m+ W6 M  茅十八道:“哪里有油条馒头卖?”韦小宝道:“过去那边没多远,有个小市镇。茅大哥,你身边银子,借几两来使使?”茅十八一笑,又取出那只元宝,说过:“哥儿俩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拿去使便了,说什么借不借的?”韦小宝大喜,心想:“这好汉真拿我当朋友看待,便有一万两银子的赏格,我也不能去报官。十万两呢?这倒有点儿伤脑筋。呸,凭他这副德性,值得这么多银子?我也不用伤脑筋啦。”接过银子,问道:“要不要给你买什么伤药?”茅十八道:“不用了,我自己有伤药。”韦小宝道:“好,我去了。茅大哥,你放心,倘若公差捉住了我,就算杀了我脑袋,我也决不说你就是茅十八。”茅十八见他说得真诚,点了点头。
/ k! C+ [( q  W/ S  韦小宝自言自语:“你还有两个朋友来,最好再买一壶酒,来几斤熟牛肉。”茅十八喜道:“有酒肉最好,快去快回,吃饱了好厮杀。”韦小宝惊道:“盐贩子知道你在这里?就要追来?”茅十八道:“不是!我约了别的人到得胜山来打架,否则巴巴的赶来干什么?”韦小宝吁了口气,道:“你身上有伤,怎么能再打架?这场架吗,等伤好了再打不迟,只不过……只不过就怕人家不肯。”
' E* }. l6 K7 u. Y  w- `. g! \6 G3 M  茅十八道:“呸,人家是有名的英雄好汉,怎能不肯?是我不肯。今天是三月廿九,是不是?半年之前,这场架便约好了的。后来我给官府捉了关在牢里,牵记着这场约会,非来不可,只好越狱赶来,越狱时杀了几个鹰爪孙,扬州城里才这么闹得乱糟糟的,悬下他妈的赏格捉拿老子。他奶奶的,偏生前天又遇上好几个功夫很硬的鹰爪子,杀了他们三个,自己竟还受了点伤,也真算倒足了大霉。”韦小宝道:“好,我赶去买些吃的,等你吃饱了好打架。”当即拔足快奔,转过山坡,奔了六七里路,便是一个小市镇,心下盘算:“茅大哥伤得路也走不动,怎能跟人家打架?他说对方是有名的英雄好汉,武功定然了得,我怎地帮他个忙才好。”手里捧着银子,心痒难搔,一生之中,手里从来没拿过这许多银子,须得怎生大花一场,这才痛快,走到熟肉铺中,买了两斤熟牛肉,一只酱鸭,再去买了两瓶黄酒,剩下的银子仍是不少,又买了十来个馒头,八根油条,只多用了廿几文,忽想:“我去买些绳索,在地下结成了绊马索。打架之时,对方不小心在绳索上一绊,摔倒在地,茅大哥就可一刀将他杀死。”- y/ R1 D& m4 s3 v
  他想起说书先生说故事,大将上阵交锋,马足被绊,摔将下来,敌将手起刀落,将之砍为两段,当下兴匆匆的去买绳索。来到一家杂货铺前,只见铺中一排放着四只大缸,一缸白米,一缸黄豆,一缸盐,另一缸是碎石灰。立时想起:“去年仙女桥边私盐帮跟人打架,给人家用石灰撒在眼里,登时反胜为败。我怎么不想到这个主意?”绳索也不买了,买了一袋石灰,负在背上,回到茅十八身边。茅十八躺在树边睡觉,听到他脚步声,便即醒了,打开酒瓶,喝了两口,大声赞好,说道:“你喝不喝?”韦小宝从来不喝酒,这时要充英雄好汉,接过酒瓶便喝了一大口,只觉一股热气涌入肚中,登时大咳起来。茅十八哈哈大笑,说道:“小英雄喝酒的功夫可还没学会。”忽听得远处有人朗声道:“十八兄,别来好啊?”
) w3 q* E7 u* j$ d  R0 ]# F2 M  茅十八道:“吴兄、王兄,你两位也很清健啊!”韦小宝心中突突乱跳,抬头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大路上两个人快步走来,顷刻间便到了面前。
' c. `- R. k& m) t% x" \  一人是老头子,一部白胡须直垂至胸,但面皮红润泛光,没半点皱纹。另一个是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矮矮胖胖,是个秃子,后脑拖着条小辫子,前脑光滑如剥壳鸡蛋。茅十八拱手道:“兄弟腿上不方便,不能起立行礼了。”那秃头眉头微微一皱。那老者笑道:“何必客气?”韦小宝心想:“茅大哥为人太过老实,自己腿上有伤,怎能说给人家听?”茅十八道:“这里有酒有肉,两位吃一点吗?”那老人道:“叨扰了!”坐在茅十八身侧,接过酒瓶。韦小宝大喜:“原来这两人是茅大哥的朋友,不是跟他来打架的,那可妙得紧。待会敌人到来,这两人也可帮忙打架。”那老者将酒瓶凑到口边,待要喝酒,那秃头说道:“吴大哥,这酒不喝也罢!”那老者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说道:“十八兄是铁铮铮的好汉子,酒中难道还会有毒?”骨嘟、骨嘟喝了两口,将酒瓶递给秃头,道:“你不喝酒,那可瞧不起好朋友了。”那秃头神色有些犹豫,但对老者之言似是不便违拗,接过酒瓶,刚放到口边,茅十八夹手夺过,说道:“酒不够啦!王兄又不爱喝酒,省几口给我。”仰头喝了两大口。那秃头脸上一红,坐下来抓起牛肉便吃。
# r+ V2 F* x3 k7 N  茅十八道:“我给两位引见一位好朋友。”指着老者道:“这位吴老爷子,大号叫作大鹏,江湖上人称‘摩云手’,拳脚功夫,武林中大大有名。”那老者笑道:“茅兄给我脸上贴金了。”说着左右顾视,不见另有旁人,不禁颇为诧异。茅十八指着那秃子道:“这位王师傅单名一个‘潭’字,外号‘双笔开山’,一对判官笔使将出来,当真出神入化。”那秃头道:“茅兄取笑了,在下是你的手下败将,惭愧得紧。”  i% ^  K4 b! S' E# J/ ~. Z5 r
  茅十八道:“不敢当。”指着韦小宝道:“这位小朋友是我新交的好兄弟……”他说到这里,吴王二人愕然相顾,跟着一齐凝视韦小宝,实看不出这个又干又瘦的十二三岁小孩子是什么来头,只听茅十八续道:“这位小朋友姓韦,名小宝,江湖上人称……人称,呢,他的外号,叫作……叫作……”顿了一顿,才道:“叫作‘小白龙’,水上功夫,最是了得,在水中游上三日三夜,生食鱼虾,面不改色。”他要给这个新交的小朋友挣脸,不能让他在外人之前显得泄气,有心要吹嘘几句,可是韦小宝全无武功,吴王二人都是行家,一伸手便知端的,难以瞒骗,一凝思间,便说他水上功夫十分厉害,吴王二人是北地豪杰,不会水性,那便无法得知真假。他接着说道:“你们三位都是好朋友,多亲近亲近。”吴王二人抱拳道:“久仰,久仰!”韦小宝依样学样,也抱拳道:“久仰,久仰!”又惊又喜:“茅大哥给我吹牛,其实我是什么江湖好汉了?这西洋镜却拆穿不得。”
4 @$ S$ u5 w3 X' u2 [( N0 ^" w  四人过不多时,便将酒肉馒头吃得干干净净。这秃头王潭食量甚豪,初食时有些顾忌,到后来放量大嚼,他独个儿所吃的牛肉、馒头和油条,比三人加起来还多。
, g' W' `9 ?! ^  x$ E, x; @6 L  茅十八伸衣袖抹了抹嘴,说道:“吴老爷子,这位小朋友水性固是极好,陆上功夫却还没学,在下只好一对二。这可不是瞧不起两位。”吴大鹏道:“咱们这个约会,我看还是再推迟半年罢。”茅十八道:“那为什么?”吴大鹏道:“茅兄身上有伤,显不出真功夫。老朽打赢了固然没什么光采,打输了更是没脸见人。”
& S! r% Z' _' k; b$ J  茅十八哈哈一笑,说道:“有伤没伤,没多大分别,再等半年,岂不牵肚挂肠?”左手扶着树干,慢慢站起身来,右手已握单刀,说道:“吴老爷子向来赤手空拳,王兄便亮兵刃罢!”
- G8 y+ {5 i9 e  王潭道:“好!”伸手入怀,呛啷一声轻响,摸出一对判官笔来。7 v1 K5 I6 E3 x, n
  吴大鹏道:“既然如此,王贤弟,你替愚兄掠阵。愚兄要是不成,你再上不迟。”王潭应道:“是!”退开三步。吴大鹏左掌上翻,右手兜了个圈子,轻飘飘挥掌向茅十八拍来。, D. Z, t- f! I: K" w
  茅十八单刀斜劈,径砍他左臂。吴大鹏一低头,自他刀锋下抢进,左手向他右臂肘下拍去。茅十八一侧身转在村旁,拍的一声响,吴大鹏那掌击在树干之上。这棵大树高五六丈,树身粗壮,给吴大鹏这么一拍,树上黄叶便似雨点般撒下来。& u* H- M  b/ Q5 u6 j9 y, e
  茅十八叫道:“好掌力!”单刀拦腰挥去。吴大鹏突然纵起身子,从半空中扑将下来,白须飘扬,甚是好看。茅十八一招“西风倒卷”,单刀自下拖上。吴大鹏在半空中一个倒翻筋斗,跃了出去。茅十八这一刀和他小腹相距不到半尺。刀势固然劲急,吴大鹏的闪避却也迅速灵动之极。韦小宝一生之中,打架是见得多了,但都是市井流氓抱腿拉辫、箍颈撞头的烂打,除了昨日丽春院中茅十八恶斗盐枭之外,从未见过高手如此凶险的比武。但见吴大鹏忽进忽退,双掌翻飞,茅十八将单刀舞得幻成一片银光,挡在身前。* O% A- l: g! l4 U: u0 F
  吴大鹏几次抢上,都被刀光逼了出来。
7 R( I3 I9 z& B0 U1 \  正斗到酣处,忽听得蹄声响动,十余人骑马奔来,都是满清官兵的打扮。十余骑奔到近处,散将开来,将四人围在垓心,为首的军官喝道:“且住!咱们奉命捉拿江洋大盗茅十八,跟旁人并不相干,都退开了!”吴大鹏一听,住手跃开。茅十八道:“吴老爷子,鹰爪子又找上来啦!他们冲着我来,你不用理会,再上啊!”吴大鹏向众官兵道:“这位兄台是安分良民,怎地是江洋大盗?你们认错了人罢?”为首的军官冷笑道:“他是安分良民,天下的安分良民未免太多了。茅朋友,你在扬州城里做下了天大的案子,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乖乖的跟我们去罢!”
8 \2 b$ {" W" a  茅十八道:“你们等一等,且瞧我跟这两位朋友分了胜败再说。”转头向吴大鹏和王潭道:“吴老爷子,王兄,咱们今日非分胜负不可,再等上半年,也不知我姓茅的还有没有性命。爽爽快快,两位一起上罢!”# J- W8 \1 h" N* N; a
  那军官喝道:“你们两个若不是跟茅十八一伙,快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别惹事上身。”
6 r' Q& x: R- `8 U7 G  茅十八骂道:“你奶奶的,大呼小叫干什么?”7 i7 Y0 Y# M' d7 o) H, s
  那军官道:“茅十八,你越狱杀人,那是扬州地方官的事,本来用不着我们理会。不过听说你在妓院里大叫大嚷,说道天地会作乱造反的叛贼都是英雄好汉,这话可是有的?”4 l4 S) u& Y" T0 x# b- X. f
  茅十八大声道:“天地会的朋友们当然是英雄好汉,难道倒是你这种给鞑子舐卵蛋的汉奸,反而是英雄好汉?”那军官眼露凶光,说道:“鳌少保派我们从北京到南方来,为的是捉拿天地会反贼。茅十八,你跟我们走。”说着转头向吴大鹏与王潭道:“两位正在跟这逆贼相斗,想来不是一路的了,两位这就请便罢。”
9 T2 R" j; T4 o- H! |8 e& O  吴大鹏道:“请教阁下尊姓大名?”那军官在腰间一条黑黝黝的软鞭上一拍,说道:“在下‘黑龙鞭’史松,奉了鳌少保将令,擒拿天地会反贼。”
7 V5 V. z, c% K( u' f! M  吴大鹏点了点头,向茅十八道:“茅兄,天父地母!”茅十八睁大了双眼,问道:“你说什么?”7 b! f% @9 u! U& U: K
  吴大鹏微微一笑,道:“没什么,茅兄,你好像并不是天地会中的兄弟,却干么要大说天地会的好话?”茅十八道: “天地会保百姓,杀鞑子,做的是英雄好汉的勾当,自然是英雄好汉了。江湖上有言道:‘为人不识陈近南,就称英雄也枉然。’陈近南陈总舵主,便是天地会的头脑。天地会的朋友们,都是陈总舵主的手下,岂有不是英雄好汉之理?”吴大鹏道:“茅兄可识得陈总舵主么?”茅十八怒道:“什么?你讥笑我不是英雄吗?”他为此发怒,自然是不识陈近南了。吴大鹏微笑道:“不敢。”茅十八又道:“难道你又识得陈总舵主了?”吴大鹏摇了摇头。
8 R# U' P- z: q, S5 G  史松向吴王二人问道:“你们两个识得天地会的人吗?要是有什么讯息,说了出来,我们拿到了天地会的头目,好比那个陈近南什么的,鳌少保必定重重有赏。”吴大鹏和王潭尚未回答,茅十八仰天大笑,说道:“发你妈的清秋大梦,凭你这块料,也想去拿天地会的陈总舵主?你开口闭口的鳌少保,这鳌拜自称是满洲第一勇士,武功到底怎样?”史松道:“鳌少保天生神勇,武功盖世,曾在北京街上一拳打死一头疯牛,你这反贼也知道吗?”茅十八骂道:“他奶奶的,我就不信鳌拜有这等厉害,我正要上北京去斗他一斗。”史松冷笑道:“凭你也配和鳌少保动手?他老人家伸一根手指头,就将你捺死了。姓茅的,闲话别多说了,跟我们走罢!”
+ K+ ~0 c; P5 g# S5 _; J$ i0 e  茅十八道:“哪有这般容易?你们这里一共一十三人,老子以一敌十三,明知打不过,也得打一打。”吴大鹏微笑道:“茅兄怎能如此见外?咱们是以三敌十三,一个打四个,未必便输。”1 b" f* ~1 I% O, g1 O
  史松和茅十八都是一惊。史松道:“两位别转错了念头,造反助逆,可不是好玩的。”
6 Y) |4 A+ @5 k& Z9 f  [  吴大鹏笑道:“助逆那也罢了。造反却是不敢。”史松道:“助逆即是造反!你们两个想清楚些,是不是帮定了这反贼?”吴大鹏道:“半年之前,茅兄和这位王兄弟约定了,今日在这里以武会友,并将在下牵扯在内。想不到官府不识趣,将茅兄关在狱里。他是言而有信的好汉子,今日若不践约,此后在江湖上如何做人?他越狱杀人,都是给官府逼出来的。这叫做官逼民反,不得不反。史大人,你如卖老汉的面子,那就收队回去,待老汉和茅兄较量一下手底下功夫,明日你捉不捉他,老汉和王兄弟就管不了啦!”史松道:“不成!”军官队中忽有一人喝道:“老家伙,哪有这么多说的?”说着拔刀出鞘,双腿一央,纵马冲将过来,高举单刀,便向吴大鹏头顶砍落。吴大鹏斜身一闪,避过了他这一刀,右臂探出,身子纵起,抓住了他背心,顺手一甩,将他摔了出去。众军官大叫:“反了,反了!”纷纷跃下马来,向吴大鹏等三人围了上去。: V/ E0 X" U( N
  茅十八大腿受伤,倚树而立,手起刀落,便劈死了一名军官,钢刀横削,又一名军官被他拦腰斩死。余人见他悍勇,一时不敢逼近。史松双手叉腰,骑在马上掠阵。- _2 A/ v% |( ^3 _
  韦小宝本给军官围在垓心,当史松和茅十八、吴大鹏二人说话之际,他一步一步的退出圈子。众军官也不知这干瘦小孩在这里干什么?谁也不加理会。待得众人动上手,他已躲在数丈外的一株树后,心想:“我快快逃走呢,还是在这里瞧着?茅大哥他们只三个人,定会给这些官兵杀了。这些军爷会不会又来杀我?”转念又想:“茅大哥当我是好朋友,说过有难同当,有福共享。我若悄悄逃走,可太也不讲义气。”1 r6 H4 U7 C0 g0 [0 H
  吴大鹏挥掌劈倒了一名军官。王潭使开双笔,和三名军官相斗。这时茅十八又将一名军官右腿砍断。这军官倒在血泊之中,大声呼叫喝骂,声音凄厉。史松一声长啸,黑龙鞭出手,跟着纵身下马。他双足尚未落地,鞭梢已向茅十八卷去。茅十八使开“五虎断门刀”刀法,见招拆招,史松的软鞭一连七八招厉害招数,都给他单刀挂了回来。但听得吴大鹏长声吆喝,一人飞了出去,拍哒一响,掉在地下,军官中又少了一人。
; W4 l: P3 l: B( \  这边王潭以一敌三,却渐渐落了下风,左腿上被锯齿刀拉了一条口子,鲜血急喷。他一跛一拐,浴血苦斗。和吴大鹏急斗的三人武功均颇不弱,双刀一剑,在他身边转来转去,吴大鹏的摩云掌力一时击不到他们身上。史松的软鞭越使越快,始终奈何不了茅十八,突然间一招“白蛇吐信”,鞭梢向茅十八右肩点去。茅十八举刀竖挡,不料史松这一招乃是虚招,手腕抖动,先变“声东击西”,再变“玉带围腰”,黑龙鞭倏地挥向左方,随即圈转,自左至右,远远向茅十八腰间围来。, r' X/ e$ o! ~7 W
  茅十八双腿难以行走,全仗身后大树支撑。史松这一招“玉带围腰”卷将过来,本来只须向前窜出,或是往后纵跃,即能避过,但此刻却非硬接硬架不可,当下单刀对准黑龙鞭的鞭梢拍落。史松斗然放手,松脱鞭柄,那软鞭一沉,忽儿兜转,迅疾无伦的卷将过来,将茅十八绕在树上,一共绕了三匝,噗的一声,鞭梢击中他右胸。史松要将茅十八生擒,以便逼问天地会的讯息,眼见吴大鹏和王潭尚未降服,急欲取下黑龙鞭使用,当即俯身拾起地下丢弃的一柄单刀,要砍下茅十八的一条右臂。2 n/ c9 M& _0 B, G6 x- y
  他拾刀在手,刚抬起身,蓦地里白影晃动,无数粉末冲进眼里、鼻里、口里,一时气为之窒,跟着双眼剧痛,犹似万枚钢针同时扎刺一般,待欲张口大叫,满嘴粉末,连喉头嗌住了,再也叫不出声来。这一下变故突兀之极,饶是他老于江湖,却也心慌意乱,手一松,单刀跌落,双手去揉擦眼睛,擦得一擦,这才恍然:“啊哟,敌人将石灰撒入了我眼睛。”
) W' F7 a& ?! R" T- O4 @  生石灰遇水即沸,立即将他双眼烧烂,便在此时,肚腹上一阵冰凉,一柄单刀插入了肚中。茅十八为软鞭绕身,眼见无幸,陡然间白粉飞扬,史松单刀脱手,双手去揉擦眼睛,正诧异间,只见韦小宝拾起单刀,一刀插入了史松肚中,随即转身又躲在树后。史松摇摇晃晃,转了几转,翻身摔倒。几名军官大惊,齐叫:“史大哥,史大哥!”吴大鹏左掌一招“铁树开花”,掌力吐处,一名军官身子飞出数丈,口中鲜血狂喷,余下五人眼见不敌,再也无心恋战,转身便奔,连坐骑也不要了。吴大鹏回头说道:“茅兄当真了得,这黑龙鞭史松武功高强,今日命丧你手!”他眼见史松肚腹中刀而死,想来自然是茅十八所杀。
' V; e- K: X! ]  茅十八摇头道:“惭愧!是韦小兄弟杀的。”吴王二人大为诧异,齐声道:“是这小孩所杀?”他二人适才忙于对付敌人,没见到韦小宝撒石灰。地下满是死尸鲜血,伤者身上滚得满身是泥,虽有石灰粉末撒在地下,他二人也没留意。
$ @2 B" _: K! S3 v* r2 S( W( h4 B  茅十八左手抓住黑龙鞭鞭梢,抖开软鞭,呼的一声,抽在史松头上。史松肚腹中刀,一时未死,给这一鞭击正在天灵盖上,立时毙命。茅十八叫道:“韦兄弟,你好功夫啊!”
. b8 e/ e5 Y. e8 m  韦小宝从树后转出,想到自己居然杀了一个官老爷,心中有一分得意,倒有九分害怕。吴王二人将信将疑,上上下下的向韦小宝打量,但见他脸色苍白,全身发抖,双目含泪,摇摇晃晃的立足不定,只像随时随刻要放声大哭,又或是大叫:“我的妈啊!”说什么也不像是杀了黑龙鞭史松之人。吴大鹏道:“小兄弟,你使什么招式杀了此人?”韦小宝颤声道:“我……我……是我杀了这……官……官老爷吗?不,不是我杀的,不……不是我……”他知道杀官之罪极大,心慌意乱之下,惟有拚命抵赖。/ i; p8 K/ y: n. A* S* {
  茅十八皱起眉头,摇了摇头,说道:“吴老爷子,王兄,承你二位拔刀相助,救了兄弟性命。咱们还打不打?”吴大鹏道:“救命之话,休得提起。王兄弟。我看这场架是不必打了?”
6 O5 @3 _$ p+ _3 M- S  王潭道:“不打了!我和茅兄原没什么深仇大怨,大家交上了朋友,岂不是好?茅兄武功高强,有胆量,有见识,兄弟是十分佩服的。”吴大鹏道:“茅兄,咱们就此别过,山长水远,后会有期。茅兄十分钦佩天地会的陈总舵主,这一句话,兄弟当设法带给陈总舵主他老人家知晓。”茅十八大喜,抢上一步,说道:“你……你……识得陈总舵主?”
' R" X4 B3 P+ l2 a! M. p  吴大鹏笑道:“我和这位王兄弟,都是天地会宏化堂属下的小脚色。承茅大哥对敝会如此瞧得起,别说大伙儿本来没什么过节,就算真有梁子,那也是一笔勾销了。”茅十八又惊又喜,说道:“原来……原来你果然识得陈近南。”吴大鹏道: “敝会弟兄众多,陈总舵主行踪无定,在下在会中职司低下。. C' D% M! t1 B" A# \
  的确没见过陈总舵主的面,刚才并不是有意相欺。”茅十八道:“原来如此。”8 _5 M' R$ _9 V* O+ Y6 @
  吴大鹏一拱手,转身便行,双掌连扬,拍拍之声不绝,在每个躺在地下的军官身上补了一掌,不论那军官本来是死是活,再中了他的摩云掌力。死者筋折骨裂,活着的也即气绝。
5 f! K8 p7 \$ h# }) O3 v: y0 F  茅十八低声喝彩:“好掌力!”眼见二人去得远了,喃喃的道:“原来他二人倒是天地会的。”隔了一会,向韦小宝道:“去牵匹马过来!”; P& o3 A% `% d+ p$ t& j
  韦小宝从未牵过马。见马匹身躯高大,心中害怕,从马匹身后慢慢挨近。茅十八喝道:“向着马头走过去。你从马屁股过去,马儿非飞腿踢你不可。”韦小宝绕到马前,伸手去拉缰绳,那马倒甚驯良,跟着他便走。茅十八撕下衣襟,裹了右臂的伤口,左手在马鞍上一按,跃上马背,说道:“你回家去罢!”韦小宝问道:“你到哪里去?”茅十八道:“你问来干么?”韦小宝道:“咱们既是朋友,我自然要问问。”茅十八脸一沉,骂道:“你奶奶的,谁是你朋友?”- x! G; o4 g/ y* j
  韦小宝退了一步,小脸儿胀得通红,泪水在眼中滚来滚去,不明白他为什么好端端突然大发脾气。茅十八道:“你为什么用石灰撒在那史松的眼里?”声音严厉,神态更是十分凶恶。& B, G/ C1 D% K" H- z
  韦小宝甚是害怕,退了一步,颤声道:“我……我见他要杀你。”茅十八问道:“石灰哪里来的?”韦小宝道:“我……我买的。”茅十八道:“买石灰来干什么?”韦小宝道:“你说要跟人打架,我见你身上有伤,所以……所以买了石灰粉帮你。”茅十八大怒,骂道:“小杂种,你奶奶的,这法子哪里学来的?”' W1 D5 w: A* S; T# S" _0 ^2 o
  韦小宝的母亲是娼妓,不知生父是谁,最恨的就是人家骂他小杂种,不由得怒火上冲,也骂道:“你奶奶的老杂种,我操你茅家十七八代老祖宗,乌龟王八蛋,你管我从哪里学来的?你这臭王八,死不透的老甲鱼……”一面骂,一面躲到了树后。& @; e# j; ^0 B' L
  茅十八双腿一挟,纵马过来,长臂伸处,便将他后颈抓住,提了起来,喝道:“小鬼,你还骂不骂?”韦小宝双足乱踢,叫道:“你这贼王八,臭乌龟,路倒尸,给人斩上一千刀的猪猡……”他生于妓院之中,南腔北调的骂人言语,学了不计其数,这时怒火上冲,满口的污言秽语。茅十八更是恼怒,拍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记耳光。韦小宝放声大哭,骂得更是响了,突然之间。张口在茅十八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茅十八手背一痛。脱手将他摔在地下。韦小宝发足便奔,口中兀自骂声不绝。茅十八纵马自后缓缓跟来。
1 Y7 r* W4 R2 N4 s8 u3 Q9 S* S  韦小宝虽然跑得不慢,但他人小步短,哪里撇得下马匹的跟踪?奔得十几丈,便已气喘力竭,回头一看,茅十八的坐骑和他相距不过丈许,心中一慌,失足跌倒,索性便在地上打滚,大哭大叫。他平日在妓院之中,街巷之间,时时和人争闹,打不过时便耍这无赖手段,对手都是大人,总不成继续追打,将他打死?生怕被人说以大欺小,只好摇头退开。4 h1 `/ H' d3 b' z8 j2 L1 }  Q
  茅十八道:“你起来,我有话跟你说。”韦小宝哭叫:“我偏不起来,死在这里也不起来!”茅十八道:“好!我放马过来,踹死了你!”1 I' _9 E! h4 Z7 }0 n$ d2 i
  韦小宝最不受人恐吓,人家说:“我一拳打死你,我一脚踢死你”这等言语,他几乎每天都会听到一两次,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当即大声哭叫:“打死人啦,大人欺侮小孩哪!乌龟王八蛋骑了马要踏死我啦!”茅十八一提马缰,坐骑前足腾空,人立起来。韦小宝一个打滚,滚了开去。茅十八笑骂:“小鬼,你毕竟害怕。”韦小宝叫道:“我怕了你这狗入的,不是英雄好汉!”. {; G- A# O) _7 Q
  茅十八见他如此惫赖,倒也无法可施,笑道:“凭你也算英雄好汉?好啦,你起来,我不打你了。我走啦!”韦小宝站起身来,满脸都是眼泪鼻涕,道:“你打我不要紧。可不能骂我小杂种。”茅十八笑道:“你骂我的话,还多了十倍,更难听十倍,大家扯直。就此算了。”韦小宝伸衣袖抹了抹,当即破涕为笑,说道:“你打我耳光,我咬了你一口,大家扯直,就此算了。你去哪里?”
7 {( O3 _% l. P4 a! `  茅十八道:“我上北京。”韦小宝奇道:“上北京?人家要捉你,怎么反而自己送上门去?”茅十八道:“我老是听人说,那鳌拜是满洲第一勇士,他妈的,还有人说他是天下第一勇士。我可不服气,要上北京去跟他比划比划。”& @$ H3 B1 ]0 d4 i  M% D
  韦小宝听他说要去跟满洲第一勇士比武,这热闹不可不看,平时在茶馆中,听茶客说起天子脚下北京的种种情状。心下早就羡慕,又想到自己杀了史松,官老爷查究起来可不是玩的,虽然大可赖在茅十八身上,但万一拆穿西洋镜,那可乖乖不得了,还是溜之大吉为妙,说道:“茅大哥,我求你一件事,成不成?这件事不大易办,只怕你不敢答应。”茅十八最恨人说他胆小,登时气往上冲,骂道:“你奶奶的,小……”他本想骂“小杂种”,总算及时收口,道:“什么敢不敢的?你说出来,我一定答应。”又想自己性命是他所救,天大的难事,也得帮他。# x' n4 `5 N5 w3 c6 V
  韦小宝道:“大丈夫一言既出,什么马难追,你说过的话,可不许反悔。”茅十八道:“自然不反悔。”韦小宝道:“好!你带我上北京去。”茅十八奇道:“你也要上北京?去干什么?”韦小宝道:“我要看你跟那个鳌拜比武。”
0 a( @+ i7 {) c  茅十八连连摇头,道:“从扬州到北京,路隔千里,官府又在悬赏捉我,一路上甚是凶险,我怎能带你?”韦小宝道:“我早知道啦,你答应了的事定要反悔。你带着我,官府容易捉到你,你自然不敢了。”茅十八大怒,喝道:“我有什么不敢?”韦小宝道:“那你就带我去。”茅十八道:“带着你累赘得很。你又没跟你妈说过,她岂不挂念?”韦小宝道:“我常常几天不回家,妈从来也不挂念。”茅十八一提马缰,纵马便行,说道:“你这小鬼头花样真多。”
' T6 G' T3 m8 p2 Z5 C" {  韦小宝大声叫道:“你不敢带我去,因为你打不过鳌拜,怕我见到了丢脸!”茅十八怒火冲天,兜转马头,喝道:“谁说我打不过鳌拜?”韦小宝道:“你不敢带我去,自然因为怕我见到你打输了的丑样。你给人家打得爬在地下,大叫:“鳌拜老爷饶命,求求鳌拜大人饶了小人茅十八的狗命’,给我听到,羞也羞死了!”
8 o' [/ M1 N0 |  茅十八气得哇哇大叫,纵马冲将过来,一伸手,将韦小宝提将起来,横放鞍头。怒道:“我就带你去,且看是谁大叫饶命。”韦小宝大喜,道:“我若不是亲眼目睹,猜想起来,大叫饶命的定然是你,不是鳌拜。”  n5 n; L: ]! S- V/ z0 j
  茅十八提起左掌,在他屁股上重重打了一记,喝道:“我先要你大叫饶命!”韦小宝痛得“啊”的一声大叫,笑道:“狗爪子打人,倒是不轻!”
$ L8 C1 J% [" }. J: p' Q  茅十八哈哈大笑,说道:“小鬼头,当真拿你没法子。”韦小宝半点也不肯吃亏,道:“老鬼头,我也当真拿你没法子。”茅十八笑道:“我带便带你上北京,可是一路上你须得听我言语,不可胡闹。”韦小宝道:“谁胡闹了?你入监牢,出监牢,杀盐贩子,杀军官,还不算是胡闹?”茅十八笑道:“我说不过你,认输便是。”将韦小宝放在身前鞍上,纵马过去,又牵了一匹马,辨明方向,朝北而行。+ v( ?6 m; c" T5 t
  韦小宝从未骑过马,初时有些害怕,但靠在茅十八身上,准定不会摔下来,骑了五六里路后,胆子大了,说道:“我骑那匹马,行不行?”茅十八道:“你会骑便骑,不会骑趁早别试,小心摔断了你腿。”2 `0 ~+ i; \; |# M8 C9 \+ s/ L0 a
  韦小宝要强好胜,吹牛道:“我骑过好几十次马,怎么不会骑?”从马背上跳了下来,走到另一匹马左侧,一抬右足,踏入了马镫,脚上使劲,翻身上了马背。不料上马须得先以左足踏镫,他以右足上镫,这一上马背,竟是脸孔朝着马屁股。* x) i0 H6 A  T
  茅十八哈哈大笑,脱手放开了韦小宝坐骑的缰绳,挥鞭往那马后腿上打去,那马放蹄便奔。韦小宝吓得魂不附体,险些掉下马来,双手牢牢抓住马尾,两只脚挟住了马鞍,身子伏在马背之上,但觉耳旁生风,身子不住倒退。幸好他人小体轻,抓住马尾后竟没掉下马来,口中自是大叫大嚷:“乖乖我的妈啊,辣块妈妈不得了,茅十八,你再不拉住马头,老子操你十八代的臭祖宗,啊哟,啊哟……”
! ?" O7 j0 i' T  这马在官道上直奔出三里有余,势道丝毫未缓,转了个弯,前面右首岔道上一辆骡车缓缓行来,车后跟着一匹白马,马上骑着个二十七八岁的汉子。这一车一马走上大道,也向北行。韦小宝的坐骑无人指挥,受惊之下,向那一车一马直冲过去,相距越来越近。赶车的车夫大叫:“是匹疯马!”忙要将骡车拉到一旁相避。那乘马汉子掉转马头,韦小宝的坐骑也已冲到了跟前。那汉子一伸手,扣住了马头。那马奔得正急,这汉子膂力甚大,一扣之下,那马立时站住,鼻中大喷白气,却不能再向前奔。2 A+ E+ k$ M- e9 j  l
  车中一个女子声音问道:“白大哥,什么事?”那汉子道:“一匹马溜了缰,马上有个小孩,也不知是死是活。”韦小宝翻身坐起,转头说道:“自然是活的,怎么会死?”只见这汉子一张长脸,双目炯炯有神,穿一袭青绸长袍,帽子上镶了块白玉,衣饰打扮显是个富家子弟,韦小宝出身微贱,最憎有钱人家的子弟,在地下重重吐了口唾沫,说道:“他妈的,老子倒骑千里马,骑得正快活,却碰到拦路尸,阻住了……阻住了老子……”一口气喘不过来,伏在马屁股上大咳。那马屁股一耸,左后腿倒踢一脚。韦小宝“啊哟”一声,滑下马来,大叫:“哎唷喂,哎唷喂!”那汉子先前听韦小宝出口伤人,正欲发作,便见他狼狈万分的摔下马来,微微一笑,转过马头,随着骡车自行去了。
; u4 U' x% B! D7 \$ U( O7 E  茅十八骑马赶将上来,大叫:“小鬼头,你没摔死么?”韦小宝道:“摔倒没摔死,老子倒骑马儿玩,却给个臭小子拦住路头,气得半死。哎唷喂……”哼哼唧唧的爬起身来,膝头一痛,便即跪倒。茅十八纵马近前,拉住他后领,提上马去。韦小宝吃了这苦头,不敢再说要自己乘马了。两人共骑,驰出三十余里,见太阳已到头顶,到了一座小市镇上。茅十八慢慢溜下马背,再抱了韦小宝下马,到一家饭店去打尖。韦小宝在妓院中吃饭,向来是坐在厨房门槛上,捧只青花大碗,白米饭上堆满嫖客吃剩下来的鸡鸭鱼肉。菜肴虽是不少,却从来不曾跟人并排坐在桌边好好吃过一顿饭。这时见茅十八当他是平起平坐的朋友,眼前虽只几碗粗面条,一盘炒鸡蛋,心中却也大乐。1 s6 r( x" r7 J+ ]3 I  b$ Z6 K3 y
  他吃了半碗面,只听得门外马嘶人喧,涌进十七八个人来,瞧模样是官面上的。韦小宝暗暗吃惊,低声道:“是官兵,怕是来捉你的。咱们快逃!”茅十八哼了一声,放下筷子,伸手按住刀柄。却见这群人对他并不理会,一叠连声的只催店小二快做菜做饭。
$ K) m9 `& ~0 x6 G  小镇上的小饭店中无甚菜肴,便只酱肉、熏鱼、卤水豆腐干、炒鸡蛋。那群人中为首的吩咐取出自己带来的火腿、风鸡佐膳。一人说道:“咱们在云南一向听说,江南是好地方,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我瞧啊,单讲吃的,就未必比得上咱们昆明。”另一人道:“你老哥在平西王府享福惯了,吃的喝的,自是大不相同。那可不是江南及不上云南,要知道,世上及得上平西王府的,可就少得很了。”众人齐声称是。. F% t# N/ k3 p" E/ V
  茅十八脸上变色,寻思:“这批狗腿子是吴三桂这大汉奸的部下?”9 @. ^( {$ q; L+ h% s
  只听一个焦黄脸皮的汉子问道:“黄大人,你这趟上京,能不能见到皇上啊?”一个白白胖胖的人道:“依我官职来说,本来是见不着皇上的,不过凭着咱们王爷的面子,说不定能陛见罢!朝廷里的大老们,对咱们‘西选’的官员总是另眼相看几分。”另一人道:“这个当然,当世除了皇上,就数咱们王爷为大了。”' G+ U% s" }  I' l# \3 H
  茅十八大声道:“喂,小宝,你可知道世上最不要脸的是谁?”韦小宝说:“我自然知道,那是乌龟儿子王八蛋!”他其实不知道,这句话等于没说。茅十八在桌上重重一拍,说道:“不错!乌龟儿子王八蛋是谁?”韦小宝道:“他妈的,这乌龟儿子王八蛋,他妈的不是好东西。”说着也在桌上重重一拍。5 W* V( v- e5 M6 p
  茅十八道:“我教你个乖,这乌龟儿子王八蛋,是个认贼作父的大汉奸,将咱们大好江山,花花世界,双手送了给鞑子……”: _: H' {( A/ ^( D/ P* l
  他说到这里,那十余名官府中人都瞪目瞧着他,有的已是满脸怒色。0 x7 H/ K/ O- ^/ M$ s
  茅十八道:“这大汉奸姓吴,他妈的,一只乌龟是吴一龟,两只乌龟是吴二龟,三只乌龟呢?”韦小宝大声道:“吴三龟!”- `9 z, M7 ?  p# c/ X' S
  茅十八大笑,说道:“正是吴三桂这大……”突然之间,呛啷啷声响,七八人手持兵刃,齐向茅十八打来。韦小宝忙往桌底一缩。只听得乒乒乓乓,兵刃碰撞声不绝,茅十八手挥单刀,已跟人斗了起来。韦小宝见他坐在长凳上不动,知他大腿受伤,行走不便,心中暗暗着急。过了一会,当的一声,一柄单刀掉在地下,跟着有人长声惨呼,摔了出去。但对方人多,韦小宝见桌子四周一条条腿不住移动,这些腿的脚上或穿布鞋,或穿皮靴,自然都是敌人,茅十八穿的是草鞋。只听得茅十八边打边骂:“吴三桂是大汉奸,你们这批小汉奸,老子不将你们杀个干干净净……啊哟!”大叫一声,想是身上受了伤,跟着只见一人仰天倒下,胸口汩汩冒血。+ E; j% U+ `- {3 t. V
  韦小宝伸出手去,拾起掉在地下的一柄钢刀,对准一只穿布鞋的脚,一刀向脚背上剁了下去,擦的一声,那人半只脚掌登时斩落。那人“啊”的一声大叫,向后便倒。3 J. H* Y3 O7 d/ e- D
  桌子底下黑蒙蒙地,众人又斗得乱成一团,谁也不知那人因何受伤,只道是给茅十八打伤的。韦小宝见此计大妙,提起单刀,又将一人的脚掌斩断。那人却不摔倒,痛楚之下,大叫:“桌子底……底下……”弯腰察看,却给茅十八一刀背打上后脑,登时昏晕。便在此时,韦小宝又是一刀斩在一人的小腿之上。
( W: T8 x; ~3 G/ ~8 f+ J7 w  那人大叫一声,左手一掀桌子,一张板桌连着碗筷汤面,飞将起来。那人随即举刀向韦小宝当头砍去。茅十八挥刀格开,韦小宝连爬带滚,从人丛中钻了出来。那小腿被斩之人怒极,挺刀追杀过来。韦小宝大叫:“辣块妈妈!”又钻入了一张桌子底下,那人叫道:“小鬼,你出来!”韦小宝道:“老鬼,你进来!”, }" S0 ~- H% Y0 W3 p* ]& a
  那人怒极,伸左手又去掀桌子。突然之间,砰的一声响,胸口中拳,身子飞了出去,却是坐在桌旁的一人打了他一拳。
' T7 A; F2 B+ c$ H' R+ \& r1 o  出拳之人随即从桌上筷筒中拿起一把竹筷,一根根的掷将出去。只听得“唉唷”、“啊哟”惨呼声不绝,围攻茅十八的诸人纷纷被竹筷插中,或中眼睛、或插脸颊,都是伤在要紧之处。一人大声叫道:“强盗厉害,大伙儿走罢!”扶起伤者,夺门而出。跟着听得马蹄声响,一行人上马疾奔而去。韦小宝哈哈大笑,从椅子底下钻出来,手中兀自握着那柄带血的钢刀。茅十八一跷一拐的走过去,抱拳向坐在桌边之人说道:“多谢尊驾出手助拳,否则茅十八寡不敌众,今日的事可不好办。”韦小宝回头看去,微微一怔,原来坐着的那人,便是先前在道上拉住了他坐骑的汉子,自己曾骂过他几句的。
' g  t% G* R: A  Y  那汉子站起身来还礼,说道:“茅兄身上早负了伤,仍是激于义愤,痛斥汉奸,令人好生相敬。”茅十八笑道:“我生平第一个痛恨之人,便是大汉奸吴三桂,只可惜这恶贼远在云南,没法找他晦气,今日打了他手下的小汉奸,当真痛快。& {2 l6 A/ V6 ]5 o* l( w
  请教阁下尊姓大名。”那汉子道:“此处人多,说来不便。茅兄,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说着转身去扶桌边的一个女客。那女客始终低下了头,瞧不见她脸容。* }; j! y$ z1 C. ~9 a7 f
  茅十八怫然道:“你姓名也不肯说,太也瞧不起人啦。”那人并不答理,扶着那女客走了出去,经过茅十八身畔时,轻轻说了一句话。
4 i/ Y- R! A) r( I2 I! w  [- u  茅十八全身一震,立时脸现恭谨之色,躬身说道:“是,是。茅十八今日见到英雄,实是……实是三生有幸。”那人竟不答话,扶着那女客出了店门,上车乘马而去。韦小宝见茅十八神情前倨后恭,甚觉诧异,问道:“这小子是什么来头?瞧你吓得这个样子。”茅十八道:“什么小子不小子的?你嘴里放干净些。”眼见饭店中的老板与店伴探头探脑,店堂中一塌胡涂,满地鲜血,说道:“走罢!”扶着桌子走到门边,拿起一根门闩撑地,走到店门外,从店外马桩子上解开马缰,说道:“你扳住马鞍,左脚先踏马镫子,然后上马……对了,就是这样。”韦小宝道:“我本来会骑马的,好久不骑,这就忘了。哪有什么希奇?”
, T$ v' x0 l- Y. U  茅十八一笑,跃上另一匹马,左手牵着韦小宝坐骑的缰绳,纵马北行,说道:“我身上有伤,遇上了魔爪对付不了。5 ~" [3 A/ F: e9 o& X# ^
  咱们不能再走官道,须得找个隐僻所在,养好了伤再说。”韦小宝道:“刚才那人武功倒也了得,一根根竹筷掷了出去,便将人打走。茅大哥,我瞧你是及不上他了。”茅十八道:“那自然。他是云南沐王府中的英雄,岂有不了得的?”韦小宝道:“他是云南沐王府的吗?我还道是天地会中那个什么陈总舵主呢,瞧你吓得这副德性。”茅十八怒道:“我吓什么了?小鬼头胡说八道。我是尊敬沐王府,对他自当客气三分。”韦小宝道:“人家可没对你客气哪!你问他尊姓大名,他理也不理,只说‘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茅十八道:“他后来不是跟我说了吗?否则的话,我怎知他是沐王府的?”韦小宝问道:“他在你耳朵边说了句什么话?”茅十八道:“他说:" T' d; m3 x1 {$ f8 l
  ‘在下是云南沐王府的,姓白。’”韦小宝道:“嗯,姓白,原来是个吃白食的。”茅十八道:“小孩儿别胡说八道。”
4 E7 d! a/ D( t( I  韦小宝道:“你见了沐王府的人便吓得魂不附体,老子可不放在心上。茅大哥,你不怕鳌拜,不怕大汉奸吴三桂,却去怕什么云南沐王府,他们当真有三头六臂不成?啊,我知道啦,你怕他用两根筷子戳瞎了你一对眼睛,茅十八变成了茅瞎子。”$ ^& u; ~2 P( A6 A0 U, G
  茅十八道:“我也不是怕他们,只不过江湖上的好汉倘若得罪了云南沐王府,丢了性命不打紧,却惹得万人唾骂,给人瞧不起。”韦小宝道:“云南沐王府到底是什么脚色,又有这等厉害?”茅十八道:“你不是武林中人,跟你说了,你也不懂。”韦小宝道:“他妈的,好神气吗?我压根儿就不希罕。”+ u1 k8 [$ E0 e
  茅十八道:“咱们在江湖上行走,要见到云南沐王府的人,本来已挺不容易,要他们结交,那更是千难万难了。今天刚好碰上老子跟吴三桂的手下人动手,沐王府跟吴三桂是死对头,他们自然要帮我。偏偏你这小子不学好,尽使些下三滥的手段,连带老子也给人家瞧不起了。”说看不由得满脸怒色。韦小宝道:“啊哟,啧啧啧,人家摆臭架子,不肯跟你交朋友,怎么又怪起我来啦?”: B# y. J5 E; ^8 b
  茅十八怒道:“你钻在桌子底下,用刀子去剁人家脚背,他妈的,这又是什么武功了?人家英雄好汉瞧在眼里,怎么还能当咱们是朋友?”韦小宝道:“你奶奶的,若不是老子剁下几只脚底板,只怕你的性命早没了,这时候却又怪起我来。”茅十八想到给云南沐王府的人瞧得低了,越想越怒,说道:“我叫你不要跟着我,你偏要跟来。你用石灰撒人眼睛,这等下三滥的行径,江湖上最给人瞧不起,比之下蒙药、烧闷香,品格还低三等。我宁可给那黑龙鞭史松杀了,也不愿让你用这等卑鄙无耻的下流手段来救了性命。他妈的,你这小鬼,我越瞧越生气。”
* }  w% R; \+ D, H4 N  韦小宝这才明白,原来用石灰撒人眼睛,在江湖上是极其下流之事,自己竟是犯了武林中的大忌,而钻在桌子底下剁人脚板,显然也不是什么光彩武功,但给他骂得老羞成怒,恶狠狠的道:“用刀杀人是杀,用石灰杀人也是杀,又有什么上流下流了?要不是我这小鬼用下流手段救你,你这老鬼早就做了上流鬼啦。你的大腿可不是受了伤么?人家用刀子剁你大腿,我用刀子剁人家脚板,大腿跟脚板,都是下身的东西,又有什么分别?你不愿我跟你上北京,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以后大家各不相识便是。”  a6 M  m. o( {4 O  L- [
  茅十八见他身上又是尘土,又是血迹,心想这小孩所以受伤,全是因己而起,此地离扬州已远,将这小孩撇在荒野之中,毕竟太也说不过去,何况这小孩于自己有两番救命之德,岂能忘恩负义?便道:“好,我带你上北京是可以的,不过你须得依我三件事。”) V# t! z+ y+ I6 C8 X& d& i
  韦小宝大喜,说道:“依你三件事,那有什么打紧?大丈夫一言既出,什么马难追!”他曾听说书先生说过“驷马难追”,但这个“驷”字总是记不起来。
6 s# u* T  v3 R8 x( {7 A7 Y  茅十八道:“第一件是不许惹事生非,污言骂人,口中得放干净些。”韦小宝道:“那还不容易?不骂就不骂,可是倘若人家惹到我头上来呢?”茅十八道:“好端端地,人家为什么会来惹你?第二件,倘若跟人家打架,不许张口咬人,更不许撒石灰坏人眼睛,至于在地下打滚,躲在桌子底下剁人脚板,钻人裤裆,捏人阴囊,打输了大哭大叫,躺着装死这种种勾当,一件也不许做。这都是给人家瞧不起的行径,不是英雄好汉之所为。”
2 M4 i( I- v, ^; g  韦小宝道:“我打不过人家,难道尽挨揍不还手?”茅十八道:“还手要凭真武功,似你这等无赖流氓手段,可让别人笑歪了嘴巴。你在妓院中鬼混,那也不打紧,跟着我行走江湖,趁早别干这一套。”韦小宝心想:“你说打架要凭真实武功,我一个小孩子,有什么真实武功?这也不许,那也不许,还不是挨揍不还手?”
+ X- t$ l: h. l+ m3 W  茅十八又道:“武功都是学的,谁又从娘肚子里把武功带出来了?你年纪还小,这时候起始练武,正来得及。你磕头拜我为师,我就收了你这个徒弟。我一生浪荡江湖,从没几天安静下来,好好收个徒弟。算你造化,只要你听话,勤学苦练,将来未始不能练成一身好武艺。”说着凝视韦小宝,颇有期许之意。* h) Z$ I7 l2 t2 A" [* ^
  韦小宝摇头道:“不成,我跟你是平辈朋友,要是拜你为师,岂不是矮了一辈?你奶奶的,你不怀好意,想讨我便宜。”茅十八大怒,江湖之上,不知有多少人曾想拜他为师,学他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五虎断门刀法”,只是这些人若非心术不正,便是资质不佳,又或是机缘不巧,自己身有要事,无暇收徒传艺,今日感念韦小宝救过自己性命,想授他武功,哪知他竟一口拒绝,大怒之下,便欲一掌打将过去,手已提起,终于忍住不发,说道:“我跟你说,此刻我心血来潮,才肯收你为徒,日后你便磕一百个响头求我,我也不收啦。”韦小宝道:“那有什么希罕?日后你便是磕三百个响头求我,哀求我拜你为师,我也还是不肯。做了你徒弟,什么事都得听你吩咐,那有什么味道?我不要学你的武功。”茅十八气愤愤的道:“好,不学便不学,将来你给敌人拿住了,死不得,活不成,可别后悔。”韦小宝道:“又有什么后悔了?就算学成跟你一般的武功,又有什么好?你给黑龙鞭缠住了,动也动不得;见到云南沐家一个吃白食的家伙,恭恭敬敬的只想拍马屁,跟人家结交,人家却偏偏不睬你。我武功虽不及你,却……”
# v5 G! f: ^; w5 z" y- V6 c  茅十八越听越怒,再也忍耐不住,拍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个嘴巴。韦小宝料知他要打,竟然不哭,反而哈哈大笑,说道:“你给我说中了心事,这才大发脾气。我问你,是不是你想跟人家交朋友,人家不睬你,你就把气出在老子头上?”茅十八拿这小孩真没办法,打也不是,骂也不是,撇下他不理又不是,他本是霹雳火爆的脾气,这时只好强自忍耐,哼了一声,鼓起了腮帮子生气,松手放开了缰绳,叫道:“马儿,马儿,快来个老虎跳,把这小鬼头摔个半死。”他本来要韦小宝依他三件事,但第二件便说不拢,第三件事也想不起来了。1 X+ ~, }4 ]1 _4 x6 `
  韦小宝自行拉缰,那坐骑倒乖乖的行走,并不跟他为难。
, v4 j( \4 M+ t  韦小宝心下大乐,心道:“你不教我骑马,老子可不是自己会了吗?”又想:“今后我跟着你行走江湖,总会时时见你和人家动手打架。你不教我,难道我没生眼珠,不会瞧么?我不但会学你的武功,连你对头的武功也一起学了。几个人的武功加在一起,自然就比你强了。呸,他妈的,好希罕吗?那吃白食的小子掷筷子的本事倒挺管用,倘若他向老子磕头,求我学他这门功夫,老子倒不妨答应了他。他妈的,他为什么要向我磕头,求我学他这门功夫?”想到这里,不禁嗤的一声,笑了出来。9 y7 ?$ O/ H( `/ m6 k$ t* G# L
  茅十八回头问道:“什么事好笑?”韦小宝道:“我想沐王府这吃白食的小子……”茅十八道:“什么吃白食的小子?”韦小宝道:“他可不是姓白吗?”茅十八道:“姓白管姓白,怎么姓白的就吃白食?他们姓白的,在云南沐王府中可大大的了不起哪。刘、白、方、苏,是云南沐王府的四大家将。”韦小宝道:“什么三大家将、四大家将?沐王府又是什么鬼东西?”茅十八道:“你口里干净些成不成?江湖之上,提起沐王府,无不佩服得五体投地,什么鬼不鬼的?”韦小宝嗯了一声。茅十八道:“当年明太祖起兵反元,沐王爷沐英立有大功,平服云南,太祖封他沐家永镇云南,死后封为什么王,子孙代代,世袭什么国公。”韦小宝一拍马鞍,大声道:“原来云南沐王府什么的,是沐英沐王爷家里。你老说云南沐王府,说得不清不楚,要是早说沐英沐王爷,我哪还有不知道的?沐王爷早死了几千年啦。你也不用这么害怕。”茅十八道:“什么几千年?胡说八道。咱们江湖上汉子敬重沐王府,倒不是为了沐英沐王爷,而是为了他的子孙沐天波。明朝末代皇帝桂王逃到云南,黔国公沐天波,对了,记起来啦,是黔国公,他忠心耿耿,保驾护主。吴三桂这奸贼打到云南,黔国公保了桂王逃到缅甸。缅甸的坏人要杀桂王,沐天波代主而死。这等忠义双全的英雄豪杰,当真古今少有。”韦小宝道:“啊,这位沐天波老爷,原来就是《英烈传》中沐英的子孙。沐王爷勇不可当,是太祖皇帝的爱将,这个我知道得不想再知道啦。”他曾听说书先生说《英烈传》,徐达、常遇春、胡大海、沐英这些大将的名字,他听得极熟,又问:“你怎不早说?我如早知沐王府便是沐英沐王爷家中,对那吃白食的朋友也客气三分了。刘、白、方、苏四大家将,又是什么人?”
" J8 H  }5 }' m4 ?, u: r  茅十八道:“刘白方苏四家,向来是沐王府的家将,祖先随着沐王爷平服云南。天波公护驾到缅甸,这四大家将的后人也都力战而死。只有年幼的子弟逃了出来。我见了那位姓白的英雄所以这样客气,一来他帮我打退大汉奸的鹰犬……”韦小宝道:“我也帮你打退大汉奸的鹰犬,你对我怎么又不客气?”茅十八瞪了他一眼,说道:“二来他是忠良的后人,江湖上人人敬重。倘若得罪了云南沐家之人。岂不为天下万人唾骂?”韦小宝道:“原来如此,见到忠良之后,自然是要客气些。”
$ z" p6 K3 y4 N3 _6 x  茅十八道:“识得你以来,第一次听到你说一句有道理的话。”韦小宝道:“我不知要等到几时,才听到你说一句有道理的话。沐王爷铜角渡江,火箭射象,这样的大英雄,谁不敬重?又何必要你多说个屁?”茅十八问道:“什么叫做铜角渡江,火箭射象?”
% c  x+ i  R, L  _, R4 H0 {  韦小宝哈哈一笑,说道:“你只知道拍云南沐王府的马屁,原来不知道沐王爷是多大的英雄。你可知沐王爷是太祖皇帝的什么人?”茅十八道:“沐王爷是太祖皇帝手下大将,谁不知道?”韦小宝道:“呸,大将?大将自然是大将,难道是无名小卒?哪,太祖手下,共有六王,徐达徐王爷、常遇春常王爷,你自然知道啦,还有四王是谁?”茅十八是草莽豪杰,于明朝开国的史实一窍不通,徐达、常遇春的名字当然听见过,却不知他们是什么六王,也不知此外还有四个什么王。韦小宝却在扬州茶坊之中将这部《英烈传》听得滚瓜烂熟。其时明亡未久,人心思旧,却又不敢公然谈论反清复明之事,茶坊中说书先生讲述各朝故事,听客最爱听的便是这部敷演明朝开国、驱逐鞑子的《英烈传》。, }7 Q4 `. T* m* k8 K( D; T5 r$ z
  明太祖开国,最艰巨之役是和陈友谅鄱阳湖大战,但听客听来兴致最高的,却是如何将蒙古鞑子赶出塞外,如何打得众鞑子落荒而逃。大家耳中所听,是明太祖打蒙古鞑子,心中所想,打的却变成了满洲鞑子。汉人大胜而鞑子大败,自然志得意满。是以明朝开国诸功臣中,尤以徐达、常遇春、沐英三人最为听众所崇拜。说书先生说到三人如何杀鞑子之时,加油添酱,如火如荼,听众也便眉飞色舞,如醉如痴。韦小宝见茅十八答不上来,甚是得意,说道:“还有四王,便是李文忠、邓愈、汤和以及沐英沐王爷。这四位王爷封的是什么王,跟你说了,料你也记不到,是不是?”其实他自己也根本记不起这六王封的是什么王。茅十八点了点头。韦小宝又道:“汤和是明太祖的老朋友,年纪大过太祖;邓愈也是很早就结识了太祖,一直跟他打江山的。李文忠是太祖的外甥。沐王爷是太祖的义子,跟太祖姓朱,叫做朱英,后来立功大了,太祖叫他复姓,才叫做沐英。”茅十八道:“原来如此,那么铜角射象什么的,又是怎么一回事?”4 u$ k: I2 c0 v" f) I; }
  韦小宝道:“是铜角渡江,不是铜角射象。太祖打平天下,最后只有云南、贵州的梁王未曾降服。那梁王叽哩咕噜花,是元朝末代皇帝的侄儿,守住了云南、贵州,不肯投降。”那梁王本名把匝刺瓦尔密,韦小宝记不住他的名字,随口胡谄。茅十八虽觉奇怪,也不敢反驳,只听韦小宝续道:“太祖皇帝龙心大怒,便点三十万军马,命沐王爷带领前去攻打,来到云南边界,遇到元兵。元兵的元帅叫做达里麻,此人身高十丈,头如巴斗……”
2 j" N/ Y3 s% w: i  茅十八道:“哪有身高十丈之人?”韦小宝知道说溜了嘴,辩道:“鞑子自然生得比咱们中国人高大些。那达里麻身披铁甲,手执长枪,在江边哇啦啦一声大叫,便如半空中连打三个霹雳,只听得扑通、扑通、扑通,响声不断,水花四溅。你道是什么事?”茅十八道:“不知道,是什么事?”韦小宝道:“原来达里麻哇哇大叫,声音传过江去,登时有十名明兵给他吓破胆子,摔下马来,掉进江中。沐王爷一见不对,心想再给他叫得几声,我军纷纷堕江,大事不好,于是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 P/ g& H+ y( U0 X/ _8 ]7 z! n  韦小宝平时说话,出口便是粗话,“他妈的”三字片刻不离口,但讲到沐英平云南的故事,学的是说书先生的口吻,粗话固然一句没有,偶然还来几句或通或不通的成语。
' }; M9 `2 h6 [- S7 x  他继续说道:“沐王爷眼见得达里麻张开血盆大口,又要大叫,于是弯弓搭箭,飕的一箭,便向达里麻口中射去。沐王爷的箭法百步穿杨,千步穿口,这一箭呼呼风响,横过了江面,直向达里麻的大嘴射到。那达里麻也是英雄好汉,眼见这箭来得势道好凶,急忙低头,避了开去。只听得后军齐声呐喊:‘不好了!’达里麻回头一看,只见十名将军胸口都穿了个洞,鲜血狂喷。却原来沐王爷这一箭连穿十名将军,从第一名将军胸口射进,背后出来,又射入了第二名将军胸口,一共穿了十人。”
% A* \2 `$ `  g  茅十八摇头道:“哪有此事?沐王爷就算天生神力,一箭终究也射穿不了十个人。”韦小宝道:“沐王爷是天上星宿下凡,玉皇大帝派他来保太祖皇帝驾的,岂同凡人?你道是你茅十八吗?这一箭穿十,有个名堂,叫做‘穿云箭’。”) f) J. F6 Q- M! i" J! ?) S
  茅十八将信将疑,问道:“后来怎样?”韦小宝道:“达里麻一见大怒,心想你会射箭,难道我就不会?提起硬弓,也是一箭向沐王爷射将过来。沐王爷叫声:
/ N9 f: I7 I! |; k" ?* x  ‘来得好!’左手两根手指伸出,轻轻便将来箭挟住了。正在此时,天空一群大雁飞过,啼声嘹亮,沐王爷心生一计,叫道:‘我要射中第三只雁儿的左眼!’飕的一箭,向那雁儿射去。达里麻心想:‘你要射第三只雁儿,已不容易,怎地还分左眼右眼?’抬头看去。便在此时,沐王爷连珠箭发,三箭齐向达里麻射到。”
# R, Z4 {: k: g) v  茅十八拍腿叫道:“妙极!这是声东击西的法子。”
3 U# E' x* X$ N2 [  韦小宝道:“也算达里麻命不该绝,第一箭正中他的左眼,仰后便倒,第二箭、第三箭又接连射死了鞑子八名大将。鞑子身上多毛,明军叫他们毛兵毛将。沐王爷连射三箭,射死了一十八员毛将,这叫做‘沐王爷隔江大战,三箭射死毛十八!’”: n$ S7 P2 |% {- l+ P/ v
  茅十八一怔,道:“什么?”韦小宝道:“沐王爷隔江射死毛十八!”说到这里,忍不住格格格笑了出来。茅十八这才明白,他果然是绕着弯儿在骂自己,骂道:“他妈的,胡说八道!沐王爷隔江大战,三箭射死韦小宝!”韦小宝笑道:“那时我还没生,沐王爷又怎射得死我?”茅十八道:“你休得乱说。达里麻左眼中箭,却又如何?”1 [0 b% v% T2 F8 O5 e* y5 A" e( Q* @
  韦小宝道:“元兵见元帅中箭,倒下马来,登时大乱。沐王爷正要下令大军渡江,忽然听得隔江响号,元兵已有援兵开到,对岸乱箭齐发,只遮得天都黑了。沐王爷又生一计,派了手下四员大将,悄悄领兵到下游渡江,绕到元兵阵后,大吹铜角。”8 a& E/ {2 n4 p; \& c
  茅十八道:“这四员大将,超必便是刘白方苏四人了?”韦小宝也不知是与不是,却不愿被茅十八猜中,说道:“不对,那四员大将,乃是赵钱孙李。刘白方苏四将,随在沐王爷身边。”茅十八点头道:“原来如此。”% h& r) [2 y1 L& J0 |
  韦小宝道:“沐王爷传下号令,叫刘白方苏四将手下兵士,齐声呐喊,同时将小船、木排推下江中,派出一千明兵,装腔作势,假作渡江。元兵眼见明兵要渡过江来,更是没命的放箭。沐王爷当即收兵,过不到半个时辰,又派兵装模装样的假渡江,元兵又再放箭。江中也不知射死了多少鱼鳖虾蟹。”茅十八道:“这个我又不信了。射死鱼儿,那也罢了。虾儿极细,螃蟹甲鱼身上有甲,又怎射得它死?”韦小宝道:“你若不信,那就到前面镇上买一只甲鱼,买一只螃蟹,再买一只虾儿,用绳穿了,挂将起来,再放箭射过去,且看射得死呢还是射不死。”茅十八心想:“咱们赶路要紧,哪有这等闲功夫去胡闹。”他听得入神,生怕韦小宝放刁不说,便道:“好,你说射得死便射得死,后来怎样?”韦小宝道:“后来沐王爷手下的兵士,从江中拾起十八只给射死了的、身上有毛的老甲鱼,煮来吃了,便没事了。”茅十八笑骂:“小鬼头,偏爱绕着弯儿骂人。你说沐王爷怎生渡江。”7 c  q6 t+ T4 T6 i& }6 ]& l2 `
  韦小宝道:“沐王爷一见鞑子兵放箭,便吩咐擂鼓呐喊,作势渡江,如此多次,却并不真的渡江。只听得鞑子兵阵后铜角之声大作,知道赵钱孙李四将已从下游渡江,绕到鞑子兵阵后,这才下令杀将过去。众兵将竖起盾牌,挡在身前,撑动小船筏子,渡江进攻。鞑子兵放了大半天箭,这箭已差不多射完啦,听得阵后敌人杀来,主将又中箭重伤,不由得军心大乱。沐王爷一马当先,冲将过去。鞑子兵东奔西逃,乱成一团。沐王爷眼见鞑子兵阵中有一大将横卧马上,许多勒子兵前后保护,知道必是达里麻,当即拍马追上,喝道:‘鞑子达里麻,还不下马投降?’达里麻道:‘我……我不是达里麻!我是茅……’沐王爷见他左眼之中插着一根羽箭,箭梢上有个金字,正是一个‘沐’字,却不是自己的羽箭是什么?
2 r# A8 L! {# |  O( N  _" H9 [6 ?  哪里还肯客气,轻伸猿臂,一把抓将过来,往地下一掷,喝道:‘绑起来!’早有刘白方苏四将过来,揪住达里麻,绑得结结实实。这一仗鞑子兵大败,溺死在江中的不计其数。江中的王八吃了不少长毛鞑子的尸首,从此身上有毛,这种王八叫做毛王八,那是别处没有的。”茅十八觉得韦小宝又在骂自己了,哼了一声,却也不敢确定,或许云南江中真有毛王八亦未可知。4 c3 W6 R$ c9 U+ \4 C
  韦小宝道:“沐王爷大获全胜,当即进兵梁王的京城。来到城外,只见城中无声无息。沐王爷下令擂鼓讨战,只见城头挑起一块木牌,写着‘免战’二字。”茅十八道:“原来梁王知道打不过,挂起免战牌。”韦小宝道:“沐王爷仁慈为怀,心想这梁王高挂免战牌,多半是要投降,我如下令攻城,城破之后,百姓死伤必多,不如免战三日,让他投降,免得杀伤百姓。”茅十八一拍大腿,大声道:“是啊,沐王爷一家永镇云南,与明朝同始同终,便因沐王爷爱护百姓,一片仁心,所以上天保佑。”9 q! t+ j: r9 Y3 w
  韦小宝道:“当晚沐王爷坐在军营之中,挑灯夜看春秋。”茅十八道:“关王爷才看《春秋》,难道沐王爷也看《春秋》吗?”韦小宝道:“大家都是王爷,自然都看《春秋》。不看《春秋》,难道看夏冬吗?那夏冬是张飞看的书,莽张飞有勇无谋。沐王爷是天上武曲星转世,和关王爷一般,只看《春秋》,不看夏冬。”茅十八也不知道《春秋》和夏冬是什么东西,点头称是。( L2 E. [- Y1 d. k
  韦小宝道:“沐王爷看了一会,忽然要小便,站起身来,拿起太祖皇帝御赐的金夜壶,正要小便,忽听得城中传来几声大吼,声音极响,既不是虎啸,亦不是马嘶。沐王爷一听,暗叫不好……”茅十八道:“那是什么叫声?”韦小宝道:“你倒猜猜看。”茅十八道:“定是又有几个鞑子,好像达里麻一般,在城中大声哄叫。”韦小宝摇头道:“不是!沐王爷一听之下,登时也不小便了,将金夜壶恭恭敬敬的往桌上一放……”茅十八道:“怎地将便壶放在桌上?”韦小宝道:“这是太祖皇帝御赐的金便壶,你道是寻常便壶吗?所以沐王爷放的时候,定要恭恭敬敬。他放下便壶,立即击鼓升帐,召集众将官,取过一枝金批令箭,说道:‘刘将官听着:令你带领三千士兵,连夜去捕捉田鼠,捕多者有赏,捉不到者军法从事。’刘将官道:‘得令!’接了令箭,便去捕捉田鼠。”
' A8 I  a$ X1 D5 d7 f. V' Q  茅十八大奇,问道:“捕捉田鼠又干什么?”韦小宝道:“沐王爷用兵如神,军机岂可泄漏。元帅有令,照办就是。接令的将军倘若多问一句,沐王爷一怒之下,立刻推出帐外斩首。你要是做沐王爷手下的将官,老是这样问长问短,便有十八颗脑袋瓜子,他妈的也都给沐王爷砍了。”茅十八道:“我倘若做了将官,自然不问。你又不是沐王爷,难道就问不得吗?”
& ?4 [0 J- y7 q( _$ l9 q- o  韦小宝摇手道:“问不得,问不得!沐王爷取过第二枝金批令箭,叫白将官听令,说道:‘命你带二万官兵,在五里之外掘下一条长坑,长二里,宽二丈,深三丈,连夜赶掘,不得有误。’白将官领命而去。沐王爷随即下令退兵,拔营而去,退到离城六里扎营。”$ k% N, Z# h' c9 F# A
  茅十八愈听愈奇,道:“那当真奇怪,我可半点也猜不到了。”
& F; Q( {. x3 y5 P3 Z! s  韦小宝道:“哼!沐王爷用兵之法倘若给你猜到,沐王爷变成茅十八,茅十八变成沐王爷了。第二日早晨,刘白二将回报:田鼠已捉到一万多只,长坑也已掘成。沐王爷点头道:‘好!’命探子到城边探看动静。午牌时分,忽听得城中金鼓雷鸣,齐声呐喊,探子飞马回报:‘启禀元帅:大事不好!’沐王爷一拍桌子,喝道:‘他妈的,何事惊慌?’探子说道:‘启禀元帅:鞑子大开北门,城中涌出几百只长鼻子牛妖,正向我军冲锋而来!’沐王爷哈哈大笑,说道:‘什么长鼻子牛妖!再探。’探子得令而去。”# \- C- t" |, B0 V( Y- d
  茅十八奇道:“长鼻子牛妖是什么家伙?”韦小宝正色道:“我早料到你也是不识的了。这些家伙身子比牛还大,皮粗肉厚,鼻子老长,两根尖牙向前突出,一双大耳朵晃啊晃的,模样儿凶猛无比,可不是长鼻子牛妖吗?”茅十八“嗯”了一声,点点头,凝思这长鼻子牛妖的模样。韦小宝道:“沐王爷自言自语:‘这探子是个胡涂蛋,少见多怪,见到骆驼说是马背肿,见到大象说是长鼻子牛妖!’”茅十八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说道:“这探子果然胡涂,竟管大象叫作长鼻子牛妖。不过他是北方人,从来没见过大象,倒也怪不得。”
5 a3 X8 w# p7 n2 S' x  扬州城说书先生说到“长鼻子牛妖”这一节书时,茶馆中必定笑声大作,此刻韦小宝依样葫芦的说来,果然也引得茅十八放怀大笑。韦小宝继续说道:“沐王爷摆开阵仗,远远望去,但见尘头大起,几百头大象头上都缚了尖刀,狂奔冲来,象尾上都是火光。原来云南地近缅甸,那梁王向缅甸买了几百头大象,摆下了一个火象阵,用松枝缚在大象尾上,点着了火。大象受惊,便向明军冲来。大象皮坚肉厚,弩箭射它不倒,明军只消一乱,鞑子兵便可跟在象后,掩杀过来。明军都是北方人,从未见过大象,一见之下,不由得心头发慌,暗暗叫道:“牛魔王尾巴会喷火,今日大事不好了!’”& R8 C3 X3 B4 Q* N. C0 v
  茅十八脸有忧色,沉吟道:“这火象阵果然厉害。”
4 B1 i) T. C' Z, z' |! T7 n& `  韦小宝道:“沐王爷不动声色,只是微微冷笑,待得大象冲到十丈之外,喝道:‘放田鼠!’那一万多只田鼠放了出来,霎时之间,满地都是老鼠,东奔西窜。要知道大象不怕狮熊虎豹,最怕的却是老鼠。老鼠如果钻入了大象的耳朵,吃它脑髓,大象半点奈何不得。众大象一见老鼠,吓得魂飞天外,掉头便逃,冲入鞑子阵中,只踏得鞑子将官兵卒头破腿断。有些大象不辨东南西北,向明军继续冲将过来。便一一掉入陷坑之中。沐王爷叫道:‘放火箭!’他老人家这一声令下,只见天空中千朵万朵火花,好看煞人。”
* V' m7 E5 q! T9 C. N  茅十八问道:“怎么箭上会发火?”韦小宝道:“你道火箭是有火的箭么?错了!火箭便是烟花炮仗。明军之中,有放炮放铳用的硝磺火药,沐王爷早一晚已传下号令,命军士用火药做成烟火炮仗,射出去时,火花满天,砰砰的响成一片。那些大象更加怕了,没命价的奔跑,鞑子的阵势被大象冲了个稀巴烂,希里呼卢,一塌胡涂。2 @& E  P4 c3 `% ]- U3 a% |
  沐王爷下令擂鼓进攻,众兵将大声呐喊,跟着大象冲进城去。1 @7 y! B  u% i* V1 g( ]
  梁王带了妃子正在城头喝酒,等候明军大败的消息,却见几百头大象冲进城来。梁王大叫:“咕噜阿布吐,呜里呜!咕噜阿布吐,呜里呜!’”# _* X1 q7 t2 f
  茅十八奇道:“他呜野呜的,叫些什么?”
: W" \+ q1 D0 \4 r. O0 m% R& ^  韦小宝道:“他是鞑子,叫的自然是鞑子话,他说:‘啊哟不好了,大象起义了!”奔下城头,看见一口井,便跳将下去,想要自杀。不料那梁王太过肥胖,肚子极大,跳下了一半,肚子塞在井口,上不上,下不下,大叫:‘啊哟不好了!
  P% y( I2 A# o: b0 |5 M. N  孤王半天吊!’”
2 ?3 O9 s- K( N& B& F* Z- Q* ?8 V" x  茅十八道:“怎么他这次不叫鞑子话了?”
  N7 k) h  Q, R/ A* H; {  韦小宝道:“他叫的还是鞑子话,反正你又不懂,我便改成了咱们的话。沐王爷一马当先,冲进城来,看见一个老鞑子身穿黄袍,头戴金冠,知道必是梁王,见他一个大肚皮塞在井口,不由得哈哈大笑,抓住他头发,一把提了起来,只闻得臭气冲天,却原来梁王慌得很了,屎尿直流!”5 o" @- d) J  {2 P7 S# B) }
  茅十八哈哈大笑,说道:“小宝,你说的故事当真好听。
9 t* z+ Q% p' W( m. v  原来沐王爷平云南,全仗智勇双全。倘若他不摆老鼠阵,梁王那火象阵冲将过来,明军非大败不可。”韦小宝道:“那还用说?沐王爷打仗用老鼠,咱们打仗用石灰,哥儿俩半斤八两。”茅十八摇头道:“不对!常言道兵不厌诈,打仗用计策是可以的。诸葛亮可不是会摆空城计吗?咱们一刀一枪,行走江湖,却得光明磊落,打仗和打架全然不同。”韦小宝道:“我看也差不多。”
8 {6 u2 M% B2 ?% e8 G% o  两人一路上谈谈说说,倒也颇不寂寞。茅十八将江湖上的种种规矩禁忌,一件件说给韦小宝听,最后说道:“你不会武功,人家知道你不是会家子,就不会辣手对付,千万不可冒充,反而吃亏。”韦小宝道:“我‘小白龙’韦小宝只会水底功夫,伏在水底,生吃鱼虾,这陆上功夫嘛,却不怎么考究。”茅十八哈哈大笑。
; X+ y& I, x( i1 \. I# l  当晚两人在一家农家借住。茅十八取出几两银子给那农家,将养了十来日,身上各处伤势大好,这才雇了大车上道。
7 q' ~: J5 A- G4 l- X0 s  注:“最好交情见面初”是“一见如故”的意思,并不是说初见面交情最好,后来就渐渐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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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17 17:45 | 只看该作者
鹿鼎记: ^5 e  i" I4 o, q
第三回 符来袖里围方解 椎脱囊中事竟成7 J3 l# R: o: T* y0 H) U
  不一日到了北京,进城之时,已是午后,茅十八叫韦小宝说话行动,须得小心,京城之地,公差耳目众多,可别露出了破绽。韦小宝道:“我有什么破绽?你自己小心别露出破绽才是。你不是要找鳌拜比武吗?上门去找便是。”
' |! U/ i" ~, R9 |  S  茅十八苦笑不答。当日说要找鳌拜比武,只是心情激荡之际的一句壮语,他虽然卤莽粗豪,毕竟已在江湖上混了二十来年,岂不知鳌拜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官,怎肯来跟他这么个江湖汉子比武?自己武功不过是二三流脚色,鳌拜倘若真是满洲第一勇士,多半打他不过。不过既已在韦小宝面前夸下海口,可不能不上北京,心想带着这小孩在北京城里逛得十天半月,瞧瞧京城的景色,大吃大喝个痛快,送他回扬州便是。鳌拜是一定不肯跟自己比武的,然而是他不肯,可不是自己不敢,韦小宝也不能讥笑我没种。万一鳌拜当真肯比,那么茅十八拚了这条命也就是了。两人来到西城一家小酒店中,茅十八要了酒菜,正饮之间,忽见酒店外走进两个人来,一老一小。那老的约莫六十来岁,小的只十二三岁。两人穿的服色都甚古怪,韦小宝不知他们是何等样人,茅十八却知他们是皇宫中的太监。那老太监面色蜡黄,弓腰曲背,不住咳嗽,似是身患重病。小太监扶住了他,慢慢走到桌旁坐下。老太监尖声尖气的道:“拿酒来!”酒保诺诺连声,忙取过酒来。老太监从身边摸出一个纸包,打了开来,小心翼翼的用小指甲挑了少许,溶在酒里,把药包放回怀中,端起酒杯,慢慢喝下。过得片刻,突然全身痉挛,抖个不住。那酒保慌了,忙问:“怎么?怎么?”那小太监喝道:“走开!啰里啰唆干什么?”那酒保哈腰陪笑,走了开去,却不住打量二人。老太监双手扶桌,牙关格格相击,越抖越厉害,再过得片刻,连桌子也不住摇晃起来,桌上筷子一根根掉在地下。+ i! r7 R! k, u& M
  小太监慌了,说道:“公公,再服一剂,好不好?”伸手到他怀中摸出了药包,便要打开。老太监尖声叫道:“不……不……不要……!”脸上神色甚是紧迫。小太监握着药包,不敢打开。
- B- H/ T7 v# ?' N* w# U% R5 Q: Q  就在这时,店门口脚步声响,走进七名大汉来。都是光着上身,穿了牛皮裤子,辫子盘在头顶,全身油腻不堪,晶光发亮,似是用油脂自顶至腿都涂满了。七人个个肌肉虬结,胸口生着毵毵黑毛,伸出手来,无不掌巨指粗。七人分坐两张桌子,大声叫嚷:“快拿酒来,牛肉肥鸡,越快越好!”酒保应道:“是!是!”摆上杯筷,问道:“客官,吃什么菜?”一名大汉怒道:“你是聋子吗?”另一名大汉突然伸手,抓住了酒保后腰,转臂一挺,将他举了起来。酒保手足乱舞,吓得哇哇大叫。七名大汉哈哈大笑。那大汉一甩手,将酒保摔了到店外,砰的一声,掉在地下。酒保大叫:“啊哟,我的妈啊!”众大汉又是齐声大笑。茅十八低声道:“这是玩摔交的。他们抓起了人,定要远远摔出,免得对手落在身边,立即反攻。”韦小宝道:“你会不会摔交?”茅十八道:“我没学过。这种硬功夫遇上了武功好手,便没多大用处。”韦小宝道:“那你打得过他们了?”茅十八微笑道:“跟这种莽夫有什么好打?”韦小宝道:“你一个打他们七个,一定要输。”茅十八道:“他们不是我对手。”
0 l# w$ z/ q0 J9 |  韦小宝突然大声道:“喂,大个儿们,我这个朋友说,他一个人能打赢你们七个。”茅十八忙喝:“别惹事生非。”但韦小宝最爱的偏偏就是惹事生非,眼见那七名大汉无缘无故的将酒保摔得死去活来,心头有气,听茅十八说一人能打赢他们七个,便从中挑拨,好叫茅十八教训教训他们。七名大汉齐向茅韦二人瞧来。一人问道:“小娃娃,你说什么?”韦小宝道:“我这朋友说,你们欺侮酒保,不算英雄好汉,有种的就跟他斗斗。”一名大汉怒目圆睁,对着茅十八道:“王八蛋,是你说的吗?”茅十八知道这七人都是玩摔交的满洲人,本来不想闹事,但他一见满洲人便心中有气,又听那大汉开口骂人,提起酒壶,劈面便飞了出去。那大汉伸手一格,岂知茅十八在这一掷之中使上了内劲,喀喇一声,酒壶撞上他手臂,那大汉手臂剧痛,“啊哟”一声,叫了出来。另一名大汉扑将过来,茅十八飞脚向他踢去。满洲人摔交极少用腿,这一腿闪避不了,正中小腹,登时直飞出去。  b. z7 u( x2 v& O' k$ f2 M+ {
  其余五名大汉“混帐王八蛋”的乱骂,纷纷扑来。茅十八身形灵便,使开擒拿手法,肘撞掌劈,顷刻间打倒了四个。) k* \9 X+ s" K! r* C% X' u, {
  另一个斜身以肩头受了茅十八一掌,伸手抓住他后腰,举将起来,随即将他身子倒转,要将他头顶往阶石上捣去。茅十八双腿连环,噗噗两声,都踢在他胸口。那大汉口一张,鲜血狂喷,双手立时松开。
/ s! n  H' W1 ]6 ^# C% W  茅十八顺着那大汉仰面跌倒之势,双足已踹上他胸口,双掌一招“回风拂柳”,斜劈而出,正中第一名被酒壶掷中的大汉后心,喀喇一声响,那大汉断了几根肋骨,爬在桌上。茅十八一手拉住韦小宝,道:“小鬼头,就是会闯祸,快走!”两人发足往酒店门口奔去。- p  [) a) B& i* d: }) }; D
  只跨出两步,却见那老太监弯着腰,正站在门口,茅十八伸手往他右臂轻轻一推,要想把他推开。不料手掌刚和他肩头相触,只觉得全身剧震,不由自主的一个踉跄,向旁跌出数步,右腰撞在桌上,那张桌登时倒塌,这一退之势,带得韦小宝也摔了出去。韦小宝大叫:“哎唷喂,我的妈啊,痛死人啦。”茅十八猛拿桩子,这才站住,只觉得全身发滚,便如火烧一般。他心下大骇,看那老太监时,只见他弓腰曲背,不住咳嗽,于适才之事似乎浑若不知。2 [9 K: a. `9 c2 Q  l1 K6 k: ]+ v
  茅十八知道今日遇上了高人,对方多半身怀邪术,否则武功纵比自己为高,也决不能将自己轻轻一推之力,化为偌大力道。武功中虽有“借力反打”之术,“四两拨千斤”之法,但都是对方有多大力量打来,便有多大力量反击出去,决无将小力化为大力之理。他急忙转身,提起兀自在大呼小叫的韦小宝,向后堂奔去。" b' k9 H* r) _/ E: i" S
  只奔出三步,只听得一声咳嗽,那老太监已站在面前。茅十八一惊,足底使劲,上身向前一扑,似是向对方扑击,身子却已向后翻出。他双足尚未落地,忽觉背心上有股轻柔的力量撞到,急忙左手反掌击出,却击了个空,身子向前扑出,摔在两名大汉身上。# i# C0 j2 n4 e+ j
  这一交摔得极重,幸好那两名大汉又肥又壮,做了厚厚的肉垫子,才没受伤。那两名大汉腿骨折断,站不起来,手臂却是无恙,当即施展摔交手法,将他牢牢抓住。茅十八欲待抗拒,手脚上竟使不出半点力道,原来背心穴道已给人封了。5 r+ ~& ?# P9 p( t7 Y
  他背脊向天,看不见身后情景,但听得那老太监不住咳嗽,有气无力的在责备小太监:“你又要给我服药,那不是存心害死我吗?这药只要多服得半分,便要了我的老命,咳……
* u! Y, l' k& f3 _' @& [  咳……咳……咳,你这孩子,真是胡闹。”小太监道:“孩儿实在不知道。以后不敢了。”老太监道:“还有以后?唉,也不知道活得几天,咳……咳……咳……”小太监道:“公公,这家伙是什么来头?只怕是个反贼。”
5 J" d( c# E4 T3 k  老太监道:“你们这几位朋友,是哪里的布库?”一名大汉道:“回公公的话,我们都是郑王爷府里的。今天若不是公公出手,擒住了这反贼,我们的脸可丢得大了。”老太监哼了一声,道:“那……那也是碰巧罢啦。咳……咳咳……你们也别惊动旁人,就将这汉子和那孩子,都送到大内尚膳监来,说是海老公要的人。”几名大汉齐声答应。老太监道:“还不去叫轿子?你瞧我这等模样,还走得动吗?”小太监答应一声,飞奔出去。老太监伏在桌上,不停的咳嗽。/ l5 G* W9 l, F) s! P/ l0 w
  韦小宝见茅十八被擒,想起说书先生曾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须得脚底抹油,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他沿着墙壁,悄悄溜向后堂,眼见谁也没留意到他。正自暗暗欢喜,那老公公伸指一弹,一根筷子飞将出来,戳在他右腿的腿弯之中。韦小宝右腿麻软,摔倒在地,再也动弹不得,张口便骂:“痨病成精老乌龟……”转眼见到一名大汉恶狠狠的模样,心中一吓,此后十来句恶毒的言语都缩入了肚里。过不多时,门外抬来一乘轿子。小太监走了进来,说道:“公公,轿子到啦!”老太监咳嗽连声,在小太监扶持之下,坐进轿子,两名轿夫抬着去了。小太监跟随在后。
' a! _6 h, V3 k  七名大汉中四人受伤甚轻,当下将茅十八和韦小宝用绳索牢牢绑起。绑缚之时,不住向茅十八拳打足踢。韦小宝忍不住口中不干不净,但两个重重的耳刮子一打,也只好乖乖的不敢作声。众大汉叫了两顶轿子来,又在二人口中塞了布块,用黑布蒙了眼,放入轿中抬走。韦小宝只在七岁时曾跟母亲去烧香时坐过轿子,此刻只好自己心下安慰:“他妈的,老子好久没坐轿了,今日孝顺儿子服侍老子坐轿,真是乖儿子、乖孙子!”但想到不知会不会陪着茅十八一起杀头,却也不禁害怕发抖。
4 x0 E; C4 Z6 _! ~# W  他在轿中昏天黑地,但觉老是走不完。有时轿子停了下来,有人盘问,听得轿外的大汉总是回答:“尚膳监海老公公叫给送去的。”韦小宝不知尚膳监是什么东西,但那海老公似乎颇有权势,只一提他的名头,轿子便通行无阻。有一次盘问之人揭开轿帷来张了张,说道:“是个小娃娃!”韦小宝想说:“是你祖宗!”苦于口中被塞了布块,说不出话来。
5 P- K3 |; U! g! Q  一路行去,他迷迷糊糊几乎要睡着了,忽然轿子停住,有人说道:“海公公要的人送到啦。”一个小孩声音道:“是了,海公公在休息,将人放在这里便是。”韦小宝听他声音,便是酒店中遇到的那小孩。只听先前那人道:“咱们回去禀告郑王爷,王爷必定派人来谢海老公。”那小孩道:“是了,你说海老公向王爷请安。”那人道:“不敢当。”跟着便有人将茅十八和韦小宝从轿中拖了出来,提入屋中放下。
+ V0 |, e  R" X  耳听得众人脚步声远去,却听得海老公的几下咳嗽之声。3 |4 e: S* S2 |! G9 N" ]" w; v
  韦小宝闻到一股极浓的药味,心想:“这老鬼病得快死了,偏偏不早死几日,看来还要我和茅大哥,替他到阎王跟前打个先锋。”四周静悄悄地,除了海老公偶尔咳嗽之外,更无别般声息。韦小宝手足被绑,手指脚趾都已发麻,说不出的难受,偏偏海老公似乎将他二人忘了,浑没理会。  b( g( b3 }+ C1 Z/ \9 E7 K: r
  过了良久良久,才听得海老公轻声叫一声:“小桂子!”那小孩应道:“是!”韦小宝心想:“原来你这臭小子叫作小桂子,跟你爷爷的名字有个‘小’字相同。”只听海老公道:“将他二人松了绑,我有话问他们。”小桂子应道:“是!”韦小宝听得喀喀之声,想是小桂子用刀子在割茅十八手脚上的绳子,过了一会,自己手脚上的绳子也割断了,跟着眼上黑布揭开。韦小宝睁开眼来,见置身之所是一间大房,房中物事稀少,只一张桌子,一张椅子,桌上放着茶壶茶碗。海老公坐在椅中,半坐半躺,双颊深陷,眼睛也是半开半闭。此时天色已黑,墙壁上安着两座铜烛台,各点着一根蜡烛,火光在海老公蜡黄的脸上忽明忽暗的摇晃。小桂子取出茅十八口中塞的布块,又去取韦小宝口中的布块。海老公道:“这小孩子嘴里不干不净,让他多塞一会。”韦小宝双手本来已得自由,却不敢自行挖出口中的布块,心中所骂的污言秽语,只怕比之海老公所能想得到的远胜十倍。4 U3 b5 c# \4 r1 |# B
  海老公道:“拿张椅子,给他坐下。”小桂子到隔壁房里搬了张椅子来,放在茅十八身边,茅十八便即坐下,韦小宝见自己没有座位。老实不客气便往地下一坐。海老公向茅十八道:“老兄尊姓大名,是哪一家哪一派的?阁下擒拿手法不错,似乎不是我们北方的武功。”茅十八道:“我姓茅,叫茅十八,是江北泰州五虎断门刀门下。”海老公点点头,说道:“茅十八茅老兄,我也曾听到过你的名头。听说老兄在扬州一带,打家劫舍,杀官越狱,着实做了不少大事。”茅十八道:“不错。”他对这痨病鬼老太监的惊人武功不由得不服。也就不敢出言顶撞。海老公道:“阁下来到京师,想干什么事,能跟我说说吗?”茅十八道:“既落你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姓茅的是江湖汉子,不会皱一皱眉头。你想逼供,那可看错人了。”海老公微微一笑,说道:“谁不知茅十八是铁铮铮的好汉子,逼供可不敢。听说阁下是云南平西王的心腹亲信……”) f8 o8 s. o% W. |0 S' J- x
  他一句话没说完,茅十八大怒而起,喝道:“谁跟吴三桂这大汉奸有什么干系了?你这么说,没的污了我茅十八豪杰的名头。”海老公咳嗽几声,微微一笑,说道:“平西王有大功于大清,主子对他甚是倚重,阁下倘若是平西王亲信,咱们瞧着王爷的面子,小小过犯,也不必计较了。”茅十八大声道:“不是,不是!茅十八跟吴三桂这臭贼粘不上半点边儿,姓茅的决不叨这汉奸的光,你要杀便杀,若说我是吴贼的什么心腹亲信,姓茅的祖宗都倒足了大霉。”
4 P4 p- J8 w* z6 N; ]  吴三桂带清兵入关,以致明室沦亡,韦小宝在市井之间,听人提起吴三桂来,总是加上几个“汉奸”、“臭贼”、“直娘贼”的字眼,心想:“听这老乌龟的口气,只要茅大哥冒认是吴三桂的心腹,便可放了我们。偏偏茅大哥骨头硬,不肯冒充。但骨头硬,皮肉就得受苦了。常言道得好:‘好汉不吃眼前亏’,吃眼前亏的自然不是好汉。咱们不妨胡说八道一番,说道吴三桂对咱哥儿俩如何如何看重,等到溜之大吉之后,再骂吴三桂的十八代祖宗不迟。”他手脚上血脉渐和,悄悄以袖子遮口,将嘴里塞着的布块挖了出来。
) I  @* f' o0 q; W/ I9 i$ r  海老公正注视着茅十八的脸色,没见到韦小宝在暗中捣鬼,他见茅十八声色俱厉,微笑道:“我还道阁下是平西王派来京师的,原来猜错了。”# O" G; K9 c$ Q
  茅十八心想:“这一下在北京被擒,皇帝脚下的事,再要脱身是万万不能的了。豹死留皮,人死留名,茅十八一死不打紧,做人可不能含糊。”眼见韦小宝眼睁睁的正瞧着自己,便大声道:“老实跟你说,我在南方听得江湖上说道,那鳌拜是满洲第一勇士,什么拳毙疯牛,脚踢虎豹,说得天花乱坠。
/ Z' q4 n* ]+ N0 U+ k' [! Y  姓茅的不服,特地上北京来,要跟他比划比划。”海老公叹了口气,说道:“你想跟鳌少保比武?鳌少保官居极品,北京城里除了皇上、皇太后,便数鳌少保了。老兄在北京等上十年八年,也未必见得着,怎能跟他比武?”
! V; j1 D$ R5 U: y, R/ P) N  茅十八当时还当海老公使邪术,后来背心穴道被封,直到此刻才缓缓解开,已知这是极上乘的内功武术。瞧这老太监的神情口音,自是满人,自己连一个满洲老病夫都打不过,还说什么跟满洲第一勇士比武?他在扬州得胜山下恶战史松等人之时,虽情势危急,却毫不气馁,此刻对着这个痨病鬼太监,竟不由得豪气尽消,终于叹了口长气。海老公问道:“阁下还想跟鳌少保比武吗?”茅十八道:“请问那鳌拜的武功,及得上尊驾几成?”海老公微微一笑。说道:“鳌少保是出将入相的顾命大臣,富贵极品,荣华无比。! v! @: N& O. R4 p& D; s
  我是个苦命的下贱人。跟鳌少保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怎能相比?”他说的是二人身分地位,于武功一节竟避而不提。茅十八道:“那鳌拜的武功倘若有你一半,我就已万万不是对手。”海老公微笑道:“老兄说得太谦了。以老兄看来,在下的粗浅功夫,若和陈近南相比,却又如何?”茅十八一跳而起,问道:“你……你……你说什么?”海老公道:“我问的是贵会总舵主陈近南。听说陈总舵主练有‘凝血神抓’,内功之高,人所难测,只可惜缘悭一面,我这下贱人,没福拜见陈总舵主。”茅十八道:“我不是天地会的,也没福气见过陈总舵主。听说陈总舵主武功极高,到底怎样高法,可就不知道了。”8 F* [. ^3 ~- S9 C6 g$ @
  海老公叹了口气,道:“茅兄,我早知你是条好汉子,以你这等好身手,却为什么不跟皇家效力?将来做提督、将军,也不是难事。跟着天地会作乱造反,唉……”摇了摇头,又道:“那总是没有好下场。我良言相劝,你不如临崖勒马,退出了天地会罢。”. |. P0 c# R: r
  茅十八道:“我……我……我不是天地会。”突然放大喉咙,说道:“我这可不是抵赖不认。姓茅的只盼加入天地会,只是一直没人接引。江湖上有句话道:‘为人不识陈近南,就称英雄也枉然。’海老公,这话想来你也听见过。姓茅的是堂堂汉人,虽然没入天地会,然而决意反清复明,哪有反投满清去做汉奸的道理?你快快把我杀了罢!姓茅的杀人放火,犯下的事太大,早就该死了,只是没见过陈近南,死了有点不闭眼。”
8 Y: t0 j1 L; a! ?9 H& G  海老公道:“你们汉人不服满人得了天下,原也没什么不对。我敬你是一条好汉子,今日便不杀你,让你去见了陈近南之后,死得眼闭。盼你越早见到他越好,见到之时说海老公很想见见他,要领教领教他的‘凝血神抓’功夫,到底是怎样厉害,盼望他早日驾临京师。唉,老头儿没几天命了,陈总舵主再不到北京来,我便见他不到了。嘿嘿,‘为人不识陈近南,就称英雄也枉然!’陈近南又到底如何英雄了得?江湖上竟有偌大名头?”
0 ~8 p% u% U5 ]  茅十八听他说竟然就这么放自己走,大出意料之外,站了起来却不就走。海老公道:“你还等什么?还不走吗?”茅十八道:“是!”转身去拉了韦小宝的手,想要说几句话交待,却不知说什么话才好。
5 d7 w& O) p2 V' T2 Q, ?  海老公又叹了口气,道:“亏你也是在江湖上混了这么久的人,这一点规矩也不懂。你不留点什么东西,就想一走了之?”. i/ |3 V2 b5 d) d, s
  茅十八咬了咬牙道:“不错,是我姓茅的粗心大意。小兄弟,借这刀子一用,我断了左手给你。”说着向小太监小桂子身旁的匕首指了指。这匕首长约八寸,是小桂子适才用来割他手脚上绳索的。' V/ ?. C; r! f
  海老公道:“一只左手,却还不够。”茅十八铁青着脸道:“你要我再割下右手?”海老公点头道:“不错,两只手。本来嘛,我还得要你一对招子,咳……咳……可是你想见一见陈近南,没了招子,便见不到人啦。这么着,你自己废了左眼,留下右眼!”, ?2 v1 V( M5 e3 O9 q
  茅十八退了两步,放开拉着韦小宝的手,左掌上扬,右掌斜按,摆了个“犀牛望月”的招式,心想:“你要我废了左眼,再断双手,这么个残废人活着干么?不如跟你一拚,死在你的掌底,也就是了。”' v, d1 W4 ]+ j; _, w
  海老公眼睛望也不望他,不住咳嗽,越咳越厉害,到后来简直气也喘不过来,本来蜡黄的脸忽然胀得通红。小桂子道:“公公,再服一剂好么?”海老公不住摇头,但咳嗽仍是不止,咳到后来,忍不住站起身来,以左手扠住自己头颈,神情痛苦已极。* r7 Z) |3 Z3 N0 _3 k5 b
  茅十八心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一纵身,拉住了韦小宝的手,便往门外窜去。1 e& T% J' V, C. F% q& M; o
  海老公右手拇指和食指两根手指往桌边一捏,登时在桌边上捏下一小块木块,嗤的一声响,弹了出去。茅十八正自一大步跨将出去,那木片撞在他右腿“伏兔穴”上,登时右脚酸软,跪倒在地。跟着嗤的一声响,又是一小块木片弹出,茅十八左腿穴道又被击中,在海老公咳嗽声中,和韦小宝一齐滚倒。
* j8 E8 l- L2 }+ i' [+ u  小桂子道:“再服半剂,多半不打紧。”海老公道:“好,好,只……只要一点儿。多了危……危险得很。”小桂子应道:“是!”伸手到他怀中取出药包,转身回入内室,取了一杯酒出来,打开药包,伸出小指,用指甲挑了一些粉末。海老公道:“太……太多……”小桂子道:“是!”将指甲中一些粉末放回药包,眼望海老公,海老公点了点头,弯腰又大声咳嗽起来,突然间身子向前一扑,爬在地下,不住扭动。, T5 O  a. u0 M0 w' W
  小桂子大惊,抢过去扶,叫道:“公公,公公,怎么啦?”海老公喘息道:“好……好热……扶……扶我……去水……水缸……水缸里浸……浸……”小桂子道:“是!”用力扶了他起来。两人踉踉跄跄的抢入内室,接着便听到扑通一响的溅水之声。
5 ?  h, [; W7 w, L5 P  这一切韦小宝都瞧在眼里,当即悄悄站起,蹑足走到桌边,伸出小指,连挑了三指甲药粉,倾入酒中,生怕不够,又挑了两指甲,再将药包折拢,重新打开,泯去药粉中指甲挑动过的痕迹。只听得小桂子在内室道:“公公,好些了吗?别浸得太久了。”海老公道:“好热……好……热得火烧一般。”韦小宝见那柄匕首放在桌上,当即拿在手中,回到茅十八身边,伏在地下。3 o  ]1 p4 d! F- }! ^" R9 X/ N
  过不多时,水声响动,海老公全身湿淋淋地,由小桂子扶着,从内房中出来,仍是不住咳嗽。小桂子拿起酒杯,喂到他口边。海老公咳嗽不止,并不便喝。韦小宝一颗心几乎要从心窝中跳将出来。海老公道:“能够不吃……最好不……
2 q. L2 Y9 ^5 r7 n- O  不吃这药……”小桂子道:“是!”将酒杯放在桌上,将药包包好,放入海老公怀中。可是海老公跟着又大咳起来,向酒杯指了指。小桂子拿起酒杯,送到他嘴边,这一次海老公一口喝干。# X( d- ]& S' q  R, B8 g, t* e
  茅十八沉不住气,不禁“啊”的一声。海老公道:“你……你如想……活着出去……”突然间喀喇一声响,椅子倒塌。他身子向桌上伏去,这一伏力道奇大,喀喇、喀喇两声,桌子又塌,连人带桌,向前倒了下来。
+ z! D0 W& `% F: ^  小桂子大惊,大叫:“公公,公公!”抢上去扶,背心正对着茅十八和韦小宝二人。韦小宝轻轻跃起,提起匕首,向他背心猛戳了下去。小桂子低哼一声,便即毙命。海老公却兀自在地下扭动。
' n; o$ I7 }0 {. m8 _" r  韦小宝提起匕首,对准了海老公背心,又待戳下。便在此时,海老公抬起头来,说道:“小……小桂子,这药不对啊。”
0 o: k/ V' j) \! E! K" \  H  韦小宝只吓得魂飞天外,匕首哪里还敢戳下去?海老公转以身来,一伸手,抓住了韦小宝左腕,道:“小桂子,刚才的药没弄错?”7 F/ ^3 \% y3 L4 ~- y" W5 f( a
  韦小宝含含糊糊的道:“没……没弄错……”只觉左腕便如给一道铁箍箍住了,奇痛入骨,只吓得抓着匕首的右手缩转了尺许。7 a& i) C% F7 |' a) a
  海老公颤声道:“快……快点蜡烛,黑漆漆一团,什么……什么也瞧不见。”0 [+ J- x, \5 X7 y
  韦小宝大奇,蜡烛明明点着,他为什么说黑漆漆一团?”
7 E& i2 w5 |4 O  莫非他眼睛瞎了?”便道:“蜡烛没熄,公公,你……你没瞧见吗?”他和小桂子虽然都是孩子口音,但小桂子说的是旗人官腔,一时怎学得会,只好说得含含糊糊,只盼海老公不致发觉。5 q+ N& ^) {$ n) W4 X" k
  海老公叫道:“我……我瞧不见,谁说点了蜡烛?快去点起来!”说着便放开了韦小宝的手腕。韦小宝道:“是,是!”急忙走开,快步走到安在墙壁上的烛台之侧,伸手拨动烛台的铜圈,发出叮当之声,说道:“点着了!”海老公道:“什么?胡说八道!为什么不点亮了蜡……”8 ~+ P5 x% [5 ]& F; k
  一句话没说完,身子一阵扭动。仰天摔倒。* Z# `. ?; r* S
  韦小宝向茅十八急打手势,叫他快逃。茅十八向他招手,要他同逃。韦小宝转身走向门口,却听海老公呻吟道:“小……小桂子,小……桂子……你……”韦小宝应道:“是,我在这儿!”左手连挥,叫茅十八先逃出去再说,自己须得设法稳住海老公。
  B8 A1 I6 H  W8 e$ Z3 @  茅十八挣扎着想要站起,但双腿穴道被封,伸手自行推拿腰间和腿上穴道,劲力使去,竟没半点动静,心想:“我双腿无法动弹,只好爬了出去。这孩子鬼精灵,一个小孩儿家,旁人也不会留神,他要脱身不难,倘若跟我在一起,一遇上敌人,反而牵累了他。”当下向韦小宝挥了挥手,双手据地,悄悄爬了出去。: s/ K7 m1 L$ @- V* E/ c/ u' {8 T
  海老公的呻吟一阵轻,一阵响。韦小宝不敢便走,生怕他发觉小桂子已死。声张起来,他手下出动围捕,自己和茅十八定然难以逃脱,心想:“这次祸事,都是我惹出来的。茅大哥双腿不能行走,不知要多少时候才能逃远。我在这里多挨一刻好一刻。只要海老乌龟不发觉我是冒牌货,那便没事。
$ `; F" r4 P2 N  这老乌龟病得神志不清。等他昏过去时,我一刀杀了他,就可逃走了。”, ?8 j8 M( {% \: T: R
  过得片刻,忽听得远处传来的笃的笃铛、的笃的笃铛的打更之声,却是已交初更。韦小宝见烛光闪耀,突然一亮,左首的蜡烛点到尽头,跟着便熄了,眼见小桂子的尸首蜷曲成一团,很是害怕:“这人是我杀的,他变成了鬼,会不会找我索命?”又想:“等到天一亮,那就难以脱身了,须得半夜里乘黑逃走。”
" W. D) Z( q6 |- A4 y  可是海老公呻吟之声不绝,始终不再昏迷,他仰天而卧,韦小宝胆子再大,也不敢提起匕首往他胸膛或小腹上插将下去,知道这老人武功厉害之极,只要刀尖碰到他肌肤,他立时知觉,一掌打来,自己非脑浆迸裂不可。又过了一会,另外一枝蜡烛也熄了。
+ K* `! g& ]9 {) @3 k3 |  黑暗之中,韦小宝想到小桂子的尸首触手可及,害怕之极,只盼尽早逃出去,但只要他身子一动,海老公便叫道:“小……小桂子,你……在这里么?”韦小宝只好答应:“我在这里!”+ A; h9 L* L7 Y( m% ]9 _
  过了大半个时辰,他蹑手蹑脚的走到门边,海老公又叫:' y& j, x, ~( ~% N/ R1 m
  “小桂子,你上哪里去?”韦小宝道:“我……我去小便。”海老公问:“为……为什么不在屋里小便?”韦小宝应道:“是,是。”
& |4 t6 u$ o; T* ]- w5 ]( L( G  他走到内室,那是他从未到过的地方,刚进门,只走得两步,便砰的一声。膝头撞在桌子脚上,海老公在外面问道:“小……桂子,你……你干什么?”韦小宝道:“没……没什么!”伸出手去摸索,在桌上摸到了火刀火石,忙打着了火,点燃纸媒,见桌上放着十几根蜡烛,当即点燃一根,插上烛台。见房中放着一张大床,一张小床,料想是海老公和小桂子所睡。房中有几只箱子,一桌一柜,此外无甚物件。东首放着一只大水缸,显得十分突兀,地下溅得湿了一大片。他正在察看是否可从窗子中逃出去,海老公又在外面叫了起来:) Q3 M/ M9 h$ Y  }
  “你干么还不小便?”
$ O: N, R7 v  P# y% {# @  韦小宝一惊:“他怎地一停不歇的叫我?莫非他听我的声音不对,起了疑心?否则我小便不小便,管他屁事?”当即应道:“是!”从小床底下摸到便壶,一面小便,一面打量窗子,见窗子关得甚实,每一道窗缝都用棉纸糊住,想是海老公咳得厉害,生怕受寒,连一丝冷风也不让进来。倘若用力打开窗子,海老公定然听到,多半还没逃出窗外,便给擒住了。他在房中到处打量,想找寻脱身的所在,但房中连狗洞、猫洞也没一个,倘若从外房逃走,定然会给海老公发觉,一瞥眼间,见到小桂子床上脚边放着一袭新衣,心念一动,忙脱下身上衣服,将新衣披在身上。" A) @/ H1 \" ]+ H5 s9 ]* O
  海老公又在外面叫道:“小桂子,你……在干什么?”韦小宝道:“来啦!来啦!”一面结扣子,一面走了出去,拾起小桂子的帽子,戴在头上,说道:“蜡烛熄了,我去点一枝。”回到内室,取了两根蜡烛,点着了出来。海老公叹了口长气,低声道:“你当真已点着了蜡烛?”韦小宝道:“是啊,难道你没瞧见?”海老公半晌不语,咳嗽几声,才道:“我明知这药不能多吃,只是咳得实在……实在……太苦,唉,虽然每次只吃一点点,可是日积月累下来,毒性太重,终于……终于眼睛出了毛病。”韦小宝心中一宽:“老家伙不知我在他酒中加了药粉,还道是服药多日,积了下来,这才发作。”
# `! @' i# [# J) M  只听海老公又道:“小桂子,公公平日待你怎样?”韦小宝半点也不知道海老公平日待小桂子怎样,忙道:“好得很啊。”海老公道:“唔,公公现下……眼睛瞎了,这世上就只有你一个人照顾我,你会不会离开公公,不……不理我了?”
6 v. k. z9 Y2 q6 k' L3 U7 o3 n# }  韦小宝道:“我……当然不会。”海老公道:“这话真不真啊?”2 Q2 P- s- U$ \5 R, F
  韦小宝忙道:“自然半点不假。”回答得毫不犹疑,而且语气诚恳,势要海老公非大为感动不可。他又道:“公公,你没人相陪,如果我不陪你,谁来陪你?我瞧你的眼病过几天就会好的,那也不用担心。”# Y( C' L" d( E. N
  海老公叹了口气,道:“好不了啦,好不了啦!”过了一会,问道:“那姓茅的已逃走了?”韦小宝道:“是!”海老公道:“他带来的那个小孩给你杀了?”韦小宝心中怦怦乱跳,答道:“是!他……他这尸首怎么办?”
. b( D5 D8 O4 y- O8 s' I& [  海老公微一沉吟,道:“咱们屋中杀了人,给人知道了,查问起来,啰唆得很。你……你去将我的药箱拿来。”韦小宝道:“是!”走进内室,不见药箱,拉开柜子的抽斗,一只只的找寻。
+ y9 w9 \1 F3 y: |; z  V  海老公突然怒道:“你在干什么?谁……谁叫你乱开抽斗?”韦小宝吓了一跳,心道:“原来这几只抽斗是开不得的。”$ E! x8 ^- w- E/ ^
  道:“我找药箱呢,不知放在哪里去了。”海老公怒道:“胡说八道,药箱放在哪里都不知道。”
3 A  J9 o1 C' O9 }, t! M6 B  韦小宝道:“我……我杀了人,心……心里害怕得紧。你……你公公……又瞎了眼睛,我……我完全胡涂了。”说到后来,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不知药箱的所在,只怕单是这件事便露出了马脚,说哭便哭,却也半点不难。
% D7 y* I- v( x' }- h  x  海老公道:“唉,这孩子,杀个人又打什么紧了?药箱是在第一口箱子里。”
. O0 {/ v; R# p! A6 E- y  韦小宝抽抽噎噎的道:“是……是……我……我怕得很。”见两口箱子都用铜锁锁着,又不知钥匙在什么地方,伸手在锁扣上一推,那锁应手而开,原来并未锁上,暗叫:“运气真好!这锁中的古怪我如又不知道,老乌龟定要大起疑心。”除下了锁,打开箱子,见箱中大都是衣服,左边有只走方郎中所用的药箱,当即取了,走到外房。海老公道:“挑些‘化尸粉’,把尸首化了。”韦小宝应道:“是。”拉出药箱的一只只小抽斗,但见抽斗中尽是形状颜色各不相同的瓷瓶,也不知哪一瓶是化尸粉,问道:“是哪一只瓶子?”海老公道:“这孩子,怎么今天什么都胡涂了,当真是吓昏了头吗?”韦小宝道:“我……我怕得很,公公,你的眼睛……会……会好吗?”语气中对他眼病的关切之情,着实热切无比。( X) ^) O- I( W9 Q2 V
  海老公似乎颇为感动,伸手轻轻摸了摸他头,说道:“那个三角形的、青色有白点的瓶子便是了。这药粉挺珍贵,只消挑一丁点便够了。”
9 X: e" V( Y8 v2 I, ~+ w- r  韦小宝应道:“是,是!”拿起那青色白点的三角瓶子,打开瓶塞,从药箱中取了一张白纸,倒了少许药末出来,便即撒在小桂子的尸身之上。% y; F2 q  L- e1 W; y8 ~) z% P
  可是过了半天,并无动静。海老公道:“怎么了?”韦小宝道:“没见什么。”海老公道:“是不是撒在他血里的?”韦小宝道:“啊,我忘了!”又倒了些药末,撒在尸身伤口之中。海老公道:“你今天真有些古里古怪,连说话声音也大大不同了。”- {; M% p& D6 u3 z' D+ M0 C( w9 n
  便在此时,只听得小桂子尸身的伤口中嗤嗤发声,升起淡淡烟雾,跟着伤口中不住流出黄水,烟雾渐浓,黄水也越流越多,发出又酸又焦的臭气。眼见尸身的伤口越烂越大。尸身肌肉遇到黄水,便即发出烟雾。慢慢的也化而为水,连衣服也是如此。
# E( D  R( p8 O7 L$ r6 G  韦小宝只看得挢舌不下,取过自己换下来的长衫,丢在尸身上,又见自己脚下一对鞋子已然踢破了头,忙除下小桂子的鞋子,换在自己脚上,将破鞋投入黄水。约莫一个多时辰,小桂子的尸身连着衣服鞋袜,尽数化去,只剩下一滩黄水。韦小宝心想:“老乌龟倘若这时昏倒,那就再好也没有了,我将他推入毒水之中,片刻之间也教他化得尸骨无存。”7 B  S5 ~5 h+ p! V; R7 U
  可是海老公不断咳嗽,不断唉声叹气,却总是不肯昏倒。" Y) V3 h6 z7 i7 V4 c
  眼见窗纸渐明,天已破晓,韦小宝心想:“我已换上了这身衣服,便堂而皇之的出去。也没人认得我,那倒不用发愁。”海老公忽道:“小桂子,天快亮了,是不是?”韦小宝道:“是啊。”海老公道:“你舀水把地下冲冲干净,这气味不太好闻。”韦小宝应了,回到内室,用水瓢从水缸中舀了几瓢水,将地下黄水冲去。5 ~" q! y+ E6 v* M
  海老公又道:“待会吃过早饭,便跟他们赌钱去。”韦小宝大是奇怪,料想这是反话,便道:“赌钱?我才不去呢!你眼睛不好,我怎能自己去玩?”海老公怒道:“谁说是玩了?我教了你几个月,几百两银子已输掉了,为来为去,便是为了这件大事,你不听我吩咐么?”韦小宝不明白他的用意,只得含糊其辞的答道:“不……! K7 v  [+ i" U* \) a
  不是不听你吩咐,不过你身子不好,咳得又凶,我去干……干这件事,没人照顾你。”海老公道:“你给我办妥这件事,比什么都强。你再掷一把试试。”韦小宝道:“掷一把?掷……
9 s( ~  e' _1 r  z  t# M  掷哪一把?”海老公怒道:“快拿骰子来,推三阻四的,就是不肯下苦功去练,练了这许久,老是没长进。”$ d( ^) ?9 K5 \3 ~
  韦小宝听说是掷骰子,精神为之一振,他在扬州,除了听说书,大多数时候便在跟人掷骰子赌钱,年纪虽小,在扬州街巷之间,已算得是一把好手,只是不知骰子放在什么地方,说道:“这一天搞得头昏脑胀,那几粒骰子也不知放在什么地方了。”海老公骂道:“不中用的东西,听说掷骰子便吓破了胆,输钱又不是输你的,那骰子不是好端端放在箱子中吗?”
* E; {) }: l$ h9 o; G0 b: e: x  韦小宝道:“也不知是不是。”进内室打开箱子,翻得几翻,在一只锦缎盒子中果然见到有只小瓷碗,碗里放着六粒骰子。当真是他乡遇故知,忍不住一声欢呼,待得拿起六粒骰子,又是一声欢呼。原来遇到的不但是老朋友,而且是最最亲密的老朋友,这六粒骰子一入手,便知是灌了水银的骗局骰子。
/ K& y# `$ p. V% e9 D) n9 J  他将瓷碗和骰子拿到海老公身边,说道:“你当真定要我去赌钱?你一个人在这里,没人服侍,成吗?”/ ~2 v# M4 P$ s6 h9 }2 J- C
  海老公道:“你少给我啰唆,限你十把之中,掷一只‘天’出来。”
; P( ?: {. D* J+ f  当时掷骰子赌钱,骰子或用四粒,或用六粒;如用六粒,则须掷成四粒相同,余下两粒便成一只骨牌,两粒六点是“天”,两粒一点是“地”,以此而比大小。韦小宝心想:“这骰子是灌水银的,要我十把才掷成一只‘天’,太也小觑老子了。”但用灌水银骰了作弊,比之灌铅骰子可难得多了,他连掷四五把,都掷不出点子,掷到第六把上,两粒六点,三粒三点,一粒四点,倘若这四点的骰子是三点,这只“天”便掷出来了,他小指头轻轻一拨,将这粒四点的拨成三点,拍手叫道:“好,好,这可不是一只‘天’吗?”
4 K. T1 q9 F& }! B: u5 c; K& x  B  海老公道:“别欺我瞧不见,拿过来给我摸。”伸手到瓷碗中一摸,果然六粒骰子之中四粒三点,两粒六点。海老公道:“今天运气倒好,给我掷个‘梅花’出来。”韦小宝提起骰子,正要掷下去时,心念一动:“听他口气,小桂子这小乌龟掷骰子的本事极差,我要是掷什么有什么,定会引起老乌龟的疑心。”手劲一转,连掷了七八把都是不对,再掷一把之后叹了口气。& B9 ~( o/ D5 N$ `3 P
  海老公道:“掷成了什么?”韦小宝道:“是……是……”海老公哼了一声,伸手入碗去摸,摸到是四粒两点,一粒四点,一粒五点,是个“九点”,海老公道:“手劲差了这么一点儿,梅花变成了九点。不过九点也不小了,你再试试。”韦小宝试了十七八次,掷出了一只“长三”,那比“梅花”只差一级。海老公摸清楚之后,颇为高兴,说道:“有些长进啦,去试试手气罢,今天带五十……五十两银子去。”韦小宝适才在箱中翻寻骰子之时,已见到十来只元宝。说到赌钱,原是他平生最喜爱之事,只是一来没本钱,二来太爱作假,扬州市井之间,人人均知他是小骗子,除了外来的羊牯,谁也不上他的当。此刻惊魂略定,忽然能去赌钱,何况赌本竟有五十两之多,那是连做梦也难得梦到的豪赌,更何况有骗局骰子携去,当真是甫出地狱,便上天堂,就算赌完要杀头,也不肯就此逃走了,只是不知对手是谁,上哪里去赌,倘若一一询问,立时便露出了马脚,那可是个大大的难题。
& R& u" f, w/ t# O  他开箱子取了两只元宝,每只都是二十五两,正自凝思,须得想个什么法子,才能骗出海老公的话来,忽听得门外有人嘎声叫道:“小桂子,小桂子!”韦小宝走到外堂,答应了一声。海老公低声道:“来叫你啦,这就去罢。”韦小宝欣然正要出门,猛然间肚子里叫一声苦,不知高低:“那些赌鬼可不是瞎子,他们一眼便知我不是小桂子,那便如何是好?”只听门外那人又叫:“小桂子,你出来,有话跟你说。”
1 @+ B; n% k5 L! F/ v  韦小宝道:“来啦!”当即回到内室,取了块白布,缠在头上脸上,只露出了一只眼睛与嘴巴,向海老公道:“我去啦!”. ]7 S" j6 p/ d4 S* a6 m5 ^5 J
  快步走出房门,只见门外一名三十来岁的汉子,低声问道:“你怎么啦?”
3 \* B# E$ D$ n  韦小宝道:“输了钱,给公公打得眼青脸肿。”那人嘻的一笑,更无怀疑,低声问道:“敢不敢再去翻本?”韦小宝拉着他衣袖,走开几步,低声道:“别给公公听见。当然要翻本啦。”那人大拇指一竖,道:“好小子,有种!这就走!”韦小宝和他并肩而行,见这人头小额尖,脸色青白。走出数丈后,那人道:“温家哥儿俩、平威他们都已先去了。今日你手气得好些才行。”韦小宝道:“今天再不赢,那……那可糟了!”
8 L, k& v/ c0 w1 j  一路上走的都是回廊,穿过一处处庭院花园。韦小宝心想:“他妈的,这财主真有钱,起这么大的屋子。”眼见飞檐绘彩,栋梁雕花,他一生之中哪里见过这等富丽豪华的大屋?
% L4 G: @& [/ v( B  心想:“咱丽春院在扬州,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漂亮大院子了。比这里可又差得远啦。乖乖弄的东,在这里开座院子,嫖客们可有得乐子了。不过这么大的院子里,如果不坐满百来个姑娘,却也不像样。”
7 n* W; Q  }6 V( r  韦小宝跟着那人走了好一会,走进一间偏屋,穿过了两间房间,那人伸手敲门,笃笃笃三下,笃笃两下,又是笃笃笃三下,那门呀的一声开了,只听得玎玲玲、玎玲玲骰子落碗之声,说不出的悦耳动听。房里已聚着五六个人,都是一般的打扮,正在聚精会神的掷骰子。一个二十来岁的汉子问道:“小桂子干么啦?”带他进来那人笑道:“输了钱,给海老公打啦。”那人嘿嘿一笑,口中啧啧的数声。韦小宝站在数人之后,见各人正在下注,有的一两,有的五钱,都是竹签筹码。他拿出一只元宝来,买了五十枚五钱银子的筹码。
4 w/ f) K! O% I- q8 g5 N* m8 @  一人说道:“小桂子,今日偷了多少钱出来输?”韦小宝道:“呸!什么偷不偷,输不输的?难听得紧!”他本要乌龟儿子王八蛋的乱骂一起,只是发觉自己说话的腔调跟他们太也不像,骂人更易露出马脚,心想少开口为妙,一面留神学他们的说话。# J) v4 k  k; @; W
  带他进来的那汉子拿着筹码,神色有些迟疑。旁边一人道:“老吴,这会儿霉庄,多押些。”老吴道:“好!”押了二两银子,说道:“小桂子,怎么样?”韦小宝心想:“最好不要人家留心自己,不要赢多,不要输多,押也不要押得大。”于是押了五钱银子。旁人谁也不来理他。
! v- p$ k' r) R) ]& Y: q  那做庄的是个肥胖汉子,这些人都叫他平大哥,韦小宝记得老吴说过赌客中有一人叫作平威,这平大哥自是平威了。
1 `7 e8 j- l7 `/ I1 e) h# B6 T" v! ^  只见他拿起骰子,在手掌中一阵抖动,喝道:“通杀!”将骰子掷入碗中。韦小宝留神他的手势,登时放心:“此人是个羊牯!”在他心中,凡是不会行骗的赌客,便是羊牯。平威掷了六把骰子,掷出个“牛头”,那是短牌中的大点子。
, K$ Y" ?* F/ p; [6 p  余人顺次一个个掷下去,有的赔了,有的吃了。老吴掷了个“八点”,给吃了。, ^8 Y2 n! i$ x6 Q. s$ G2 r4 k
  韦小宝每见到一人掷骰,心中便叫一声:“羊牯!”他连叫了七声“羊牯”,登时大为放心。他怀中带着海老公的水银骰子,原拟玩到中途,换了进去,赢了一笔钱后,再设法换出来。掷假骰子的手法固然极为难练,而将骰子换入换出,也须眼明手快,便如变戏法一般,先得引开旁人的注意。例如忽然踢倒一只凳子、倒翻一碗茶之类,众人眼光都去瞧凳瞧茶碗时,真假骰子便掉了包。
( C- [( l; b( D; v- N# t' K+ D  但若是好手,自也不必出到踢凳翻茶的下等手法,通常是在手腕间暗藏六粒骰子,手指上抓六粒骰子,一把掷下,落入碗中的是腕间骰子,而手指中的六粒骰子一合手便转入左掌,神不知、鬼不觉的揣入怀中,这门本事韦小宝却没学会。
' L1 ]9 Z6 ^9 K- \& V! j' u, c  有道是:“骰子灌铅,赢钱不难;灌了水银,点铁成金。”水银和铅均极沉重。骰子一边轻一边重,能依己意指挥。只是铅乃硬物,水银却不住流动,是以掷灌铅骰子甚易而掷水银骰子极难。骰子灌铅易于为人发觉,同时你既能掷出大点,对方亦能掷出大点,但若灌的是水银,要什么点子,非有上乘手法不可,非寻常骗徒之所能。韦小宝掷灌铅骰子有六七成把握,对付水银骰子,把握便只一成二成。虽只一成二成。
# \$ T& F3 r1 c  \2 T  但十把中只须多赢得一两把,几个时辰赌将下来,自然大占赢面。至于真正的一流高手,则能任意投掷寻常骰子,要出几点便是几点,丝毫不爽,决不需借助于灌铅灌水银的骰子,这等功夫万中无一,韦小宝也未曾遇上过,就算遇上了,他也看不出来。' L  q) V( N& N+ w& F* d( h/ a& B8 o
  他见入局的对手全是羊牯,心想骰子换入换出全无危险,且不忙换骰子,他入局时有两只二十五两的元宝,一只兑了筹码,当下将另一只元宝放在左手边,以作掉换骰子的张本,又想:“小桂子既常常输钱,我也得先输后赢,免得引人疑心。”% S1 Q. w7 C  x: Z+ N
  掷了几把,掷出一只幺六来,自然是给吃了。如此输一注,赢一注,拉来拉去,输了五两银子。赌了半天,各人下注渐渐大了,韦小宝仍下五钱。庄家平威将他的竹筹一推,说道:“至少一两,五钱不收。”韦小宝当即添了一根筹码。庄家掷出来是张“人”牌,一注注吃了下来。韦小宝恼他不收自己的五钱赌注,这一次决意赢他,心道:“你不肯输五钱,定要输上一两,好小子,有种,算盘挺精。我若用天牌赢你,不算好汉。”他右手抓了骰子,左手手肘一挺,一只大元宝掉下地去,托的一声,正好掉在他左脚脚面。他大叫一声:“啊哟,好痛!”跳了几下。同赌的七人都笑了起来,瞧着他弯下腰去拾元宝。韦小宝轻轻易易的便换过了骰子,一手掷下去,四粒三点,两粒一点,是张“地”牌,刚好比“人”牌大了一级。平威骂道:“他妈的,小鬼今天手气倒好。”
( o4 I2 L8 j; j) p6 g% O  韦小宝心中一惊:“不对,我这般赢法,别人一留神,便瞧出我不是小桂子了。”下一次掷时,他便输了一两。眼见各人纷纷加注,有的三两,有的二两,他便下注二两,赢了二两,下一次却输一两。”
! T  w4 i& |0 }- H  赌到中午时分,韦小宝已赢得二十几两,只是每一注进出甚小,谁也没加留神。老吴却已将带来的三十几两银子输得精光,神情甚是懊丧,双手一摊,说道:“今儿手气不好,不赌啦!”
' r. G9 Z6 _8 F1 o" c( ^# W! m, i; c  韦小宝赌钱之时,十次中倒有九次要作弊骗人,但对赌友却极为豪爽。他平时给人辱骂殴打,无人瞧他得起,但若有人输光了,他必借钱给此人,那人自然十分感激,对他另眼相看。韦小宝生平偶有机会充一次好汉,也只在借赌本给人之时。那人就算借了不还,他也并不在乎,反正这钱也决不是他自己掏腰包的。这时见老吴输光了要走,当即抓起一把筹码,约有十七八两,塞在他手里,说道:“你拿去翻本,赢了再还我!”
7 B- R7 v' r8 k  a+ G4 \* J  老吴喜出望外。这些人赌钱,从来不肯借钱与人,一来怕借了不还,二来觉得钱从己手而出,彩头不好,本来赢的会变成输家。他见韦小宝如此慷慨,大为高兴,连连拍他肩头,赞道:“好兄弟,真有你的。”庄家平威气势正旺,最怕人输干了散局,对韦小宝的“义举”也是十分赞许,说道:“哈,小桂子转了性,今天不怎么小气啦!”- U) b( B8 P5 O
  再赌下去,韦小宝又赢了六七两。忽然有人说道:“开饭啦,明儿再来玩过。”众人一听到“开饭啦”三字,立即住手,匆匆将筹码换成了银子。韦小宝来不及换回水银骰子,心想反正这些羊牯也瞧不出来,倒也没放在心上。韦小宝跟着老吴出来,心想:“不知到哪里吃饭去?”老吴将借来的十几两银子又输得差不多了,说道:“小兄弟,只好明天还你。”韦小宝道:“自己兄弟,打什么紧?”老吴笑道:“嘿嘿,这才是好兄弟呢,你快回去,海老公等你吃饭呢。”
% J* a9 ?8 I$ s2 G  韦小宝道:“是。”心想:“原来是回去跟老乌龟一起吃饭,此刻再不逃之夭夭,更待何时?”眼见老吴穿入一处厅堂,寻思:“这里又是大厅,又是花园,又是走廊,不知大门在什么地方。”只好乱闯乱走,时时撞到和他一般服色之人,可不敢问人大门所在。
! O6 _7 Q, U2 _; Z; H* e6 k& Q: s  他越走越远,心下渐渐慌了:“不如先回到海老乌龟那里去再说。”可是此刻连如何回到海老公处,也已迷失了路径,所行之处都是没到过的,时时见到厅上、门上悬有匾额,反正不识,也没去看。7 ?0 o* ^6 M# B/ V, J3 ~7 i: {
  再走一会,连人也不大碰到了,肚中已饿得咕咕直响。他穿过一处月洞门,见左侧有间屋子,门儿虚掩,走过门边,突然一阵食物香气透了出来,不由得馋涎欲滴,轻轻推门,探头一张。
) @) r3 L( E& _  只见桌上放着十来碟点心糕饼,眼见屋内无人,便即蹑手蹑脚的走了进去,拿起一块千层糕,放入口中。只嚼得几嚼,不由得暗暗叫好。这千层糕是一层面粉夹一层蜜糖猪油,更有桂花香气,既松且甜。维扬细点天下闻名,妓院中款待嫖客,点心也做得十分考究。韦小宝往往先嫖客之尝而尝,尽管老鸨龟奴打骂,他还是偷吃不误。此刻所吃的这块糕,显然比妓院中的细点更精致得多,心道:“这千层糕做得真好,我瞧这儿多半是北京城里的第一大妓院。”
( t3 X0 ~% N, X, T: A  他吃了一块千层糕,不听得有人走近,又去取了一只小烧卖放入口中。他偷食的经验极丰,知道一碗一碟之中不能多取,这才不易为人发觉。吃了一只烧卖后,又吃一块豌豆黄,将碟中糕点略加搬动,不露偷食之迹。2 ~3 U. C$ ?: E" K! z: t
  正吃得兴起,忽听得门外靴声橐橐,有人走近,忙拿了一个肉末烧饼,但见屋中空空洞洞,墙壁边倚着几个牛皮制的人形,梁上垂下来几只大布袋,里面似乎装着米麦或是沙土,此外便只眼前这张桌子,桌前挂着块桌帷,当下更不细思,便即钻入了桌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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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17 17:46 | 只看该作者
鹿鼎记
- u' }+ F' r# s6 O  A第四回 无迹可寻羚挂角 忘机相对鹤梳翎( D6 y6 c9 P9 o2 w- ^- {
  靴声响到门口,那人走了进来。韦小宝从桌底下瞧出去,见那靴子不大,来人当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当即放心,将烧饼放入口中,却也不敢咀嚼,只是用唾沫去浸湿烧饼,待浸软了吞咽。
. g) P6 V" T7 _* }( m  只听得咀嚼之声发自桌边,那男孩在取糕点而食,韦小宝心想:“也是个偷食的,我大叫一声冲出去,这小鬼定会吓得逃走,我便可大嚼一顿了。”又想:“刚才真笨,该当把几碟点心倒在袋里便走。这里又不是丽春院,难道短了什么,就定是把帐算在我头上?“忽听得砰砰声响,那男孩在敲击什么东西,韦小宝好奇心起,探头张望,只见那男孩约莫十四五岁年纪,身穿短打,伸拳击打梁上垂下来的一只布袋。他打了一会,又去击打墙边的皮人。那男孩一拳打在皮人胸口,随即双臂伸出,抱住了皮人的腰,将之按倒在地,所用手法,便似昨日在酒馆中所见到那些摔交的满人一般。韦小宝哈哈一笑,从桌底钻了出来,说道:“皮人是死的,有什么好玩?我来跟你玩。”那男孩见他突然现身,脸上又缠了白布,微微一惊,但听他说来陪自己玩,登时脸现喜色,道:“好,你上来!”韦小宝扑将过去,便去扭男孩的双臂。那男孩一侧身,右手一勾,韦小宝站立不住,立时倒了。那男孩道:“呸,你不会摔交。”
' H0 J( h5 }1 o! C  韦小宝道:“谁说不会?”跃起身来,去抱他左腿。那男孩伸手抓他后心,韦小宝一闪,那男孩便抓了个空。韦小宝记得茅十八在酒馆中与七名大汉相斗的手法,突然左手出拳,击向那男孩下颚,砰的一声、正好打中。那男孩一怔,眼中露出怒色。韦小宝笑道:“呸,你不会摔交!”那男孩一言不发,左手虚晃,韦小宝斜身避让,那男孩手肘斗出,正撞在他的腰里。韦小宝大叫一声,痛得蹲了下来。那男孩双手从他背后腋下穿上,十指互握,扣住了他后颈,将他上身越压越低。韦小宝右足反踢。那男孩双手猛推,将韦小宝身子送出,拍的一声,跌了个狗吃屎。! d" H+ d/ `, _
  韦小宝大怒,翻滚过去,用力抱住了男孩的双腿,使劲拖拉,那男孩站立不住,倒了下来,正好压在韦小宝身上。这男孩身材比韦小宝高大,立即以手肘逼住韦小宝后颈。韦小宝呼吸不畅,拚命伸足力撑,翻了几下,终于翻到了上面,反压在那男孩身上。只见他人小身轻压不住对方,又给那男孩翻了上来压住。& v' I: u8 g) q- `; I8 }* p" k; |
  韦小宝极是滑溜,放开男孩双腿,钻到他身后,大力一脚踢中他屁股。那男孩反手抓住他右腿使劲一扯,韦小宝仰面便倒。那男孩扑上去扠住他头颈,喝道:“投不投降?”韦小宝左足钩转,在那男孩腰间擦了几下,那男孩怕痒,嘻的一笑,手劲便即松了。韦小宝乘机跃起,抱住他头颈。那男孩使出摔交手法,抓住了韦小宝后领,把他重重往地下一摔。韦小宝一阵晕眩,动弹不得。那男孩哈哈大笑,说道:“服了么?”
" Q4 q& {, _2 n' S- M  韦小宝猛地跃起,一个头锤,正中对方小腹。那男孩哼了一声,倒退几步。韦小宝冲将上去,那男孩身子微斜,横脚钩扫。韦小宝摔将下来,狠命抱住了他大腿。两人同时跌倒。一时那男孩翻在上面,一时韦小宝翻在上面,翻了十七八个滚,终于两人互相扭住,呼呼喘气,突然之间,两人不约而同的哈哈大笑,都觉如此扭打十分好玩,慢慢放开了手。
  ~) G/ r7 [5 \* z$ }7 H9 _& G3 q) K  那男孩一伸手,扯开了韦小宝脸上的白布,笑道:“包住了头干么?”  I2 q' B% m  Q# m, k
  韦小宝吃了一惊,便欲伸手去夺,但想对方既已看到自己真面目,再加遮掩也是无用,笑道:“包住了脸,免得进来偷食时给人认了出来。”那男孩站起身来,笑道:“好啊,原来你时时到这里偷食。”韦小宝道:“时时倒也不见得。”说着也站了起来,见那男孩眉清目秀,神情轩昂,对他颇有好感。
, C& O& Z6 w2 X3 j7 D  那男孩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韦小宝道:“我叫小桂子,你呢?”那男孩略一迟疑,道:“我叫……叫小玄子。你是哪个公公手下的?”韦小宝道:“我跟海老公。”小玄子点了点头,就用韦小宝那块白布抹了抹额头汗水,拿起一块点心便吃。韦小宝不肯服输,心想你大胆偷食,我的胆子也不小于你,当即拿起一块千层糕,肆无忌惮的放入口中。
/ m. T) M2 _! T  小玄子笑了笑,道:“你没学过摔交,可是手脚挺灵活,我居然压你不住,再打几个回合,你便输了。”韦小宝道:“那也不见得,咱们再打一会试试。”小玄子道:“很好!”两人又扭打起来。
2 Q5 Q; U" @: l9 M1 [+ W1 A  小玄子似乎会一些摔交之技,年纪和力气又都大过韦小宝,不过韦小宝在扬州市井间身经百战,与大流氓、小无赖也不知打过了多少场架,扭打的经验远比小玄子丰富。总算他记得茅十八的教训,而与小玄子的扭打只是游戏,并非拚命,什么拗手指、拉辫子、咬咽喉、抓眼珠、扯耳朵、捏阴囊等等拿手的成名绝技,倒也一项没使。这么一来,那就难以取胜,扭打几回合,韦小宝终于给他骑在背上再也翻不了身。小玄子笑道:“投不投降?”韦小宝道:“死也不降。”小玄子哈哈一笑,跳了起来。
* b( p- P7 h+ M$ B( E9 Z  z! s  韦小宝扑上去又欲再打。小玄子摇手笑道:“今天不打了,明天再来。不过你不是我对手,再打也没用。”韦小宝不服气,摸出一锭银子,约有三两上下,说道:“明天再打,不过要赌钱,你也拿三两银子出来。”小玄子一怔,道:“好,咱们打个彩头。明天我带银子来,中午时分,在这里再打过。”韦小宝道:“死约会不见不散,大丈夫一言既出,……马难追。”这“驷马难追”的“驷”他总是记不住,只得随口含糊带过。小玄子哈哈大笑,说道:“不错,大丈夫一言既出,……马难追。”
) ?! k; j. x3 [3 D, U  _  说着出屋而去。
# O9 c: J$ a5 S; ~- @- e# M; S0 r' k  韦小宝抓了一大把点心,放在怀里,走出屋去,想起茅十八与人订约比武,虽在狱中,也要越狱赴约,虽然身受重伤,仍是誓守信约,在得胜山下等候两位高手,这等气概,当真令人佩服。他听说书先生说英雄故事,听得多了,时时幻想自己也是个大英雄、大豪杰,既与人订下比武之约,岂可不到?心想明日要来,今晚须得回到海老公处,于是顺着原路,慢慢觅到适才赌钱之处。先前向着右首走,以致越走越远,这次折而向左,走过两道回廊,依稀记得庭园中的花木曾经见过,一路寻将过去,终于回到海老公的住所。
' j! ]; q0 r& }& f) H2 R( V) ~+ `  他走到门口,便听到海老公的咳嗽之声,问道:“公公,你好些了吗?”海老公沉声道:“好你个屁!快进来!”: o4 A% E" ?- F- x
  韦小宝走进屋去,只见海老公坐在椅上,那张倒塌了的桌子已换过了一张。海老公问道:“赢了多少?”韦小宝道:“赢了十几两银子,不过……不过……”海老公道:“不过怎么?”韦小宝道:“不过借给了老吴。”其实他赢了二十几两,除了借给老吴之外,还有八九两剩下,生怕海老公要他交出来,不免报帐时不尽不实。
1 M5 K2 W7 P8 |' H2 G  海老公脸一沉,说道:“借给老吴这小子有什么用?他又不是上书房的。怎么不借给温家哥儿俩?”韦小宝不明缘由,道:“温家哥儿没向我借。”海老公道:“没向你借,你不会想法子借给他吗?我吩咐你的话,难道都忘了?”韦小宝道:“我……我昨晚杀了这小孩子,吓得什么都忘了。要借给温家哥儿,不错,不错,你老人家确是吩咐过的。”8 Z) i/ ^2 s- c  {: T
  海老公哼了一声,道:“杀个把人。有什么了不起啦?不过你年纪小,没杀过人,那也难怪。那部书,你没有忘记?”
4 Z) b8 D: I, `2 i  韦小宝道:“那部书……书……我……我……”海老公又哼了一声,道:“当真什么都忘记了?”韦小宝道:“公公,我……我头痛得很,怕……怕得厉害,你又咳得这样,我真担心,什……什么都胡涂了。”& a! t+ |& ]6 C4 m& g$ D; f
  海老公道:“好,你过来!“韦小宝道:“是!”走近了几步。海老公道:“我再说一遍,你倘若再不记得,我杀了你。”韦小宝道:“是,是。”心想:“你只要再说一遍,我便过一百年也不会忘记。”
! L  e! o; R6 ?% z- i) ^  海老公道:“你去赢温家哥儿俩的银子,他们输了,便借给他们,借得越多越好。过得几日,你便要他们带你到上书房去。他们欠了你钱,不敢不依,如果推三阻四,你就说我会去跟上书房总管乌老公算帐。温家兄弟还不出钱来,自会乘皇上不在……”韦小宝道:“皇上?”海老公道:“怎么?”韦小宝道:“没……没什么。”海老公道:“他们会问你,到上书房干什么,你就说人望高处,盼望见到皇上,能够在上书房当差。温家兄弟不会让你见到皇上的,带你过去时,皇上一定不会在书房里,你就得设法偷一部书出来。”' ~- T1 C" v% y
  韦小宝听他接连提到皇上,心念一动:“难道这里是皇宫?不是北京城里的大妓院?啊哟喂,是了,是了,若不是皇宫,哪有这等富丽堂皇的?这些人定是服侍皇帝的太监。”韦小宝虽然听人说过皇帝、皇后、太子、公主,以及宫女、太监,但只知道皇帝必穿龙袍,余人如何模样就不知道了。他在扬州看白戏倒也看得多了,不过戏台上的那些太监,服色打扮跟海老公、老吴他们全然不同,手中老是拿着一柄拂尘挥来挥去,唱的戏文没一句好听。他和海老公相处一日,又和老吴、温氏兄弟赌了半天钱,可不知他们便是太监,此刻听海老公这么说,这才渐渐省悟,心道:“啊哟,这么一来,我岂不变成了小太监?”/ [4 Q  @" \# y, Y' \
  海老公厉声道:“你听明白了没有?”韦小宝道:“是,是,明白了,要到皇……皇帝的书房去。”海老公道:“到皇上书房去干什么?去玩吗?”韦小宝道:“是去偷一部书出来。”海老公道:“偷什么书?”韦小宝道:“这个……这个……什么书……我……我记不起了。”海老公道:“我再说一遍,你好好记住了。那是一部佛经,叫做《四十二章经》,这部经书模样挺旧的,一共有好几本,你要一起拿来给我。记住了吗?叫什么?”韦小宝喜道:“叫做《四十二章经》。”海老公听出他言语中的喜悦之意,问道:“有什么开心?”韦小宝道:“你一提,我便记起了,所以高兴。”原来他听海老公说要他到上书房去“偷书”,“偷”是绝不困难,“书”却难倒了人。他西瓜大的字识不了一担,要分辨什么书,可真杀了头也办不到,待得听说书名叫做《四十二章经》。不由得心花怒放,“章经”是什么东西不得而知,“四十二”三字却是识得的,五个字中居然识得三个,不禁大为得意。. [; G4 z* t* g1 S  S) j2 b
  海老公又道:“在上书房中偷书,手脚可得干净利落,假如让人瞧见了,你便有一百条性命也不在了。”韦小宝道:“这个我理会得,偷东西给人抓住了,还有好戏唱吗?”灵机一动,说道:“不过我决不会招你公公出来。”海老公叹道:“招不招我出来,也没什么相干了。”咳了一阵,说道:“今天你干得不错,居然赢到了钱。他们没起疑心罢?”韦小宝笑道:“嘿嘿,没有,那怎么会?”想要自称自赞一番,终于忍住。海老公道:“别躲懒,左右闲着没事,便多练练。”韦小宝应了,走进房中,只见桌上放着碗筷,四菜一汤,没人动过,忙道:“公公,你不吃饭?我装饭给你。”海老公道:“不饿,不吃,你自己吃好了。”" Z% m! r# q1 J5 C- ?
  韦小宝大喜,来不及装饭,挟起一块红烧肉便吃,虽然菜肴早已冷了,吞入饥肠,却是说不出的美味,心想:“这些饭菜不知是谁送来的。这种小事别多问,睁大眼睛瞧着,慢慢的自会知道。”又想:“倘若这里真是皇宫,那么老吴、温家哥儿,还有那个小玄子都是太监了。却不知皇帝老儿和皇后娘娘是怎么一副模样,总得瞧个明白才是。回到扬州,嘿嘿,老子这说起来可就神气啦。茅大哥不知能不能逃出皇宫去?赌钱时没听到他们说起拿住了人,多半是逃出去啦。”吃完饭后,只怕海老公起疑,便拿着六颗骰子,在碗里玎玲玲的掷个不休,掷了一会,只觉眼皮渐重,昨晚一夜没睡,这时实在疲倦得很了,不多时便即睡着了。
1 T. ?) A& V! w2 p  这一觉直睡到傍晚时分,跟着便有一名粗工太监送饭菜来。韦小宝服侍海老公吃了一碗饭,又服侍他上床睡觉,自己睡在小床上,心想:“明日最要紧的是和小玄子比武,要打得赢他才好。”闭上眼睛,回想茅十八在酒馆中跟满洲武士打架的手法,却模模糊糊的记不明白,不禁有些懊悔:“茅大哥要教我武艺,我偏不肯学,这一路上倘若学了来,小玄子力气虽比我大,又怎能是我对手?明天要是再给他骑住了翻不过来,输了银子不打紧,这般面子大失,我这‘小白龙’韦小宝在江湖上可也不用混啦。”突然心想:“满洲武士打不过茅大哥,茅大哥又不是老乌龟的对手,何不骗得老乌龟教我些本事?”当即说道:“公公,你要我去上书房拿几本书,这中间却有一桩难处。”
9 c+ x3 s5 }7 ^  海老公道:“什么难处?”韦小宝道:“今儿我赌了钱回来,遇到一个小……小太监,拦住了路,要我分钱给他,我不肯,他就跟我比武,说道我胜得过他,才放我走。我跟他斗了半天,所以……所以连饭也赶不及回来吃。”海老公道:“你输了,是不是?”韦小宝道:“他又高又壮,力气可比我大得多了。他说天天要跟我比武,哪一日我赢了他,他才不来缠我。”海老公道:“这小娃娃叫什么名字?哪一房的。”韦小宝道:“他叫小玄子,可不知是哪一房的。”6 ]' }0 y2 J& ?  w% j* W! |
  海老公道:“定是你赢了钱,神气活现的惹人讨厌,否则别人也不会找上你。”韦小宝道:“我不服气,明儿再跟他斗过,就不知能不能赢。”海老公哼了一声,道:“你又在想求我教武功了。我说过不教,便是不教,你再绕弯儿也没用。”
) b9 B6 t. M0 W* ^  韦小宝心中暗惊:“老乌龟倒聪明,不上这当。”说道:“这小玄子又不会武功,我要赢他。也不用学什么武艺,谁要你教了?今儿我明明已骑在他身上,只不过他力气大。翻了过来。明天我出力掀住他,这家伙未必就能乌龟翻身。”他这一天已然小心收敛,不说一句粗话,这时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
' p4 x% V( J8 z8 K8 W  |  海老公道:“你想他翻不过来,那也容易。”韦小宝道:“我想也没什么难处,我明天一定牢牢掀住他肩头。”海老公道:“哼,掀住肩头有什么用?能不能翻身,全仗腰间的力道,你须用膝盖抵住他后腰穴道。你过来,我指给你看。”韦小宝一骨碌从床上跃下,走到他床前,海老公摸到他后腰一处所在,轻轻一按,韦小宝便觉全身酸软无力。海老公道:“记住了吗?”韦小宝道:“是,明儿我便去试试,也不知成不成?”海老公怒道:“什么成不成?那是百发百中,万试万灵。”又伸手在他头颈两侧轻轻一按。韦小宝“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只觉胸口一阵窒息,气也透不过来。海老公道:“你如出力拿他这两处穴道,他就没力气和你相斗。”韦小宝大喜,道:“成了,明儿我准能赢他。”这个“准”字,是日间赌钱时学的。回到床上睡倒,想起明天“小白龙”韦小宝打得小玄子大叫“投降”,十分得意。9 P6 n0 E8 d* v. e# T( {
  次日老吴又来叫他去赌钱。那温家兄弟一个叫温有道,一个叫温有方,轮到两兄弟做庄时,韦小宝使出手段,赢了他们二十几两银子。他兄弟俩手气又坏,不到半个时辰,五十两本钱已输干了。韦小宝借了二十两给他们,到停赌时,温家兄弟又将这二十两银子输了。韦小宝心中记着的只是和小玄子比武之事,赌局一散,便奔到那间屋去。只见桌上仍是放着许多碟点心,他取了几块吃了,听得靴子声响,只怕来的不是小玄子,心想先钻入桌底再说,却听得小玄子在门外叫道:“小桂子,小桂子!”韦小宝跃到门口,笑道:“死约会,不见不散。”小玄子也笑道:“哈哈,死约会,不见不散。”走进屋子。韦小宝见他一身新衣,甚是华丽,不禁颇有妒意,寻思:“待会我扯破你的新衣,叫你神气不得!”一声大叫,便向他扑了过去。小玄子喝道:“来得好。”扭住他双臂,左足横扫过去。韦小宝站立不定,晃了几下,一交跌倒,拉着小玄子也倒了下来。
. i, ]' N. W$ J, k/ X3 u, N  韦小宝一个打滚,翻身压在小玄子背上,记得海老公所教,便伸手去拿他后腰穴道,可是他没练过打穴拿穴的功夫,这穴道岂能一拿便着?拿的部位稍偏,小玄子已然翻了过来,抓住他左臂,用力向后拗转。韦小宝叫道:“啊哟,你不要脸,拗人手臂么?”小玄子笑道:“学摔交就是学拗人手臂,什么不要脸了?”韦小宝趁他说话之时一口气浮了,全身用力向他后腰撞去,将背心撞在他头上,右手从他臂腋里穿了过来,用劲向上甩出。小玄子的身子从他头顶飞过,拍的一声,掉在地下。- P, |& }4 p' F& i
  小玄子翻身跳起,道:“原来你也会这招‘羚羊挂角’。”韦小宝不知“羚羊挂角”是什么手法,误打误撞的胜了一招,大为得意,说道:“这‘羚羊挂角’算得什么,我还有许多厉害手法没使出来呢。”小玄子喜道:“那再好也没有了。咱们再来比划。”
- N4 W3 e" S5 w3 z1 i$ i  韦小宝心道:“原来你学过武功,怪不得打你不过。可是你使一招,我学一招,最多给你多摔几交,你的法子我总能学了来。”! {6 G% \, H! u5 g! R: r( i. h2 C
  眼见小玄子又扑将过来,便也猛力扑去。不料小玄子这一扑却是假的,待韦小宝扑到,他早已收势,侧身让开,伸手在他背上一推。韦小宝扑了个空,本已收脚不住,再给他顺力推出,登时砰的一声,重重摔倒。
# x6 R) A: p+ ^! e' Q  小玄子大声欢呼,跳过来骑在他背上,叫道:“投不投降?”
! F/ r( J4 E$ e2 \  A& a% v  韦小宝道:“不降!”欲待挺腰翻起,蓦地里腰间一阵酸麻,后腰两处穴道已被小玄子屈指抵住,那正是海老公昨晚所教的手法,自己虽然学会了,却给对方抢先用出。韦小宝挣了几下,始终难以挣脱,只得叫道:“好,降你一次!”小玄子哈哈大笑,放了他起身。韦小宝突然伸足绊去,小玄子斜身欲跌,韦小宝顺手出拳,正中他腰间。小玄子痛哼一声,弯下腰来,韦小宝自后扑上,双手箍住他头颈两侧。小玄子一阵晕眩,伏倒在地。韦小宝大喜,双手紧箍不放,问道:“投不投降?”
% Q* @' ]* b5 W  小玄子哼了一声,突然间双肋向后力撞。韦小宝胸口肋骨痛得便欲折断,大叫一声,仰天倒下。小玄子翻身坐在他胸口,这一回合又是胜了,只是气喘吁吁,也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问道:“服……服……服了没有?”韦小宝道:“服个屁!不……不……服,一百个……一……一万个不服。你不过碰巧赢了。”小玄子道:“你不服,便……便起来打过。”韦小宝双手撑地,只想使劲弹起来,但胸口要害处给对手按住了,什么力气都使不出来,僵持良久,只得又投降一次。6 }" ]% y% b! x1 V( @* C  Q
  小玄子站起身来,只觉双臂酸软。韦小宝勉力站起,身子摇摇摆摆,说道:“明儿……明儿再来打过,非……非叫你投降不可。”小玄子笑道:“再打一百次,你也……也……也是个输,你有胆子,明天就再来打。”韦小宝道:“只怕你没胆子呢,我为什么没胆子?死约会,不见不散。”小玄子道:“好,死约会,不见不散。”
3 X. a; n& O3 m# m  两人打得兴起,都不提赌银子的事。小玄子既然不提,韦小宝乐得假装忘记,倘若是他赢了,银子自然非要不可。9 S" ~" R( t# e6 v) }2 U0 B
  韦小宝回到屋中,向海老公道:“公公,你的法子不管用,太也稀松平常。”海老公哼了一声,说道:“没出息,又打输了。”韦小宝道:“如果用我自己的法子,虽然不一定准赢,也不见得准输。可是你的法子太也脓包,人家也都会的,有什么希奇?”海老公奇道:“他也知道这法子?你试给我瞧瞧。”韦小宝心想:“你眼睛瞎了,试给你看看,难道你看得见么?”突然心念一动:“不知他是真瞎还是假瞎,可得试他一试。”当即双肘向后一撞,道:“他这么一撞,只撞得我全身三千根骨头,根根都痛。”海老公叹了口气,道:“你说这么一撞,我又怎瞧得见?”颤巍巍的站起身来,道:“你试着学他的样。”韦小宝心下暗喜:“老乌龟是真的瞎了。”背心向着他,挺肘缓缓向后撞去,道:“他用手肘这样撞我。”待得手肘碰到了海老公胸口,便不再使力。海老公嗯了一声,说道:“这是‘腋底锤’,那也算不了什么。”韦小宝道:“还有这样。”拉住了海老公左手,放在自己右肩,说道:“他用力一甩,我身子便从他头顶飞了过去。”这一招其实是他甩倒小玄子的得意之作,故意倒转来说,要考一考海老公。海老公道:“这是‘羚羊挂角’。”韦小宝道:“原来你早知道了。”跟着拉住他手臂,慢慢而后拗转。海老公道:“嗯,这是‘倒折梅’中的第三手。还有什么?”9 }0 e. [% ^* E% V9 b" w2 M, k6 j( f
  韦小宝道:“原来小玄子这些手法都有名堂,我跟他乱打乱扭,那些手段可也得有几个好听的名堂才成啊。我向他扑过去,这小子向旁闪开,却在我背上顺势一推,我就……”海老公不等他说完,便问:“他推在你哪里?”韦小宝道:“他一推我便摔得七荤八素,怎还记得推在哪里。”海老公道:“你记记看。是推在这里么?”说着伸手按在他左肩背后。韦小宝道:“不是。”海老公道:“是这里么?”按在他右肩背后。韦小宝仍道:“不是。”海老公连按了六七个部位,韦小宝都说不是。海老公伸掌按在他右腰肋骨之下,问道:“是这里么?”说着轻轻一推。韦小宝一个踉跄,跌出几步,立时记起小玄子推他的正是这个所在,大声道:“是了,一点不错,正是这里。公公,你怎么知道?”4 |, ~0 Y, ?' ^9 p: ]
  海老公不答,凝思半晌,道:“我教你的两个法子,你说他居然也会,这话不假罢?”韦小宝道:“自然不假。货真价实,童叟无欺。这小子不但会按我后腰,还掀住了我胸口这个地方,我登时气也透不过来,只好暂且投降一次。这叫做……”- [+ }9 ~# C' @6 y# ?
  海老公不理他叫做什么,伸出手来,说道:“他按在你胸口什么地方?”韦小宝拉过他手来,按在自己胸口,正是小玄子适才制住他的所在,道:“这里。”海老公叹了口气,道:“这是‘紫宫穴’,这孩子的师父,可是位高人哪。”韦小宝道:“那也没什么,大丈夫能屈能伸,留得青山在,不怕没烧柴。(忙乱之中,将“不怕没柴烧”说成了“不怕没烧柴”。)我……我韦……我小桂子今日输了一仗,明日去赢他回来,也非难事。”. c1 S/ o# L- U5 S6 |
  海老公回坐椅中,右手五指屈了又伸,伸了又屈,闭目沉思,过了好一会,说道:“他会‘小擒拿手’,那倒没什么,可是他那一掌推在你右腰‘意舍穴’上,这是武当派的‘绵掌’手法。后来他按你‘筋缩穴’,再按你‘紫宫穴’,更是武当派的打穴手法。原来咱们宫中暗藏着一位武当高手。嗯,很好,很好!你说那小……小玄子有多大年纪?”韦小宝道:“比我大得多了。”海老公道:“大几岁?”韦小宝道:“好几岁。”海老公怒道:“什么好几岁?大一两岁是几岁,八九岁也是几岁。他要是大了你八九岁,你还跟他打个什么?”韦小宝道:“好,算他只大我一两岁罢,可是他比我高大得多。”好在对手年纪大,身材高,打输了也不算太过丢脸,若不是要海老公传授武艺,比武败阵之事那是决计不说的,回来势必天花乱坠,说得自己是大胜而归。海老公沉吟道:“这小子十四五岁年纪,嗯,你跟他打了多少时候才输?”韦小宝道:“少说也有两三个时辰。”海老公脸一沉,喝道:“别吹牛!到底多少时候?”韦小宝道:“就算没一个时辰,也有大半个时辰。”海老公哼了一声,道:“我问你,你便好好的说。这人学过武功。你没学过,打输了又不丢脸。跟人打架,输十次八次不要紧,就算是输一百次,二百次,你年纪还小,又怕什么了?只要最后一次赢了,赢得对手再也不敢跟你打,那才是英雄好汉。”韦小宝道:“对!当年汉高祖百战百败,最后一次却把楚霸王打得乌江上吊……”海老公道:“什么乌江上吊,是乌江自刎。”韦小宝道:“上吊也罢,自刎也罢,都是输得自杀。”( `; l6 a3 m# A5 f, x, \' A
  海老公道:“你总有得说的。我问你,今儿跟小玄子打,一共输了几次?”韦小宝道:“也不过一两次,两三次。”海老公道:“是四次,是不是?”韦小宝道:“真正输的,也不过两次,另外两次他赖皮,我不算输。”海老公道:“每一次打多少时候?”韦小宝道:“我算不准时候,有时像大便,有时像小便。”海老公道:“胡说八道!什么有时像大便,有时像小便?”韦小宝道:“拉屎便慢些,撒一泡尿就用不了多少时候。”
8 c- ^1 i4 I" a6 q; r& ]  海老公微微一笑,说道:“这小子比喻虽然粗俗,说得倒明白。”寻思半晌,道:“你没学过武功,这小玄子须得跟你缠上一会,才将你打倒,他这‘小擒拿手’功夫是新学的,你不用怕。我教你一路‘大擒拿手’,你好好记住了,明天去跟他打过。”韦小宝大喜,道:“他使的是小擒拿手,咱们使大擒拿手,以大压小,自然必胜。”海老公道:“那也不一定。大小擒拿手各有所长,要瞧谁练得好。要是他练得好过了你。小擒拿手便胜过大擒拿手了。这大擒拿手共有一十八手,每一手各有七八种变化,一时之间你也记不全,先学一两手再说。”当下站起身来,摆开架式,演了一遍,说道:“这一招叫做‘仙鹤梳翎’。你先练熟了,跟我拆解。”2 F+ u& _; i" X9 {6 z+ F5 j
  韦小宝看了一遍便已记得,练了七八次,自以为十分纯熟,说道:“练熟啦!”
& `5 b$ W% _% d% z& B  海老公坐在椅上,左臂一探,便往他肩头抓去,韦小宝伸手挡格,却慢了一步,已被他抓住肩头。海老公道:“熟什么?再练。”
; b" A% w- @3 P- ~* U6 j  韦小宝又练了几次,再和海老公拆招。海老公左臂一探,姿式招数仍和先前一模一样。韦小宝早就有备,只见他手一动便伸手去格,岂知仍是慢了少许,还是给他抓住了肩头。海老公哼了一声,骂道:“小笨蛋!”韦小宝心中骂道:“老乌龟!”不住练那格架的姿式,到得第三次拆解,仍是给他抓住,不禁心下迷惘,不知是什么缘故。海老公道:“我这一抓,你便再练三年,也避不开的。我跟你说,你不能避,我来抓你肩头,你就须得用手掌切我手腕,这叫做以攻为守。”, z  S2 ~: i9 t" i1 w% b- e
  韦小宝大喜,说道:“原来如此,那容易得很!你如早说,我早就会了。”待得海老公左手抓来,韦小宝右掌发出,去切他手腕,不料海老公并不缩手,手掌微偏,拍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记耳光。韦小宝大怒,也是一记耳光打过去,海老公左掌翻转,抓住了他手腕,顺势一甩,将他身子摔了出去,笑道:“小笨蛋,记住了吗?”韦小宝这一下摔倒,肩头撞上墙脚,幸好海老公出手甚轻,否则只怕肩骨都得撞断。韦小宝大怒之下,一句“老乌龟”刚到口边,总算及时收住,随即心想:“这两下好得很啊,明天我跟小玄子比武,便用他妈的一下,包管小玄子抵挡不了。”当即爬起身来,将海老公这两下手法想了一下,记在心里,跟着又再去试演。试到十余次后,海老公神秘莫测的手法,瞧在眼里已不觉太过奇怪,终于练到肩头已不会给他抓中,但那一记耳光,却始终避不开,只不过海老公出手时已不如第一次时使劲,手指轻轻在他脸上一拂,便算一记耳光,这一拂虽然不痛,但每一次总是给拂中了。韦小宝既不回打,海老公也不抓他摔出。
# B+ c3 S: L+ U1 u7 o+ t" _  韦小宝心下沮丧,问道:“公公,你这一记怎样才避得开?”
7 s/ K* _' v( I6 X  海老公微微一笑,说道:“我要打你,你便再练十年也躲不开的,小玄子却也打你不到。咱们练第二招罢。”站起身来,将第二招大擒拿手“猿猴摘果”试演了一遍,又和他照式拆解。
& D! B! ?4 f7 o$ h9 |" Y* Y  韦小宝天性甚懒,本来决不肯用心学功夫,但要强好胜之心极盛,一心要学得几下巧妙手法,逼得小玄子大叫投降,便用心学招。海老公居然也并不厌烦。这天午后直到傍晚,两人不停的拆解手法。海老公坐在椅上,手臂便如能够任意伸缩一般,只要随意一动,韦小宝身上便中了一记,总算他下手甚轻,每一招都未使力。但饶是如此,当晚韦小宝睡在床上,只觉自头至腿,周身无处不痛,这大半天中,少说也挨了四五百下。他躺在床上,只是暗骂:“老乌龟,打了老子这么多下。明日老子打赢了小玄子,老乌龟,你就向我磕三百个响头,老子也决不跟你学功夫了。”  M( f, O) S. f) y% X3 W  z5 P$ M
  次日上午,韦小宝赌完钱后,便去跟小玄子比武,眼见他又换了件新衣,心道:“你这小子,天天穿新衣,你上院子嫖姑娘吗?”妒意大盛,上手便撕他衣服。嗤的一声响,将他衣襟撕了一条大缝,这一来,可忘了新学的手法,给小玄子一拳打在腰里,痛得哇哇大叫。小玄子乘机伸指戳出,戳中他左腿。韦小宝左腿酸麻,跪了下来,给小玄子在后一推,立时伏倒。小玄子纵身骑在他背上,又制住了他“意舍穴”,韦小宝只得投降。9 J( H3 S, d! t1 j2 O, T# N
  他站起身来,凝了凝神,待得小玄子扑将过来,便即使出那招“仙鹤梳翎”,去切对方手腕。小玄子急忙缩手,伸拳欲打,这一招已给韦小宝料到,一把抓住他手腕,扭了过来,跟着以左肘在他背心急撞,小玄子大叫一声,痛得无力反抗,这一回合却是韦小宝胜了。
9 I* ]$ ~8 D" ^* Q  两人比武以来,韦小宝首次得胜,心中喜悦不可言喻。他虽在扬州得胜山下杀过一名军官,在宫中又杀过小桂子,但两次均是使诈。他生平和人打架,除了欺侮八九岁的小孩子战无不胜之外,和大人打架,向来必输,偶然占一两次上风,也必是出到用口咬、撒泥沙等等卑鄙手段。至于在小饭店桌子底下用刀剁人脚板,其无甚光彩之处,也不待人言而后知。
* O0 h. q8 O5 P6 u& z) v  以真本事获胜,这一役实是生平第一次。他一得意,不免心浮气粗,第三回合却又输了。
7 P4 c7 q9 ]2 H, K/ c. m  第四回合上韦小宝留了神,使出那招“猿猴摘果”,和对方扭打良久,竟然僵持不下,到后来两人都没了力气,搂住了一团,不停喘气,只得罢斗。小玄子甚喜,笑道:“你今天……今天的本事长进了,跟你比武有些味道,是谁……谁教你了?”韦小宝也气喘吁吁的道:“这本事我……我早就有的,不过前两天没使出来,明儿我还有更……更加厉害的手段,你敢不敢领教?”小玄子哈哈大笑,说道:“自然要领教的,可别是大叫投降的手段。”韦小宝道:“呸,明天定要你大叫投降。”韦小宝回到屋中,得意洋洋的道:“公公,你的大擒拿手果然使得,我扭住了那小子的手腕,再用手肘在他背上这么一撞,这小子只好认输。3 D& ^: x4 }  ~0 ]8 o
  ”海老公问道:“今日你和他打了几个回合?”韦小宝道:“打了四场,各赢两场。本来我可以赢足三场,第三场太不小心。”海老公道:“你说话七折八扣,倘若打了四场,你最多只赢一场。”韦小宝笑了笑,说道:“第一场我没赢。第二场却的的确确是我赢了,若有虚言,天诛地灭。第三场他不算输。第四场打得大家没了气力,约定明天再打过。”海老公道:“你老老实实说给我听,一招一式,细细比来。”韦小宝记心虽好,但毕竟于武术所知太少,这四场一招一式如何打法,却说不完全,他只记得第三场取胜的那一招得意之作。可是海老公偏要细问他如何落败。韦小宝只想含糊其辞的混了过去,最后总是给逼问到了真相。小玄子用以取胜的招式,海老公一一举出,便如亲见一般,比之韦小宝还说得详尽十倍。他这么一提,韦小宝便记得果是如此。3 y! G" |) X: m) P9 W! o7 q. R
  韦小宝道:“公公,你定有千里眼,否则小玄子那些手法,你怎能知道得清清楚楚?”; _% K4 c4 g" M  R. S: F% u
  海老公低头沉思,喃喃道:“果真是武当高手,果真是武当高手。”韦小宝又惊又喜,道:“你说小玄子这小子是武当派高手?我能跟这高手斗得不分上下,哈哈……”海老公呸的一声,道:“别臭美啦!谁说是他了?我是说教他拳脚的师父。”韦小宝道:“那么你是什么派的?咱们这一派武功天下无敌,自然比武当派厉害得多,那也不用说啦。”他还不知海老公是何门派,便先大肆吹嘘。海老公道:“我是少林派。”韦小宝大喜,道:“那好极了,武当派的武功一遇上咱们少林派,那是落花流水,夹着尾巴便逃。”海老公哼的一声,说道:“我又没收你做弟子,你怎么能算少林派?”韦小宝讪讪的道:“我又不说我是少林派,我学的是少林派武功,那总不错罢?”海老公道:“小玄子使的既是武当派正宗擒拿手,咱们便须以少林派正宗擒拿手法对付,否则就敌他不过。”韦小宝道:“是啊,我打输了事小,连累了咱们少林派的威名,却大大的不值得了。”少林派的威名到底有多大,他全然不知,但如自己跟少林派拉扯上一些干系,总不会是蚀本生意。# D& o- i/ [6 |. X1 P6 ^
  海老公道:“昨天我传你这两手大擒拿手,本意只想打得那小子知难而退,不再纠缠不清,你便可以去上书房拿书。可是眼前局面有点儿不同了,这小子果是武当派嫡系,这一十八路大擒拿手,便须一招一式的从头教起。你会不会弓箭步?”韦小宝道:“弓箭步吗,那当然是弯弓射箭时的姿式了。”海老公脸一沉,说道:“要学功夫,便得虚心,不会的就说不会。学武的人,最忌自作聪明,自以为是。前腿屈膝,其形如弓,称为‘弓足’;后腿斜挺,其形如箭,称为‘箭足’,两者合称,就叫做‘弓箭步’。”说着摆了个“弓箭步”的姿式。韦小宝依样照做,说道:“这有什么难哪?我一天摆他个百儿八十的。”
' g' p. ?" \  E9 F/ K  海老公道:“我不要你摆百儿八十的,就只要你摆一个。8 s, k! b& W( n- b9 A* d
  你这么摆着,我不叫站起来,你可不许动。”说着摸他双腿姿式,要他前腿更曲,后腿更直。韦小宝道:“那也挺容易呀。”可是这么摆着姿式不动,不到半炷香时分,双腿已酸麻之极,叫道:“这可行了罢?”海老公道:“还差得远呢。”韦小宝道:“我练这怪模样,又管什么用?难道还能将小玄子打倒么?”海老公道:“这‘弓箭步’练得稳了,人家就推你不倒,用处大着呢。”韦小宝强辩:“就算人家推倒了我,我翻个身便站起来了,又不吃亏。”海老公缓缓点头,不去理他。4 {; ^, d* W+ l; B6 J
  韦小宝见他点头,便挺直身子,拍了拍酸麻的双腿。海老公喝道:“谁叫你站直了?快摆‘弓箭步’!”韦小宝道:“我要拉尿!”海老公喝道:“不准!”韦小宝道:“我要拉屎!”海老公道:“不准!”韦小宝道:“这可当真要拉出来啦!”海老公叹了口气,只得任由他上茅房,松散双腿。
. p( G* a  @8 [3 d* _" j  韦小宝人虽聪明,但要他循规蹈矩,一板一眼的练功,却说什么也不干。海老公倒也不再勉强,只传了他几下擒拿扭打的手法。拆解之时,须得弯腰转身、蹲倒伏低,海老公却不跟他来这一套,只是出声指点,伸手一摸,便知他姿式手法是否有误。
" o6 S1 d) g2 |' u0 Y0 G  次日韦小宝又去和小玄子比武,自忖昨天四场比赛,输了两场,赢了一场,今日多学了许多功夫,自非四场全胜不可。哪知一动手,几招新手法用到小玄子身上之时,竟然并不管用,或是给他以特异手法化解了开去,一上来两场连输。
  c) p# p$ Q) ?9 S9 m3 n- N  韦小宝又惊又怒,在第三场中小心翼翼,才拗住了小玄子的左掌向后力扳,小玄子翻不过来,只得认输。韦小宝得意洋洋,第四场便又输了,给小玄子骑在头颈之中,双腿挟住了头颈,险些窒息。他投降之后,站起身来,骂道:“他妈的,你……”
$ \" Z' [3 \) y0 g( P  小玄子脸一沉,喝道:“你说什么?”神色间登时有股凛然之威。韦小宝一惊,寻思:“不对,这里是皇宫,可不能说粗话。茅大哥说,到了北京,不能露出破绽,我说他妈的粗话,便露出了他妈的破绽,拆穿了西洋镜。”忙道:“我说我这一招‘他妈的’式打你不过,只好投降。”小玄子脸露笑容,问道:“你这招手法叫做‘他妈的’?那是什么意思?”
8 e( |/ h. Y3 V! X' A  韦小宝心道:“还好,还好!这小乌龟整天在皇宫之中,不懂外边骂人的言语。”便胡诌道:“这式‘蹋马蹄’本来是学马失前蹄,蹋了下去,教你不防,我就翻上来压住你。哪知你不上当,这‘蹋马蹄’式便用不出了。”小玄子哈哈大笑,道:“什么蹋马蹄,就是蹋牛蹄也赢不了我。明天还敢不敢再打?”韦小宝道:“那还用说,自然要打。喂,小玄子,我问你一句话,你可得老老实实,不能瞒我。”小玄子道:“什么话?”韦小宝道:“教你功夫的师父,是武当派高手,是不是?”小玄子奇道:“咦,你怎么知道?”韦小宝道:“我从你的手法之中看了出来。”小玄子道:“你懂得我的功夫?那叫什么名堂?”韦小宝道:“那还有不知道的?这是武当派嫡传正宗的‘小擒拿手’,在江湖上也算是第一流的武功了,只不过遇到我少林派嫡传正宗的‘大擒拿手’,你终于差了一级。”
; t9 J* h, r! Q* E9 u  小玄子哈哈大笑,说道:“大吹牛皮,也不害羞!今天比武,是你赢了还是我赢了?”韦小宝道:“胜败兵家常事,不以输赢论英雄。”小玄子笑道:“不以成败论英雄。”韦小宝道:“输赢就是成败。”他曾听说书先生说过“不以成败论英雄”的话,只是“成败”二字太难,一时想不起来,却给小玄子说了出来,不由得微感佩服:“你也不过比我大得一两岁,知道的事倒多。”
3 b( F8 X! e0 ]$ U  他回到屋中,叹了口气,道:“公公,我在学功夫,人家也在学,不过人家的师父本事大,教的法子好。”他不说自己不成,却赖海老公教法不佳。
: V% t% y2 O8 D9 i  海老公道:“今天定是四场全输了!浑小子不怪自己不中用,却来埋怨旁人。”韦小宝道:“呸!那怎么会四场全输?多少也得赢他这么一两场、两三场。我今天问过了,人家的师父的的确确是武当派嫡传正宗。”海老公道:“他认了吗?”语调中显得颇为兴奋。韦小宝道:“我问他:‘教你功夫的师父,是武当派的高手,是不是?’他说:‘咦,你怎么知道?’那不是认了?”
' s( @  l/ X* U/ c  海老公喃喃的道:“所料不错,果然是武当派的。”随即呆呆出神,似在思索一件疑难之事,过了良久,道:“咱们来学几招勾脚的法子。”% s5 d/ O% I& o; g7 j
  如此韦小宝每天向海老公学招,跟小玄子比武。学招之时,凡是遇上难些的,韦小宝便敷衍含糊过去。海老公却也由他,撇开了扎根基的功夫,只是教他躲闪、逃避,以及诸般取巧、占便宜的法门。可是与小玄子相斗之时,他招式增加,小玄子的招式也相应增加,打来打去,十次中仍有七八次是韦小宝输了。9 t7 a8 A8 V; j$ Q
  这些日子中,每日上午,韦小宝总是去和老吴、平威、温有道、温有方等太监赌钱。起初几日他用白布蒙脸,后来渐渐越蒙越少。众人虽见他和小桂子相貌完全不同,但一来赌得兴起,小桂子以前到底是怎生模样,心中也模模糊糊;二来他不住借钱于人,人人都爱交他这个朋友;三来他逐日少蒙白布,旁人慢慢的习以为常,居然无人相询。赌罢局散,他便去和小玄子比武,午饭后学习武功。
( J" _  R# U) N# i- V9 b3 `  擒拿法越来越难,韦小宝已懒得记忆,更懒得练习,好在海老公倒也不如何逼迫督促,只是顺其自然。$ \! U( Y9 f0 U# P& z- q
  时日匆匆,韦小宝来到皇宫不觉已有两个月,他每日里有钱可赌,日子过得虽不逍遥自在,却也快乐。只可惜不能污言秽语,肆意谩骂,又不敢在宫内偷鸡摸狗,撒赖使泼,未免美中不足。有时也想到该当逃出宫去,但北京城中一人不识,想想有些胆怯,便在宫中一天又一天的耽了下来。韦小宝和小玄子两个月斗了下来,日日见面,交情越来越好。韦小宝输得惯了,反正“不以输赢论英雄”,赌场上得意武场上输,倒也不放在心上。他和小玄子两人都觉得,只消有一日不打架比武,便浑身不得劲。韦小宝的武功进展缓慢,小玄子却也平平,韦小宝虽然输多赢少,却也决不是只输不赢。这两个月赌了下来,温氏兄弟已欠了韦小宝二百多两银子。1 B" t- _2 e: C" k' m
  这一日还没赌完,两兄弟互相使个眼色,温有道向韦小宝道:“桂兄弟,咱们有件事商量,借一步说话。”韦小宝道:“好,要银子使吗?拿去不妨。”温有方道:“多谢了!”两兄弟走出门去,韦小宝跟着出去,三人到了隔壁的厢房。温有道说道:“桂兄弟,你年纪轻轻,为人慷慨大方,当真难得。”韦小宝给他这么一奉承,登时心花怒放,说道:“哪里,哪里!自己哥儿们,你借我的,我借你的,那打什么紧!有借有还,上等之人!”这两个月下来,他已学了一口京片子,虽然偶尔露出几句扬州土话,在旁人听来,却也已不觉得如何刺耳。
- I% @5 v. U- h' L& q5 ^2 l; R  温有道说道:“我哥儿俩这两个月来手气不好,欠下你的银子着实不少,你兄弟虽然不在乎,我二人心中却十分不安。”温有方道:“现下银子越欠越多,你兄弟的手气更越来越旺,我哥儿却越来越霉,这样下去,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还你。这么一笔债背在身上,做人也没有味儿。”韦小宝笑道:“欠债不还,那是理所当然之事,两位以后提也休提。”温有方叹了口气,道:“小兄弟的为人,那是没得说的了,老实不客气说,咱哥儿的债倘若是欠你小兄弟的,便欠一百年不还也不打紧,是不是?”韦小宝笑道:“正是,正是,便欠二百年、三百年却又如何?”温有方道:“二三百年吗?大伙儿都没这个命了。”说到这里,转头向兄长望去。温有道点了点头。温有方续道:“可是咱哥儿知道,你小兄弟的那位主儿,却厉害得紧。”韦小宝道:“你说海老公?”温有方道:“可不是吗?你小兄弟不追,海老公总有一天不能放过咱兄弟。他老人家伸一根手指,温家老大、温老二便吃不了要兜着走啦。因此咱们得想一个法子,怎生还这笔银子才好?”+ o( L0 [4 p; @2 ^$ [( c9 L4 ?
  韦小宝心道:“来了,来了,海老公这老乌龟果然是料事如神。这些日子来我只记着练拳,跟小玄子比武,可把去上书房偷书的事给忘了。我且不提,听他们有何话说。”当下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 a4 O: [- `7 q5 o, S6 b  温有方道:“我们想来想去,只有一个法子,求你小兄弟大度包容,免了我们这笔债,别向海老公提起。以后咱哥儿赢了回来,自然如数奉还,不会拖欠分文。”韦小宝心头暗骂:“你奶奶的,你两只臭乌龟当我韦小宝是大羊牯?凭你这两只王八蛋的本事,跟老子赌钱还有赢回来的日子?”当下面有难色,说道:“可是我已经向海公公说了。他老人家说,这笔银子嘛,还总是要还的,迟些日子倒不妨。”
) c: a, E% A2 i1 c& C  温氏兄弟对望了一眼,神色甚是尴尬,他二人显然对海老公十分忌惮。温有道道:“那么小兄弟可不可帮这样一个忙?以后你赢了钱,拿去交给海老公,便说……便说是我们还你的。”韦小宝心中又在暗骂:“越说越不成话了,真当我是三岁小孩儿么?”说道:“这样虽然也不是不行,不过我……我可未免太吃亏了些。”
( L2 A: z; `, m. ~. O" G2 |5 ^  温氏兄弟听他口气松动,登时满面堆欢,一齐拱手,道:“承情,承情,多多帮忙。”温有方道:“小兄弟的好处,我哥儿俩今生今世,永不敢忘。”韦小宝道:“倘若这么办,我要二位大哥办一件事,不知成不成?”二人没口子的答应:“成,成,什么事都成。”
6 p7 D' h- m- U, p* i: E  韦小宝道:“我在宫里这许多日子,可连皇上的脸也没有见过。你二位在上书房服侍皇上,我想请二位带我去见见皇上。”" E/ y' {4 t) v1 E1 o
  温氏兄弟登时面面相觑,大有难色。温有道连连搔头。温有方说道:“唉,这个……这个……这个……”连说了七八个“这个”,再也接不下去。
9 o1 S; y& {; t' u) y  韦小宝道:“我又不想对皇上奏什么事,只不过到上书房去耽上一会儿,能见到皇上的金面,那是咱们做奴才的福气,要是没福见到,也不能怪你二位啊。”
# G0 h! w# q. D& }8 y0 k1 T  K  温有道忙道:“这个倒办得到。今日申牌时分,我到你那儿来,便带你去上书房。那个时候,皇上总是在书房里做诗写字,你多半能见到。别的时候皇上在殿上办事,那便不易见着了。”说着斜头向温有方霎了霎眼睛。
0 \4 Q% D$ q; O' u( l. q  韦小宝瞧在眼里,心中又是“臭乌龟、贱王八”的乱骂一阵,寻思:“这两只臭乌龟听说我要见皇帝,脸色就难看得很。他们说申牌时分皇帝一定在上书房,其实是一定不在上书房。他们不敢让我见皇帝,我几时又想见了?他奶奶的,皇帝倘若问我什么话,老子又怎回答得出?一露出马脚,那还不满门抄斩?说不定连老子的妈也要从扬州给拉来杀头。海老乌龟教我武功,也不知教得对不对,为什么打来打去,总是打不过小玄子?我去把那部不知是《三十二章经》还是《四十二章经》从上书房偷了出来,给了海老乌龟,他心里一喜欢,说不定便有真功夫教我了。”当下便向温氏兄弟拱手道谢,道:“咱们做奴才的,连万岁爷的金面也见不着,死了定给阎王老子大骂乌龟王八蛋。”他去和小玄子比武之后,回到屋里,只和海老公说些比武的情形,温氏兄弟答允带他去上书房之事却一句不提,心想待我将那部经书偷来,好教海老乌龟大大惊喜一场。未牌过后,温氏兄弟果然到来。温有方轻轻吹了声口哨,韦小宝便溜了出去。温氏兄弟打个手势,也不说话,向西便行。韦小宝跟在后面,有了上次的经历,他一路上留心穿廊过户时房舍的形状,以免回来时迷失道路。% j3 B# V+ v8 v8 @% z5 [3 K8 W
  从他住屋去上书房,比之去赌钱的所在更远,几乎走了一盏茶时分。温有道才轻声道:“上书房到了,一切小心些!”韦小宝道:“我理会得。”
$ b0 i0 }7 O: `$ A5 U8 V9 T  两人带着他绕到后院,从旁边一扇小门中挨身而进,再穿过两座小小的花园,走进一间大房间中。" I3 f- \1 B1 |' A; @
  但见房中一排排都是书架,架上都摆满了书,也不知有几千几万本。韦小宝倒抽了口凉气,暗叫:“辣块妈妈不开花,开花养了小娃娃!他奶奶的,皇帝屋里摆了这许多书,整天见的都是书,朝也书(输),晚也书(输),还能赌钱么?海老公要的这几本书,我可到哪里找去?”他生长市井,一生之中从来没见过书房是什么样子,只道房中放得七八本书,就是书房了。从七八本书中,检一本写有“三十二”或“四十二”几个字的书,想必不难,此刻眼前突然出现了千卷万卷书籍,登时眼花缭乱,不由得手足无措,便想转身逃走。
# Y( A6 S, I5 y, x' ]: m$ V  温有道低声道:“再过一会,皇上便进书房来了,坐在这张桌边读书写字。”6 s  }' |: W; N6 W4 C
  韦小宝见那张紫檀木的书桌极大,桌面金镶玉嵌,心想:" [1 N" @1 f3 z3 C% Y
  “桌上镶的黄金白玉,一定不是假货,挖了下来拿去珠宝店,倒有不少银子好卖。”见桌上摊着一本书,左首放着的砚台笔筒也都雕刻精致。椅子上披了锦缎,绣着一条金龙。韦小宝见了这等气派,心中不禁怦怦乱跳,寻思:“他奶奶的,这乌龟皇帝倒会享福!”书桌右首是一只青铜古鼎,烧着檀香,鼎盖的兽头口中袅袅吐出一缕缕青烟。温有道道:“你躲在书架后面,悄悄见一见皇上,那就是了。皇上读书写字的时候,不许旁人出声,你可不得咳嗽打喷嚏。否则皇上一怒,说不定便叫侍卫将你拖出去斩首。”韦小宝道:“我自然知道,不能咳嗽打喷嚏,更加不得放响屁。”温有道脸一沉,道:“小兄弟,上书房不比别的地方,可不能说不恭不敬的胡话。”韦小宝伸了伸舌头,不敢说了。只见他两兄弟一个拿起拂尘,一个拿了抹布,到处拂扫抹拭。书房中本就清洁异常,一尘不染,但他二人还是细心收拾。温氏兄弟抹了灰尘后,各人从一只柜子中取出一块雪白的白布,再在各处揩抹,揩抹一会,拿起白布来瞧瞧,看白布上有无黑迹,真比抹镜子还要细心,直抹了大半天,这才歇手。
# [7 m5 A+ Q: }$ ]0 ~1 k1 |  温有道说道:“小兄弟,皇上这会儿还不来书房,今天是不来啦。耽会侍卫大人便要来巡查,见到你这张生面孔,定要查究,大伙儿可吃罪不起。”韦小宝道:“你们先去,我再等一会就走。”温氏兄弟齐声道:“那不成!”温有道说道:“宫里的规矩,你也不是不知道,皇上所到的地方,该当由谁侍候,半分也乱不得。宫里太监宫女几千人,倘若哪一个想见皇上,便自行走到皇上跟前,那还成体统吗?”温有方道:“好兄弟,不是咱哥儿不肯帮忙,咱二人能够进上书房,每天也只有这半个时辰,打扫揩抹过后,立刻便须出去。不瞒你说,别说你不能在上书房里多耽,便是咱哥儿俩,过了时不出去,给侍卫大人们查到了,那也是重则抄家杀头,轻则坐牢打板子。”5 ]* d2 A1 H8 T5 U4 v7 P2 U$ Q
  韦小宝伸了伸舌头,道:“哪有这么厉害?”温有方顿足道:“皇上身边的事,也开得玩笑么?好兄弟,你想见皇上,咱们明日这时再来碰碰运气。”韦小宝道:“好,那么咱们就走罢。”温氏兄弟如释重负,一个挽住他左臂,一个挽住他右臂,惟恐他不走,挟了他出去。韦小宝突然道:“其实你们两个,也从来没见过皇上,是不是?”温有方一怔,道:“你……你……怎么……”他显是要说“你怎么知道?”温有道忙道:“我们怎么没见过?皇上在书房里读书写字,那是常常见到的。”韦小宝心想:“每天这时候,你们进书房里来揩抹灰尘,这时候皇帝自然不会来,难道你两个王八蛋东摸西摸抹灰尘的孙子德性,皇帝爱瞧得很么?”
) O7 j4 m' d. ?4 S! z' m  温有道又道:“小兄弟答允还银子给海公公,我兄弟俩日后必有补报。要见皇上嘛,那是一个人的福命,是前生修下来的福报,造桥铺路,得积无数阴德,命中如果注定没这个福气,可也勉强不来。”6 ~7 I  K) Z, G3 ^# t5 V
  说话之间,三个人已从侧门中出去。韦小宝道:“既是如此,过几天你们再带我来碰碰运气罢!”二人连说:“好极,好极!”三人就此分手。
) c5 N4 u) Z3 U( d0 A  M( z+ q  韦小宝快步回去,穿过了两条走廊,便在一扇门后一躲,过得一会,料想他二人已经去远,悄悄从门后出来,循原路回去上书房,去推那侧门时,不料里面已经闩上。他一怔,心想:“只这么一会儿,里面便已上了闩,看来温家兄弟的话不假,侍卫当真来巡查过了。不知他们走了没有?”附耳在门上一听,不闻有何声息,又凑眼从门缝中向内张去,庭院中并无一人,他想了想,从靴筒中摸出一把薄薄的匕首。这匕首便是当日用来刺死小桂子的,他潜身皇宫,自知危机四伏,打从那日起,这匕首便始终没离过身。当下将匕首刃身从门缝中插了进去,轻轻拨得几拨,门闩向上抬起。
. W! g4 @$ l8 L% Q  他将门推开两寸,从门缝中伸手进去先抓住了门闩,不让落地出声,这才推门,闪身入内,反身又关上了门,上了门闩,倾听房中并无声息,一步步的挨过去,探头在书房中一张,幸喜无人,等了片刻,这才进去。他走到书桌之前,看到那张披了绣龙锦缎的椅子,忽有个难以抑制的冲动:“他妈的,这龙椅皇帝坐得,老子便坐不得?”斜跨一步,当即坐入了椅中。他初坐下时心中怦怦乱跳,坐了一会,心道:“这椅子也不怎么舒服,做皇帝也没什么了不起。”毕竟不敢久坐,便去书架上找那部《四十二章经》。可是书架上几千部书一部叠着一部。那些书名一百本中难得有一两个字识得。他拚命去找《四》字,“四”字倒也找到了好几次,可是下面却没有“十”字“二”字。原来他找到的全是《四书》,甚么《四书集注》、《四书正义》之类。找了一会,看到了一部《十三经注疏》,识得了“十三”二字,欢喜了片刻,但知道那终究不是《四十二章经》。
" f' a0 s6 c$ _! K+ M$ ?) p  正自茫无头绪之际,忽听得书房彼端门外靴声橐橐,跟着两扇门呀的一声开了,原来那边一座大屏风之后另行有门,有人走了进来。韦小宝大吃一惊:“那边原来有门,老子今日要满门抄斩。”要去开闩从进门溜出,无论如何来不及了,急忙贴墙而立,缩在一排书架后面。只听得两个人走进书房,挥拂尘四下里拂拭。
/ G. o: _5 _  C0 C# \# Y+ i! w7 [- F  过不多时,又走进一个人来,先前两人退出了书房。另外那人却在书房中慢慢的来回踱步。韦小宝暗叫:“糟糕,定是侍卫们在房中巡视了,莫非我从后门进来,给他们发见了踪迹?”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阵冷汗。那人踱步良久,忽然门外有人朗声说道:“回皇上:鳌少保有急事要叩见皇上,在外候旨。”书房内那人嗯了一声。韦小宝又惊又喜:“原来这人便是皇帝。那鳌少保便是茅大哥要跟他比武之人了。此人算是什么满洲第一勇士,却不知是如何威武的模样,非得偷瞧一下不可。下次见到茅大哥,可有得我说的了。”
, f- c: o7 ]. e+ G, O  只听得门外脚步之声甚是沉重,一人走进书房,说道:“奴才鳌拜叩见皇上!”说着跪下磕头。韦小宝忙探头张去,只见一个魁梧大汉爬在地下磕头。他不敢多看,只怕鳌拜一抬起头便见到了自己,忙将头缩回,但身子稍稍移出,斜对鳌拜,心道:“你又向皇帝磕头,又向老子磕头。什么满洲第一勇士,第二勇士,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向我韦小宝磕头?”
2 X" p# D# V, M$ n8 O  只听皇帝说道:“罢了!”鳌拜站起身来,说道:“回皇上:7 N5 m( M0 _  G" x! a0 H
  苏克萨哈蓄有异心,他的奏章大逆不道,非处极刑不可。”皇帝嗯了一声,不置可否。鳌拜又道:“皇上刚刚亲政,苏克萨哈这厮便上奏章,说什么‘兹遇躬亲大政,伏祈睿鉴,令臣往守先皇帝陵寝,如线余息,得以生存。’那不是明明藐视皇上吗?皇上不亲大政,他可以生,皇上一亲大政,他就要死了。这是说皇上对奴才们残暴得很。”皇帝仍是嗯了一声。鳌拜道:“奴才和王公贝勒大臣会议,都说苏克萨哈共有廿四项大罪,怀抱奸诈,存蓄异心,欺藐幼主,不愿归政,实是大逆不道。按本朝‘大逆律’,应与其长子内大臣察克旦一共凌迟处死;养子六人,孙一人,兄弟之子二人,皆斩决。其族人前锋营统领白尔赫、侍卫额图等也都斩决。”皇帝道:“如此处罪,只怕太重了罢?”韦小宝心道:“这皇帝说话声音像个孩童,倒和小玄子很是相似,当真好笑。”3 D0 M# |: @4 T
  鳌拜道:“回皇上:皇上年纪还小,于朝政大事恐怕还不十分明白。这苏克萨哈奉先皇遗命,与奴才等共同辅政,听得皇上亲政,该当欢喜才是。他却上这道奏章,讪谤皇上,显是包藏祸心,请皇上准臣下之议,立加重刑。皇上亲政之初,应该立威,使臣下心生畏惧。倘若宽纵了苏克萨哈这大逆不道之罪,日后众臣下都欺皇上年幼,出言不敬,行事无礼,皇上的事就不好办了。”
1 C( H# r2 Z( K  I0 ~  韦小宝听他说话的语气很是骄傲,心道:“你这老乌龟自己先就出言不敬,行事无礼。你说皇帝年幼,难道皇帝是个小孩子吗?这倒有趣了,怪不得他说话声音有些像小玄子。”2 w; y& ~& @# L: z! N: @
  只听得皇帝道:“苏克萨哈虽然不对,不过他是辅政大臣,跟你一样,都是先帝很看重的。倘若朕亲政之初,就……就杀了先帝眷顾的重臣,先帝在天之灵,只怕不喜。”
0 s" i2 x! i$ C6 f5 j) u( T  鳌拜哈哈一笑,说道:“皇上,你这几句可是小孩子的话了。先帝命苏克萨哈辅政,是嘱咐他好好侍奉皇上,用心办事。他如体念先帝的厚恩,该当尽心竭力,赴汤蹈火,为皇上效犬马之劳,那才是做奴才的道理。可是这苏克萨哈心存怨望,又公然讪谤皇上,说什么致休乞命,这倒是自己的性命要紧,皇上的朝政大事不要紧了。那是这厮对不起先帝,可不是皇上对不起这厮。哈哈,哈哈!”
% d! ]9 q( [: y( b0 b; V  皇帝道:“鳌少保有什么好笑?”鳌拜一怔,忙道:“是,是,不,不是。”猜想起来,鳌拜此时脸上的神色定然十分尴尬。, A" s& ^. D: e, C1 Z+ x8 A. `2 W( g
  皇帝默不作声,过了好一会才道:“就算不是朕对不住苏克萨哈,但如此刻杀了他,未免有伤先帝之明。天下百姓若不是说我杀错了人,就会说先帝无知人之能。朝廷将苏克萨哈二十四条大罪布于天下,人人心中都想,原来苏克萨哈这厮如此罪大恶极,这样的坏蛋,先帝居然会用做辅政大臣,和你鳌少保并列,这,这……岂不是太没见识了么?”
" j4 `+ ~" s% \$ }  韦小宝心道:“这小孩子皇帝的话说得很有道理。”
, i6 [' d, N0 z& _$ s" q. B3 O  鳌拜道:“皇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天下百姓爱怎么想,让他们胡思乱想好了,谅他们也不敢随便说出口来。有谁敢编排一句先帝的不是,瞧他们有几颗脑袋?”皇帝道:“古书上说得好:‘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一味杀头,不许众百姓说出心里的话来,那终究不好。”鳌拜道:“汉人书生的话,是最听不得的。倘若汉人这些读书人的话对,怎么汉人的江山,又会落入咱们满洲人手里呢?所以奴才奉劝皇上,汉人这许多书,还是少读为妙,只有越读脑子越胡涂了。”皇帝并不答话。
  f/ s7 k( _- W  鳌拜又道:“奴才当年跟随太宗皇帝和先帝爷东征西讨,从关外打到关内,立下无数汗马功劳,汉字不识一个,一样杀了不少南蛮。这打天下、保天下嘛,还是得用咱们满洲人的法子。”皇帝道:“鳌少保的功劳当然极大,否则先帝也不会这样重用少保了。”鳌拜道:“奴才就只知道赤胆忠心,给皇上办事。打从太宗皇帝起,到世祖皇帝,再到皇上都是一样的。皇上,咱们满洲人办事,讲究有赏有罚,忠心的有赏,不忠的处罚。这苏克萨哈是个大大的奸臣,非处以重刑不可。”韦小宝心道:“辣块妈妈,我单听你的声音,就知你是个大大的奸臣。”+ `+ D; Q( _9 T) q8 ~
  皇帝道:“你一定要杀苏克萨哈,到底自己有什么原因?”鳌拜道:“我有什么原因?难道皇上以为奴才有什么私心?”越说声音越响,语气也越来越凌厉,顿了一顿,又厉声道:“奴才为的是咱们满洲人的天下。太祖皇帝、太宗皇帝辛辛苦苦创下的基业,可不能让子孙给误了。皇上这样问奴才,奴才可当真不明白皇上是什么意思!”
1 h$ v# K4 Z3 J  韦小宝听他说得这样凶狠,吃了一惊,忍不住探头望去,只见一条大汉满脸横肉,双眉倒竖,凶神恶煞般的走上前来,双手握紧了拳头。9 x) P+ b' S3 s/ Q+ G* U- _
  一个少年“啊”的一声惊呼,从椅子中跳了起来。这少年一侧头间,韦小宝情不自禁,也是“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 N8 i: U3 q+ O- S3 {( S( N0 F/ a" _( z4 \  这少年皇帝不是别人,正是天天跟他比武打架的小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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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17 17:49 | 只看该作者
鹿鼎记
/ O' P( O2 Z8 U+ p第五回 金戈运启驱除会 玉匣书留想象间
8 m1 R" r$ ?0 L* c) t1 U  韦小宝见到皇帝,纵然他面目如同妖魔鬼怪,也决不会呼喊出声,但一见到居然是小玄子,这一下惊诧真是非同小可,呼声出口,知道大事要糟,当即转身,便欲出房逃命,但心念电转:“小玄子武功比我高,这鳌拜更是厉害,我说什么也逃不出去。”灵机一动,心道:“咱们这一宝押下了!通杀通赔,就是这一把骰子。”纵身而出,挡在皇帝身前,向鳌拜喝道:“鳌拜,你干什么?你胆敢对皇上无礼么?你要打人杀人,须得先过我这一关。”3 C% U. Q0 a3 w# v
  鳌拜身经百战,功大权重,对康熙这少年皇帝原不怎么瞧在眼里。康熙(按:康熙本是年号,但通俗小说习惯,不称他本名玄烨而称之为康熙)讥刺他要杀苏克萨哈是出于私心,正揭破了他的痛疮。这人原是个冲锋陷阵的武人,盛怒之下,便握拳上前和康熙理论,倒也并无犯上作乱之心,突然间见书架后面冲出一个小太监,挡在皇帝的面前,叱责自己,不由得吃了一惊,这才想起做臣子的如何可以握拳威胁皇帝,急忙倒退数步,喝道:“你胡说什么?我有事奏禀皇上,谁敢对皇上无礼了?”说着又倒退了两步,垂手而立。每天和韦小宝比武的小玄子,正是当今大清康熙皇帝。他本名玄烨,眼见韦小宝不识得自己,问自己叫什么名字,童心一起,随口就说是“小玄子”。他秉承满洲人习性,喜爱角牴之戏,只是练习摔交这门功夫,必须扭打跌扑,扳颈拗腰。$ X4 X0 u) H! v5 u. B$ p7 L; r% z
  侍卫们虽教了他摔交之法,却又有谁敢对皇帝如此粗鲁无礼?8 _6 d5 ?- \6 g$ h
  有谁敢去用力扳他的龙头,扼他的御颈?被逼不过之时,只好装模作样,皇帝御腿扫来,扑地便倒,御手扭来,跪下投降,勉强要还击一招半式,也是碰到衣衫边缘,便即住手。康熙一再叮嘱,必须真打,众侍卫可没一个有此胆子,最多不过扮演得像了一些而已。和皇帝下棋,尚可假意出力厮拚,杀得难解难分,直到最后关头方输(据说清末慈禧太后与某太监下象棋,那太监吃了慈禧的马,说道:“奴才杀了老佛爷的一只马。”慈禧怒他说话无礼,立时命人将他拖了出去,乱棒打死),这摔交之戏,却万难装假,就算最后必输,中间厮打之时,有谁敢抓起皇帝来摔他一交?康熙对摔交之技兴味极浓,眼见众侍卫互相比拚时精采百出,一到做自己的对手,便战战兢兢,死样活气,心下极不痛快,后来换了太监做对手,人人也均如挨打不还手的死人一般。做皇帝要什么有什么,但要找一个真正的比武对手,却万难办到,有时真想微服出宫,去找个老百姓打上一架,且看自己的武功到底如何,但这样做毕竟太过危险,终究不过是少年皇帝心中偶尔兴起的异想天开而已。; ~" B, P4 t7 m3 r# A& [
  这天和韦小宝相遇,比拚一场,韦小宝出尽全力而仍然落败。康熙不胜之喜,生平以这一架打得最是开心。韦小宝约他次日再比,正是投其所好。从此两人日日比武,康熙始终不揭破自己身分,比武之时,也从不许别的太监走近,以免泄露了秘密,这小太监只要一知道对手是皇帝,动起手来便毫无兴味了。
1 W& Y6 ^# k, T+ o5 k; [0 y3 A  宫中太监逾千,从来没见过皇帝的本来亦复不少,但净身入宫,首先必当学习宫中种种规矩、品级服色等高下分别,见到康熙身穿皇帝服色而居然不识,也只有韦小宝这冒牌货一人了。就康熙而言,这个胡涂小太监万金难买,实是难得而可贵之至。+ a$ _& S# p# Y/ D  ?  d
  此后康熙的武功渐有长进,韦小宝居然也能跟得上,两人打来打去,始终旗鼓相当,而韦小宝却又稍逊一筹。这样一来,康熙便须努力练功,才不致落败。他是个十分要强好胜之人,练功越有进步,兴味越浓,对韦小宝的好感也是大增。
$ H# R1 ]3 G" f2 M. `. ~* r! Q) H8 p  这日鳌拜到上书房来启奏要杀苏克萨哈,康熙早已知道,鳌拜为了镶黄旗和正白旗两旗换地之争,与苏克萨哈有仇,今日一意要杀苏克萨哈,乃是出于私怨,因此迟迟不肯准奏。哪知鳌拜嚣张跋扈,盛怒之下显出武人习气,捋袖握拳,便似要上来动手。鳌拜身形魁梧,模样狰狞,康熙见他气势汹汹的上来,不免吃惊,一众侍卫又都候在上书房外,呼唤不及,何况众侍卫大都是鳌拜心腹,殊不可靠,正没做理会处,恰好韦小宝跃了出来。康熙大喜,寻思:“我和小桂子合力,便可和鳌拜这厮斗上一斗了。”待见鳌拜退下,更是宽心。( w3 W9 e, A3 q0 Q! l$ n
  韦小宝情不自禁的出声惊呼,泄露了行藏,只得铤而走险,赌上一赌,冲出来向鳌拜呼喝,不料一喝之下,鳌拜竟然退下,不由大乐,大声道:“杀不杀苏克萨哈,自当由皇上拿主意。你对皇上无礼,想拔拳头打人,不怕杀头抄家吗?”
7 H. u6 h: H2 N  这句话正说到了鳌拜心中,他登时背上出了一阵冷汗,知道适才行事实在太过鲁莽,当即向康熙道:“皇上不可听这小太监的胡言乱语,奴才是个大大的忠臣。”
, D% {0 f( ]& P- ]! y8 K) E  康熙初亲大政,对鳌拜原是十分忌惮,眼见他已有退让之意,心想此刻不能跟他破脸,便道:“小桂子,你退在一旁。”
2 b5 k: D9 T9 A* D, c  韦小宝躬身道:“是!”退到书桌之旁。康熙道:“鳌少保,我知道你是个大大的忠臣。你冲锋陷阵惯了的,原不如读书人那样斯文,我也不来怪你。”鳌拜大喜,忙道:“是,是。”康熙道:“苏克萨哈之事,便依你办理就是。你是大忠臣,他是大奸臣,朕自然赏忠罚奸。”鳌拜更是喜欢,说道:“皇上这才明白道理了。奴才今后总是忠心耿耿的给皇上办事。”康熙道:“很好,很好。朕禀明皇太后,明日上朝,重重有赏。”鳌拜喜道:“多谢皇上。”康熙道:“还有什么事没有?”鳌拜道:“没有了。奴才告退。”5 g' s6 Z% e. K' z
  康熙点点头,鳌拜笑容满脸,退了出去。康熙等他出房,立刻从椅中跳了出来,笑道:“小桂子,这秘密可给你发现了。”
3 z; p) _7 I+ c6 }; X  韦小宝道:“皇上,我这……这可当真该死,一直不知道你是皇帝,跟你动手动脚,大胆得很。”康熙叹了口气,道:“唉,你知道之后,再也不敢跟我真打,那就乏味极了。”韦小宝笑道:“只要你不见怪,我以后仍是跟你真打,那也不妨。”康熙大喜,道:“好,一言为定,若不真打,不是好汉。”说着伸出手来。韦小宝一来不知宫廷中的规矩,二来本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惫懒人物,当即伸手和他相握,笑道:“今后若不真打,不是好汉。”两人紧握着手,哈哈大笑。
$ ?/ \2 E7 W/ O6 t7 R3 x  皇太子自出娘胎,便注定了将来要做皇帝,自幼的抚养教诲,就与常人全然不同,一哭一笑,一举一动,无不是众目所视,当真是没半分自由。囚犯关在牢中,还可随便说话,在牢房之中,总还可任意行动,皇太子所受的拘束却比囚犯还厉害百倍。负责教诲的师保、服侍起居的太监宫女,生怕太子身上出了什么乱子,整日价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太子的言行只要有半分随便,师傅便谆谆劝告,唯恐惹怒了皇上。太子想少穿一件衣服,宫女太监便如大祸临头,唯恐太子着凉感冒。一个人自幼至长,日日夜夜受到如此严密看管,实在殊乏人生乐趣。历朝颇多昏君暴君,原因之一,实由皇帝一得行动自由之后,当即大大发泄历年所积的闷气,种种行径令人觉得匪夷所思,太半也不过是发泄过分而已。康熙自幼也受到严密看管,直到亲政,才得时时吩咐宫女太监离得远远的,不必跟随左右。但在母亲和众大臣眼前,还是循规蹈矩,装作少年老成模样,见了一众宫女太监,也始终摆出皇帝架子,不敢随便,一生之中,连纵情大笑的时候也没几次。2 I1 Z1 x% L! x1 h% @$ W, s, q
  可是少年人爱玩爱闹,乃人之天性,皇帝乞丐,均无分别。在寻常百姓人家,任何童子天天可与游伴乱叫乱跳,乱打乱闹,这位少年皇帝却要事机凑合,方得有此“福缘”。他只有和韦小宝在一起时,才得无拘无束,抛下皇帝架子,纵情扭打,实是生平从所未有之乐,这些时日中,往往睡梦之中也在和韦小宝扭打嬉戏。
/ E4 @! e! K( M( ?1 G) P  他拉住韦小宝的手,说道:“在有人的时候,你叫我皇上,没人的时候,咱们仍和从前一样。”韦小宝笑道:“那再好没有了。我做梦也想不到你是皇帝。我还道皇帝是个白胡子老公公呢。”
2 c" K3 f7 P9 `5 x  康熙心想:“父皇崩驾之时,不过廿四岁,也不是甚么白胡子老公公,你这小家伙怎地什么也不知道?”问道:“难道海老公没跟你说起过我么?”韦小宝摇头道:“没有。他便是教我练功夫。皇上,你的功夫是谁教的?”康熙笑道:“咱们说过没人的时候,还是和从前一样,怎么叫我皇上了?”韦小宝笑道:“对,我心里有点慌。”
# N4 F4 J' g' q& b! A4 W  o  康熙叹了口气,说道:“我早料到,你知道我是皇帝之后,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跟我比武了。”韦小宝微笑道:“我一定跟以前一样打,就只怕不容易。喂,小玄子,你的武功到底是谁教的?”康熙道:“我可不能跟你说。你问来干什么?”韦小宝道:“鳌拜这家伙自以为武功了得,对你磨拳擦掌的,倒像想要打人。我想你师父武功很高,咱们请你师父来对付他。”康熙微微一笑,摇头道:“不成的,我师父怎能做这种事?”
/ |* {6 n1 I' g/ `8 P" \5 |  韦小宝道:“可惜我师父海老公瞎了眼睛,否则请他来打鳌拜,多半也赢得了他。啊,有了,明儿咱二人联手,跟他打上一架,你看如何?这鳌拜虽说是满洲第一勇士,但咱二人并肩子上,就未必会输给他。”康熙大喜。叫道:“妙极,妙极!”但随即知道此事决计难行,摇了摇头,叹道:“皇帝跟大臣打架,那太也不成话了。”韦小宝道:“你不是皇帝就好了!”
7 J5 o  I/ S. v$ G  M& r  康熙点了点头,一霎时间,颇有些羡慕韦小宝这小太监,爱干什么便干什么,虽在皇宫之中,倒也逍遥自在。又想起适才鳌拜横眉怒目,气势汹汹,大踏步走上来的神态,不禁犹有余悸,寻思:“这人对我如此无礼,他要杀谁,便非杀谁不可,半点也不将我瞧在眼里。到底他做皇帝,还是我做皇帝哪?只是朝中宫里的侍卫总管都由他统率,八旗兵将也归他调动,我如下旨杀他,他作起乱来,只怕先将我杀了。我须得先换侍卫总管,再撤他的兵权,然后再罢他辅政大臣的职位,最后才将他推出午门,斩首示众,方泄我心头之恨。”
( a5 G- e6 @* t3 E7 S  但转念又想,此计也是不妥,只要一换侍卫总管,鳌拜便知是要对付他了,此人大权在握,如果给他先下手为强,自己可要遭殃,只有暂且不动声色,待想到妥善的法子再说。他不愿在韦小宝面前显得没有主意,说道:“你这就回海老公那里去罢,好好用心学本事,明日咱们仍在那边比武。”
- o6 Y( J% c! V  韦小宝应道:“是。”康熙又道:“你见到我和鳌拜的事,可不许跟谁提起。”韦小宝道:“是。这里没有旁人,我要走便走,不跟你请安磕头了。”康熙哈哈一笑,摆手道:“不用了。明儿仍是死约会,不见不散。”- C3 y, N; L1 u/ K6 r
  韦小宝虽然没偷到《四十二章经》,但发见日日与他比武之人竟然便是皇帝,实是兴奋万分。幸好海老公双眼盲了,瞧不出他神情有异,只是觉得他今日言语特多,不知遇上了什么高兴事情,试探了几句。韦小宝却十分机警,不露半点口风。1 t$ @( M) T9 y, Q
  次日韦小宝去和康熙比武,他心中颇想和平日一般打法,但既知他是皇帝,自卫时尽管守得严密,反击的招数却自然而然的疲弱无力。康熙明白他心意,进攻时也不出全力,心想对方既有顾忌,自己使劲攻击,未免胜之不武。只打得片刻,韦小宝已输了两个回合。
6 ~- O* ?- |6 F2 `" G5 Q  康熙叹了口气,问道:“小桂子,昨儿你到我书房去干什么?”韦小宝道:“温有道昨天发烧,起不了身,他兄弟叫我到上书房去帮着打扫收拾。我没做惯,于脚慢了些,不想遇到了你。”他说得煞有介事,不但面不改色,几乎连自己也相信确是如此。
6 [. v# d: t. ^4 y! x  康熙道:“你知道我是皇帝之后,咱们再也不能真打了。”颇感意兴索然。韦小宝道:“我也觉得今天打来没什么劲道。”康熙忽然想起,说道:“我倒有个法儿。咱们既然不能再打,我只好瞧你跟别人打,过过瘾也是好的。来,你跟我去换衣服,咱们到布库房去。”韦小宝道:“布库房是什么地方?放布匹的库房吗?”康熙笑道:“不是的。布库房是武士练武摔交的地方。”韦小宝拍手笑道:“那好极了!”- k2 W* p0 y; @! p" A$ s2 o( T+ i
  康熙回去更衣,韦小宝跟在后面。康熙一换了袍服,十六名太监前呼后拥,到布库房去瞧众武士摔交,那就神色庄严,再也不跟韦小宝说笑了。1 s4 S& h/ S" P4 p5 c
  众武士见皇上驾到,无不出力相搏。康熙看了一会,叫一名胖大武士过来,说道:“我身边有个小太监,也学过一点摔交,你教他几手。”转头向韦小宝道:“你跟他学学。”说着目目夹夹左眼了一。他二人均已见到,这武士虽然身材魁梧,却是笨手笨脚,看来不是韦小宝的对手。
4 @$ s6 m6 ?/ g& g% h3 j  两人下场之后,扭打几转,韦小宝使出一招“顺水推舟”,要将那武士推出去。不料那武士身子太重,说什么也推他不倒。武士首领背转身子,连使眼色。那胖大武士会意,假装脚下踉跄,扑地倒了,好一会爬不起来。众武士和太监齐声喝采。! k! x  ^1 k; ]" I" u6 N
  康熙甚是喜欢,命近侍太监赏了一锭银子给韦小宝,暗想:“这小桂子武功不及我,他能推倒这胖大家伙,我自然也能。”心痒难搔,跃跃欲试,但碍于万乘之尊,总不能下场动手,叹了口气,向近侍太监道:“你去选三十名小太监来,都要十四五岁的,叫他们天天到这里来练功夫。哪一个学得快的,像这小桂子那样,我就有赏赐。”那太监含笑答应,心想皇帝是小孩心性,要搞些新玩意。
* e! @! g) ^, n" r  韦小宝回到屋中,海老公问起今日和小玄子比武的经过。
3 D9 k( A8 p) D. q+ [  韦小宝说得有声有色,似乎一番大战,双方打得激烈非凡。但海老公细问之下,立刻发觉了破绽,沉着脸问道:“小玄子怎么啦?今日生了病吗?”韦小宝道:“没有啊,不过他精神不大好。”海老公哼了一声,道:“你从头到尾,一招一式的说给我听。”韦小宝情知瞒他不过,只得照实细细说了。海老公抬起了头,缓缓道:“这一招你明明可以将他脑袋扳向左方,你却想把他身子抱起,以致落败。你不是不会,而是故意在让他,那是什么缘故?”
2 [! z: e+ I% Y( X9 j9 c  韦小宝笑道:“我也没故意让他。只不过他打得客气,我也就手下留情。我和他做了好朋友,自然不能打得太过分了。”想到自己和皇帝是“好朋友”,不自禁的十分得意。6 g7 n( T7 K+ Z" w+ A+ ^
  海老公道:“你和他成了好朋友?哼,不过你的打法不是手下留情,而是不敢碰他。你终于……你终于知道了?”( m( h! P0 b# t. i$ v  l- V, Q1 W$ o- N
  韦小宝心中一惊,颤声道:“知……知道什么?”海老公道:“是他自己说的,还是你猜到了的?”韦小宝道:“说什么啊!我这可不懂了。”海老公厉声道:“你给我老老实实说来!咳咳……咳咳……你怎么知道小玄子身分的?”一伸手,抓住了他左腕。
  `$ V( g$ ]5 Z/ I/ n. N7 Z  韦小宝登时痛入骨髓,手骨格格作响,似乎即便欲折断,叫道:“投降,投降!”海老公道:“你怎么知道的?”手上反而加劲。韦小宝叫道:“喂,喂,你……你……你懂不懂规矩?我已叫了投降,你还不放手?”海老公道:“我问你话,你就好好的答。”
  I) J1 q3 a9 t: j) J% K  韦小宝道:“好,你如早已知道小玄子是谁,我就跟你说其中的原因。否则的话,你就捏死了我,我也不说。”海老公道:“那有什么希奇?小玄子就是皇上,我起始教你‘大擒拿手’之时,就已知道了。”说着放开了手。韦小宝喜道:“原来你早知道了,可瞒得我好苦。那么跟你说了也不打紧。”于是将昨天在上书房中撞见康熙和鳌拜的事说了,讲到今天在布库房中打倒一名胖大武士,又是眉飞色舞起来。海老公听得甚是仔细,不住插口查问。韦小宝说完后,又道:“皇上吩咐我不得跟你说的,你如泄漏了出去,我两个人都要杀头。”海老公冷冷道:“皇上跟你是好朋友,不会杀你,只会杀我。”韦小宝得意洋洋的道:“你知道就好啦。”' {' V& N- F4 z6 J( I
  海老公沉思半晌,道:“皇上要三十名小太监一起练武,那是干什么来着?多半他是技痒,跟你打得不过瘾,要找些小太监来挨他的揍。”站起身来,在屋中绕了十来个圈子,说道:“小桂子,你想不想讨好皇上?”0 E9 y6 k7 e. J; l
  韦小宝道:“他是我好朋友,让他欢喜开心,那也是做朋友的道理啊。”
" r' i! F& \) l3 v  a4 v  海老公厉声道:“我有一句话,你好好记在心里。今后皇上再说跟你是朋友什么的,你无论如何不可应承。你是什么东西,真的能跟皇上做朋友?他今日还是个小孩子,说着高兴高兴,这岂能当真?你再胡说八道,小心脖子上的脑袋。”
5 \7 v3 ?! }/ c; T8 }5 @  韦小宝原也想到这种话不能随口乱讲,经海老公这么疾言厉色的一点醒,伸了伸舌头,说道:“以后杀我的头也不说了。不过人头落地之后,是不是还能张嘴说话,这中间只怕大大儿的有些讲究。”% b5 A8 s: z" ]7 u* V# e
  海老公哼了一声,道:“你想不想学上乘武功?”韦小宝喜道:“你肯教我上乘武功,那真是求之不得了。
0 `" C% k3 ^" I# Y/ k6 u% @9 `4 H  公公,你这样一身好武艺,不收一个徒儿传了下不来,岂不可惜?”海老公道:“世人阴险奸诈的多,忠厚老实的少。收了个坏徒儿,让他来谋害师父,却又何苦?”韦小宝心中一动:“我弄瞎了他眼睛,他心中是不是也有点因头?这件事性命交关,非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2 S$ M% I) C) @- P  J% M* F
  但见他神色木然,并无恼怒之意,便道:“是啊,既要你信得过,又对你忠心,原也不大易找,这世上只怕也只我小桂子一人了。公公,你道我到上书房去干什么?我是冒了杀头的危险,想去将那部《四十二章经》偷出来给你。只不过皇上书房里的书成千成万,我又不大识字……”& k. H% q6 |; ]# |* v
  海老公插嘴道:“嗯,你又不大识字!”韦小宝心中突的一跳:“啊哟,不好!不知小桂子识字多不多。倘若他识得很多字,我这么说,可露出马脚了。”忙道:“我找来找去,也寻不着那部《四十二章经》。不过不要紧,以后我时时能到上书房去,总能教这部书成为顺手牵羊之羊,叶底偷桃之桃。”. n0 H) \7 v+ }. B3 Z, b' z
  海老公道:“你没忘了就好。”韦小宝道:“我怎么会忘?你公公待我真是没得说的,我如不想法子好好报答你,这一生一世当真枉自为人了。”海老公喃喃的道:“嗯,我如不想法子好好报答你,这一生一世当真枉自为人了。”这两句话说得冷冰冰地,韦小宝听在耳里,不由得背上一阵发毛,偷眼瞧他脸色,却无丝毫端倪可寻,心想:“老乌龟厉害得很,他早知小玄子就是皇上,却不露半点口风。我可须得小心,他如知道他这对眼珠子是我弄瞎的,我韦小宝这对眼珠子倘若仍能保得住,那定是老天爷没了眼珠子啦。”两人默默相对。韦小宝半步半步的移向门边,只要瞧出海老公神色稍有不善,立即飞奔出外,决意逃出宫去,从此不再回来。
# y9 e" F( j5 l' o* G  却听得海老公道:“你以后再也不能用大擒拿手跟皇上扭打了。这门功夫再学下去,都是分筋错骨之法,脱人关节,断人筋骨,怎能用在皇上身上?”韦小宝道:“是!”海老公道:“我从今天起教你一门功夫,叫做‘大慈大悲千叶手’。”韦小宝道:“这名字倒怪,我只听过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0 s1 o3 F. Q. r! ]
  海老公道:“你见过千手观音没有?”韦小宝道:“千手观音?我见过的,观音菩萨身上生了许许多多手。每只手里拿的东西都不同,有的是个水瓶,有的是根树枝,还有篮子、铃子,好玩得紧。”海老公道:“你是在扬州庙里见到的么?”) }6 q3 {8 q* d7 l7 T, \/ @1 q
  韦小宝道:“扬州庙里?”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一个箭步窜到门边,便欲夺门而出。# Y7 ?  b8 p9 Z  j0 \. v
  海老公道:“千手观音吗,天下就只扬州的庙里有,你没去过扬州庙里,怎能见到千手观音?”韦小宝轻吁一口长气,心道:“原来只扬州的庙里才有千手观音,险些给你吓得拉尿。”忙道:“我怎会去过扬州?扬州在什么地方?千手观音什么的,是听人家说的,我可没见过。想在你老人家面前吹几句牛,神气神气,哪知道你见多识广,一下子就戳破了我的牛皮。”海老公叹道:“要戳破你这小滑头的牛皮,可实在不容易得很。”韦小宝道:“容易,容易。我撒一句谎,不到半个时辰,就给你老人家戳穿了西洋镜。”+ ?! {6 O4 O4 t% x) A
  海老公嗯了一声,问道:“你冷吗?怎不多穿件衣服?”韦小宝道:“我不冷。”海老公道:“怎么你说话声音有点儿发抖?”韦小宝道:“刚才给吹了阵冷风,现下好了。”海老公道:“门边风大,别站在门口。”韦小宝道:“是,是!”走近几步,却总是不敢走到海老公身边。
' @% ~- e0 Z& z: K( h4 O0 R4 ^  海老公道:“这‘大慈大悲千叶手’是佛门功夫,动起手来能制住对方,却不会杀人伤人,乃是天下最仁善的武功。”
$ D5 A9 T$ C: l* ~) `  韦小宝喜道:“这门功夫不会杀人伤人,跟皇上动手过招,那是再好也没有了。”3 M% d' {$ m6 s; z/ W' c3 {+ {
  海老公道:“不过这功夫十分难学,招式挺多,可不大容易记得周全。”韦小宝笑道:“既然招式挺多,记不全就不要紧,忘了一大半,剩下来的还是不少。”海老公道:“哼,懒小子,还没学功夫,就已在打偷懒的主意。你这一辈子,可别想学好上乘武功。”韦小宝道:“是,是。要学到你老人家那样厉害的武功,我这一辈子自然是老猫鼻子上挂咸鱼,嗅鲞啊嗅鲞(休想)。”心想:“就算武功练得跟你一模一样,到头来还是给人弄瞎了眼睛,你老乌龟挺开心吗?”海老公道:“你走过来。”韦小宝道:“是!”走近了几步,离开海老公仍有数尺。海老公道:“你怕我吃了你吗?”韦小宝笑道:“我的肉是酸的,不大好吃。”海老公左手扬起,突然拍出。韦小宝吃了一惊,向右一避,忽然背上拍拍两声,已被海老公打中,登时跪倒在地动弹不得,心下大骇:“这一下糟了,他……他要取我性命。”海老公道:“这是‘大慈大悲千叶手’的第一手,叫做‘南海礼佛’。你背上已给打中了两处穴道,不过打穴功夫十分难练,要以上乘内功作根基,跟皇上过招,又难道真能打他穴道,叫他跪在你面前?你只须记住了手法,装模作样的比比架式,也就是了。”说着伸手在他背心两处穴道上按了按。韦小宝手足登时得能动弹,心神略定,慢慢站起身来,心道:“原来老乌龟是教我功夫,可吓得我魂灵出窍,这会儿也不知归了窍没有。”
. h$ M( y# b' h) \  这一日海老公只教了三招,道:“第一天特别难些,以后你如用心,便可多学几招。”+ ~7 n& g8 u& g( g  b8 e: x
  韦小宝第二天也不去赌钱了,中午时分,自行到比武的小室中去等候康熙,知道桌上糕点是为皇帝而设,也就不敢再拿来吃。等了大半个时辰,康熙始终不来。韦小宝心道:“是了,他跟我比武没味道,不来玩了。”于是径去上书房。书房门外守卫的侍卫昨天见康熙带同韦小宝去布库房,神色甚和,知道他是皇上跟前得宠的小太监,也不加阻拦。
. T3 ?6 ]5 o3 r' x  韦小宝走进书房,只见康熙伸足在踢一只皮凳,踢了一脚又是一脚,神色气恼,不住吆喝:“踢死你,踢死你!”韦小宝心想:“他在练踢脚功夫么?”不敢上前打扰,静静的垂手站在一旁。
- P% n! T$ p& K& g  康熙踢了一会,抬头见到韦小宝,露出笑容,道:“我闷得很,你来陪我玩玩。”
* z# q& Y: a) C; x% S  P  韦小宝道:“是。海老公教了我一门新功夫,叫做什么‘大慈大悲千叶手’,比之先前所教的大擒拿手,那可厉害得多了。他说我学会之后,你一定斗我不过了。”
# o' ^8 S! V! U  K7 r3 h  康熙道:“那是什么功夫,你使给我瞧瞧。”韦小宝道:“好!我这可要打你啦!”拉开招式,双掌飞扬,“南海礼佛”、“金玉瓦砾”、“人命呼吸”,一共三招,出手迅捷,在康熙背心、肩头、左胸、右腿、咽喉五处都用手指轻轻一拍。这“大慈大悲千叶手”变化奇特,和“大擒拿来”大不相同。康熙猝不及防,连一下也没能躲过。韦小宝出手甚轻,自然没打痛他。其实韦小宝内力固然全无,膂力也微弱之极,就算当真相斗,给他打中几下也是无关痛痒。但这么连中五下,毕竟是从所未有之事。康熙“咦”的一声,喜道:“这门功夫妙得很啊。你明天再来,我也去请师父教上乘功夫,跟你比过。”韦小宝道:“好极,好极!”他回到住处,将康熙的话说了。海老公道:“不知他师父教的是什么功夫,今日你再学几招千叶手。”这一日韦小宝又学了六招,乃是“镜里观影”、“水中捉月”、“浮云去来”、“水泡出没”、“梦里明明”、“觉后空空”。这六招都是若隐若现、变幻莫测的招数,虚式多而实式少,海老公只是要韦小宝硬记招式,至于招式中的奥妙之处却毫不讲解,甚至姿式是否正确无误,出招部位是否恰到好处,海老公一来看不见,二来毫不理会。韦小宝见他教得随便,心下暗暗欢喜,心道:“你马马虎虎的教,我就含含糊糊的学,哥儿俩胡里胡涂的混过便算。倘若你要顶真,老子可没闲功夫陪你玩了。”次日韦小宝来到御书房外,只见门外换了四名侍卫,正迟疑间,一名侍卫笑道:“你是桂公公吗?皇上命你即刻进去。”% u) [: n4 ^# Y. {! k8 }) [' P/ U
  韦小宝一怔,心道:“什么桂公公?”但随即明白:“桂公公就是老子了,这侍卫知道我是皇帝亲信,对我加意客气。”当即笑着点了点头,说道:“幸会,幸会,你四位贵姓啊?”四名侍卫跟他通了姓名。韦小宝客气了几句。那姓张的侍卫笑道:“你这可快进去罢,皇上已问了你几次呢。”韦小宝走进书房。康熙从椅中一跃而起,笑道:“你昨天这三招,我师父已教了破法,咱们这便试试去。”韦小宝道:“你师父既说破得,自然破得了,也不用试啦。”康熙道:“非试不可!你先悄悄到咱们的比武厅去,别让别人知道了,我随后就来。”韦小宝答应了,径去那间小房。康熙初学新招,甚是性急,片刻间就来了。两人一动上手,康熙果然以巧妙手法,将韦小宝第一天所学的三招都拆解了,还在韦小宝后肩上拍了一掌。韦小宝见他所出招数甚为高明,心下也是佩服,问道:“你这套功夫叫什么名堂?”康熙道:“这是‘八卦游龙掌’。我师父说,你的‘大慈大悲千叶手’招式太多,记起来挺麻烦。
# ^  {& V. k' a' W; \5 L/ {2 i4 B, f  我们的‘八卦游龙掌’只有八八六十四式,但反复变化,尽可敌得住你的千叶手。”韦小宝道:“那么哪一门功夫厉害些?”( f5 `3 k* n" x
  康熙道:“我也问过了。师父说道,这两门都是上乘掌法,说不上哪一门功夫厉害。谁的功夫深,用得巧妙,谁就胜了。”! l$ F' x& {+ C. p6 M
  韦小宝道:“我昨天又学了六招,你倒试试。”当下将昨天那六招使出来,虽然第二、三招全然忘记,第五招根本用得不对。康熙还是一连给他拍中了七八下,点头道:“你这六招妙得很,我这就去学拆解之法。”韦小宝回到住处,将康熙学练“八卦游龙掌”的事说了给海老公听。海老公点了点头,道:“我少林派的千叶手,原只武当派这路八卦游龙掌敌得住。他师父的话不错。两路掌法各有各的妙处,谁学得好,谁就厉害。”韦小宝道:“他是皇帝,我怎能盖过了他去?自然该当让他学得好些。”他不肯刻苦练功,先安排好落场势再说。6 `6 V2 ?* v) W. w2 ]& \% d$ [
  海老公道:“你如太也差劲,皇上就没兴致跟你练了。”韦小宝道:“常言道:明师必出高徒,强将手下无弱兵。你是明师,又是强将,教出来的人也不会太差劲的。你老望安,放一百二十个心好啦!”海老公摇了摇头,说道:“别胡吹大气啦,桌上的饭菜快冷了,你先去喝那碗汤罢!”$ n7 u* J) N7 ]2 \/ j- ?6 s" _( x
  韦小宝道:“我服侍你老人家喝汤。”海老公道:“我不喝汤,喝了汤要咳嗽。”韦小宝道:“是。”自行过去喝汤,心道:“我老人家喝汤,倒不咳嗽。”此后几个月中,康熙和韦小宝各学招式,日日比试。两人并不真打,没了各出全力以争胜负之心,拚斗时的乐趣不免大减,总算两人所学的招式颇为繁复,以之拆解,倒也变化多端,只是如此文比,更似下棋,决不像打架。康熙明知韦小宝决不敢向自己屁股狠狠踢上一脚,就也不好意思向他脑袋重重捶上一拳。- z2 p1 a+ ]7 h$ W7 g4 b  P5 X
  韦小宝学武只是为了陪皇帝过招,自己全不用心,学了后面,忘了前面的。康熙的师父显然教得也颇马虎。两人进步甚慢,比武的兴致也是大减。到后来康熙隔得数日,才和韦小宝拆一次招。- E7 p4 m/ q: y4 ~4 O$ Q! p$ Y' }
  这些时日中,康熙除了和韦小宝比武外,也常带他到书房伴读。皇宫中侍卫太监,都知尚膳监的小太监小桂子眼下是皇上跟前第一个红人,大家见到他时都不敢直呼“小桂子”,都是桂公公长,桂公公短的,叫得又恭敬又亲热。3 e3 j+ ~$ g, E& e! }. a
  韦小宝要讨好海老公,每日出入上书房,总想将那部《四十二章经》偷出来给他,可是寻来寻去,始终不见。
7 `6 q) |9 J; S$ T0 u9 u7 Q1 C  这日康熙和韦小宝练过武后,脸色郑重,低声道:“小桂子,咱们明天要办一件大事,你早些到书房来等我。”韦小宝应道:“是。”他知道皇帝不爱多说话,他不说是什么事,自己就不能多问。* B7 h, N3 ^2 i# H% [5 h1 j* g7 @
  次日一早,他便到上书房侍候。康熙低声道:“我要你办一件事,你有没有胆子?”韦小宝道:“你叫我办事,我还怕什么?”康熙道:“这件事非同小可,办得不妥,你我俱有性命之忧。”韦小宝微微一惊,说道:“最多我有性命之忧。你是皇帝,谁敢害你?再说,你照看着我,我说什么也不能有性命之忧。”心想须得把话说在前头,我韦小宝如有性命之忧,唯你皇帝是问,你可不能置之不理。康熙道:“鳌拜这厮横蛮无礼,心有异谋,今日咱们要拿了他,你敢不敢?”
: }4 W! \& Y/ f) v! T$ ~. G, }  韦小宝在宫中已久,除了练武和陪伴康熙之外,极少玩耍,近几个月来海老公不许自己再去跟温氏兄弟他们赌钱,只有偶尔偷偷去赌上一手,而跟康熙比武,更是越来越没劲,正感气闷,听得要拿鳌拜,不由得大喜,忙道:“妙极,妙极!
$ V: J. b3 z9 h0 h1 K  我早说咱二人合力斗他一斗。就算他是满洲第一勇士,你我武功都已练得差不多了,决不怕他。”
1 L4 T, Q, [& z* K  康熙摇头道:“我是皇帝,不能亲自动手。鳌拜这厮身兼领内侍卫大臣,宫中侍卫都是他的亲信心腹。他一知我要拿他,多半就会造反。众侍卫同时动手,你我固然性命不保,连太皇太后、皇太后也会遭难。因此这件事当真危险得紧。”韦小宝一拍胸膛,说道:“那么我到宫外等他,乘他不备,一刀刺死了他。要是刺他不死,他也不知是你的意思。”. O0 A3 m) {. T3 E4 f3 @
  康熙道:“这人武功十分了得,你年纪还小,不是他对手。何况在宫门之外,他卫士众多,你难以近身,就算真的刺死了他,只怕你也会给他的卫士们杀了。我倒另有个计较。”韦小宝道:“是。”康熙道:“待会他要到我这里来奏事,我先传些小太监来在这里等着。你见我手中的茶盏跌落,便扑上去扭住他。十几名小太监同时拥上,拉手拉脚,让他施展不出武功。倘若你还是不成,我只好上来帮忙。”韦小宝喜道:“此计妙极,你有刀子没有?这件事可不能弄糟,要是拿他不住,我便一刀将他杀了。”他在杀了小桂子之初,靴筒中带得有匕首,后来得知小玄子便是皇帝,和康熙对拆掌法,时常纵跃窜跳,生怕匕首从靴中跌了出来,除了当值的带刀侍卫,在宫中带刀那可是杀头的罪名,就此不敢随身再带了。& o; m& }2 m/ d+ r
  康熙点了点头,拉开书桌抽屉,取出两把黄金为柄的匕首,一把交给了韦小宝,一把插入自己靴筒。韦小宝也将匕首插入靴筒,只觉血脉贲张,全身皆热,呼呼喘气,说道:“好家伙,咱们干他的!”1 V% r2 h9 b  h
  康熙道:“你去传十二名小太监来。”韦小宝答应了,出去呼传。这些小太监在布库房中练习扑击已有数月,虽然没什么武功,但拉手扳脚的本事却都已不差。康熙向十二名小太监道:“你们练了好几个月,也不知有没有长进。待会有个大官儿进来,这人是咱们朝里的扑击好手,我让他试试你们的功夫。你们一见我将茶盏摔在地下,便即一拥而上,冷不防的十二个打他一个。要是能将他按倒在地,令他动弹不得,我重重有赏。”说着拉开书桌的抽屉,取出十二只五十两的元宝,道:“赢得了他,每人一只元宝,倘若输了,十二个人一齐斩首。这等懒惰无用的家伙,留着干什么?”最后这两句话说得声色俱厉。
- j: o0 p# l! Q$ |) U2 V5 c( D. o  t  十二名小太监一齐跪下,说道:“奴才们自当奋力为皇上办事。”
$ `1 ~$ O  x9 x  A+ e  康熙笑道:“那又是什么办事了?我只是考考你们,且瞧谁学得用心,谁在贪懒。”
# E+ j  v, R- L2 M  韦小宝暗暗佩服:“他在小太监面前也不露半点口风,以防这些小鬼沉不住气,在鳌拜面前露出了马脚。”众小太监起身后,康熙从桌上拿起一本书,翻开来看。韦小宝听他低声吟哦,居然声不颤、手不抖,面临大事,镇定如恒,自己手心中却是一阵冷汗,又是一阵发热,心下暗骂:  x6 A; }$ P3 H3 ^6 X
  “韦小宝你这小王八蛋,这一下你可给小玄子比下去啦。你武功不及他,定力也不及他。”转念又想:“他是皇帝,自然胆子该比我大些。那也没什么了不起。倘若我做皇帝,当然胜过他了。”但内心隐隐又觉得未免难以自圆其说。过了好半晌,门外靴声响起,一名侍卫叫道:“鳌少保见驾,皇上万福金安。”康熙道:“鳌少保进来罢!”鳌拜掀起门帷,走了进来,跪下磕头。
5 e, k8 r3 ~9 [* K0 r, ~  康熙笑道:“鳌少保,你来得正好,我这十几名小太监在练摔交。听说你是我满洲勇士中武功第一,你来指点他们几招如何?”鳌拜微笑道:“皇上有兴,臣自当效力。”康熙笑道:“小桂子,你吩咐外面侍卫们下去休息,不听传呼,不用进来伺候。”说着笑了笑,向鳌拜扮个鬼脸,鳌拜哈哈一笑。韦小宝走出去吩咐。康熙低声道:“鳌少保,你劝我别读汉人的书,我想你的话很对,咱们还是在书房里摔交玩儿的好,不过别让人听到了。要是给皇太后知道了,可又要逼我读书啦。”鳌拜大喜,连声道:“对,对,对!皇上这主意挺高明,汉人的书本儿,读了有什么用?”7 L; S1 h$ N& `8 i, Y
  韦小宝回进书房,道:“侍卫们多谢皇上恩典,都退下去啦。”
6 p2 ?7 h* t. _0 U* t3 w8 N4 W6 T  康熙笑道:“好,咱们玩咱们的。小监们,十二个人分成六对,打来瞧瞧。”! c6 c9 d$ ]8 c4 t/ t
  十二名小太监卷袖束带,分成六对,扑击起来。! W. g+ K) V) T; o
  鳌拜笑吟吟的观看,见这些小太监武功平平,笑着摇了摇头。康熙拿起茶盏喝了一口,笑道:“鳌少保,小孩儿们本事还使得吗?”鳌拜笑道:“将就着瞧瞧,也过得去!”康熙笑道:“跟你鳌少保比,那自然不成!”身子微侧,手一松,呛啷一声,茶盏掉在地下,呼叫出声:“啊哟!”
) [/ I9 E; ]+ [" J9 @7 h' ?  鳌拜一怔,说道:“皇上……”两个字刚出口,身后十二名小太监已一齐扑了上来,扳手攀臂,抱腰扯腿,同时进攻。
0 I3 A! F8 a$ P% t0 v- [  康熙哈哈大笑,说道:“鳌少保留神。”鳌拜只道少年皇帝指使小太监试他功夫,微微一笑,双臂分掠,四名小太监跌了出去。他还不敢使力太过,生怕伤了众小监,左腿轻扫,又扫倒了两名,随即哈哈大笑。余下众小监记着皇上“若是输了,十二个人一齐斩首”的话,出尽了吃奶的力气,牢牢抱住他腰腿。: |; F; m7 S" _- e0 R2 ~5 r, P/ y
  韦小宝早已闪在他身后,看准了他太阳穴,狠命一掌。鳌拜只感头脑一阵晕眩,心下微感恼怒:“这些小监儿好生无礼。”左臂倏地扫出,将三个小太监猛推出去,转过身来,胸口又吃了韦小宝一拳。韦小宝这两下偷袭,手法算得甚快,但他全无力道,打中的虽是鳌拜的要害之处,却无效用。鳌拜见偷袭自己之人竟是皇帝贴身的小太监,隐隐觉得有些不妙,但毕竟不信皇帝是要这些小孩儿来擒拿自己,左掌一伸,往韦小宝右肩按了下去。
* @: O, c$ T6 H& x  韦小宝使一招“觉后空空”,左掌在鳌拜面前晃了两下。5 x9 y. F! F+ ^$ o( \4 N5 H
  鳌拜一低头,砰的一声,胸口已吃了一腿。韦小宝却“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原来这一腿踢在他胸口,便如踢中了一堵墙壁一般,自己脚上反是一阵剧痛。鳌拜见他连使杀着,又惊又怒,混斗之际,也不及去想皇帝是何用意,只想推开众小监的纠缠,先将韦小宝收拾了下来。可是众小监抱腰的抱腰,拉腿的拉腿,摔脱了几名,余下的又扑将上来。
4 J% ?2 r: W1 v: c; a: v: ?8 {  康熙拍手笑道:“鳌少保,只怕你要输了。”鳌拜奋拳正要往韦小宝头顶打落,听得康熙这么说,心道:“原是跟我闹着玩的,怎能跟小孩子们一般见识?”手臂一偏,劲力稍收,拍的一声响,这拳打在韦小宝右肩,只使了一成力。但他力大无穷,当年战阵中与明军交锋,双手抓起明军官兵四下乱掷,来去如风,当者披靡。韦小宝只马马虎虎的学过几个月武功,又是个小孩,虽有众小监相助,却如何奈得了他?这一拳打将下来,韦小宝一个踉跄,向前摔倒,顺势左肘撞出,正撞在鳌拜腰眼之中。鳌拜笑骂:“你这小娃娃,倒狡猾得很!”右手在韦小宝背上轻轻一推。韦小宝扑地倒了,站起身来,手中已多了一柄匕首,猱向鳌拜扑去。' q: m5 r* x: T
  鳌拜蓦地见到他手中多了一柄明晃晃的刀子,呆了一呆,叫道:“你……你干什么?”韦小宝笑道:“我用刀子,你空手,咱们斗斗!”鳌拜喝道:“快放开刀子,皇上跟前,不得动凶器。”韦小宝笑道:“好,放下就放下!”俯身将匕首往靴筒中插去。这时仍有七八个小太监扭住了鳌拜,韦小宝突然向前一跌,似乎立足不住,身子撞向鳌拜,挺刀戳出,想戳他肚子,不料鳌拜应变敏捷,迅速异常的一缩,这一刀刺中了他大腿。鳌拜一声怒吼,双手甩脱三名小太监,扠住了韦小宝的脖子。+ b5 b8 k& O) @8 O& _( Q' T
  康熙见韦小宝与众小太监抢夺不下鳌拜,势道不对,绕到鳌拜背后,拔出匕首,一刀插入了他背心。鳌拜猛觉背心上微痛,立即背肌一收,康熙这一刀便刺得偏了,未中要害。鳌拜顺手掷开韦小宝,犹如旋风般转过身来,眼前一个少年,正是皇帝。
- @. O* v( N# B9 c( l  鳌拜一呆,康熙跃开两步。鳌拜大叫一声,终于明白皇帝要取自己性命,挥拳便向康熙打来。康熙侧身避过。鳌拜抓住两名小监,将他们脑袋对脑袋的一撞,二人登时头骨破裂。他跟着左手一拳,直打进一名小监的胸膛,右脚连踢,将四名小监踢得撞上墙壁,一个个筋折骨断,哼也没哼一声,便已死去,接着左足踹在一名抱住他右腿的小监肚上,那小监立时肚破肠裂。他霎时之间连杀八人,余下四名小监都吓得呆了,不知如何是好。
5 |% t. d3 p: x* g% \3 c  韦小宝手挺匕首,向他扑去。鳌拜左拳直击而出。韦小宝只感一股劲风扑面而至,气也喘不过来,挥匕首向他手臂插落。鳌拜手臂微斜,避过匕首,随即挥拳击出,打中韦小宝左肩。韦小宝身子飞出,掠过书桌,一交摔在香炉上,登时炉灰飞扬。
- Y' S: w: h% X7 ]  康熙始终十分沉着,使开“八卦游龙掌”和鳌拜游斗,但康熙在这路掌法上的造诣颇为有限,更遇到了鳌拜这等天生神勇的猛将,实在并无多大用处。鳌拜被他打中两掌,毫不在乎,左脚踢出,正中康熙右腿。康熙站立不定,向前伏倒。# m, Z+ e* |, g& B* W% G( _- a
  鳌拜吼声如雷,大呼:“大伙儿一起死了罢!”双拳往他头顶擂落。康熙和韦小宝扭打日久,斗室中应变的身法甚是熟练迅捷,眼见鳌拜拳到,当即一个打滚,滚到了书桌底下。
6 j0 Q  W6 l2 {/ J  鳌拜左腿飞起,踢开书桌,右腿连环,又待往康熙身上踢去,突然间尘灰飞扬,双眼中都是细灰。鳌拜哇哇大叫,双手往眼中乱揉,右腿在身前飞快踢出,生恐敌人乘机来攻。原来韦小宝见事势紧急,从香炉中抓起两把炉灰,向鳌拜撒去。香灰甚细,一落入鳌拜双眼,立时散开。鳌拜蓦地里左臂上一痛,却是韦小宝投掷匕首,刺不中他胸口要害,却插入了他手臂。这时书房中桌翻凳倒,乱成一团,韦小宝见鳌拜背后有张椅子,正是皇帝平时所坐的龙椅,当即奋力端起青铜香炉,跳上龙椅,对准了鳌拜后脑,奋力砸落。这香炉是唐代之物,少说也有三十来斤重,鳌拜目不见物,难以闪避,砰的一声响,正中头顶。鳌拜身子一晃,摔倒在地,晕了过去。香炉破裂,鳌拜居然头骨不碎。3 h/ q* @, v0 ^* U1 S7 f4 {6 q7 J- X& d
  康熙大喜,叫道:“小桂子,真有你的。”他早已备下牛筋和绳索,忙在倒翻了的书桌抽屉中取将出来,和韦小宝两人合力,把鳌拜手足都绑住了。韦小宝已吓得全身都是冷汗,手足发抖,抽绳索也使不出力气,和康熙两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是喜悦不胜。/ X  v2 \" V3 O6 I! ]0 p" K
  鳌拜不多时便即醒转,大叫:“我是忠臣,我无罪!这般阴谋害我,我死也不服。”
1 O3 a! O3 a2 _/ O" c% M  韦小宝喝道:“你造反!带了刀子来到上书房,罪该万死。”
9 O8 b% u( t- \2 i4 ]& ]& H6 S( Q  鳌拜叫道:“我没带刀子!”韦小宝喝道:“你身上明明不是带着两把刀子?背上一把,手臂上一把,还敢说没带刀?”韦小宝强辞夺理,鳌拜怎辩得他过?何况鳌拜头顶给铜香炉重重一砸,背上和臂上分别插了一刀,虽非致命,却也受伤不轻,情急之下,只是气急败坏的大叫大嚷。
4 n/ f9 F2 z+ I4 w  康熙见十二名小太监中死剩四人,说道:“你们都亲眼瞧见了,鳌拜这厮犯上作乱,竟想杀我。”四个小监惊魂未定,脸如土色,有一人连称:“是,是!”其余三人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康熙道:“你们出去,宣我旨意,召康亲王杰书和索额图二人进来。刚才的事,一句话也不许提起,若有泄漏风声,小心你们的脑袋。”四名小监答应了出去。
( i$ U  h5 H; a- I  鳌拜兀自大叫:“冤枉,冤枉!皇上亲手杀我顾命大臣,先帝得知,必不饶你!”1 V& d; }$ {! ]1 A* h( {% T7 Z
  康熙脸色沉了下来,道:“想个法儿,叫他不能胡说!”
: |' B6 v6 X. l& T6 h1 v0 j! w  韦小宝应道:“是!”走过去伸出左手,捏住了鳌拜的鼻子。鳌拜张口透气,韦小宝右手拔下他臂上的匕首,往他口中乱刺数下,在地下抓起两把香灰,硬塞在他嘴里。鳌拜喉头荷荷几声,几乎呼吸停闭,哪里还说得出话来?韦小宝又拔下他背上的匕首,将一双匕首并排插在书桌上,自己守在鳌拜身旁,倘若见他稍有异动,立即便拔匕首戳他几刀。
( H1 t; x" l  {3 Z' }, W# g- Z  康熙眼见大事已定,心下甚喜,见到鳌拜雄壮的身躯和满脸血污的狰狞神情,不由得暗自惊惧,又觉适才之举实在太过鲁莽,只道自己和小桂子学了这许久武艺,两人合力,再加上十二名练过摔交的小太监,定可收拾得了鳌拜,哪知道遇上真正的勇士,几名小孩子毫无用处,而自己和小桂子的武艺,只怕也并不怎么高明,若不是小桂子使计,此刻自己已被鳌拜杀了。这厮一不做、二不休,多半还会去加害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朝中大臣和宫中侍卫都是他的亲信,这厮倘若另立幼君,无人敢问他的罪。想到此处,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 u2 r# n/ q4 T# z9 ~: }  等了好一会,四名小监宣召康亲王和索额图进来。二人一进上书房,眼见死尸狼藉,遍地血污,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立即跪下连连磕头,齐声道:“皇上万福金安。”康熙道:“鳌拜大逆不道,携刀入宫,胆敢向朕行凶。幸好祖宗保祐,尚膳监小监小桂子会同众监,力拒凶逆,将其擒住。如何善后,你们瞧着办罢。”康亲王和索额图向来和鳌拜不睦,受其排挤已久,陡见宫中生此大变,又惊又喜,再向皇帝请安,自陈疏于防范,罪过重大,幸得皇帝洪福齐天,百神呵护,鳌拜凶谋得以不逞。
! x) U6 m1 i: C( g4 M4 v7 u  康熙道:“行刺之事,你们不必向外人提起,以免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受惊,传了出去,反惹汉官和百姓们笑话。鳌拜这厮罪大恶极,就无今日之事,也早已罪不容诛。”0 A/ I; r" x7 y; b# a4 {
  康亲王和索额图都磕头道:“是,是!”心下都暗暗怀疑:“鳌拜这厮天生神勇,是我满洲第一勇士,真要行刺皇上,怎能为几名小太监所擒?这中间定然另有别情。”好在二人巴不得重重处分鳌拜,有什么内情不必多问,何况皇帝这么说,又有谁胆敢多问一句?. q7 u% w1 T" c" W4 K, J# D$ p
  康亲王道:“启奏皇上:鳌拜这厮党羽甚多,须得一网成擒,以防另有他变。让索大人在这里护驾,不可有半步离开圣驾。奴才去下传旨意,将鳌拜的党羽都抓了起来。圣意以为如何?”康熙点头道:“很好!”康亲王退了出去。索额图细细打量小桂子,说道:“小公公,你今日护驾之功,可当真不小啊。”
' A; ]8 E: H, A3 i8 Q7 C1 M  小桂子道:“那是皇上的福气,咱们做奴才的有什么功劳?”. k' P0 |* ^4 Y2 |6 F6 W
  康熙见韦小宝并不居功,对适才这番激斗更只字不提,甚感喜欢,暗想自己亲自出手,在鳌拜背上插了一刀,此事如果传了出去,颇失为人君的风度。又想:“小桂子今天的功劳大得无以复加,可说是救了我的性命。可惜他是个太监,不论我怎么提拔,也总是个太监。祖宗定下严规,不许太监干政,看来只有多赏他些银子了。”
) h/ C$ `1 R; d2 V/ k  康亲王办事十分迅速,过不多时,已领了几名亲信的王公大臣齐来请安,回禀说鳌拜的羽党已大部成擒,宫中原有侍卫均已奉旨出宫,不留一人,请皇上另派领内侍卫大臣,另选亲信侍卫护驾。康熙甚喜,说道:“办得很妥当!”几名亲王、贝勒、文武大臣见到上书房中八名小太监被鳌拜打得脑盖碎裂、肠穿骨断的惨状,无不惊骇,齐声痛骂鳌拜大逆不道。当下刑部尚书亲自将鳌拜押了下去收禁。王公大臣们说了许多恭颂圣安的话,便要退出去商议,如何定鳌拜之罪。
7 ?$ \5 k! w: `) k  康亲王杰书禀承康熙之意,嘱咐众人道:“皇上仁孝,不欲杀戮太众,惊动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因此鳌拜大逆不道之事,不必暴之于朝,只须将他平素把持政事、横蛮不法的罪状,一桩桩的列出来便是。”王公大臣齐声称颂圣德。
+ E: e6 n- E) p  N' A6 j2 F  行刺皇帝,非同小可,鳌拜固然要凌迟处死,连他全族老幼妇孺,以及同党的家人、族人,无一能够幸免,这一件大案办下来,牵累一广,少说也要死数千之众。康熙虽恨鳌拜跋扈,却也不愿乱加罪名于他头上,更不愿累及无辜。2 F7 ]+ Z0 `* R1 f4 H1 k
  康熙亲政时日已经不短,但一切大小政务,向来都由鳌拜处决,朝中官员一直只听鳌拜的话办事,今日拿了鳌拜,见王公大臣的神色忽然不同,对自己恭顺敬畏得多。康熙直到此刻,方知为君之乐,又向韦小宝瞧了一眼,见他缩在一角,一言不发,心想:“这小子不多说话,乖觉得很。”
( g' G6 w  V" w  众大臣退出去后,索额图道:“皇上,上书房须得好好打扫,是否请皇上移驾,到寝宫休息?”康熙点点头,由康亲王和索额图伴向寝宫。韦小宝不知是否该当跟去,正踌躇间,康熙向他点了点头,道:“你跟我来。”
$ t9 I% O  X- L  D7 K  康亲王和索额图在寝宫外数百步处便已告辞。皇宫的内院,除了后妃公主、太监宫女之外,外臣向来不得涉足。3 E4 I! A6 p/ U3 [
  韦小宝跟着康熙进内,本来料想皇帝的寝宫定是金碧辉煌,到处镶满了翡翠白玉,墙壁上的夜明珠少说也有二三千颗,晚上不用点灯。哪知进了寝宫,也不过是一间寻常屋子,只被褥枕头之物都是黄绸所制、绣以龙凤花纹而已,一见之下,大失所望,心道:“比我们扬州丽春院中的房间,可也神气不了多少。”) m$ R4 J8 a- Z- ~" ~' C' s- d
  康熙喝了宫女端上来的一碗参汤,吁了口长气,说道:“小桂子,跟我去见皇太后。”其时康熙尚未大婚,寝宫和皇太后所居慈宁宫相距不远。
. F( L3 }' n3 ~( Y, d* i6 \  到得皇太后的寝宫,康熙自行入内,命韦小宝在门外相候。韦小宝等了良久,无聊起来,心想:“我学了海老公教的‘大慈大悲千叶手’,皇上学了‘八卦游龙掌’,可是今儿跟鳌拜打架,什么千叶手、游龙掌全不管用,还是靠我小白龙韦小宝出到撒香灰、砸香炉的下三滥手段,这才大功告成。那些武功再学下去也没什么好玩了,在皇宫中老是假装太监,向小玄子磕头,也气闷得很。鳌拜已经拿了,小玄子也没什么要我帮忙了。明日我就溜出宫去,再也不回来啦。”/ v3 G$ ?2 K+ Y2 d  C- C
  他正在思量如何出宫,一名太监走了出来,笑道:“桂兄弟,皇太后命你进去磕头。”韦小宝肚中暗骂:“他奶奶的,又要磕头!你辣块妈妈的皇太后干么不向老子磕头?”恭恭敬敬的答应:“是!”跟着那太监走了进去。穿过两重院子后,那太监隔着门帷道:“回太后,小桂子见驾。”轻轻掀开门帷,将嘴努了努。9 ]! C4 d+ M! w$ V7 @, N$ _
  韦小宝走进门去,迎面又是一道帘子。这帘子全是珍珠穿成,发出柔和的光芒。一名宫女拉开珠帘。韦小宝低头进去,微抬眼皮,只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贵妇坐在椅中,康熙靠在她的身旁,自然便是皇太后了,当即跪下磕头。- J& y& x+ w7 W0 Y0 d# R4 E+ D
  皇太后微笑点了点头,道:“起来!”待韦小宝站起,说道:“听皇帝说,今日擒拿叛臣鳌拜,你立了好大的功劳。”, T3 x/ i5 I" X. l; ]' r
  韦小宝道:“回太后:奴才只知道赤胆忠心,保护主子。
5 t4 T$ R: L& N, Y% Q( N* P  皇上吩咐怎么办,奴才便奉旨办事。奴才年纪小,什么都不懂的。”他在皇宫中只几个月,但赌钱时听得众太监说起宫里和朝廷的规矩,一一记在心里,知道做主子最忌奴才居功,你功劳越大,越是要装得没半点功劳,主子这才喜欢,假使稍有骄矜之色,说不定便有杀身之祸,至于惹得主子憎厌,不加宠幸,自是不在话下。) G. o' N" I$ ^* a/ P/ R  N  A: V
  他这样回答,皇太后果然很是喜欢,说道:“你小小年纪,倒也懂事,比那做了少保、封了一等超武公的鳌拜还强。孩儿,你说咱们赏他些什么?”康熙道:“请太后吩咐罢。”皇太后沉吟道:“你在尚膳监,还没品级罢?海大富海监是五品,赏你个六品的品级,升为首领太监,就在皇上身边侍候好了!”韦小宝心道:“辣块妈妈的六品七品,就是给我做一品太监,老子也不做。”脸上却堆满笑容,跪下磕头,道:“谢皇太后恩典,谢皇上恩典。”
# {3 [0 j2 U2 ?8 n# ?' K: o  清宫定例,宫中总管太监共十四人,副总管八人,首领太监一百八十九人,太监则无定额,清初千余人,自后增至二千余人。有职司的太监最高四品,最低八品,普通太监则无品级。韦小宝从无品级的太监一跃而升为六品,在宫中算得是少有的殊荣了。. z! Z( y# n* z$ ]' ?# o
  皇太后点了点头,道:“好好的尽心办事。”韦小宝连称:“是,是!”站起身来,倒退出去。宫女掀起珠帘时,韦小宝偷偷向皇太后瞧了一眼,只见她脸色极白,目光炯炯,但眉头微蹙,似乎颇有愁色,又好像在想什么心事,寻思:“她身为皇太后,还有什么不开心的?啊,是了,她死了老公。就算是皇太后,死了老公,总不会开心。”他回到住处,将这一天的事都跟海老公说了。海老公竟然没半分惊诧之意,淡淡的道:“算来也该在这两天动手的了。皇上的耐心,可比先帝好得多。”韦小宝大奇,问道:“公公,你早知道了?”海老公道:“我怎会知道?我是早在猜想。皇上学摔交,还说是小孩子好玩,但要三十名小太监也都学摔交,学来干什么?皇上自己又用心学那‘八卦游龙掌’,自然另有用意了。‘大慈大悲千叶手’和‘八卦游龙掌’这两路武功,倘若十年八年的下来,当真学到了家,两人合力,或许能对付得了鳌拜。可是这么半吊子的学上两三个月,又有什么用?唉,少年人胆子大,不知天高地厚,今日的事情,可凶险得很哪。”
9 T/ o; h5 f! J) W* R  韦小宝侧头瞧着海老公,心中充满了惊佩:“这老乌龟瞎了一双眼睛,却什么事情都预先见到了。”5 L( B; ]& G- A! D: w+ H
  海老公问道:“皇上带你去见了皇太后罢?”韦小宝道:“是!”心想:“你又知道了。”海老公道:“皇太后赏了你些什么?”韦小宝道:“也没赏什么,只是给了我个六品的衔头,升作了首领太监。”海老公笑了笑,道:“好啊,只比我低了一级。我从小太监升到首领太监,足足熬了十三年时光。”3 |: E6 B+ l: h# m  O. A" [) E
  韦小宝心想:“这几日我就要走啦。你教了我不少武功,我却毒瞎了你一双眼睛,未免有点对你不住,本该将那几部经书偷了来给你,偏偏又偷不到。”海老公道:“你今日立了这场大功,此后出入上书房更加容易……”韦小宝道:“是啊,要借那《四十二章经》是更加容易了。公公,你眼睛不大方便,却要这部经书有什么用?”海老公幽幽的道:“是啊,我眼睛瞎了,看不到经书,你……你却可读给我听啊,你一辈子陪着我,就……就一辈子读这《四十二章经》给我听……”说着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6 j4 n; _# Y! T2 Q0 j
  韦小宝见了他弯腰大咳的模样,不由得起了怜悯之意:“这老……老头儿真是古怪。”本来在心里一直叫他“老乌龟”的,这时却有些不忍。
2 w) B* q- z. h9 G0 b+ I+ e  这一晚海老公始终咳嗽不停,韦小宝便在睡梦之中,也不时听到他的咳声。5 C+ C8 x. S% z& k# O# i1 E
  次日韦小宝到上书房去侍候,只见书房外的守卫全已换了新人。
8 y5 W, M6 f( m  q; d8 f  康熙来到书房,康亲王杰书和索额图进来启奏,说道会同王公大臣,已查明鳌拜大罪一共三十款。康熙颇感意外,道:“三十款?有这么多?”康亲王道:“鳌拜罪孽深重,原不止这三十款,只是奴才们秉承皇上圣意,从宽究治。”康熙道:“这就是了,哪三十款?”; ?4 k2 X! @/ E0 G: Y3 y/ h; u  s
  康亲王取出一张白纸,念道:“鳌拜欺君擅权,罪一。引用奸党,罪二。结党议政,罪三。聚货养奸,罪四。巧饰供词,罪五。擅起马尔赛等先帝不用之人,罪六。擅杀苏克萨哈等,罪七。擅杀苏纳海等,罪八。偏护本旗,将地更换,罪九。轻慢圣母,罪十。”他一条条的读下去,直读到第三十条大罪是:“以人之坟墓,有碍伊家风水,勒令迁移。”康熙道:“原来鳌拜这厮做下了这许多坏事,你们拟了什么刑罚?”康亲王道:“鳌拜罪大恶极,本当凌迟处死,臣等体念皇上圣意宽仁,拟革职斩决。其同党必隆、班布尔善、阿思哈等一体斩决。”康熙沉吟道:“鳌拜虽然罪重,但他是顾命大臣,效力年久,可免其一死,革职拘禁,永不释放,抄没他的家产。所有同党,可照你们所议,一体斩决。”注:据《清史稿·圣祖本纪》:康熙八年,“上久悉鳌拜专横乱政,特虑其多力难制,乃选侍卫拜唐阿年少有力者,为扑击之戏。是日鳌拜入见,即令侍卫等掊而絷之,于是有善扑营之制,以近臣领之。庚申,王大臣议鳌拜狱上,列陈大罪三十,请族诛。诏曰:‘鳌拜愚悖无知,诚合夷族。特念效力年久,迭立战功,贷其死,籍没,拘禁。’”/ e& j7 s1 F' v# _% @$ A6 A1 n
  康亲王和索额图跪下磕头,说道:“圣上宽仁,古之明君也所不及。”
& I9 p0 P, \8 j: @  这日众大臣在康熙跟前,忙的便是处置鳌拜及其同党之事。众大臣向康熙详奏镶黄旗和正白旗如何争执,韦小宝也听不大懂,只约略知道鳌拜是镶黄旗的旗主,苏克萨哈是正白旗的旗主,两旗为了争夺良田美地,势成水火。苏克萨哈给鳌拜害死后,正白旗所属的很多财产田地为镶黄旗所并,现下正白旗众大臣求皇帝发还原主。% J- x' ^; \! j6 U; \
  康熙道:“你们自去秉公议定,交来给我看。镶黄旗是上三旗之一,鳌拜虽然有罪,不能让全旗受到牵累。咱们什么事都得公公道道。”众大臣磕头道:“皇上圣明,镶黄旗全旗人众均沐圣恩。”康熙点了点头,道:“下去罢,索额图留下,我另有吩咐。”) b$ q; h- U) S/ _$ J' j
  待众大臣退出,康熙对索额图道:“苏克萨哈给鳌拜害死之后,他家产都给鳌拜占去了罢?”索额图道:“苏克萨哈的田地财产,是没入了内库的。不过鳌拜当时曾亲自领人到苏克萨哈家里搜查,金银珠宝等物,都饱入了鳌拜私囊。”康熙道:“我也料到如此。你到鳌拜家中瞧瞧,查明家产,本来是苏克萨哈的财物,都发还给他子孙。”, P; t) Y  T& `& n# V
  索额图道:“皇上圣恩浩荡。”他见康熙没再什么话说,便慢慢退向书房门口。4 o/ X+ w' d$ `5 @: V8 Y
  康熙道:“皇太后吩咐,她老人家爱念佛经,听说正白旗和镶黄旗两旗旗主手中,都有一部《四十二章经》……”韦小宝听到《四十二章经》五字,不由得全身为之一震。只听康熙续道:“这两部佛经,都是用绸套子套着的,正白旗的用白绸套子,镶黄旗的是黄绸镶红边套子。太后她老人家说,要瞧瞧这两部经书,是不是跟宫里的佛经相同,你到鳌拜家中清查财物,顺便就查一查。”8 q' T* _7 @& V% C+ E9 ?8 q
  索额图道:“是,是,奴才这就去办。”他知皇上年幼,对太后又极孝顺,朝政大事,只要太后吩咐一句,皇上无有不听,皇太后交下来的事,比之皇上自己要办的更为重要,查两部佛经,那是轻而易举,自当给办得又妥又当又迅速。# ~. b1 {1 f7 D$ N' |6 W7 `
  康熙道:“小桂子,你跟着前去。查到了佛经,两人一起拿回来。”
9 x6 S  c7 P2 P: s, }  韦小宝大喜,忙答应了,心想海老公要自己偷《四十二章经》,说了大半年,到底是怎么样的经书,连影子的边儿也没见过,这次是奉圣旨取经,自然手到拿来,最好鳌拜家里共有三部,混水摸鱼的吞没一部,拿了去给海老公,好让他大大的高兴一场。7 G: o, x( Q. Y4 H6 f( G7 {
  索额图眼见小桂子是皇上跟前十分得宠的小太监,这次救驾擒奸,立有大功,心想取两部佛经,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用不着派遣此人,心念一转,便已明白:“是了,皇上要给他些好处。鳌拜当权多年,家中的金银财宝自是不计其数。皇上派我去抄他的家,那是最大的肥缺。这件事我毫无功劳,为什么要挑我发财?皇上叫小桂子陪我去,取佛经为名,监视是实。抄鳌拜的家,这小太监是正使,我索某人是副使。这中间的过节倘若弄错了,那就有大大不便。”索额图的父亲索尼,是康熙初立时的四名顾命大臣之首。, O5 s* c; f5 a; H
  索尼死后,索额图升为吏部侍郎,其时鳌拜专横,索额图不敢与抗,辞去吏部侍郎之职,改充一等侍卫。康熙知他和鳌拜素来不合,因此这次特加重用。
9 d' w2 s2 G$ k8 Y  两人来到宫门外,索额图的随从牵了马侍候着。索额图道:“桂公公,你先上马罢!”心想这小太监只怕不会骑马,倒要照料着他些,别摔坏了他。哪知韦小宝在宫中学了几个月武功,虽然并无多大真正长进,手脚却已十分轻捷,又幸好当年茅十八教过他上马之法,这次便不致再来一个“张果老倒骑驴,韦小宝倒骑马”,轻轻纵上马背,竟然骑得甚稳。两人到得鳌拜府中,鳌拜家中上下人众早已尽数逮去,府门前后军士严密把守。索额图对韦小宝道:“桂公公,你瞧着什么好玩的物事,尽管拿好了。皇上派你来取佛经,乃是酬你的大功,不管拿什么,皇上都不会问的。”韦小宝见鳌拜府中到处尽是珠宝珍玩,直瞧得眼也花了,只觉每件东西都是好的,扬州丽春院中那些器玩陈设与之相比,那可天差地远了。初时什么东西都想拿,但瞧瞧这件很好玩,那件也挺有趣,不知拿哪一件才是,又想这几日就要出宫溜走,东西拿得多了,携带不便,只有拣几件特别宝贵的物事才是道理。8 ]8 C4 @$ u! c4 y
  索额图的属吏开始查点物品,一件件的记在单上。韦小宝拿起一件珠宝一看,写单的书吏便在单上将这件珠宝一笔划去,表示鳌拜府中从无此物。待韦小宝摇了摇头,放下珠宝,那书吏才又添入清单之中。二人一路查点进去,忽有一名官吏快步走了出来,向索额图和韦小宝请了个安,说道:“启禀二位大人,在鳌拜卧房中发现了一个藏宝库,卑职不敢擅开,请二位移驾查点。”索额图喜道:“有藏宝库吗?那定是有些古怪物事。”又问:“那两部经书查到了没有?”那官吏道:“屋里一本书也没有,只有几十本帐簿。卑职等正在用心搜查。”- ?! H# ?& B1 M0 K" T+ V
  索额图携着韦小宝的手,走进鳌拜卧室。只见地下铺着虎皮豹皮,墙上挂满弓矢刀剑,不脱满洲武士的粗犷本色。那藏宝库是地下所挖的一个大洞,上用铁板掩盖,铁板之上又盖以虎皮,这时虎皮和铁板都已掀开,两名卫士守在洞旁。索额图道:“都搬出来瞧瞧。”7 P2 P5 S& H" v1 s" l
  两名卫士跳下洞去,将洞里所藏的物件递上来。两名书吏接住了,小心翼翼的放在旁边一张豹皮上。索额图笑道:“鳌拜最好的宝物,一定都藏在这洞里。桂公公,你便在这里挑心爱的物事,包管错不了。”韦小宝笑道:“不用客气,你自己也挑罢。”刚说完了这句话,突然“啊”的一声叫了起来,只见一名卫士递上一只白玉大匣,匣上刻有五个大字,填了朱砂,前面三字正是“四十二”。韦小宝急忙接过,打开玉匣盖子,里面是薄薄一本书,书函是白色绸子,封皮上写着同样的五字,问道:“索大人,这便是《四十二章经》罢?我识得‘四十二’,却不识‘章经’。”索额图喜道:“是,是。是《四十二章经》。”韦小宝道:“这‘章经’两字,难认得很,其实也不必花心思去记,只消五个字在一起,上面三个是‘四十二’,下面两字非‘章经’不可。”索额图心道:“那也未必。”含笑道:“正是。”接着那侍卫又递上一只玉匣,匣里有书,书函果是黄绸所制,镶以红绸边。两部书函都已甚为陈旧。但宝库里已无第三只匣子,韦小宝心下微感失望。索额图喜道:“桂公公,咱哥儿俩办妥了这件事,皇太后一喜欢,定有重赏。”韦小宝道:“那是什么佛经,倒要见识见识。”说着便去开那书函。索额图心中一动,笑道:“桂公公,我说一句话,你可别生气。”
6 y2 ]& F3 Y+ b; n. R  韦小宝自幼在妓院之中给人呼来喝去,“小畜生,小乌龟”的骂不停口。自从得到康熙的眷顾,宫中不论什么人见到他,都是恭谨异常。他以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孩,平生哪里受过这样的尊敬?眼见索额图在鳌拜府中威风八面,文武官员见到了,尽皆战战兢兢,可是这人对自己却如此客气,不由得大为受用,对他更是十分好感,说道:“索大人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好了。”2 r" C. A5 [' i- `) U
  索额图笑道:“吩咐是不敢当,不过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桂公公,这两部经书,是皇太后和皇上指明要的,鳌拜又放在藏宝库中,可见非同寻常。到底为什么这样要紧,咱们可不明白了。我也真想打开来瞧瞧,就只怕其中记着什么重大干系的文字,皇太后不喜欢咱们做奴才的见到,这个……这个……嘻嘻……”  L) Q  A) K, v2 l
  韦小宝经他一提,立时省悟,暗吃一惊,忙将经书放还桌上,说道:“是极,是极!索大人,多承你指点。我不懂这中间的道理,险些惹了大祸。”索额图笑道:“桂公公说哪里话来?皇上差咱哥儿俩一起办事,你的事就是我的,哪里还分什么彼此?我如不当桂公公是自己人,这番话也不敢随便出口了。”
8 ^& d+ F% l! d7 R  韦小宝道:“你是朝中大官,我……我只是个小……小太监,怎么能跟你当自己人?”/ S6 _/ n5 b1 Q$ V  F6 S) s
  索额图向屋中众官挥了挥手,道:“你们到外边侍候。”众官员躬身道:“是,是!”都退了出去。索额图拉着韦小宝的手,说道:“桂公公,千万别说这样的话,你如瞧得起我索某,咱二人今日就拜了把子,结为兄弟如何?”这两句话说得甚是恳切。韦小宝吃了一惊,道:“我……我跟你结拜?怎……怎配得上啊?”, t2 ^* ^9 ?& J( i' v
  索额图道:“桂兄弟,你再说这种话,那分明是损我了。
) Z0 ]- y6 [) h( s5 d2 p7 A  不知什么缘故,我跟你一见就十分投缘。咱哥儿俩就到佛堂之中去结拜了,以后就当真犹如亲兄弟一般,你和我谁也别说出去,只要不让别人知道,又打什么紧了?”紧紧握着韦小宝的手,眼光中满是热切之色。原来索额图极是热中,眼见鳌拜已倒,朝中掌权大臣要尽行更换,这次皇上对自己神态甚善,看来指日就能高升。在朝中为官,若要得宠,自须明白皇帝的脾气心情,这小太监朝夕和皇帝在一起,只要他能在御前替自己说几句好话,便已受益无穷。就算不说好话,只要将皇帝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想干什么事,平时多多透露,自己办起事来自然事半功倍,正中皇帝的下怀。他生长在官宦之家,父亲索尼是顾命大臣之首,素知“揣摩上意”是做大官的唯一诀窍,而最难的也就是这一件。眼前正有一个良机,只要能将这个小太监好好笼络住了,日后飞黄腾达,封侯拜相,均非难事,是以灵机一动,要和他结拜。. o# v  _5 R! J$ X8 ~
  韦小宝虽然机伶,毕竟于朝政官场中这一套半点不懂,只道这个大官当真是喜欢自己,不由暗自得意,说道:“这个……这个,我可真是想不到。”索额图拉着他手,道:“来,来,来!咱哥儿俩到佛堂去。”
* v4 f/ `. Y3 t* F  满洲人崇信佛教,文武大臣府中均有佛堂。两人来到佛堂之中。索额图点着了香,拉韦小宝一同在佛像前跪下,拜了几拜,说道:“弟子索额图,今日与……与……与……”转头道:“桂兄弟,你大号叫什么?一直没请教,真是荒唐。”韦小宝道:“我叫小桂子。”索额图微笑道:“你尊姓是桂,是不是?大号不知怎么称呼?”韦小宝道:“我……我……我叫桂小宝。”索额图笑道:“好名字,好名字。你原是人中之宝!”韦小宝心想:“在扬州时,人家都叫我‘小宝这小乌龟’,小宝这名字,又有甚么好了?”. g; e) |4 @" Q  Q
  只听索额图道:“弟子索额图,今日和桂小宝桂兄弟义结金兰,此后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弟子倘若不顾义气,天诛地灭,永世无出头之日。”说着又磕下头去,拜罢,说道:“兄弟,你也拜佛立誓罢!”. g$ T( Y6 n, H* g
  韦小宝心道:“你年纪比我大得多了,如果我当真跟你同年同月同日死,那可太也吃亏了。”一转念间,已有了主意,心想:“我反正不是桂小宝,胡说一通,怕什么了?”于是在佛像前磕了头,朗声道:“弟子桂小宝,一向来是在皇帝宫里做小太监的,人人都叫小桂子,和索额图大人索老哥结为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月同月同日死。如果小桂子不顾义气,小桂子天诛地灭,小桂子死后打入十八层地狱,给牛头马面捉住了,一千年、一万年也不得超生。”) w) S8 H% i# C+ f7 m
  他将一切灾祸全都要小桂子去承受,又接连说了两个“同月”,将“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说成了“但愿同月同月同日死”,顺口说得极快,索额图也没听出其中的花样。韦小宝心想:“跟你同月同日死,那也不打紧。你如是三月初三死的,我在一百年之后三月初三归天,也不吃亏了。”至于他说小桂子死后打入十八层地狱,千万年不得超生,却是他心中真愿,小桂子是他所杀,鬼魂若来报仇,可不是玩的,如在地狱中给牛头马面紧紧捉住,他韦小宝在阳世自然就太平得很。$ a' _/ e6 u5 j/ s
  索额图听他说完,两人对拜了八拜,一起站起身来,哈哈大笑。索额图笑道:“兄弟,你我已是拜把子的弟兄,那比亲兄弟还要亲热十倍。今后要哥哥帮你做什么事,尽管开口,不用客气。”韦小宝笑道:“那还用说?我自出娘肚子以来,就不懂‘客气’二字是什么意思。大哥,什么叫做‘客气’?”两人又相对大笑。
, d3 \/ |$ `. m" v- g$ L* U! S2 X7 R  索额图道:“兄弟,咱二人拜把子这回事,可不能跟旁人说,免得旁人防着咱们。照朝廷规矩,我们做外臣的,可不能跟你兄弟做内官的太过亲热。咱们只要自己心里有数,也就是了。”韦小宝道:“对,对!哑子吃馄饨,心里有数。”" W7 ]) O  I$ g% g6 q6 ]
  索额图见他精乖伶俐,点头知尾,更是欢喜,说道:“兄弟,在旁人面前,我还是叫你桂公公,你就叫我索大人。过几天你到我家里来,做哥哥的陪你喝酒听戏,咱兄弟俩好好的乐一下子。”8 a: \( z) J  e* \
  韦小宝大喜,他酒是不大会喝,“听戏”两字一入耳中,可比什么都喜欢,拍手笑道:“妙极,妙极!我最爱听戏。你说是哪一天?”扬州盐商起居豪奢,每逢娶妇嫁女、生子做寿,往往连做几日戏。韦小宝碰到这些日子,自然是在戏台前钻进钻出的赶热闹、看白戏。人家是喜庆好日子,也不会认真对付他这等小无赖,往往还请他吃一碗饭,饭上高高的堆上几块大肉。至于迎神赛会,更有许多不同班子唱戏。一提到“听戏”两字,当真心花怒放。索额图道:“兄弟既然喜欢,我时时请你。只要那一天兄弟有空,你尽管吩咐好了。”韦小宝道:“就是明天怎样?”索额图道:“好极!明天酉时,我在宫门外等你。”韦小宝道:“我出宫来不打紧吗?”索额图道:“当然不打紧。白天你侍候皇上,一到傍晚,谁也管不着你了。你已升为首领太监,在皇上跟前大红大紫,又有谁敢来管你?”韦小宝笑逐颜开,本想明天就溜出皇宫,再也不回宫去了,但听索额图这么说,自己身分不同,可以自由出入皇宫,倒也不忙便溜,笑道:“好,一言为定,咱哥儿俩有福同享,有戏同听。”索额图拉着他手,道:“咱们这就到鳌拜房中挑宝贝去。”
/ }$ D5 Q$ z9 s5 k" D/ j% e  两人回到鳌拜房中,索额图仔细察看地洞中取出来的诸般物事,问道:“兄弟,你爱哪些?”韦小宝道:“什么东西最贵重,我可不懂了,你给我挑挑。”索额图道:“好!”拿起两串明珠,一只翡翠雕成的玉马,道:“这两件珠宝值钱得很。# S1 U3 Q8 G/ |( P% V. _, J  T
  兄弟要了罢。”& ~: X5 Z+ g4 }9 p$ V; x3 m
  韦小宝道:“好!”将明珠和玉马揣入了怀里,顺手拿起一柄匕首,只觉极是沉重,那匕首连柄不过一尺二寸,套在鲨鱼皮的套子之中,份量竟和寻常的长刀长剑无异。韦小宝左手握住剑柄,拔了出来,只觉一股寒气扑面而至,鼻中一酸,“阿乞”一声,打了个喷嚏,再看那匕首时,剑身如墨,半点光泽也没有。他本来以为鳌拜既将这匕首珍而重之的放在藏宝库中,定是一柄宝刃,哪知模样竟如此难看,便和木刀相似。他微感失望,随手往旁边一抛,却听得嗤的一声轻响,匕首插入地板,直没至柄。韦小宝和索额图都“咦”的一声,颇为惊异。韦小宝随手这么一抛,丝毫没使劲力,料不到匕首竟会自行插入地板,而刃锋之利更是匪夷所思,竟如是插入烂泥一般。韦小宝俯身拔起匕首,说道:“这把短剑倒有些奇怪。”' E/ r& y3 G2 j! s0 b- U. \: d
  索额图见多识广,道:“看来这是柄宝剑,咱们来试试。”从墙壁上摘下一柄马刀,拔出鞘来,横持手中,说道:“兄弟,你用短剑往这马刀上砍一下。”韦小宝提起匕首,往马刀上斩落,擦的一声,那马刀应手断为两截。+ Z" i# z! X) d4 r
  两人不约而同的叫道:“好!”这匕首是世所罕见的宝剑,自无疑义,奇的是斩断马刀竟如砍削木材,全无金属碰撞的铿锵声音。
+ d' V7 i& A0 R/ l7 W. ~* x  索额图笑道:“恭贺兄弟,得了这样一柄宝剑,鳌拜家中的宝物,自以此剑为首。”韦小宝甚是喜欢,道:“大哥,你如果要,让给你好了。”索额图连连摇手,道:“你哥哥出身是武官,以后做文官,不做武官啦。这柄宝剑,还是兄弟拿着去玩儿的好。”
$ S) |: t8 L( v$ F: j* A  韦小宝将匕首插回剑鞘,系在衣带之上。索额图笑道:“兄弟,这剑很短,还是放在靴筒子里好啦,免得入宫时给人看见。”清宫的规矩,若非当值的带刀侍卫,入宫时不许携带武器。韦小宝道:“是!”将匕首收入靴中。以他这等大红人,出入宫门,侍卫自也不会再搜他身上有无携带违禁物事。: ^  h1 g/ K# E" `( l+ X
  韦小宝得了这柄匕首,其他宝物再也不放在眼里,过了一会,忍不住又拔出匕首,在墙壁上取下一根铁矛,擦的一声,将铁矛斩为两截。他顺手挥割,室中诸般坚牢物品无不应手而破。他用匕首尖在檀木桌面上画了只乌龟,刚刚画完,拍的一声响,一只檀木乌龟从桌面上掉了下来,桌子正中却空了一个乌龟形的空洞。韦小宝叫道:“鳌拜老兄,您老人家好,哈哈!”
; K* m( M7 F4 W- p0 m9 Z  k  索额图却用心查点藏宝库中的其他物事。只见珍宝堆中有件黑黝黝的背心,提了起来,入手甚轻,衣质柔软异常,非丝非毛,不知是什么质料。他一意要讨好韦小宝,说道:“兄弟,这件背心穿在身上一定很暖,你除下外衣,穿了去罢。”
; _: P/ c" O. w! y0 B  韦小宝道:“这又是什么宝贝了?”索额图道:“我也识它不得,你穿上罢!”韦小宝道:“我穿着太大。”索额图道:“衣服软得很,稍为大一些,打一个褶,就可以了。”韦小宝接了过来,入手甚是轻软,想起去年求母亲做件丝棉袄,母亲张罗几天,没筹到钱,终于没做成,这件背心似乎也不比丝棉袄差了,就只颜色太不光鲜,心想:“好,将来我穿回扬州,去给娘瞧瞧。”于是除下外衫,将背心穿了,再将外衣罩在上面,那背心尺寸大了些,好在又软又薄,也没什么不便。0 @: `4 ]6 t  O( H
  索额图清理了鳌拜的宝藏,命手下人进来,看了鳌拜家财的初步清单,不由得伸了伸舌头,说道:“鳌拜这厮倒真会搜刮,他家产比我所料想的多了一倍还不止。”& @" Q2 P. f. v8 c5 r$ ?
  他挥手命下属出去,对韦小宝道:“兄弟,他们汉人有句话说:‘千里为官只为财。’这次皇恩浩荡,皇上派了咱哥儿俩这个差使,原是挑咱们发一笔横财来着。这张清单吗,待会我得去修改修改。二百多万两银子,你说该报多少才是?”" e: A! i5 l) V" c- v& P* ~
  韦小宝道:“那我可不懂了,一切凭大哥作主便是。”索额图笑了笑,道:“单子上开列的,一共是二百三十五万三千四百一十八两。那个零头仍是照旧,咱们给抹去个‘一’字,戏法一变,变成一百三十五万三千四百一十八两。$ n- Y* A6 A9 W# B: j3 M
  那个‘一’字呢,咱哥儿俩就二一添作五如何?”韦小宝吃了一惊,道:“你……你说……”索额图笑道:“兄弟嫌不够么?”" @1 L- B* P0 s
  韦小宝道:“不,不!我……我是不大明白。”索额图道:“我说把那一百万两银子,咱哥儿俩拿来平分了,每人五十万两。7 {) t4 \# C0 w
  兄弟要是嫌少,咱们再计议计议。”韦小宝脸色都变了,他在扬州妓院中之时,手边只须有一二两银子,便如是发了横财一般,在皇宫之中和人赌钱,进出大了,那也只是几十两以至一二百两银子的事,突然听到一分便分到五十万两,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 D6 U( H- x8 V  索额图适才不住将珍宝塞在他的手里,原是要堵住他的嘴,要他在皇帝面前不提鳌拜财产的真相。否则的话,只要他在皇上跟前稍露口风,不但自己吞下的赃款要尽数吐出,断送了一生前程,势必还落个大大的罪名。他见韦小宝脸色有异,忙道:“兄弟要怎么办,我都听你的主意便是。”韦小宝舒了口气,说道:“我说过一切凭大哥作主的。只是分给我五十万……五十万两银子,未免……未免那个……太……太多了。”% s/ s$ P+ X3 v; k
  索额图如释重负,哈哈大笑,道:“不多,不多,一点儿不多。这样罢,这里所有办事的人,大家都得些好处,做哥哥的五十万两银子之中,拿五万两出来,给底下人大家分分。2 p0 G7 K2 u" o1 M8 ^; q- A8 O
  兄弟也拿五万两出来,宫里的妃子、管事太监他们面上,每个人都有点甜头。这样一来,就谁也没闲话说了。”韦小宝愁道:“好是好。我可不知怎么分法。”索额图道:“这些事情,由做哥哥的一手包办便是,包管你面面俱到,谁也得罪不了,人人都会说桂公公年纪轻轻,办事可真够朋友。钱是拿来使的,你我今后一帆风顺,依靠旁人的地方可多着呢。”韦小宝道:“是,是!”* K. H9 \2 f: K2 U9 R) B- b
  索额图又道:“这一百万两银子呢,鳌拜家里也没这么多现钱,咱们得尽快变卖他的产业,一切做得干手净脚,别让人拿住了把柄。兄弟你在宫里,这许多金元宝、银元宝也没地方存放,是不是?”
' C7 ?8 H8 K' U2 O: H, F  韦小宝陡然间发了四十五万两银子横财,一时头晕脑胀,不知如何是好,不论索额图说什么,都只有回答:“是,是!”索额图笑道:“过得几天,我叫几家金铺打了金票银票,都是一百两一张、五十两一张的。兄弟放在身边,什么时候要使,到金铺去兑成金银便是,又方便,又稳妥。除非有人来摸你的口袋,否则谁也不知你兄弟小小年纪,竟是咱们北京城里的一位大财主呢,哈哈,哈哈!”韦小宝跟着打了几个哈哈,心想:“真的我有四十五万两银子?真的四十五万两?”6 b4 S# ~& S0 f) M
  又想:“我有了四十五万两银子,怎样花法?他妈的天天吃蹄膀、红烧全鸡,一生一世也吃不完这四十五万两银子。辣块妈妈的,老子到扬州去开十家妓院,家家比丽春院漂亮十倍。”他自幼“心怀大志”,将来发达之后,要开一家比丽春院更大更豪华的妓院,扬眉吐气,莫此为甚。他和丽春院的老鸨吵架,往往便说:“辣块妈妈的,你开一家丽春院有什么了不起?老子过得几年发了财,在你对面开家丽夏院、左边开家丽秋院、右边开家丽冬院,抢光你的生意。嫖客一个也不上门,教你喝西北风。”想到妓院一开便是十家,手面之阔,扬州人士无不刮目相看,不由得心花怒放。4 f  H6 f9 s# k* }
  索额图哪猜得到他心中的大计,说道:“兄弟,皇上吩咐了,苏克萨哈的家产,给鳌拜霸占去了的,要清查出来还给苏克萨哈的子孙。咱们就检六七万两银子,去赏给苏家。这是皇上的恩典,苏家只有感激涕零,又怎敢争多嫌少了?再说,要是给苏家银子太多,倒显得苏克萨哈生前是个赃官,他子孙的脸面也不光彩,是不是?”韦小宝道:“是,是。”心道:“你我哥儿俩可都不是清官罢?也不见得有什么不光彩哪!”
5 _/ a  |8 _: L$ m+ k% y" K5 v3 |0 e$ R  索额图道:“皇太后和皇上指明要这两部佛经,这是头等大事,咱们这就先给送了去。鳌拜的财产,慢慢清点不迟。”( M* |; w5 m1 Y5 f1 c. [
  韦小宝点头称是。索额图当下取过两块锦缎,将两只玉匣包好了,两人分别捧了,来到皇宫去见康熙。5 q& u# n) E! K4 B+ u
  康熙见他们办妥了太后交下来的差事,甚感欣喜,便叫韦小宝捧了跟在身后,亲自送到太后宫中。索额图不能入宫,告退后又去清理鳌拜的家产。& b) D5 R, C% `+ L. I
  康熙在路上问道:“鳌拜这厮家里有多少财产?”韦小宝道:“索大人初步查点,他说一共有一百三十五万三千四百一十八两银子。”他将这数字说成是索额图点出来的,将来万一给皇帝查明真相,也好有个推诿抵赖的余地。这等营私舞弊、偷鸡摸狗的勾当,韦小宝算得是天赋奇才。他五岁那一年上,一个妓女给他五文钱,叫他到街上买几个桃子,他落下一文买糖吃了,用四文钱买了桃子交给那个妓女,那妓女居然并未发觉,还赏了他一个桃子。在韦小宝看来,银钱过手而沾些油水,原是天经地义之事,只不过如果给人查到,却总得有些理由来胡赖一番。这是他头上挨了不少爆栗、屁股上给人踢过无数大脚,因而得来的宝贵经验。
1 ~9 Y- w/ j* \  康熙哼了一声,道:“这混蛋!搜刮了这许多民脂民膏!
$ [* R: U3 `. a3 j. Z. I  一百三十几万两,嘿嘿,可了不起。”韦小宝心下暗喜:“还有个‘一’字,已给二一添作五了。”说话之间,已到了太后的慈宁宫。
/ E% m4 O' `/ v  太后听说两部经书均已取到,甚是欢喜,伸手从康熙手中接了过来,打开锦缎玉匣,见到书函后更是笑容满面,说道:“小桂子,你办事可能干得很哪!”韦小宝跪下请安,道:“那是托赖太后和皇上的洪福。”
, k. d8 i, A, ^3 O  太后向着身边一个小宫女道:“蕊初,你带小桂子到后边屋里,拿些蜜饯果子,赏给他吃。”那名叫蕊初的小宫女约莫十三四岁年纪,容貌秀丽,微笑应道:“是!”韦小宝又请安道:“谢太后赏,谢皇上赏。”康熙道:“小桂子,你吃完果子,自行回去罢,我在这里陪太后用膳,不用你侍候啦。”韦小宝答应了,跟着蕊初走进内堂,来到一间小小厢房。) O1 \' f, E' O, M, }$ B
  蕊初打开一具纱橱,橱中放着几十种糕饼糖果,笑道:“你叫小桂子,先吃些桂花松子糖罢。”说着取出一盒松子糖来,松子香和桂花香混在一起,闻着极是受用。) ?" [! K) p$ @. I4 j
  韦小宝笑道:“姊姊也吃些。”蕊初道:“太后赏给你吃的,又没赏给我吃,咱们做奴才的怎能偷吃?”韦小宝笑道:“悄悄吃些,又没人瞧见,打什么紧?”蕊初脸上一红,摇了摇头,微笑道:“我不吃。”* N; O$ s5 D$ Z  g6 @, E
  韦小宝道:“我一个人吃,你站着旁边瞧着,可不成话。”蕊初微笑道:“这是你的福气。我是服侍太后的,连皇上也不服侍,今日却来服侍你吃糖果糕饼。”韦小宝见她巧笑嫣然,也笑道:“我是服侍皇上的,也来服侍你吃些糖果糕饼,那就两不吃亏。”蕊初格的一笑,随即伸手按住了嘴巴,微笑道:“快些吃罢,太后要是知道我跟你在这里说笑话,可要生气呢。”
, w+ G0 m6 k( i$ O' E- X5 Y: M$ q; D  韦小宝在扬州之时,丽春院中莺莺燕燕,见来见去的都是女人,进了皇宫之后,今日还是第一次和一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小姑娘作伴,甚感快慰,灵机一动,道:“这样罢!我把糖果糕饼拿了回去,你服侍完太后之后,便出来和我一起吃。”蕊初脸上又是微微一红,道:“不成的,等我服侍完太后,已是深夜了。”韦小宝道:“深夜有什么打紧?你在哪里等我?”: y! f- S  _% ~* g8 b" O
  蕊初在太后身畔服侍,其余宫女都比她年纪大,平时说话并不投机,见韦小宝定要伴她吃糖果,其意甚诚,不禁有些心动。韦小宝道:“在外边的花园里好不好?半夜三更的,没人知道。”蕊初犹豫着点了点头。韦小宝大喜,道:“好,一言为定。快给我蜜饯果儿,你拣自己爱吃的就多拿些。”蕊初微笑道:“又不是我一个儿吃,你自己爱吃什么?”韦小宝道:“姊姊爱吃什么,我都爱吃。”蕊初听他嘴甜,十分欢喜,当下拣了十几种蜜饯果子、糖果糕饼,装在一只纸盒里。韦小宝低声道:“今晚三更,在花园的亭子里等你。”蕊初点了点头,低声道:“可要小心了。”韦小宝道:“你也小心。”
' u+ U0 j6 }  V' b  他拿了纸盒,兴冲冲的回到住处。他本来和假装小玄子的皇帝玩得极为有兴,真相揭露之后,再也不能跟他玩了。这几日在皇宫之中,人人对他大为奉承,虽觉得意,却无玩耍之乐。此刻约了一个小宫女半夜中相会,好玩之中带着三分危险,觉得最是有趣不过。他毕竟年纪尚小,虽然从小在妓院中长大,于男女情爱之事,只见得极多,自己却似懂非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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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17 17:49 | 只看该作者
鹿鼎记8 Q" _- b7 N: J
第六回 可知今日怜才意 即是当时种树心! H/ L7 T: L  H# o: F
  海老公问起今日做了什么事,韦小宝说了到鳌拜家中抄家,至于吞没珍宝、金银、匕首等事,自然绝口不提,最后道:“太后命我到鳌拜家里拿两部《四十二章经》……”海老公突然站起,问道:“鳌拜家有两部《四十二章经》?”韦小宝道:“是啊。是太后和皇上吩咐去取的,否则的话,我拿来给了你,别人也未必知道。”+ b' y/ H# b8 R
  海老公脸色阴沉,哼了一声,冷冷的道:“落入了太后手里啦,很好,很好!”
% M0 d( H: m1 b: B5 P+ M  待会厨房中送了饭来,海老公只吃了小半碗便不吃了,翻着一双无神的白眼,仰起了头只是想心事。
" J% q/ F' Z: f- L, S( e) Y  n5 m  韦小宝吃完饭,心想我先睡一会,到三更时分再去和那小宫女说话玩儿,见海老公呆呆的坐着不动,便和衣上床而睡。
$ k5 C- ^7 d! G" m  他迷迷糊糊的睡了一会,悄悄起身,把那盒蜜饯糕饼揣在怀里,生怕惊醒海老公,慢慢一步步的蹑足而出,走到门边,轻轻拔开了门闩,再轻轻打开了一扇门,突然听得海老公问道:“小桂子,你去哪里?”) ]2 ?+ H7 _: s5 ]/ w9 j9 f; N
  韦小宝一惊,说道:“我……我小便去。”海老公道:“干么不在屋里小便?”韦小宝道:“我睡不着,到花园里走走。”生怕海老公阻拦,也不多说,拔步往外便走,左足刚踏出一步,只觉后领一紧,已给海老公抓住,提了回来。韦小宝“啊”的一声,尖叫了出来,当下便有个念头:“糟糕,糟糕,老乌龟知道我要去见那小宫女,不许我去。”念头还未转完,已给海老公摔在床上。韦小宝笑道:“公公,你试我武功么?好几天没教我功夫了,这一抓是什么招式?”
9 R  {" x: V3 e! _  海老公哼了一声,道:“这叫做‘瓮中抓鳖’,手到擒来。鳖便是甲鱼,捉你这只小甲鱼。”韦小宝心道:“老甲鱼捉小甲鱼!”可是毕竟不敢说出口,眼珠骨溜溜的乱转,寻思脱身之计。
$ Z8 l, K2 f9 ~5 U- k! ~. q% f' c$ Q# y  海老公坐在他床沿上,轻轻的道:“你胆大心细,聪明伶俐,学武虽然不肯踏实,但如果由我来好好琢磨琢磨,也可以算得是可造之材,可惜啊可惜。”韦小宝问道:“公公,可惜什么?”海老公不答,只叹了口气,过了半晌,说道:“你的京片子学得也差不多了。几个月之前,倘若就会说这样的话,不带丝毫扬州腔调,倒也不容易发觉。”3 `0 q/ V; C& F6 {4 E9 n$ }8 r
  韦小宝大吃一惊,霎时之间全身寒毛直竖,忍不住身子发抖,牙关轻轻相击,强笑道:“公公,你……你今儿晚上的说话,真是……嘻嘻……真是奇怪。”8 N# B4 a6 c( y. Q
  海老公又叹了口气,问道:“孩子,你今年几岁啦?”韦小宝听他语气甚和,惊惧之情渐减,道:“我……我是十四岁罢。”海老公道:“十三岁就十三岁,十四岁就十四岁,为什么是‘十四岁罢?’”韦小宝道:“我妈妈也记不大清楚,我自己可不知道。”这一句倒是真话,他妈妈胡里胡涂,小宝到底几岁,向来说不大准。5 F( h% @& p' J. f9 ]
  海老公点了点头,咳嗽了几声,道:“前几年练功夫,练得走了火,惹上了这咳嗽的毛病,越咳越厉害,近年来自己知道是不大成的了。”韦小宝道:“我……我觉得你近来……
8 M- d' S3 v; S  近来咳得好了些。”海老公摇头道:“好什么?一点也没好。我胸口痛得好厉害,你又怎知道?”韦小宝道:“现下怎样?要不要我拿些药给你吃?”海老公叹道:“眼睛瞧不见,药是不能乱服的了。”韦小宝大气也不敢透,不知他说这些话是什么用意。
1 m. v' \! |  \0 T1 c+ k: X* Y1 f8 i  海老公又道:“你机缘挺好,巴结上了皇上,本来嘛,也可以有一番大大的作为。你没净身,我给你净了也不打紧,只不过,唉,迟了,迟了。”
  d3 X6 M& Y3 ]5 x/ i& z, M. u  韦小宝不懂“净身”是什么意思,只觉他今晚话说的语气说不出的古怪,轻声道:“公公,很晚了,你这就睡罢。”海老公道:“睡罢,睡罢!唉,睡觉的时候以后可多着呢,朝也睡,晚也睡,睡着了永远不醒。孩子,一个人老是睡觉,不用起身,不会心口痛,不会咳嗽得难过,那不是挺美么?”韦小宝吓得不敢作声。
+ B) H. O/ U+ J  海老公道:“孩子,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这平平淡淡一句问话,韦小宝却难以回答。他可不知那死了的小桂子家中有些什么人,胡乱回答,多半立时便露出马脚,但又不能不答,只盼海老公本来不知小桂子家中底细,才这样问,便道:“我家里只有个老娘,其余的人,这些年来,唉,那也不用提了。”话中拖上这样个尾巴,倘若小桂子还有父兄姊弟,就不妨用“那也不用提了”这六字来推搪。海老公道:“只有个老娘,你们福建话,叫娘是叫什么的?”( W8 }9 B3 B$ v# X0 P$ p
  韦小宝又是一惊:“什么福建话?莫非小桂子是福建人?
! f" R5 q  d* E6 Y2 O% t, A  他说我以前的说话中有扬州腔调,恐怕……恐怕……那么他眼睛给我弄瞎这回事,他知不知道?”刹那之间,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含含糊糊的道:“这个……这个……你问这个干么?”
  p$ S1 `0 O5 }0 z8 a/ n  海老公又叹了口气,说道:“你年纪小小,就这样坏,嘿,到底是像你爹呢,还是像你妈?”韦小宝嘻嘻一笑,说道:“我是谁也不像。好是不大好,坏也不算挺坏。”海老公咳了几声,道:“我是成年之后,才净身做太监的……”韦小宝暗暗叫苦:“原来做太监要净身,那就是割去小便的东西。他说知道我没净身,要是来给我净身,那可乖乖龙的东……”只听海老公续道:“我本来有个儿子,只可惜在八岁那年就死了。倘若活到今日,我的孙儿也该有你这般大了。那个姓茅的茅十八,不是你爹爹罢?”# o6 V. i3 [( _
  韦小宝颤声道:“不……不是!辣块妈妈的,当……当然不是。”心中一急,扬州话冲口而出。. Y& h) _+ V/ c7 W7 u
  海老公道:“我也想不是的。倘若你是我儿子,失陷在皇宫之中,就算有天大危险,我也会来救你出去。”韦小宝苦笑道:“就可惜我没你这个好爹爹。”9 l) c  G' ]# {6 V9 |
  海老公道:“我教过你两套武功,第一套‘大擒拿手’,第二套‘大慈大悲千叶手’,这两套功夫,我都没教全,你自然也没学会,只学了这么一成半成,嘿嘿,嘿嘿。”韦小宝道:“是啊,你老人家最好将这两套功夫教得我学全了。你这样天下第一的武功,总算有个人传了下来,给你老人家扬名,那才成话。”" F' y6 F6 o) T* a7 u3 w
  海老公摇头道:“‘天下第一’四个字,哪里敢当?世上武功高强的,可不知有多少。我这两套功夫,你这一生一世也来不及学得全了。”他顿了一顿,说道:“你吸一口气,摸到左边小腹,离开肚脐眼三寸之处,用力掀一掀,且看怎样?”韦小宝依言摸到他所说之处,用力一掀,登时痛澈心肺,不由得“啊”的一声,大叫出来,霎时间满头大汗,不住喘气。近半个多月来,左边小腹偶然也隐隐作痛,只道吃坏了肚子,何况只痛得片刻,便即止歇,从来没放在心上,不料对准了一点用力掀落,竟会痛得这等厉害。
0 @- G1 q4 N! J8 x  海老公阴恻恻的道:“很有趣罢?”韦小宝肚中大骂:“死老乌龟,臭老乌龟!”说道:“有一点点痛,也没什么有趣。”
5 C5 Z$ p7 `# ~3 |8 V' ]  海老公道:“你每天早上去赌钱,又去跟皇上练武,你还没回来,饭菜就送来了。我觉得这汤可不够鲜,每天从药箱之中,取了一瓶药出来,给你在汤里加上些料。只加这么一点儿,加得多了,毒性太重,对你身子不大妥当。你这人是很细心的,可是我从来不喝汤,你一点也不疑心吗?”韦小宝毛骨悚然,道:“我……我以为你不爱喝汤。你……你又说喝了汤,会……会……咳……咳嗽……”海老公道:“我本来很爱喝汤的,不过汤里有了毒药,虽然份量极轻,可是天天喝下去,时日久了,总有点危险,是不是?”
, ?2 V. @+ C/ W/ `2 `  韦小宝愤然道:“是极,是极!公公,你当真厉害。”海老公叹了口气,道:“也不见得。本来我想让你再服三个月毒药,这才放你出宫,那时你就慢慢肚痛了。先是每天痛半个时辰,痛得也不很凶,以后越痛越厉害,痛的时刻也越来越长,大概到一年以后,那便日夜不停的大痛,要痛到你将自己脑袋到墙上去狠狠的撞,痛得将自己手上、腿上的肉,一块块咬下来。”说到这里,叹道:“可惜我身子越来越不成了,恐怕不能再等。你身上中的毒,旁人没解药,我终究是有的。小娃娃,你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想这计策来弄瞎我眼睛?你老实说了出来,我立刻给你解药。”韦小宝年纪虽小,也知道就算自己说了指使之人出来,他也决不能饶了自己性命,何况根本就无人指使,说道:“指使之人自然有的,说出来只怕吓你一大跳。原来你早知道我不是小桂子,想了这个法子来折磨我,哈哈,哈哈,你这可上了我的大当啦!哈哈,哈哈!”纵声大笑,身子跟着乱动,右腿一曲,右手已抓住了匕首柄,极慢极慢的从剑鞘中拔出,不发出丝毫声息,就算有了些微声,也教笑声给遮掩住了。
3 p& v7 B7 Z( p2 P# s  海老公道:“我上了你什么大当啦?”- a6 q# P% j& `4 |3 r  a
  韦小宝胡说八道,原是要教他分心,心想索性再胡说八道一番,说道:“汤里有毒药,第一天我就尝了出来。我跟小玄子商量,他说你在下毒害我……”海老公一惊,道:“皇上早知道了?”5 h' }  U+ E2 L3 K1 s! |  o8 \
  韦小宝道:“怎么会不知道?只不过那时我可还不知他是皇上,小玄子叫我不动声色,留神提防,喝汤之时只喝入口中,随后都吐在碗里,反正你又瞧不见。”一面说,一面将匕首半寸半寸的提起,剑尖缓缓对准了海老公心口,心想若不是一下子便将他刺死,纵然刺中了,他一掌击下来,自己还是没命。$ ~! y) Z2 ~5 G$ l/ }
  海老公将信将疑,冷笑道:“你如没喝汤,干么一按左边肚子,又会痛得这么厉害?”+ \$ X( M8 p" C
  韦小宝叹道:“想是我虽将汤吐了出来,差着没漱口,毒药还是吃进了肚里。”说着又将匕首移近数寸。只听海老公道:“那也很好啊。反正这毒药是解不了的,你中毒浅些,发作得慢些,吃的苦头只有更大。”韦小宝哈哈大笑,长笑声中,全身力道集于右臂,猛力戳出,直指海老公心口,只待一刀刺入,便即滚向床角,从床脚边窜出逃走。海老公陡觉一阵寒气扑面,微感诧异,只知对方已然动手,更不及多想他是如何出手,左手挥出,便往戳来的兵刃上格去,右掌随出,砰的一声,将韦小宝打得飞身而起,撞破窗格,直摔入窗外的花园,跟着只觉左手剧痛,四根手指已被匕首切断。
! Q4 C/ F5 s, Z) P5 I  若不是韦小宝匕首上寒气太盛,他事先没有警兆,这一下非戳中心口不可。但如是寻常刀剑,二人功力相差太远,虽然戳中心口,也不过皮肉之伤,他内劲到处,掌缘如铁,击在刀剑之上,震飞刀剑,也不会伤到自己手掌。但这匕首实在太过锋锐,海老公苦练数十年的内劲,竟然不能将之震飞脱手,反而无声息的切断了四根手指。可是他右手一掌结结实实的打在韦小宝胸口,这一掌开碑裂石,非同小可,料得定韦小宝早已五脏俱碎,人在飞出窗外之前便已死了。他冷笑一声,自言自语:“死得这般容易,可便宜了这小鬼。”定一定神,到药箱中取出金创药敷上伤口,撕下床单,包扎了左掌,喃喃的道:“这小鬼用的是什么兵刃,怎地如此厉害?”强忍手上剧痛,跃出窗去,伸手往韦小宝跌落处摸去,要找那柄自己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宝刀利刃。哪知摸索良久,竟什么也没摸到。
9 e! x5 g$ s3 |5 O; R- B3 k' p  他于眼睛未瞎之时,窗外的花园早看得熟了,何处有花,何处有石,无不了然于胸。明明听得韦小宝是落在一株芍药花旁,这小鬼手中的宝剑或许已震得远远飞出,可是他的尸体怎会突然不见?/ \6 O+ Q! j: w5 c, m- b
  韦小宝中了这掌,当时气为之窒,胸口剧痛,四肢百骸似乎都已寸寸碎裂,一摔下地,险些便即晕去。他知此刻生死系于一线,既然没能将海老公刺死,老乌龟定会出来追击,当即奋力爬起,只走得两步,脚下一软,又即摔倒,骨碌碌的从一道斜坡上直滚下去。, @: T  N6 {* p. [+ K% C
  海老公倘若手指没给割断,韦小宝滚下斜坡之声自然逃不过他耳朵,只是他重伤之余,心烦意乱,加之做梦也想不到这小鬼中了自己这一掌竟会不死,虽然听到声音,却全没想到其中缘由。
4 ~& t7 K' k$ k5 w  这条斜坡好长,韦小宝直滚出十余丈,这才停住。他挣扎着站起,慢慢走远,周身筋骨痛楚不堪,幸好匕首还是握在手中,暗自庆幸:“刚才老乌龟将我打出窗外,我居然没将匕首插入自己身体,当真运气好极。”" A- F& m8 F+ Z( D
  将匕首插入靴筒,心想:“西洋镜已经拆穿,老乌龟既知我是冒牌货,宫中是不能再住了。只可惜四十五万两银子变成了一场空欢喜。他奶奶的,一个人哪有这样好运气,横财一发便是四十五万两?总而言之,老子有过四十五万两银子的身家,只不过老子手段阔绰,一晚之间就花了个精光。你说够厉害了罢?”肚里吹牛,不禁得意起来。又想:“那小宫女还巴巴的在等我,反正三更半夜也不能出宫,我这就瞧瞧她去,啊哟……”一摸怀中那只纸盒,早已压得一塌胡涂,心道:“我还是拿去给她看看,免她等得心焦。就说我摔了一交,将蜜饯糖果压得稀烂,变成了一堆牛粪,不过这堆牛粪又甜又香,滋味挺美。哈哈,辣块妈妈,又甜又香的牛粪你吃过没有?老子就吃过。”/ n* R- ]" ^) H% \6 q
  他想想觉得好玩,加快脚步,步向太后所住的慈宁宫,只走快几步,胸口随即剧痛,只得又放慢了步子。3 Y  ]3 y& p6 m" z" i- B* H
  来到慈宁宫外,见宫门紧闭,心想:“糟糕,可没想到这门会关着,那怎么进去?”: I& L0 ^: {  n) J/ K
  正没做理会处,宫门忽然无声无息的推了开来,一个小姑娘的头探出来,月光下看得分明,正是蕊初。只见她微笑着招手,韦小宝大喜,轻轻闪身过门。蕊初又将门掩上了,在他耳畔低声道:“我怕你进不来,已在这里等了许久。”韦小宝也低声道:“我来迟啦。我在路上绊到了一只又臭又硬的老乌龟,摔了一交。”蕊初道:“花园里有大海龟吗?我倒没见过。你……你可摔痛了没有?”韦小宝一鼓作气的走来,身上的疼痛倒也可以耐得,给蕊初这么一问,只觉得全身筋骨无处不痛,忍不住哼了一声。+ z1 _" c" j5 R4 z- I. o5 N
  蕊初拉住他手,低声问:“摔痛了哪里?”$ g( J! o7 u8 x8 s
  韦小宝正要回答,忽见地下有个黑影掠过,一抬头,但见一只硕大无朋的大鹰从墙头飞了进来,轻轻落地。他大吃一惊,险些骇呼出声,月光下只见那大鹰人立起来,原来不是大鹰,却是一人。这人身材瘦削,弯腰曲背,却不是海老公是谁?
. E8 b* \; p6 Q4 R  蕊初本来面向着他,没见到海老公进来,但见韦小宝转过了头,瞪目而视,脸上满是惊骇之色,也转过身来。韦小宝左手一探,已按住了她的嘴唇,出力奇重,竟不让她发出半点声音,跟着右手急摇,示意不可作声。蕊初点了点头。韦小宝这才慢慢放开了左手,目不转睛的瞧着海老公。# K! V- H# j) ^- ~
  只见海老公僵立当地,似在倾听动静,过了一会,才慢慢向前走去。韦小宝见他不是向自己走来,暗暗舒了口气,心道:“老乌龟好厉害,眼睛虽然瞎了,居然能追到这里。”又想:“只要我和这小宫女不发出半点声音,老乌龟就找不到我。”# T( |' ^2 W( T) ~; ]
  海老公向前走了几步,突然跃起,落在韦小宝跟前,左手一探,扠住了蕊初的脖子。蕊初“啊”的一声叫,但咽喉被卡,这一声叫得又低又闷。
- f, r0 d8 n& c3 i8 W% L  韦小宝心念电转:“老乌龟找的是我,又不是找这小宫女,不会杀死她的。”此时和海老公相距不过两尺,吓得几乎要撒尿,却一动也不动,知道只要自己动上一根手指,就会给他听了出来。
: \, z; h% V( |' c  海老公低声道:“别作声!不听话就卡死你。轻轻回答我的话。你是谁?”蕊初低声道:“我……我……”海老公伸出右手,摸了摸她头顶,又摸了摸她脸蛋,道:“你是个小宫女,是不是?”蕊初道:“是,是!”海老公道:“三更半夜的,在这里干什么?”蕊初道:“我……我在这里玩儿!”" w6 _# G; Q: X' n) l# I. H
  海老公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在惨淡的月光下看来,反显得更加阴森可怖,问道:“还有谁在这里?”侧过了头倾听。
) a3 w9 \9 j+ @. R' ]  适才蕊初不知屏息凝气,惊恐之下呼吸粗重,给海老公听出了她站立之处。韦小宝和他相距虽近,呼吸极微,他一时便未察觉。韦小宝想要打手势叫她别说,却又不敢移动手臂。幸好蕊初乖觉,发觉他双眼已盲,说道:“没……没有了。”
4 {5 c! w8 u0 ?' E( x4 q  海老公道:“皇太后住在哪里?你带我去见她。”蕊初惊道:“公公,你……你别跟皇太后说,下次……下次我再也不敢了。”" ?9 N3 T' G& q. q& k& C
  她只道这老太监捉住了自己,要去禀报太后。海老公道:“你求也没用。不带我去,立刻便扠死你。”手上微一使劲,蕊初气为之窒,一张小脸登时胀得通红。- f5 r8 Q- [2 M. |. Q* Y5 M
  韦小宝惊惶之下,终于撒出尿来,从裤裆里一滴一滴的往下直流,幸好海老公没留神,就算听到了,也道是蕊初吓得撒尿。
% L1 s" V3 k  m! \5 z3 R6 v  海老公慢慢松开左手,低声道:“快带我去。”蕊初无奈,只得道:“好!”侧头向韦小宝瞧了一眼,脸上神色示意他快走,自己决不供他出来。低声道:“太后寝宫在那边!”慢慢移动脚步。海老公的左手仍是抓住她咽喉,和她并肩而行。韦小宝寻思:“老乌龟定是去跟皇太后说,我是冒充的小太监,小桂子是给我杀死的,他自己的眼睛是给我弄瞎的,要太后立刻下令捉拿。他为甚么不去禀报皇上?是了,他知道皇上对我好,告状多半告不进。那……那便如何是好?我须得立即逃出宫去。啊哟,不好,这时候宫门早闭,又怎逃得出去?只要过得片刻,太后传下命令,更是插翅难飞了。”韦小宝正没做理会处,忽听得前面房中一个女子的声音问道:“外边是谁?”这声音阴森森地,韦小宝听得明白,正是皇太后的话声,他一惊之下,便想拔脚就逃。却听得海老公道:“奴才海大富,给你老人家请安来啦。”这声音也是阴森森地,殊无恭谨之意。4 |3 @( e7 M- A( Q1 F
  韦小宝大奇:“老乌龟是什么东西,胆敢对太后这等无礼?”念头一转,寻思:“老乌龟说话不讨人喜欢,多半太后向来很讨厌他,我何不乘机跟他胡辩一番?反正要逃是逃不出去的了。”这一着虽然行险,但想自己新近立了大功,皇上和太后都很喜欢,杀了个把小桂子,弄瞎几只海老乌龟的狗眼珠,也算不了什么大罪,当真要紧之时,还可请把兄弟索额图出头说情。自己如果拍腿一走,什么话都让老乌龟说去了,自己既然逃跑,自然作贼心虚,本来无罪反而变得有罪了。
7 m4 ?$ q& f% ]+ R! {  又想:“太后倘若问我为什么要杀小桂子?我说……我说,喂,我说听到小桂子和海老乌龟说太后和皇上的坏话,说了许许多多难听之极的言论,我实在气不过,忍无可忍,因此将小桂子一刀杀了,又乘机弄瞎了海老乌龟的眼睛。至于说什么坏话,那大可捏造一番。比赛打架,我打不过老乌龟。比赛撒谎吹牛,老乌龟哪里是老子的对手?”想想得意起来,登时胆为之壮。便不想逃了。他最怕的是海老公辩不过,跳上来一掌将自己打死,那可死得冤枉,因此待会在太后跟前辩白之时,务须站在一个安全之所,让老乌龟捉不到、打不着。/ d( G7 A4 J7 k" }2 @/ o" w
  只听太后道:“你要请安,怎么白天不来?半夜三更的到来,成什么体统?”海老公道:“奴才有件机密大事要启禀太后,白天人多耳杂,给人听到了,可不大稳便。”韦小宝心道:“来了,来了!老乌龟告状了。且听他先说,待他说了一大半,我再插嘴不迟。我躲在哪里好?”看了看周遭形势,选中了个所在,一步步挨到金鱼池的假山之后,心想:“老乌龟如抢过来打我,扑通一声,必先跌入金鱼池中,我就立即抢入太后的房中,老乌龟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追进太后房中来打人。”% p1 }8 z9 ^8 E% W5 N3 z0 G9 F' w
  只听太后哼了一声,道:“有什么机密大事,你这就可以说了。”海老公道:“太后身边,没旁人吗?老奴才的话,可机密得很哪!”太后道:“你要不要进来查查?你武功了得,我身边有没有人,难道也听不出来?”海老公道:“奴才不敢进太后屋子,可否劳动太后的圣驾,走出屋来,奴才有事启禀。”太后哼了一声,道:“你可越来越大胆了,这会儿又仗了谁的势啦?胆敢这等放肆!”; P! M# {3 v- x* }# q
  韦小宝听到此处,心中大乐,暗暗骂道:“老乌龟,你可越来越大胆了,这会儿又仗了谁的势啦?胆敢这等放肆!”海老公道:“奴才不敢!”太后又哼了一声,说道:“你……. {. u! m$ e1 \; o7 {
  你早就没将我瞧在眼里,今晚忽然摸了来,可不知捣什么鬼。”韦小宝更是开心,忍不住想大声帮太后斥骂海老公几句,心道:“老乌龟啊老乌龟,你告状还没告成,先就碰了个大钉子,惹了一鼻子灰。看来用不着老子亲自出马,单是太后,就会将你一顿臭骂轰走了。”! e, c3 {% K4 b3 x9 u7 y! \$ M
  只听海老公道:“太后既不想知道那人消息,那也没有什么,奴才去了!”; Y5 A5 o$ F: S! O; o& E( n2 D
  韦小宝大喜,心道:“去得好,去得妙,去得刮刮叫。快快滚你妈的王八蛋!太后怎么会想知道我的消息?”( q0 U$ @3 o( I* D% a
  却听得太后问道:“你有什么消息?”海老公道:“五台山上的消息!”太后道:“五台山?你……你说什么?”语音有些发颤。
- s( U8 r( H+ c  月光下只见海老公伸手一戳,蕊初应手而倒。韦小宝一惊,心下有些难过,又想:“老乌龟害死了这小姑娘,待会我说了出来,太后一定更加动怒。老乌龟再要告我的状,那可是千难万难。”只听得太后又问:“你……你伤了什么人?”海老公道:“是太后身边的一个小宫女,奴才可没敢伤她,只不过点了她的穴道,好教她听不到咱们的说话。”
3 u' b  V6 y0 @  韦小宝放宽了心:“原来老乌龟没杀她!”内心深处,隐隐又有点失望,海老公不杀这小宫女,自己的处境就不算十分有利。1 w! t6 j1 C7 D1 f
  太后又问:“五台山?你为什么说五台山?”海老公道:“只因为五台山上有一个人,是太后很关心的。”太后颤声道:“你……你说他到了五台山上?”海老公道:“太后如想知道详情,只好请你移一移圣驾。三更半夜的,奴才不能进太后屋子,在这里大声嚷嚷的,这等机密大事,给宫女太监们听到了,可不是好玩的。”
4 s8 l6 _" ], j8 i: T  太后犹豫片刻,道:“好!”只听得开门之声,她脚步轻盈的走了出来。
" |) s0 I% e7 V( H0 z  韦小宝缩在假山之后,心想:“海老乌龟瞧不见我,太后可不是瞎子。”他不敢探头张望,太后出来之时,一瞥眼间见到她身材不高,有点儿矮胖。他见过太后两次,但两次见到她时都是坐着。  J3 n4 t& ?1 H2 o2 P! G* |$ L0 V9 b
  只听太后说道:“你刚才说,他到了五台山上,那……那可是真的?”海老公道:“奴才没说有谁到了五台山上。奴才只说,五台山上,有一个人恐怕是太后很关心的。”太后顿了一顿,道:“好,就算你是这样说。他……他……那个人……
- S) }" z, S' z$ R: ?  在五台山干什么?是在庙里么?”她本来说话极是镇静,但自从听得海老公说到五台山上有一个人之后,就气急败坏,似乎心神大乱。海老公道:“那人是在五台山的清凉寺中。”太后舒了口气,说道:“谢天谢地,我终于……终于知道了他……他的下落……他……他……他……”连说了三个“他”字,再也接不下口去,声音颤抖得十分厉害。; v: Z+ ]  n2 m7 ^
  韦小宝好生奇怪:“那个人是谁?为什么太后对他这样关心?”不禁又担忧起来:“难道是太后的父亲、兄弟,又或许是她的老姘头?对了,一定是老姘头,如果是父亲、兄弟,那也不是什么机密大事,何必怕别人听见?老乌龟抓住了她的把柄,倘若定要她杀我,太后怕了老乌龟,说不定只好听他的,这可有点儿不大妙。幸亏老子在这里听到了,老婊子如果胆敢杀我,老子就一五一十的都抖了出来,我去跟皇上说,大伙儿闹个一拍两散。我怕了你的不算英雄好汉。”+ N# o" O  c1 p6 x: ~! I+ }! S* \1 {
  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胆敢骂皇太后为“老婊子”的,谅必寥寥无几,就算只在肚里暗骂,也不会很多。韦小宝无所忌惮,就算是他自己母亲,打得他狠了,也会“烂婊子,臭婊子”的乱叫乱骂。好在他母亲本来就是婊子,妓院中人人污言秽语,习以为常,听了也不如何生气,只不过打在他小屁股上的掌力加重了三分,而口中也是“小杂种、小王八蛋”的对骂一场而已。
3 y6 Z% `* m1 y5 B2 N# A$ c  只听皇太后喘气很急,隔了半晌,问道:“他……他……
; {. o& R5 u0 U) T/ Q& |; H1 M  他……在清凉寺干什么?”海老公道:“太后真的想知道?”皇太后道:“那还用多问?我自然想知道。”海老公说道:“主子是出家做了和尚。”太后“啊”的一声,气息更加急了,问道:“他……他真的出了家?你……你没骗我?”海老公道:“奴才不敢欺骗太后,也不用欺骗太后。”太后“哼”的一声,道:“他就这样忍心,一心一意,只……只是想念那……那狐媚子,把国家社稷、祖宗百战而创的基业……都抛到了脑后,我们母子,他……他更不放在心上了。”韦小宝越听越奇,心想:“什么国家社稷,祖宗的基业?) Q5 t' O. {! q. c
  老乌龟又叫那人作‘主子’,那么这人……这人难道不是太后的老姘头?”/ r0 W- V5 o- ]/ ?6 s
  海老公冷冷的道:“主子瞧破了世情,已然大彻大悟。万里江山,儿女亲情,主子说都已如过眼浮云,全都不再挂怀。”太后怒道:“他为什么早不出家,迟不出家,却等那……
% g7 x% F1 |$ c  那狐媚子死了,他才出家?国家朝廷,祖宗妻儿,一古脑儿加起来,在他心中,也还及不上那狐媚子的一根寒毛。我……
  Z* h# l4 q6 ]' a$ m/ w6 h  我……早知他……他是为了那狐媚子,这才突然出走。哼,他既然走了,何必又要叫你来通知我?”她越说越怒,声音尖锐,渐渐响了起来。- i9 O, k0 u; u9 S( d, K, E& O  p
  韦小宝说不出的害怕,隐隐觉得,他二人所说的那个人和那件事,实是非同小可。
( a# P0 i' J" Y" o" P  海老公道:“主子千叮万嘱,命奴才说什么也不可泄漏风声,千万不能让太后和皇上得知。主子说道:皇上登基,天下太平,四海无事,他也放心了。”太后厉声道:“那为什么你又来跟我说?我本来就不想知道,不要知道。他心中就只牵记那狐媚子一个,他儿子登基不登基,天下太平不太平,他又有什么放心不放心了?”
3 T; K2 S, `0 E# `" Q  韦小宝听到此处,心下大奇:“他们所说的难道是皇帝的爸爸?小皇帝的爸爸顺治皇帝早已一命呜呼了,小皇帝这才有皇帝做,莫非小皇帝另外还有个爸爸?”他于朝廷和宫中之事所知本来极少,除了知道小皇帝的爸爸是顺治皇帝之外,其余一无所知,就算太后和海老公说得再明白十倍,他也猜不到其中的真实情形。" m& y, x( G; x1 a
  海老公道:“主子既然出了家,奴才本当在清凉寺中也出家为僧,服侍主子。可是主子吩咐,他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要奴才回京来查查。”太后道:“那又是什么事了?”海老公道:“主子说,董鄂妃虽然……”太后怒道:“在我跟前,不许提这狐媚子的名字!”" W+ e0 m: l' \* d$ i
  韦小宝心道:“原来那狐狸精叫做董鄂妃,那定是宫里的妃子了。太后的老姘头只爱这只骚狐狸,不爱太后,因此太后大吃其醋。”1 C9 u  s# _2 \* ^$ z4 s  f6 f. c9 l
  海老公道:“是,太后不许提,奴才就不提。”太后道:“他说那狐媚子又怎么样了?”海老公道:“奴才不明白太后说的是谁。主子从来没提过‘狐媚子’三字。”太后怒道:“他自然不提这三个字,在他心中,那是‘端敬皇后’哪。这狐媚子死了之后,他……他追封她为皇后,拍马屁的奴才们恭上谥法,叫什么‘孝献庄和至德宣仁温惠’皇后,这称号中没‘天圣’二字,他可还大发脾气呢。又叫胡兆龙、王熙这两个奴才学士,编纂什么《端敬后语录》,颁行天下,也不怕丑。”
0 g, V% {/ d' {4 _; ~& A& k  海老公道:“太后说得是,董鄂妃归天之后,奴才原该称她为‘端敬皇后’了。那《端敬后语录》,奴才身边经常带得一册,太后要不要看?”: R1 @% B8 T4 y. e
  太后怒喝:“你……你……你……”走上一步,呼呼喘气,忽然似乎明白了什么,嘿嘿一笑,说道:“当时天下趋炎附势之徒,人人都读《端敬后语录》,把胡、王两个奴才捏造的一番胡说八道,当成是天经地义,倒比《论语》、《孟子》还更要紧。可是现下又怎样呢?除了你身边还有一册,你主子身边还有几册之外,哪里还见得到这鬼话连篇的《语录》?”海老公道:“太后密旨禁毁《端敬后语录》,又有谁敢收藏?至于主子身边,就算没有,但端敬皇后当年说过的一字一句,他牢牢记在心头,胜过身边藏一册《语录》了!”
* U9 Z+ T) Q. \; H  太后道:“他……他叫你回北京来查什么事?”海老公道:“主子本来吩咐查两件事,但奴才查明之后,发觉两件事原来是一件事。”太后道:“什么两件事、一件事了?”海老公道:“第一件事,要查荣亲王是怎么死的?”太后道:“你……你说那狐媚子的儿子?”海老公道:“奴才说的,是端敬皇后所生的皇子,和砚荣亲王。”太后哼了一声,道:“小孩子生下来不满四个月,养不大,又有什么希奇了?”海老公道:“但主子说,当时荣亲王突患急病,召御医来诊视,说道荣亲王足阳明胃经、足少阴心经、足太阴脾经俱断,脏腑破裂,死得甚奇。”太后哼了一声,道:“什么御医有这样好本事?多半是你说的。”
; q: R( i- h# Z7 x2 d) O  海老公不置可否,又道:“端敬皇后逝世,人人都道她是心伤荣亲王之死,但究其实,却是不然。她是给人用截手法截断了阴维、阴蹻两处经脉而死。”太后冷冷的道:“他居然会相信你异想天开的胡说。”海老公道:“主子本来也不相信,后来奴才便试给他看,那还是在端敬皇后去世之后不久的事。) f" k4 q/ z- B% d8 x5 b7 ]+ f
  一个月之中,奴才接连在五个宫女身上,截断了她们的阴维、阴蹻两处经脉。这五个宫女死时的症状、模样,和端敬皇后临终之时一般模样。单是一个宫女,还说是巧合,五个宫女都是如此这般,主子就确信不疑了。”太后道:“嘿,可了不起!咱们宫中,居然有你这样的大行家。”海老公道:“多谢太后称赞。奴才的手法,跟那个凶手不同。不过道理是一样的。”
' R: z" s2 ~1 \8 }4 q& m9 p) Y  注:胡兆龙、王熙二学士奉旨编纂《端敬后语录》,系当时事实,具见孟森所著《清代史·世祖出家事考实》一文。本书此段文字写于一九七○年一月,此后并无增删。硬凑硬编之《语录》传世不久,自来皆然,不必智者而后知。) h8 Q1 F- k4 ~
  两人默默相对,良久不语。海老公轻轻咳了几声,隔了好一会,才道:“主子命奴才回京来查明,害死荣亲王和端敬皇后的是谁?”太后冷笑道:“那又何必再查?咱们宫中除你之外,又有谁能有这等身手?”海老公道:“那还是有的。端敬皇后一向待奴才很好,奴才只盼她多福多寿,如果早知有人要加暗算,奴才便是拚了老命,也要护卫她周全。”太后道:“你倒挺忠心哪。他用了你这样的好奴才,也是他的福气。”# K: {- c- W6 ~& w& u
  海老公叹了口气,说道:“可惜奴才太也没用,护卫不了端敬皇后。”' h: O! N+ o/ @  E  l/ r- M& f
  太后冷冷的道:“他朝拜佛,晚念经,保佑你的端敬皇后从十八层地狱中早得超生,早升西方极乐世界,也就是了。”# n( ^" X! o6 W4 F6 g  \# C  }
  语气之中,却充满了幸灾乐祸之意。海老公道:“拜佛念经未必有用,不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话,总是对的。”顿了一顿,慢吞吞的道:“若是不报,时辰未到。”太后哼了一声。
% S; {& L) \: x1 W# M/ e" T  海老公道:“启禀太后得知,主子吩咐奴才查两件事,奴才查明两件事是一件。哪知道无意之中,另外又查到了两件事。”太后道:“你查到的事儿也真多,那又是什么事了?”海老公道:“第一件事跟贞妃有关。”太后冷笑道:“狐媚子的妹子是小狐媚子,你提她干什么?”" `7 F. f* K; l5 E
  海老公道:“主子离宫出走,留书说道永不回来。太皇太后跟太后你两位圣上的主意,说道国家不可一日无君,于是宣告天下说主子崩驾。当世知道这个大秘密的,只有六人,那是你两位圣上,主子本人,跟主子剃度的玉林大师,以及服侍主子的两个奴才。这两个奴才一个是侍卫总管赫巴察,这时候跟着主子在五台山出了家,另一个便是奴才海大富了。”
  {4 ]% Z+ G0 R% L! P+ n7 n  韦小宝听到这里,方始恍然,原来太后口中的“他”,海老公所说的“主子”,竟然便是顺治皇帝。天下都道他已经崩驾,其实却因心爱的妃子死了,伤心之极,到五台清凉寺去做了和尚。这妃子所以会死,听海老公的语气,倒似是太后派遣武功高手将她害死的。他不禁颇为得意,心想:“老乌龟说这大秘密天下只六个人知道,哪知道还得加上我韦小宝,天下可有七个人知道了。”但得意不了片刻,跟着便害怕起来,本来颇有点儿有恃无恐,料想在太后跟前跟海老公斗口,未必输给了老乌龟,此刻却知大事不妙,若给他二人发觉自己在这里偷听,就算海老公杀不了自己,太后也决计不肯放过。( m  d! G5 O3 g2 b7 z# A. t
  只听得喀喀两声轻响,竟是自己牙关相击,急忙使力咬住。幸好海老公恰在这时连声咳嗽,静夜之中,便只听到他的气喘和咳嗽之声。
2 C4 A# B* y; {! @! X  过了一会,海老公道:“当时贞妃自杀殉主,朝中都称赞得了不得。但也有许多人悄悄的说,贞妃是给太后逼着殉葬的,自杀并非本意。”太后道:“这些无君无上的逆臣,早晚容他们不得。”海老公道:“不过他们的话倒也没全错,贞妃并不是甘心情愿自杀的。”太后道:“你也说贞妃是给我逼杀的?”海老公道:“这个‘逼’字,倒可以省去。”太后道:“你说什么?”海老公道:“贞妃是给人杀死的,不是逼得自杀。- P# V3 U7 y- q$ t* R. ]! w$ j
  奴才曾详细问过殡殓贞妃的仵工,得知贞妃大殓之时,全身骨骼寸断,连头盖骨也都成为碎片。这门杀人的功夫,好像叫做‘化骨绵掌’,请问太后是不是?”太后道:“我怎知道?”
2 [4 l' q! }' r& P  海老公道:“奴才听说,世间有这样一门‘化骨绵掌’,打中人后,那人全身没半点异状,要过得一年半载之后,尸体的骨骼才慢慢的折断碎裂。但出手杀贞妃之人,显然功夫练得没到家。那仵作起初给贞妃的尸体整容收拾,也没什么特异,到得傍晚入殓,忽然尸体变得如同没有骨头了一般,全身绵软。他吓得什么似的,只道是尸变,当时一句话也没敢说。奴才威逼利诱,用上了不少苦刑,他才吐露真相。太后,凭您圣断,这门‘化骨绵掌’的功力,打中人后,两三天内骨骼便断,只怕还不算十分深厚,是不是?”太后阴森森道:“虽不算绝顶深厚,但也有些用处了。”
  i1 }& [/ {6 g  海老公道:“自然有用,咳……咳,……自然有用!杀得了贞妃,也杀得了孝康皇后!”韦小宝心想:“他奶奶的,这老皇帝的皇后真多,又有一个什么孝康皇后。他的皇后,只怕比咱们丽春院里的小娘们还多。”( ]1 e# z2 Q* T- |; h/ s
  皇太后颤声道:“你……你又提孝康皇后干什么?”韦小宝不知孝康皇后是康熙的生母,听得皇太后语音大变,只感诧异,不明其中原由。& s4 s: t& b& J( @: b
  只听海老公道:“殉葬孝康皇后的,就是殉葬董鄂贞妃的那个仵作。”皇太后道:“那个该死的件作,又胡说八道什么了?这人诬指宫事,罪该族诛。”海老公道:“皇太后要杀他,这时候却已迟了。”皇太后道:“你已先杀了他?”海老公道:“不是,两年多以前,奴才就已命他到五台山清凉寺,将这番情由禀告主子知道,然后叫他远走蛮荒,隐姓埋名,以免杀身大祸。”皇太后颤声道:“你……你……好毒辣的手段!”海老公道:“手段毒辣的另有其人,奴才自愧不如。”
& I! \% d% H: D9 y" S  注:顺治皇帝共有四位皇后。两个是真皇后。第一个历史上称为废后,《清史稿》说她“丽而慧”,是顺治之母的侄女。《清史稿》载称:“上好简朴,后则奢侈,又妒,积与上忤。”那时顺治对董鄂妃十分宠爱,皇后喝醋,和皇帝不断吵嘴。顺治大怒之下,就下旨废后。王公大臣一致反对,争执了很久,结果还是于顺治十年被废。顺治心中当然想立董鄂妃为皇后,但董鄂妃不是出身于皇亲国戚的大贵族之家,因此只得另立母亲家族中的一个少女为后,后世称为孝惠皇后。
; F8 s) g& x/ W* r  立这个皇后,是出于他母亲太后的主张,顺治很不喜欢。《清史稿》载称:“顺治十一年五月,聘为妃,六月册为后,贵妃董鄂氏方幸,后又不当上旨。十五年正月,皇太后不豫,上责皇后礼节疏阙,命停应进中宫笺表,下诸王贝勒大臣议行。
9 e, G1 [* B, V5 I3 f  三月,以皇太后制,如旧制封进。圣祖即位,尊为皇太后。”
% x7 `" l5 z$ |4 F0 `  S  顺治对董鄂妃爱情很专,一心要找皇后的麻烦,母亲生病,就怪皇后服侍不好,要以此为借口废她。但他母亲极力维护娘家这个小辈,皇后方得保全。待康熙做了皇帝,这皇后便升为皇太后。
3 O! R! G: ^# t1 r  另外两个不算是真正皇后。一个是康熙的亲生母亲,她父亲佟图赖是汉军旗人,所以康熙有一半是汉人血统。她本来只是妃子,母以子贵,康熙做了皇帝后,也尊她为皇太后。
/ c6 I- s: W, Q- W& _4 r( R+ C  她在康熙二年二月去世。历史上称孝康皇后。另一个就是董鄂妃。《清史稿》说:“年十八入侍,上眷之特厚,宠冠后宫。”
. s  g5 C+ x3 W' n  死后追封为皇后,称为孝献皇后,又称端敬皇后。皇太后默然半晌,问道:“你今晚来见我,有什么用意?”海老公道:“奴才是来请问太后一件事,好回去禀告主子。端敬皇后、孝康皇后、贞妃、荣亲王四人,都是死于非命的,主子也因此而弃位出家。下这毒手之人,是宫中的一位武功好手。奴才冒死来请问太后:这位武功高手是谁?奴才年纪老了,瞎了眼睛,又患了不治之症,便如风中残烛一般,但如不查明这件事,未免死不瞑目。”太后冷冷的道:“你一双眼珠子早已瞎了,瞑不瞑目,也没什么相干。”海老公说道:“奴才虽然眼睛盲了,心中倒是雪亮的。”太后道:“你既心中雪亮,又何必来问我?”
' ]( L, O. y) b2 S( \  海老公道:“还是问一问明白的好,免得冤枉了好人。这几个月来,奴才用心查察,要知道潜伏在宫中的这位武学高手是谁。本来是极难查到的,可是机缘巧合,无意中竟知道皇上身有武功。”
$ }* i5 s# n5 _' G. I: `; t2 @  皇太后冷笑道:“皇上身有武功,那又怎地?难道是他害死了自己母亲?”" z  J& n, s1 M5 q7 R
  海老公道:“罪过,罪过。这种忤逆之事是说不得的,倘是奴才说了,死后要入拔舌地狱,就是心中想一想,死后也不免进洗脑地狱去受苦。”他咳了几声,续道:“奴才身边有个小太监,叫做小桂子……”! }' W3 V  j6 B! ]9 P8 N  r
  韦小宝心头一凛:“老乌龟说到我了。”只听海老公续道:“……他年纪只比皇上小着一两岁,皇上很喜欢他,天天跟他比武摔交,习练武艺。这小桂子的功夫,是奴才教的,虽然算不上怎么样,但在他这样年纪的小孩子中间,也算不容易了。”
! w1 E4 W! }* D! _  h: m$ {  韦小宝听他称赞自己,不由得大是得意。太后道:“名师出高徒,强将手下无弱兵。”海老公道:“多谢太后金口。可是这小桂子跟皇上过招,十次中倒有九次是输的。不论奴才教他什么武功,皇上的功夫总是胜了他一筹。看来教皇上武功的师父,比奴才是行得多了。奴才想来想去,宫里的武学高手,也只有这一位大行家了。只要寻到了这位大行家,那么害死两位皇后、一位皇妃、一位皇子的凶手,也不难追查得到。”
3 i* r. q% w* J1 W  太后道:“原来如此,你远兜圈子,便是要跟我说这番话。”
: J! Q( G9 m1 Q4 Z6 F  海老公道:“太后说道名师必出高徒,这句话反过来也是一样,高徒必有名师。皇上会使八八六十四式‘八卦游龙掌’,教他这掌法之人,就多半会使‘化骨绵掌’。”太后问道:“你找到了这位武功高手没有?”海老公道:“已经找到了。”太后冷笑道:“你好深的心计。你教小桂子跟皇上练武,这半年多来,便是在找寻皇上的师父。”
$ y2 J1 p! ~' ~0 c  海老公叹道:“那没法子啊。韦小宝是个阴毒的小坏蛋,奴才的一双眼珠子,便是给他用毒药毒瞎的。若不是为了要将这件大事查得千真万确,决计容不得这小坏蛋活到今朝。”5 |9 Y% [' q0 }( S
  太后哈哈一笑,道:“小桂子这孩子真乖,毒瞎了你的眼睛,好得很,妙得很,明天我得好好赏他。”海老公道:“多谢太后。太后如果下旨将他厚葬,小桂子在阴世也必感戴太后的洪恩。”太后问道:“你已杀了他?”海老公道:“奴才已忍耐了很久很久,此后已用他不着了。”韦小宝又惊又怒,寻思:“这老乌龟早就知道我不是小桂子,也早知他一双眼睛是给我毒瞎的,原来他一直在利用老子,这才迟迟不下毒手。他教我功夫,全是为了要察看皇上的武功,他奶奶的,早知这样,我真不该将皇上的武功详详细细的跟他说。你奶奶的,老乌龟以为老子死了,可是老子偏偏就没死,待会我来扮鬼,吓你个屁滚尿流。”海老公叹了口气,说道:“主子的性子向来很急,要做什么事,非办到不可。只可惜他虽贵为天子,心爱的人给人家害死,却也救她不活了。主子出了家,对董鄂妃却还是念念不忘。奴才离清凉寺回宫之前,主子亲笔写了个上谕交给奴才,命奴才查明是谁害死董鄂妃,不,端敬皇后,再命奴才将这凶手就地正法。”
( O" h) Y8 N8 D+ c0 G* d; ?  太后哼了一声,说道:“他做了和尚,还能写什么上谕?
( w! H2 {9 n8 P  出家人念念不忘杀人害人,也不大像样罢?”海老公道:“因果报应,佛家也是挺讲究的。害了人的人,终究不会有好下场。不过奴才练功岔了经脉,闹得咳嗽气喘,周身是病,再加上眼睛瞎了,更加没指望啦。”% J6 V& c/ a( h- q& h
  太后道:“是啊,你周身是病,眼又瞎了,就算奉有他的密旨,那也办不了事啦!”) T, I/ z; b; V! m9 M
  海老公叹了口气,说道:“不成啦,不成啦!奴才告辞太后,这就去了。”说着转过身来,慢慢向外走去。韦小宝心头登时如放了一块大石,暗想:“老乌龟这一去,我就没事了。他只道我已经死了,再也不会来找我。老子明儿一早溜出宫门,老乌龟如果再找得着我,老子服了你,跟你姓,我叫海小宝!”* q8 v, A; t: i/ Q" K2 y
  太后却道:“且慢!海大富,你上哪里去?”海老公道:“奴才已将一切都禀明了太后,那就回去等死。”太后道:“他交给你的事,你也不办了?”海老公道:“奴才心有余而力不足,况且也没这天大的胆子,作乱犯上。”太后嘿嘿一笑,道:“你倒很识时务,也不枉了侍候我们这几年。”海老公道:“是,是!多谢太后的恩典。这些冤沉海底之事,也只有等皇上年纪大了,再来昭雪。”他咳嗽两声,说道:“皇上拿办鳌拜,手段英明得很。皇上亲生之母为人所害,这件事也用不了等多少时候,皇上定会办理,只可惜……只可惜奴才活不到那时候,等不到啦。”
$ m4 ?: k* R) g$ P! A  太后走上几步,喝道:“海大富,你转来。”海老公道:“是,太后有甚么吩咐?”太后厉声道:“你刚才跟我胡说八道,这些……这些荒谬不堪的言语,已……已都跟皇上说过了?”2 y( v. f: j& F! A
  语音发颤,显得极是激动。海老公道:“奴才明日一早,就去禀告皇上,但是……但是今晚迫不及待,先来禀告太后。”太后道:“很好,很好!”突然间一声劲风响起,跟着蓬蓬两声巨响。韦小宝吃了一惊,忍不住探头张望,只见太后正绕着海老公的溜溜转动,身法奇快,一掌又一掌往他身上击去。海老公端然凝立,还掌抵御。韦小宝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怎么太后跟老乌龟打了起来?原来太后也会武功。”太后每一掌击出,便是呼的一声响,足见掌上劲力极是厉害。海老公双足不动,随掌迎击,拍出的掌力无声无响。相斗良久,太后始终奈何他不得。突然间太后身子飞起,双掌从半空中压击下来。海老公左掌翻转,向上迎击,右掌却向太后腹上拍去。拍的一声响,掌力相交,太后向后直飞出去。
. y/ h' \" b8 |  l  海老公一个踉跄,身子晃了几下,终于拿桩站住。太后厉声喝道:“好奴才,你……你……装神弄鬼,以少林……少林……少林派武功教小桂子,原来自己是崆峒派的。”
- i- g. S* G5 [  W3 W  u! |  海老公喘息道:“不敢,大家彼此彼此!太后以武当派武功教给皇上,想诱奴才上当。不过……不过那‘化骨绵掌’是蛇岛的功夫,奴才几年前就已知道了。”韦小宝略一凝思,已然明白,心道:“他奶奶的,老乌龟奸猾得紧,他教我什么‘大擒拿手’,什么‘大慈大悲千叶手’,都是少林派武功,好让太后以为他是少林派的,其实却是辣块妈妈的崆峒派。只可惜太后的假武当派‘八卦游龙掌’,却瞒不了老乌龟。”又想:“原来皇上的武功,都是太后教的。”
+ B7 d& W/ E! X! U. _( x  突然间背上出了一阵冷汗,心道:“啊哟,不好!太后会使‘化骨绵掌’,难道……难道那四个人都是太后害的?啊哟!别的倒也罢了,皇帝的亲生母亲也是为她所杀,海老公去跟皇帝一说,岂不是一场滔天大祸!皇上如果杀不了太后,太后非杀皇上不可,那……那怎么办?”唯一的念头便是拔腿就跑,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然后去通知皇帝,叫他千万小心。! m: ^( H* L( D) J3 O
  可是他吓得全身酸软,拚命想逃,一双脚恰好似钉住了在地下,半分动弹不得。
% E+ o5 u" ~( z& b, K8 e  只听得太后说道:“事已如此,难道你还想活过今晚么?”海老公道:“太后尽管去召唤侍卫到来。来的人越多越好,奴才便可将种种情由,说给众人听听,总有一个人会将真相传入皇上耳中。”太后冷笑道:“哼,你倒打的如意算盘。”她说话声音甚是缓慢,不住调匀呼吸。海老公道:“太后保重圣体,别岔了经脉。”太后道:“你倒好心!”海老公的武功本来高过太后,双眼既盲之后,便非敌手了。但他于数年之前,已从仵作口中查知,杀害董鄂妃和贞妃之人使的是“化骨绵掌”,这是辽东海外蛇岛岛主独门秘传的阴毒功夫。其时他不知凶手是谁,便即干冒奇险,暗练一项专门对付“化骨绵掌”的武功,虽然大伤身体,功夫却已练成。
. b* O5 V3 r) e5 ^  后来韦小宝和康熙皇帝练武,海老公推测,教皇帝武功之人便是杀害董鄂妃、孝康皇后诸人的凶手,日后势将有一场大战。他明知韦小宝害死了小桂子,又毒瞎了自己双目,却冒充小桂子来陪伴自己,心想这小孩子小小年纪,与自己素不相识,必是受人指使而来,多方以言语诱骗,想知道主使之人是谁,主使者自然多半便是凶手。可是韦小宝本来无人指使,并无底细可露,否则他再精乖十倍,毕竟年轻识浅,如何不给海老公套问出来?
( T; g% g- o5 P! t( k, P+ Z  海老公查问虽无结果,却就此将计就计,教他武功,所教的武功却又错漏百出,好让对方认定自己是少林派的,武功却是平平。此刻动上了手,太后果然吃了大亏。太后在半年之前,便料定海老公是少林派,海老公却知她的武当派武功是假装的。两人眼睛一明一盲,于对方武学派别的判断,却刚刚相反,海老公料敌甚明,太后却一起始就料错了。那也不是太后见识较差,只是海老公从仵作口中探知了真相,太后却自始至终给蒙在鼓里。再者,海大富心中,早以“教皇帝武功之人”为死敌,太后却直至此刻,才知海大富要致自己死命,否则的话,早就下旨令侍卫将他处死,也用不着自己动手。% X: {# s+ M3 n! {+ m' M* E' j
  海老公心想自己眼睛盲了,务须激得对方出手攻击,方能以逸待劳,于数招之间便即取胜。适才说了半天,太后一直不露口风,不知害死董鄂妃、孝康皇后等人的到底是谁。“化骨绵掌”是阴邪狠毒的旁门功夫,按常理想来,若不是二十年左右的苦功不能练成。太后博尔济吉特氏是科尔沁贝勒绰尔济之女,家世亲贵无比,数世为后,累代大官,她在做闺女之时,便要出府门一步,也是千难万难,从小不知有多少奶妈丫鬟侍候,如何能去偏僻凶险的蛇岛,学这等旁门功夫?她就算要学武功,也必是学些八段锦、五禽戏之类增强体魄的粗浅功夫,说什么也不会学这“化骨绵掌”。多半她身畔亲信的太监、宫女之中,有这么一个武功好手,只盼太后吩咐此人出手。哪知道自己一提到要去禀报皇帝,太后心中发急,不及细思,登时出手相攻。这一来,太后不但招认杀害四人乃是自己下手,而三掌一对,便已受了极重内伤。海老公苦心孤诣的筹划数年,一旦见功,不由得心下大慰。, i$ I1 ^' x7 Z1 r& Y, m# f
  太后受伤不轻,几次调匀呼吸,都不济事,缓缓的道:“海大富,你爱瞎造谣言,尽管胡说去。皇上年纪虽小,头脑可清醒得很,瞧他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话。”
4 L2 V9 M- s1 M' q+ u$ s4 p$ Y1 z  海老公道:“皇上初时自然不信奴才,多半还会下旨立时将奴才杀了。可是过得几年,他会细细想的,他会越想越明白。太后,你这一族世代尊荣,太宗和主子的皇后,都出自你府上。就可惜这一场荣华富贵,在康熙这一朝中便完结了。”太后哼了一声,冷冷的道:“好得很,好得很!”海老公又道:“主子吩咐奴才,一查到凶手,不管他是什么人,立时就杀了。可惜奴才武功低微,不是太后对手,只好出此下策,去启奏皇上。”说着向外缓缓走去。太后暗暗运气,正待飞身进击,突然间微风闪动,海老公陡然间欺身而近,双掌猛拍过来。海老公奉了顺治之命,要将害死董鄂妃的凶手处死,他决意要办成这件大事,什么启奏皇上云云,只不过意在扰乱太后的神智,让她心意烦躁,难以屏息凝气,便可施展雷霆万钧的一击。这一掌虽无声无息,却是毕生功力之所聚。适才他倾听太后说话,已将她站立的方位拿捏得不差数寸,一掌拍出,直取太后胸口要穴。2 K' J3 F& P2 w9 z5 P3 G9 P0 g
  太后没防到他来得如此之快,闪身欲避,只要以快步移动身形数次,这恶监是个瞎子,便无法得知自己处身所在,其时只有自己可以出手相攻,他除了随掌抵御之外,更无反击之能。哪知道身形甫动,海老公的掌力中宫直进,逼得她自己几乎气也喘不过来,只得右掌运力拍出。她原拟交了这掌之后,立即移步,但海老公掌力上有股极大粘力,竟然无法移身,只得右掌加催掌力,和他比拚内劲。
+ b; e# M6 H' c- S. S7 ~  海老公发觉对方内力源源送来,心下暗喜,自己瞎了双目,倘若与对方游斗,那是处于极不利之境,但比拚内力却和眼明眼盲无关。太后一上来便受了伤,气息已岔,非一时三刻之间能够复元,这等比拚内力,定要教她精力耗竭、软瘫而死。当下左掌阴力,右掌阳力,拚得片刻,阴阳之力渐渐倒转,变成左掌阳力,右掌阴力。在韦小宝看来,不过是太后一只手掌和海老公两只手掌相抵,并无丝毫凶险。哪知海老公的掌力便如是一座石磨,缓缓转动,犹如磨粉,正在将太后的内力一点一滴的磨去。
' X. d2 c! k6 _7 Z0 i; X8 ~  韦小宝躲在假山之后,怕给太后发觉,偶然探头偷看一眼,立即缩头回去,蓦地里眼前白光一闪,忙又探头出去,只见二人仍是三掌相抵,太后左手中却已多了一柄短兵刃,正在向海老公腹上刺去,登时大喜,暗暗喝彩:“妙极,妙极!
# r( z. W* O" h3 `  老乌龟这一下子,非他妈的归天不可。”原来太后察觉到对方掌力怪异,左手轻轻从怀中摸出一柄白金点钢蛾眉刺,极慢极慢的向外递出,刺尖渐渐向海老公小腹上戳去。可是蛾眉刺递到相距对方小腹尺许之处,便再也递不过去。却是海老公双掌上所发的“阴阳磨”劲力越催越快,太后的单掌已然抵敌不住,只觉得右掌渐渐酸软无力,忍不住便要伸左掌相助。6 ~6 X3 h) U) w9 c! i6 ]
  她本想将蛾眉刺缓缓刺出,不带起半点风声,敌人就无法察觉,但此刻右掌一掌之力已万难支持,再也顾不得海老公是否察觉,左手运劲,只盼将蛾眉刺倏地刺将过去。哪知便这么瞬息俄延,左手竟然已无法前送半寸。静夜之中,只听得嗒嗒轻响,却是海老公左手四指断截处鲜血不断流出,掉在地下。海老公越是使劲催逼内力,鲜血涌出越多。
7 m) P7 E% b+ d  韦小宝见蛾眉刺上闪出的月光不住晃动,有时直掠到他脸上,足见太后的左手正在不停颤动,白光越闪越快,蛾眉刺却始终戳不到海老公的小腹。过得片刻,只见太后手中的蛾眉刺竟然慢慢的缩将回来。
4 t7 `$ v/ Z. h- p0 H/ t  韦小宝大惊:“啊哟,不好,太后打不过老乌龟!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他慢慢转过身来,一步步的向外走去。每走出一步,便知离开险境远了一步,放心了一分,脚步也便快了一些,待走到门边,伸手摸到了门环,突然间听得身后传来太后“啊”的一声长叫。
5 A/ X+ I1 b1 g3 R9 f& `  韦小宝心道:“糟糕,太后给老乌龟害死了。”却听得海老公冷冷道:“太后,你渐渐油尽灯枯,再过得一炷香时分,你便精力耗竭而死。除非这时候突然有人过来,向我背心下手,我难以抵御,才会给他害死!”韦小宝正要开门飞奔而逃,突然听得海老公的话,心道:“原来太后并没死!老乌龟的话不错,他双手和太后拚上了,我如去刺他背心,老乌龟怎能分手抵御?这是他自己说的,可怨不得旁人。”眼前正是打落水狗的大好良机,这现成便宜不拣,枉自为人了。韦小宝性喜赌博,输赢各半,尚且要赌,如暗中作弊弄鬼,赢面占了九成十成,这样的赌钱机会便要了他命也决计不肯放过。要他冒险去救太后,那是无论如何不干的,但耳听得海老公自暴弱点,正是束手待缚、引颈就戮之势,一块肥肉放在口边,岂可不吞?6 A4 ^2 C4 h( K% ^
  他一伸手,便从靴筒中摸出匕首,快步向海老公背后直冲过去,喝道:“老乌龟,休得伤了太后!”提起匕首,对准了他背心猛刺。
- X+ Z& t' I* B  海老公一声长笑,叫道:“小鬼,你上了当啦!”左足向后踹出,砰的一声,踹在韦小宝胸口,登时将他踹得飞出数丈。
* }! q' Q1 ?4 b& s" e( Z3 ]  原来海老公和太后比拚内力,已操胜券,忽听得有人从假山后走了出去,脚步声正是平时听得熟了的韦小宝,这小鬼中了自己一掌,居然不死,心下颇为诧异,生怕他出去召唤侍卫前来,救了太后,那当真是功亏一篑,灵机一动,便出声指点,诱他来攻击自己背心。韦小宝临敌应变的经验不丰,果然便上了当。海老公这一脚正踹在他胸口。韦小宝腾云驾雾般身在半空,一口鲜血呕了出来。海老公左足反踢,早料到太后定会乘着自己劲力后发的一瞬空隙,左掌击向自己小腹,是以踢中韦小宝后,想也不想,右掌便向前拍出,护住了小腹,突然间手掌心一凉,跟着小腹上一阵剧痛。太后那柄白金点钢蛾眉刺已穿破他手掌,插入了他小腹。他毕竟吃亏在双目不能视物,纵然料到太后定会乘隙攻击,却料不到攻击过来的并非掌力,而是一柄锋锐之极的利器。他小腹被蛾眉刺插入,左掌劲力大盛,将太后震出数步。
2 R# _+ M& i5 j' c  Y3 r. ?5 M  太后左足落地,立即又向后跃出丈余,只觉胸口气血翻涌,几欲晕去,生怕海老公乘机来攻,慢慢又退了数步,倚墙而立。' Y, ]" p6 U: B; B4 ]. w
  海老公纵声而笑,叫道:“你运气好!你运气好!”呼呼呼连接推出三掌,一面出击,一面身子向前直冲。太后向右跃出闪避,双腿酸软,摔倒在地,只听得豁啦啦一声响,一排花架给海老公的掌力推到了半边。太后筋疲力竭,再也动弹不得,惊惶之下,却见海老公伏在倒塌的花架之上,动也不动了。
+ W/ n2 e/ }; _7 D9 R) a  太后支撑着想要站起,但四肢便如是棉花一般,全身瘫软,正想叫一名宫女出来相扶,隐隐听得远处传来人声,心想:“我和这恶监说话搏斗,一直没发高声,可是他临死时大叫大嚷,推倒花架,已然惊动了宫监侍卫。这些人顷刻便至,见到我躺在这里,旁边死了一老一小两名太监,成何体统?”* f: x! J/ f) K
  勉力想要运气,起身入房,这一口气始终提不上来。
2 x5 E* u" x0 M  X% o9 s" z5 k2 c  只听得人声渐近,正着急间,忽然一人走了过来,说道:“太后,你老人家安好罢?我扶你起身。”正是那小太监小桂子。太后又惊又喜,道:“你……你……没给这恶人……踢死么?”8 m% ]7 k4 ~' @: t, t$ m+ D
  韦小宝道:“他踢我不死的。”刚才他被海老公踢入花丛之中,吐了不少鲜血,定一定神,便站起身来,见海老公伏在花架上不动,忙躲在一棵树后,拾起块石子向海老公投去,噗的一声,正中后脑,海老公全不动弹。韦小宝大喜:“老乌龟死了!”但毕竟害怕,不敢上前察看,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当奔逃出外,还是去扶太后,耳听得人声喧哗,多人蜂涌而来,倘若逃了出去,定会撞上,便即走到太后跟前,伸手将她扶起。
$ ^/ k. c( f! ?# d& ?  太后喜道:“好孩子,你快扶我进去休息。”韦小宝道:“是!”半拖半抱,踉踉跄跄的将她扶入房中,放上了床,自己双足酸软,倒在厚厚的地毯上,呼呼喘气。太后道:“你便躺在这里,待会有人来,不可出声。”韦小宝道:“是!”过了一会,但听得脚步声杂沓,许多人奔到屋外。灯笼火把的火光从窗格中照进来。有人说道:“啊哟,有个太监死在这里!”另一人道:“是尚膳监的海老公。”一人提高声音说道:“启奏太后:园中出了些事情,太后万福金安。”这样说,意在询问太后的平安。$ o( i6 L: [! v
  太后问道:“出了什么事?”0 i$ J: y% v' M$ e! Y8 E6 `0 v! _7 H
  她一出声,外边一众侍卫和太监都吁了口大气,只要太后安好,慈宁宫中虽然出事,也不会有太大的罪名。为首的侍卫道:“好似是太监们打架,没什么大事。请太后安歇,奴才们明日查明了详奏。”太后道:“是了。”只听那侍卫首领压住嗓子,悄声吩咐手下将海老公的尸体抬出去。有一人低声道:“这里还有个小宫女的尸体。啊!! _& N* @: y" [2 N8 c4 i8 P
  这小宫女没死,只不过昏了过去。”侍卫首领低声道:“一并带出去,待她醒转后查问原因。”# f2 x% i; ?/ J
  太后道:“有个小宫女吗?抱进我房来。”她生怕蕊初醒转之后,向人泄漏了风声。
- o+ S+ `, P0 i6 N3 b  O7 ]  外面有人答应,一名太监将小宫女蕊初抱进房来,轻轻放在地下,向太后磕了个头,退了出去。这时太后身畔的众宫女都已惊醒,个个站在房外侍候,只是不得太后召唤,不敢擅自进内。太后听得一众侍卫太监渐渐远去,说道:“你们都去睡好了,不用侍候。”众宫女答应了,便即散去。太后身有武功,此事极为隐秘,纵使是贴身宫女,也不知晓。她朝晚都要练功,任何太监宫女,若非奉召,不得踏入房门一步,连伸手碰一碰门帷,也属严禁。! J0 m7 t: y' D% I( C! `7 A8 f2 ^
  太后调匀了一会气息。韦小宝也力气渐复,坐了起来,过得片刻,支撑着站起。太后眼见他胸口中了海老公力道极其沉重的一脚,可是这小太监居然行动自如,还能将自己扶进房来,不知他练过什么功夫,便问:“除了跟这海大富外,你还跟谁练过功夫?”. J% f6 n/ o( h. t
  韦小宝道:“奴才就跟这恶老头儿练过几个月武功。他教的武功大半是假的。这人坏得很,每天都在想杀我。”太后嗯了一声,道:“他的一双眼睛,是你毒瞎的?”韦小宝道:“这老头日日夜夜,都在背后诅咒太后,辱骂皇上,奴才听了实在气不过,又没本事杀他,只好……只好……”太后道:“他怎样骂我骂皇上?”韦小宝道:“说的都是无法无天的话,奴才一句也不敢记在心里,一听过即刻就忘记了。早已忘得干干净净,再也想不起来了。”
: L# m+ D* J: S; y/ Q  太后点了点头道:“你这孩子倒乖得很,今天晚上,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 R. g0 i) T% Z  韦小宝道:“奴才睡在床上,听见这恶老头开门出外,只怕他要出什么法子害我,于是悄悄跟在他后面,一直跟到了这里。”
/ m0 r. h1 |# B# _  太后缓缓的道:“他向我胡说八道的那番话,你都听见了。”韦小宝道:“这恶老头的说话,奴才向来句句当他是放屁,太……太后你别见怪,奴才口出粗言,我可恨极了他。他每天骂我小乌龟,骂我祖宗,我知道他说的从来就没一句真话。”太后冷冷的道:“我是问你,海大富跟我说的话,你都听见了没有。你老老实实的回答。”韦小宝道:“奴才远远躲在门外,不敢走近,这恶老头耳朵灵得很,我一走近他便发觉了。我只见他在和太后说话,想偷听几句,可是离得太远,听来听去听不到,后来见到他胆敢冒犯太后,太也大逆不道,奴才便拚着性命来救驾。他到底向太后说了些什么话,奴才不知道,他……他一定在诉说奴才的不是,说我毒瞎了他眼睛,这虽然不假,其余的话,太后千千万万不可相信。大概太后不信他的话,这奴才竟敢冒犯太后。”
2 Y6 L3 A! j7 @3 Z  太后道:“哼!你机灵得很,乖觉得很。海大富说的话,你真的没听见也好,假的没听见也好。只要将来有半句风言风语传入了我耳中,你知道有什么结果。”韦小宝道:“太后待奴才恩重如山,如果有哪一个大胆恶徒敢在背后说太后和皇上的坏话,奴才非跟他拚命不可。”太后道:“你能这样,我就喜欢了。我过去也没待你什么好。”韦小宝道:“从前皇上跟奴才摔交练武,奴才不识得万岁爷,言语举动乱七八糟,太后和皇上一点也没怪罪,这就是恩重如山了。否则的话,奴才便有一百个脑袋,也都该砍了。这恶老头天天想杀奴才,幸好太后救了我的性命,奴才当真是感激得不得了。”8 y+ n" Y4 h' w5 E
  太后缓缓的道:“你知道感恩,那就很好。你点了桌上的蜡烛。”
1 A  L# A5 h9 V% O  韦小宝道:“是!”打着了火,点亮了蜡烛。太后房中的蜡烛,烛身甚粗,特别光亮。. S: r7 ]. S/ Q1 Z' o. t
  太后道:“你过来,让我瞧瞧你。”韦小宝道:“是!”慢慢走到太后床前,只见她脸色雪白,更无半点血色,双眉微竖,目光闪烁,韦小宝心跳加剧,寻思:“她……她会不会杀了我灭口?这时候我拔足飞奔,她定然追不上我,但如给她一把抓住,那可糟了!”他心中只想立刻发步便奔,一时却下不了决心,只微一犹豫间,太后已伸出左手,握住了他右手。
7 D$ p8 ~+ ]6 w+ F  韦小宝大吃一惊,全身一震,“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太后道:“你怕什么?”韦小宝道:“我……我没怕,只不过……只不过……”太后道:“只不过什么?”韦小宝道:“太后待奴才恩重如山,奴才受什么惊什么的?”他听人说过“受宠若惊”的成语,可是四个字中只记得二字。太后不知他说些什么,问道:“你为什么全身发抖?”韦小宝道:“我……我没有……没有……”
! P+ g* |0 o7 D  太后如在此刻一掌劈死了他,日后更不必担心他泄漏机密,可是一口真气说什么也提不上来,委实是筋疲力竭,虽握住了韦小宝的手,其实手指间一点力气也无,韦小宝只须微微一挣,便能脱身,当下微笑道:“你今晚立了大功,我重重有赏。”韦小宝道:“是那恶老头要杀奴才,幸得太后搭救性命,奴才可半点功劳也没有。”
- A# G! A% R2 J8 B0 W. G( f  太后道:“你知道好歹,我将来不会亏待你的,这就去罢!”; P; H" P2 ^% y1 B$ W6 D
  轻轻放脱了他手。/ E8 Z8 y" m/ I( E  W9 c
  韦小宝大喜,忙爬下磕了几个头,退了出去。太后见他衣襟上鲜血淋漓,显是吐过不少血,可是跪拜磕头之际,行动仍是颇为伶俐,不由得暗暗纳罕。韦小宝出房之时,向躺在地下的蕊初看了一眼,见她胸口缓缓起伏,呼吸甚匀,便是如睡熟了一般,脸色红润,绝无异状,心想:“过几天我去找些糕饼果子来给你吃。”快步回到自己屋中,闩上了门,舒了口长气,登时如释重负。
, D3 k+ C1 n1 k# G) b# N  T1 u( c- Q  这些日子来和海老公同处一室,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现下老乌龟死了,再也不用怕有人来害我了。”突然之间,想起了烛光下的太后脸色,猛地里打了个寒噤,心想:“在这皇宫里不大太平,老子还是……还是……哈哈,还是拿到了那四十五万两银子,回扬州去见妈妈的为妙。”想到自己性命尚在,四十五万两银子失而复得,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高兴了好一会,渐感疲倦,身子一横,躺在床上便睡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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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17 17:51 | 只看该作者
鹿鼎记
: |$ C2 i! Y# o, _: b) N0 Z' e2 |第七回 古来成败原关数 天下英雄大可知* v3 d4 o5 @% g, Q
  韦小宝次晨起身,胸口隐隐作痛,又觉周身乏力,自知是昨晚给海老公打了一掌、踢了一脚之故,支撑着站起身来,但见胸口一大片血污,便除下长袍,浸到水缸中搓了几搓,突然之间,袍上碎布片片脱落。他吃了一惊,将袍子提出水缸,只见胸口衣襟上有两个大洞,一个是手掌之形,一个是脚底之形。他大为惊奇:“这……搞的是什么鬼?”一想到“鬼”字,登时全身寒毛直竖。" {! e2 ]5 Q" `! @
  第一个念头便是:“老乌龟的鬼魂出现,在我袍子上弄了这两个洞。”又想:“老乌龟的鬼不知是瞎眼的,还是瞧得见人的?”盲人死了之后,变成的鬼是否仍然眼盲,这念头在他心中一闪即过,没再想下去,提着那件袍子怔怔出神,突然间恍然大悟:“不是鬼!昨晚老乌龟在我胸口打了一掌,踢了一脚,这两个洞是给他打出来的。哈哈,老子的武功倒也不错,只吐了几口血,也没什么大事。唉,不知可受了内伤没有?老乌龟有只药箱,看有什么伤药,还是吃一些为妙。”海老公既死,他所有的物品,韦小宝自然老实不客气的都据为己有,大模大样的咳嗽一声,将那口箱子打了开来,取出药箱。药箱中一瓶瓶、一包包丸散甚多,瓶子上纸包上也写得有字,可是他识不了几个字,又怎分辨得出哪一包是伤药,哪一瓶是毒药?其中有一瓶黄色药粉,却是触目惊心,认得是当日化去小桂子尸体的“化尸粉”,只须在尸体伤口中弹上一些,过不多时,整具尸体连着衣服鞋袜,都化为一滩黄水,这瓶药粉自然碰也不敢碰。再想起只因自己加了药粉的份量,海老公就此双目失明,说什么也不敢随便服药,好在胸口也不甚疼痛,自言自语:“他妈的,老子武功了得,不服药还不是很好?”
2 t3 R, r, p/ n& b. A! c1 K; Z: z  当下合上药箱,再看箱子其余物件,都是些旧衣旧书之类,此外有二百多两银子,这些银子他自己毫不重视,别说索额图答应了要给他四十五万两银子,就是去跟温有道他们掷掷骰子,几百两银子也就轻而易举地赢了来。
  l8 j1 @5 b) W8 K0 [2 C  他在小桂子的衣箱中取出另一件长袍来披上,看到身上那件轻软的黑色背心,不觉一怔:“老乌龟在我袍上打出两个大洞,这件衣服怎地半点也没破?这是从鳌拜藏宝库中寻出来的,如果不是宝衣,鳌拜怎会放在藏宝库中?”转念一想:
6 U+ L* M( v+ C" h& k  “老乌龟打我不死,踢我不烂,说不定不是韦小宝武功了得,而是靠了鳌拜的宝衣救命。索大哥当日劝我穿上,倒大有先见之明,而我穿上之后不除下来,先见之明,倒也不小。”正在自鸣得意,忽听得外面有人叫道:“桂公公,大喜,大喜!快开门。”韦小宝一面扣衣钮,一面开门,问道:“什么喜事?”
- m3 h$ c* A) F5 R  门外站着四名太监,一齐向韦小宝躬身请安,齐声道:“恭喜桂公公。”韦小宝笑道:“大清早的,这么客气干什么啊?”一名四十来岁的太监笑道:“刚才太后颁下懿旨去内务府,因海大富海公公得病身亡,尚膳司副总管太监的职司,就由桂公公升任。”另一名太监笑道:“我们没等内务府大臣转达恩旨,就巴巴的赶来向你道喜,今后桂公公统理尚膳司,那真是太好了!”
; {7 e- y+ ~5 l5 \, q  韦小宝做太监升级,也不觉得有甚么了不起,但想:“太后升我的级,是叫我对昨晚之事不可泄露半点风声。其实就是不升我,老子可也不敢多口,脑袋搬了家,嘴巴也没有了,还能多口吗?不过太后既然提拔我,总不会杀我了,倒大可放心。”想到此节,登时眉开眼笑,取出银票,每人送了五十两报信费。
1 i6 t1 X4 L6 B2 I( @  一名太监道:“咱们宫里,可从来没一位副总管像你桂公公这般年轻的。宫里总管太监十四位,副总管太监八位,顶儿尖儿的人物,一古脑儿就只二十二位。本来连三十岁以下的也没有。桂公公今天一升,明儿就和张总管、王总管他们平起平坐,可真了不起!”另一人道:“大伙儿就只知桂公公在皇上跟前大红大紫,想不到太后对你也这般看重,只怕不到半年,便升做总管了。以后可得对兄弟们多多提拔!”; u9 ^* T4 C+ k1 B! Y
  韦小宝哈哈大笑,道:“都是自己人、好兄弟,还说什么提拔不提拔?那是太后和皇上恩典,老……老……我桂小宝又有什么功劳?”他硬生生将“老子”二字咽入口中了,好不辛苦,又道:“来来来,大伙儿到屋中坐坐,喝一杯茶!”那中年太监道:“太后的恩旨,内务府总得下午才能传来。大伙儿公请桂公公去喝上一杯,庆贺公公飞黄腾达,连升二级。桂公公,你现下是五品的官儿,那可不小啊。”其余三人跟着起哄,定要拉韦小宝去喝酒。韦小宝虽然近日受人奉承已惯,但马屁之来,毕竟听着受用,当即锁上了门,笑嘻嘻的跟着四人去喝酒。
  K* R9 n% S4 h: {6 X0 N  四人之中,两个是太后身边的近侍,奉太后之命去内务府传旨,最先得到消息。其余二人是尚膳监的太监,一个管采办粮食,一个管选购菜肴,最是宫中的肥缺。二人一早听到海大富病死消息,立即守在内务府门外,寸步不离,要知道何人接替海大富的遗缺,立即赶去打点,以便保全职位。四人将韦小宝请到御厨房中,恭恭敬敬的请他坐在中间首席。御厨知道这个小孩儿打从明天起便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自是打起全副精神,烹调精美菜肴,只怕便是太后和皇帝,平时也吃不到这般好菜。# l! C+ z6 N  t) \. k3 \) Y
  韦小宝不会喝酒,顺口跟他们胡说八道。一名太监叹道:“海公公为人是挺好,可惜身子总是不成,又瞎了眼睛,这几年来虽说管尚膳监的事,但一个月之中,难得有一两天到御厨房来。”另一名太监道:“幸得大伙儿忠心办事,倒也没出什么岔子。”又一名太监道:“海老公是先帝爷喜欢的老臣子,倘若不是靠了老主子的旧恩典,尚膳监的差使早派了别人啦。
7 ^) d% V# g8 _3 p% m4 G- }: e/ m  桂公公得皇上和太后宠幸,那可大不相同啦。咱们大树底下好遮荫,办起事来可就方便得多了。”先一人道:“听说海公公昨天是咳嗽死的。”9 T) i) c, C2 }
  韦小宝道:“是啊,海公公咳嗽起来,常常气也喘不过来。”
8 f# J! n' A+ m( |+ `) r  服侍太后的太监道:“今天清早,御医李太医来奏报太后,说海公公患的是痨病入骨,风湿入心,多年老病发作,再也治不好了。生怕痨病传给人,一早就将他尸体火化了。太后叹了好一会儿气,连说:“可惜,可惜!海大富这人,倒是挺老实的!”
% ~" L/ U3 J! X3 ?$ Z( h" ^  韦小宝又惊又喜,知道侍卫、御医、太监们都怕担代干系,将海公公被杀身亡之事隐瞒不报,正好迎合了太后心意。
5 @0 l2 z6 i3 A! c, ~! N" f1 h  韦小宝心想:“什么痨病入骨,风湿入心?老乌龟尖刀入腹,利剑穿心,那才是真的。”
6 I8 q3 K& F, b) S, S2 \" z  喝了一会酒,尚膳监两名太监渐渐提到,做太监的生活清苦,全仗捞些油水,请韦小宝不可像海公公那么固执,一切事情要办得圆通些。韦小宝有些明白,有些不明白,只是唯唯否否,吃完酒后,两名太监将一个小包塞在他怀里,回房打开来一看,原来是两张银票,每张一千两。这“一千两”三字,他倒是认得的,心想:“还没上任,先收二千,油水倒挺不错啊!”! z& L0 e2 i. H& J: k* F$ ?* M8 L0 Q$ q
  申牌时分,康熙派人来传他到上书房去,笑容满面的道:“小桂子,太后说你昨晚又立了大功,要升你的级。”韦小宝心想:“我早就知道啦!”立即装出惊喜交集之状,跪下磕头,说道:“奴才也没什么功劳,都是太后和皇上的恩典。”0 E* `7 w) }  v* Z0 k. q+ E6 J
  康熙道:“太后说,昨晚有几名太监在花园中打架,惊吵太后,你过去赶开了,处理得很得当。你小小年纪,倒识大体。”韦小宝站起身来,说道:“识大体吗,也不见得。不过我知道,有些事情听了该当牢牢记住,有些事情,应该立刻忘得干干净净,永远不可提起。太监们打架,说的话挺难听,自然谁也不可多提。”
9 h+ |) h# E/ B  康熙点点头,笑吟吟的道:“小桂子,咱二人年纪虽然不大,可得做几件大事出来,别让大臣们瞧小了,说咱们不懂事。”韦小宝道:“正是。只要皇上定下计策,有什么事,交给奴才去办便是。”康熙道:“很好!鳌拜那厮,作乱犯上。我虽饶了他不杀,可是这人党羽众多,只怕死灰复燃,造起反来,那可大大的不妙。”韦小宝道:“正是!”; N  b; ~( a4 U8 H* {
  康熙道:“我早知鳌拜这厮倔强,因此没叫送入刑部天牢囚禁,免得他胡言乱语,一直关在康亲王府里。刚才康亲王来奏,说那厮整日大叫大嚷,口出不逊的言语。”说到这里,放低了声音,道:“这厮说我用小刀子在他背心上戳了一刀。”韦小宝道:“哪有此事?对付这厮,何必皇上亲自动手?% q" m8 b5 I+ Y, d; c# u
  这一刀是奴才戳的,奴才去跟康亲王说明白好了。”
  ]* S- @2 l8 y9 l' @, K0 U5 N  V  康熙亲自动手暗算鳌拜,此事传闻开来,颇失为君的体统,他正为此发愁,听韦小宝这般说,心下甚喜,点头道:“这事由你认了最好。”沉吟片刻,说道:“你去康亲王家里瞧瞧,看那厮几时才死。”韦小宝道:“是!”康熙道:“我只道他中了一刀转眼便死,因此饶了他性命,没料到这厮如此硬朗,居然能够挺着,还在那里乱说乱话,煽惑人心,早知如此……”言下颇有悔意。- V2 ]5 q7 [9 K% u
  韦小宝揣摸康熙之意,是要自己悄悄将他杀了,便道:“我看他多半挨不过今天。”) b0 o, s# l- r
  康熙传来四名侍卫,命他们护送韦小宝去康亲王府公干。
7 I0 y# }. Y) @' Z  Y+ ]  韦小宝先回自己住处,取了应用物事,骑了一匹高头大马,在四名侍卫前后拥卫之下,向康亲王府行去,在街上左顾右盼,得意洋洋。
  V  K; ~* u" m8 r3 d* ?: D  忽听得街边有个汉子道:“听说擒住大奸臣鳌拜的,是一位十来岁的小公公?”另一人道:“是啊,少年皇帝,身边得宠的公公,也都是少年。”先一人道:“是不是就是这位小公公?”另一人道:“那我可不知道了。”一名侍卫要讨好韦小宝,大声道:“擒拿奸臣鳌拜,便是这位桂公公立的大功。”
0 f; b$ ]+ m9 n; C' {9 R  鳌拜嗜杀汉人,残暴贪贿,众百姓恨之入骨,一旦被拿,办罪抄家,北京城内城外,欢声雷动。小皇帝下旨擒拿之时,鳌拜恃勇拒捕,终于为一批小太监打倒,这事也已传得满城皆知。众百姓加油添酱,绘声绘影,各处茶馆中的茶客个个说得口沫横飞,什么鳌拜飞腿欲踢皇帝,什么几名小太监个个武功了得,怎样用“枯藤盘根”式将鳌拜摔倒,鳌拜怎样“鲤鱼打挺”,小太监怎样“黑虎偷心”,一招一式,倒似人人亲眼目睹一般。
5 Q9 f$ b+ Q. F2 c  c. t2 ^  这几天中,只要有个太监来到市上,立即有一群闲人围了上来,打听擒拿鳌拜的情形。此刻听得那侍卫说道,这个小太监便是擒拿鳌拜的大功臣,街市之间立即哄动,无数百姓鼓掌喝彩。韦小宝一生之中,哪里受到过这样的荣耀,不由得心花怒放,自己当真如是大英雄一般。一众闲人只是碍着两名手按腰刀的侍卫在前开路,心有所忌,否则早已拥上来围住韦小宝看个仔细、问个不休了。
" \" |1 S* p+ A& A2 B  五人来到康亲王府。康亲王听得皇上派来内使,忙大开中门,迎了出来,摆下香案,准备迎接圣旨。韦小宝笑道:“王爷,皇上命小人来瞧瞧鳌拜,别的也没什么大事。”
. P4 r' _3 F. E! S  康亲王道:“是,是!”他在上书房中见到韦小宝一直陪在康熙身边,又知他擒拿鳌拜出过大力,忙笑嘻嘻的挽住他手,说道:“桂公公,你难得光临,咱们先喝两杯,再去瞧鳌拜那厮。”当即设下筵席。四名侍卫另坐一席,由王府中的武官相陪。康亲王自和韦小宝在花园中对酌,问起韦小宝的嗜好。
) o+ ]/ F3 g1 V$ B" Y* R  韦小宝心想:“我如说喜欢赌钱,王爷就会陪我玩骰子,他还一定故意输给我。赢他的钱,这叫做胜之不武。”便道:“我也没什么喜欢的。”
6 {) e/ W  X- \/ v  康亲王寻思:“老年人爱钱,中年少年人好色,太监可就不会好色了。这小太监喜欢什么,倒难猜得很。这孩子会武功,如果送他宝刀宝剑,在宫中说不定惹出祸来,倒得担上好大干系。啊,有了!”笑道:“桂公公,咱们一见如故。我厩中养得有几匹好马,请你去挑选几匹,算是小王送给你的一个小礼如何?”4 n( T# O; j1 f' d5 _
  韦小宝大喜,道:“怎敢领受王爷赏赐?”
( `" z" E/ H. o9 [9 |; _( z# L  康亲王道:“自己兄弟,什么赏不赏的?来来来,咱们先看了马,回来再喝酒。”携着他手同去马厩。康亲王吩咐马夫,牵几匹最好的小马出来。
# K/ S% Y% c9 f) _2 h/ ~7 ?1 n* a) W  韦小宝心头不悦:“为什么叫我挑小马?你当我是只会骑小马的孩子吗?”见马夫牵了五六匹小驹出来,笑道:“王爷,我身材不高,便爱骑大马,好显得不太矮小。”' [: y& q! g, S+ J) s# Y
  康亲王立时会意,拍腿笑道:“是我胡涂,是我胡涂。”吩咐马夫:“牵我那匹玉花骢出来,请桂公公瞧瞧。”
) a1 I0 m; h/ Z1 \+ b1 c- l6 k  那马夫到内厩之中,牵出来一匹高头大马,全身白毛,杂着一块块淡红色斑点,昂首扬鬣,当真神骏非凡,黄金辔头,黄金踏镫,马鞍边上用银子镶的宝石,单是这副马身上的配具,便不知要值多少银子,若不是王公亲贵,便再有钱的达官富商,可也不敢用这等华贵的鞍鞯。韦小宝不懂马匹优劣,见这马模样俊美,忍不住喝彩:“好漂亮的马儿!”
" r. z+ o- |! o# Y( v  康亲王笑道:“这匹马是西域送来的,乃是有名的大宛马,别瞧它身子高大,年纪可还小得很,只两岁零几个月。漂亮的马儿,该当由漂亮人来骑。桂兄弟,你就选了这匹玉花骢怎样?”韦小宝道:“这……这是王爷的坐骑,小人如何敢要?王爷厚赐,可没的折煞了小人。”康亲王道:“桂兄弟,你这等见外,那是太瞧不起兄弟了。难道你不肯结交我这个朋友?”韦小宝道:“唉,小人在宫中是个……是个低贱之人,怎敢跟王爷交朋友?”
/ r3 P$ F& x* E+ ^2 K+ g  康亲王道:“咱们满洲人爽爽快快,你当我是好朋友,就将我这匹马骑了去,以后大伙儿不分彼此。否则的话,兄弟心中可大大的生气啦!”说着胡子一翘,一副气呼呼的模样。* d  j7 J3 m( Z/ V2 u, Q
  韦小宝大喜,便道:“王爷,你……你待小的这样好,真不知如何报答才是?”' a3 B3 |. \9 h; _$ ^3 Y' B
  康亲王道:“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你肯要这匹马,算是我有面子。”走过去在马臀上轻拍数下,道:“玉花,玉花,以后你跟了这位公公去,可得乖乖的。”向韦小宝道:“兄弟,你试着骑骑看。”
( J8 b: _* b+ D  韦小宝笑应:“是!”在马鞍上一拍,飞身而起,上了马背。他这几个月武功学下来,拳脚上的真实功夫没学到什么,纵跃之际,毕竟身手矫捷。7 z! l# j7 y8 a. y. x
  康亲王赞道:“好功夫!”牵着马的马夫松了手,那玉花骢便在马厩外的沙地上绕圈小跑。韦小宝骑在马背之上,只觉又快又稳。他丝毫不懂控马之术,生怕出丑,兜了几个圈子便即跃下马背,那马便自行站住了。7 l7 y$ B& {+ M2 L2 f
  韦小宝道:“王爷,可真多谢你的厚赐了!小人这就去瞧瞧鳌拜,回来再来陪你。”康亲王道:“正是,这是奉旨差遣的大事。小兄弟,请你禀报皇上,说我们看守得很紧,这厮就算身上长了翅膀,也逃不了。”韦小宝道:“这个自然。”康亲王道:“要不要我陪你去?”韦小宝道:“不敢劳动王爷大驾。”康亲王每次见到鳌拜,总给他骂得狗血淋头,原不想见他,当即派了本府八名卫士,陪同韦小宝去查察钦犯。八名卫士引着韦小宝走向后花园,来到一座孤零零的石屋之前,屋外十六名卫士手执钢刀把守,另有两名卫士首领绕着石屋巡视,确是防守得十分严密。卫士首领得知皇上派内使来巡查,率领众卫士躬身行礼,打开铁门上的大锁,推开铁门,请韦小宝入内。
" @# R. j; \- N& ^! ?- p  石屋内甚是阴暗,走廊之侧搭了一座行灶,一名老仆正在煮饭。那卫士首领道:“这铁门平时轻易不开,钦犯的饮食就由这人在屋里煮了,送进囚房。”韦小宝点头道:“很好!你们王爷想得甚是周到。铁门不开,这钦犯想逃就难得很了。”- H; T9 M) R1 Z6 d. c2 A
  卫士首领道:“王爷吩咐过的,钦犯倘若要逃,格杀勿论。”
4 Q) K0 a6 G/ g: I! {7 ~+ t4 n  卫士首领引着韦小宝进内,走进一座小堂,便听得鳌拜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正在大骂皇帝:“你奶奶的,老子出生入死,立了无数汗马功劳,给你爷爷、父亲打下一座花花江山。你这没出息的小鬼年纪轻轻,便不安好心,在背后捅我一刀子,暗算老子。老子做了厉鬼,也不饶你。”& F8 y! `- \% H: P9 b8 l0 `2 R8 P5 `
  卫士首领皱眉道:“这厮说话无法天天,真该杀头才是。”韦小宝循声走到一间小房的铁窗之前,探头向内张去,只见鳌拜蓬头散发,手上脚上都戴了铐镣,在室中走来走去,铁链在地下拖动,发出铿锵之声。鳌拜斗然见到韦小宝,叫道:“你……你……你这罪该万死、没卵子的小鬼,你进来,你进来,老子扠死了你!”双目圆睁,眼光中如要喷出火来,突然发足向韦小宝疾冲,砰的一声,身子重重撞在墙上。
3 D( ^# N# f- g" ]  虽然明知隔着一座厚墙,韦小宝还是吃了一惊,退了两步,见到他狰狞的形相,不禁甚是害怕。卫士首领安慰道:“公公别怕,这厮冲不出来。”韦小宝定了定神,见铁窗上的铁条极粗,石墙极厚,而鳌拜身上所戴的脚镣手铐又极沉重,不由得精神大振,说道:“又怕他什么?你们几位在外边等我,皇上吩咐了,有几句话要我问他。”众卫士齐声答应退出。鳌拜兀自在厉声怒骂。韦小宝笑道:“鳌少保,皇上吩咐我来瞧瞧你老人家身子好不好。你骂起人来,倒也中气十足,身子硬朗得很哪,皇上知道了,必定喜欢得紧。”  S0 g7 s7 x. Q2 P
  鳌拜举起双手,将铁铐在铁窗上撞得当当猛响,怒道:“你奶奶的,你这狗娘养的小杂种。你去跟皇帝说,用不着他这么假心假意,要杀便杀,鳌拜还怕了不成?”
; L- X; N- P8 e9 N  韦小宝见他将铁窗上粗大的铁格打得直晃,真怕他破窗而出,又退了一步,笑道:“皇上可没这么容易就杀了你。要你在这里安安静静的住上二三十年,等到心中真的懊悔了,爬着出去向皇上磕几百个响头,皇上念着你从前的功劳,说不定便饶了你,放了你出去。不过大官是没得做了。”( G$ j( z, I, Z
  鳌拜厉声道:“你叫他快别做这清秋大梦,要杀鳌拜容易得很,要鳌拜磕头,却是千难万难。”
8 Y5 A4 o1 y6 D5 P5 a% R  韦小宝笑道:“咱们走着瞧罢,过得三年五载,皇上忽然记起你的时候,又会派我来瞧瞧你。鳌大人,你身子保重,可千万别有什么伤风咳嗽,头痛肚痛。”; g- W  j0 I9 P; `  [3 ]0 `' d
  鳌拜大骂:“痛你妈的王八羔子。小皇帝本来好好地,都是给你们这些狗娘养的汉人教坏了。老皇爷倘若早听了我的话,朝廷里一个汉官也不用,宫里一只汉狗也不许进来,那会像今日这般乱七八糟?”+ I$ z; ~# Q4 e* K8 r( t
  韦小宝不去理他,退到廊下行灶旁,见锅中冒出蒸气,揭开锅盖一看,煮的是一锅猪肉白菜,说道:“好香!”那老仆道:“给犯人吃的,没什么好东西。”韦小宝道:“皇上吩咐我来钦察犯人的饮食,可不许饿坏了他。”那老仆道:“好教公公放心,饿不了的。王爷叮嘱了,每天要给他吃一斤肉。”韦小宝道:“你舀一碗给我尝尝,倘若待亏了钦犯,我请王爷打你板子。”老仆惶恐道:“是,是!小人不敢亏待了钦犯。”忙取过碗来,盛了一碗猪肉白菜,双手恭恭敬敬的递上,又递上一双筷子。6 T- i: r# M0 ?; @3 r4 g
  韦小宝接过碗来,喝了一口汤,不置可否,向筷子瞧了瞧,说道:“这筷子太脏,你给我好好的擦洗干净。”那老仆忙道:“是,是!”接过筷子,到院子中水缸边去用力擦洗。. C$ ^4 R( x( m: h0 O
  韦小宝转过身子,取出怀中的一包药末,倒在那一大碗猪肉白菜之中,随即将纸包放回怀里,将菜碗晃动几下,药末都溶入了汤里。他知道康熙要杀鳌拜,却要做得丝毫不露痕迹,从上书房中出来时便有了主意,回到住处,从海老公的药箱中取出十来种药末,也不管有毒无毒,胡乱混在一起,包了一包,心想这十几种药粉之中,必有两三种是毒药,给他服了下去,定然死多活少。
5 }4 ]; ^  M6 f; C, G  那老仆擦完筷子,恭恭敬敬的递过。韦小宝接过筷子,在鳌拜那碗猪肉中不住搅拌,说道:“嗯,猪肉倒也不少。平时都这么多吗?我瞧你很会偷食!”那老仆道:“每餐都有不少猪肉,小人不敢偷食的。”心下诧异:“这位小公公怎么知道我偷犯人的肉吃,可有点希奇!”韦小宝道:“好,你送去给犯人吃。”那老仆道:“是,是!”又装了三大碗白饭,连同那大碗白菜猪肉,装在盘里,捧去给鳌拜。韦小宝提着筷子在锅边轻轻敲击,心下甚是得意,寻思:5 s% K. I: g/ G2 o" a6 T
  “鳌拜这厮吃了我这碗加料大补的猪肉白菜,若不七孔流血,也得……也得八孔流血而死。”他本来想另说一句成语,但肚中实在有限,只好在“七孔流血”之下,再加上一孔。他放下碗筷,踱出门去,和守门的卫士们闲谈了片刻,心想这当儿鳌拜多半已将一碗猪肉吃了个碗底朝天,向卫士首领道:“咱们再进去瞧瞧!”卫士首领应道:“是!”两人刚走进门,忽听得门外两人齐声吆喝:“什么人?站住了!”跟着飕飕两响射箭之声。那卫士首领吃了一惊,忙道:“公公,我去瞧一下。”急奔出门。韦小宝跟着出去,只听铮铮之声大作,十来名青衣汉子手执兵刃,已和众卫士动上了手。韦小宝大惊:“啊哟,鳌拜的手下之人来救他了。”
+ J& t5 d, l  G% x; h0 {2 Z  那卫士首领拔剑指挥,只吆喝得数声,一男一女分从左右夹击而上。护送韦小宝的四名御前侍卫便在左近,闻声来援,加入战团。那些青衣汉子武功甚强,霎时之间已有两名王府卫士尸横就地。
5 X* _3 v& _: V' R$ W$ T  韦小宝缩身进了石屋,忙将门关上,正要取门闩支撑,突然迎面一股大力涌到,将他推得向后跌出丈余,四名青衣汉子冲进石屋,大叫:“鳌拜在哪里?鳌拜在哪里?”一名长须老者一把抓起韦小宝,问道:“鳌拜关在哪里?”韦小宝向外一指,说道:“关在外边的地牢里。”两名青衣人便向外奔出。外边又有四名青衣人奔了进来,疾向后院窜去,突然有人叫道:“在这里了!”长须老者大怒,举刀向韦小宝砍落。韦小宝急闪避开。旁边一名青衣人提腿在他屁股上一脚,只踢得韦小宝飞出丈许,摔入后院。" z8 [- V1 j- z0 Y$ v. C
  六名青衣人齐去撞击囚室的铁门。但铁门甚是牢固,顷刻间却哪里撞得开?只听得外面锣声镗镗镗急响,王府中已发出警号。一名青衣人叫道:“须得赶快!”长须老者道:“废话,谁不知道要快?”一名青衣汉子见一时撞不开铁门,提起手中钢鞭去撬窗上的铁条,撬得几撬,两根铁条便弯了。这时又有三名青衣汉子奔了进来。囚室外地形狭窄,九个人挤在一起,施展不开手脚。7 ]6 D! ~* M6 j4 [# z5 v) W
  韦小宝悄悄在地下爬出去,没爬得几步,便给人发觉,挺剑向他背心上刺到。韦小宝向左闪让,那人长剑横掠,嗤的一声,在他背心长袍上拉了条口子。韦小宝幸得有宝衣护身,这一剑没伤到皮肉,惊惶下跃起身来,斜刺冲出。另一名青衣汉子骂道:“小鬼!”举刀便砍。韦小宝一跃而起,抓住了囚室窗上的铁条,身子临空悬挂。使钢鞭的青衣汉子正在撬挖铁条,见韦小宝阻在窗口,挥鞭击落。韦小宝无路可退,双脚穿入两条铁条之间。两根铁条已给撬得弯了,他身子瘦小,竟从空隙间穿过,一松手,已钻入了囚室。当的一声响,钢鞭击在铁条之上。外边的青衣汉子纷纷呼喝:“我来钻,我来钻。”那使钢鞭的汉子探头欲从空隙中钻进去。可是十三四岁的韦小宝钻得过,这汉子身材肥壮,却哪里进得去?韦小宝从靴筒中拔出匕首,暗叫:“救兵快来,救兵快来!”
8 j; `# o. W1 e7 E+ n  耳听得外面铜锣声、呼喝声、兵刃撞击声响成一团。突然间呼的一声,一股劲风当头压落。韦小宝一个打滚,滚出数尺。7 L# y+ T$ ^4 q+ B' {
  但听得呛啷啷一声大响,脸上泥沙溅得发痛、他不暇回顾,急跃而起。只见鳌拜双手舞动铁链,荷荷大叫,乱纵乱跃,这时那使钢鞭的青衣汉子正从窗格中钻进来,鳌拜连手铐带铁链往他头上猛力击下,这青衣汉子登时脑浆迸裂而死。韦小宝惊奇不已:“他怎么将来救他的人打死了?”随即明白:“啊哟,他吃了我的加料药粉,虽然中毒,可不是翘辫子见阎罗皇,却是发了疯!”' A8 f  h8 A8 `4 F
  窗外众汉子大声呼喝,鳌拜举起手铐铁链,往铁窗上猛击。韦小宝心想:“他如回过身来打我,老子可得要归天!”急急之下不及细想,提起匕首,猛力向鳌拜后心戳去。
& m$ U, A# O9 M. ]( q# C; H  鳌拜服药后神智已失,浑不知背后有人来袭,韦小宝匕首戳去,他竟不知闪避,波的一声,匕首直刺入背。鳌拜张口狂呼,双手连着手铐乱舞。韦小宝顺势往下一拖,那匕首削铁如泥,直切了下去,鳌拜的背脊一剖为二,立即摔倒。窗外一众青衣人霎时之间都怔住了,似乎见到了世上最希奇古怪之事。三四人同时叫了出来:“这小孩杀了鳌拜!这小孩杀了鳌拜!”
0 j2 j- J& c3 n  那长须人道:“撬开铁窗,进去瞧明白了,是否真是鳌拜!”
/ p, P7 p& ]4 V8 i. w& \  当下便有二人拾起钢鞭,用力扳撬窗上铁条。两名王府卫士冲进室来,长须人挥动弯刀,一一砍死。一名青衣汉子提起短枪,隔窗向韦小宝不住虚刺,令他无法走进窗格伤人。$ K( f1 [! d  _9 d1 l) k4 n
  过不多时,铁条的空隙扩大,一个青衣瘦子说道:“待我进去!”从铁条空隙间跳进囚室。韦小宝举匕首向他刺去。那瘦子举刀一挡,嗤的一声响,单刀断为两截。那瘦子一惊,手中断刀向韦小宝掷出。韦小宝低头闪避,双手手腕已被那瘦子抓住,顺势反到背后。另一个青衣汉子举刀架在他颈中,喝道:“不许动!”7 u3 R. h# B$ A# r% V4 A
  窗上的铁条又撬开了两根,长须人和一名身穿青衣的秃子钻进囚室,抓住鳌拜的辫子,提起头来一看,齐声道:“果是鳌拜!”长须人想将尸首推出窗外,但铐镣上的铁链牢牢钉在石墙之中,一时无法弄断。那瘦子拿起韦小宝的匕首,嗤嗤四声响,将连在鳌拜尸身上的铁链都割断了。长须人赞道:“好刀!”将尸身从窗格中推出,外边的青衣汉子拉了出去。那瘦子将韦小宝推出,余下三人也都钻出囚室。长须人发令:“带了这孩子走!大伙儿退兵!”众人齐声答应,向外冲出。一名青衣大汉将韦小宝挟在胁下,冲出石屋。只听得飕飕声响,箭如飞蝗般射来。王府中二十余名卫士不住放箭,康亲王提刀亲自督战。众青衣人为箭所阻,冲不出去。抱着鳌拜尸首的是个道士,叫道:“跟我来!”举起尸身挡在身前。康亲王见到鳌拜,不知他已死,又见韦小宝被刺客拿住,大叫:“停箭!别伤了桂公公!”韦小宝心想:“康亲王倒有良心,老子会记得你的!”
/ v) ?9 p+ ?& t+ D) o  王府弓箭手登时停箭。那些青衣汉子高声呐喊,冲出石屋。那长须人手一挥,四名汉子疾向康亲王冲去。众卫士大惊,顾不得追敌,都来保护王爷,岂知这是那长须人声东击西之计,余人乘隙跃上围墙,逃出王府。攻击康亲王的四名汉子轻功甚佳,并不与众卫士交手,东一窜,西一纵,似乎伺机要取康亲王性命,待得同伴尽数出了王府,四人几声呼啸,跃上围墙,连连挥手,十余件暗器纷向康亲王射去。众卫士又是连声惊呼,挥兵刃砸打暗器,但还是有一枝钢镖打中了康亲王左臂。这么一阵乱,四名青衣汉子又都出了王府。
  b0 S, l6 b% b% ^- I/ a) ^  韦小宝被一条大汉挟在胁下飞奔,但听得街道上蹄声如雷,有人大叫:“康亲王府中有刺客!”正是大队官军到来增援。" r$ s/ s  ?" ^+ U
  一众青衣汉子奔入王府旁的一间民房,闩上了大门,又从后门奔出,显然这些人干事之前,早就把地形察看明白,预备了退路。在小巷中奔行一程,又进了一间民房,仍是从后门奔出,转了几个弯,奔入一座大宅之中。
( H0 z4 V+ q) z/ `+ W  各人立刻除下身上青衣,迅速换上各种各式衣衫,顷刻间都扮成了乡农模样,挑柴的挑柴,挑菜的挑菜。一名汉子将韦小宝用麻绳牢牢绑住。两名汉子推过一辆木车,车上有两只大木桶,将鳌拜的尸体和韦小宝分别装入桶中。韦小宝心中只骂得一句:“他妈的!”头上便有无数枣子倒下来,将他盖没,桶盖盖上,什么也瞧不见了。/ W9 Z- Z; G2 x# ?9 n& k! `0 L& h. U
  跟着身子晃动,料想木车推出了大门。枣子之间虽有空隙,不致窒息,却也呼吸困难。韦小宝惊魂略定,心想:“这些鳌拜的家将部属把老子拿了去,势必要挖出老子的心肝来祭鳌拜。最好是途中遇上官兵,老子用力一滚,木桶翻倒,那便露出了马脚。”可是四肢被紧紧绑住,哪里动得分毫?木桶外隐隐传来辚辚车声,身子颠簸不已,行了良久,又哪里遇到官兵了?韦小宝咒骂一阵,害怕一阵,忽然张口咬了一枚枣子来吃,倒也肥大香甜,吃得几枚,惊惧之余,极其疲倦,过不多时,竟尔沉沉睡去。
0 I  u  r* H8 E& P, v! X/ K  一觉醒来,车子仍是在动,只觉全身酸痛,想要转动一下身子,仍半分动弹不得,心想:“老子这次定然逃不过难关了,待会只好大骂一场,出一口心中的恶气,再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大汉。”又想:“幸亏我已将鳌拜杀了,否则这厮被这批狗贼救了出去,老子又被他们拿住,一样的难以活命,死得可不够本。鳌拜是朝廷大官,韦小宝只不过是丽春院里的一个小鬼,一命换一命,老子便宜之极,哈哈,大大便宜!”
  n4 F; I6 M5 D2 R3 v* R9 e  既然无法逃命,只好自己如此宽解,虽说便宜之极,心中却也没半点高兴。( M$ u1 G0 k3 E5 s8 s7 F
  过了一会,便又睡着了,这一觉睡得甚久,醒来时发觉车子所行地面甚为平滑,行得一会,车子停住,却没有人放他出来,让他留在枣子桶中。
6 ^% d% T  S8 ]# v: \1 J  过了大半天,韦小宝气闷之极,又要朦胧睡去,忽听得豁啦一响,桶盖打开,有人在捧出他头顶的枣子。韦小宝深深吸了口气,大感舒畅,睁开眼来,只见黑沉沉地,头顶略有微光。有人双手入桶,将他提了起来,横抱在手臂之中,旁边有人提着一盏灯笼,原来已是夜晚。韦小宝见抱着他的是个老者,神色肃穆,处身所在是一个极大的院子。那老者抱着韦小宝走向后堂,提着灯笼的汉子推开长窗。$ |0 c7 {; W; i
  韦小宝暗叫一声:“苦也!”不知高低,但见一座极大的大厅之中,黑压压的站满了人,少说也有二百多人。这些人一色青衣,头缠白布,腰系白带,都是戴了丧,脸含悲愤哀痛之色。大厅正中设着灵堂,桌上点燃着八根极粗的蓝色蜡烛。灵堂旁挂着几条白布挽联,竖着招魂幡子。韦小宝在扬州之时,每逢大户人家有丧事,总是去凑热闹,讨赏钱,乘人忙乱不觉,就顺手牵羊,拿些器皿藏入怀中,到市上卖了,便去赌钱,因此灵堂的陈设看得惯了,一见便知。
5 v5 _/ o7 J+ {7 i1 ~" J' j  他在枣桶中时,早料到会被剖心开膛,去祭鳌拜,此刻事到临头,还是吓得全身皆酥,牙齿打战,格格作响。那老者将他放下,左手抓住他肩头,右手割断了绑住他手足的麻绳。韦小宝双足酸软,无法站定。那老者伸手到他右胁之下扶住。
* d8 j" a4 i% ]  r" y# t4 o  韦小宝见厅上这些人显然都有武功,自己只怕一个也打不过,要逃走那是千难万难,但左右是个死,好在绑缚已解,总得试试,最不济逃不了,给抓了回来,一样的开心剖膛,难道还能多开一次,多剖一回?眼前切要之事,第一要那老头子的手不在自己胁下托住,以免身子一动便给他抓住;第二要设法弄熄灯笼烛火,黑暗一团,便有脱身之机。他偷眼瞧厅上众人,只见各人身上都挂插刀剑兵刃。一名中年汉子走到灵座之侧,说道:“今日大……大仇得报,大……大哥你可以眼闭……眼闭了。”一句话没说完,已泣不成声。他一翻身,扑倒在灵前,放声大哭。厅上众人跟着都号啕大哭。) Q. ~8 M8 G* l+ Q$ O, O
  韦小宝心道:“辣块妈妈,老子来骂几句。”但立即转念:“我开口一骂,这些乌龟王八蛋马上向老子动手,可逃不了啦。”斜眼见托着自己的老者正自伸衣袖拭泪,便想转身就逃,但身后站满了人,只须逃出一步,立时便给人抓住,心想时机未到,不可卤莽。( c. o* C3 b' p* `9 }* \2 S1 G
  人丛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上祭!”一名上身赤裸、头缠白布的雄壮大汉大踏步走上前来,手托木盘,高举过顶,盘中铺着一块红布,红布上赫然放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头。韦小宝险些儿晕去,心想:“辣块妈妈,这些王八蛋要来割老子的头了。”又想:“这是谁的头?是康亲王吗?还是索额图的?不会是小皇帝的罢?”木盘举得甚高,看不见首级面容。那大汉将木盘放在供桌上。扑地拜倒。大厅上哭声又振,众人纷纷跪拜。7 W) t2 u, G9 w# w5 n0 C  w" z
  韦小宝心道:“他妈的,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转身正欲奔跑,那老者拉拉他衣袖,轻轻在他背上一推。韦小宝四肢绑缚解开不久,血脉尚未行开,腿上没半点气力,给他一推之下,立即跪倒,见众人都在磕头,只好跟着磕头,心中大骂:“贼鳌拜,乌龟鳌拜。老子一刀戳死了你,到得阴间,老子又再来戳你几刀!”
2 b  x3 B2 S* i! r  有些汉子拜毕站起身来,有些兀自伏地大哭。韦小宝心想:“男子汉大丈夫,这般大哭也不怕羞,鳌拜这王八蛋有什么好,死了又有什么可惜?又用得着你们这般大流马尿?”众人哭了一阵,一个高高瘦瘦的老者走到灵座之侧,朗声说道:“各位兄弟,咱们尹香主的大仇已报,鳌拜这厮终于杀头,实是咱们天地会青木堂的天大喜事……”
2 E/ f2 |! h4 O! M2 w  韦小宝听到“鳌拜这厮终于杀头”八个字,耳中嗡的一声,又惊又喜,一个念头闪电似的钻入脑中:“他们不是鳌拜的部属,反是鳌拜的仇人?”那高瘦老者下面的十几句话,韦小宝全然听而不闻,过了好一会,定下神来,才慢慢将他说话听入心中,但中间已然漏了一大段,只听他说道:“……今日咱们大闹康亲王府,杀了鳌拜,全师而归,鞑子势必丧胆,于本会反清复明的大业,实有大大好处。本会各堂的兄弟们知道了,一定佩服咱们青木堂有智有勇,敢作敢为。”众汉子纷纷说道:“正是,正是!”“咱们青木堂这次可大大的露了脸。”“莲花堂、赤火堂他们老是自吹自擂,可哪有青木堂这次干得惊天动地!”“这件事传遍天下,只怕到处茶馆中都要编成了故事来唱。将来把鞑子逐出关外,天地会青木堂名垂不朽!”“什么把鞑子逐出关外?要将众鞑子斩尽杀绝,个个死无葬身之地。”
) `  r) f+ a2 ~0 {9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精神大振,适才的悲戚之情,顷刻间一扫而空。
& L1 A0 m5 B! [/ ]: `  韦小宝听到这里,更无怀疑,知道这批人是反对朝廷的志士。他在遇到茅十八之前,在扬州街坊市井之间,便已常听人说起天地会反清的种种侠义事迹。当年清兵攻入扬州,大肆屠杀,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所谓:“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实是惨不堪言。扬州城中几乎每一家人家,都有人在这场大屠杀中遭难。因之对于反清义士的钦佩,扬州人比之别地人氏,无形中又多了几分。其时离“扬州十日”的惨事不过二十几年,韦小宝从小便听人不断说起清军的恶行,又听人说史阁部如何抗敌殉难,某人又如何和敌兵同归于尽。这次茅十八和众盐枭在丽春院中打架,便是为了强行替天地会出头而起,一路上听他说了不少天地会的英雄事迹,又有什么“为人不见陈近南,就称英雄也枉然”等等言语,心中早已万分向往仰慕,这时亲眼见到这一大群以杀鞑子为己任的英雄豪杰,不由得大为兴奋,一时竟忘了自己是鞑子朝廷中“小太监”的身份。
( T, {9 x' n0 X4 a' w5 w- ^9 F  那高瘦老者待人声稍静,续道:“咱青木堂这两年中,时时刻刻记着尹香主尹大哥的大仇,人人在万云龙大哥的灵前沥血为誓,定要杀了鳌拜这厮为尹大哥报仇。尹香主当时慷慨就义,江湖上人人钦仰,今日他在天之灵,见到了鳌拜这个狗头,一定会仰天大笑。”/ y% w% ~! x+ c) Q, R, a; G
  众人都道:“正是,正是!”; o9 k) g# ^1 d
  人丛中一个雄壮的声音道:“两年前大伙儿立誓,倘若杀不得鳌拜,我青木堂中人人都是狗熊灰孙子,再也没脸面在江湖上行走。今日终于雪了这场奇耻大辱。我姓樊的这两年来饭也吃不饱、觉也睡不好,日思夜想,就是打算怎生给尹香主报仇,为青木堂雪耻,大伙儿终于心愿得偿,哈哈,哈哈!”许多人跟着他都狂笑起来。
0 L" m& c2 K. M+ E2 i  那高瘦老者说道:“好,我青木堂重振雄风,大伙扬眉吐气,重新抬起头来做人。这两年来,青木堂兄弟们个个都似无主孤魂一般,在天地会中聚会,别堂的兄弟只消瞧我一眼,冷笑一声,我就惭愧得无地自容,对会中的大事小事,不敢插嘴说一句话。虽然总舵主几次传了话来,开导咱们,说道为尹香主报仇,是天地会全体兄弟们的事,决不是青木堂一堂的事。可是别堂兄弟们冷言冷语,却不这么想啊。自今而后,那可是大不相同了。”$ F, r* ?! H' ^& U+ E- k! _; |
  另一人道:“对,对,李大哥说得对,咱们乘此机会,一鼓作气,轰轰烈烈的再干他几件大事出来。鳌拜这恶贼号称‘满洲第一勇士’,今日死在咱们手下,那些满洲第二勇士、第三勇士、第四勇士,那是个个怕得要死了!”众人一听,又都轰然大笑起来。韦小宝心想:“你们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倒像是小孩儿一般。”
5 v8 @2 L: i5 @) h3 a' D* W  人丛中忽然有个冷冷的声音说:“是我们青木堂杀了鳌拜么?”
7 R' E8 z% O* ?% r& D2 t  众人一听此言,立时静了下来,大厅中聚着二百来人,片刻之间鸦雀无声。
' `3 g. p* }& V  过了良久,一人说道:“杀死鳌拜的,虽是另有其人,但那也是咱们青木堂攻入康亲王府之后,那人乘着混乱,才将鳌拜杀死。”
) n9 ?& P$ y" v) Z% C; \/ ?  先前那人又冷冷的道:“原来如此。”1 k$ p/ z% L* o$ V8 n
  那声音粗壮之人大声道:“祁老三,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1 `1 L% d3 p" F# e. A, F
  那祁老三仍是冷言冷语:“我又有什么意思了?没有意思,一点也没有意思!只不过别堂中兄弟如果说道:‘这番青木堂可当真威风啦!但不知杀死鳌拜的,却是贵堂中哪一位兄弟?’这一句话问了出来,只怕有些儿难以对答。大家不妨想想,这句话人家会不会问?只怕一千个人中,倒有九百九十九个要问罢!大伙儿自吹自擂,尽往自己脸上贴金,未免……未免有点……嘿嘿,大伙儿肚里明白!”众人尽皆默然,都觉他说话刺耳,听来极不受用,但这番话却确是实情,难以辩驳。
7 k: G  A, Y, V& ~: S$ n% ]  过了好一会,那高瘦老者道:“这个清宫中的小太监阴错阳差,杀了鳌拜,那自是尹香主在天之灵暗中佑护,假手于一个小孩儿,除此大奸。大家都是铁铮铮的男子汉,也不能昧着良心说假话。”众人面面相觑,有的不禁摇头,本来兴高采烈,但想到杀死鳌拜的并非青木堂的兄弟,登时都感大为扫兴。3 M: F/ a: A" n) J; D6 q
  那高瘦老者道:“这两年来,本堂无主,大伙儿推兄弟暂代执掌香主的职司。现下尹香主的大仇已报,兄弟将令牌交在尹香主灵前,请众兄弟另选贤能。”说着在灵座前跪倒,双手拿着一块木牌,拜了几拜,站起身来,将令牌放在灵位之前。6 X8 x- W4 v# p* ~; s3 m
  一人说道:“李大哥,这两年之中,你将会务处理得井井有条,这香主之位,除了你之外,又有谁能配当?你也不用客气啦,乘早将令牌收起来罢!”) U8 i& P4 C5 Y+ n& {1 s
  众人默然半晌。另一人道:“这香主之职,可并不是凭着咱们自己的意思,要谁来当就由谁当。那是总舵委派下来的。”先一人道:“规矩虽是如此,但历来惯例,每一堂商定之后报了上去,上头从来没驳回过,所谓委派,也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 m  @& o% X" \6 G/ M
  另一人道:“据兄弟所知,各堂的新香主,向来都由旧香主推荐。旧香主或者年老,或者有病,又或是临终之时留下遗言,从本堂兄弟之中挑出一人接替,可就从来没有自行推选的规矩。”
  U# J, G: n: \0 O# O1 U  先一人道:“尹香主不幸为鳌拜所害,哪有什么遗言留下?贾老六,这件事你又不是不知,又干么在这里挑眼了?我明白你的用意,你反对李大哥当本堂香主,乃是心怀不轨,另有图谋。”
# u4 ~& e0 e' i. N  韦小宝听到“贾老六”三字,心下一凛,记得扬州众盐枭所要找的就是此人,转头向他瞧去,果见他头顶光秃秃地,一根小辫子上没剩下几根头发,脸上有个大刀疤。那贾老六怒道:“我又心怀什么不轨,另有什么图谋了?
1 j5 M* R7 y6 ]: ]* e/ I' d- f  崔瞎子,你话说得清楚些,可别含血喷人。”那姓崔之人少了一只左目,大声道:“哼,打开天窗说亮话,青木堂中,又有谁不知道你想捧你姊夫关夫子做香主。关夫子做了香主,你便是国舅老爷,那还不是大权在手,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吗?”
3 m; K+ d* D. E" V  贾老六大声道:“关夫子是不是我姊夫,那是另一回事。
! z+ d8 W% k- `1 n  Q  这次攻入康王府,是关夫子率领的,终于大功告成,奏凯而归,凭着我姊夫的才干,他不能当香主吗?李大哥资格老,人缘好,我并不是反对他。不过讲到本事,毕竟还是关夫子行得多。”9 v3 H7 ]5 o6 @  k
  崔瞎子突然纵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轻蔑之意。贾老六怒道:“你笑什么?难道我的话说错了?”崔瞎子笑道:“没有错,咱们贾六哥的话怎么会错?我只是觉得关夫子的本事太也厉害了些。五关是过了,六将却没有斩。事到临头,却将一个大仇人鳌拜,让人家小孩儿一刀杀了。”突然人丛中走出一人,满脸怒容在灵座前一站,韦小宝认得他便是率领众人攻入康亲王府的那个长须人。见他一部长须飘在胸前,模样甚是威严。原来此人姓关,名叫安基,因胡子生得神气,又是姓关,人家便都叫他关夫子。他双目瞪着崔瞎子,粗声说道:“崔兄弟,你跟贾老六斗口,说什么都可以,我姓关的可没得罪你。大家好兄弟,在万云龙大哥灵前赌过咒,发过誓来,说什么同生共死。你这般损我,是什么意思?”
- G) {$ l! K- k+ R  崔瞎子心下有些害怕,退了一步,说道:“我……我可没敢损你。”顿了一顿,又道:“关二哥,你……你如赞成推举李大哥作本堂香主,那么……那么做兄弟的给你磕头赔罪,算是我说错了话。”3 |1 y3 y* N* Y
  关安基铁青着脸,说道:“磕头赔罪,那怎么敢当?本堂的香主由谁来当,姓关的可不配说这一句话。崔兄弟,你也还没当上天地会的总舵主,青木堂的香主是谁,还轮不到你来说话。”
  G. F/ ]7 r! \( O8 _  崔瞎子又退了一步,大声道:“关二哥,你这话也不明摆着损人吗?我崔瞎子是什么脚色,便是再投十八次胎,也挨不上当天地会的总舵主。我只是说,李力世李大哥德高望重,本堂之中,再也没哪一位像李大哥那样,教人打从心窝里佩服出来。本堂的香主倘若不是请李大哥当,只怕十之八九的兄弟们都会不服。”
6 w: O% k3 P; n- T9 O! V9 ?  人丛中有一人道:“崔瞎子,你又不是本堂十之八九的兄弟,怎知道十之八九的兄弟们心中不服?我看啊,李大哥人是挺好的,大伙儿跟他老人家喝喝酒、聊聊天、晒晒太阳,那是再好不过了。可是说到做本堂香主,只怕十之八九的兄弟们心中大大的不以为然。”4 [" _2 M5 o0 e- [$ C8 @( L0 m
  又一人道:“我说呢,张兄弟的话对得不能再对。德高望重又怎么样?咱们天地会是反清复明,又不是学孔夫子,讲什么仁义道德。德高望重,就能将鞑子吓跑吗?要找德高望重之人,私塾中整天‘诗云子曰’的老秀才可多得很。”众人一听,都笑了起来。$ _. [& o& N4 e! ~
  一名道人道:“依你之见,该当由谁来当本堂香主?”那人道:“第一、咱们天地会干的是反清复明大事。第二、咱们青木堂要在天地会各堂之中出人头地,干得有声有色。众兄弟中哪一个最有才干,最有本事,大伙儿便推他为香主。”那道人道:“最有才干、最有本事,依贫道看来,还是以李大哥为第一。”
8 u! [4 ]+ k  A* u, X  人丛中数十人都大声叫嚷起来:“我们推关夫子!李大哥的本事怎及得上关夫子?”: e% E: y  `- D, o
  那道人道:“关夫子做事有股冲劲,这是大家都佩服的……”许多人叫了起来:“是啊!还有什么说的?”那道人双手乱摇,叫道:“且慢,且慢,听我说完。不过关夫子的脾气十分暴躁,动不动就发火骂人。他眼下在本堂中不过是一个寻常兄弟,大伙儿见到他,心中已先怕了三分。他一做香主,只怕谁也没一天安稳的日子过。”一人道:“关夫子脾气近来好得多了。他一做香主,只会更好。”
- ~# V& H/ `  G! M$ L. S) |  M  那道士摇头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关夫子的脾气,是几十年生成的,就算按捺得住一时,又怎能按捺得一年半载?青木堂香主是终身之事,不可由于一个人的脾气不好,闹得弟兄们失和,大家人心涣散,不免误了大事。”贾老六道:“玄贞道长,我瞧你的脾气,也不见得有什么高明。”
. n  D& S+ h8 W" @) G& L& @0 S; F  那道人道号玄贞,听他这么说,哈哈一笑,说道:“正是各人之事自家知,贫道脾气不好,得罪人多,所以尽量少开口。不过推选香主,乃是本堂大事,贫道忍不住要说几句了。1 F/ h: r4 ]# }, |; ~" Y  J4 L
  贫道脾气不好,不做香主,并不碍事。哪一位兄弟瞧着不顺眼,不来跟我说话,也就罢了,远而避之,也就是了。但如贫道做了香主,岂能不理不睬,远而避之?”贾老六道:“又没人推你做香主,为什么要你出来东拉西扯?”
( i/ i% ]* G, s3 {& T" }* m  玄贞勃然大怒,厉声道:“贾老六,江湖上朋友见到贫道之时,多尊称一声道长,便是总舵主,也是客客气气。哪有似你这般无礼的。你……你狗仗人势,想欺侮到我玄贞头上,可没那么容易!我明明白白跟你说,关夫子要当本堂香主,我玄贞第一个不赞成!他要当这香主,第一就须办到一件事。这件事要是办到了,贫道说不定就不反对。”5 ^: v/ m* y/ K- v7 S
  贾老六本来听他说“狗仗人势”,心下已十分生气,只是一来玄贞道人武功高强,他当真动了怒,可也真不敢和他顶撞;二来这道人在江湖上名头甚响,总舵主对他客气,确也不假。自己要拥姊夫做本堂香主,此人如一力作梗,实是一个极大的障碍,听他说只要姊夫办到一件事,便不反对他做香主,心下一喜,问道:“那是什么事,你倒说来听听。”玄贞道人道:“关夫子第一件要办的大事,便须和‘十足真金’贾金刀离婚!”8 p9 ?& I6 G2 q$ F: C8 I# J
  此言一出,众人登时哄堂大笑,原来玄贞道人所说的“十足真金”贾金刀,便是关夫子的妻室,贾老六的嫡亲姊姊。她手使两把金刀,人家和她说笑,常故意询问:“关嫂子,你这两口金刀,到底是真金还是假金?”她一定郑重其事的道:“十足真金,十足真金!哪有假的?”因此上得到个“十足真金”的外号。玄贞道人要关夫子和妻子离婚,岂不是摆明了要贾老六的好看?其实“十足真金”贾金刀为人心直口快,倒是个好人。她兄弟贾老六也不坏,只是把姊夫抬得太高,关夫子又脾气暴躁,得罪人多,大家背后不免闲话甚多。关安基手一伸,砰的一声,在桌上重重一拍,喝道:“玄贞道长,你说什么话来?我当不当香主,有什么相干,你干什么提到我老婆?”4 S8 [  K- d* T3 Q, [/ c. h2 R
  玄贞道人还未答话,人丛中一人冷冷的道:“关夫子,尹香主可没得罪你,你拍他的灵座干什么?”原来关安基适才一拍,却是拍在灵座之上。$ M7 t! \" G  ?/ i9 i' u+ D8 E3 g
  关安基心中一惊,他人虽暴躁,倒是机灵得很,大声道:“是兄弟错了!”在灵位之前跪倒,拜了几拜,说道:“尹大哥,做兄弟的盛怒之下,在你灵台上拍了一掌。实在是兄弟的不是,请你老人家在天之灵,不可见怪。”说着砰砰砰的叩了几个响头。余人见他如此,也就不再追究。崔瞎子道:“大家瞧!关夫子光明磊落,人是条汉子,就是脾气暴躁,沉不住气。他做错了事,即刻认错,那当然很好。可是倘若当了香主,一件事做错了,往往干系极大,就算认错,又有什么用?”2 @. t( i& M  N8 }0 d) v. e# i. a
  关安基本来声势汹汹,质问玄贞道人为何提及他妻子“十足真金”贾金刀,但盛怒之下,在尹香主灵台上拍了一掌,为人所责,虽然立即向尹香主灵位磕头,众兄弟不再追究,气势终于馁了,一时不便再和玄贞道人理论。玄贞也就乘机收篷,笑道:“关夫子,你我自己兄弟,一同出生入死,共过无数患难,犯不着为了一时口舌之争,失了兄弟间的和气。刚才贫道说的笑话,你包涵包涵,回家别跟贾金刀嫂子说起,否则她来揪贫道须子,可不是玩的。”众人又都笑了起来。关安基对这道人本有三分忌惮,只好付之一笑。1 @+ u9 z( e! p( N7 B9 x1 l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有的说李大哥好,有的说关夫子好,始终难有定议。, ]& j5 ~$ l) @/ ~9 D
  忽有一人放声大哭,一面哭,一面说道:“尹香主啊尹香主,你在世之日,我青木堂中何等和睦,众兄弟真如至亲骨肉一般,同心协力,干那反清复明的大事。不幸你为鳌拜这奸贼所害,我青木堂中,再没第二个人能如你这般,既有人缘,又有本事。尹香主啊,除非你死而复生,否则我青木堂只怕要互相纷争不休,成为一盘散沙,再也不能如你在世之时那般兴旺了。”众人听到他这等说,许多人忍不住又都流起泪来。7 {$ |& y: o" `% B" o. ~' P
  有一人道:“李大哥有李大哥的好处,关夫子有关夫子的好处,两位都是自己好兄弟,可不能为了推举香主之事,大伙儿不和。依我之见,不如请尹香主在天之灵决定。咱们写了李大哥和关夫子的名字,大伙儿向尹香主灵位磕头,然后拈阄决定,最是公平不过。”许多人随声附和。
& t8 x: x7 _6 U1 C% l  贾老六大声道:“这法儿不好。”有人道:“怎么不好?”贾老六道:“拈阄由谁来拈?”那人道:“大伙儿推举一位兄弟来拈便是了。”贾老六道:“只怕人有私心,发生弊端。”崔瞎子怒道:“在尹香主灵前,谁有这样大的胆子,敢作弊欺瞒尹香主在天之灵?”贾老六道:“人心难测,不可不防。”崔瞎子骂道:“操你奶奶的,除非是你想作弊。”贾老六怒道:“你这小子骂谁?”崔瞎子怒道:“是我骂了你这小子,却又怎么?”贾老六道:“我忍耐已久,你骂我奶奶,那可无论如何不能忍了。”7 O: \1 S& Z9 K
  刷的一声,拔出了钢刀,左手指着他喝道:“崔瞎子,咱哥儿到外面院子中去比划比划。”0 U/ l5 p$ p6 _: i
  崔瞎子慢慢拔出了刀,道:“这是你叫阵,我被迫应战。" {  G: I' S  K, n1 o7 @7 U
  关夫子,你亲耳听到的。”关安基道:“大家兄弟,不可为这件事动刀子。崔兄弟,你骂我舅子,那是你的不对。”崔瞎子道:“我早知你要分派我的不是。你还没做香主,已是这样,若是做了,那还了得?”关安基怒道:“难道你骂人祖宗,那就对了?你操我小舅子的奶奶,我算是你什么人?”
) u' l$ M+ T' ~9 X( S  众人忍不住大笑,一时大堂之中,乱成一团。贾老六见姊夫为他出头,更是气盛,便要往庭中闯去,却有人伸手拦住,劝道:“贾老六,你想你姊夫当香主,可不能得罪人太多,遇到了事,须得让人一步。”崔瞎子慢慢收刀入鞘,说道:“我也不是怕了你,只不过大家义气为重,自己兄弟,不能动刀子拚命。总而言之,关夫子要当香主,我姓崔的说什么也不赞成。关夫子的气还好受,贾老六的气却受不了。阎王好见,小鬼难当。”/ S* e2 g# c! b% k, V% E
  韦小宝站在一旁,听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争执不休,有的人粗口詈骂,又有人要动刀子打架,冷眼旁观,颇觉有趣。' t9 J, T2 i; Z( o% n
  初时他以为这些人是鳌拜的部属,不免要杀了自己祭奠鳌拜,待知这些人恨极了鳌拜,心中登如一块大石落地,可是听得他们口口声声的说什么“反清复明”,又担心起来:“他们自然认定我是清宫里的小太监,不论如何辩白,他们定然不信。
/ ^; N+ M& z, X+ I; u/ Y$ k" g' t  待得香主选定之后,第一件事就会来杀了我。那不是反清复明吗?眼前的‘清人’,除了老子之外,哪里还有旁人?再说,我在这里,把他们的什么秘密都听了去,就算不杀我灭口,也必将我关了起来,永世不得超生。老子这还是溜之大吉的为妙。”慢慢一步一步的退到门边,只盼厅中情势再乱,便逃了出去。: y* H& R. y1 u6 d# b
  只听得一人说道:“拈阄之事,太也玄了,有点儿近乎儿戏。我说呢,还是请李大哥和关夫子以武功来决胜败,拳脚也好,兵刃也好,点到为止,不可伤人。大伙儿站在旁边睁大了眼瞧着,谁胜谁败,清清楚楚,谁也没有异言。”贾老六首先赞成,大声道:“好!就是比武决胜败,倘若李大哥胜了,我贾老六就拥李大哥为香主。”他这一句话一出口,韦小宝立时心想:“你赞成比武,那定是你姊夫的武功胜过了李大哥,还比什么?”连韦小宝都这么想,旁人自然是一般的想法,拥李派登时纷纷反对,有的说:“做香主是要使全堂兄弟和衷共济,跟武功好不好没多大关系。”“真的要比武决定谁做香主,如果本堂兄弟之中,有人武功胜过了关夫子,是不是又让他来当香主呢?”“这不是推香主,那是摆擂台了。关夫子不妨摆下擂台,让天下英雄好汉都来打擂台。”“倘若鳌拜这奸贼不死,他是‘满洲第一勇士’,关夫子的武功未必便胜得过他,打了擂台之后,难道便请鳌拜来做咱们香主?”众人一听,忍不住都笑了出来。正纷乱间,忽有人冷冷的道:“尹香主啊尹香主,你一死之后,大家都瞧你不起了。在你灵前说过的话,立过的誓,都变成放他妈的狗屁了。”0 x0 a" E: t; X: b: X1 e9 |
  韦小宝认得这人的声音,知道是专爱冷言冷语的祁老三。* z4 Y1 @! R- \; ~# j
  众人立时静了下来,跟着几个人同时问道:“祁老三,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3 t: r; T1 t6 O5 U
  祁老三冷笑道:“哼,我姓祁的当年在万云龙大哥和尹香主灵前磕过头。在手指上刺过血,还立下重誓,决意为尹香主报仇,亲口说过:‘哪一个兄弟杀了鳌拜,为尹香主报得大仇,我祁彪清便奉他为本堂香主,忠心遵奉他号令,决不有违!’这一句话,我祁老三是说过的。姓祁的说过话算数,决不是放狗屁!”4 b0 `0 M3 ?: i+ @2 _  k1 _
  霎时之间,大厅中一片寂静,更无半点声息。原来这一句话,大厅上每个人都说过的。隔了一会,还是贾老六第一个沉不住气,说道:“祁三哥,你这话是没错,这几句话大家都说过,连我贾老六在内,说过的话,自然不能含糊。可是……可是……你知,我知,大家都知,杀死鳌拜的,乃是这个……这个……”他转身寻觅韦小宝,突然看见韦小宝一只脚已跨出了厅门,正要向外逃遁,大叫:“抓住他,别让他走了!”
; B5 [; r) k8 y9 t7 {  韦小宝拔足欲奔,刹那之间,六七个人扑了上去,十几只手同时抓在他的身上,将他硬生生的拖了回来。韦小宝高声大叫:“喂,喂,乌龟儿子王八蛋,你们拖老子干什么?”他想这次反正是活不成了,不如骂个痛快再说。
* Y7 ?2 b1 c& q+ n" }8 u  人丛中走出一个身穿秀才衣巾的人来,说道:“小兄弟,且莫骂人。”韦小宝认得他的声音,道:“你是祁老三?”那人正是祁老三祁彪清,愕然道:“你认得我?”韦小宝道:“我认得你妈!”祁彪清有三分书呆子脾气,不知他这是骂人的言语,更加奇怪了,问道:“你怎么会认得我妈?”韦小宝道:“我跟你妈是老相好,老姘头。”众人哈哈大笑,都道:“这小太监油嘴滑舌!”祁彪清脸上一红,道:“取笑了。”随即正色道:“小兄弟,你干么要杀鳌拜?”韦小宝灵机一动,大声道:“鳌拜这奸贼做了不少坏事,害死了咱们汉人的无数英雄好汉,我韦小宝跟他誓不两立。我……我好端端一个人,却给他捉进皇宫,做了太监。我恨不得将他斩成肉酱,丢在池塘里喂王八。”他知道越是说得慷慨激昂,活命的机会越大。
* B+ U' }+ U! e7 I  _. h; P' T* H  大厅上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感惊异。祁彪清问道:“你做太监做了多久?”韦小宝道:“什么多久了?半年也还不到。我原是扬州人,却给他捉到北京来了。
8 S2 {  `1 v) |+ B6 ^& V  辣块妈妈的,臭鳌拜死了也要上刀山、下油锅、滚钉板、穿骨头的贼鳌拜。”一连串扬州骂人的言语冲口而出。3 T# v' P1 Y. ]2 O" h/ D5 W
  一个中年汉子点头道:“他倒真是扬州人。”他说的也是扬州口音。& w! h/ ^$ ~* B) p9 ]! [! W* y! r# R1 ]
  韦小宝道:“阿叔,咱们扬州人,给满洲鞑子杀得可惨了,一连杀了十天,从朝到晚不停,我爷爷、奶奶、大奶奶、二奶奶、三奶奶、四奶奶,没一个不给鞑子杀了。满洲鬼从东门杀到西门,从南门杀到北门,都是这鳌拜下的命令。我……
; O7 H1 N2 P) ?  我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他记起听人所说“扬州十日”大屠杀惨事,越说越真。众人听得耸然动容,连连点头。; Z2 K7 z  a8 x7 E- ~
  关安基道:“怪不得,怪不得!”韦小宝道:“不但我爷爷、奶奶,连我爹爹也让鳌拜给一起杀了。”祁彪清道:“可怜,可怜。”崔瞎子问道:“你今年几岁啦?”韦小宝道:“十三四岁。”崔瞎子道:“扬州大屠城,已有二十多年,怎么你爹爹也会给鳌拜杀了了?”韦小宝一想不对,撒谎说溜了嘴,随口道:“我怎么知道?那时我又还没生出来,那是我妈说的。”崔瞎子道:“就算是遗腹子,那也不成啊。”祁彪清道:“崔兄弟,你这话可不对了。这小兄弟只说他爹爹给鳌拜杀了,并没说是‘扬州十日’那一役中杀的。鳌拜做大官一直做到现在,哪一年不杀人?咱们尹香主给鳌拜害死,也不过是两年多前的事。”崔瞎子点头道:“是,是!”贾老六忽问:“小……小朋友,你说鳌拜杀了无数英雄好汉,又关你什么事了?”韦小宝道:“怎么不关我事?我有一个好朋友,就给鳌拜捉到清宫之中害死了。我和他是一起给捉进去的。”众人齐问:“是谁,是谁?”韦小宝道:“这人江湖上大大有名,那便是茅十八!”十几个人一齐“哦”的一声。贾老六道:“茅十八是你朋友?他可没有死啊。”韦小宝喜道:“他没有死?那当真好!贾老六,你在扬州骂盐枭,茅十八为了你跟人打架,我还帮着他打呢。”贾老六搔了搔头,道:“可真有这回事。”关安基道:“很好!这个小朋友到底是友是敌,事关重大。老六,你带几位兄弟,去将茅十八请来,认一认人。”贾老六应道:“是!”转身出厅。祁彪清拉过一张椅子,道:“小兄弟,请坐!”
/ o, a0 {+ n! |7 d5 }! j: }* Z4 E  韦小宝老实不客气,就坐下来。跟着有人送上一碗面,一杯茶。韦小宝原是饿得狠了,吃了个干净。关安基、祁彪清,还有那个人人叫他“李大哥”的李力世陪着他闲谈,言语中颇为客气,其实是在盘问他的身世和经过遭遇。韦小宝也不隐瞒,偶然吹几句牛,骂几句鳌拜,还是将如何帮着康熙皇帝擒拿鳌拜等一一说了,只是跟海老公学武、康熙亲自出刀子动手等事却不提及。关安基等原已听说,鳌拜是为小皇帝及一群小太监所擒,听韦小宝说来活龙活现,多半不假。关安基叹道:“鳌拜号称满洲第一勇士,不但为你所杀,而且也曾为你所擒,那也真是天数了。”7 R! {/ B. w+ ~  J$ I. t
  闲谈了半个时辰,关安基、李力世、祁彪清等人都是阅历极富的老江湖,虽觉韦小宝言语有些浮滑,但大关节处却毫不含糊。忽听得脚步声响,厅门推开,两条大汉抬了一个担架进来,贾老六跟在后面说道:“姊夫,茅十八茅爷请来啦!”
+ {& o. F2 m9 H/ J* T4 O1 H" u  韦小宝跳起身来,只见茅十八躺在担架之上,双颊瘦削,眼眶深陷,容色十分憔悴,问道:“你……你生病吗?”
+ Y5 u7 E' _. C3 ], E) }  茅十八给贾老六抬了来,只知天地会青木堂有大事相商,不知何事,陡然间见到了韦小宝,大喜若狂,叫道:“小宝,你……你也逃出来啦,那可好极了。我……我这些时候老是想着你,只盼伤愈之后,到皇宫来救你出去。这……这真好!”他这几句话一说,众人心中本来还存着三分疑虑的,霎时之间一扫而空。这小太监果然是茅十八的朋友,一起被掳入清宫之中。茅十八虽然并非天地会的会友,但在江湖上也颇有名声,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近年来又为清廷缉捕,乃是众所周知之事。韦小宝既是他的朋友,自然不会真是清宫中的太监,又见茅十八说话之时,真情流露,显然与这小孩子交情极好。
' O4 d/ t% a4 |6 x  韦小宝道:“茅大哥,你……你受了伤?”茅十八叹了口气,道:“唉,那晚从宫中逃出来,将到宫门之外,终于遇上了侍卫,我以一敌五,杀了二人,自己也给砍上了两刀,拚命的逃出宫门。宫中又有侍卫追出,本来是逃不了的,幸好天地会的朋友援手,才救了我性命。你……你也是天地会的好朋友们救出来的吗?”
- h, x2 ^% `& e& G7 l# b" s+ i4 `3 l; E  关安基等登时神色尴尬,觉得这件事实在做得不大漂亮。' }6 s5 Y$ G9 S; X& X
  哪知韦小宝道:“正是,那老太监逼着我做小太监,直到今日,才逃出来,幸好碰上了天地会的这些……这些爷们。”天地会群豪都暗暗吁了口气,觉得韦小宝如此说法,顾全了他们脸面,心中暗暗感激,这人年纪虽小,却很够朋友。
+ |& c& f$ E( o) S: n2 r  当下贾老六招呼茅十八和韦小宝二人到厢房休息,青木堂群雄自在厅上继续会商大事。9 V+ s& b6 w. O; m, U
  茅十八伤得极重,虽然已养了好几个月伤,仍是身子极弱,刚才抬来时途中又颠簸了一会,伤口疼痛,精神疲乏,想要说话,却无力气。
' g: q* a; A" E; T  韦小宝心想:“不管怎样,他们总不会杀我了。”心情一宽,蜷缩在一张太师椅中便睡着了。睡到后来,觉得有人将他抱起,放到床上,盖上了被子。3 \+ N1 m8 ]' C: S& c8 d
  次晨醒转,有一名汉子送上洗脸水、清茶,一大碗大肉面。韦小宝心想:“招呼老子越来越好,居然拿我当大老爷看待了。”但见厢房外站着两个汉子,窗外也站着两名汉子,虽然假装晃来晃去,无所事事,但显然是奉命监视,生怕自己逃了。6 q+ }8 n# H2 M/ }8 ]
  韦小宝又有点担心起来,寻思:“要是真当我大客人相待,为什么又派这四名汉子守住我?”童心忽起:“哼,要守住韦小宝,恐怕也不这么容易,我偏偏溜出去逛逛,瞧你这四个蠢才怎奈何得了我?”看明周遭情势,已有了计较,当即伸手用力推开向东的一扇窗。窗声一响,四名汉子同时向窗子望去,他一引开四人视线,猛力将厢房门向内一拉,立即一骨碌钻入了床底。7 T; q. u( B9 {" f+ Y& }' O/ V
  四名汉子听到门声,立即回头,只见两扇门已经打开,兀自不住晃动,都大吃了一惊。这四人正是奉命监视韦小宝的,突见房门已开,第一个念头便是他已经逃了,四个人齐叫:“啊哟!”冲入厢房,但见茅十八在床上睡得甚熟,韦小宝果已不知去向。一人叫道:“这孩子逃去不远,快分头追截,我去禀告上头。”其余三人应道:“是!”急冲出房,其中二人跃上了屋顶。
* B6 ?" e3 o( c, a5 ^7 l  {' O" u  韦小宝咳嗽一声,从床底下大模大样走了出来,便向外走去,来到大厅之中。- n9 n) {4 ]. G8 N$ {- o& J, Z
  一推开门,只见关安基和李力世并排而坐,一名奉命监视他的汉子正在气急败坏的禀报:“这……这小孩儿忽然逃……逃走了,不知到……到了哪里……”话未说完,突然见到韦小宝出现,那人“啊”的一声,瞪大了双眼,奇怪得说不出话来。
+ M9 |; J" l& r9 ^  ?  韦小宝伸了个懒腰,说道:“李大哥,关夫子,你二位好!”
9 m" i+ r4 w+ u+ N8 g8 [2 h  关安基和李力世对望了一眼,向那人道:“下去!没半点用用!”4 w- i3 i( W* m* h/ P6 _# v- j
  随即向韦小宝笑道:“请坐,昨晚睡得好罢?”韦小宝笑嘻嘻的坐了下来,道:“很好,很好!”大厅长窗突然推开,两人冲了进来,一人叫道:“关夫子,那……那小孩不知逃到什么地……”忽然见到韦小宝坐着,惊道:“咦!他……他……”韦小宝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你们这四条汉子,太也没用,连个小孩子也看不住。我如想逃走,早就逃了。”另一人傻头傻脑,问道:“你怎么走出来的?怎么我眼睛一花,人影也没瞧见,你就已经逃了。”韦小宝笑道:“我会隐身法,这法儿可不能传你。”关安基皱眉挥手,向那两人道:“下去罢!”那傻头傻脑之人兀自在问:“当真有隐身法?怪不得,怪不得。”李力世道:“小兄弟年纪轻轻,聪明机警,令人好生佩服。”
% F% U; r+ M1 a7 C* C  Z  忽听得远处蹄声隐隐,有一大群人骑马奔来,关安基和李力世同时站起。李力世低声道:“鞑子官兵?”关安基点点头,伸指入口,嘘嘘嘘吹了三声,五个人奔入厅来。关安基道:“大伙儿预备!叫贾老六领人保护茅十八茅爷。鞑子官兵如是大队到来,不可接战,便照以前的法子分头退却。”五人答应了,出去传令,四下里天地会众人齐起。关安基道:“小兄弟,你跟着我好了!”2 M( k* R) C4 N( \
  忽有一人疾冲进厅,大声道:“总舵主驾到!”关安基和李力世齐声道:“什么?”那人道:“总舵主率同五堂香主,骑了马正往这儿来。”关李二人大喜,齐声问道:“你怎知道?”那人道:“属下在道上遇到总舵主亲口吩咐,命属下先来通知。”
9 [3 g  o' {/ U) V+ ~' ]  关安基见他跑得气喘吁吁,点头道:“好,你下去歇歇。”又吹口哨传人进来,吩咐道:“不是鞑子官兵,是总舵主驾临!大伙儿一齐出门迎接。”/ e, G$ X! T# e
  消息一传出,满屋子都轰动起来。关安基拉着韦小宝的手,道:“小兄弟,本会总舵主驾到,咱们一齐出去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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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17 17:53 | 只看该作者
鹿鼎记+ y. K7 p" Q& z8 V5 C/ x
第八回 佳客偶逢如有约 盛名长恐见无因
4 S8 ]# u* X+ }2 N5 b: y  韦小宝随着关安基、李力世等群豪来到大门外,只见二三百人八字排开,脸上均现兴奋之色。过了一会,两名大汉抬着担架,抬了茅十八出来。李力世道:“茅兄,你是客人,不用这么客气。”茅十八道:“久仰陈总舵主大名,当真如雷贯耳,今日得能拜见,就算……就算即刻便死,那……那也是不枉了。”他说话仍是有气没力,但脸泛红光,极是高兴。
4 s  ?; v' f5 p' ?* O" ]3 M1 A  耳听得马蹄声渐近,尘头起处,十骑马奔了过来。当先三骑马上乘客,没等奔近便翻身下马。李力世等迎将上去,与那三人拉手说话,十分亲热。韦小宝听得其中一人说道:“总舵主在前面相候,请李大哥、关夫子几位过去……”几个人站着商量了几句,李力世、关安基、祁彪清、玄贞道人等六人便即上马,和来人飞驰而去。茅十八好生失望,问道:“陈总舵主不来了吗?”对他这句问话,没一人回答得出,各人见不到总舵主,个个垂头丧气。韦小宝心道:“人家欠了你们一万两银子不还吗?还是赌钱输掉了老婆裤子?你奶奶的,脸色这等难看!”过了良久,有一人骑马驰来传令,点了十三个人的名字,要他们前去会见总舵主。那十三人大喜,飞身上马,向前疾奔。
- ?: G9 A7 i/ W' g2 s9 M$ B7 c  韦小宝问茅十八道:“茅大哥,陈总舵主年纪很老了罢?”茅十八道:“我……我便是没……没见过。江湖之上,人人都仰慕陈总舵主,但要见上他……他老人家一面,可当真艰难得很。”韦小宝嘿了一声,心中却道:“哼,他妈的,好大架子,有什么希罕?老子才不想见呢。”
0 b; c1 `% s/ E, {  群豪见这情势,总舵主多半是不会来了,但还是抱着万一希望,站在大门外相候,有的站得久了,便坐了下来。有人劝茅十八道:“茅爷,你还是到屋里歇歇。我们总舵主倘若到了,尽快来请茅爷相见。”茅十八摇头道:“不!我还是在这里等着。陈总舵主大驾光临,在下不在门外相候,那……那可太也不恭敬了。唉,也不知我茅十八这一生一世,有没福份见他老人家一面。”
& y4 ^: g' s, }) u; t" v& _+ }+ ^  韦小宝跟着茅十八从扬州来到北京,一路之上,听他言谈之中,对武林中人物都不大瞧在眼内,但对这个陈总舵主却一直十分敬重,不知不觉的受了感染,心中也不敢再骂人了。7 A, ^) h. ^. @. P' t
  忽听得蹄声响动,又有人驰来,坐在地下的会众都跃起身来,大家伸长了脖子张望,均盼总舵主又召人前去相会,这次有自己的份儿。果然来的又是四名使者,为首一人下马抱拳,说道:“总舵主相请茅十八茅爷、韦小宝韦爷两位,劳驾前去相会。”
% Q" m0 d2 O5 C6 b  茅十八一声欢呼,从担架中跳起身来,但“哎唷”一声,又跌在担架之中,叫道:“快去,快去!”韦小宝也是十分高兴,心想:“人家叫我‘公公’的叫得多了,倒没什么人叫我‘韦爷’,哈哈,老子是‘韦小宝韦爷’。”两名使者在马上接过担架,双骑相并,缓缓而行。另一名使者将坐骑让给了韦小宝,自己另乘一马,跟随在后。六个人沿着大路行不到三里,便转入右边的一条小路。一路之上都有三三两两的汉子,或坐或行,巡视把守。为首的使者伸出中指、无名指、小指三根手指往地下一指,把守二人点点头,也伸手做个暗号。韦小宝见这些人所发暗号各各不同,也不知是何用意。又行了十二三里,来到一座庄院之前。
1 _" o6 R# X1 @; g) b2 K' H9 p  守在门口的一名汉子大声叫道:“客人到!”跟着大门打开,李力世、关安基,还有两名没见过面的汉子出来,抱拳说道:“茅爷、韦爷,大驾光临,敝会总舵主有请。”韦小宝大乐,心想:“我这个‘韦爷’毕竟走不了啦!”茅十八挣扎着想起来,说道:“我这么去见陈总舵主,实在,实在……哎唷……”终于支撑不住,又躺倒在担架上。李力世道:“茅爷身上有伤,不必多礼。”让着二人进了大厅。一名汉子向韦小宝道:“韦爷请到这里喝杯茶,总舵主想先和茅爷谈谈。”当下将茅十八抬了进去。; e1 G, I0 m8 Z  ?, j6 F
  韦小宝喝得一碗茶,仆役拿上四碟点心,韦小宝吃了一块,心想:“这点心比之皇宫里的,可差得太远了,还及不上丽春院的。”对这个总舵主的身份,不免有了一点瞧不起。但肚中正饿,还是将这些瞧不在眼里的点心吃了不少。4 j$ {8 [8 d, A
  过了一顿饭时分,李力世等四人又一起出来,其中一个花白胡子老者道:“总舵主有请韦爷。”韦小宝忙将口中正在咀嚼的点心用力吞落了肚,双手在衣襟上擦了擦,跟着四人入内,来到一间厢房之外。那老者掀起门帷,说道:“‘小白龙’韦小宝韦爷到!”2 W& W% B% n9 C
  韦小宝又惊又喜,心想:“他居然知道我这个杜撰的外号,定然是茅大哥说的了。”1 \+ I3 [( S" ~
  房中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书生站起身来,笑容满脸,说道:“请进来!”韦小宝走进房去,两只眼睛骨碌碌的乱转。关安基道:“这位是敝会陈总舵主。”韦小宝微微仰头向他瞧去,见这人神色和蔼,但目光如电,直射过来,不由得吃了一惊,双膝一曲,便即拜倒。* }4 G2 `/ e; ~9 f8 c( ?" e
  那书生俯身扶起,笑道:“不用多礼。”韦小宝双臂被他一托,突然间全身一热,打了个颤,便拜不下去,那书生笑道:“这位小兄弟擒杀满洲第一勇士鳌拜,为我无数死在鳌拜手里的汉人同胞报仇雪恨,数日之间,名震天下。成名如此之早,当真古今罕有。”
) q6 W! J/ y0 U; |4 f7 t# \' ]# F( a& t  韦小宝本来脸皮甚厚,倘若旁人如此称赞,便即跟着自吹自擂一番,但在这位不怒自威的总舵主面前,竟然讷讷的不能出口。
, V& \; f) j# o9 E. i1 V% v3 V  总舵主指着一张椅子,微笑道:“请坐!”自己先坐了,韦小宝便也坐下。李力世等四人却垂手站立。总舵主微笑道:“听茅十八茅爷说道,小兄弟在扬州得胜山下,曾用计杀了一名清军军官黑龙鞭史松,初出茅庐第一功,便已不凡。但不知小兄弟如何擒拿鳌拜。”
. k7 t( [" O9 w  韦小宝抬起头来,和他目光一触,一颗心不由得突突乱跳,满腹大吹法螺的胡说八道霎时间忘得干干净净,一开口便是真话,将如何得到康熙宠幸、鳌拜如何无礼、自己如何和小皇帝合力擒他之事说了。只是顾全对康熙的义气,不提小皇帝在鳌拜背后出刀子之事。但这样一来,自己撒香炉灰迷眼、举铜香炉砸头,明知不是下三滥、便是下二滥的手段,却也无法再行隐瞒了。
- M+ M# l( l+ ]% _. ?  总舵主一言不发的听完,点头道:“原来如此。小兄弟的武功和茅爷不是一路,不知尊师是哪一位?”韦小宝道:“我学过一些功夫,可算不得有什么尊师。老乌龟不是真的教我武功,他教我的都是假功夫。”总舵主纵然博知广闻,“老乌龟”是谁,却也不知,问道:“老乌龟?”
0 f5 ?8 N8 V& P3 E  韦小宝哈哈大笑,道:“老乌龟便是海老公,他名字叫作海大富。茅十八大哥和我,就是给他擒进宫里去的……”说到这里,突然惊觉不对,自己曾对天地会的人说,茅十八和自己是给鳌拜擒去的,这会儿却说给海老公擒进宫去,岂不是前言不对后语?好在他撒谎圆谎的本领着实不小,跟着道:“这老儿奉了鳌拜之命,将我二人擒去,想那鳌拜是个极大的大官,自然不能轻易出手。”2 N+ m& Q( T$ E" o; r+ O, `3 D
  总舵主沉吟道:“海大富?海大富?鞑子宫内的太监之中,有这样一号人物?小兄弟,他教你的武功,你演给我瞧瞧。”* L# D7 ?$ B5 M( I
  韦小宝脸皮再厚,也知自己的武功实在太不高明,说道:“老乌龟教我的都是假功夫。他恨我毒瞎了他眼睛,因此想尽办法来害我。这些功夫是见不得人的。”总舵主点了点头,左手一挥,关安基等四人都退出房去,反手带上了门。总舵主问道:“你怎样毒瞎了他眼睛?”
2 H4 h3 T& [# @; V' _6 ~9 k  在这位英气逼人的总舵主面前,韦小宝只觉说谎十分辛苦,还是说真话舒服得多,这种情形那可是从所未有,当下便将如何毒瞎海老公、如何杀死小桂子、如何冒充他做小太监等情形说了。
& M9 h# s: t% ~- U6 _% Z  a  总舵主又是吃惊,又是好笑,左手在他胯下一拂,发觉他阳具和睾丸都在,并未净身,的的确确不是太监,不由得吁了口长气,微笑道:“好极,好极!我心中正有个难题,好久拿不定主意,原来小兄弟果然不是给净了身,做了太监!”$ T7 [1 Y: O) P. z% d
  左手在桌上轻轻一拍,道:“定当如此!尹兄弟后继有人,青木堂有主儿了。”
5 ?: {5 k( F; h: W  {  w  韦小宝不明白他说些什么,只是见他神色欢愉,确是解开了心中一件极为难之事,也不禁代他高兴。总舵主负着双手,在室内走来走去,自言自语:“我天地会所作所为,无一不是前人从所未行之事。万事开创在我,骇人听闻,物议沸然,又何足论?”他文绉绉的说话,韦小宝更加不懂了。
+ _. |* W7 U5 E5 x$ J0 @  总舵主道:“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不用怕难为情。那海大富教你的武功,不论真也好,假也好,你试演给我瞧瞧。”韦小宝这才明白,他命关安基等四人出去,是为了免得自己怕丑,眼见无可推托,说道:“是老乌龟教的,可不关我事,如果太也可笑,你骂他好了。”总舵主微笑道:“放手练好了,不用担心!”韦小宝于是拉开架式,将海老公所教的小半套“大慈大悲千叶手”使了一遍,其中有些忘了,有些也还记得。总舵主凝神观看,待韦小宝使完后,点了点头,道:“从你出手中看来,似乎你还学过少林寺的一些擒拿手,是不是?”韦小宝学“大擒拿手”在先,自然知道这门功夫更加不行,原想藏拙,但总舵主似乎什么都知道,只得道:“老乌龟还教过我一些擒拿法,是用来和小皇帝打架的。”于是将“大擒拿手”中的一些招式也演了一遍。总舵主微微而笑,说道:“不错!”韦小宝道:“我早知你见了要笑。”
, `" {. C$ W8 f1 k  总舵主微笑道:“不是笑你!我见了心中喜欢,觉得你记性、悟性都不错,是个可造之材。那一招‘白马翻蹄’,海大富故意教错了,但你转到‘鲤鱼托鳃’之时,能自行略加变化,并不拘泥于死招。那好得很!”韦小宝灵机一动,寻思:“总舵主的武功似乎比老乌龟又高得多,如果他肯教我武功,我韦小宝定能成为一个真英雄,不再是冒牌货的假英雄。”斜头向他瞧去,便在这时,总舵主一双冷电似的目光也正射了过来。韦小宝向来惫懒,纵然皇太后如此威严,他也敢对之正视,但在这位总舵主跟前,却半点不敢放肆,目光和他一触,立即收了回来。
; F3 h# X6 I, Q2 b; J. j  总舵主缓缓的道:“你可知我们天地会是干什么的?”韦小宝道:“天地会反清复明,帮汉人,杀鞑子。”总舵主点头道:“正是!你愿不愿意入我天地会做兄弟?”9 F4 Y  v- @6 @
  韦小宝喜道:“那可好极了。”在他心目中,天地会会众个个是真正英雄好汉,想不到自己也能为会中兄弟,又想:“连茅大哥也不是天地会的兄弟,我难道比他还行?”说道:“就怕……就怕我够不上格。”霎时间眼中放光,满心尽是患得患失之情,只觉这笔天外飞来的横财,多半不是真的,不过总舵主跟自己开开玩笑而已。总舵主道:“你要入会,倒也可以。只是我们干的是反清复明的大事,以汉人的江山为重,自己的身家性命为轻。再者,会里规矩严得很,如果犯了,处罚很重,你须得好好想一想。”韦小宝道:“不用想,你有什么规矩,我守着便是。总舵主,你如许我入会,我可快活死啦。”总舵主收起了笑容,正色道:“这是极要紧的大事,生死攸关,可不是小孩子们的玩意。”韦小宝道:“我当然知道。我听人说,天地会行侠仗义,做得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怎么会是小孩子的玩意?”总舵主微笑道:“知道了就好,本会入会时有誓词三十六条,又有十禁十刑的严规。”说到这里,脸色沉了下来,道:“有些规矩,你眼前年纪还小,还用不上,不过其中有一条:7 ~1 {+ I5 `0 Q. F) L
  ‘凡我兄弟,须当信实为本,不得谎言诈骗。’这一条,你能办到么?”
' u9 a7 U$ ?$ e( D& q% D  韦小宝微微一怔,道:“对你总舵主,我自然不敢说谎。, r. y( L4 @: x- T4 Z& U6 o
  可是对其余兄弟,难道什么事也都要说真话?”总舵主道:“小事不论,只论大事。”韦小宝道:“是了。好比和会中兄弟们赌钱,出手段骗人可不可以?”
3 n6 V. G$ F8 V# j  总舵主没想到他会问及此事,微微一笑,道:“赌钱虽不是好事,会规倒也不禁。可是你骗了他们。他们知道了要打你,会规也不禁止,你岂不挨打吃亏?”韦小宝笑道:“他们不会知道的,其实我不用欺骗,赢钱也是十拿九稳。”
: H" C' \: X8 m. W  天地会的会众多是江湖豪杰,赌钱酗酒,乃是天性,向来不以为非,总舵主也就不再理会,向他凝视片刻,道:“你愿不愿拜我为师?”& m: T# }7 G% R- T1 R4 c2 w: ?4 M
  韦小宝大喜,立即扑翻在地,连连磕头,口称:“师父!”总舵主这次不再相扶,由他磕了十几个头,道:“够了!”韦小宝喜孜孜的站起身来。
7 Z6 U2 n# I4 |, W- M  总舵主道:“我姓陈,名叫陈近南。这‘陈近南’三字,是江湖上所用。你今日既拜我为师,须得知道为师的真名。我真名叫作陈永华,永远的永,中华之华。”说到自己真名时压低了声音。$ X4 i/ \. n0 e* e! l% @6 R) a
  韦小宝道:“是,徒弟牢牢记在心中,不敢泄漏。”6 U, L0 P7 t& P1 B5 d, x8 r
  陈近南又向他端相半晌,缓缓说道:“你我既成师徒,相互间什么都不隐瞒。我老实跟你说,你油腔滑调,狡猾多诈,跟为师的性格十分不合,我实在并不喜欢,所以收你为徒,其实是为了本会的大事着想。“韦小宝道:“徒儿以后好好的改。”: K) w$ W4 s' D" q. {
  陈近南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改是改不了多少的。
% ^3 y' n; @. q  你年纪还小,性子浮动些,也没做了什么坏事。以后须当时时记住我的话。我对徒儿管教极严,你如犯了本会的规矩,心术不正,为非作歹,为师的要取你性命,易如反掌,也决不怜惜。”说着左手一探,擦的一声响,将桌子角儿抓了一块下来,双手搓了几搓,木屑纷纷而下。韦小宝伸出了舌头,半天缩不进去,随即喜欢得心痒难搔,笑道:“我一定不做坏事。一做坏事,师父你就在我头上这么一抓,这么一搓。再说,只消做得几件坏事,师父你这手功夫便不能传授徒儿了。”
. E  |* n6 q$ ?% z; \6 n! G  陈近南道:“不用几件,只是一件坏事,你我便无师徒之份。”韦小宝道:“两件成不成?”陈近南脸一板,道:“你给我正正经经的,少油嘴滑舌。一件便是一件,这种事也有讨价还价的?”韦小宝应道:“是!”心中却说:“我做半件坏事,却又如何?”, }) J( B4 e& f+ _& v
  陈近南道:“你是我的第四个徒儿,说不定便是我的关门弟子。天地会事务繁重,我没功夫再收弟子。你的三个师兄,两个在与鞑子交战时阵亡,一个死于国姓爷光复台湾之役,都是为国捐躯的大好男儿。为师的在武林中位份不低,名声不恶,你可别替我丢脸。”, B. i; l4 @  ^3 Z2 z
  韦小宝道:“是!不过……不过……”陈近南道:“不过什么?”韦小宝道:“有时我并不想丢脸,不过真要丢脸,也没有法子。好比打不过人家,给人捉住了,关在枣子桶里,当货物一般给搬来搬去,师父你可别见怪。”
. ]7 K' }* J: Q4 m9 K" k  陈近南皱起眉头,又好气,又好笑,叹了口长气,说道:“收你为徒,只怕是我生平所作的一件大错事。但以天下大事为重,只好冒一冒险。小宝,待会另有要务,你一切听我吩咐行事,少胡说八道,那就不错。”韦小宝道:“是!”- ~5 [$ V1 B. C! S: R% n3 R
  陈近南见他欲言又止,问道:“你还想说什么?”韦小宝道:“徒儿说话,总是自以为有理才说。我并不想胡说八道,你却说我胡说八道,那岂不冤枉么?”陈近南不愿再跟他多所纠缠,说道:“那你少说几句好了。”心想:“天下不知多少成名的英雄好汉,在我面前都是恭恭敬敬,大气也不敢透一声,这个刁蛮古怪的顽童,偏有这许多废话。”站起身来,走向门口,道:“你跟我来。”8 W9 ]" a; a: k, ~" ^+ H
  韦小宝抢着开门,掀开门帷,让陈近南出去,跟着他来到大厅。
! r, f' p3 \0 r" W+ H* J/ X% z$ i8 V- T3 O  厅上本来坐着二十来人,一见总舵主进来,登即肃立。陈近南点了点头,走到上首的第二张椅上坐下。韦小宝见居中有张椅子空着,在师父之上还空着一张椅子,心下纳罕:“难道总舵主还不是最大?怎地在师父之上还有两个人?”陈近南道:“众位兄弟,今日我收了个小徒。”向韦小宝一指,道:“就是他!”
* z9 ]5 s4 j; P% O3 S* ?+ N  众人一齐上前,抱拳躬身,说道:“恭喜总舵主。”又向韦小宝拱手,纷纷道喜。各人脸色有的显得十分欢喜,有的则大为诧异,有的则似乎不敢相信。陈近南吩咐韦小宝:“见过了众位伯伯、叔叔。”韦小宝向众人磕头见礼。李力世在旁介绍:“这位是莲花堂香主蔡德忠蔡伯伯。”“这位是洪顺堂香主方大洪方伯伯。”“这位是家后堂香主马超兴马伯伯。”韦小宝在这些香主面前逐一磕头,一共引见了九个堂的香主,以后引见的便是位份和职司较次之人。* k+ a8 x: a/ u0 w
  那九堂香主都还了半礼。连称:“不敢,小兄弟请起。”其余各人竟不受他磕头,他刚要跪下,便给对方伸手拦住。韦小宝身手敏捷,有时跪得快了,对方不及拦阻,忙也跪下还礼,不敢自居为长辈。厅上二十余人,韦小宝一时也记不清众人的姓名和会中职司,只知个个是天地会中的首脑人物,心想:“我一拜总舵主为师,大家都当我是自己人,便将身分姓名都说了出来。”心下好生喜欢。
0 n. B, Y7 f$ G9 u  陈近南待韦小宝和众人相见已毕,说道:“众位兄弟,我收了这小徒后,想要他入我天地会。”众人齐声道:“那再好也没有了。”
( f) c" j- G- P$ m  莲花堂香主蔡德忠是个白发白须的老者,说道:“自来名师必出高徒。总舵主的弟子,必是一位智勇兼全的小侠,在我会中,必将建立大功。”家后堂香主马超兴又矮又胖,笑容可掬,说道:“今日和韦家小兄弟相见,也没什么见面礼。姓马的向来就会精打细算,这样罢,我和蔡香主二个,便做了小兄弟入会的接引人,就算是见面礼了。蔡兄以为如何?”蔡德忠哈哈大笑,说道:“老马打的算盘,不用说,定然是响的。这一份不用花钱的见面礼,算我一个。”众人嘻笑声中,陈近南道:“两位伯伯天大的面子,当你的接引人,快谢过了。”/ Z6 M3 ^$ |' J( c
  韦小宝道:“是!”上前磕头道谢。陈近南道:“本会的规矩,入会兄弟的言行好歹,和接引人有很大干系。我这小徒人是很机警的,就怕他灵活过了头,做事不守规矩。蔡马二位香主既做他接引人,以后也得帮我担些干系,如见到他有什么行止不端,立即出手管教,千万不可客气。”蔡德忠道:“总舵主太谦了。总舵主门下,岂有不端之士?”陈近南正色道:“我并非太谦。对这个小孩儿,我委实好生放心不下。大伙儿帮着我管教,也帮着我分担一些心事。”马超兴笑道:“管教是不敢当的。小兄弟年纪小,若有什么事不明白,大家是自己兄弟,自然是开诚布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陈近南点头道:“我这里先多谢了。”韦小宝心想:“我又没做坏事,师父便老是担心我做坏事。是了,他听了我对付老乌龟的手段,怕我老毛病发作,对他也会如此这般。老乌龟想害死我,又不是我师父,我才毒瞎了他眼睛。你真是我师父,教我真功夫,我怎会来作弄你?你却把话说在前头,这里许多人个个都来管教管教,我动也不能动了。”
+ H2 p9 o- r0 i9 V  只听陈近南道:“李兄弟,便请你去安排香堂,咱们今日开香堂,让韦小宝入会。”李力世答应了出去安排。2 U5 r. \' X* n* V; M
  陈近南道:“照往日规矩,有人要入本会,经人接引之后,须得查察他的身世和为人,少则半年,多则一年两年,查明无误,方得开香堂入会。但韦小宝在清宫之中担任职司,是鞑子小皇帝身边十分亲近之人,于本会办事大有方便,咱们只得从权。可不是我为了自己弟子而特别破例。”众人都道:“弟兄们都理会得。”
# u! b3 I2 Z! n0 Q* {  洪顺堂香主方大洪身材魁梧,一部黑须又长又亮,朗声说道:“咱们能有这么一位亲信兄弟,在鞑子小皇帝身边办事,当真上天赐福,合该鞑子气数将尽,我大明江山兴复有望。这叫做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哪一个不明白总舵主的用心?”韦小宝心想:“你们待我这么好,原来要我在皇上那边做奸细。我到底做是不做?”想起康熙待自己甚好,不禁颇感踌躇。
) i, n) G2 U; ]! O; k# I7 x  蔡德忠当下将天地会的历史和规矩简略给韦小宝说知,说道:“本会的创始祖师,便是国姓爷,原姓郑,大名上成下功。当初国姓爷率领义师,进攻江南,围困江宁,功败垂成,在退回台湾之前,接纳总舵主的创议,设立了这个天地会。那时咱们的总舵主,便是国姓爷的军师。我和方兄弟、马兄弟、胡兄弟、李兄弟,以及青木堂的尹香主等等,都是国姓爷军中的校尉士卒。”
. L' e' L) T! J- b6 f  韦小宝知道“国姓爷”便是郑成功,当年得明朝皇帝赐姓为朱,因此人们尊称他为“国姓爷”。郑成功在江浙闽粤一带声名极响,他于康熙元年去世,其时逝世未久,人人提到他时,语气之间还是十分恭敬。茅十八也曾跟他说起过的。蔡德忠又道:“咱们大军留在江南的甚多,无法都退回台湾,有些退到厦门,那也只是一小部分,因此总舵主奉国姓爷之命,留在中土,成立天地会,联络国姓爷的旧部。凡是曾随同国姓爷攻打江浙的兵将,自然都成为会中兄弟,不必由人接引,也不须察看。但若外人要入会,就得查察明白,以防有奸细混入。”
& w, M. G( ^& U7 s9 P& Y7 o& n! _6 }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脸上忽然现出异样神采,继续说道:“想当年咱们大军从台湾出发,一共是一十七万人马,五万水军,五万骑兵,五万步兵,一万人游击策应,又有一万‘铁人兵’,个个身披铁甲,手持长矛,专斫鞑子兵的马足,兵刃羽箭伤他不得。镇江扬篷山那一战,总舵主领兵二千,大破鞑子兵一万八千人,当真是威风凛凛,杀气腾腾。我是总舵主麾下第八镇的统兵官,带兵冲杀过去,只听得鞑子兵人人大叫:‘马鲁,马鲁!契胡,契胡!’”
. T  A7 d" i  i; P" u# D7 R; [  韦小宝只听得眉飞色舞,问道:“那是什么?”蔡德忠道:“‘马鲁,马鲁’是鞑子话‘妈啊,妈啊’的意思,‘契胡,契胡’便是‘逃啊,逃啊’!”众人都笑了起来。
; N# w% N0 ?0 E3 s) n# V9 \1 `: y7 V  马超兴笑道:“蔡香主一说起当年攻克镇江、大杀鞑子兵的事,便兴高采烈,三日三夜也说不完。你接引人给韦兄弟说会中规矩,这般说来,说到韦兄弟的须子跟你一般长了,还是说不完……”话到此处,突然想到韦小宝是个小太监,怎么会有胡子?偷眼向韦小宝瞧了一眼,见他不以为意,才放了心。5 ?3 Z5 o) `. }4 `9 _, j( b
  这时李力世进来回报,香堂已经设好。陈近南引着众人来到后堂。韦小宝见一张板桌上供着两个灵牌,中间一个写着“大明天子之位”,侧边一个写着“大明延平郡主、招讨大将军郑之位”,板桌上供着一个猪头,一个羊头,一只鸡,一尾鱼,插着七枝香。众人一齐跪下,向灵位拜了。蔡德忠在供桌上取过一张白纸,朗声读道:“天地万有,回复大明,灭绝胡虏。吾人当同生同死,仿桃园故事,约为兄弟,姓洪名金兰,合为一家。拜天为父,拜地为母,日为兄,月为姊妹,复拜五祖及始祖万云龙为洪家之全神灵。吾人以甲寅七月二十五日丑时为生时。凡昔二京十三省,当一心同体。今朝廷王侯非王侯,将相非将相,人心动摇,即为明朝回复、胡虏剿灭之天兆。吾人当行陈近南之命令,历五湖四海,以求英雄豪杰。焚香设誓,顺天行道,恢复明朝,报仇雪耻。歃血誓盟,神明降鉴。”(按:此项誓词,根据清代传下之天地会文件记录,原文如此。)
# J: C7 \7 v) i" q+ a( i  蔡德忠念罢演词,解释道:“韦兄弟,这番话中所说桃园结义的故事,你知道吗?”韦小宝道:“刘关张桃园三结义,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蔡德忠道:“对了,你入了天地会,大家便都是兄弟了。我们和总舵主是兄弟,你拜他老人家为师,大家是你的伯伯叔叔,因此你见了我们要磕头。但从今而后,大家都是兄弟,你就不用再向我们磕头了。”韦小宝应道:“是。”心想:“那好得很。”蔡德忠道:“我们天地会,又称为洪门,洪就是明太祖的年号洪武。姓洪名金兰,就是洪门兄弟的意思。我洪门尊万云龙为始祖,那万云龙,就是国姓爷了。一来国姓爷的真姓真名,兄弟们不敢随便乱叫;二来如果给鞑子的鹰爪们听了诸多不便,所以兄弟之间,称国姓爷为万云龙。‘万’便是千千万万人,‘云龙’是云从龙。千千万万人保定大明天子,恢复我锦绣江山。韦兄弟,这是本会的机密,可不能跟会外的朋友说起,就算茅十八茅爷是你的好朋友、好兄弟,也是不能跟他说的。”韦小宝点头道:“我知道了。茅大哥挺想入咱们天地会,咱们能让他入会吗?”蔡德忠道:“日后韦兄弟可以做他的接引人,会中再派人详细查察之后,那自然也是可以的。”(按:“万云龙”到底是谁,各家说法不同。本书中关于天地会之事迹人物,未必尽与流传之记载相符,其中大半为作者之想象及创造。)( ~/ g. B$ O" @. \. R" r# A& R
  蔡德忠又道:“七月二十五日丑时,是本会创立的日子时辰。本会五祖,乃是我军在江宁殉难的五位大将,第一位姓甘名辉。想当年我大军攻打江宁,我统率镇兵,奉了总舵主军师之命,埋伏在江宁西城门外,鞑子兵……”他一说到当年攻打江宁府,指手划脚,不由得越说越远。马超兴微笑插嘴:“蔡香主,攻打江宁府之事。咱们慢慢再说不迟。”5 h  y  q2 Y0 r5 d! ~: ^
  蔡德忠一笑,伸手轻轻一弹自己额头,道:“对,对,一说起旧事,就是没了没完。现下我读‘三点革命诗’,我读一句,你跟着念一句。”当下读诗道:“三点暗藏革命宗,入我洪门莫通风。养成锐势从仇日,誓灭清朝一扫空。”韦小宝跟着念了。
2 f6 ?3 Y" I& c4 L  蔡德忠道:“我这洪门的洪字,其实就是我们汉人的‘汉’字。我汉人的江山给鞑子占了,没了土地,‘汉’字中去了个‘土’字,便是‘洪’字了。”当下将会中的三十六条誓词、十禁十刑、二十一条守则,都向韦小宝解释明白,大抵是忠心义气、孝顺父母、和睦乡党、兄弟一家、患难相助等等。若有泄漏机密、扳连兄弟、投降官府、奸淫掳掠、欺侮孤弱、言而无信、吞没公款等情由,轻则割耳、责打,重则大解八块,断首分尸。
3 l3 s. [& i" Y8 L' H  韦小宝一一凛遵,发誓不敢有违。他这次是真心诚意,发誓时并不捣鬼。
) G. U: b- r$ d6 }' o0 g0 b  马超兴取过一大碗酒来,用针在左手中指上一刺,将血滴入酒中。陈近南等人也都刺了血,最后韦小宝刺血入酒。各人喝了一口血酒,入会仪典告成。众人和他拉手相抱,甚是亲热。韦小宝全身热呼呼地,只觉从今而后,在这世上再也不是无依无靠。
' o9 K( c, d6 n& C1 _$ R$ P( Y$ \  陈近南道:“本会共有十堂,前五房五堂,后五房五堂。$ d4 O. d; f& s# g% G( W4 I1 u+ N/ A# u, g
  前五房莲花堂、洪顺堂、家后堂、参太堂、宏化堂。后五房青木堂、赤火堂、西金堂、玄水堂、黄土堂。九堂的香主,都已聚集在此,只有青木堂香主尹兄弟,前年为鳌拜那恶贼害死,至今未有香主。青木堂中兄弟,昔日曾在万云龙大哥灵位和尹香主灵位前立誓,哪一个杀了鳌拜,为尹香主报得大仇,大伙儿便奉他为本堂香主。这件事可是有的?”众人都道:“正是,确有这事。”7 W. s5 l+ @- q* Q2 t& h
  陈近南锐利的目光,从左至右,在各人脸上扫了过去,缓缓说道:“听说青木堂中的好兄弟们,为了继立香主之事,曾发生一些争执,虽然大家顾全大局,仁义为重,并没伤了和气,但此事如无妥善了断,青木堂之内,总伏下一个极大的隐忧。青木堂是我天地会中极重要的堂口,统管江南、江北各府州县,近年来更渐渐扩展到了山东、河北,这一次更攻进了北京城里。青木堂香主是否得人,与本会的兴衰、反清大业的成败有极大干系。如果堂中众兄弟意见不合,不能同心协力,这大事就干不成了。”顿了一顿,问道:“鳌拜那奸贼,乃是韦小宝所杀,这是青木堂会兄弟都亲眼目睹的,是不是?”" J  q; K) M9 M* ?
  李力世和关安基同声道:“正是。”李力世跟着道:“大伙儿在万云龙大哥灵位之前发过的誓,决不能说了不算。如果这样的立誓等如放屁,以后还能在万云龙大哥的灵位之前立什么誓,许什么愿?韦小宝兄弟年纪虽小,我李力世愿拥他为本堂香主。”关安基被他抢了头,心下又想:“这小孩是总舵主的徒儿,身份已非比寻常。听总舵主说这番话,显是要他这个小徒当本堂香主。李老儿一味和我争香主当,眼看谁也不服谁,索性一拍两散。他已先出口向总舵主讨好,我可不能输给了他,反而显得自己存了私心。”便道:“李大哥的话甚是。韦兄弟机警过人,在总舵主调教之下,他日定是一位威震江湖的少年英侠。关安基愿拥韦小宝兄弟为青木堂香主。”
; K1 G! B6 l- z9 z/ Z  韦小宝吓了一跳,双手乱摇,叫道:“不成,不成!这……这个什么香主、臭主,我可做不来!”
  N3 _3 V4 o* P9 C; N- e  陈近南双眼一瞪,喝道:“你胡说什么?”韦小宝不敢再说。
7 g# x, L  ~) x8 [  陈近南道:“这小孩手刃鳌拜,那是不能改变的事实,我们遵守在万云龙大哥灵位前所立的誓言,只得让他来当青木堂香主。我是为了要让他当香主,才收他为徒;可不是收了他为弟子之后,才想到要他当香主。这小孩气质不佳,以后不知要让我头痛几百次。”' t3 D9 W" e8 z2 M: d* f' ~' J  @
  方大洪道:“总舵主的苦心,兄弟们都理会得。总舵主跟韦兄弟非亲非故,今日才第一次见面。总舵主破例垂青,自然是为了本会的大事着想。不过……不过……总舵主也不必担心。本会兄弟们在江湖上混,读书的人少,哪一个不口出粗言俗语?韦兄弟年纪小,李大哥和关夫子都愿全力辅佐,决不会出什么乱子。”' I' ?, R7 ]" b9 x3 k
  陈近南点头道:“咱们所以让韦小宝当青木堂香主,是为了在万云龙大哥灵位之前立过誓,决不能不算。但只要他做了一天香主,也算是做过了。明天倘若他胡作非为,扰乱青木堂事务,有碍本会反清复明大业,咱们立即开香堂将他废了,决不有半分姑息。李大哥、关二哥,我拜托你们两位用心帮他。如这小孩行事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务须一一向我禀报,不得隐瞒。”李力世和关安基躬身答应。
" T5 O/ G  d9 h4 p/ {  陈近南转过身来,在灵位前跪下,从香炉中拿起三枝香来,双手捧住,朗声道:“属下陈近南,在万云龙大哥灵位之前立誓:属下的弟子韦小宝倘若违犯会规,又或是才德不足以服众,属下立即废了他青木堂香主的职司,决不敢有半分偏私。我们封他为香主,是遵守誓言,他日如果废他,也是遵守誓言。属下陈近南倘若不遵此誓,万大哥在天之灵,教我天雷轰顶,五马分尸,死于鞑子鹰爪之下。”说着举香拜了几拜,将香插回香炉,磕下头去。  u4 S, W' ?8 Q% b8 X; L' J
  众人齐声称赞:“总舵主如此处事,大公无私,没一个心中不服。”2 Z: E9 k/ l$ d# `, w" Q' r
  韦小宝心道:“好啊!我还道你们真要我当什么香主臭主,却原来将我当作一座木板桥来过河,过了河便拆桥。今日封我为香主,你们就不算背誓。明日找个岔头,将我废了,又不算背誓。那时李大哥也好,关夫子也好,再来当香主,便顺理成章了。”大声说道:“师父,我不当香主!”1 X: H! M' a- _- X' s
  陈近南一愕,问道:“什么?”韦小宝道:“我不会当,也不想当。”陈近南道:“不会当,慢慢学啊。我会教你,李关二位又答应了帮你。香主的职位,在天地会中位份甚高,你为什么不想当?”- Z! F5 i6 v; E' t
  韦小宝摇头道:“今天当了,明天又给你废了,反而丢脸。我不当香主,什么事都马马虎虎;一当上了,人人都来鸡蛋里寻骨头,不用半天,马上完蛋大吉。”陈近南道:“鸡蛋里没骨头,人家要寻也寻不着。”韦小宝道:“鸡蛋要变小鸡,就有骨头了。就算没骨头,人家来寻的时候,先把我蛋壳打破了再说,搞得蛋黄蛋白,一塌子胡涂。”众人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l: S  l' e3 e9 U) P  陈近南道:“咱们天地会做事,难道是小孩子儿戏吗?你只要不做坏事。人人敬你是青木堂香主,哪一个会得罪你?就算不敬重你,也得敬你是我的弟子。”# S; a- {' H% @) e
  韦小宝想了一想,道:“好,咱们话说明在先。你们将来不要我当香主,我不当就是。可不能乱加罪名,又打又骂,什么割耳斩头,大解八块。”
. A& K0 [. }, j) D- K( ?0 M" U0 c  陈近南皱眉道:“你就爱讨价还价。你不做坏事,谁来打你杀你?鞑子倘若打你杀你,大伙儿给你报仇。”顿了一顿,诚诚恳恳的道:“小宝,大丈夫敢作敢为,当仁不让,既入了我天地会,就当奋勇争先,为民除害。老是为自己打算,岂是英雄豪杰的行径?”
" j2 E# c3 ~* A7 o- v; {6 m9 m5 P  韦小宝一听到“英雄豪杰”四字,便想到说书先生所说的那些大英雄,胸中豪气登生,说道:“对,师父教训得很是。最多砍了脑袋,碗大的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这是江湖汉子给绑上法场时常说的话,韦小宝用了出来,虽然不大得体,倒博得厅上众人一阵掌声。陈近南微笑道:“做香主是件大喜事,又不是绑上法场斩首。这里九位香主,人人做得欢欢喜喜,你该当学他们的样才是。”
" R8 y% p& R: b/ n/ u  [; _* W  关安基走到韦小宝跟前,抱拳躬身,说道:“属下关安基,参见本堂香主。”韦小宝转头向陈近南道:“我怎么办?”陈近南道:“你就当还礼。”韦小宝抱拳还礼,道:“关夫子你好。”6 j" C& I3 ^) j3 q( t/ e
  陈近南微笑道:“‘关夫子’三字,是兄弟们平时叫的外号。
) [  S% F$ u& h* R  日常无事,可以叫他‘关夫子’,正式见礼之时,便叫他作关二哥。”韦小宝改口道:“关二哥你好。”李力世这一次给关安基占了先,当下跟着上前见礼。其余九位香主逐一重行和韦小宝叙礼。众人回到大厅,总舵主和十堂香主留下议事。+ v+ }6 k" T% L6 i/ e
  青木堂是后五堂之长,在天地会十堂之中,排列第六。韦小宝的座位排在右首第一位,赤火堂等堂香主有白须垂胸,反而坐在他的下首。李力世、关安基等身退在厅外,厅上便只陈近南等十一人,乃是天地会中第一级的首脑。$ V' D0 W, a7 ]7 o2 b$ z0 t
  陈近南指着居中的一张空椅,道:“这是朱三太子的座位。”指着其侧的一张空椅,道:“这是台湾郑王爷的座位。郑王爷便是国姓爷的公子,现今袭爵为延平郡王。咱们天地会集议,朱三太子和郑王爷倘若不到,总是空了座位。”这几句话自是解释给韦小宝听的。他继续说道:“众位兄弟,请先说说各省的情形。”
  G( j# \. e, d8 m& Y( }  那前五房中,长房莲花堂该管福建,二房洪顺堂该管广东,三房家后堂该管广西,四房参太堂该管湖南、湖北,五房宏化堂该管浙江。后五房中,长房青木堂该管江苏,二房赤火堂该管贵州,三房西金堂该管四川、四房玄水堂该管云南,五房黄上堂该管中州河南。天地会为郑成功旧部所组成,主力在福建,因此莲花堂为长房,实力最强,其次为两广、两湖,更其次为浙江、江苏。(按:天地会中确有前五房、后五房十堂,蔡德忠、方大洪、马超兴等人历史上确有其人,各堂该管之地区亦大致如史书所载。此后为便于小说之叙述描写,有所更改,不再说明。)
; ^& @6 L; k2 s  M, m* z  当下蔡德忠首先叙述福建的天地会会务,跟着方大洪述说广东会务。韦小宝听了一会,一来不懂,二来丝毫不感兴趣,到后来听而不闻,心中自行想象赌钱玩耍之事。. G# K" e( u. m% i
  轮到青木堂香主述说时,陈近南说道:“青木堂本来是在江南江宁、苏州一带跟鞑子周旋,后来尹兄弟把香堂移到了江北徐州,逐步进入山东、直隶,一直伸展到鞑子的京城,只可惜尹兄弟命丧鳌拜之手,青木堂元气大伤。”他顿了一顿,又道:“日前众兄弟奋勇攻入康亲王府,机缘巧合,小宝手刃鳌拜,为尹兄弟报了大仇,青木堂这件事,干得轰轰烈烈,可叫鞑子心惊肉跳。只不过这么一来,鞑子自然加紧提防,咱们今后行事,可也得加倍小心才是。”众人齐声称是。此后赤火堂、西金堂两堂香主分别述说贵州、四川两省情状,韦小宝听得忍不住要打呵欠,急忙伸手掩住了嘴巴。待得玄水堂香主林永超说起云南会务时,他神情激昂,不断咒骂,韦小宝才留上了神,只听他道:“吴三桂那大汉奸处处跟咱们作对,从去年到今年,还没满十个月,会中兄弟前前后后已有七十九个死在这王八蛋手里。他妈巴羔子的,老子跟这狗贼不共戴天。属下数次派人去行刺,可是这汉奸身边能人甚多,接连行刺三次,都失了手……”他指指自己挂在头颈中的左臂,说道:“上个月这一次,他奶奶的,老子还折断了一条手臂,这大汉奸作恶多端,终有一日,要全家给咱们天地会斩成肉酱。”
( ]. U: Y; i5 p6 z! H$ S  一说到吴三桂,人人气愤填膺。韦小宝在扬州之时,也早听人说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夺了汉人的天下。鞑子兵在扬州奸淫烧杀,最大的罪魁祸首便是吴三桂。这人帮满清打天下,官封平西王,永镇云南,韦小宝听人提到吴三桂三字之时,无不咬牙切齿,恨之入骨。这林香主如此破口大骂,韦小宝倒也不以为奇。林永超一骂开了头,其余八位香主跟着也骂了起来。他们本来都是军人,近年来混迹江湖,粗口原是说惯了,只不过在总舵主面前,大家尽力收敛而已,此时一骂上了,谁也不再客气。韦小宝大喜,一听到这些污言秽语,登时如鱼得水,忍不住插口也骂。说到骂人,韦小宝和这九位香主相比,颇有精粗之别,他一句句转弯抹角、狠毒刻薄,九位香主只不过胡骂一气,相形之下,不免见绌。( b  @1 V* t. g' e- M/ r, ~) a% b, ]
  陈近南摇手道:“够了,够了!天下千千万万人在骂吴三桂,可是这厮还是好好做他的平西王。骂是骂他不死的,行刺也不是办法。”
1 m' B1 Q2 O; L( i3 j) m4 q* z  宏化堂香主李式开矮小瘦削,说话很轻,骂人也不多,这时说道:“依属下之见,就算咱们大举入滇,将吴三桂杀了,于大局也无多大好处。鞑子另派总督、巡抚,云南老百姓一般的翻不了身。吴三桂这汉奸罪孽深重,若是一刀杀了,未免太也便宜了他。”陈近南点头道:“此言甚是有理,却不知李兄弟有何高见?”李式开道:“这件事甚为重大,大伙儿须得从长计议。属下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还是听从总舵主的指点。”
" i% `. `' q! L5 C: M7 O6 |  陈近南道:“‘此事重大,须当从长计议。’李兄弟这一句话,便是高见了。常言道得好: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咱们十个人,不,十一个人,静下来细细想想,主意儿就更加多了。咱们杀吴三桂,不但为天地会被他害死的众位兄弟报仇,也是为天下千千万万汉人同胞报仇。此事我筹思已久,吴三桂那厮在云南根深蒂固,势力庞大,单是天地会一会之力,只怕扳他不倒。”
, d7 N4 r& \# G  林永超大声道:“拚着千刀万剐,也要扳他一扳。”蔡德忠道:“你早已扳过了,吴三桂没扳倒,却扳断了自己一只手。”5 N4 Y5 q# d$ ^  j
  林永超怒道:“你耻笑我不成?”蔡德忠自知失言,陪笑道:“我是讲笑话,林兄弟别生气。”
7 ?2 `+ \# w9 ^5 Y8 }, r% @5 c  陈近南见林永超兀自愤愤不平,温言慰道:“林贤弟,诛杀吴三桂,乃是普天下英雄好汉人人梦寐以求的大事,怎能要林贤弟与玄水堂单独挑起这副重担?就算天地会数万兄弟齐心合力,也未必能动得了他手。”林永超道:“总舵主说得是。”这才平了气。
% A3 j5 U. p% t  陈近南道:“我看要办成这件大事,咱们须得联络江湖上各领各派,各帮各会,共谋大举。吴三桂这厮在云南有几万精兵,麾下雄百猛将,非同小可。单是要杀他一人,未必十分为难,但要诛他全家,杀尽他手下助纣为虐的一众大大小小汉奸恶贼,却非我天地会一会之力能够办到。”林永超拍腿大叫:“是极,是极!我天地会兄弟已给吴三桂杀了这许多,单杀这贼子一人,如何抵得了命?”) R, m( g! M7 f8 H% `- p3 n
  众人想到要诛灭吴三桂全家及手下众恶,都是十分兴奋,但过不多时,大家面面相觑,心中均想:“这件事当真甚难。”蔡德忠道:“少林、武当两派人多势众,武功又高,那是一定要联络的。”
/ y% T- |; d; Z; X; ?* m; {2 N% [  黄土堂香主姚必达踌躇道:“少林寺方丈晦聪大师,在武林中声望自是极高,不过他向来十分老成持重,不肯得罪官府。这几年来,更定下一条规矩,连俗家子弟也不许轻易出寺下山,生怕惹祸生事。要联络少林派,这中间恐怕有很多难处。”
( C1 W2 b- F, X9 O  该管湖广地面的参太堂香主胡德第点头道:“武当派也差不多。真武观观主云雁道人和师兄云鹤道人失和已久,两人尽是勾心斗角,互相找门下弟子的岔儿。杀吴三桂这等冒险勾当,就怕……就怕……”他没再说下去,但谁都明白,多半云雁、云鹤二人都不会愿干。林永超道:“倘若约不到少林、武当,咱们只好自己来干了。”陈近南道:“那不用性急,武林之中,也并非只有少林、武当两派。”各个纷纷议论,有的说峨嵋或许愿干,有的说丐帮中有不少好手加入天地会,必愿与天地会联手,去诛杀这大汉奸。9 x! ?% Y/ I1 ?& o/ V2 d
  陈近南听各人说了良久,道:“若不是十拿九稳,咱们可千万不能向人家提出。”方大洪道:“这个自然,没的人家不愿干,碰一鼻子灰不算,也伤了我天地会的脸面。”陈近南道:“失面子还不紧,风声泄漏出去,给吴三桂那厮加意提防,可更棘手了。”李式开道:“为了稳重起见,若要向哪一个门派帮会提出,须得先经总舵主点头,别的人可不能随便拿主意。”众人都道:“正该如此。”
! |1 ]% a* y1 P. ?6 g( @  y  各人又商议了一会。陈近南道:“此刻还不能拟下确定的方策。三个月后,大家在湖南长沙再聚。小宝,你仍回到宫中,青木堂的事务,暂且由李力世、关安基两位代理。长沙之会,你不用来了。”
. f9 E8 {' @9 {' R* D+ ~  韦小宝应道:“是。”心道:“这不是摆明了过河拆桥么?”
0 D8 p7 W8 I/ Z6 y/ F# Q; ?# v  @  众香主散后,陈近南拉了韦小宝的手,回到厢房之中,说道:“北京天桥有一个卖膏药的老头儿,姓徐。别人卖膏药的旗子上,膏药都是黑色的,这徐老儿的膏药却是一半红,一半青。你有要事跟我联络,到天桥去找徐老儿便是。你问他:7 g7 j  G1 h! v5 O, m
  ‘有没有清恶毒、使盲眼复明的清毒复明膏药?’他说:‘有是有,价钱太贵,要三两黄金、三两白银。’你说:‘五两黄金、五两白银卖不卖?’他便知道你是谁了。”6 q/ M: p- z9 \" y% J" h8 w# Q
  韦小宝大感有趣,笑道:“人家货价三两、你却还价五两,天下哪有这样的事?”
* M3 j  D% g. F2 n+ S  陈近南微笑道:“这是唯恐误打误撞,真有人向他去买‘清毒复明膏药’。他一听你还价黄金五两、白银五两,便问:‘为什么价钱这样贵?’你说:‘不贵,不贵,只要当真复得了明,便给你做牛做马,也是不贵。’他便说:‘地振高冈,一派溪山千古秀。’你说:‘门朝大海,三河合水万年流。’他又问:‘红花亭畔哪一堂?’你说:‘青木堂。’他问:‘堂上烧几炷香?’你说:‘五炷香!’烧五炷香的便是香主。他是本会青木堂的兄弟,属你该管。你有什么事,可以交他办。”韦小宝一一记在心中。陈近南又将那副对子说了两遍,和韦小宝演习一遍,一字无讹。陈近南又道:“这徐老头虽归你管,武功却甚了得,你对他不可无礼。”韦小宝答应了。
/ J" s0 V: |- h7 Z) H  陈近南道:“小宝,咱们大闹康亲王府,鞑子一定侦骑四出,咱们在这里不能久留。今日你就回宫去,跟人说是给一帮强人掳了去,你夜里用计杀了看守的强人,逃回宫来。如有人要你领兵来捉拿,你可以带兵到这里来,我们把鳌拜的尸身和首级埋在后面菜园里,你领人来掘了去,就没人怀疑。”韦小宝道:“大伙当然都不在这里了,是不是?”陈近南道:“你一走之后,大伙儿便散,不用担心。三天之后,我到北京城里来传你武功。你到东城甜水井胡同来,胡同口有兄弟们等着,自会带你进来见我。”韦小宝应道:“是。”
6 b2 |  r8 d& t# q- }  陈近南轻轻抚摸他头,温言道:“你这就去罢!”韦小宝当下进去和茅十八道别。茅十八不知他已入了天地会,做了香主,问长问短,极是关心。韦小宝也不说穿。这时他被夺去的匕首等物早已取回。陈近南命人替他备了坐骑,亲自送出门外。李力世、关安基、玄贞道人等青木堂中兄弟,更直送到三里之外。9 ~, a" |! p1 s0 u8 @
  韦小宝问明路径,催马驰回北京城,进宫时已是傍晚,即去叩见皇帝。9 F  w$ S$ b  T1 y' B$ {( U
  康熙早已得知鳌拜在康亲王府囚室中为韦小宝所杀的讯息,心想他为鳌拜的党徒所掳,定然凶多吉少。事情一发,清廷便立即四下缉捕鳌拜的余党拷问,人是捉了不少,却查不出端倪。康熙正自老大烦恼,忽听得韦小宝回来,又惊又喜,急忙传见,一见他走进书房,忙问:“小桂子,你……你怎么逃了出来?”
8 y& F8 |1 H% f5 Y$ L" M  韦小宝一路之上,早已想好了一大片谎话,如何给强人捉去、如何给装在枣子箱中运去等情倒不必撒谎,跟着说众奸党如何设了灵位祭奠,为了等一个首脑人物,却暂不杀他,将他绑在一间黑房之中,他又如何在半夜里磨断手上所绑绳索,杀了看守的人,逃了出来,如何在草丛中躲避追骑,如何偷得马匹,绕道而归,说得绘声绘影,生动之至。
( D1 C* A3 P' C* x  康熙听得津津有味,连连拍他肩头,赞道:“小桂子,真有你的。”又道:“这一番可真辛苦了。”* A/ g" u, C& g2 d5 o5 E
  韦小宝道:“皇上,鳌拜这些奸党,势力也真不小。奴才逃出来时,记明了路径,咱们马上带兵去捉,好不好?”0 ?' ^8 V+ i2 @: `, W
  康熙喜道:“妙极!你快去叫索额图带领三千兵马,随你去捉拿。”
7 d0 }1 U  p1 i7 |  韦小宝退了出来,命人去通知索额图。索额图听说小桂子给鳌拜手下人捉去,心想宫中少了个大援,正在发愁,虽说能吞没四十五万两银子,毕竟是所失者大,所得者小,突然得悉小桂子逃归,登时精神大振,忙带领人马,和韦小宝去捕拿余党。行到半路,康熙王差人将韦小宝的玉花骢赶着送来。韦小宝骑上名驹,左顾右盼,得意非凡。0 P: w' F: `# v0 {; m
  到得天地会聚会之所,自然早已人影不见。索额图下令搜索,不久便在菜园中将鳌拜的首级和尸身掘了出来,又找到一块“大清少保一等超武公鳌拜大人之灵位”的灵牌,几幅吊唁鳌拜的挽联,自然都是陈近南故意留下的。韦小宝和索额图回到北京,将灵牌、挽联等物呈上康熙,韦小宝神色间倒颇似立了一件大功。康熙奖勉几句,吩咐葬了鳌拜的尸身,命两人继续小心查察。& N# N4 N( Y! A- K( v1 @" C  ]) I
  韦小宝嘴里连声答应,脸上忠诚勤奋,肚中暗暗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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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17 17:53 | 只看该作者
鹿鼎记
/ B& h" A  T8 T4 V/ U第九回 琢磨颇望成全璧 激烈何须到碎琴
+ Q5 a# p) u1 H! \) m  s  过了三天,韦小宝禀明康熙,要出去访查鳌拜的余党,径自到东城甜水井胡同来。
) W" p6 i5 L# Z9 g$ s  离胡同口十来丈处停着一副馄饨担子,卖馄饨的见到韦小宝,拿起下馄饨的长竹筷,在盛钱的竹筒上托托托的敲了三下,停一停,敲了两下,又敲三下。隔着数丈处,有人挑了担子在卖青萝卜,那人用削萝卜的刀子在扁担上也这般敲击。韦小宝料想是天地会传讯之法,随着一个卖冰糖葫芦的小贩进了胡同,来到漆黑大门的一座屋子前。门口蹲着三人,正用石灰粉刷墙壁,见到韦小宝后点了点头,石灰刀在墙上敲击数下,大门便即开了。
3 E8 C" e, c. p0 d* S  韦小宝走进院子,进了大厅,见陈近南已坐在厅中,立即上前磕头。陈近南甚是喜欢,说道:“你来得早,再好也没有了。我本来想多耽几天,传你功夫,但昨天接到讯息,福建有件大事要我赶去料理。这次我只能停留一天。”韦小宝心中一喜:“你没空多传我功夫,将来我练得不好,那是你的事,可不能怪我。”脸上却尽是失望之色。5 e' Z- J% X% C% y- [, Q) T1 X8 F9 n$ A
  陈近南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来,说道:“这是本门修习内功的基本法门,你每日自行用功。”打开册子,每一页上都绘有人像,当下将修习内功的法门和口诀传授了。韦小宝一时之间也未能全盘领悟,只是用心记忆。陈近南花了两个多时辰,将这套内功授完,说道:“本门功夫以正心诚意为先。你这人心猿意马,和本门功夫格格不入,练起来加倍艰难,须得特别用功才是。你牢牢记住,倘若练得心意烦躁,头晕眼花,便不可再练,须待静了下来,收拾杂念,再从头练起,否则会有重大危险。”韦小宝答应了,双手接过册子,放入怀中。
) S. M+ i+ a: }8 f  陈近南又细问海大富所授武功的详情,待韦小宝连说带比的一一说完,陈近南沉吟道:“这些功夫,你也早知道是假的,当真遇上敌人,半点也不管用。我只是奇怪,怎地鞑子皇太后传授给鞑子小皇帝的武功,却也是假的。”韦小宝道:“老婊子不是小皇帝的亲娘,而且……而且老婊子不是好人,是个大大的坏人。”心想老婊子害死小皇帝的母亲等等情由,牵连太过重大,对师父也不能说,何况此事跟师父毫不相干。
2 o6 `0 t* g$ v" q$ }8 o, Y  陈近南点点头,跟着又查问海大富的为人和行事,只觉这老太监的所作所为之中,充满了诡秘。韦小宝说了一些,突然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陈近南温言问道:“小宝,怎么啦?”韦小宝抽抽噎噎的将海大富在汤中暗下毒药的事说了,最后泣道:“师父,我这毒是解不了的啦。我死之后,青木堂的兄弟们可不能再用老法子。”陈近南问道:“什么老法子?”韦小宝道:“鳌拜害死尹香主,我杀了鳌拜,大伙儿就叫我做青木堂香主。海老乌龟害死韦香主,老婊子杀了海老乌龟。大伙儿可不能请老婊子来做青木堂香主。”陈近南哈哈一笑,细心搭他脉搏,又详询他小腹疼痛的情状,伸指在他小腹四周穴道上或轻或重的按捺,沉吟半晌,说道:“不用怕!海大富的毒药,或许世上当真无药可解,但我可用内力将毒逼了出来。”韦小宝大喜,连说:“多谢师父!”+ `' T# C3 u# T& c5 i
  陈近南领他到卧室之中,命他躺在床上,左手按在他胸口“膻中穴”,右手按住他背脊“大椎穴”。过得片刻,韦小宝只觉两股热气缓缓向下游走,全身说不出的舒服,迷迷糊糊的就睡着了。
( b; e* n4 ^6 m$ C  睡梦之中,突觉腹中说不出的疼痛,“啊哟”一声,醒了过来,叫道:“师父,我……我要拉屎!”陈近南带他到茅房门口。韦小宝刚解开裤子,稀屎便已直喷,但觉腥臭难当,口中跟着大呕。& ?- K! a7 ]( P4 C2 P: K8 l
  韦小宝回到卧室,双腿酸软,几难站直。陈近南微笑道:“好啦,你中的毒已去了十之八九,余下来的已不打紧。我这里有十二粒解毒灵丹,你分十二天服下,余毒就可驱除干净。”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交给韦小宝。韦小宝接了,好生感激,说道:“师父,这药丸你自己还有没有?你都给了我,要是你自己中毒……”陈近南微微一笑,说道:“人家想下我的毒,也没这么容易。”: U; g( H5 q2 S
  眼见天色已晚,陈近南命人开出饭来,和韦小宝同食。韦小宝见只有四碗寻常菜肴,心想:“师父是大英雄,却吃得这等马虎。”他既知身上剧毒已解,心怀大畅,吃饭和替师父装饭之时,脸上笑咪咪地,甚是欢喜。饭罢,韦小宝又替师父斟了茶。陈近南喝了几口,说道:“小宝,盼你做个好孩子。我一有空闲,便到京城来传你武艺。”
# K& ]; V3 a8 ^& V" K6 G6 i3 K+ X  韦小宝应道:“是。”陈近南道:“好,你这就回皇宫去罢。鞑子狡猾得紧,你虽也聪明,毕竟年纪小,要事事小心。”
; j) s0 ^/ D$ {: e: W  韦小宝道:“师父,我在宫里很气闷,什么时候才可以跟着你行走江湖?”$ O* m% u: d4 u! J* t. O1 }# y0 R
  陈近南凝视他脸,道:“你且忍耐几年,为本会立几件大功。等得……等得再过几年,你声音变了,胡子也长出来时,不能再冒充太监,那时再出宫来。”韦小宝心想:“我在宫里做好事还是做坏事,你们谁也不知,想废去我的香主,可没有那么容易。将来我年纪大了,武功练好了,或许你们便不废了。”想到此处,便开心起来,说道:“是,是。师父,我去啦。”) {- E' }; b% d" P
  陈近南站起身来,拉着他手,说道:“小宝,鞑子气候已成,这反清复明的大事,是艰难得很的。你在皇宫之中,时时刻刻会遇到凶险,你年纪这样小,又没学到什么真实本领,我实在好生放心不下。不过咱们既入了天地会,这身子就不是自己的了,只要于反清复明大业有利,就算明知是火坑,也只好跳下去。只可惜……只可惜你不能时时在我身边,我可好好教你。但盼将来你能多跟我一些时候。现下会中兄弟们敬重于你,只不过瞧在我的份上,但我总不能照应你一辈子。
, k4 F; t6 x/ G8 Q! U  将来人家敬重你,还是瞧你不起,一切全凭你自己。”韦小宝道:“是。我丢自己的脸不打紧,师父的脸可丢不起。”陈近南摇头道:“你自己丢脸,那也不成啊。”韦小宝应道:“是,是。那么我丢小桂子的脸好了。小桂子是鞑子太监,咱们丢小桂子的脸,就是丢鞑子的脸,那就是反清复明。”陈近南长叹一声,实不知如何教导才是。韦小宝进宫回到自己屋里,将索额图交来几十张、一共四十六万六千五百两的银票反复细看,心下大乐。原来索额图为了讨好他,本来答应四十五万两银子,后来变卖鳌拜家产,得价较预计为多,又加了一万多两。他看了多时,收起银票,取出陈近南的那本武功册子,照着所传秘诀,盘膝而坐,练了起来。他点收银票,看到票子上银号、票号的朱印时神采奕奕,一翻到武功图谱,登时兴味索然,何况书中的注解一百个字中也识不上一个,练不到小半个时辰,便觉神昏眼倦,倒在床上便睡着了。* F/ Q" o- p" `9 V
  次日醒来后,在书房中侍候完了皇帝,回到屋里,又再练功,过不多时又竟入睡。原来陈近南这一门功夫入门极是不易,非有极大毅力,难以打通第一关。韦小宝聪明机警,却便是少了这一份毅力,第一个坐式一练,便觉艰难无比,昏昏欲睡。一觉醒转,已是半夜,心想:“师父叫我练功,可是他的功夫乏味之极。但如偷懒不练罢,下次见到师父,他一查之下,我功夫半点也没长进,一定老大不高兴。说不定便将我的青木堂香主给废了。”起身再拿那册子来看,依法打坐修习,过不多时双眼又是沉重之极,忍不住要睡,心想:“他们打定了主意,要过河拆桥,我这座桥是青石板大桥也罢,是烂木头独木桥也罢,他们总是要拆的,我练不练功夫,也不相干。”既找到了不练功夫的借口,心下大宽,倒头呼呼大睡。他既不须再练武功,此后的日子便过得甚是逍遥自在,十二粒药丸服完,小腹上的疼痛已无影无踪。日间只在上书房中侍候康熙几个时辰,空下来便跟温氏兄弟等掷骰子赌钱。他此刻是身有数十万两银子家财的大富豪,掷骰子原已不用再作弊行骗,但羊牯当前,不骗上几下,心中可有说不出的不痛快,温氏兄弟、平威、老吴等人欠他的赌债自然越积越多。
0 n! ~, T( `" M1 [  好在韦小宝不讨赌债,而海大富又已不在人世,温氏兄弟等虽债台高筑,却也不怎样担心。至于尚膳监的事务,自有手下太监料理,每逢初二、十六,管事太监便送四百两银子到韦小宝屋子里来。这时索额图早已替他将几万两银子分送宫中嫔妃和有权势的太监、侍卫,韦小宝嘴头上既来得,康熙又正对他十分宠幸,这几个月中,在宫中众口交誉,人人见了他都笑颜相迎。秋尽冬来,天气日冷一日,这天韦小宝从上书房中下来,忽然想起:“师父吩咐,倘若有事,便去天桥找卖膏药的徐老头联络。虽然没什么事,也不妨去跟他对答一下,什么‘地振高冈,一派溪山千古秀。门朝大海,三河合水万年流’,倒也有趣。喂,你这张膏药要三两黄金、三两白银,太贵啦,太贵啦!五两黄金、五两白银卖不卖?哈哈,哈哈!”) o* @5 _" s# e' t* x
  他走出宫门,在大街上转了几转,见一家茶馆中有个说书先生在说书,便踱进去泡了壶茶坐下。说书先生说的正是《英烈传》,说到朱元璋和陈友谅在鄱阳湖大战,如何周颠抱了朱元璋换船、如何陈友谅战船上一炮轰来,将朱元璋原来的坐船轰得粉碎。这些情节韦小宝早已听得烂熟,那说书的穿插也不甚佳,但他一坐下来,便听了大半个时辰,东逛西混,直到天黑,这天竟没到天桥去。第二天,第三天也始终没去。每晚临睡,心里总说,明天该去瞧瞧那徐老头儿了,可是第二天不是去掷骰子赌钱,便是去听说书,要不然到街市之中乱花银子。这些日子在皇宫里逍遥快乐,做太监比做天地会的什么香主、臭主要适意得多,自知这念头十分没出息,也不敢多想,偶尔念及,便自己安慰:“反正我又没事,去找徐老头儿干么?泄漏了机密,送了我小命不打紧,反而连累了天地会的大事。”如此又过月余,韦小宝这一日又在茶馆中听《英烈传》。
4 h6 W9 o: Z$ ?, j7 _' R, g9 `  茶博士见他是宫中太监,给的赏钱又多,总是给他留下最好的座头,泡的是上好香茶。韦小宝这些日子来给人奉承惯了,对茶博士的恭谨巴结虽不怎么希罕,听在耳里却也着实受用。" H5 Q% X, K; G7 }/ K3 L( q& S
  坛上说书说的是大将军徐达挂帅出征,将鞑子兵赶往蒙吉。京师之地,茶馆里听书的旗人甚多,说书先生不敢公然提“鞑”二字,只说是元兵元将,但也说得口沫横飞,精神十足。韦小宝正听得出神,忽有一人说道:“借光!”在他的茶桌边坐下。韦小宝眉头一皱,有些不耐烦。那人轻声说道:“小人有张上好膏药,想卖与公公,公公请看。”韦小宝一转头,只见桌上放着一张膏药,一半青,一半红,他心中一动,问道:“这是什么膏药?”
% A) W( K9 p/ |7 G2 |# w  那人道:“这是除清恶毒、令双目复明的膏药。”压低了声音,道:“有个名目,叫作‘去清复明膏药’。”& j# l1 h  c1 q
  韦小宝看那人时,见他三十来岁年纪,英气勃勃,并不是师父所说的那个徐老头,心下起疑,问道:“这张膏药要卖多少银子?”那人道:“三两白银,三两黄金。”韦小宝道:“五两白银、五两黄金卖不卖?”那人说道:“那不是太贵了吗?”韦小宝道:“不贵不贵,只要当真去得清毒。复得了明,便给你做牛做马,也是不贵。”那人将膏药向韦小宝身前一推,低声道:“公公,请借一步说话。”说着站起身来,走出茶馆。; B( n3 g- N: K2 u; G, v
  韦小宝将二百文钱丢在桌上,取了膏药,走了出去。那人候在茶馆之外,向东便走,转入一条胡同,站定了脚,说道:“地振高冈,一派溪水千古秀。”韦小宝道:“门朝大海,三河合水万年流。”不等他问,先行问道:“阁下在红花亭畔住哪一堂?”那人道:“兄弟是青木堂。”韦小宝道:“堂上烧几炷香?”那人道:“三炷香!”韦小宝点了点头,心想:“你比我的职位可低了两级。”那人叉手躬身,低声道:“哥哥是青木堂烧五炷香的韦香主?”韦小宝道:“正是。”心想:“你年纪比我大得多,却叫我哥哥,当真要叫得好听,怎么又不叫爷爷,阿叔?”
( S8 F% I5 V9 F! }  那人道:“兄弟姓高,名叫彦超,是韦香主的下属,久仰香主的英名,今日得见,实是大幸。”韦小宝心中一喜,笑道:“高大哥好说,大家是自己人,何必客气。”高彦超道:“本堂有一位姓徐的徐大哥,向在天桥卖药,今日给人打得重伤,特来报知韦香主。”韦小宝吃了一惊,说道:“我连日宫中有事,没去会他。他怎么受了伤,是给谁打的?”高彦超道:“此处不便详告,请韦香主跟我来。”韦小宝点了点头。9 I* c- j' i7 I1 |$ q7 B; K
  高彦超大步而行,韦小宝远远跟着。过了七八条街,来到一条小街,高彦超走进一家药店。韦小宝见招牌上写着五个字,自然一个也不识,也不用细看,料想是药店的名字,便跟着进去。柜台内坐着一个肥肥胖胖的掌柜,高彦超走上前去,在他耳畔低声说了几句。那胖掌柜连声应道:“是,是!”站起身来,向韦小宝点了点头,道:“客官要买上好药材,请进来罢!”引着韦小宝和高彦超走进内室,反手带上了门,俯身掀开一块地板,露出一个洞来,有石级通将下去。
! U( S" V1 I* S  韦小宝见地道中黑黝黝地,心下惊疑不定:“这两人真是天地会的兄弟吗?只怕有点儿靠不住。下面若是宰杀韦小宝的屠房,岂不糟糕?”但高彦超跟在身后,其势已无可退缩,只得跟着那掌柜走入地道。+ Q- n# q% C. m0 f) z+ X. h$ h! X7 G
  幸好地道极短,只走得十来步,那掌柜便推开了一扇板门,门中透出灯光。韦小宝走进门内,见是一间十来尺见方的小室,室中却坐了五人,另有一人躺在一张矮榻之上。待得再加上三人,几乎已无转身余地,幸好那胖掌柜随即退出。  E; l; q/ T4 L4 f
  高彦超道:“众位兄弟,韦香主驾到!”室中五人齐声欢呼,站起来躬身行礼,地窖太小,各人挤成一团。韦小宝抱拳还礼。见其中一人是个道人,那是曾经会过的,道号玄贞,记得他曾开玩笑,叫关安基跟他妻子“十足真金”离婚,另有一个姓樊,也是见过的。韦小宝见到熟人,当即宽心。( H& \0 ^% K& e) X% ~7 E8 W! b) r5 v
  高彦超指着卧在矮榻上那人,说道:“徐大哥身受重伤,不能起来见礼。”
% p2 i6 {1 p9 N2 }9 H) @  韦小宝道:“好说,好说!”走近身去,只见榻上那人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上,已无半点血色,双目紧闭,呼吸微弱,白须上点点斑斑都是血渍,问道:“不知是谁打伤了徐大哥?是……是鞑子的魔爪子吗?”. e4 ?* x9 y9 h8 e; N% t
  高彦超摇头道:“不是,是云南沐王府的人。”! p! L- e- L0 e- F" d$ e
  韦小宝一惊,道:“云南沐王府?他们……他们跟咱们是一路的,是不是?”1 ^1 S" V$ m1 F( m
  高彦超缓缓摇头,说道:“启禀香主大哥:徐大哥今朝支撑着回到这里回春堂药店来,断断续续的说道,下手打伤他的,是沐王府的两个年轻人,都是姓白……”韦小宝道:“姓白?那不是沐王府四大家将的后人吗?”高彦超道:“多半是的。大概就是白寒松、白寒枫兄弟,叫做什么‘白氏双木”的。”/ w- h( P5 ]  A2 i% z  H
  韦小宝喃喃道:“两根烂木头,有什么了不起啦。”高彦超道:“听徐大哥说,他们为了争执拥唐拥桂,越说越僵,终于动起手来。徐大哥双拳难敌四手,身受重伤。”韦小宝道:“两个打一个,不是英雄好汉。什么糖啊桂的,莫非……莫非……”心想什么“拥桂”,莫非为了拥护我小桂子,但觉得不大像,缩住了不说。
0 n/ Q& I: ?3 r  高彦超道:“沐王府是桂王手下,咱们天地会是当年唐王天子手下。徐大哥定是跟他们争名份,以致言语失和。”韦小宝还是不懂,问道:“什么桂王手下,唐王手下?”高彦超道:“那桂王不是真命天子,咱们唐王才是真命天子。”
- e, u/ M8 q3 d8 x  玄贞道人明白韦小宝的底细,知他肚中的料子有限,插口道:“韦香主,当年李闯攻入北京,逼死了崇祯天子。吴三桂带领清兵入关,占我花花江山。各地的忠臣义士,纷纷推戴太祖皇帝的子孙为王。先是福王在南京做天子。后来福王给鞑子害了,咱们唐王在福建做天子,那是国姓爷郑家一伙人拥戴的,自然是真命天子。哪知道另一批人在广西、云南推戴桂王做天子,又有一批人在浙江推戴鲁王做天子,那都是假的真命天子。”' c, F0 l& u& b# @; d4 ~" x, _
  韦小宝点头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既有唐王做了天子,桂王、鲁王就不能做天子了。”高彦超道:“是啊,韦香主说得对极!”9 @3 Q: I0 F( u; L  J
  玄贞道人道:“可是广西、浙江那些人为了贪图富贵,争着说道,他们拥立的才是真命天子,大家自伙里争得很厉害。”叹了口气,续道:“后来唐王、鲁王、桂王,先后都遭了难。
2 _9 b! I$ R2 T2 U  这些年来,江湖上的豪杰不忘明室,分别找了三王的后人,奉以为主,干反清复明的大业。桂王的手下拥戴桂王的子孙,鲁王的手下拥戴鲁王的子孙,那是桂派和鲁派,他们又称咱们天地会为唐派。唐、桂、鲁三派,都是反清复明的。不过只有咱们天地会才是正统,桂派、鲁派却是篡位。”韦小宝点头道:“我明白了。沐王府那些人是桂派,是不是?”玄贞道人道:“正是。这三派人十几年来相争不休。”韦小宝想起那日在苏北道上遇到沐公府的人物,甚是傲慢无礼,那人也是姓白的,不知是不是这两根烂木头之一,当时见茅十八对他怕得厉害,早就不忿,便道:“唐王既是真命天子,他们就不该再争。听说沐公爷是很好的,只怕他老人家归天之后,他手下那些人有点儿乱七八糟。”地窖中众人齐声道:“韦香主的话,一点也不错。”( a1 e9 j+ o! r  J) ^
  玄贞道人道:“江湖上好汉瞧在沐天波沐公爷尽忠死节的份上,遇上了沐王府的人物,都是容让三分。这样一来,沐王府中连阿猫阿狗也都狂妄自大起来。我们这位徐大哥人是再好也没有的,他从前服侍过唐王天子,当真是忠心耿耿,提到先帝时便流眼泪。定是沐王府的人说话不三不四,言语中轻侮了先帝,否则的话,徐老哥怎能跟沐王府的人动手?”高彦超道:“徐大哥在午前清醒了一会儿,要众兄弟给他出这口气。在直隶境内,眼下本会只韦香主一位香主,按照本会规矩,遇上这等大事,须得禀明韦香主而行。倘若是对付鞑子的魔爪子,那也罢了,杀了鞑子和鹰爪固然很好,弟兄们为本会殉难,也是份所当为。可是沐王府在江湖上名声很响,说来总也是自己人,去跟他们交涉,说不定会大动干戈,后果怎样,就很难料。”韦小宝嗯了一声。) R% ^1 m) M$ s4 a: y8 s" h  e
  高彦超又道:“徐大哥说,他一直在等候韦香主驾到,已等了好几个月,有时见到韦香主在街市采购物品,有时在茶馆里听书。”韦小宝脸上微微一红,说道:“原来他早见到我了。”高彦超道:“徐大哥说,总舵主吩咐过的,韦香主倘若有事,自会去找他,因此徐大哥虽然见到韦香主,却不敢上前相认。”* K4 Q. d% Z: c7 D- q. Q' T
  韦小宝点了点头,向榻上的老头瞧了一眼,心想:“原来这老狐狸暗中早就跟上了我。我在街上买了东西乱吃,胡花银子,早就落入他眼中。他妈的,日后他见了我师父,定会搬弄是非,最好是这只老狐狸伤势好不了,呜呼哀哉!”- |# \# c  D: {  ~5 @
  玄贞道人道:“咱们一商量,迫不得已,只好请韦香主到来主持大局。”
6 P: A+ E5 Z7 l1 @# R- ~  韦小宝心想:“我一个小孩子,能主持什么大局?”但见这些人对自己十分恭谨,心下也不禁得意。他初入天地会时,除了师父之外,九位香主都比自己年长资深,此刻这些人中却以自己地位最高,轻飘飘之感登时油然而兴。
+ p! r; t, f) [  一名中年的粗壮汉子气愤愤的道:“大伙儿见到沐王府的人退让三分,那是敬重沐公爷为人忠义,为主殉难,说到所做事业的惊天动地,咱们国姓爷比之沐王爷可胜过了十倍”那姓樊的樊纲道:“我敬你五尺,你就该当敬我一丈。怎地我们客气,他们反当是运气?这件事若不分说清楚,以后天地会给沐王府压得头也抬不起来,大伙儿还混个什么?”
- [. G6 Q$ ]2 k. z: v3 T  X(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十分气恼。玄真道人道:“这件事如何办理,大伙儿都听韦香主的指示。
+ k, P& _& P: h  I: k. a; C  要韦小宝想法子去偷鸡摸狗,混蒙拐骗,他还能拿些主意,现下面临这种大事,要他拿个主意出来,当真是要他的好看,摆明了叫他当场出乖露丑。可是他不折不扣,确是陈近南的弟子,天地会十大香主之一,直隶全省之中,天地会众兄弟以他为首,这姓徐的老头和别的几人,又都是他青木堂的嫡系下属,眼见人人的目光都注视在他脸上,不由得大是发窘,心中直骂:“辣块妈妈,这……这如何是好?”+ \5 T! {& T% S; e
  他心中发窘,一个个人瞧将过去,盼望寻一点线索,可以想个好主意,看到那粗壮汉子时,忽见他嘴角边微有笑容,眼光中流露出狡猾的神色。此人刚才还在大叫大嚷,满腔子都是怒火,怎地突然间高兴起来?一凝神间,猛地想起:“啊哟,辣块妈妈,这批王八蛋不怀好意,要我来掮烂木梢。他们想去跟沐王府的人打架,却生怕我师父将来责怪,于是找了我来,要我出头。”他越想越对,寻思:“我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虽说是香主,难道还真会有胜过他们的主意?他们是要拿我来作挡箭牌,日后没事,那就罢了,有什么不妥,都往我头上一推,说道:‘青木堂韦香主率领大伙儿干的。香主有令,咱们不敢不从。’哼,他们本就要鸡蛋里找骨头,废了我这香主,我领头去跟沐王府的人打架,不论是输是赢,总之是大大的一块骨头。好啊,辣块妈妈,老子可不上这个当。”他假装低头沉思,过了一会,说道:“众位兄长,小弟虽然当了香主,只不过碰巧杀了鳌拜,本事是一点也没有的,计策更加没有。我看还是请玄贞道长出个主意,一定比我高明得多。”他这一招叫作“顺水推舟”,将一根烂木梢向玄贞道人肩头推去。. ]) H+ m2 J, H. d  O' D" m
  玄贞道人笑了一笑,向樊纲道:“樊三哥的脑筋可比我行得多,你瞧怎么办?”. @. i  B$ e! i
  樊纲是个直性汉子,说道:“我看也没第二条路好走,咱们就找到姓白的家里,他们要是向徐大哥磕头赔罪,那就万事全休。否则的话,哼哼,说不得,只好先礼后兵。”人人心中想的,其实都是这一句话,只是沐王府在江湖上威名甚盛,又是反清复明的同道,谁也不愿首先将这句话说出口来。樊纲这么一说,几个人都附和道:“对,对!樊三哥的话对极!能够不动武自然最好,否则咱们天地会可也不是好欺的,给人家打成这副样子,难道便罢了不成?”韦小宝向玄贞和另一个汉子道:“你二位以为怎样?”那汉子道:“这叫作逼上梁山,没有法子,咱们确是给赶得绝了”, h% [( T# h. G; w. C8 S
  玄贞却微笑着点了点头,不置可否。韦小宝心想:“你不说话,将来想赖,我偏偏叫你赖不成。”
. V: ]0 C5 L8 b2 Y; ]5 b. \: L  问道:“玄贞道长,你以为樊三哥的主意不大妥当,是不是?”玄贞道:“也不是不妥当,不过大家须得十分郑重,倘若跟沐王府的人动手,第一是败不得,第二是杀不得人。倘若打死了人,那可是一件大事。”樊纲道:“话是这么说,但如徐大哥伤重不治,却又怎样?”玄贞又点了点头。韦小宝道:“请大家商量个法子出来。各位哥哥见识多,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米还多,走过的桥比我走过的路还多,想的主意也一定比我好得多。”玄贞向他瞧了一眼,淡淡的道:“韦香主很了不起哪!”韦小宝笑道:“道长你也了不起。”6 F9 g' e/ @1 H3 x
  众人商量了一会,还是依照樊纲的法子,请韦小宝率同众人,去向沐王府的人兴问罪之师,各人身上暗带兵刃,但须尽量忍让,要占住地步,最好是沐王府的人先动了手打了人,这才还手。玄贞道:“咱们不妨再约北京城里几位成名的武师一同前去,请他们作个见证,免得传了开来,说咱们天地会上门欺人。日后是非不明,只怕总舵主见罪。”5 T9 H  b) F0 S; ]- v( I' C3 U
  韦小宝喜道:“好极,要请有本事的,越多越好。”在苏北道上的饭店之中,沐王府那姓白的一根根筷子掷出去,只打得吴三桂手下一个个摔倒在地,这情景此刻犹似便在眼前。
) q7 P, h/ z: O' [) g  他们要是再搞什么铜角渡江、火箭射象的玩意儿,就算北京城里摆不出大象阵,单是摆上个把老鼠阵,青木堂韦香主吃不了就得兜着走,本想推托不去,又有点说不出口。听玄贞道人说要约同北京城里著名武师前去,正中下怀。玄贞微微一笑,说道:“咱们只约有声望名气的。倒不是请他们去助拳,武功好不好却在其次。”高彦超道:“名气人的。武功多半就高。”他是在帮着韦小宝说话。玄贞点了点头。樊纲道:“咱们去请哪几位武师?”当下众人商议请谁同去,邀请的人要在武林中颇有名望,与官面上并无来往,而与天地会多少有些交情。
+ i" Q4 n; K) U  K4 E5 j  商议定当后,正要分头去请人,那徐老头忽然呻吟道:“不……不……不……不能请外人。”樊纲问道:“徐大哥,你说不能请外人?”徐老头道:“韦香主。他……他在宫里当差,这……这件事可不能泄漏出去,那……那是性命交关……交关的大事。”
( I* }# I5 S- N) Z( I! E2 G  众人一听。都觉有理,韦小宝在宫中做太监,自然是奉了总舵主之命。暗中必有重大图谋,一有外人知道,难保不走漏风声。樊纲道:“韦香主倒也不必亲自出马。咱们去跟那两个姓白的理论,结果怎样,回来禀报韦香主知道便是。”韦小宝本来对沐王府颇为忌惮,但既邀武林中一批大有名望之人同去,那就笃定泰山,有胜无败,这好比用灌铅骰子跟羊牯赌钱,怎可置身局外?说道:“我如不去,那就不好玩了。我的姓名身份,你们别跟外人说就是。”, H/ D/ O  N  b/ j" a  e' B
  玄贞道人道:“倘若韦香主乔装改扮了,那就没人知道他在宫里办事……”
9 q( i% f) o0 d, j0 }  韦小宝没听他说完,当时即拍手叫好,连称:“妙极,妙极!”
/ a) x: P  A: Y* P  这主意正投其所好,上门生事,本已是十分有趣,改装之后去生事,更是妙上加妙。; b" n1 ~+ G! h, C- m
  众人本来都觉若非韦香主率领,各人担的干系太大,见他如此热心。争着要去,自无异议。徐老头道:“大伙儿……
0 @- l' {8 L- r  大伙儿千万要小心。韦香主扮……扮作什么人?”众人望着韦小宝,听他示下。
, s& a4 R0 w- o% Q% s* N/ s  韦小宝心想:“我扮个富家公子呢,还是扮个小叫化?”他在妓院之中,见到来嫖院的王孙公子衣饰华贵,向来甚是羡慕。一直没机会穿着。微一沉吟,从怀中摸出三张五百两银子的银票来,道:“这里是一千五百两银子,相烦哪一位大哥去给我买些衣衫。”+ ?6 C& N; _: @2 w# K( {
  众人都是微微一惊。几个人齐声道:“哪得着这许多银子?”韦小宝道:“我银子有的是,衣衫买得越贵越好,再买些珠宝戴了起来,谁也不知我是宫里的小……小太监了。”玄贞道人道:“韦香主说得是。高兄弟,你去买韦香主的衣衫。”韦小宝又取出一千两银子的银票,道:“多花些钱好了,不打紧。”旁人见这小小孩童身边银票极多,都暗暗称异,说什么也料想不到他屋里的银子竟有四十几万两之多。按照韦小宝本来脾气。身边便有二三两银子,也要花光了才舒服,可是四十几万两银子如何花用得掉?能够买些华贵衣服来穿戴穿戴,出出风头,当真机会难得,心里快活之极,见众人目瞪口呆,便又伸手入怀。$ l0 T5 z. K, k% Q. }  Q
  他手伸出来时,掌中已有三千五百两银子的银票,交给玄贞道人。道:“兄弟跟各位大哥今日初见。没什么孝敬。这些银子,是鞑子那里拿来的,都是不义……不义的银(他本想说“不义之财”,这句成语却忘记了),请大伙儿帮着花用花用。”天地会规矩严明,不得胡乱取人财物,樊纲、高彦超等早已穷得久了,突见韦香主取出这许多银票,又言明是取自鞑子的不义之财,他既在清宫中当差,此言自然不假,各人情不自禁的都欢呼起来。! w6 T0 s, p' Q: C: @; p
  玄贞道:“咱们要分头请人,今日是来不及了。韦香主,明日大伙儿在这里恭候大驾,不知你什么时刻能到?”韦小宝道:“上午我要当差,午后准到。”玄贞道:“很好。明日午后,咱们在这里会齐,然后同去跟那两个姓白的算帐。”) m0 s' W- ^5 L3 t% P4 o) W* `
  当晚韦小宝便心痒难搔,在屋里跳上跳下,指手划脚。次日从上书房下来,便匆匆去珠宝店买了一只大翡翠戒指,又叫店中师傅在一顶缎帽上钉上一大块白玉,四颗浑圆明珠,这一来便花了四千多两银子。珠宝店中见这位贵客是宫中太监,丝毫不以为奇,既是内宫来采购珠宝,花钱再多十倍也是常事。- R, x. A3 D( N/ i! @
  韦小宝赶到回春堂药店,众人已在地窖中等候,说道已请了北京四位知名武师,同去作见证,每人已送了二百两银子谢礼。韦小宝心道:“得人钱财,与人消灾,这四位武师非帮我们不可。只是二百两银子谢礼太少,最好送五百两。四位武师太少,最好请十六位。”高彦超取出衣服鞋袜来给韦小宝换了,每件衣物都十分华贵,外面一件长袍是火狐皮的里子,在领口和衣袖外翻出油光滑亮的毛皮。高彦超道:“皮袍是叫他们连夜改小的,多给了三两六钱银子的工钱。”韦小宝连说:“不贵,不贵。”一件天青缎子的马褂,十粒扣子都是黄金打的。饶是如此,他给的银子还是一半也用不了。
; M1 q5 v$ W; |+ T8 E  韦小宝在宫中住了将近一年,居移气,养移体,食用既好,见识又多,这半年来做了尚膳监的首脑,百余名太监给他差来差去,做首领早做得惯了。这时周身再一打扮,虽然颇有些暴发户的俗气,却也显得款式非凡,派头十足,与樊纲、高彦超等草莽豪杰大不相同。
( B3 f3 p% J% J3 L! }7 E  众人已安排了一乘轿子,等在门外,请韦小宝上轿,以防他改装之后在城里行走,撞见宫中太监或朝廷官员。一行人先到东城武胜镖局,和四位武师会齐。那四位武师第一位是北京潭腿门掌门人老武师马博仁,那是清真教门的;第二位跌打名医姚春,徐老头受了伤,便由他医治,此人既是名医,擒拿短打也是一绝;第三位是外号“虎面霸王”的雷一啸,铁布衫功夫大大有名;第四位便是武胜镖局的总镖头金枪王武通。
9 W) j* p* @5 z- i9 z9 F% E/ m  马博仁等四人早已得知天地会领头的韦香主年纪甚轻,一见之下,竟是这样一个豪富少年,都是十分诧异,但各人久仰陈近南的大名,心想天地会总舵主的弟子,年纪虽小,也必有惊人艺业,都不敢小觑了他。众人在镖局中喝了茶,便同去杨柳胡同那姓白的二人驻足之处。韦小宝和马博仁、姚春三人坐轿,雷一啸与王武通骑马,余人步行相陪。玄贞道人、樊纲等都是成名人物,王武通要相借坐骑,但玄贞怕惹人注目,坚决不要。
# A  b& h$ s8 |- e, Q% _/ i  一行人来到杨柳胡同一座朱漆大门的宅第之外,高彦超正要上前打门,忽听得门内传出隐隐哭声。众人一怔,只见大门外挂着两盏白色灯笼,却是家有丧事。高彦超轻叩门环,过了一会,大门打开,出来一名老管家。高彦超呈上备就的五张名帖,说道:“武胜镖局、潭腿门、天地会的几位朋友,前来拜会白大侠、白二侠。”
: N9 a- Z" |% W* i  那老管家听得“天地会”三字,双眉一竖,满脸怒容,向众人瞪了一眼,接过拜帖,一言不发的便走了进去。& R6 E9 r% T2 J, T
  马博仁年纪虽老,火气却是极大,登时忍不住生气,道:“这奴才好生无礼。”  Z# y7 A7 P9 y. J
  韦小宝道:“马老爷子的话一点不错。”他对沐王府的人毕竟甚是忌惮,只盼马博仁、王武通等人站定在自己这一边,待会倘若动手,便可多有几个得力的帮手。
8 y1 s6 {4 \7 ]% ^9 P0 G/ z  隔了好一会,一名二十六七岁的汉子走了出来,身材甚高,披麻带孝,满身丧服,双眼红肿,兀自泪痕未干,抱拳说道:“韦香主、马老爷子、王总镖头,众位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在下白寒枫有礼。”众人抱拳还礼。白寒枫让众人进厅。马博仁最是性急,问道:“白二侠身上有服,不知府上是哪一位过世了?”白寒枫道:“是家兄寒松不幸亡故。”马博仁跌足道:“可惜,可惜!白氏双木乃沐王府的英雄虎将,武林中大大有名,白大侠正当英年,不知是得了什么疾病?”! Y* y0 P# h8 A+ o
  众人刚到厅中,还未坐定,白寒枫听了此言,陡地转过身来,双眼中如欲射出火光,厉声道:“马老爷子,在下敬你是武林前辈,以礼相待。你这般明知故问,是讥嘲于我吗?”
. q9 c4 B/ I$ N. t9 o7 C  他陡然发怒,韦小宝出其不意,不由得吃了一惊,退了一步。
' }$ S9 e! b- R! J. v- p% [  马博仁摸着白须,说道:“这可希奇了!老夫不知,这才相问,什么叫做明知故问?白二侠死了兄长,就算心中悲痛,也不能向我老头子发脾气啊!”白寒枫哼的一声,道:“请坐!”
& y/ z* C1 D  U  马博仁喃喃自语:“坐就坐罢!难道还怕了不成!”向韦小宝道:“韦香主,你请上座。”韦小宝道:“不,还是马老爷子上座!”
, z8 m" b! M2 \9 m' @  白寒枫看了拜贴,知道来客之中有天地会的青木堂香主韦香主,万料不到这少年便是韦香主,心下又奇又怒,一伸手,便抓住韦小宝的左腕,喝道:“你便是天地会的韦香主?”这一抓之力劲道奇大,韦小宝奇痛彻骨,“啊”的一声,大叫了出来,两道眼泪自然而然流下腮来。2 n/ K! w7 A1 m" v
  玄贞道人道:“上门是客,白二侠太也欺人!”伸指便往白寒枫胁下点去。9 d2 l4 I3 a: J7 l- ^
  白寒枫左手一挡,放开韦小宝手腕,退开一步,说道:“得罪了。”0 F  ^# O) D' M( D+ C7 Q
  韦小宝愁眉苦脸,伸袖擦干了眼泪。白寒枫固是大出意料之外,马博仁、王武通,以及天地会中众人也都惊诧不置,眼见白寒枫这一抓虽然手法凌厉,却也不是无可挡避。这韦香主身为陈近南的弟子,不但闪避不了,大叫之余兼且流泪,实是武林中的一大奇事。玄贞、樊纲、高彦超等人都面红过耳,甚感羞惭。
) J8 |  L2 f+ K  白寒枫道:“对不住了!家兄不幸为天地会下毒手害死,在下心中悲痛……”5 t2 A2 V- Q2 G) c! f: Z
  他话未说完,众人纷道:“什么?”“什么白大侠为天地会害死了?”“哪有此事?”“决无此事。”
" a1 S+ H" I  u& O, j. i2 @  白寒枫霍地站起,大声道:“你们说决无此事,难道我哥哥没有死吗?你们来,大家亲眼来瞧瞧。”一伸手,又向韦小宝左臂抓去。
! z: j* i, B1 _' {  这一次玄贞道人和樊纲都有了预备,白寒枫右臂甫动,二人一袭前胸,一袭后背,同时出手。白寒枫当即斜身拗步,双掌左右打出。玄贞左掌一抬,右掌又击了出去,樊纲却已和白寒枫交了一掌。白寒枫变招反点玄贞咽喉,玄贞侧身闪开。
( v% _. E( K- w1 b; o- t  白寒枫厉声喝道:“我大哥已死在你们手里,我也不想活了。天地会的狗畜牲,一起上来便是。”跌打名医姚春双手一拦,说道:“且慢动手,这中间恐有误会。白二侠口口声声说道,白大侠为天地会害死,到底实情如何,且请说个明白。”$ x& ~5 w; a" O, [( z7 b$ y8 y
  白寒枫道:“你们来!”大踏步向内堂走去。众人心想己方人多,也不怕他有何阴谋诡计,都跟了进去。3 Q& g, g) D6 ^& M+ r
  刚到天井之中,众人便都站定了,只见后厅是个灵堂,灵幔之后是口棺材,死人躺在棺材之上,露出半个头、一双脚。
* s6 d/ e- C9 U2 [  白寒枫掀起灵幔,大声叫道:“哥哥你死得没眼闭,兄弟好歹要杀几个天地会的狗畜牲,给你报仇。”他声音嘶哑,显是哭泣已久。
: p' {' C2 z9 ?' T+ O  @+ p  韦小宝一见到死人面容,大吃一惊,那正是在苏北道上小饭店中见过的,那人以筷子击打吴三桂部属,武功高强,想不到竟会死在这里,随即想到对方少了一个厉害角色,惊奇之余,暗自宽心。
" E# e# f. Z" ^7 y* Q3 y' f4 O  马博仁、姚春、雷一啸、王武通四人走近前去。王武通和白寒松有过一面之缘,叹道:“白大侠果真逝世,可惜!”姚春特别仔细,伸手去搭了搭死人腕脉。% a, `8 }! A; r
  白寒枫冷笑道:“你若治得我哥哥还阳,我……我给你磕一万二千个响头。”
3 n. S  c" v6 m: h  姚春叹了口气,道:“白二侠,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伤害白大侠的,果然是天地会的人?白二侠没弄错吗?”白寒枫叫道:“我……我弄错?我会弄错?”众人见他哀毁逾恒,足见手足之情极笃,都不禁为他难过,樊纲怒气也自平了,寻思:“他死了兄长,也难怪出手不知轻重。”
0 Y) g/ ]2 F" `. [/ z6 K  白寒枫双手扠腰,在灵堂一站,大声道:“害死我哥哥的,是那平日在天桥卖药的姓徐老贼。这老贼名叫徐天川,有个匪号叫作‘八臂猿猴’,乃是天地会青木堂中有职司的人,是也不是?你们还能不能赖?”
2 J* Q; d' U/ L) ?  樊纲和玄贞等几人面面相觑,他们这伙人到杨柳胡同来,本是要向白氏兄弟问罪,质问他们为什么伤人,不料白氏兄弟中的大哥白寒松竟已死在徐天川手底。樊纲叹了口气,说道:“白老二,徐天川徐大哥是我们天地会的兄弟,原是不假,不过他……他……”白寒枫厉声道:“他怎样?”樊纲道:“他已给你们打得重伤,奄奄一息,也不知这会儿是死是活。不瞒你说,我们今日到来,原是要来请问你们兄弟,干么将我们徐大哥打成这等模样,哪知道……想不到……唉……”
, S7 L  a3 q3 V- y$ B  白寒枫怒道:“别说这姓徐的老贼没死,就算他死了,这猪狗不如的老贼,也不配抵我哥哥的命。”樊纲也怒道:“你说话不干不净,像什么武林中的好汉?依你说便要怎样?”白寒枫叫道:“我……我不知道!我要将你们天地会这批狗贼,一个个都宰成肉酱。我陪你们一起死,大伙儿都死了干净。”一转身,从死人身侧抽出一口钢刀,随即身子跃起,直如疯虎一般,挥刀虚劈,呼呼有声。- x9 v% F9 w6 k, ~% a- X6 g
  天地会樊纲、玄贞等纷纷抽出所携兵刃,以备迎敌。韦小宝忙缩在高彦超身后。0 T% C5 t$ {- C2 m, y3 j% a
  猛地里听得一声大吼:“不可动手!”声音震得各人耳鼓嗡嗡作响,只见“虎面霸王”雷一啸举起双手,挡在天地会众人之前,大声道:“白二侠,你要杀人,杀我好了!”这人姓得好,名字也取得好,这么几声大喝,确有雷震之威。  O" ^5 T- E" Q. ?
  白寒枫心伤乃兄亡故,已有些神智失常,给他这么一喝,头脑略为清醒,说道:“我杀你干什么?我哥哥又不是你杀的?”+ Y1 C. P; v+ |: J8 t- G
  雷一啸道:“这些天地会的朋友,可也不是杀你哥哥之人。再说,普天下天地会的会众,少说也有二三十万,你杀得完么?”白寒枫一怔,大叫:“杀得一个是一个,杀得一双是一双!”0 f9 W1 K& c! K  V
  突然之间,门外隐隐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似有十余骑马向这边驰来。姚春道:“只怕是官兵,大伙儿收起了兵刃!”
: l" `1 q/ c- ]2 F  樊钢、玄贞等眼见雷一啸挡在身前,白寒枫不易扑过来挥刀伤人,便都收起了兵刃。白寒枫大声道:“便是天王老子到来,我也不怕。”& N% E9 x7 ~# w+ r7 T4 A
  马蹄声越来越近,奔入胡同,来到门口戛然而止,跟着便响起了门环击门之声。门外有人叫道:“白二弟,是我!”人影一晃,一人越墙而入,冲了进来。这人四十来岁年纪,神态威武,面色却是大变,颤声道:“果然……果然是白大弟……白大弟……”
' ~; o" \# ~& C+ H* r7 v6 |  白寒枫抛下手中钢刀,迎了上去,叫道:“苏四哥,我哥哥……我哥哥……”一口气说不下去,放声大哭。马博仁、樊纲、玄贞等均想:“这人莫非是沐王府中的‘圣手居士’苏冈?”
9 g2 R( ~) T( u+ q, m  这时大门已开,涌进十几个人来,男女都有,冲到尸首之前,几个女子便呼天抢地的大哭起来。一个青年妇人是白寒松之妻,另一个是白寒枫之妻。
2 C5 J1 i% B4 d5 W  樊纲、玄贞等都感尴尬,眼见这些人哭得死去活来。若再不走,待得他们哭完,就算不动手,也免不了给臭骂一顿。
( K6 ]& t! x0 a: p9 R, o8 P  韦小宝先前给白寒枫重重抓住手腕,此刻兀自疼痛,本来仗着人多,打定主意要叫玄贞、樊纲等人抓住了他,好歹也得在他屁股上踢他妈的七八脚,不料对方人手越来越多,打起架来已占不到便宜,心中怦怦乱跳,见玄贞道人连使眼色,显是要脚底抹油,溜之大吉,此举正合心意,当即转身便走,说道:“大伙儿去买些元宝蜡烛,再来向死人磕头罢!”白寒枫叫道:“想逃吗?可没这么容易。”冲上前去,猛挥右掌向樊纲后心拍去。樊纲怒道:“谁逃了?”回身举左臂挡开,却不还击。玄贞等众人便都站住了。
# H$ z0 v6 [+ d  韦小宝却已逃到了门口,一只脚先跨出了门槛再说。6 e( I; B7 Q: F; ]
  那姓苏的男子问道:“白二弟,这几位是谁?恕在下眼生。”
% [* B2 F- B9 f1 l% U6 J* p7 Z  白寒枫道:“他们是天地会的狗东西,我哥哥……哥哥便是给他们害死的。”此言一出口,本来伏着大哭的人都跃起身来,呛啷啷响声不绝,兵刃耀眼,登时将来客都围住了,连马博仁、姚春、雪一啸、王武通等四个都给围在垓心。王武通哈哈大笑,说道:“马大哥,雷兄弟,姚大夫,咱们几时入了天地会哪?凭咱们几个的德行,只怕给天地会的朋友们提鞋子也还不配哪。”
( D4 S8 I4 T5 q8 Q2 i  那姓苏的中年汉子抱拳说道:“这几位不是天地会的吗?
2 W4 S% b1 g* D  这位姚大夫,想来名讳是个春字。在下苏冈,得悉白家大兄弟不幸身亡的讯息,从宛平赶来,伤痛之下,未得请教,多有失礼。”说着向众人作揖为礼。* |6 ~1 [) [' _& L9 q9 V1 \
  王武通抱拳笑道:“好说,好说。圣手居士,名不虚传,果然是位有见识、有气度的英雄。”当下给各人一一引见,第一个便指着韦小宝,道:“这位是天地会青木堂韦香主。”苏冈知道天地会共分十堂,每一堂香主都是身负绝艺的英雄豪杰,但这韦香主却显然是个乳臭未干的富家少年,不由得心下诧异,但脸上不动声色,抱拳道:“久仰,久仰。”韦小宝嗤的一声笑,抱拳还礼,从门边走了回来,问道:“你久仰我什么?”苏冈一怔,道:“在下久仰天地会十堂香主,个个都是英雄好汉。”韦小宝点点头,笑道:“原来如此。”苏冈见他神情油腔滑调,心下更是嘀咕。当下王武通给余人都引见了。苏冈给他同来这伙人引见,其中两个是他师弟,三人是白氏兄弟的师兄弟,还有几个是苏冈的徒弟。白寒松的夫人伏在丈夫尸首上痛哭,白寒枫的夫人一边哭,一边劝,几个女子都不过来相见。
, \' q: t3 \: X# x) v, r  姚春道:“白二侠,到底白大侠为了什么事和天地会生起争竞,请白二侠说来听听。”咳嗽一声,又道:“云南沐王府在武林中人所共仰,天地会的会规向来极严,都不是蛮不讲理之人。天下原抬不过一个‘理’字,今日之事,也不是单凭打架动武就能了结的。这里马老师,雷兄弟,王总镖头,以及区区在下,跟双方就算没有交情,也都是慕名。白二侠,请你冲着咱们一点薄面,说一说这中间的缘由如何?”王武通道:“不瞒众位说,天地会的朋友们,的的确确不知白大侠已经身故,否则的话,他们还会上门来自讨没趣么?”) `6 F# ^- n; Z2 `) u: i
  苏冈道:“然则韦香主和众位朋友来到敝处,又为了什么?”王武通道:“咱们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天地会的朋友说道,他们徐天川徐大哥给沐王府的朋友打得身受重伤,已说不出话,他们只好邀了我们几个老朽,伴同来到贵处,想问一问缘由。”苏冈森然道:“如此说来,各位是上门问罪来着?”6 t+ k4 N0 z$ v. w: O
  王武通道:“这可不敢当。我们几个在江湖上混口饭吃,全仗朋友们给面子。是非曲直,自有公论,谁也不能昧着良心说瞎话。”! k; h; D6 Q* R0 o
  苏冈点了点头。道:“王总镖头说得对,请各位到厅上说话。”
1 `/ X3 J- x2 a' y; D5 Z! I+ P  众人来到大厅。苏冈命师弟、徒弟们收起兵刃。白寒枫手中钢刀总是不肯放下。苏冈让众人坐下,说道:“白二弟,当时实情如何,你给大家说说。”
# P! K5 j' }8 i/ E# i2 |  白寒枫叹了一声,说道:“前天下午……”只说了四个字,不由得气往上冲,手中钢刀挥了一挥。韦小宝吃了一惊,身子向后一缩。白寒枫觉得此举太过粗鲁,钢刀用力往地下一掷,呛啷一声,击碎了两块方砖,呼了口气,道:“前天下午,我和哥哥在天桥的一家酒楼上喝酒,忽然上来一个官员,带了四名家丁。那四个家丁神气惹厌得很,要酒要菜,说的却是云南话。”苏冈“哦”了一声。白寒枫道:“我和哥哥一听他们口音,就留上了神。”
, A. s- C. D" @$ F% \: a1 N  王武通、樊纲等都知道,沐王府世镇云南,苏冈、白寒枫等都生长于云南,在北京城里听到乡音,自会关注。白寒枫续道:“我哥哥听了一会,隔座接了几句。那官员听得我们也是云南人,便邀我们过去坐。我和哥哥离家已久,很想打听故乡的情形,见这位官员似是从云南来,便移座过去。一谈之下,这官员自称叫做卢一峰,原来是奉了吴三桂的委派,去做曲靖县知县的。他是云南大理人。照规矩,云南人本来不能在本省做地方官。不过这卢一峰说道,他是平西王委派的官,可不用理会这一套!”' a  G9 U7 D% b* P9 U0 ~" W
  樊纲忍不住骂道:“他奶奶的,大汉奸吴三桂委派的狗官,有什么神气了?”$ ]" F2 \' s/ A" _2 O
  白寒枫向他瞧了一眼。点了点头,道:“这位樊……樊兄说得不错,当时我也这么想。可是我哥哥为了探听故乡情形,反而奉承了他几句。这狗官更加得意了,说是吴三桂所派的官,叫做‘西选’,意思说是平西王选的。云南全省的大小官员,固然都是吴三桂所派,就是四川、广西、贵州三省,‘西选’的官儿也比皇帝所派的官吃香。”
% h2 o, c* r$ e/ P+ @2 r% q$ V3 B  苏冈听他说得有些气喘,接口解释:“倘若有一个缺,朝廷派了。吴三桂也派了,谁先到任,谁就是正印。云贵川桂四省的官员,哪一个先出缺,自然是昆明知道得早,从昆明派人去快得多。因此朝廷的官儿,总是没‘西选’的脚快。”! x1 F+ e) g0 A8 ?# Q: B
  白寒枫吁了口气,接着道:“那官儿说,平西王为朝廷立下了大功,满清能得江山,全仗平西王的功劳,因此朝廷对他特别给面子。吴三桂启奏什么事,从来就没有驳回的。”王武通道:“这官儿的话倒是实情。兄弟到西南各省走镖,亲眼见到,云贵一带大家就知道有吴三桂,不知道有皇帝。”
$ C* w, t& T4 J* T" w  白寒枫道:“这卢一峰说,照朝廷规矩,凡是做知县的,都先要到京城来朝见皇帝,由皇帝亲自封官。他到北京来,就是等着来见皇帝的。他说平西王既然封了他官。到京城来朝见皇帝,也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我哥哥说:‘卢大人到曲靖做官,本省人做本省的官,那更是造福桑梓了。’那卢一峰哈哈大笑,说道:‘这个自然。’突然之间,隔座有人插嘴,这老……这老贼……我和他仇深……”说着霍地站起,满脸胀得通红。8 w8 u- m) R4 ~- r6 N
  苏冈道:“是‘八臂猿猴’徐天川说话么?”白寒枫点了点头,道:‘正……正……”急愤之下,喉头哽住了,说不出话来,隔了一会,才道:“正是这老贼,他坐在窗口一张小桌旁喝酒,插嘴说:‘本省人做本省的官,刮起地皮来更加方便些。’这老贼,我们自管自说话,谁要他来多口!”
" u" z  T- B+ Y3 k* `0 t/ G1 b  玄贞冷冷的道:“白二侠,徐三哥这句话,可没说错。”白寒枫哼了一声,顿了一顿,说道:“这句话是没说错,我又没说他这句话错了。可是……可是……谁要他多管闲事?他倘若不插这句嘴,怎会生出以后许多事来?”玄贞见他气急,也就不再说下去。8 v) [$ ?5 K  m- ^! b1 C8 H. P: S
  白寒枫续道:“卢一峰听了这句话,勃然大怒,一拍桌子,转过头来,见这老贼是个弯腰曲背的老头儿,容貌猥琐,桌上放着一只药箱,椅子旁插着一面膏药旗,是个卖药的老头儿,喝道:‘你这个老不死的,胡说些什么?’他手下的四名家丁早就抢了上去。在老贼桌上拍桌大骂,一名家丁抓住了他衣领。也是我瞎了眼,瞧不出这老贼武功了得,还道他激于一时义愤,出言讥刺,怕他吃亏,便走上去假意相劝,将这四名家丁都推开了。”
; G2 z/ x% G% z) O  玄贞赞道:“白二侠仁义为怀,果然是英雄行径。”心想白寒松已死,徐天川受伤虽然不轻,多半不会死,己方终究已占了便宜,这件事双方只好言和,口头上捧白寒枫几句,且让他平平气。2 o0 X: O6 I9 E/ }8 U9 K% L
  哪知白寒枫不受他这一套,瞪了他一眼,说道:“什么英雄?我是狗熊!生了眼睛不识人,瞧不出这老贼阴险毒辣,还道他是好人。那卢一峰打起官腔,破口大骂,大叫:反了,反了,说京城里刁民真多,须得重办。”
4 D& U4 }+ ?+ z3 m% N  樊纲插嘴道:“这官儿狗仗人势,在云南欺侮百姓不够,还到北京城来欺人。”
& v6 g* u4 Y8 Y  C" B. g  白寒枫道:“要欺侮人,也没这么容易。这官儿连声吆喝,叫家丁将这姓徐的老贼绑起来送官,打他四十大板,戴枷示众。那老贼笑嘻嘻的道:‘大老爷,你这么大声嚷嚷,不吃力吗?我送张膏药卖给你贴贴。’他从药箱里取了张膏药出来,双掌夹住,跟着便将那张本来折拢的膏药拉平了。我初见那老贼对这凶神恶煞的家丁并不害怕,心下已自起疑,待见他拉膏药的手势,和哥哥对望了一眼,已然明白。膏药中间的药膏硬结在一块,总得点了火烘焙多时,才拉得开。可是他只是在双掌间夹得片刻,便以内力烘软药膏,这份功力可真了不起。他将药膏拉平之后,药膏热气腾腾。那卢一峰却兀自不悟,一叠连声的催促家丁上前拿人。我便不再拦阻那官儿的走狗,由得他们去自讨苦吃。一名家丁见我让开,当即向那老贼冲去。那老贼笑道:“你要膏药?将那张膏药放在家丁手中。那家丁骂道:‘老狗,你干什么?’那老贼在他手臂上一推,那家丁移过身去,拍的一声响,那张热烘烘的膏药,正好贴在卢一峰那狗官的嘴上……”韦小宝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哈的一声笑了出来,拍手叫好。白寒枫哼了一声,恶狠狠的瞪视着他。韦小宝心中害怕,便不敢再笑。苏冈问道:“后来怎样?”
6 Q( g& o; `- l  白寒枫道:“那狗官的嘴巴被膏药封住,忙伸手去拉扯。
3 E0 D" u/ F; W( o5 M9 c  那老贼推动四名家丁,说道:‘去帮大老爷!’只听得拍拍拍拍声响不停,四名家丁你一掌,我一掌,都向那狗官打去。原来那老贼推拨四名家丁的手臂,运上了巧劲,以这四人的手掌去打那狗官。片刻之间,那狗官的两边面皮给打得又红又肿。”0 \" h; v# G& i, B5 k5 E7 f
  韦小宝又是哈哈大笑,转过了头,不敢向白寒枫多看一眼。
) f. j' T$ _) {$ ?% ]/ e  苏冈点头道:“这位徐老兄诨名叫作‘八臂猿猴’,听说擒拿小巧功夫,算得是武林一绝,果然名不虚传。”他想白寒松死在他手下,这老儿的武功自然甚高,抬高了他武功,也是为白氏双雄留了地步。8 @: K; F# l5 E8 O8 Z
  白寒枫道:“我和哥哥只是好笑,眼见那狗官已给打得两边面皮鲜血淋漓,酒楼上不少闲人站着瞧热闹。那老贼大声叫嚷:‘打不得,打不得,大老爷是打不得的!你们这些大胆奴才,以下犯上,怎么打起大老爷来?’在四名家丁身后跳来跳去。活脱像是一只大猴子,伸手推动家丁的手臂,反似是在躲闪,那些闲人都瞧不出是他在搞鬼。直打得那狗官晕倒在地,他才住手,回归原座。这四名家丁还道是撞邪遇鬼,说什么也不明白怎么会伸手去打大老爷,可是自己手掌上都是鲜血,却又不假。四人呆了一阵,便扶着那狗官去了。”
- A, ?& h' t# N5 m9 {% C7 e; J* P  樊纲道:“痛快,痛快!吴三桂手下的走狗,原该如此整治。徐三哥痛打狗官,正是给天下百姓出一口胸中恶气。白二侠,你当时怎么不帮着打几拳?”白寒枫登时怒气又涌了上来,大声道:“老贼在显本事打人,我为什么要帮他?是他在打人,又不是他在挨打!”. h5 l$ S3 t0 T" {
  玄贞道:“白二侠说得是,先前他不知徐三哥身有武功,可不是见义勇为,出手阻止狗官的家丁行凶吗?”白寒枫哼了一声,续道:“那狗官和家丁去后,我哥哥叫酒楼的掌柜来,说道一应打坏的桌椅器皿,都由他赔,那老贼的酒钱也算在我们帐上。那老贼笑着道谢。我哥哥邀他过来一同喝酒。那老贼低声道:‘久慕松枫贤乔梓的英名,幸会,幸会。’我和哥哥都是一惊,心想原来他早知道了我们的来历,我们却不知他是谁。我哥哥道:‘惭愧得紧,请问老爷子尊姓大名。’那老贼笑道:‘在下徐天川,一时沉不住气,在贤乔梓跟前班门弄斧,可真见笑了。’那时我们还不知道徐天川是什么来头,但想他殴打狗官,自然跟我们是同一条路上的。这狗官倘若不挨这一顿饱打,我兄弟俩一样的也要痛打他一顿。
" c7 w8 U1 s' V) h( z% P# p  我们三人喝酒闲谈,倒也十分相投,酒楼之中不便深谈,便邀他到这里来吃饭。”0 E7 r. V! G$ {  w# X: }
  樊纲“哦”了一声,道:“原来徐三哥到了这里,是在府上动起手来了?”( T: B; B+ g. s) w
  白寒枫道:“谁说在这里动手了?在我们家里,怎能跟客人过招,那不是欺侮人么?”
0 y- k+ G$ f* a1 K3 G  玄贞点头道:“白氏兄弟英风侠骨,这种事是决计不做的。”
9 r$ a! ]( v3 z. l4 B5 f  白寒枫听他接连称赞自己,终于向他点点头,以示谢意,说道:“我兄弟将老贼请到这里,恭谨相待,问起他怎么认得我兄弟。他也不再隐瞒,说道自己是天地会的,我兄弟来到北京之时,他天地会已得到讯息,原是想跟我兄弟交朋友。他在酒楼上殴打狗官,一来是痛恨吴三桂,二来也是为了要和我兄弟结交。这老贼能说会道,哄得我兄弟还当他是个好人。
! k: g- N! E$ U5 o5 X  后来说到反清复明之事,三个人,不,两个人一只狗,越说越投机……”$ P& m9 _* y; _  q7 f. t+ t, \' y
  韦小宝接口道:“两个人和一只狗越说越投机,倒也希奇。”) q# j# t/ F/ i6 q! n
  众人忍不住好笑,只是碍着白寒枫的面子,不敢笑出声来。
7 A; J' ^) u% O4 E7 E  白寒枫大怒,喝道:“你这小鬼,胡说八道!”樊纲道:“白二侠,这位韦香主年纪虽轻,却是敝会青木堂的香主,敝会上下,对他都是十分尊敬的。”白寒枫道:“香主便怎么样?”" h8 G: c. \  |& y
  苏冈岔开话头,说道:“我白兄弟心伤兄长亡故,说话有些气急,各位请勿介意。韦香主,你包涵些。”他想天地会的香主身份非同小可,白寒枫直斥为“小鬼”,终究理亏。# }: u! Z8 n4 C% M
  白寒枫也非蠢人,一点便透,眼光不再与韦小宝相触,说道:“后来我们三个……”韦小宝道:“不,两个人,一只狗。”* q. x3 l4 ^; u) M' A  i. T) i. D; ]
  白寒枫怒喝:“你……你……”终于忍住了,吁了口大气,续道:“大家说到反清复明之事,说道日后将鞑子杀光了,扶保洪武皇帝的子孙重登龙庭。我哥哥说:“皇上在缅甸宴驾宾天,只留下一位小太子,倒是位聪明睿智的英主,目下在深山中隐居。那老贼却道:“真命天子好端端是在台湾。”
/ A) I8 a9 y7 t# Q$ W# O  白寒枫一引述徐天川这句话,苏冈、姚春、王武通等人便知原来双方争执是由拥桂、拥唐而起。崇祯皇帝吊死煤山,清兵进关,明朝的宗室福王、唐王、鲁王、桂王分别在各地称帝,当时便有纷争,各王死后,手下的孤臣遗老仍是互相心存嫌隙。' z) B* P! C8 J  t. V- G
  白寒枫续道:“那时我听了老贼这句话,便问:‘我们小皇帝几时到台湾去了?’那老贼道:‘我说的是隆武天子的小皇帝,不是桂王的子孙。’我哥哥道:‘徐老爷子,你是英雄豪杰,我兄弟俩是很佩服的,只不过于天下大事,您老人家见识却差了。崇祯天子崩驾,福王自立。福王为清兵所俘,唐王不幸殉国,我永历天子为天下之王。永历天子殉国之后,自然是由他圣上的子孙继位了。’”隆武是唐王的年号,永历是桂王的年号。他们是唐王、桂王的旧臣,对主子都以年号相称。
. `2 e1 [- Y, H. H! b$ [: o  樊纲听到这里,插口道:“白二侠,请你别见怪。隆武天子殉国之后,兄终弟及,由圣上的亲兄弟绍武天子在广州接位。桂王却派兵来攻打绍武天子。大家都是太祖皇帝的子孙,不打满清鞑子,自己打了起来,岂不是大错而特错?”白寒枫怒道:“那老贼的口吻,便跟你一模一样!可是这到底是谁起的衅?我永历天子好好派了使臣到广州来,命唐王除去尊号。唐王非但不奉旨,反而兴兵抗拒天命。唐王这等行为明明是犯上作乱,大逆不道,可说是罪魁祸首。”6 x' w9 j* b5 o. L$ |
  樊纲冷笑道:“三水那一战,区区在下也在其内,却不知道是谁全军覆没?”白寒枫大怒,站起身来,厉声道:“你还在算这旧帐么?”韦小宝听了樊纲的话,便知三水这一仗是唐王胜而桂王败,忙问:“樊大哥,三水一仗是怎么打的?”樊纲道:“桂王听了手下奸臣的教唆,派了一个名叫林桂鼎的,带兵来打广州……”苏冈插口道:“樊大哥,这话与事实不符。那是唐王先派兵去攻肇庆,我永历天子才不得已起而应战。”5 j! N- L, L! x/ l6 f$ j( I
  双方你一言,我一语,说的多是旧事,渐渐的剑拔弩张,便要动起手来。
) D7 {7 g6 S8 C8 q- L. M0 p  姚春连连摇手,大声道:“多年前的旧事,还提起他干么?不论谁胜谁败,都不是什么光彩之事,最后还不是都教鞑子给灭了。”众人一听,登时住口,均有惭愧之意。苏冈道:“白二弟,大义之所在,原是非誓死力争不可的,后来怎样?”
1 i9 e7 C# m1 E  白寒枫道:“那老贼所说的话,便和这……这位姓樊的师傅一模一样,我兄弟俩自然要跟他剖析明白。双方越说越大声,谁也不让。我哥哥盛怒之下,一掌将一张茶几拍得粉碎。8 h( x/ ^& {. c0 \; z9 ^; S, ~. y% M
  那老贼冷笑道:‘你道理说不过人,便想动武么?沐王府白氏双木威名远震,我天地会的一个无名小卒,却也不惧。’他这句话显然是说,他是天地会的一个无名小卒,还胜似沐王府的成名人物。我哥哥道:‘我自拍碎我家里的茶几,关你什么事了?你出言轻侮沐王府,仗的是什么势道?’双方越说越僵,终于约定,当晚子时,在天坛较量。”
  `. @' w% l0 ]8 P  苏冈叹了口气,黯然道:“原来这场纷争,由此而起。”7 _; r8 x* c# q/ N' T* c
  白寒枫道:“当晚我们到天坛赴约,没说几句,便和这老贼动起手来……”韦小宝道:“想必是二对一了,但不知是白大侠先上,还是白二侠先上?”白寒枫脸上一红,大声道:“我两兄弟向来联手,对付一个是二人齐上,对付一百个也是二人齐上。”
4 J' r2 C. ~5 i# e/ P" K( n  韦小宝点头道:“原来如此。倘若跟我这小孩子动手,你两兄弟也是齐上了。”白寒枫怒吼一声,挥掌便向韦小宝头顶击落。苏冈左手伸出,抓住白寒枫手腕,说道:“白二弟,不可!”白寒枫叫道:“这……这小鬼讥刺我死了的哥哥。”韦小宝贪图口舌之便,没想到连已死的白寒松也说在其内,眼见他犹如发疯一般,心下害怕,便不敢再说。
% @- u% ?4 g) d- [! A. ^  苏冈道:“白二弟,冤有头,债有主,是那姓徐的害死了白大哥,咱们只能找那姓徐的算帐。”白寒枫狠狠的向韦小宝道:“终有一日,我抽你的筋,剥你的皮。”韦小宝向他伸伸舌头,料想苏冈在旁,白寒枫不能对自己怎样,真要抽筋剥皮,总也不是今日的事。
. n9 M5 x; H' b6 `. Z  樊纲道:“苏四哥,你说白大侠给我们徐大哥害死,这个‘害’字,恐怕还得斟酌。白二侠说道,双方在天坛比武较量,徐大哥以一敌二,既不是使什么阴谋毒计,又不是恃多为胜,乃是光明正大的动手过招,怎说得上一个‘害’字?”白寒枫怒道:“我哥哥自然是给老贼害死的。我兄弟俩去天坛赴约之前曾经商量过。我哥哥说道,这老儿虽然头脑胡涂,不明白天命所归,终究是反清复明的同道,比武之时,须当瞧在天地会的份上,只可点到为止,不能当真伤了他。我两兄弟手下留情,哪料到这老贼心肠好毒,竟下杀手,害死了我哥哥。”1 l" t4 ]+ c: H3 |/ S
  苏冈问道:“那姓徐的怎生害死了白大弟?”白寒枫道:“我们动上手,拆了四十几招,也没分出什么输赢。那老贼跳出圈子,拱手道:‘佩服,佩服!今日不分胜败,不用再比了。沐王府武功驰名天下,果然高明。’”
' n7 Y& H% _' J- \& @" M  樊纲道:“那很好啊,大家就不用再打了,免伤和气,岂不甚好?”
/ e3 n( ^; c3 D/ X( L  白寒枫怒道:“你又没瞧见那老贼说话的神气,你还道他真是好心吗?他嘴角边微微冷笑,显然是说,沐王府的白氏双木以二敌一,也胜不了他一个老头儿,什么‘武功驰名天下’,只不过是吹牛而已。我当然心下有气,便道:‘不分胜败,便打到分出胜败为止。’这老头虽然灵活,长力却不及我兄弟,斗久了非输不可,他想不打,不过想乘机溜去。于是我们又打了起来,打了好一会,我使一招‘龙腾虎跃’,从半空中扑击下来。那老贼果然上当,侧身斜避。这一招我两兄弟是练熟了的,我哥哥便使‘横扫千军’,左腿向右横扫,右臂向左横击,叫他避无可避。”他说到这里,将“横扫千军”
) G; t4 c. F' ^" g! |$ z/ B  那一招比了出来。
3 h  m& [7 _) \, P2 A" d  玄贞道人点头道:“这一招左右夹击,令人左躲不是,右躲也不是,果然厉害。”
* E6 _' o6 z5 `& u0 f6 N  白寒枫道:“这老贼身子一缩,忽然向我哥哥怀中撞到。# h- \, {% i6 {- s6 c
  我哥哥双掌一翻,按在他胸膛之上,笑道:“哈哈,你输……’就在这时,噗的一声响,那老贼却好不毒辣,竟然使出重手。我眼见势道不对,一招‘高山流水’,双掌先后击在那老贼的背心。那老贼身子一晃,退了开去。我哥哥已然口喷鲜血,坐倒在地。我好生焦急,忙去扶起哥哥,那老贼干笑了几声,一跛一拐的走了。我本可追上前去,补上几拳,立时将他打死,但顾念着哥哥的伤势,没空去理会那老贼。我抱着哥哥回到家来,他在途中只说了四个字:‘给我报仇。’便咽了气,苏四哥……咱们此仇不报,枉自为人!”说到这里,泪如泉涌。
# ?1 l# X  @# ]- y& `9 i$ `* l  r# L8 C  玄贞道人转头向一人道:“风二弟,白二侠刚才所说的那几招,咱们来比划比划。”7 E; B) }4 S! F4 I
  这姓风的名叫风际中,模样貌不惊人、土里土气。昨日在回春堂药店地窖中引见之后,从未开口说过话,韦小宝也没对他留意。他点点头站起,发掌轻飘飘的向玄贞拍出。2 {# B5 i' f" a7 C2 L+ j
  玄贞左掌架开,身子一缩,双手五指都拿成了爪子,活脱是只猴子一般,显是模仿“八臂猿猴”徐天川的架式。风际中左足一点,身子跃起,从半空中扑击下来。姚春叫道:“好一招‘龙腾虎跃’!”叫声未毕,玄贞已斜身闪开。便在此时,风际中倏地抢到玄贞身前,左腿向右横扫,右臂向左横掠,正是白寒枫适才比划过的那一招“横扫千军”。
( |2 X# c2 x$ \" J  风际中一身化而为二,刚使完白寒枫的一招“龙腾虎跃”,跟着便移形换位,抢到玄贞道人身前,使出白寒松那招“横扫千军”,身法之快,实是匪夷所思。众人喝彩声中,玄贞缩拢身子,直撞入对方怀中。风际中双掌急推,按在玄贞胸口,说道:“哈哈,你输……”便在这时,玄贞右拳击在风际中胸口,左掌拍中他小腹。两人拳掌都放在对方身上,凝住不动。玄贞道:“白二侠,当时情景,是不是这样?”
& I  O( ^- S. L% g% g  白寒枫尚未回答,风际中身子一晃,闪到了玄贞背后,双掌从自己脸面右侧直劈下来,虚拟玄贞的背心,说道:“高山流水!”这两掌并没碰到玄贞身子,众人眼前一花,他又已站在玄贞面前,双掌按住他胸口,让玄贞的拳掌按住自己腹部,回复先前的姿式。
# Y1 z% k. i8 T! n8 Y" ]  这两下倏去倏来,直如鬼魅,这些人除了韦小宝外,均是见多识广之人,但风际中这等迅捷无伦的身手,却是见所未见。众人骇佩之余,都已明白了他的用意,当时徐天川以一敌二,情势凶险无比,倘若对白寒松下手稍有留情,只怕难逃背后白寒枫“高山流水”的这一击。玄贞又道:“白二侠,当时情景,是不是这样?”+ c" ], M" ]& L* j: x$ M
  白寒枫脸如死灰,缓缓点了点头。风际中身法兔起鹘落,固然令人目眩神驰,而他模仿自己两兄弟这几下招式,竟也部位手法丝毫无误,宛然便是自己师父教出来的一般。“龙腾虎跃”、“高山流水”和“横扫千军”三招,都是“沐家拳”中的著名招式,流传天下,识者甚多,风际中会使,倒也不奇,但以一人而使这三招拳脚,前后易位,身法之快,实所罕见,加之每一招都是清清楚楚,中规中式,法度严整,自己兄弟毕生练的都是“沐家拳”,却也远所不及。, R2 S1 S" p+ f( b5 u$ Y4 B
  风际中收掌站立,说道:“道长,请除下道袍,得罪了!”玄贞一怔,不明他的用意,但依言除下道袍,略一抖动,忽然两块布片从道袍上飘了下来,却是两只手掌之形,道袍胸口处赫然是两个掌印的空洞。原来适才风际中已用掌力震烂了他道袍。玄贞不禁脸上变色,情不自禁的伸手按住胸口,心想风际中的掌力既将柔软的道袍震烂,自己决无不受内伤之理,一摸之下,胸口却也不觉有何异状。
  k" u; _' c6 y4 j  ^- y0 \  风际中道:“白大侠掌上阴力,远胜在下。徐大哥胸口早已受了极重内伤,再加上背心受了‘高山流水’的双掌之力,只怕性命难保。”# t, W/ u5 X4 H7 J( E0 m4 s% S
  众人见风际中以阴柔掌力,割出玄贞道袍上两个掌印,这等功力,比之适才一身化二、前后夹攻的功力,更是惊人,无不骇然,连喝彩也都忘了。韦小宝心想:“海老乌龟当日在我袍子胸口上割下一个掌印,只怕用的也是这种手段。”苏冈和白寒枫对望了一眼,均是神色沮丧,眼见风际中如此武功,己方任谁都和他相去甚远,又给他这等试演一番,显得徐天川虽然下重手杀了人,却也是迫于无奈,在白氏兄弟厉害杀手前后夹击之下,奋力自保,算不得如何理亏。7 \* E1 m( x7 q  s1 P
  苏冈站起身来,说道:“这位风爷武功高强,好教在下今日大开眼界。倘若我白大弟真有风爷的武功,也决不会给那姓徐的害死了。”6 y7 ^9 S$ H& u+ \0 b0 B6 a% X8 @( o
  韦小宝道:“白大侠的武功是极高的,江湖上众所周知,苏四侠也不必客气了。”白寒枫狠狠瞪了他一眼,可又不能说自己兄长武功不行。韦小宝又道:“白二侠的武功也是挺高的,江湖上众所周知。”
2 d- v' B- f- c0 W  樊纲生怕他更说出无聊的话来,多生枝节,向苏冈和白寒枫拱手道:“今日多有打扰,这就别过。”玄贞道:“且慢!大伙儿到白大侠灵前去磕几个头。这件事……这件事,唉,说来大家心里难受,可别伤了沐王府跟天地会的和气。”说着迈步便往后堂走去。
) H$ G; a% [/ h3 K$ @3 X  白寒枫双手一拦,厉声道:“我哥哥死不瞑目,不用你们假惺惺了。”玄贞道:“白二侠,别说这是比武失手,误伤了白大侠,就算真是我们徐大哥的不是,你也不能恨上了天地会全体。我们到灵前一拜,乃是武林中同道的义气。”苏冈道:“道长说得是。白二弟,咱们不可失了礼数。”9 |+ d; }5 ~: d3 R
  当下韦小宝、玄贞、樊纲、风际中、姚春、马博仁等一干人齐到白寒松的灵前磕头。
6 z+ `, i: {) z0 d- i  韦小宝一面磕头,一面口中念念有词,磕了三个头,站起身来。白寒枫厉声道:“你刚才说些什么?”韦小宝道:“我暗暗祷祝,向白大侠在天之灵说话,关你什么事?”白寒枫道:“你嘴里不清不楚,祷祝些什么?”韦小宝道:“我说:‘白大侠,你先走一步,也没什么。在下韦小宝,给你的好兄弟打得遍体鳞伤,命不长久,过几天就来阴世,跟你老人家相会了。’”白寒枫道:“我几时打过你了?”韦小宝拉起衣袖,露出右腕,只见手腕上肿起了又黑又紫的一圈,指痕宛然,正是刚才给白寒枫捏伤的,说道:“这不是你打的么?”苏冈向白寒枫瞧了一眼,见他不加否认,脸上就微有责备之意,转头向韦小宝道:“韦香主,这件事一言难尽。咱们日后慢慢再说。”韦小宝道:“只怕我伤重不治,一命呜呼,日后也没什么可说的了。”苏冈见他说话流利,毫无受伤之相,知他是耍无赖,心想:“天地会怎地叫这样一个小流氓做香主?”说道:“韦香主长命百岁,大伙儿都死光了,你还活上几十岁呢。”韦小宝道:“我此刻腹痛如绞,五脏六腑,全都倒转,也不知能不能活到明天。风二哥,玄贞道长,我倘若死了,你们不必找白二侠报仇。江湖上义气为重,咱们可不能伤了沐王府跟天地会的和气。”
" N* _0 S0 ]4 }/ s% E- D+ E! R  苏冈皱起了眉头,将众人送出门外。玄贞向马博仁、姚春、雷一啸、王武通四人道了劳,抱拳作别。
6 u4 j- T0 I/ z  天地会一行人回到回春堂药店。刚到店门口,就见情形不对,柜台倒坍,药店中百余只小抽屜和药材散了一地。众人抢进店去,叫了几声,不听得有人答应,到得内堂,只见那胖掌柜和两名伙计都已死在地下。这药店地处偏僻,一时倒无人聚观。0 H' V6 v2 t, A4 ~
  玄贞吩咐高彦超:“上了门板,别让闲人进来。咱们快去看徐大哥。”拉开地板上的掩盖,奔进地窖,叫道:“徐大哥,徐大哥!”地窖中空空如也,徐天川已不知去向。樊纲愤怒大叫:“他奶奶的,咱们去跟沐王府那些贼子拚个你死我活。”  ^- v( `6 _& c' G# ^  I
  玄贞道:“快去请王总镖头他们来作个见证。”玄贞道:“他们若要害死徐大哥,已在这里下手,既将他掳去,不会即行加害。”当下派出人去,将王武通、姚春等四人请来。
' R# j% b- M! O+ D3 ]  王武通等见到胖掌柜的死状,都感愤怒,齐道:“事不宜迟,咱们立即到杨柳胡同去要人。”一行人又到杨柳胡同。白寒枫开门出来,冷冷的道:“众位又来干什么了?”樊纲大声道:“白二侠何必明知故问?这等行径,太也给沐王府丢脸。”白寒枫怒道:“丢什么脸?什么行径?”樊纲道:“我们徐大哥在哪里?快送他出来。你们乘人不备,杀死了我们回春堂的三个伙计,当真卑鄙下流。”白寒枫大声道:“胡说八道!什么回春堂、回秋堂、什么三个伙计?”9 }+ Z7 v8 Z- U; @2 U, C
  苏冈闻声出来,问道:“众位去而复回,有什么见教?”- R; k# M9 K( c" u7 [0 I  n' y
  雷一啸道:“苏四侠,这一件事,那可是你们的不是了。9 H4 {3 B' f$ q3 F; ^  Z. {% l6 c& h
  是非难逃公论,你们就算要报仇,也不能任意杀害无辜啊。京城之中做了这等事出来,牵累可是不小。”
' D% F7 {) L% W( ~. n% H  苏冈问白寒枫:“他们说什么?”白寒枫道:“谁知道呢,真是莫名其妙。”$ m; J: s. B5 f+ n
  王武通道:“苏四侠、白二侠,天地会落脚之处,有三个伙计给人杀了,徐天川师傅也给人掳了去。这件事的是非曲直,大家慢慢再说,请你们瞧着我们几个的薄面,先放了徐师傅。”苏冈奇道:“徐天川给人掳了么?那可奇了!各位定然疑心是我们干的了。可是各位一直跟我们在一起,难道谁还有分身术不成?”樊纲道:“你们当然另行派人下手,那又是什么难事?”苏冈道:“各位不信,那也没法。你们要进来搜查,尽管请便。”/ _% y5 j9 i8 ]: L# d
  白寒枫大声道:“‘圣手居士’苏冈苏四哥说话向来一是一、二是二,几时有过半句虚言?老实跟你说,那姓徐的老贼倘若落在我们手里,立时就一刀两段,谁还耐烦捉了来耗费米饭养他?”苏冈沉吟道:“这中间只怕另有别情。在下冒昧,想到贵会驻马之处去瞧上一瞧,不知道成不成?”玄贞等见他二人神情不似作伪,一时倒拿不定主意。樊纲道:“苏四侠,大伙儿请你拿一句话出来,到底我们徐天川徐大哥,是不是在你们手上。”苏冈摇头道:“没有。我可担保,我们白二弟跟这件事也丝毫没有干系。”苏冈在武林中名声甚响,众人都知他是个正直的好汉子,他既说没拿到徐天川,应该不假。
! J; b' |( e5 V  玄贞道:“既是如此,请两位同到敝处瞧瞧。韦香主,你说怎样?”
2 X$ F' [4 b- @) K( V. }  韦小宝心道:“你先邀人家去瞧瞧,再问我,‘你说怎样’。”说道:“道长说怎样,就是怎样了。反正我们三个人都给人家打死了,请他们两位去磕几个头赔罪,也合道理啊。”$ f6 J# U* v4 ~
  苏冈、白寒枫都向他瞪了一眼,均想:“你这小鬼,一口就此咬定,是我们打死了你们三个人。”一行人来到回春堂中,苏冈、白寒枫细看那胖掌柜与两名药店店伙的死状,都是身受殴击毙命,胸口肋骨崩断,手法甚是寻常,瞧不出使的是什么武功家数。白寒枫道:“这件事大伙儿须得查个水落石出,否则我们可蒙了不白之冤。”苏冈道:“蒙上不白之冤,那也不打紧,日后总会水落石出。只是徐大哥落入了敌人手中,可得尽快想法子救人。”2 w; H+ ?! W9 o+ X( o
  众人在药店前前后后查察,又到地窖中细看,寻不到半点端倪。眼见天色已晚,苏冈、白寒枫、王武通等人告辞回家,约定分头在北京城中探访,樊纲道:“苏四侠、白二侠,你们瞧明白了没有?今晚半夜,我们可要放火烧屋,毁尸灭迹了。”苏冈点头道:“都瞧明白了。好在邻近无人,将店铺烧了也好,免得官府查问。”5 J( p% ?4 [9 _" I8 ^- ]' \
  苏冈和白寒枫去后,青木堂众人纷纷议论,都说徐天川定是给沐王府掳去的,否则哪有迟不迟、早不早,刚打死了对方的人,徐天川便失了踪?最多是苏冈、白寒枫二人并不知情而已。众人跟着商议如何放火烧屋。韦小宝一听得要放火烧屋,登时大为兴奋。玄贞道:“韦香主,天色已晚,你得赶快回皇宫去。咱们放火烧屋,并不是什么大事,韦香主不在这儿主持大局,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岔子。”韦小宝笑道:“道长,自己兄弟,你也不用捧我啦。韦小宝虽然充了他妈的香主,武功见识,哪里及得上各位武林好手?我要留在这里,不过想瞧瞧热闹罢了。”
; ?: `3 `/ F1 s( m: x, ^  众人面子上对他客气,但见他年幼,在白家又出了个大丑,实在颇有点瞧不起他,听他这么说,却高兴起来。他这几句话说得人人心中舒畅。大家对这个小香主敬意虽是不加,亲近之心却陡然多了几分。
. v. j2 z; f4 r  玄贞笑道:“咱们放火烧屋,也得半夜里才动手,还得打断火路,以免火势蔓延,波及邻居。韦香主一夜不回宫,恐怕不大方便。”韦小宝心想此言倒也有理,天一黑宫门便闭,再也无人能入,自己得小皇帝宠幸,宫中人人注目,违禁外宿,罪名可是不小,只得叹了口气,道:“可惜,可惜!这把火如果让我来点,那可兴头得紧了。”高彦超低声道:“日后咱们要是白天去烧人家的屋,一定恭请韦香主来点火。”韦小宝大喜,握住他手道:“高大哥,大丈夫一言既出,你……你可不能忘了。”高彦超微笑道:“韦香主吩咐过的事,属下怎敢不遵?”韦小宝道:“咱们明天就去杨柳胡同,放火烧了白家的屋可好?”高彦超吓了一跳,忙道:“这可须得从长计议。总舵主知道了,多半要大大怪罪。”韦小宝登时意兴索然,便去换了小太监的服色。高彦超将他换下来的新置衣服鞋帽包做一包,拿在手里。众人四下查勘,并无沐王府的人窥伺,这才将韦小宝夹在中间,送到横街之上,雇了一乘小轿,送他回宫。
2 y6 ?$ `6 {- ]/ L) _; F  韦小宝向众兄弟点点头,上轿坐好。高彦超将衣帽包好放入轿中。一个会中兄弟走到轿前,钻头入轿,低声道:“韦香主,明儿一早,最好请你到尚膳监的厨房去瞧瞧。”韦小宝道:“瞧什么?”那人道:“也没什么。”说着便退了开去。韦小宝想不起他叫什么名字,这人留着两撇鼠须,鬼头鬼脑,市井之中最多这等小商贩,到杨柳胡同时他也没跟着同去,自己一直以为他是药店中的伙计,心想他叫我明天到厨房去瞧瞧,不知有什么用意?& w8 j/ a9 R# o7 f
  反正巡视御厨房正是他的职责,第二天早晨便去。顶头上司一到,厨房中的承值太监以下,人人大忙特忙,名茶细点,流水价捧将上来。韦小宝吃了几块点心,说道:“你们这里的点心,做得也挺不错了,不过最好再跟扬州的厨子学学。”承值太监忙道:“是,是。若不是韦公公指点,我们可还真不懂。”' W: I7 e3 D! E: J7 t" j
  韦小宝见厨房中也无异状,正待回去,见采办太监从市上回来,后面跟着一人,手中拿着一杆大秤,笑嘻嘻的连连点头,说道:“是是,是是!公公怎么说,便怎么办,包管错不了。”韦小宝一见此人,吃了一惊,那正是昨天要他到厨房来瞧瞧之人。0 ^# [' c6 [+ U# `- o1 o( Y$ A/ ]/ e4 ~
  采办太监忙抢到韦小宝面前,请安问好。韦小宝指着那人,问道:“这人是谁?”采办太监笑道:“这人是北城钱兴隆肉庄的钱老板,今儿特别巴结,亲自押了十几口肉猪送到宫里来。”转头向钱老板道:“老钱哪,今儿你可真交上大运啦。这位桂公公,是我们尚膳监总管,当今皇上跟前的第一大红人。我们在宫里当差的,等闲也见不着他老人家一面。你定是前生三世敲穿了木鱼,恰好碰上了桂公公。”, m" N0 l- g6 X( J  e1 V, ^  q
  那钱老板跪下地来,向韦小宝连磕了几个响头,说道:“这位公公是小号的衣食父母,今日才有缘拜见,真是姓钱的祖宗积了德。”韦小宝说道:“不用多礼。”寻思:“他混进宫来,想干什么了?怎地事先不跟我说?”那钱老板站起身来,满脸堆笑,说道:“宫里公公们作成小号生意,小号的价钱特别克己,可说没什么赚头,不过替皇上、公主、贝勒们宰猪,那是天大的面子。别人听说连皇上都吃小号供奉的肉,小号的猪肉自然天下第一,再没别家比得上了。因此上钱兴隆供奉宫里肉食也只一年多,生意可着实长了好几倍,这都是仰仗公公们栽培。”说着又连连请安。韦小宝点点头,笑道:“那你一定挺发财啦!”那人道:“托赖公公们的洪福。”从怀中掏出两张银票来,笑嘻嘻道:“一点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请公公留着赏人罢!”说着双手送到韦小宝手里。
4 }: i) Q( X3 g; Y. a/ I  韦小宝接过来一看,银票每张五百两,共是一千两银子,正是自己前天分给高彦超他们的,微微一怔,只见钱老板嘴巴向着那采办太监一努,韦小宝已明其意,笑道:“钱老板好客气哪!”将两张银票交了给承值太监,笑道:“钱老板的敬意,哥儿们去分了罢,不用分给我。”众太监见是一千两银子的银票,无不大喜过望。供奉宫中猪羊牛肉、鸡鱼蔬菜的商人,平时都给回扣,向有定例,逢年过节虽有年礼节礼,也不过是四五百两,这其中尚膳房的头儿太监又先分去了一半。' \* C7 A, H5 U( h. c" I
  此刻见银子既多,韦小宝又说不要,各人摊分起来,岂不是小小一注横财?那承值太监却想,桂公公口说不要,只不过在外人面前摆摆架子,他是头儿,岂能当真省得了的,待会摊分之时,自须仍将最大的份儿给他留着。& ?, T! b5 R; Q8 ~0 X. k/ U' L7 a
  钱老板道:“桂公公,你这样体恤办事的公公们,可真难得。你不肯收礼,小人心中难安。这样罢,小号养得有两口茯苓花雕猪,算得名贵无比,待会去宰了,一口孝敬皇太后和皇上,另一口抬到桂公公房中,请公公细细品尝。”韦小宝道:“什么茯苓花雕猪?名头古怪,可没听过。”钱老板道:“这是小号祖传的秘法,选了良种肉猪,断乳之后,就喂茯苓、党参、杞子等等补药,饲料除了补药之外,便只鸡蛋一味,渴了便给喝花雕顶……”( j8 m* f- R2 q, n! z. ?$ k
  他话没说完,众太监都已笑了起来,都说:“哪有这样的喂猪法?喂肥一口猪,岂不是要几百两银子?”钱老板道:“本钱自然不小,最难的还是这番心血和功夫。”韦小宝道:“好,这等奇猪,倒不可不尝。”钱老板道:“不知桂公公今日午后什么时候有空,小人准时送来。”韦小宝心想从上书房下来,已将午时,便道:“巳末午初,你送来罢!”钱老板连称:“是,是!”又请了几个安出去。承值太监陪笑道:“桂公公,待会见了皇上,倒不可提起这回事。”韦小宝问道:“为什么?”承值太监道:“宫里的规矩,凡是希奇古怪的食物,是不能供奉给皇太后、皇上和贝勒、公主们的。倘若吃了有一点儿小小乱子,大伙儿有几颗脑袋?”韦小宝点头道:“正是。”承值太监又道:“皇上年少好奇,听到有这等希奇古怪的茯苓花雕猪,倘若吩咐取来尝尝,咱们做奴才的干系太大。再说,这种千辛万苦喂起来的肉猪,又不是常常都有的,要是皇上吃得对了胃口,下了圣旨,命御厨房天天供奉,大家可只有上吊的份儿了。”韦小宝哈哈大笑,道:“你倒想得周到。”0 ~+ J* l0 }+ g3 a# _& O, g( m
  承值太监道:“这是尚膳房历来相传的规矩罢了。太后和皇上的菜肴,一切时鲜果菜,都是不能供奉的。”韦小宝奇道:“时鲜菜蔬不能供奉,难道反而只供奉过时的、隔宿的果菜?”他虽当了几个月尚膳监的头儿,对御厨的事却一直不曾留心。5 h. ^8 t" z. m7 H# W/ q) L
  承值太监笑道:“供奉过时隔宿的菜蔬,那是万万不敢。不过有些一年之中只有一两月才有的果菜,咱们就不能供奉了。倘若皇上吃得入味,夏天要冬笋,冬天要新鲜蚕豆,大伙儿又只好上吊了。”
+ ?" T$ @- o# d% r  韦小宝笑道:“皇太后、皇上都是万分圣明的,哪有这等事?”承值太监一凛,忙道:“是,是。太后和皇上圣明,那是决计不会的。听说那是打从前明宫里传下来的规矩。到了我大清,皇上通情达理,咱们奴才们办起事来,就容易得多啦。”心下暗暗吃惊,对先前这几句话好生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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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17 17:54 | 只看该作者
鹿鼎记
$ Y7 v1 \/ X/ p! o第十回 尽有狂言容数子 每从高会厕诸公
. v3 L9 u2 x) A  x  韦小宝从上书房侍候了康熙下来,又到御膳房去。过不多时,钱老板带着四名伙计,抬了两口洗剥得干干净净的大肥猪到来,每一口净肉便有三百来斤,向韦小宝道:“桂公公,你老人家一早起身,吃这茯苓花雕猪最有补益,最好是现割现烤。小人将一口猪送到你老人家房中,明儿一早,你老人家就可割来烤了吃,吃不完的,再命厨房里做成咸肉。”' ]5 W, H, H, j) U7 ]! I# n
  韦小宝知他必有深意,便道:“你倒想得周到。那就跟我来。”钱老板将一口光猪留在厨房,另一口抬到韦小宝屋中。5 C+ X# _. B0 Q5 t% W( }4 |% y
  尚膳监管事太监的住处和御厨相近,那肥猪抬入房中之后,韦小宝命小太监带领抬猪的伙计到厨房中等候,待三人走后,便掩上了门。
' J* a& o6 L2 i, @& ?+ O) Z  钱老板低声问道:“韦香主,屋中没旁人吗?”韦小宝摇了摇头。钱老板俯身轻轻将光猪翻了过来,只见猪肚上开膛之处,横贴着几条猪皮,封住了割缝。韦小宝心想:“这肥猪肚中定是藏着什么古怪物事,莫非是兵器之类,天地会想在皇宫中杀人大闹?”不由得心中怦怦而跳。果见钱老板撕下猪皮,双手拉开猪肚,轻轻抱了一团物事出来。韦小宝“咦”的一声惊呼,见他抱出来的竟是一个人。钱老板将那人横放在地下。只见这人身体瘦小,一头长发,却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身上穿了薄薄的单衫,双目紧闭,一动也不动,只是胸口微微起伏。5 Y8 S& s3 U- S8 i, }0 f
  韦小宝大奇,低声问道:“这小姑娘是谁?你带她来干什么?”钱老板道:“这是沐王府的郡主。”韦小宝更是惊奇,睁大了眼睛,道:“沐王府的郡主?”钱老板道:“正是。沐王府小公爷的嫡亲妹子。他们掳了徐三哥去,我们就捉了这位郡主娘娘来抵押,教他们不敢动徐三哥一根寒毛。”韦小宝又惊又喜,说道:“妙计,妙计!怎地捉她来的?”9 D* y& \1 h& u& D# s
  钱老板道:“昨天徐天川徐三哥给人绑了去,韦香主带同众位哥哥,二次去杨柳胡同评理,属下便出去打探消息,想知道沐王府那些人,除了杨柳胡同之外,是不是还有别的落脚所在,徐三哥是不是给他们囚禁在那里,想知道他们在京城里还有哪些人,当真要动手,咱们心里可也得先有个底子。% a2 M/ ~; R1 G
  这一打探,嘿,沐王府来得人可还当真不少,沐家小公爷带头,率领了王府的大批好手。”韦小宝皱起了眉头,说道:“他妈的!咱们青木堂在京里有多少兄弟?能不能十个打他们一个?”钱老板道:“韦香主不用担心。沐王府这次来到北京,不是为跟咱们天地会打架。原来大汉奸吴三桂的大儿子吴应熊,来到了京城。”
$ M0 S2 [0 M3 J- e6 z  韦小宝点头道:“沐王府要行刺这姓吴的小汉奸?”钱老板道:“是啊。韦香主料事如神。大汉奸、小汉奸在云南,动不了他们的手,一离云南,便有机可乘了。但这小汉奸自然防备周密,身边有不少武功高手保护,要杀他可也不是易事。/ C7 e8 Q& e  B4 ^6 ~$ E3 _
  沐王府那些人果然另有住处,属下过去查看,那些人都不在家,屋里却也没徐三哥的踪迹,只有这小丫头和两个服侍她的女人留在屋里,那可是难得的良机……”7 ^7 E# ~5 o( u
  韦小宝道:“于是你就顺手牵羊,反手牵猪,将她捉了来?”- }2 h9 I' e$ L! Y
  钱老板微笑道:“正是。这小姑娘年纪虽小,沐王府却当她是凤凰一般,只要这小郡主在咱们手里,徐三哥便稳如泰山,不怕他们不好好服侍。”韦小宝道:“钱大哥这件功劳倒大得紧呢。”钱老板道:“多谢韦香主夸奖。”韦小宝道:“咱们拿到了小郡主,却又怎样?”说着向躺在地下的那少女瞧了几眼,心道:“这小娘皮长得可挺美啊。”钱老板道:“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听韦香主的意思办理。”
8 S8 q) |" `# a, i" _8 F% R# g  韦小宝沉吟道:“你说怎么办?”他跟天地会的人相处的时候虽暂,却已摸到了他们的脾气。这些人嘴里尊称自己是香主,满口什么静候香主吩咐云云,其实各人肚里早就有了主意,只盼得到自己赞同,于是一切便推在韦香主头上,日后他们就不会担当重大干系。他对付的法子是反问一句:“你说怎么办?”9 R+ n, F' i$ N( R
  钱老板道:“眼下只有将这个郡主藏在一个稳妥所在,让沐王府的人找不到。这次沐家来到京城的着实不少,虽说是为了杀小汉奸吴应熊,但咱们杀了他们的人。徐大哥又给他们拿了去,这会儿咱们天地会每一处落脚之地,一定能给他们钉得紧紧的。我们便拉一泡尿,放一个屁,只怕沐王府的人也都知道了。”0 q( N- r6 K8 V
  韦小宝嗤的一笑,觉得这钱老板谈吐可喜,很合自己脾胃,笑道:“钱大哥,咱们坐下来慢慢商量。”钱老板道:“是,是,多谢香主。”在一张椅上坐了,续道:“属下将小郡主藏在猪肚里带进宫来,一来是为瞒过宫门侍卫的重重搜检,二来是要瞒过沐王府众人的耳目。他奶奶的,沐公爷手下,只怕真有几个厉害人物,不可不防。小郡主若不是藏在宫里,难保不给他们抢了回去。”
9 W% m4 Q" w7 _+ Z6 h1 o  韦小宝道:“你说要将小郡主藏在宫里?”  f- h4 g6 |$ [$ d& o' x
  钱老板道:“属下可不敢这么说,一切全凭韦香主作主。1 U% \3 V; U2 ]) |( z8 e4 ?& M' T# Y( ?
  藏在宫里,当然是普天下最稳妥的所在。沐王府的高手再多,总敌不过大内侍卫。小郡主竟会在皇宫之中,别说他们决计想不到,查不出,就算知道了,又怎有能耐冲进皇宫来救人?; v( P2 Q5 W3 }
  他们如能进宫来将小郡主救出去,那么连鞑子皇帝也能绑架去了。天下决没这个道理。不过属下胆大妄为,事先没向韦香主请示,擅自将小郡主带进宫来,给韦香主增添不少危险,不少麻烦,实在该死之极。”" z  ~) f9 @; x7 l0 Z- A! u# X) r
  韦小宝心道:“你将人带都带进来了,自己说该死,却也没死。把小郡主藏在宫里,果然是好计,沐王府的人一来想不到,二来救不出。你胆大妄为,难道我胆子就小了?”笑道:“你这计策很好,我将小郡主藏在这里好了。”6 ^" w" Z6 d* ?7 u0 N& M
  钱老板道:“是,是,韦香主说这件事行得,那定然行得。属下又想,将来事情了结之后,小郡主总是要放还给他们的。% U. t- m5 I4 Z4 \, `" l
  他们得知郡主娘娘这些日子是住在宫里,也不辱没了她身份,倘若老是关在小号屠宰房的地窖之中,闻那牛血猪血的腥气,未免太对不起人。”0 A9 T' k" b( O5 [
  韦小宝笑道:“每天喂她吃些茯苓、党参、花雕、鸡蛋,也就是了。”
4 ~% U7 w2 a$ w  ~, `: ]% h4 l4 W  钱老板嘿嘿一笑,说道:“再说,小郡主年纪虽然幼小,总是女子,跟我们这些臭男人住在一起,于名声未免有碍,跟韦香主在一起,就不要紧了。”韦小宝一怔,问道:“为什么?”
8 G$ \: m6 t0 P! M) ^3 x  钱老板道:“韦香主年纪也轻,何况又是……又是在宫里办事的,自然……自然没什么。”言语吞吞吐吐,有些不便出口。
9 M6 D: Y  f, d  b( M1 r  韦小宝见他神色忸怩,想了一想,这才明白:“原来你说我是太监,因此小郡主交我看管,于她声名无碍。你可不知我这太监是冒牌货。”只因他并不是真的太监,这才要想了一想之后方能明白,否则钱老板第一句话他就懂了。钱老板问道:“韦香主的卧室在里进罢?”韦小宝点点头。钱老板俯身抱起小郡主,走到后进,放在床上。房中本来有大床、小床各一,海大富死后,韦小宝已叫人将小床抬了出去。他隐秘之事甚多,没要小太监住在屋里服侍。钱老板道:“属下带小郡主进宫来时,已点了她背心上的神堂穴、阳纲穴,还点了她后颈的天柱穴,让她不能动弹,说不出话。韦香主要放她吃饭,就可解开她穴道,不过最好先点她腿上环跳穴,免得她逃跑。沐王府的人武功甚高,这小姑娘倒不会多少武功,却也不可不防。”韦小宝想问他什么叫神堂穴、环跳穴,如何点穴、解穴,但转念一想,自己是青木堂香主,又是总舵主的弟子,连点穴、解穴也不会,岂不是让下属们太也瞧不起?反正对付一个小姑娘总不是什么难事,点头道:“知道了。”钱老板道:“请韦香主借一把刀使。”韦小宝心想:“你要刀干什么?”从靴桶中取出匕首,递了给他。钱老板接了过来,在猪背上一划,没料到这匕首锋利无匹,割猪肉如切豆腐,一剑下去,直没至柄。钱老板吃了一惊,赞道:“好剑!”割下两片脊肉,两只前腿,道:“韦香主留着烧烤来吃,余下的吩咐小公公们抬回厨房去罢。属下这就告辞,会里的事情,属下随时来向韦香主禀告。”3 |& h5 O6 x+ v: m9 y9 @* J9 `
  韦小宝接过匕首,说道:“好!”向卧在床上的小郡主瞧了一眼,道:“这小娘皮睡得倒挺安稳。”他本来想说:“这小姑娘在宫里耽得久了,太过危险,倘若给人发觉,那可糟糕之极。”但想天地会的英雄好汉岂有怕危险的?这等话说出口来,不免给人小觑了。1 u) c% ]$ x4 }# g* J. S, w
  待钱老板回去厨房,韦小宝忙闩上了门,又查看窗户,一无缝隙,这才坐到床边,去看那小郡主,只见她正睁着圆圆的眼睛,望着床顶,见韦小宝过来,忙闭上眼睛。韦小宝笑道:“你不会说话,不会动弹,安安静静的躺在这里,最乖不过。”见她身上衣衫也不污秽,想是钱老板将那口肥猪的肚里洗得十分干净,不留丝毫血渍,于是拉过被来,盖在她身上。. ~' q. s: m& G
  只见她脸颊雪白,没半分血色,长长的睫毛不住颤动,想是心中十分害怕,笑道:“你不用怕,我不会杀了你的,过得几天,就放你出去。”' ^1 w) E' g, r9 C" N/ b
  小郡主睁开眼来,瞧了他一眼,忙又闭上眼睛。
8 D7 V3 ^' x+ z$ m  韦小宝寻思:“你沐王府在江湖上好大威风,那日苏北道上,你家那白寒松好大架子,丝毫没将老子瞧在眼里,这当儿还不是让我手下的人打死了。他奶奶的……”想到此处,伸起手来,见手腕上黑黑一圈乌青兀自未退,隐隐还感疼痛,心道:“那白寒枫死了哥哥,没处出气,捏得老子骨头也险些断了。想不到沐王府的郡主娘娘却落在我手里,老子要打便打,要骂便骂,你半分动弹不得,哈哈,哈哈!”想到得意处,不禁笑出声来。小郡主听到笑声,睁开眼来,要看他为什么发笑。
/ n$ ^$ c) L* a: o+ z0 Y  韦小宝笑道:“你是郡主娘娘,很了不起,是不是?你奶奶的,老子才不将你放在眼里呢!”走上前去,抓住她右耳,提了三下,又捏住她鼻子,扭了两下,哈哈大笑。小郡主闭着的双眼中流出眼泪,两行珠泪从腮边滚了下来。韦小宝喝道:“不许哭!老子叫你不许哭,就不许哭!”小郡主的眼泪却流得更加多了。韦小宝骂道:“辣块妈妈,臭小娘皮,你还倔强!睁开眼睛来,瞧着我!”
9 Y, P5 N5 h- v  小郡主双眼闭得更紧。韦小宝道:“哈,你还道这里是你沐王府,你奶奶的,你家里刘白方苏四大家将,有他妈的什么了不起,终有一日撞在老子手里,一个个都斩成了肉酱。”* W8 W: r  D3 @
  大声吆喝:“你睁不睁眼?”小郡主又用力闭了闭眼睛。韦小宝道:“好,你不肯睁眼,要这一对臭眼珠子有什么用?不如挖了出来,让老子下酒。”提起匕首,平放刃锋,在她眼皮上拖了几拖。小郡主全身打个冷战,仍不睁开眼睛。韦小宝倒拿她没有法子,说道:“你不睁眼,我偏偏要你睁眼,咱哥儿俩耗上了,倒要瞧瞧是你郡主娘娘厉害,还是我这小流氓、小叫化子厉害。我暂且不来挖你的眼珠,挖了眼珠,倒算是你赢了,永远不能瞧我。我要在你脸蛋上用尖刀子雕些花样,左边脸上刻只小乌龟,右边脸上刻一堆牛粪。. X, E' H# Y+ @  G6 ?* u* }7 P
  等到将来结了疤,你到街上去之时,成千成万的人围拢来瞧西洋镜,大家都说:‘美啊,美啊,来看沐王府的小美人儿,左边脸上一只王八,右边脸上一堆牛粪。’你到底睁不睁眼?”小郡主全身难动,只有睁眼闭眼能自拿主意,听得韦小宝这么说,眼睛越闭越紧。
( U9 L7 D& n) f8 ^* k& I" H' ^9 r  韦小宝自言自语:“原来这臭花娘嫌自己脸蛋儿不美,想要我在她脸上装扮装扮,好,我先刻一只乌龟!”打开桌上砚台,磨了墨,用笔蘸了墨。这些笔墨砚台都是海老公之物,韦小宝一生从未抓过笔杆,这时拿笔便如拿筷子,提笔在小郡主左脸画了一只乌龟。4 J; _& O7 g" K+ b8 [$ l
  小郡主的泪水直流下来,在乌龟的笔划上流出了一道墨痕。2 _6 N& V) H1 K- q, P
  韦小宝道:“我先用笔打个样子,然后用刀子来刻,就好像人家刻图章。对,对,郡主娘娘,咱们刻好之后,我牵了你去长安门大街,大叫:‘哪一位客官要印乌龟?三文钱印一张!’我用黑墨涂了你脸,有人给三文钱,就用张白纸在你脸上一印,便是一只乌龟,快得很!一天准能印上一百张。三百文铜钱,够花的了。”) J; n4 f! [5 w# U3 v( v
  他一面胡扯,一面偷看小郡主的脸色,见她睫毛不住颤动,显然又是愤怒,又是害怕。他甚是得意,说道:“嗯,右脸刻一堆牛粪,可没人出钱来买牛粪的,不如刻只猪,又肥又蠢,生意一定好。”提起笔来,在她右边脸颊上干划一通,画的东西有四只脚,一条尾巴就是了,也不知像猫还是像狗。" \' P3 B4 q) m, g- z/ [7 d1 M
  他放下毛笔,取过一把剪银子的剪刀,将剪刀轻轻放在小郡主左颊,喝道:“你再不睁眼,我要刻花了!我先刻乌龟,肥猪可不忙刻。”
' x1 _  w" i) V$ O, `/ d5 k  小郡主泪如泉涌,偏偏就是不肯睁眼。韦小宝无可奈何,不肯认输,便将剪尖在她脸上轻轻划来划去。这剪尖其实甚钝,小郡主肌肤虽嫩,却也没伤到她丝毫,可是她惊惶之下,只道这小恶人真的用刀子在自己脸上雕花,一阵气急,便晕了过去。5 {: J1 C6 p- O4 x  R
  韦小宝见她神色有异,生怕是给自己吓死了,倒吃了一惊,忙伸手去探她鼻息,幸好尚有呼吸,便道:“臭小娘装死!”
$ V7 Y5 Z4 @, I0 I2 q# H  寻思:“你死也不肯睁眼,难道我便输了给你?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韦小宝总不会折在你臭小娘手里。”拿了块湿布来,抹去她两颊上黑墨,直抹了三把,才抹得干净。但见她眉淡睫长,嘴小鼻挺,容颜着实秀丽,自言自语:“你是郡主娘娘,心中一定瞧不起我这小太监,我也瞧不起你,大家还不是扯直?”/ h( ~/ |* Z5 n; l
  过了一会,小郡主慢慢醒转,一睁开眼,只见韦小宝一双眼睛和她双目相距不过一尺,正狠狠的瞪着她,不由得吃了一惊,急忙闭眼。) @# ~2 u2 ~+ S3 S- b! O' @- F# P4 _
  韦小宝哈哈大笑,道:“你终于睁开眼来,瞧见我了,是老子赢了,是不是?”他自觉得胜,心下高兴,只是小郡主不会说话,未免有些扫兴,要想去解她穴道,却又不知其法,说道:“你给人点了穴道,倘若解不开,不能吃饭,岂不饿死了?我本想给你解开,不过解穴的法门,从前学过,现下可忘了。: z, _2 g& |4 j7 C- B8 F
  你会不会?你如不会,那就躺着做僵尸,一动也别动,要是会的,眼睛眨三下。”5 x+ _/ `5 w2 q8 _
  他目不转睛的望着小郡主,只见她眼睛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突然双眼缓缓的连眨三下。韦小宝大喜,道:“我只道沐王府中的人既然姓沐,一定个个是木头,呆头呆脑,什么都不会,原来你这小木头还会解穴。”将她抱起,坐在椅上,说道:“你瞧着,我在你身上各个部位指点,倘若指得对的,你就眨三下眼睛,指得不对,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动也不能动。我找到解穴的部位,就给你解开穴道,懂不懂?懂的就眨眼。”小郡主眨了三下眼睛。
7 f* H3 p, O# R3 t8 Z/ n  韦小宝点头道:“很好!我来指点。”韦小宝一伸手,便指住她右边胸部,道:“是不是这里?”小郡主登时满脸通红,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哪敢眨上一眨?韦小宝又指着她左边胸部,道:“是不是这里?”小郡主脸上更加红了,眼睛睁得久了,忍不住霎了霎眼。韦小宝大声道:“啊,是这里了!”小郡主急忙大睁眼睛,又羞又急,窘不可言。这二人都是十四五岁年纪,于男女之事似懂非懂,但女孩子早识人事,韦小宝又是在妓院中长大的,平时多见嫖客和妓女的猥亵举止,虽然不明其意,总之知道这类行动极不妥当。* E- c5 C$ |7 L. f2 K
  韦小宝见她发窘,得意洋洋,只觉昨日杨柳胡同中的一番窘辱此刻都出了气,报了仇。他在小郡主身上东指西指。小郡主拚命撑住眼睛,不敢稍瞬,唯恐不小心眨了眨眼睛,那就大事去矣,过了不多时,鼻尖上已有一滴滴细微汗珠渗了出来。幸好韦小宝这时手指指向她左腋之下,那正是解开穴道的所在,急忙连眨了三下眼睛,心中一宽,舒了口长气。韦小宝道:“哈哈,果然在这里,老子也不是不知道,只是记性不好,一时之间忽然忘了。”心想:“解开她穴道之后,不知她武功如何,这小丫头倘若出手打人,倒也麻烦。”转过身来,拿过两根腰带,先将她双脚牢牢绑住,又将她双手反缚到椅子背后绑好。8 V# p: T7 F* p# h
  小郡主不知他要如何大加折磨,脸上不禁流露出惊恐之极的神色。韦小宝笑道:“你怕了我,是不是?你既然怕了,老子就解开你的穴道。”伸手到了左腋下轻轻搔了几搔。
2 P  K3 E" Y$ M; @  小郡主奇痒难当,偏生无法动弹,一张小脸胀得通红。韦小宝道:“点穴解穴,我原是拿手好戏,只不过老子近来事情太忙,这种小事,也没放在心上,倒有些儿忘了。是不是这样解的?”说着在她腋下揉了几下。# R" `2 [0 C2 a! i  \, L( H2 d
  小郡主又是一阵奇痒,脸上微有怒色。
. @1 \% y- L  D( h5 x1 j" o  韦小宝道:“这是我最上乘高深的解穴手法。上乘手法,用在上等人身上,这才管用。你这小丫头不是上等之人,第一流的手法用在你身上,竟半点动静也没有。好,我用第二流的手法试试。”伸手指在她腋下戳了几下。小郡主又痛又痒,泪水又在眼眶中滚来滚去。韦小宝道:“咦,第二流的手法也不行,难道你是第三等的小丫头?没有法子,只是用第三流的手法出来了。”伸掌在她腋下拍打了一阵,仍然不见功效。点穴是武学中的上乘功夫。武功极有根柢之人,经明师指点,尚须数年勤学苦练,方始有成。解穴和点穴是一事之两面,会点穴方会解穴,认穴既须准确,手指上又须有刚柔并济的内劲,方能封人穴道,解人穴道。韦小宝既无内功,点穴解穴之法又从未练过,这么乱搞一通,又怎解得开小郡主的穴道?
5 T0 x$ B4 X0 O  拍打不成,便改而为抓,抓亦不行,只得改而为扭。小郡主又气又急,忍不住泪水又流了下来。韦小宝这时倒不是有意要折磨她,但忙了半天,解不开她穴道,自己额头出汗,不免有些老羞成怒,说道:“我连第八流的手法也用出来了,却像是耗子拉王八,半点也不管用,难道你是第九流的小丫头?老子是大有身份、大有来历之人,第九流武功是决计不肯使的。看来你沐王府的人,都是他妈的烂木头,木头木脑,木知木觉。我跟你说,我现在不顾自己身份,用第九流的武功,再在你这第九流的小娘皮身上试试。当下弯起中指,用拇指扳住,用力弹出,弹在小郡主腋下,说道:“这是弹棉花。”唱起儿歌:“拍拍拍,弹棉花。棉花臭,炒黑豆。黑豆焦,拌胡椒。胡椒辣,起宝塔。宝塔尖,冲破天。天落雨,地滑塌,滑倒你沐家木头木脑、狗头狗脑,十八代祖宗的老阿太!”, a' y9 K8 t+ {% [
  他说一句,弹一下,连弹了十几下,说到一个“太”字时,小郡主突然“噢”的一声,哭了出来。
% @+ i6 p" k; W( S  x7 o6 E  韦小宝大喜,纵身跃起,跳上跳下,笑道:“我说呢,原来沐王府的小丫头果然是第九流的小东西,非用第九流武功对付不可。”! N. K6 ]* Z/ Z3 ^, y2 w
  小郡主哭道:“你……你才是第第第……第九流。”声音清脆娇嫩,带着柔软的云南口音,当真说不出的好听。韦小宝逼紧了喉咙,学她说话:“你……你才是第第第……第九流。”说着哈哈大笑。原来他伸指乱弹,都弹在小郡主腋下“腋渊穴”上。腋渊穴属足少阳胆经,在腋下三寸之处。人身头部诸穴,如丝空竹、阳白、临泣等穴道均属此经脉。他在腋渊穴上又抓又扭,又打又弹,手劲虽然不足,但搞得久了,小郡主头部诸穴齐活,说话便无窒滞。
( V  A/ v( {0 G) w' \) Z: I  韦小宝见居然能解开小郡主的穴道,不胜喜欢,对沐王府的仇恨之心登时消去了大半,说道:“我肚子饿了,想来你也不饱,我先给你些东西吃。”他原是馋嘴之人,既为尚膳监的头儿,属下众监拍他马屁,每日吩咐厨房送来各种各样的新鲜细点。他每天在街上闲游,街市中诸般饼饵糖食,也是见到就买,因此上屋里瓶儿、罐儿、盒儿、小竹篓儿不计其数,装的都是零星食物。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手头有几十万两银子,生来又是个胡乱花钱之人,岂有不大买零食之理?他将糕点拿了出来,说过:“这玫瑰绿豆糕,你吃一块试试。”小郡主摇了摇头。韦小宝拿起另一只盒子,打开盒盖,说道:“这是北京城里出名的点心豌豆黄,你们云南一定没有的,吃一块罢!”小郡主又摇了摇头。韦小宝要卖弄家当,将诸般糕饼糖果堆满在桌上,道:“你瞧,我好吃的东西多不多?就算你是王府的郡主,多半也从来没吃过这么多点心。你如不爱吃甜食,就试试我们厨房的葱油薄脆,又香又脆,世上少有。连皇上都爱吃,你试了一块,包你爱吃。”小郡主又摇了摇头。韦小宝接连拿了最好的七八种糕饵出来,小郡主总是摇头。
# f3 b' `+ ?& `' l) {  这一来韦小宝可气往上冲,骂道:“臭花娘,你嘴巴这样刁,这个不吃,那个不吃,到底要吃什么?”小郡主道:“我……我什么都不吃……”只说了这句话,抽抽噎噎的又哭了起来。韦小宝给她一哭,心肠倒有些软了,道:“你不吃东西,岂不饿死了?”小郡主道:“我……我宁可饿死。”韦小宝道:“我才不信你宁可饿死。”
2 }/ H0 r; J- c# C$ _4 v  正在这时,外面有人轻轻敲门。韦小宝知道是小太监送饭来,生怕小郡主叫喊起来,惊动了旁人,取出一块毛巾,绑住了她嘴,这才去开门,吩咐小太监道:“我今日想吃些云南菜,你吩咐厨房即刻做了送来。”小太监应了自去。
& y1 i" B. j6 X3 s- K  韦小宝将饭菜端到房中,将小郡主嘴上的毛巾解开了,坐在她对面,笑道:“你不吃,我可要吃了。嗯,这是酱爆牛肉,这是糟溜鱼片,这是蒜泥白切肉,还有镇江肴肉,清炒虾仁,这一碗口磨鸡脚汤,当真鲜美无比。鲜啊,鲜啊!”他舀汤来喝,故意嗒嗒有声,偷眼去看小郡主时,只见她泪水一滴滴的流下来,没半分馋意。# g/ A* ^7 X; R; \7 Z9 m
  这一来韦小宝可有些兴意索然,悻悻然的道:“原来第九流的小丫头只爱吃第九流的臭鱼、臭肉、臭鸭蛋,我这些好菜好点心,原是第一流上等人吃的。待会我叫人去拿些臭鱼、臭肉、臭鸭蛋、臭豆腐来给你吃。”小郡主道:“我不吃臭鸭蛋、臭豆腐。”韦小宝点头道:“嗯,原来你只吃臭鱼、臭肉。”
+ R: @  ^2 }& }8 `/ Q  小郡主道:“你就爱瞎说。我也不吃臭鱼、臭肉。”
  @$ i% q# y5 }8 Z. i; n  韦小宝吃了几筷虾仁,吃了一块肴肉,大赞:“味道真好!”
8 t3 [: J6 Y9 }2 q/ ?! ^: w2 t  见小郡主始终无动于中,便放下筷子,心下盘算,如何才能使她向自己讨吃。
4 t0 `4 E3 e" A2 N: @, _) [  过了好一会,小太监又送饭菜过来,道:“桂公公,厨子叫小人禀告公公,这过桥米线的汤极烫,看来没一丝热气,其实是挺热的。这宣威火脚是用蜜饯莲子煮的,煮得急了,或许不很软,请公公包涵。这是云南的黑色大头菜。这一碟是大理洱海的工鱼干,虽然不是鲜鱼,仍是十分名贵,用云南红花油炒的。壶里泡的是云南普洱茶。厨子说,云南的名菜汽锅鸡要两个多时辰才煮得好,只好晚上再给桂公公你老人家送来。”* x7 ]$ S8 N, i- Z: }1 V
  韦小宝点点头,待小太监去后,将菜肴搬入房中。御厨房在顷刻之间,便办了四样道地的云南菜,也算得功力十分到家了。原来吴三桂在云南做平西王,虽然跋扈,但逢年过节,对皇室的进贡、对诸王公大臣的节敬,却是丰厚无比,远胜他省十倍,因此朝廷里替他说好话的人也着实不少。吴三桂进贡给皇帝的,除了金银珠宝、象牙犀角等等珍贵物品外,云南的诸般土产也是应有尽有。正因如此,御厨房要在顷刻之间煮几味云南菜,并不为难。
$ v$ r+ p+ u$ Q: G. w" N  小郡主本就饿了,见到这几味道地的家乡菜,忍不住心动,只是她给韦小宝实在欺侮得狠了,不愿就此屈服,拿定了主意:“不管这小恶人如何诱我,我总是不吃。”: k4 T  `2 r: ], w, _  W- w6 ^
  韦小宝用筷子挟了一片鲜红喷香的宣威火腿,凑到小郡主口边,笑道:“张开嘴来!”小郡主牙齿咬实,紧紧闭嘴。韦小宝将火腿在她嘴唇上擦来擦去,擦得满嘴都是油,笑道:“你乖乖吃了这片火腿,我就解开你手上穴道。”小郡主闭着嘴摇了摇头。
. G" N0 N+ P8 X- l$ c7 D, E* V  韦小宝放下火腿,端起那碗热汤,恶狠狠的道:“这碗汤烫得要命,你如肯喝,我就等汤冷了些,一匙一匙的慢慢喂你。你不喝呢?哼,哼!”左手伸出,捏住她鼻子。7 r4 O& T: o/ G8 n5 G+ y2 Q
  小郡主气为之窒,只得张开口来。韦小宝右手拿起一只匙羹,塞在她口里,说道:“这碗热汤我就这样倒将下来,把你的肚肠也烫得熟了!”让小郡主喘了几口气,才将匙羹从她嘴里取出,放开左手。' f" s+ A( L3 H7 \" m) F
  小郡主知道过桥米线的汤一半倒是油,比寻常的羹汤热过数倍,如此倒入咽喉,只怕真的给他烫死了,哭道:“你划花了我的脸,我……我不要活了,这样丑怪……”韦小宝心道:“原来你以为我真的在你脸上刻了一只乌龟。”微笑道:“你的脸虽然划花了,但这只小乌龟画得挺美,你走到街上,担保人人喝彩叫好!”小郡主哭道:“难看死了,我……我宁可死了。”韦小宝道:“唉,这样漂亮的小乌龟,你居然不要,早知如此,我也不必花那么多心思,在你脸上雕花了。”! w  O' o9 m( S0 S
  小郡主道:“雕什么花?我……我又不是木头。”韦小宝道:“你明明姓沐,怎么不是木头?”小郡主道:“我家这沐字,是三点水的木,又不是木头的木。”韦小宝也分不出沐木二字有何不同,说道:“木头浸在水里,不过是一块烂木头罢了。”小郡主又哭了起来。
) v0 |/ [( w# e! `- ^8 k  韦小宝道:“哪又用得着哭个不休的?你叫我三声‘好哥哥’,我就把你脸蛋儿补好,把小乌龟刮去,一点痕迹不留。”小郡主脸上一红,道:“怎么刮得去?再这么一刮,我的脸还成什么模样?”韦小宝道:“我有灵丹妙药,第一流的英雄好汉,那是难修补些。你是第九流的小丫头,修补你的脸蛋儿,可真容易不过了。”小郡主道:“我不信。你就是爱说话损人。”( L9 a( k$ y( g/ H& E6 {
  韦小宝道:“你叫不叫?”小郡主红着脸摇摇头。韦小宝见她娇羞的模样,不禁有些心动,说道:“小乌龟新刻不久,修补是很容易的。时间挨得久了,再要修补,如果留下一条乌龟尾巴修不去,只怕你将来懊悔。”小郡主虽然对他的话将信将疑,总是企盼一试,倘若真如他所说,将来脸上留下一条乌龟尾巴,那可仍是难看之极,当下胀红了脸,嗫嚅道:“你……你可不是骗我?”韦小宝道:“我骗你干什么?
$ n& e5 G( q% g0 a  你越叫得早,我越早动手,你的脸蛋儿越修补得好,乖乖的快叫罢!”" W! S; l: [' `7 O& W9 G
  小郡主道:“倘若我……我叫了之后,你补得不好呢?”韦小宝道:“那我加倍赔还,连叫你六声‘好妹妹’!”小郡主又是红晕满脸,说道:“你这人很坏,我不来!”韦小宝道:“好啦!你既然不放心,咱们分开来叫。你先叫我一声‘好哥哥’,待我补好之后,你叫第二声。我用镜子给你照过,果然是一点疤痕也没有,你十分满意了,再叫第三声。说不定你开心得很,一连叫上十声。”小郡主急道:“不,不,你说叫三声,怎么又加?”韦小宝微笑道:“好,三声就是三声,那你快叫罢!”小郡主嘴唇动了几下,总是叫不出口。1 F$ k) n1 k+ y" M5 b+ E7 i
  韦小宝道:“叫一句‘好哥哥’,有什么了不起?又不是要你叫‘好老公’、叫‘亲亲老公’。你再不问,我的价钱也可越开越高啦。”小郡主倒真怕他逼自己叫什么老公、老公的,结结巴巴的道:“我先叫一个字,等你真的治好了,我再叫下面……下面两个字。”韦小宝叹了一口气,道:“唉,你真会讨价还价,先给钱后给钱都是一样。那你叫罢!”小郡主闭上眼睛,轻轻叫道:“好……”这个“好”字,当真细若蚊鸣,耳音稍稍差着半点,可再也听不出来,饶是如此,她脸上已羞得通红。
! t* v6 Z0 V- K4 K# e6 p8 p  韦小宝咕哝道:“这样叫法,可真差劲得很,七折八扣下来,还有得剩的么?也不知你心中在这个‘好’字下面接上些什么,好王八蛋是好,好小贼也是好。”小郡主急道:“不是的,我心中想的,就……就是那两个字,我不骗你,真的不骗你。”韦小宝道:“那两个什么字?是乌龟么?是小贼吗?”
0 [+ f/ K2 ?2 P8 g  _4 j8 W  小郡主道:“不,不!是哥……”说了一个“哥”字,急忙住口。
  M- Q4 E8 }( n" v1 ~  韦小宝笑道:“很好,算你有良心,那我给你修补脸蛋之时,便得用出最好手段。请泥水匠去修狗洞,出上第一流的价钱,泥水匠便用第一流的手段,倘若价钱太低,泥水匠用几块烂砖头塞满了事,石灰也不粉刷一下,岂不是难看之极?”小郡主道:“人家叫也叫过了,你还是在笑我是狗洞、烂砖头。”5 n3 s/ m9 @$ P: y) o$ J
  韦小宝哈哈一笑,道:“我这是比方。”打开海老公的箱子,取出药箱,将箱中的几十个药瓶都放在桌上,每一瓶药都倒了些粉末,像煞有其事的凝神思索,调配药粉。
/ F! ]3 n6 v& q5 g! H' o: z- a  小郡主本来只信得三分,眼见药瓶如此之多,不免又多信了两分。
8 G4 x; l8 a3 S- \  韦小宝将药粉放进药钵,拿到外房,却倒在纸中包了起来,藏在怀里,另外拿了一块绿豆糕,一块豌豆黄,再从一个广东月饼中挖了一块莲蓉,将药钵洗干净了,不留半点药粉,才将莲蓉,绿豆糕,豌豆黄在药钵中舂烂,又加上两匙羹蜜糖,心念一动,再吐上两大口唾沫,调得匀了,拿进房中,说道:“这是生肌灵膏,其中有无数灵丹妙药。”想了一想,又道:“你的脸是我刻花了的,就算回复原状,也不过和从前一般,你也不见我的好。”拿起昨日在珠宝铺中所镶的帽子,将帽上四颗明珠都拉了下来,放在左手手掌之中,问小郡主道:“这珠子怎样?”小郡主祖上世代封王袭爵,虽然出世时沐家已破,但世家贵女,见识毕竟大非寻常,见这四颗珠子都有指头大小,的溜溜地在他掌中滚动,发出柔和珠光,浑圆无瑕,赞道:“这珠子好得很,四颗一样大小,很是难得!”0 P5 ?/ x" o: N9 m- s! A0 o
  韦小宝大是得意,说道:“这是我昨天花了二千九百两银子买来的,很贵,是不是?”这四颗珠子虽然珍贵,却也不值得二千九百两,其实是九百两,他加上了二千两的虚头。当下又取过一只药钵,将珠子放入钵中,转了几转,珠子和药钵相碰,互相撞击,发出清脆的声音。韦小宝拿起石杵,一杵锤将下去。9 {, c  Q# G: n) K$ ^% K, {
  小郡主“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问道:“你干什么?”* Z8 W: D! ?1 A! N7 X, R8 S
  韦小宝见她神情严重,一张小脸上满是诧异之色,更是意气风发。他卖弄豪阔,原是要换来这副惊诧,当下连舂得几舂,将四颗珠子舂得粉碎,然后不住转动石杵,将珠子磨成了细粉,说道:“我倘若只将你脸蛋回复原状,不显我韦……显不出我小桂子公公的本事,定要将你脸蛋儿变得比原来美上十倍,你这十声‘好哥哥’才叫得心甘情愿,没半点勉强。”小郡主道:“三声!怎么又变成十声了?”
: h- y' B1 l" J% [/ p  韦小宝微微一笑,将珍珠粉调在绿豆糕、豌豆黄、莲蓉、蜜糖加唾沫的浆糊之中,用药杵拌得均匀。小郡主眼睛睁得大大的,不知他搞些什么,眼见他将四颗明珠研细,这药膏之珍贵可想而知。: d2 i; A2 h" J: s+ ?3 H
  韦小宝道:“四颗珠子虽贵,比起其他无价之宝的药粉来,却又算不得什么了。你的相貌本来不错,但不能说是天下第一流的,等搽了我这药膏之后,多半会变成一位天下无双,羞月闭花……”小郡主道:“羞花闭月。”她听韦小宝说错了,随口改正,但话一出口,不由得很不好意思。韦小宝用错成语,乃是家常便饭,丝毫不以为意,道:“不错,变成一个闭花羞月的小美人儿,那才好呢。”说着便抓起豆泥莲蓉珍珠糊,往她脸上涂去。. L2 a, C# ]8 o# ~' \
  小郡主一声不响,由得他乱涂,片刻之间,一张脸上除了眼耳口鼻之外,都给她涂得满满地,只觉这药膏甜香甚浓,并无刺鼻药味,浑不觉得难受。韦小宝见她上当,拚命地忍住了笑,心道:“这药膏中我不拉上一泡尿,算是我客气,那是瞧在你祖宗沐英沐王爷的份上。他是开国功臣,韦小宝让了他三分。”韦小宝涂完药膏,洗干净了手,说道:“等药膏干了,我再用奇妙药粉给你洗去。三涂三洗,那你非羞月……非羞花闭月不可。”+ N  n+ \7 j5 s. S7 r) \+ h
  小郡主心想:“什么‘非羞花闭月不可’,这句话好不别扭。”问道:“为什么要涂三次?”韦小宝道:“三次还算是少的了,人家做酱油要九蒸九晒呢。就算是煮狗肉,也要连滚三滚。小郡主抱怨道:“你又骂我是酱油狗肉。”韦小宝笑道:“没有‘酱油狗肉’这句话,酱油煮狗肉,那就是红烧狗肉。不用酱油,是清炖狗肉。”拿筷子挟起一片火腿,送到她嘴边,道:“吃罢!”小郡主一来也真饿了,二来不敢得罪了他,怕他手脚不清,在自己脸上留下一条乌龟尾巴,三来见他研碎珍珠,毫不可惜,不免承他的情,微一迟疑,便张口将火腿吃了。2 S7 f4 t4 F- @; T
  韦小宝大喜,赞道:“好妹子,这才乖。”小郡主道:“我不……不是你好妹子。”韦小宝道:“那么是好姐姐。”小郡主道:“也不是。”韦小宝道:“那么是我好妈妈。”
; `3 P% {" s4 f# S* L  小郡主噗哧一笑,道:“我……我怎么会是……”韦小宝自见到她以来,直到此刻,才听到她的笑声。只是她脸上涂满了莲蓉豆泥,难见如花笑靥,但单是听着她银铃般的笑声,亦足已畅怀怡神。韦小宝说她“是我好妈妈”,其实便是骂他“小婊子”,因为他自己母亲是个妓女,但听她笑得又欢畅又温柔,不禁微觉后悔,又想:“做婊子也没什么不好,我妈妈在丽春院里赚钱,未必便贱过他妈的木头木脑沐王府中的郡主。”又挟了几片火腿喂她吃了,说道:“你如答应不逃走,我就将你手上穴道也解了。”
+ o# t6 d3 V% ~4 M- P  小郡主道:“我干么逃走?脸上刻了只小乌龟,逃出去丑也丑死了。”
& I4 ^% L0 k5 X$ I0 Z  韦小宝心想:“待你得知脸上其实没有小乌龟,定然是要逃走了。那钱老板也不说几时来接她出去。宫里关着这样一个小姑娘,给人发觉了可干系不小,那便如何是好?”正凝思间,忽听得屋外有人叫道:“桂公公,小人是康亲王府里的伴当,有事求见。”韦小宝道:“好!”低声道:“有人来啦,你可别出声。这里是什么地方,你知不知道?”小郡主摇了摇头。韦小宝道:“说出来可吓你一大跳。那些人个个都要害你。只有我瞧着你可怜,暂且收留了你。如果给人知道你在这里,哼哼,哼哼……”心想:“说些什么重话吓她最好!她最怕什么?”一转念间,说道:“这些恶人定要剥光你的衣衫,打你屁股,打得痛得不得了。”小郡主脸上一红,眼光中果然露出恐惧之色。
" e# W8 f, }( p# l; G7 i& P  ^2 I- ^  韦小宝见恐吓有效,便出去开门,门外是个三十来岁的内监。
$ `( M% n1 b0 O, q4 ~4 x+ U9 a  那人向韦小宝请安,恭恭敬敬的道:“小人是康亲王府里的。我们王爷说,好久不见公公,很是挂念,今日叫了戏班,请公公去王府喝酒听戏。”
# B$ |$ ]: s8 U. @! R# r9 U1 @  韦小宝听说听戏,精神一振,但自己屋中藏着一个小郡主,既怕给人撞见,又怕她声张起来,诸多不便,一时颇为踌躇。那内监道:“王爷吩咐,务必要请公公光临。今日王府中可热闹着呢,掷骰子、赌牌九,什么都有。”韦小宝听到听戏,不过精神一振,听到赌钱,那可是精神大振了。他自从发了大财之后,跟温氏兄弟、平威他们赌钱,早已无甚趣味,掷掷骰子,只是聊胜于无,康亲王府中既有赌局,自是豪赌,那还理会什么小郡主、大郡主?当即欣然道:“好,你等一会儿,我就跟你去。”* B8 y- e3 v+ b+ Y  h
  他回入房中,将小郡主松了绑,放在床上,又将她手脚绑住了,拉过被子盖在她身上,低声道:“我有事出去,过一会儿就回来。”见她眼光中露出疑虑之意,说道:“珍珠还不够,我去珠宝铺买些,研碎了给你搽脸,那才十全十美。”小郡主道:“你……你不要去。珍珠又贵。”韦小宝道:“不打紧的,你好哥哥有的是钱,要叫你羞花闭月,多花几千两银子算得什么。”小郡主道:“我……我在这里很怕。”% J7 e  N2 ]# s' V7 t( ?8 t) [' V1 q
  韦小宝见她楚楚可怜,略有不忍之意,但要他不去赌钱,小郡主便再可怜十倍也没用,挟了一块工鱼干给她吃了,拿过四块八珍糕,叠起来放在她嘴上,道:“你一张嘴,便有一块糕落入口中。可得小心,糕儿一跌到枕头上,便吃不到了。”小郡主道:“你……你别去。”嘴上有糕,说话声音细微几不可闻。+ f3 T& x6 p4 _+ S
  韦小宝假装没听见,从箱中取出一叠银票,塞在袋里,开门出去,把门反锁了,兴匆匆的跟着内监到康亲王府去。( Q2 ~* Y( S$ V
  一到康亲王府门口,只见大门外站立着两排侍卫,都是一身鲜明锦衣,腰佩刀剑,气概轩昂,比之韦小宝第一次来时戒备森严得多了,那自是惩于“鳌拜党徒”攻入王府之失,加强了守备。+ D2 ]. u, ~) u! L6 H5 _5 S
  韦小宝刚进大门,康亲王便抢着迎了出来,身子半蹲,抱住韦小宝的腰,笑道:“桂兄弟,多日不见,你可长得越来越高、越来越俊了。”韦小宝笑道:“王爷你好。”康亲王笑道:“好什么?你也不多到我家里来玩儿。我多见你就好,少见你就不好。”韦小宝笑道:“王爷吩咐我多来,那可求之不得。”康亲王道:“你说过的话可得算数。几时我向皇上讨个情,准你的假,咱们喝酒听戏,大闹他十天八天。就只怕皇上一天也少不得你。”携了韦小宝的手,并肩走进。众侍卫一齐躬身行礼。
. p$ t; N# M! S: y  韦小宝大乐。他在皇宫中虽然得人奉承,毕竟只是个太监,哪有此刻和王爷携手而行的风光?
5 c/ I% g1 {# _( g  到得中门,两个满洲大官迎了出来,一个是新任领内侍卫大臣多隆,通常称之为侍卫总管的,另一个便是他的结拜哥哥索额图。索额图一跃而前,抱住了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听说王爷今日请你,我便自告奋勇要来,咱哥儿俩热闹热闹。”侍卫总管多隆也上来着实巴结。四人一踏进大厅,廊下的吹打手便奏起乐来。韦小宝从未受人如此隆重的接待,自是眉飞色舞,差一点便手舞足蹈起来。到得二厅,厅中二十几名官员都已站在天井中迎接,都是尚书、侍郎、将军、御营亲军统领等等大官。索额图一一给他引见。一名内监匆匆走进,打了个千,禀道:“王爷,平西王世子驾到。”/ M+ E9 O, z; B& a, ~( w1 ]
  康亲王笑道:“很好!桂兄弟,你且宽坐,我去迎客。”转身出去。
2 k' b2 M% O, j% }) A  韦小宝心想:“平西王世子?那不是吴三桂的儿子吗?他来这里干什么?”' ]% z! Y. \4 M5 f. Z8 B) d
  索额图挨到他耳边,低笑道:“好兄弟,恭喜你今天又要发财啦。”韦小宝笑道:“那得看手气怎样?”索额图笑道:“手气自然是好的。除了赌钱发财,还有一注逃不了的大财气。”韦小宝道:“那是什么?”索额图在他耳边轻声道:“吴三桂差儿子来进贡,朝中大官,个个都不落空。”韦小宝道:“哦,吴三桂是差儿子来进贡。我可不是朝中大官。”索额图道:“你是宫里的大官,那比朝中大官可威风得多了。吴三桂的儿子吴应熊精明能干,懂事得很。”低声道:“待会吴应熊不论送你什么重礼,你都不可露出喜欢的模样,只淡淡的说:‘世子来到北京,一路上可辛苦了。’他如见你喜欢,那便没了下文。你神色冷淡,他定然当你嫌礼物轻了,明天又会重重的补上一份。”2 c$ h8 G6 Y, y' t2 P
  韦小宝哈哈大笑,低声道:“原来这是敲竹杠的法子。”索额图低声道:“云南竹杠,不砰砰嘭嘭的敲他一顿,那就笨了。他老子坐了云贵两省,不知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咱哥儿们如不帮他花花,一来对不起他老子,二来可对不起云南、贵州的老百姓哪!”韦小宝笑道:“正是。”说话之间,康亲王已陪了吴应熊进来。这平西王世子二十四五岁年纪,相貌甚是英俊,步履矫捷,确是将门之子的风范。康亲王第一个便拉了韦小宝过来,说道:“小王爷,这位桂公公,是万岁爷跟前最得力的公公。上书房力擒鳌拜,便是这位桂公公的大功。”
" K! A/ _- W  |' H- ^; Y  吴三桂派在北京城里的耳目众多,京城中有何大小动静,每天都有急足持信前往昆明禀报。康熙擒拿鳌拜,是这几年来的头等大事,吴应熊自然早知详情。吴三桂曾和他商议,觉得皇帝铲除权要于不动声色之间,年纪虽幼,英气已露,日后做臣子的日子,只怕不大好过。吴应熊这次奉父命来京朝觐天子,大携财物,贿赂大臣,最大的用意,是在察看康熙的性格为人,以及他手下重用的亲信大臣是何等样人物。今日来康亲王府中赴宴,没料想竟会遇上康熙手下最得宠的太监,不由得大喜,忙伸出双手,握住韦小宝的右手连连摇晃,说道:“桂公公,我……在下……(他先说了个“我”字,觉得不够恭敬:想自称“晚生”,对方年纪太小:如说“兄弟”,跟他可没这个交情,若说“卑职”,对方又不是朝中大官,自己的品位可比他高得多,急忙之中,用了句江湖口吻)在云南之时,便听到公公大名。父王跟大家谈起来,都称颂皇上英明果断,确是圣明天子,还说圣天子在位,连公公这样小小年纪,也能立此大功,令人好生仰慕。父王吩咐,命在下备了礼物,向公公表示敬意。只是大清规矩,外臣不便结交内官,在下空有此心,却不敢贸然求见。今日康王爷赐此良机,当真是不胜之喜。”他口齿便捷,一番话说得十分动听。1 `: X5 ^$ q2 @9 R9 a$ N# G/ K
  韦小宝听得连吴三桂这样的大人物,在万里之外竟也知道自己名字,不由得骨头大松。好在这些奉承的话也听得多了,早知如何应付,只淡淡的道:“咱们做奴才的,只是奉皇上的圣旨办事,就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而已,有什么功劳好说?小王爷的话可太夸奖了。”心想:“索额图哥哥料事如神,这小汉奸果然一见面就提到‘礼物’二字。”吴应熊是远客,又是平西王的世子,康亲王推他坐了首席,请韦小宝坐次席。席上大官甚多,尚书将军。个个爵高位尊,韦小宝虽然狂妄,这次席却也不敢坐,连声推辞。康亲王笑道:“桂兄弟,你是皇上身边之人,大家敬重你,那也是爱戴皇上的一番忠心,你不用再客气了。”说着将他按入椅中。索额图这时已升了国史馆大学士,官位在诸人之首,便坐在韦小宝身边,其余文武大官按品级、官职高下,依次而坐。( C$ Z' F2 X0 E
  韦小宝忽想:“他妈的!从前丽春院嫖客摆花酒,妈妈坐在嫖客背后,顺手拿几件糕饼给我,王八们还常常把我赶开,那时只想,几时老子发了达,也到丽春院来摆一台花酒,叫老鸨、王八、小娘们都来陪酒。哪知道今日居然有亲王、王子、尚书、将军们相陪,只可惜丽春院的老鸨、王八们见不到老子这般神气的模样。”
5 ~/ m- L0 Q5 R4 c( c4 C  众人坐下喝酒。吴应熊带来的十六名随从站在长窗之侧,对席上众人敬酒、挟菜,以及仆役传送酒菜的一举一动,均是目不转睛的注视。
7 z, @* v' r! w: V  韦小宝略一思索,已明其理:“是了,这是平西王府中的武功高手,跟随来保护吴应熊的,生怕有人行刺下毒。沐王府的人只怕早已守在外面。待会最好双方狠狠打上一架,且看是沐王府的人赢了,还是吴三桂的手下厉害。”他一肚子的幸灾乐祸,只盼双方打得热闹非凡,斗个两败俱伤。
+ C8 B2 k& K+ o( }  d  这情形康亲王自己瞧在眼里,他身为主人,也不好说什么。
3 F# G3 {% x3 \3 u/ K2 \  那侍卫总管多隆武功了得,性子又直,喝得几杯酒,便道:“小王爷,你带来的这十几个随从,一定都是千中挑、万中选的武功高手了。”
. r2 h7 u; S2 ^& C* j+ A' q# Q  吴应熊笑道:“他们有什么武功?只不过是父王府里的亲兵,一向跟着兄弟,知道兄弟的脾气,出门之时,贪图个使唤方便而已。”
5 {( t! S5 `4 E" |4 [& U' w( z  多隆笑道:“小王爷这可说得太谦了。你瞧这两位太阳穴高高鼓起,内功已到了九成火候。那两位脸上、颈中肌肉纠结,一身上佳的横练功夫。还有那几位满脸油光,背上垂的大辫子,多半是假发打的,你如教他们摘下帽子来,定是秃顶无疑。”吴应熊微笑不答。
) R( G" r% [: X7 e2 Q. v4 I  索额图笑道:“我只知多总管武功高强,没想到你还有一项会看相的本事。”( e4 C# d. \% y5 P
  多隆笑道:“索大人有所不知。平西王当年驻兵辽东,麾下很多锦州金顶门的武官。金顶门的弟子,头上功夫十分厉害。凡是功夫练到高深之时,满脸油光,头顶却是一根头发也没有的。”康亲王笑道:“可否请世子吩咐这几位尊价,将帽子摘下来,让大家瞧瞧多总管的推测到底准不准?”吴应熊道:“多总管目光如炬,岂有不准的?这几名亲兵,的确练过金项门的功夫,但功夫没练到家,头上头发还是不少,摘下帽子,不免令他们当众出丑,望众位大人包涵。”众人哈哈一阵大笑,既见吴应熊不愿,也就不便勉强。
8 ]) D4 ]6 {& h, _' s8 a! k  韦小宝目不转睛的细看这几个人,心痒难搔:“不知那大个儿头儿有多少头发?那瘦子功夫差些,想来头发一定很多。”忽然想起一事,忍不住哈的一声,笑了出来。康亲王笑问:“桂兄弟,你有什么事好笑,说出来大家听听。”韦小宝笑道:“我想金顶门的师傅们大家一定很和气,既少和人家动手,自伙里更加不会打架。”康亲王道:“何以见得?”韦小宝笑道:“大家要是气了,瞪一瞪眼睛,各人将帽儿摘了下来,你数数我头发,我数数你头发,谁的头发少,谁就本事强,头发多的人只好认输。”众人哈哈大笑,都说韦小宝的想法十分有趣。韦小宝又道:“金顶门的师傅们,想必随身都要带一把算盘,否则算起头发来可不大方便。”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9 k# s/ k" Z6 G% L# U* N! w  一位尚书正喝了口酒,还没咽下喉去,一听此言,满口酒水喷了出来,生怕喷在桌上失礼,一低头,都喷在自己衣襟之上,不住的咳嗽。
+ N# d8 `# t5 b9 s3 s  多隆说道:“康王爷,上次鳌拜那厮的余党到你王府骚扰,听说你这几个月来着实招揽了不少高手。”康亲王右手慢慢捋着胡子,脸有得色,缓缓的道:“当真是有身份、有本事的高手,那是极难招得到的,肯应官府聘请的,多半只是二三流的角色而已。”顿了一顿,又道:“总算小王求贤若渴,除了重金礼聘之外,还帮他们办了几件事,这才请到了几个真正顶尖儿的高手。只不过每日须得好好侍候他们,可也费心得很,哈哈,哈哈!”  M" [( ^2 L7 v) t/ X6 x
  多隆道:“王爷聘请高人这个秘诀,可肯传授么?”康亲王微笑道:“多总管自己便是一等一的高手,还聘请武学高手来干甚么?”多隆道:“多谢王爷称赞。想那年咱们满洲武将在大校场较技,摄政亲王亲自监临,王爷和小将都曾得到摄政王的赏赐。听说这次鳌拜的余孽前来滋扰,王爷箭不虚发,亲手射死了二十多名乱党。”
0 b, }. M4 E0 h  康亲王微微一笑,并不答话。那日他确是发箭射死了两名天地会会众,二十多名云云,未免多了十倍。- b- \; o, Y' f' e" _
  韦小宝道:“这件事我是亲眼瞧见的。那时我耳边只听得飕飕乱响,前面不住大叫‘哎唷,哎唷!’后面大叫‘好箭,好箭!’”
9 r1 N7 Y+ F9 x" U) o  一个文官不明韦小宝话中意思,问道:“桂公公,怎地前面的人大叫‘哎唷’,后面的人大叫‘好箭’?”韦小宝道:“康王爷射箭,百发百中,前面给射中之人大叫‘哎唷’,后面是咱们自己人,当然大赞‘好箭’了。不过叫‘好箭’之人,又比叫‘哎唷’的多了几倍,大人可知道其中缘故?”那官儿捻须道:“想必是咱们这一边的人,比之乱党要多了几倍。”韦小宝道:“大人这一下猜错了。当时乱党大举来攻,康王爷以少胜多,人数是对方多。不过有些乱党给康王爷一箭射中咽喉,这一声‘哎唷’只到了喉头,钻不出口来,而康王爷箭法如神,乱党之中有不少人打从心坎里佩服出来,忍不住要大叫‘好箭’!明知不该,可便是熬不牢!”那官儿连连点头,道:“原来如此!”/ C! a4 x6 q2 u- Z
  吴应熊举起酒杯,说道:“康王爷神箭,晚生佩服之至。2 m5 s0 R2 h( c# E/ u
  敬王爷一杯。”众人都举起酒杯,饮尽为敬。康亲王大喜,心想:“小桂子这小家伙知情识趣,难怪皇上喜欢他。”多隆道:“王爷,你府中聘到了这许多武林高手,请出来大家见见如何?”' u9 l9 f( N+ H8 f2 o$ o
  康亲王原要炫耀,便吩咐侍从:“这边再开两席,请神照上人他们出来入席。”8 ]6 ?7 i% n6 ~4 V5 e3 m
  过不多时,后堂转出二十余人,为首一人身穿大红袈裟,是个胖大和尚。康亲王站起身来,笑道:“众位朋友,大家来喝一杯!”席上众宾见康亲王站起,也都站立相迎。9 |1 S5 w/ L+ J* W
  那神照上人合十笑道:“不敢当,不敢当!列位大人请坐。”
' r9 y0 h! n6 z: z! I  说话声若洪钟,单是这份中气,便知内功修为甚是了得。余人高高矮矮,或俊或丑,分别在新设的两席中入座。
2 i. d3 G* ]8 S4 R. T( a- Z  多隆既好武,又性急,不待众武师的第一巡酒喝完,便道:“王爷,小将看王府这些武林高手,个个相貌堂堂,神情威武,功夫定是极高的了。可否请这些朋友们施展一下身手?* Y4 ?, {: J3 t5 Q' c3 N3 I
  平西王世子和桂公公都是难得请到的贵客,料来也想瞧瞧康亲王门下的手段。”7 F2 o/ y' ~1 b- w
  韦小宝首先附和。吴应熊鼓掌叫好。其余众宾也都说:“是极,是极!”
8 n" W9 W$ a" s; Z6 Y  a3 J, x* L  康亲王笑道:“众位朋友,许多贵宾都想见见各位的功夫,却不知怎样个练法。”8 J2 I' p+ d9 F" J2 J) s6 w) Y
  左首武师席上一个中年汉子霍地站起,朗声说道:“我只道康王爷爱重人才,这才前来投靠,哪知却将我们当作江湖上卖把式的人看待。列位大人要瞧耍猴儿、走绳索的,何不到天桥上去?告辞!”说着左手一起,击在椅背之上,拍的一声,椅背登时粉碎。大踏步便向门外走去。
" t1 M& j! G3 r; H+ j' a4 m  众人愕然失色。
6 B7 ~6 Q# T( Y* ^% P  那汉子同席中一个瘦小老者身子一晃,已拦在他面前,说道:“郎师傅,你这般说话,太也岂有此理。王爷对咱们礼敬有加,要咱们献献身手,郎师傅如果肯练,固然很好,倘若不愿,王爷也不会勉强。你在王府大厅之上拍台拍凳,打毁物件,王爷就算宽宏大量,不加罪责,别的兄弟们这张脸,却往哪里搁去?”% T; P6 X) t8 l- h9 U9 L
  那姓郎的冷笑道:“人各有志。陶师傅爱在王府里耍把式,尽管耍个够。兄弟可要少陪了。”说着走上了一步。那姓陶的老者道:“你当真要走,也得向王爷磕头辞行,王爷点了头,你才得走。”那姓郎的冷笑道:“我又不是卖身给了王府的奴才,两只脚生在我自己身上,要走便走,你管得着吗?”说着向前便走。
8 E' E1 l9 O# |9 N( [7 h. ?  那姓陶老者竟不让开,眼见他便要撞到自己身上,伸手便往他左臂抓去,说道:“说不得,也只好管管。”姓郎的左臂一沉,倏地翻上,往他腰里击去。姓陶的右脚飞出,踢他胸口。姓郎的右手疾伸,托在那姓陶老者踢高的右腿膝弯之中,乘势一送,向外推了出去。姓陶老者仰面便跌,总算他身手敏捷,右手在地下一撑,已然跃起,虽没跌了个仰八叉,却已出丑,一张老脸胀得通红。那姓郎汉子嘿嘿冷笑,飞步奔向厅口。
! g6 S( m) \; @) p1 S- c) n  突然之间,本来空无一人的厅口多了个瘦削汉子,拱手道:“郎兄请回。”那姓郎的奔得正快,收势不住,便往他身上撞去。那瘦子却不闪避,波的一声响,两人已撞在一起。姓郎的一个踉跄,连退了三步。向左斜行两步,蓦地转右,向右首长窗奔出。将到门槛处,只见那瘦子又已拦在身前。姓郎的适才和他这一撞,知道厉害,不敢再向他撞去,急忙住足,胸膛和他胸膛相距不过两寸,鼻尖和他鼻尖已然碰了一碰。那瘦子纹丝不动,连眼睛也不瞬一下。姓郎的倏地向左闪去,可是只一站定,那瘦子便已挡在他身前。
8 T+ r/ y& L& @( |  _3 b  姓郎的大怒,呼的一拳向他面门击去,两人相距既近,这一拳劲力又大,眼见那瘦子不是侧身,便须低头。却见他左掌在自己脸前一竖,拍的一声响,这一拳打在他掌心。他只手掌微弯,姓郎的已被弹得连退数步。厅上众人齐声喝彩,都道:“好功夫!”/ ]/ i" R/ l) B6 A
  姓郎的神色十分尴尬,走是走不脱,上前动手又和他武功相差太远,一时手足无措。那瘦子拱手道:“郎兄请坐。王爷吩咐咱们练几手,咱两个这可不是练过了吗?”说着便坐入右首一席的原位。众人又是喝彩。姓郎的满脸羞惭,低头入座。3 X2 V3 z( _+ V: X
  那姓郎的这么一闹,康亲王本来大感面目无光,幸好这瘦子给他挣回了脸面,逼得这姓郎的武师回席,吩咐侍从:“拿些五十两银子的元宝来。”韦小宝笑道:“这位师傅的武功了不起,这么一下恶……恶……恶虎拦路(他本来想说“恶狗拦路”),那家伙便说什么也走不了。不知他叫什么名字?”康亲王摸了摸腮帮,想不起这瘦子叫什么,这人几时来到王府,他心中也已全然没了影子,笑道:“小王记性不好,一时可想不起来了。”) b% x. Y1 L0 t( U" J
  少顷侍从托着一只大木盘,盘上垫以红绸,放了二十只五十两的大元宝,银光闪闪,甚是耀眼,站在康亲王身边。康亲王笑道:“众位武师露了功夫,该当有个彩头。这位朋友,请过来拿一只元宝去。”那瘦子走上前来,请了个安,从康亲王手中接过一只元宝。
7 e3 e2 O5 E) M, `  韦小宝问道:“朋友,你贵姓?大号叫什么?”那瘦子道:“小人齐元凯,多蒙大人垂问。”韦小宝道:“你武功可高得很啊。”齐元凯道:“教大人见笑了。”
/ @6 x# p: l* f; g4 o0 i) Y- ]  多隆道:“康王爷府中的武师,果然身负绝艺。咱们很想见识见识平西王手下武师们的功夫。小王爷,你挑一人出来,跟这位齐师傅过招如何?”他见吴应熊沉吟未应,又道:“这当然是点到为止,不能伤了大家和气。谁胜谁败,都不相干。”康亲王是个十分爱热闹的人,说道:“多总管这主意挺高。让双方武师们切磋切磋,胜的赏两只大元宝,不胜的也有一只,把元宝放在桌上罢。”$ y+ \0 u' H) D6 E$ |* p( A
  一盘十九只大元宝放在筵前,烛光照映,银气衬以红绸,更显灿烂。# F2 R6 _5 ?9 E' [5 ~; u4 _
  康亲王笑道:“敝处仍由这位齐元凯师傅出手,平西王府中不知是哪一位师傅下场?”
2 t0 [0 L3 W0 W1 {* J  众人都是兴高采烈,瞧着吴应熊手下的十六名随从,均知这虽是武师们一对一的比武,实则是康亲王和平西王两处王府的赌赛。这瘦子齐元凯适才露了这手功夫,武功确然了得,恐怕云南的武士未必有人敌得过他。吴应熊沉吟未答。他手下十六人中有一人越众而出,向康亲王躬身说道:“启禀王爷:小人们武艺低微,决不是王爷府上这些师傅们的对手。我们随同世子来京,只是服侍世子的起居饮食。平西王吩咐过的,决不可得罪了京里王爷大臣们的侍从。这是平西王的将令,小人们决计不敢违犯。”康亲王笑道:“平西王可小心谨慎得很哪!今日只是演一演武,又不是打架生事。你们王爷问起,说是我定要你们出手的好了。”那人又躬身道:“王爷恕罪,小人不敢奉命。”康亲王暗暗恼怒:“你心中就只有平西王,不将我康亲王放在眼里。只怕便是皇上下旨,你也不听。”说道:“难道别人伸拳打在你们身上,你们也不还手么?”' ]; A! N/ F# r( _3 A4 o: u7 D
  那人道:“小人在云南常听人说,天子脚下文武百官、军民人等,个个都讲道理。我们是远地边疆的乡下人,来到京城,万事退让,说什么也不敢得罪旁人,想来别人好端端的,也不会打到我们身上。”这人身材魁梧,一脸精干之色,言辞锋利,这几句话一说,倘若康亲王定要叫手下武师挑衅,倒似是不讲道理了。
8 w) s6 k* A+ {0 q" t/ t% j  康亲王愈加恼怒,转头说道:“神照上人、齐师傅,他们云南来的朋友硬是不肯赏脸,咱们可没法子了。”神照上人哈哈一笑,站起身来,说道:“王爷,这位云南朋友只不过怕输,生怕失了脸面。难道旁人真的打到他们要害之上,他们也不还手招架?”说毕身形晃处,已站在那人身畔,笑道:“贫僧掌上力道,平平而已,但比那位要走又不走的姓郎朋友,说不定还强着这么一点儿。王爷,贫僧弄坏您厅上一块砖头,王爷不会见怪罢?”康亲王知道众武师中以神照武功最高,内外功俱臻上乘,听他这么说,自是要显功夫来着,喜道:“上人请便,就弄坏一百块砖头,也是小事一桩。”神照一矮身,左掌轻轻在地下一拍,提起手来时,掌上已粘了一块大青砖。这青砖一尺五寸见方,虽不甚重,却牢牢的嵌在地上,将青砖从地下吸起,平平粘在掌上,竟下落下,掌力甚是了得。韦小宝大叫一声:“好啊!”众人一齐鼓掌。
- r& l3 V0 g: A4 u. c. K  神照微微一笑,左掌一提,掌上吸力散去,那青砖便落将下来,待落到胸口之时,他两臂自外向内一合,双掌合拍,正好拍在青砖的边缘,波的一声,一块大青砖都碎成了细粒,纷纷落地。众人又是大声喝彩。大家都看了出来,青砖边缘只不过四五寸处受到掌击,但掌力弥散,竟将整块青砖震碎,最大的碎块也不过一二寸见方,内力之劲,实是非同小可。神照走到吴应熊那随从身畔,合十说道:“尊驾高姓大名?”那人道:“大师掌力惊人,当真令小人大开眼界。小人边鄙野人,乃是无名小卒。”神照笑道:“边鄙野人,就没姓名么?”! X; Q; t2 x0 \. C* m$ E
  那人双眉一轩,脸上闪过一层怒色,但随即若无其事的道:“山野匹夫,就算有名字,也不过是阿猫、阿狗,大师知道了也是无用。”神照笑道:“阁下好涵养功夫。康亲王今日大宴宾客,高朋满座,是北京城中罕有的盛会。王爷有命,要咱们献丑,以博王爷、世子以及众位嘉宾一笑。尊驾定是不肯赐教,大扫王爷与众位大人的兴头,岂不是太也自重身价了吗?”那人道:“在下只学过几年乡下佬庄稼把式,如何是沧州铁佛寺神照上人的对手?大师定要比试,在下算是输了,大师去领两只大元宝便是。”说着转身便欲退回。神照喝道:“且慢!贫僧定欲试试尊驾的功夫,双拳‘钟鼓齐鸣’,要打尊驾两边太阳穴,请还手罢!”那人摇了摇头。神照大喝一声,大红袈裟内僧袍的衣袖突然胀了起来,已然鼓足了劲风,双臂外掠,疾向内弯,两个碗口大的拳头便向那人两边太阳穴撞去。
  l, [3 a6 Y- x2 A2 a" r% N  众人适才见他掌碎青砖的劲力,都忍不住“咦”的一声叫了出来,心想此人闪避已然不及,若不出手招架,这颗脑袋岂不便如那青砖一般,登时便给击得粉碎?岂知那人竟然一动不动,手不抬、足不提、头不闪、目不瞬,便如是泥塑木雕一般。神照上人出手之际,原只想逼得他还手,并无伤他性命之意,双拳将到他太阳穴上,却见他呆呆的不动,心中一惊:“我这双拳击出,几有千斤之力。( ]9 J8 r+ r; a! X8 e
  平西王世子是康亲王的贵宾,倘若鲁莽打死了他的随从,可大大不妥。”便在双拳将碰上他肌肤之际,急忙向上一提,呼的一声响,从他两边太阳穴畔擦过,僧袍拂在他面上。那人微微一笑,说道:“大师好拳法!”厅上众人都瞧得呆了,心想此人定力之强,委实大非寻常,倘若神照上人这两拳不是中途转向,而是击在他太阳穴上,此刻哪里还有命在?这人以自己性命当儿戏,简直疯了。$ v% Y! a/ H. \" P
  神照拳劲急转,震得双臂一酸,不由得向他瞪视半晌,不知眼前此人到底是个狂人,还是白痴,倘若就此归座,未免下不了台,说道:“尊驾定是不给面子,贫僧无法可想,只好得罪。下一拳‘黑虎偷心’,要打向尊驾胸口。”“钟鼓齐鸣”、“黑虎偷心”这些招数,原是最粗浅的拳招,寻常学过几个月武功的人都曾练过,他又在发拳之前先叫了出来,本意只是要以劲力取胜,而使用最粗浅的功夫,也颇有瞧不起对手之意。2 w" z5 `" K* G2 @. o. Z/ U6 c. v
  那人微微一笑,并不答话。神照心下有气,寻思:“我这一拳将你打成内伤,并不立毙于当场,却叫你三四天之后才死,那就不算扫了平西王的脸面。”坐个马步,大声吆喝,右拳呼的一声打了出去,拍的一声,正中他胸口。那人身子一晃,退了一步,笑道:“大师赢了,我已退了一步。”神照这一拳虽未用全力,却也是劲道甚厉,不料这人浑如不觉,这两句话说来轻描淡写,显然全没受伤。文官们不懂其中道理,但学武之人,个个都知他是有意容让。韦小宝不文不武,也就在似懂非懂之间。
( q, H% E( v$ j' S3 \3 M5 U# a  h+ N  神照自负在武林中颇具声望,怎肯就此算赢?他脸面涌上一层隐隐黑气,说道:“那么再吃我一拳。”呼的一拳,仍向他胸口击去,这一次用上了七成劲力,纵然将他打得口喷鲜血,那是他自讨苦吃,那也是无可奈何了。神照这一拳将抵那人衣襟,那人胸部突然一缩,身子向后飘出半丈,似乎给拳力震了出去,其实是乘势避开他的拳劲。神照这一拳又打了个空,愈益恼怒,抢上两步,大喝一声,右腿飞起,向他小腹猛踢过去。那人叫道:“啊哟!”眼见这一腿已非踢中不可。
7 F! @0 a' G7 \: C) W+ v  众人不约而同的都站了起来,只见那人身子向后,双足恰如钉在地上一般,身子齐着膝盖折屈,自大脚以至脑袋,大半个身子便如是一根大木头横空而架,离地尺许。神照这一腿踢了个空,在他双腿之上数寸处凌空踢过。神照一不做,二不休,鸳鸯连环,左腿“乌龙扫地”,掠地横扫,踢他双腿胫骨。那人姿势不变,仍是摆着那“铁板桥”势,双足一蹬,全身向上搬了一尺。神照的左腿在他脚底扫过。那人稳稳落下,身子仍不站直。
, h1 k. Q6 a- T# Q8 z, ~( S  厅上众人彩声如雷。神照到此地步,已知自己功夫和他差着老大一截,对方倘若还手,自己势必输得一塌胡涂,只得合十说道:“好功夫,佩服,佩服!”那人站直身子,躬身还礼,说道:“大师拳脚劲道厉害之极,在下不敢招架,只有闪避。”( L+ B% s" p' q1 U- j
  康亲王道:“两人武功都是极高。世子殿下,尊价客气得很,一定不肯还手,比武是比不成了。来啊,两人都领两只大元宝去。”那人躬身道:“无功不受禄。”神照见他不肯去拿元宝,自己也不便上前具领。康亲王转头向侍从道:“给两位送过去。”那人这才谢了赏钱,神照也讪讪的收了。3 k* k* M6 A$ O% ?: ?1 n6 s
  康亲王明知刚才这一场虽非正式比武,其实是己方输了,也赏两锭大银给神照,不过既替他遮羞,也为自己掩饰,表示不分胜败。他心有不甘,又看得太不过瘾,心想:“这高个儿的功夫固然不错,但吴应熊带来的其余随从,定然及不上他。我手下众武师却各有惊人绝艺,单是那齐元凯的功夫,比之神照和尚恐怕就只高不低。”他本来称神照为上人,适才一显武功之后,心中对他打了折扣,“上人”登时变成了“和尚”,朗声道:“刚才比武没比成,不免有点……有点那个美中不足。齐师傅,请你邀十五位武师,大家拿了兵刃,十六个对十六个,跟平西王世子带来的十六位随从过过招。小王爷,你吩咐他们亮兵刃罢!”% D% Z* D: z4 \& R2 h
  吴应熊道:“来到王爷府上作客,怎敢携带兵刃?”康亲王笑道:“世子可太客气了。令尊和小王都是武将,一生在刀枪剑戟之间讨生活,可不用这些婆婆妈妈的忌讳。来啊,把十八般兵器都拿几件来,让平西王府的高手们挑选。”康亲王本是战将,从关外直打到中原,府中兵刃一应俱全。一声呼唤,众侍从登时去搬了一大堆兵器出来,长长短短,都放在那十六名侍从面前。齐元凯邀集了十四名武师,却要神照率领。神照要挣回面子,只客气了几句,便不再推辞,心想:“好歹也要砍伤几个南蛮子,出一口胸中恶气。”什么平西王世子是客、须得顾全他的脸面等等,早已全然置之脑后。这时神照、齐元凯等人的兵刃,也已由手下拿到了厅上。神照双掌之间倒挟两柄青钢戒刀,向康亲王一席合十行礼。康亲王等微微欠身,颔首还礼。韦小宝心下得意:“他妈的,这些人个个武艺高强,是江湖上大有来头的人物,却要向老子行礼。老子大模大样的坐着,点一点头就算了事,可比他们威风十倍了。”神照转过身来,大声道:“云南来的朋友,挑兵刃罢!”先前接过他五招的高身材汉子说道:“我们奉有平西王将令,在北京城里,决不和人动手。”神照道:“别人钢刀砍到头上,难道也不还手?别人要砍下你们的脑袋,你们只是伸长了脖子?) D& z) G1 H* B
  还是将脑袋缩进了脖子去?”此言一出,平西王府的众随从均有怒色。说他们将脑袋缩进脖子,自是骂他们为乌龟了。那为首的长身汉子却仍淡淡的道:“平西王军令如山。我们犯了将令,回到云南一样也要砍头。”
! `/ Z7 J5 h0 \3 b: G4 o  神照道:“好,咱们就试试。”他招了招手,将十五名武师召在大厅一角,低声商议。神照悄声道:“咱们将兵刃尽往他们身上要害招呼,瞧他们还不还手?”齐元凯道:“当真伤了人,那可不妥。咱们只是逼他们还手。”另一人道:“大家手下留神些。”神照喝道:“好,动手罢!”一声长啸,舞动戒刀,白光闪闪,抢先向平西王府十六名随从砍杀过去。其余十五人或使长剑,或挺花枪,或挥钢鞭,或举铜锤,十六般兵刃纷纷使动。& S2 F' W! y" l! q" y2 ^7 I' f; @
  那十六名随从竟然挺立不动,双臂垂下,手掌平贴大腿外侧,目光向前平视,对康王府十六名武师的进袭恍若不见。
' U" {7 L7 p. x  那十六名武师眼见对方不动,都要在康亲王和众宾之前卖弄手段,各人施展兵刃上最精熟巧妙的招数,斜劈直刺,横砍倒打,兵刃反映烛光,十六般兵器舞了开来,呼呼风声中,组成一张光幕,将十六名随从围在垓心。众文官不住说:“小心!小心!”武学之士见这些兵刃每一招都是递向对方要害,往往只数寸之差,不要多用上半分力气,立时便送了对方性命,尽皆心惊。那十六名随从向前瞪视,将生死置之度外,对方倘若真要下手,也只好将性命送了。! p$ J  D. Z& C$ N3 \
  神照等人的兵刃越使越快,偶尔兵刃互相撞击,便火花四溅,叮当作声,这一来更增危险。他们虽然无意杀伤平西王的手下,但刀剑鞭锤互相碰撞,劲力既大,相距又如此之近,反弹出去伤到了人,却不由自主。+ S( A5 {' \+ A. e7 a
  果然拍的一声,一柄铁锏和另一人的铜锤相撞,荡了出去,打中一名平西王府随从的肩头。跟着有人挥刀斜劈,在一名随从右脸旁数寸处掠过,旁边长剑削来,刀剑相交,钢刀回转,砍在那随从脸上,立时鲜血长流。两名随从受伤不轻,仍是一声不哼,直立不动。康亲王知道再搞下去,受伤的更多,又见比武不成,有些扫兴,叫道:“好武功,好武功!大家收手罢!”
0 R7 k4 {" v* c  神照一声大叫,两柄戒刀横掠过去。将一名随从的帽子劈了下来。余人跟着学样,刀枪剑戟,纷纷将众随从的帽子击落。十六人哈哈大笑,收起兵刃,向后跃开。  J" t/ D3 e7 V0 O; i" w
  韦小宝见那些随从之中果然有七个是秃顶,头上亮得发光,不禁拍手大笑,说道:“多总管,你眼光真准,果然是一大批秃……”一句话没说完,一瞥眼间,只见平西王府的十六名随从仍是挺立不动,但脸上恼怒之极,眼中如欲喷出火来。  F+ d9 I* y6 H: y; \7 e- l# A
  韦小宝自幼在市井中厮混,自然而然的深通光棍之道,觉得神照这批人做事太不漂亮,没给人留半分面子。市井间流氓无赖尽管偷抢拐骗,什么不要脸的事都干,但与人争竞,总是留下三分余地,大江南北,到处皆然。妓院中遇上痴迷的嫖客,将携来的成万两银子在窑姐儿身上散光,老鸨还是给他几十两银子的盘缠,以免他流落异乡,若非铤而走险,便是上吊投河。那也不是这些流氓无赖良心真好,而是免得事情闹大,后患可虑。/ ?2 ~/ W. K/ x: {1 }! W& A
  韦小宝与人赌钱,使手法骗干了对方的银钱,倘若赢他一两,最后便让他赢回一二钱:倘若赢了一百文,最后总给他翻本赢回一二十文。一来以便下回还有生意,二来教对方不起凝心,又免得他老羞成怒,拔出老拳来打架。他见到平西王府众随从的神情,心下老大过意不去,便即离座走到众人身前,俯身拾起那长身汉子的帽子,说道:“老兄当真了不起。”双手捧了,给他戴在头上。那人躬身道:“多谢!”韦小宝跟着将十五顶帽子一顶顶拣起,笑道:“他们这样干,岂不是得罪了朋友吗?”他分不清楚哪一顶帽子是谁的,捧在手里,让各人取来戴上。& S5 ]/ I, A3 z' L- c- }' Z
  这些随从眼见韦小宝坐于本府世子身侧,是康亲王这次宴请的大贵客,虽然年纪幼小,但席上人人对他十分恭敬,先前已听人说起,是擒杀鳌拜的桂公公,见他替自己拾帽子,忙请安行礼,连说:“不敢当,折杀小人了!”韦小宝对平西王府之人本来毫无好感,原盼吴三桂的手下倒个大霉,但神照等人一再进逼,这些人始终容忍,激发了他锄强扶弱之意,见他们感激之情十分真诚,心下更喜,转头向康亲王道:“王爷,向你借几两银子使使。”康亲王笑道:“桂兄弟尽管拿去使,五万两够了吗?”韦小宝笑道:“哪用得着这许多?”向王府的一名侍从道:“快去买十六顶最好的帽子来,越快越好!”那侍从答应着去了。吴应熊拱手道:“桂公公爱屋及乌,在下感激不尽。”韦小宝拱手还礼,心道:“什么爱屋及乌?及什么乌,及你这只小乌龟吗?”- S1 Q8 g8 O4 f. ?/ e7 w  J
  康亲王见神照等人削落平西王府众随从的帽子,心中也早觉未免过分,生怕得罪了吴应熊,但如出口道歉,又觉不妥。韦小宝这么一来,深得其心,说道:“来人哪!吴世子的手下,每人赏五十两银子。”又想:“单赏对方,岂不教我手下的众武师失了面子?”又道:“咱们府里的十六位武师,每人也是五十两银子!”大厅之上,欢声大作。索额图站起身来,给席上众人都斟了酒,说道:“小王爷,令尊用兵如神,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令尊军令森严,部属人人效死,无怪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来来来,大伙儿遥敬平西王一杯!”
$ ]; u! K% Z) K( e% P6 B* I  吴应熊急忙站起,举杯道:“晚生谨代家严饮酒,多谢各位厚意。”众人都举杯饮干。吴应熊又道:“家严镇守南疆,边陲平靖,那是赖圣上洪福,再加朝中王公大臣措置得宜,指导有方。家严只是尽忠为皇上效力,秉承朝中各位王公大臣的训示,不敢偷懒而已。实不敢说有什么功劳。”酒过数巡,王府侍从已将十六顶帽子买来,双手捧上,送到韦小宝面前。韦小宝向康亲王笑道:“王爷,你府中的师傅们失手打落了人家的帽子,你该赔还一顶新帽子罢。”康亲王笑道:“当得,当得,还是桂兄弟想得周到。”吩咐侍从,将帽子给吴应熊的随从送去。众随从接过了,躬身道:“谢王爷,谢桂公公!”将帽子折好放在怀内,头上仍是戴着旧帽。康亲王和索额图对望了一眼,知道这些人不换新帽,乃是尊重吴应熊的意思。
1 r* L9 ^& \. y  又饮了一会,王府戏班子出来献技。康亲王要吴应熊点戏。吴应熊点了出《满床笏》,那是郭子仪做寿,七子八婿上寿的热闹戏。郭子仪大富贵亦寿考,以功名令终,君臣十分相得。吴应熊点这出戏,既可说祝贺康亲王,也是为他爹爹吴三桂自况,颇为得体。
  i% b  y* [: l, T* O3 n  康亲王待他点罢,将戏牌子递给韦小宝,道:“桂兄弟,你也点一出。”韦小宝不识得戏牌上的字,笑道:“我可不会点了,王爷,你代我点一出,要打得结棍的武戏。”康亲王笑道:“小兄弟爱看武戏,嗯,咱们来一出少年英雄打败大人的戏,就像小兄弟擒住鳌拜一样。是了,咱们演《白水滩》,小英雄十一郎,只打得青面虎落花流水。”《满床笏》和《白水滩》演罢,第三出是《游园惊梦》。两个旦角啊啊啊的唱个不休,韦小宝听得不知所云,不耐烦起来,便走下席去,见边厅中有几张桌子旁已有人在赌钱,有的是牌九,有的是骰子。骰子桌上做庄的是一名军官,是康亲王的部属,面前已赢了一大堆银子,见韦小宝走近,笑道:“桂公公,您也来玩几手?”
; \1 o1 x+ _2 a% R0 d" e  韦小宝笑道:“好!”瞥眼间见吴应熊手下那高个子站在一旁,心中对此人颇有好感,便向他招了招手。那人抢上一步,道:“桂公公有什么吩咐?”韦小宝笑道:“赌台上没父子,你不用客气。老哥贵姓,大号怎么称呼?”刚才神照问他,他不肯答复,但韦小宝在众宾客之前很给了他们面子,问得又客气,便道:“小人姓杨,叫杨溢之。”韦小宝不知“溢之”两字是什么意思,随口道:“好名字,好名字!杨家英雄最多,杨老令公、杨六郎、杨宗保、杨文广、杨家将个个是英雄好汉。杨大哥,咱哥儿来合伙赌一赌!”
0 z5 [  i8 A* p3 S( P! W; v  W  杨溢之听他称赞杨家祖宗,心中甚喜,微笑道:“小人不大会赌。”韦小宝道:“怕什么?我来教你!你那两只大元宝拿出来。”杨溢之便将康亲王所赏的那两只元宝拿了出来。韦小宝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往桌上一放,笑道:“我和这位杨兄合伙,押一百两!”庄家笑道:“好,越多越好!”他们赌的是两粒骰子,一掷定输赢。庄家骰子掷下来,凑成张和牌,韦小宝掷了个七点,给吃了一百两银子。韦小宝道:“再押一百两!”这一次却赢了。
2 f" h6 h! V' E& {$ n  掷得十六七手后,来来去去,老没输赢。韦小宝焦躁起来:“我输几百两银子不打紧,累得这姓杨的输了那两只元宝,可对不住人。”一手掷出一个六点,已输了九成,不料庄家掷了个五点。韦小宝哈哈大笑,此后连赢几铺,一百两变二百两,二百两变四百两,三把骰子,已赢了四百两银子。做庄的那军官笑道:“桂公公好手气。”韦小宝笑道:“你说我好手气吗?咱们再试两把!”将四百两银子往前一推,一把骰子掷下去,出来一只四六。庄家掷成个长三,又是输了。7 z: q7 t- h  q1 @, K: q
  韦小宝转头道:“杨大哥,我们再押不押?”杨溢之道:“但凭桂公公的主意。”% a3 A' S) T9 O. b* v
  韦小宝原来的四百两银子再加赔来的四百两,一共八百两银子,向前一推,笑道:“索性赌得爽快些。”喝一声:“赔来!”6 W- _+ e1 {6 [# M7 b
  骰子掷下去,骨溜溜的乱转,过得片刻,一粒骰子已转成了六点,另一粒却兀自不住滚动。韦小宝手上使了暗劲,要这粒骰子也成六点,成为一张天牌,但骰子不是自己带来的,他掷骰的本事毕竟没练到炉火纯青,那粒骰子定将下来,却是两点,八点是输多赢少的了。韦小宝大骂:“直你娘的臭骰子,这么不帮忙。”
' X% F/ e, v- y  庄家哈哈一笑,说道:“桂公公,这次只怕要吃你的了。”一把掷下去,一粒骰子是五点,另一粒转个不休。韦小宝叫道:“二,二,二!”这一粒骰子掷出来倘若是一点,那是幺五,三点则凑成八点,八吃八,庄家赢,四点则成九点,五点凑成梅花,六点凑成牛头,都比他的八点大,只有掷出个两点,庄家才输了。韦小宝不住吆喝,说也凑巧,骰子连翻几个身,在碗中定下来,果然是两点。
8 D! g' E! W% s/ Q6 n, Z* ]4 V  韦小宝大喜,笑道:“将军,你今天手气不大好。”那军官笑道:“霉庄,霉庄。桂公公正当时得令,什么事都得心应手,自然赌你不过。”赔了三张二百两银票,再加上两只一百两的元宝。6 I1 Q; J% w! N, R% I2 i
  韦小宝手中捏了把汗,笑道:“叨光,叨光!”向杨溢之道:“杨大哥,咱们没出息,摘青果子,可不赌啦。”将八百两银子往他手中一塞。. I; l) c% c3 `
  杨溢之平白无端的发了一注财,心下甚喜,道:“桂公公,这位将军是什么官名?”韦小宝一怔,低声道:“倒没问起。”转头问那军官道:“大将军,你尊姓大名啊?”那军官笑逐颜开,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道:“小将江百胜,记名总兵,一直在康亲王爷麾下办事的。”韦小宝笑道:“江将军,你打仗是百战百胜,赌钱可不大成。”江百胜笑道:“小将和旁人赌,差不多也说得上是百战百胜。只不过强中还有强中手,今天遇上公公,江百胜变成江百败了。”韦小宝哈哈大笑,走了开去,忽然心想:“那姓杨的为什么要我问庄家名字?”一沉吟间,远远侧眼瞧那江百胜掷骰子的手法,只见他提骰,转腕、弯指、发骰,手法极是熟练,正是江湖上赌钱的一等一好手,适才赌得兴起,没加留神,登时恍然大悟:“原来这家伙是故意输给我的。怪不得我连赢五记,哪有当真这么运气好的?他妈的,老子钱多,不在乎输赢,否则的话,一下场就知道了。这云南姓杨的懂得窍门,他也不是羊牯,是杀羊的。”
4 x) D& S+ p5 \& e- |  又想:“为什么连一个素不相识的记名总兵,也要故意输钱给我?自然因为我在皇上跟前有面子,大家盼我为他们说好话。就算不说好话,至少也不捣他们的蛋。操你奶奶的,他花一千四百两银子,讨得老子的欢心,可便宜得紧哪!”
1 G8 e3 d9 y" Y  他既知人家在故意输钱,胜之不武,也就不再去赌,又回到席上,吃菜听戏。这时唱的是一出《思凡》,一个尼姑又做又唱,旁边的人又不住叫好,韦小宝不知她在捣什么鬼,大感气闷,又站起身来。* v0 N7 h" f# n+ p# m, s1 k
  康亲王笑道:“小兄弟想玩些什么?不用客气,尽管吩咐好了。”韦小宝道:“我自己找乐子,你不用客气。”眼见廊下众人呼幺喝六,赌得甚是热闹,心下又有些痒痒地,心想:“眼不见为净,今日是不赌的了。”他上次来过康亲王府,依稀识得就中房舍大概,顺步向后堂走去。
: K6 l7 a9 `) x8 m7 T  府中到处灯烛辉煌,王府中众人一见别他,便恭恭敬敬的垂手而立。韦小宝信步而行,忽然便急,想要小解,他也懒得问人厕所的所在,见左首是个小花园,推开长窗,到了黑暗角落里,拉开裤子,正要小便,忽听得隔着花丛有人低声说话。' B, i# U3 M+ O
  一人说道:“银子先拿来,我才带你去。”另一人道:“你带我去,找到了那东西,银子自然不会少你的。”先一人道:“先银后货。你拿到东西后,要是不给银子,我又到哪里找你去?”另一人道:“好,这里是一千两银子,先付一成。”韦小宝心中一动:“一千两银子只是一成,那是什么要紧物事?”当即忍住小便,侧耳倾听。
9 c+ ]4 U! {7 e; Z* V3 N/ F  只听那人道:“先付一半,否则这件事作罢。这是搬脑袋的大事,你当好玩吗?”另一人微一沉吟,道:“好,五千两银票,你先收下了。”那人道:“多谢。”跟着发出悉索之声,当是在数银票,接着道:“跟我来!”3 n5 Y2 R* B. {4 h, ]; L) i% ~
  韦小宝好奇心起,寻思:“什么搬脑袋的大事,倒不可不跟去瞧瞧。”听得二人脚步声向西走去,便从花丛中溜了出来,远远跟在后面。眼见两人背影在花丛树木间躲躲闪闪,走得数丈,便停步左右察看,生怕给人发见。韦小宝心想:“鬼鬼祟祟,干的定然不是好事。康亲王待我极好,今晚给他拿两个贼骨头,也显得我桂公公的手段。”第一摸,摸一摸靴桶子中那柄削铁如泥的匕首;第二摸,摸一摸身上那件刀枪不入的宝贝背心,胆子又大了些。只见两人穿过花园,走进了一间精致的小屋。韦小宝蹑着脚步走近,见雕花的窗格中透出灯光,绕到窗后,伸手指蘸了唾液,湿了窗纸,就一只眼向内张去。3 l$ g6 u& y# \! ~- l
  里面是座佛堂,供着一尊如来佛像,神座前点着油灯。一个仆役打扮的人低声道:“我花了一年多时光,才查到这件物事的所在,你这一万两银子,可不是好赚的。”另一人背向韦小宝,问道:“在哪里?”那仆役道:“拿来!”那人转过身来,问道:“拿什么?”这人脸孔瘦削,正是适才在大厅上阻止那姓郎武师出去的齐元凯。那仆役笑道:“齐师傅明知故问了,自然是那五千两啦。”齐元凯道:“你倒厉害得很。”从怀中取了一叠银票出来。那仆役在灯光下一张张的查看。韦小宝心中害怕,知道这齐元凯武功甚高,而他们所干的定是一件干系重大的勾当,倘若给知觉了,立刻便会杀了自己灭口,心中一急,一泡尿就撒了出来,索性顺其自然,让尿水顺着大腿流下,倒没半点声息。那仆役数完了银票,笑道:“不错。”压低了声音,在齐元凯耳边说了几句话,齐元凯连连点头,韦小宝却一句也没听见。
  _. P$ B( v/ I& ]8 R  只见齐元凯突然纵起,跃上供桌,回头看了看,便伸手到佛像的左耳中去摸索。% u, M6 i+ C0 \3 L: W. v
  他掏了一会,取了一件小小物事出来,跃下地来,举起在烛光下一看,却是一枚钥匙,金光闪闪,似是黄金所铸。但这钥匙不过小指头长短,还不足一两黄金。齐元凯笑容满面,低下头来数砖头,横数了十几块,又直数了十几块,俯下身来,从靴桶中取出一柄短刀,将一块方砖撬起,低低的欢呼了一声。那仆役道:“货真价实,没骗你罢!”
- P1 p) c. f( A, |7 Y! |  齐元凯不答,将金钥匙轻轻往下插去,想是方砖之下有个锁孔。喀的一声,锁已打开。齐元凯一呆,说道:“怎么拉不开,恐怕不对。”那仆人道:“怎么会拉不开?王爷亲自开锁,我在窗外看得清清楚楚的。”说着俯下身去,拉住了什么东西,向上一提。
$ H9 D$ ?/ H% B& i* R/ \  蓦听得飕的一声,一枝机弩从下面射了出来,正中那仆人胸口,那仆人“啊”的一声惨叫,向后便倒,手中提着的那块铁盖也脱手飞出。齐元凯斜身探手,接住铁盖,免得掉在地下,发出巨声。他蹲在那仆人身后,右手按住了他嘴,防他呻吟呼叫,惊动旁人,左手握着仆人的左腕,又伸到地洞中掏摸。) O/ a2 o# e1 M1 g7 _
  韦小宝看得目瞪口呆,心想:“原来地洞中另有机关,这姓齐的可厉害得很。”' H$ P6 R  @9 J. b0 B
  这一次不再有机弩射出。齐元凯自己伸手进去,摸出了一包物事,却是个包袱。他右手一甩,将那仆人推在地下,长身站起,右足一抬,已踏在那仆人口上,不让他出声,侧身将包袱放上神座的供桌,打了开来。韦小宝深深吸了口气,只见包袱中是一部经书。世上书本何止万千,他识得书名的,却只有《四十二章经》一部,而这一部却正便是《四十二章经》。经书形状,和鳌拜府中抄出来的一模一样,只是书函用红绸子制成。齐元凯迅速将经书仍用包袱包好,提起左足,在那弩箭尾上用力一踹,扑的一声轻响,弩箭没入了那仆役胸中。那仆役本已重伤,这一来自然立时毙命,嘴巴又被他右脚踏着,只一声闷哼,身上扭了几下,便不动了。韦小宝只吓得心中怦怦乱跳,小便本已撒完,这时禁不住又撒了许多在裤裆之中。
& h4 Y' u8 R. V; [. N+ i  只见齐元凯俯身到仆役怀中取回银票,放入自己怀里,冷笑道:“你这可发财哪!”微一沉吟,将金钥匙放入那仆役尸首的右掌心,卷起死尸的手指拿住钥匙,这才快步纵出。韦小宝心想:“他这就要逃,我要不要声张?”突然间人影一晃,齐元凯已上了屋顶。韦小宝缩成一团,不敢有丝毫动弹,却听得屋顶有搬动瓦片之声,过得片刻,齐元凯又跃了下来,大模大样的走了。韦小宝心想:“是了,他将经书藏在瓦下,回头再来拿,哼,可没这么便宜。”候了一会,等齐元凯去远,他可没能耐一下子便跃上屋顶,沿着廊下柱子爬上,攀住屋檐,这才翻身上了屋顶,回想适才瓦片响动的所在,翻得十几张瓦片,夜色朦胧中已见到包袱的一角。# o4 g( B' s' z
  他将包袱取出,仍将瓦片盖好,寻思:“这部《四十二章经》到底为什么这样值钱?老乌龟,皇太后,这姓齐的,还有鳌拜、康亲王,个个都当它是无价之宝。我韦小宝若不顺手牵羊,发这注横财,这韦字可是白姓了。”解开包袱,将经书平平塞在腰间,收紧腰带。他袍子本来宽大,竟一点也看不出来,将包袱掷入花丛,又回去大厅。大厅上仍和他离去时一模一样,赌钱的赌钱,听曲的听曲,饰尼姑的旦角兀自在扭扭捏捏的唱个不休。韦小宝问索额图:“这女子装模作样,搞什么鬼?”索额图笑道:“这小尼姑在庵里想男人,要逃下山嫁人,你瞧她脸上春意荡漾,媚眼一个一个的甩过来……”突然想起韦小宝是太监,不能跟他多讲男女之事,以免惹他烦恼,说道:“这出戏没什么好玩。桂公公(他二人虽是结拜兄弟,但在外人之前,决不以兄弟相称),我给你另点一出,嗯,咱们来一出《雅观楼》,李存孝打虎,少年英雄,非同小可。然后再来一出‘钟馗嫁妹’,钟馗手下那五个小鬼,武打功夫热闹之极。”
/ N; V- [. |+ J3 z* m+ `5 p  韦小宝拍手叫好,说道:“只是我赶着回宫,怕来不及瞧。”; Z8 _0 ]! F4 E2 R5 u8 T& X
  一斜眼间,见齐元凯正在和一名武师豁拳,“五经魁首”,“八仙过海”,叫得甚是起劲。他豁了一会拳,大声问道:“神照上人,那姓郎的家伙呢?”席上众武师都道:“好久没见他了,只怕溜了。”神照冷笑道:“这人不识抬举,谅他也没脸在王府里再耽下去。”齐元凯道:“多半是溜了,这人鬼鬼祟祟,别偷了什么东西走才好。”一名武师道:“那可难说得很。”- Z) b: l2 W0 v+ y- H  `! ]
  韦小宝心道:“这姓齐的做事周到之极,先让那姓郎的丢个大脸,逼得他非悄悄溜走不可。待得王府中发见死了人,丢了东西,自然谁都会疑心到姓郎的身上。很好,这一个乖须得学学,干事之前,先得找好替死鬼。”眼见天色已晚,侍卫总管多隆起身告辞,说要入宫值班。
6 I( d3 u& A6 U+ ?: {  韦小宝跟着告辞。康亲王不敢多留,笑嘻嘻的送两人出去。吴应熊、索额图等人都直送到大门口。韦小宝刚入轿坐定,杨溢之走上前来,双手托住一个包袱,说道:“我们世子送给公公一点微礼,还望公公不嫌菲薄。”! k/ a, K% y; \" }: {  N, m' {
  韦小宝笑道:“多谢了。”双手接过,笑道:“杨大哥,咱们一见如故,我当你是好朋友,倘若给你赏钱什么,那是瞧你不起了。改天有空,我请你喝酒。”杨溢之大喜,笑道:“公公已赏了七百两银子,难道还不够么?”韦小宝大笑,说道:“这是人家代掏腰包,作不得数。”轿子行出巷子不远,韦小宝性急,命轿夫停轿,提起灯笼在轿外照着,便打开包袱来看礼物,见是三只锦盒,一只盒中装的是一对翡翠鸡,一公一母,雕工极是精细;另一盒装着两串明珠,每一串都是一百粒,虽没他研碎了给小郡主涂脸的珍珠那么大,难得是两百颗一般大小,浑圆无瑕,他心中一喜:“我骗小郡主说去买珍珠,吴应熊刚好给我圆谎。”第三只锦盒中装的却是金票,每张黄金十两,一共四十张,乃是四百两黄金。
+ V: s1 z7 m+ n. i  韦小宝心道:“下次见到吴应熊这小汉奸,我只冷冷淡淡的随口谢他一声,显得嫌他的礼物也太差劲,他非再大大补一笔不可。这是索大哥所教的妙法。这小汉奸要是假装不懂,老子就挑他的眼:‘喂,小王爷,你送了我一对小小绿鸡儿,倒也挺有趣的,就只不怎么像鸡。’小汉奸一定要问:‘桂公公,怎地不像鸡哪?’老子就说:‘世上的公鸡母鸡,哪有这么小的?麻雀儿也还大得多。再说,绿色的鹦鹉、孔雀倒见得多了,绿鸡就是没见过,不知你们云南有没有?’小汉奸只有苦笑。老子又说:‘就算有绿鸡,公鸡的鸡冠总该是红的罢?话又说回来啦,这母鸡老是不下蛋,那算是什么宝贝了?’哈哈,哈哈!”
) L1 N* P; |% v6 H  韦小宝回到皇宫,匆匆来到自己屋里,闩上了门,点亮蜡烛,揭开帐子,笑道:“等得好气闷吗?”只见小郡主一动不动的躺着,双眼睁得大大地,嘴上仍是叠着那几块糕饼,竟一块也没吃。他取出那两串珍珠,笑道:“你瞧我给你买了这两串珍珠,研成了末给你一搽上,你若不是天下第一的小美人儿,我不姓……不姓桂!你饿不饿?怎么不吃糕?我扶你起来吃罢!”伸手去扶她坐起,突然间胁下一麻,跟着胸口又是一阵疼痛。  K3 X+ y, d  n2 g. P( l
  韦小宝“啊”的一声惊呼,双膝一软,坐倒在地,全身酸麻,动弹不得。
( n. D! A9 J6 g/ D. c/ v  注:本回回目“每从高会厕诸公”的“厕”字,是“混杂在一起”的意思。《史记·乐毅传》:“厕之宾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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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17 17:56 | 只看该作者
鹿鼎记: c+ M+ g/ g" e& _
第十一回 春辞小院离离影 夜受轻衫漠漠香2 Y$ E! R8 W" ^1 M# T
  小郡主格的一笑,掀被下床,笑道:“我穴道早解开了,等了你好久,你怎么到这时候才回来?”韦小宝奇道:“谁给你解开穴道的?”小郡主道:“给点了穴道,过得六七个时辰,不用解也自然通了。我扶你上床,我可得走了。”韦小宝大急,叫道:“不行,不行。你脸上伤痕没好。须得再给你搽药,才好得全。”小郡主嘻嘻一笑,说道:“你这人真坏,说话老骗人。你几时在我脸上刻花了?倒害得我担心了半天。”韦小宝问道:“你怎么知道?”小郡主道:“我早下床来照过镜子,脸上什么也没有。”; X/ z! f4 C7 ~$ h
  韦小宝见她脸上光洁白腻,涂着的豆泥、莲蓉等物早洗了个干净,好生后悔:“我这么莽撞,也没先瞧她的脸,倘若见到她洗过了脸,说什么也不会着了她道儿。”说道:“你搽了我的灵丹妙药,自然好了。否则我为什么巴巴的又去给你买珍珠?我走遍了北京城的珠宝店,才给你买到这两串好珍珠。我还买了一对挺好看的玩意儿给你。”
8 Y) U5 {' n/ i) }  小郡主忙问:“是什么玩意儿?”韦小宝道:“你解开我穴道,我就拿给你。”小郡主道:“好!”正要伸手去给他解开穴道,忽见他眼珠转个不停,心念一动,笑道:“险些儿又上了你的当。解开你穴道,你又不许我走啦。”韦小宝忙道:“不会的,不会的。大丈夫一言既出,那个马难追。”小郡主道:“驷马难追!什么叫那个马难追?”韦小宝道:“那个马比驷马跑得还要快,那个马都追不上,驷马自然更加追不上了。”小郡主不知“那个马”是什么马,将信将疑,道:“那个马难追,倒是第一次听见。”韦小宝道:“那你就学了这个乖。这玩意儿有趣得紧呢,一只公的,一只母的。”小郡主问道:“是小白兔吗?”韦小宝摇头道:“不是,比小白兔可好玩十倍。”小郡主道:“是金鱼吗?”韦小宝大摇其头,道:“金鱼有什么好玩?这比金鱼要好玩一百倍。”小郡主又猜了几样玩物,都没猜中,道:“快拿出来!到底是什么东西?”) W# E3 S5 g3 U# W" j
  韦小宝要诱她解开穴道,说道:“你一解开我穴道,我即刻便拿给你看。”小郡主摇头道:“不行,我即刻得走,哥哥不见了我,一定心焦得很呢。”韦小宝道:“你穴道早解开了,为什么不走,却要等我回来?”小郡主道:“你好心给我买珍珠,我总得谢谢你,向你告别一声。不声不响的走了,不是太对不起人吗?”4 w6 h& b6 C3 v% C) c& ?' b
  韦小宝肚里暗笑:“原来这小娘是个小傻瓜,沐王府的人木头木脑,果然没姓错了这个姓。”说道:“是啊,我担心你一个人在这里害怕,在街上拚命的跑,只想早些买了珍珠,可是一家一家珠宝店瞧过去,就是没合意的,心中一急,连摔了几个筋斗。”小郡主轻呼一声:“啊哟!可摔痛了没有?”韦小宝愁眉苦脸的道:“这一摔下去,刚好胸口撞在一块大石头上,痛得我死去活来。”小郡主道:“现下好些没有?”韦小宝哼哼唧唧的道:“这一撞伤势不轻,越来越痛了。你……你……你点了我穴道,不肯解开,我这……这……这一口气……提……提……不上来……我……我……”越说声音越低,突然双眼上翻,眼中露出来的全是眼白,便如晕去了一般,跟着凝住呼吸。
$ B( s- h, F6 d. a6 D1 a% T  小郡主伸手一探他鼻息,果然没了气,大吃一惊,“啊”
: _$ K, v$ q2 [$ W# h  的一声,全身发抖,颤声问道:“你怎么会死了?”韦小宝断断续续的道:“你……点错……点错了我的穴道……点了我……我的……死……死穴。”+ b) i/ _" W* Y8 l7 H
  小郡主急道:“不会的,不会的。师父教的点穴法子,决不会错。我明明点了你的‘灵墟’与‘步廊’两穴,还有‘天池穴’。”韦小宝道:“你……你慌慌张张的,点……点错了,啊哟,我全身气血翻涌,经脉倒转,天下大乱,走……走火入……入……”小郡主道:“是走火入魔罢?”韦小宝道:“正是,走火入魔。啊哟,你怎么这样胡涂?点穴功夫没练得到家,就在我身上乱七八糟的瞎点?你点的不是什么‘天池’,什么‘步廊’,都点了死穴,死得十拿九稳的死穴!”他不懂穴道名称,否则早就举了几个死穴出来。小郡主年纪幼小,功夫自然没练得到家。点穴功夫原本艰难繁复,人身大穴数百,相去只是数分,慌慌忙忙之中点错了也属寻常,但她曾得明师指点,这三下认穴极准,劲力虽然不足,穴位却丝毫无错,可是新学乍用,究竟没多大自信,韦小宝又愁眉苦脸,装得极像,她以为真的点错了死穴,急道:“莫非……莫非我点了你的‘膻中穴’么?”
2 x. h" S* h$ z$ Y  韦小宝道:“正是,正是‘膻中穴’,你也不用难过,你……你……不是故意的,我死之后,决不怪你。阎……阎罗王问起,我决不说是你点死我的……我说我自己不小心,手指头在自己身上一点,就点死了。”小郡主听他答允在阎罗王面前为自己隐瞒,又是感激,又是过意不去,忙道:“快……快把穴道解了再说,或许还有救。”
( O7 q& @: Q# j0 g  忙伸手在他胸口、腋下推拿。她点穴的劲力不强,只推拿得几下,韦小宝已能行动。他呻吟了几下,说道:“唉,已点了死穴,救不活了!”小郡主急道:“或许救得活的。我不小心点错了,真……真对不起。”& d& B  H! ]% x5 V, v4 |# Y5 R- c- R
  韦小宝道:“我知道你是好人。我死之后,在阴世里保佑你,从早到晚,鬼魂总是跟在你身旁。”小郡主尖叫一声,问道:“你鬼魂老是跟在我身旁?”韦小宝道:“你别害怕,我的鬼魂不会害你的。不过有个规矩,谁杀死了我,我的鬼魂就总是跟着谁。”小郡主越想越惊,说道:“我不是故意要杀死你的。”韦小宝叹了口气,问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小郡主退了一步,道:“你问来干什么?”脸上满是惊异之色,又道:“你要到阴世里告我,是不是?我不跟你说。”韦小宝摇头道:“我不会告你的。”小郡主道:“那你问我名字干什么?”
7 A% F" X3 \, q* R3 {6 J3 _9 Y  韦小宝道:“我知道了你名字,好在阴世保佑你啊。阴间鬼朋鬼友很多,我叫大家齐心合力的来保佑你,你不论走到哪里,几千几百个鬼魂都跟着你。”小郡主吓得大叫一声,忙道:“不,不要!别跟着我。”韦小宝道:“那么就单是我一个人的鬼魂跟着你行不行?”小郡主迟疑片刻,道:“你……你如不吓我,那么……那么还不要紧。”韦小宝道:“我当然不吓你。你白天坐着,我的鬼魂给你赶苍蝇,晚上睡着,我的鬼魂给你赶蚊子。你闷得慌,我的鬼魂托梦给你,讲很好听很好听的故事给你听。”
' Z  L* W( A* k4 w0 }& f: f$ w3 W3 d  小郡主道:“你为什么待我这么好?”幽幽叹了一口气,道:“你不死就好了。”
7 O; X; t8 {/ s' z2 i  韦小宝道:“有一件你答应过我的事,你没办到,唉,我死不瞑目。”小郡主道:“什么事?我答应过你什么?”韦小宝道:“你答应过叫我三声好哥哥,我在临死之前听到你叫了,那就死得眼闭了。”
/ B, u: |, E- p% f, ?/ E" \3 }  小郡主出生于世袭黔国公的王府,父母兄长都对她十分宠爱,虽然她出世之时已然国破家亡,但世臣家将、奴婢仆役,还是对这位金枝玉叶的郡主爱护得无微不至,一生之中,从未有人骗过她、吓过她。出世以来所听到的言语,可说没半句假话,因此对韦小宝的胡说八道,初时也都信以为真,待见他越说越精神,说到要叫他三声好哥哥时,眼中闪烁着狡狯的光芒。她只不过天真善良,毕竟不是傻子,知道韦小宝在逗弄自己,退了一步,说道:“你骗人,你不会死的。”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就算暂且不死,过几天总要死的。”小郡主道:“过几天也不会死。”韦小宝道:“就算过几天不死,将来总是要死的。你不叫我这三声好哥哥,我的鬼魂天天跟着你,不住的叫:‘好——妹——妹,好——妹——
/ Q$ i- Q$ m; O- D; n, e; M  妹!’”他紧逼了喉咙,声音拖得长长的,当真阴风惨惨,十分可怖,又伸长舌头,装作吊死鬼模样。小郡主“啊”的一声,回身便冲出房去。
; @% R2 O& m7 p( a" X1 N  韦小宝追将出去,见她伸手去拔门闩,忙拦腰一把抱住,说道:“走不得,外面恶鬼很多。”小郡主急道:“放开手,我要回家去。”韦小宝道:“走不出去的。”小郡主右手切了下去,斩他右腕。
+ b7 _- v0 L( b  韦小宝手掌翻转,反拿她小臂。小郡主手肘后撤,左手握拳往韦小宝头顶击下。韦小宝身子后缩,避过了这一拳,却已抱住了她小腿。小郡主一招“虎尾剪”,左掌斜削下去。韦小宝没能避开,拍的一声,打中他肩头,他用力拉扯,小郡主站立不定,摔倒在地。
7 }# G% P, v8 L' Z6 _. S0 |# H9 p6 [  韦小宝赶上去要将她揪住,小郡主“鸳鸯连环腿”飞出,直踢面门。韦小宝一个打滚,又已扭住了她左臂。小郡主拳脚功夫曾得明师传授,远比韦小宝所学为精,两人倘若当真比武,韦小宝决不是她对手。但二人此刻只是在地下扭打,一个想逃,一个扭住她不放。这等扭扑摔交的功夫,韦小宝却经过长期习练,和康熙比武较量,几达一年。海老公传他的武功虽然半真半假,他又练得马虎,这近身搏击的擒拿,他毕竟还有几下子。几个回合下来,韦小宝胸口虽吃了两拳,却已抓住了小郡主右臂,拗了转来,笑问:“投不投降?”
3 b1 t- V% |7 G- t3 v6 r% U  小郡主道:“不投降!”韦小宝抬起左膝,跪在她臂上,又问:“投不投降?”小郡主仍道:“不投降!”韦小宝手上加劲,将她反在背后的手臂一抬。小郡主“啊”的一声,哭了出来。
8 G  r! C- j$ n5 N. N) I2 P2 N  韦小宝和康熙比武摔交,两人不论痛得如何厉害,从不示弱,更无哭泣之事,只不过一到给对方制住,无法反抗,便叫“投降”,算是输了一个回合,重新比过。不料小郡主的作风与康熙全然不同,一输便哭。韦小宝道:“呸!没用的小丫头!”放开了她。( h; y' V" [3 F$ U
  便在此时,忽听得窗格上喀的一声响,韦小宝低声道:“啊哟!有鬼!”小郡主大吃一惊,反手过来,抱住了他。只听得窗格上又是一响,窗子轧轧轧的推开,这一来,连韦小宝也是大吃一惊,颤声道:“真的有鬼!”小郡主向前一扑,钻入了床上被窝中,全身发抖。窗子缓缓推开,有人阴森森的叫道:“小桂子,小桂子!”韦小宝初时只道是海老公的鬼魂前来索命,但听这呼声是女子口音,颤声道:“是个女鬼!”连退几步,双腿酸软,坐倒在床沿上。
, A, f2 V6 F' |- h  突然一阵劲风吹了进来,房中烛火便熄,眼前一花,房中已多了一人。那女鬼阴森森又叫:“小桂子,小桂子!阎王爷叫你去。阎王爷说你害死了海老公!”韦小宝只吓得魂飞魄散,想说:“海老公不是我害死的。”但张口结舌,哪里说得出话来?只听那女鬼又尖声叫道:“阎王爷要捉你去,上刀山,下油锅,小桂子,今天你逃不了啦!”
, u) W- `3 w0 Z, ~+ S5 o  韦小宝听了这几句话,猛地发觉:“是太后,不是女鬼!”但心中的害怕丝毫不减,心道:“若是女鬼,或许还捉我不去,太后却非杀了我灭口不可。”自从他得知太后的机密,起初常担心她会杀了自己灭口,但一直没动静,时日一久,这番担心也就渐渐淡了,只道太后信了自己,以为自己果真没听到海大富那番话;又或许以为自己即使听到了,也决计不敢泄露,再升了自己管御膳房,自己感激之下,一切太平无事。他哪里知道,太后所以迟迟不下手,只因那日与海老公动手,内伤受得极重,又见海老公重重一脚竟然踢不死韦小宝,只道这小孩内功修为也颇了得,自己若不痊愈,功力不复,便不敢贸然行事。这等杀人灭口之事,不能假手于旁人,必须亲自下手。否则的话,这小孩临死之际说了几句话出来,岂非坏了大事?这件事牵涉太大,别说韦小宝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太监,纵然是后妃太子、将军大臣,只要可能与闻这件大秘密的,有一百个便杀一百,一千个便杀一千。$ J1 t8 S3 w/ ?0 a. p
  她已等待甚久,其时功力犹未复原,但想多耽搁一日,便多一分泄漏的危险,到这一晚实在不愿再等,决定下手,来到韦小宝屋外,推开窗子时听得韦小宝说“有鬼”,便索性假装是鬼。她不知床上尚有一人,慢慢凝聚劲力,提起右手,一步步走向床前。韦小宝知难抗拒,身子一缩,钻入了被窝。太后挥掌拍下,波的一声响,同时击中了韦小宝与小郡主,幸好隔着厚厚一层棉被,劲力已消去了大半。: S3 Z6 a/ |( M
  太后提起手掌,第二掌又再击下,这次运力更强,手掌刚与棉被相触,猛觉掌心中一阵剧痛,已为利器所伤,大叫一声,向后跃开。
- O$ Q( `2 y+ u2 O; Z  只听得窗外有三四人齐声大呼:“有刺客,有刺客!”太后大吃一惊:“怎地有人知道了?”她亲手来杀一个小太监,决不能让人见到,手掌又痛得厉害,不暇察看韦小宝是否已死,双足一点,从窗中倒纵跃出。尚未落地,背后已有人双双袭到,太后双掌向后挥出,使一招“后顾无忧”,左掌右掌同时击中二人胸口。那二人直摔了出去。只听得锣声镗镗响起,片刻间四下里都响起锣声。远处有人叫道:“右卫第一队、第二队保护皇上,右卫第三队保护太后。”跟着东首假山后有人叫道:“这边有刺客!”太后知道这些都是宫中侍卫,当下缩身躲在花丛之侧,掌心的疼痛一阵阵更加厉害了,只见影影绰绰的有七八堆人在互相厮杀,兵刃不断碰撞,心想:“原来宫中当真来了刺客,是海老公的朋友,还是鳌拜的旧部?”但听得远处传令之声不绝,黑暗中火把和孔明灯上的灯光之火,四面八方聚将拢来。
: p( D4 X  ?$ i/ H/ h  太后眼见如再不走,稍迟片刻,便难以脱身,矮着身子从花丛后跃出,急往慈宁宫奔去。
$ W1 H, T9 V  {7 R0 J& D) n  只奔得数丈,迎面一人扑到,手中一对钢锥向太后面门疾刺,喝道:“大胆反贼,竟敢到宫中捣乱。”太后微微斜身,右掌虚引,左掌向他肩头拍出。那人沉肩避开,左手钢锥反挑。太后向左一闪,右掌反拍,霎时之间,二人已拆了数招。& `. j  C+ F- A# ]9 w2 L
  那人口中吆喝:“好反贼,原来是个婆娘。”太后见这侍卫武艺不低,自己虽可收拾得下,但总得再拆上十来招,只怕其余侍卫赶来,情急之下,叫道:“我是太后。”那侍卫一惊,住手问道:“什么?”太后道:“大胆奴才,你胆敢冒犯太后?”那人微一迟疑,太后双掌齐出,砰的一声,击正在他胸口。那侍卫立时毙命。太后提气跃出,闪入了花丛。韦小宝钻入被窝,给太后一掌击在腰间,登时几乎窒息,危急间拔出靴筒中匕首,在被窝中竖而向上,被窝便高了起来。太后第二掌向被窝隆起处击落,那匕首锋锐无比,太后这一掌劲道又是极大,匕首之尖立时穿过棉被,刺入掌心,直通手背。2 U: b- t% r2 j! W9 R- S/ P
  待得太后从窗子中跃出,韦小宝掀起棉被一角,只听得屋外人声杂乱,他当时第一个念头是:“太后派人来捉拿我了。”从床上一跃下地,掀开棉被,说道:“咱们快逃!”小郡主哭道:“痛……痛死我啦!”原来太后第一掌的掌力既打中了韦小宝后腰,又打中小郡主的左腿,小郡主受力较多,左腿小腿骨竟被击断。3 U, h& w; j7 A+ _1 y5 q
  韦小宝道:“怎么啦!”一把抓住她颈口衣服,道:“快逃,快逃!”将她拉下床来。小郡主右足先落地,只觉左腿剧痛难当,身子一侧,滚倒在地,哭道:“我的……我的腿断啦。”韦小宝情急之下,骂了出来:“小娘皮,迟不断,早不断……”8 @; M7 T; \" U; H" o
  心想老子自己逃命要紧,别说你一条腿断了,就是四条腿、八条腿都断成十七八段,老子也不放在心上,转身抢到窗口,向外张望,只盼外面没人,就此跃出。一望之下,只见太后双掌向后挥出,跟着两人飞了起来,重重摔在地下,一人正好摔在他窗下,朦朦胧胧间见到这人穿着侍卫的服色,心下大奇:“太后为什么打宫中侍卫?”见太后闪身躲向花丛,又见数丈之外有六七人正在厮杀,手中各有兵刃,斗得甚是激烈,听得远处有人叫道:“拿刺客,拿刺客!”韦小宝又惊又喜:“原来真的来了刺客,却不是来拿我。”凝目望去,见太后又在和一名侍卫相斗。那侍卫使一对钢锥,虽和他窗口相距已远,仍可见到钢锥上白光闪动。斗得一会,太后又将那侍卫打死,飞身在黑暗中隐没。
, y/ Y8 Q2 R* X: C& r  韦小宝回头向小郡主瞧去,见她坐在地下,轻声呻吟。他既知自己并无危险,心情立时大佳,走到她身前,低声道:“痛得很厉害吗?外边有人要来捉你,快别作声。”- x' T: ]5 N  o# O! J
  小郡主吓得不敢再响,忽听得外面有人叫道:“黑脚狗牙齿厉害,上点苍山罢!”小郡主“咦”的一声,道:“是我们的人。”韦小宝奇道:“是你的朋友?你怎么知道?”小郡主道:“他们说的是我们沐王府的暗语,快……快……扶我去瞧瞧。”韦小宝道:“他们来皇宫救你,是不是?”小郡主道:“我不知道,这里是皇宫吗?”韦小宝不答,心想:“他们如知这小丫头在这里,冲进来救人,老子双拳难敌四手。”一伸手,牢牢按住她嘴巴,低声恐吓:“千万不可出声,给人一发觉,连你另一条腿也打断了,我可舍不得!”只听外面有人“啊啊”大叫,又有人欢呼道:“杀了两个刺客!”有人叫道:“刺客向东逃了,大伙儿快追!”人声渐渐远去。韦小宝放开了手,道:“你的朋友逃走啦!”小郡主道:“不是逃走!他们说上‘点苍山’,是暂时退一退的意思。”韦小宝道:“黑腿狗是什么东西?”小郡主道:“黑腿狗就是鞑子武士。”# ^' _6 @3 e" ~: ]. L& O
  远处人声隐隐,传令之声不绝,显然宫中正在围捕刺客。
2 R. w  Y' A; c8 D9 o  忽听得窗下有人呻吟了两声,却是女子的声音。韦小宝道:“有个刺客还没死,我去戳她两刀!”宫中侍卫均是男子,这呻吟的自然是刺客了。
9 ?/ @: Q8 U3 H5 z# d6 R  小郡主道:“不……不要杀,或许是我们府里的。”扶着韦小宝的肩头,站了起来,右足单脚着地,几下跳跃,到了窗口,只见窗下有两个人,问道:“是天南地北的……”韦小宝一伸手,又按住了她嘴。窗下一个女子道:“孔雀明王座下,你……你是小郡主?”- s2 r0 F* y: i+ O- [
  韦小宝心想这女子已发见了小郡主的踪迹,祸事不小,提起匕首,便欲掷下,突然间右腕一紧,已被小郡主握住,跟着胁下一痛,按住她嘴巴的手也不由自主的松开了。
6 |( v* O7 k( C4 k+ {! I  小郡主问道:“是师姊吗?”窗下那女子道:“是我。你……
! Q* N: P2 h: u# X7 l9 I  你在这里干什么?”韦小宝接口道:“你奶奶的,你在这里干什么?”小郡主道:“你……你别骂她,她是我师姊。师姊,你受了伤吗?你……你快想法子救救我师姊。师姊待我最好的。”她这几句话分别对二人而说。窗下那女子呻吟了一声,道:“我不要这小子救。谅他也没救我的本事。”韦小宝用力一挣,小郡主便松了手。韦小宝骂道:“臭小娘!你说我没救你的本事?你这种第九流武功的小丫头,哼,老子只要伸一根小指头儿,随手便救你妈的二三十个、七八十个。”这时远处又响起了“捉刺客、捉刺客”的声音。小郡主大急,忙道:“你快救我师姊,我……我叫你三声好……好……哥哥,好哥哥,好哥哥。”这三个字,本来她说什么也不肯叫,这时为了求他救人,竟尔连叫三声。
/ h" j3 n; y0 ~" i  韦小宝大乐,说道:“好妹子,你要好哥哥做什么?”小郡主满脸羞得通红,低声道:“求你救救我师姊。”窗下那女子的语气却十分倔强,道:“别求他,这小子自身难保,连自己也救不了自己。”韦小宝道:“哼,瞧在我好妹子份上,我偏要救你。好妹子,咱们说过了话,不许抵赖,你要我救你师姊,以后可不得改口,永远得叫我好哥哥。”小郡主道:“叫你什么都成。好叔叔、好伯伯、好公公!”韦小宝道:“我只做好哥哥。叫我‘公公’的人,还怕少了。”小郡主道:“是了,我永远……永远叫你好……好……”韦小宝道:“好什么?”小郡主道:“好……哥哥!”说着在他背上轻轻一推。韦小宝跳出窗去,只见一个身穿黑衣的女子蜷着身子斜倚于地,说道:“宫里侍卫就来捉你去了,将你斩成肉酱,做肉包子吃。”那女子道:“希罕吗?自有人给我报仇。”韦小宝道:“你这小丫头倒嘴硬。侍卫们先不杀你,把你衣服脱光了,大家……大家拿你来做老婆。”那女子怒道:“你快一刀将姑娘杀了。”韦小宝笑道:“我为什么杀你?我也要将你衣服脱光了,拿你做老婆。”说着俯身去抱。那女子大急,挥掌打了他个耳光,但她重伤之余,手上毫无劲力,打在脸上,便如轻轻一拂。
; Z& k6 e/ f; X, X+ b1 e! k  韦小宝笑道:“你还没做我老婆,先给老公搔痒。”抱起她身子,从窗口送进去。
' y4 ]3 H% g# {1 m/ U6 }  小郡主大喜,上前将那女子接住,慢慢将她放到床上。韦小宝正要跟着跃进房去,忽听得脚边有人低声说道:“桂……桂公公,这女子……这女子是反贼……刺客,救……
" q4 _$ [; z" X  [; N: v. M  救她不得。”韦小宝大吃一惊,问道:“你……你是谁?”那人道:“我……我是宫中……侍……卫……”韦小宝登时明白,他是适才给太后一掌打中的侍卫,竟然未死,他躺在地下,动弹不得,说话又断断续续,受伤定然极重,心想:“我若将这黑衣女子交了出去,自是一件功劳,但小郡主又怎么办?这件事败露出来,那可是大祸一桩。”提起匕首,嗤的一刀,插入他胸口。那侍卫哼也没哼,立时毙命。韦小宝道:“这可对不住了,倘若你刚才不开口,就不会送了性命,只不过我桂公公的脑袋,在这脖子就坐得不这么安稳了。”- e6 P; a4 A# k$ @- B
  又想:“左近只怕还有受伤的,说不得,只好一个个都杀了灭口。”他在周遭花丛假山寻了一遍,地下共有五具尸首,三个是宫中侍卫,两个是外来刺客,都已气绝身死。韦小宝抱起一具刺客的尸首,放在窗格上,头里脚外,跟着在尸首背后用匕首戳了几下。
( H) }# o  m- ^2 B. _% A( J. @  小郡主惊道:“他……他是我们王府的人,死都死了,你怎么又杀他?”
. A3 z' z0 A. q  韦小宝哼了一声,道:“他死都死了,我就不能再杀他了。你倒杀死个死人给我瞧瞧!要救你的臭小娘师姊,只好这样了。”, \5 k3 H6 f" b& I
  那女子躺在床上,说道:“你才臭!”韦小宝道:“你又没闻过,怎知我臭?”那女子道:“这屋子里就有一股臭气。”韦小宝道:“本来很香,你进来之后才臭。”7 ?6 m# V# i" c/ g0 E
  小郡主急道:“你两个又不相识,一见面就吵嘴,快别吵了。师姊,你怎么到这里来?是……是来救我么?”那女子道:“我们不知道你在这里。大伙儿不见了你,到处找寻,找不到……”说到这里,已是上气不接下气。韦小宝道:“没力气说话,就少说几句。”那女子道:“我偏要说。你怎么样?”韦小宝道:“你有本事就说下去。人家小郡主多么温柔斯文,哪似你这般泼辣。”
. }. m5 A9 S! n  小郡主忙道:“不,不,你不知道。我师姊是最好不过了。你别骂她,她就不会生你气了。师姊,你什么地方受了伤?伤得重不重?”韦小宝道:“她武功不行,不自量力,到宫里来现世,自然伤得极重,我看活不了三个时辰,等不到天亮就会归天。”小郡主道:“不会的。好……好哥……你快想法子,救救我师姊。”那女子怒道:“我宁可死了,也不要他救。小郡主,这小子油腔滑调,你为什么叫他……叫他这个?”韦小宝道:“叫我什么?”) k8 [5 b- P, [8 l' I% @
  那女子却不上当,道:“叫你小猴儿。”韦小宝道:“我是公猴儿,你就是母猴儿。”跟女人拌嘴吵架,他在丽春院中久经习练,什么大阵大仗都经历过来的,哪里会输给人了?那女子听他出言粗俗无赖,便不再睬他,只是喘气。韦小宝提起桌上烛台,说道:“咱们先瞧瞧她伤在哪里。”那女子叫道:“别瞧我,别瞧我!”韦小宝喝道:“别大声嚷嚷,你想人家捉了你去做老婆吗?”拿近烛台一照,只见这女子半爿脸染满了鲜血,约莫十七八岁年纪,一张瓜子脸,容貌甚美,忍不住赞道:“原来臭小娘是个美人儿。”小郡主道:“你别骂我师姊,她……她本来是个美人儿。”
1 {. [6 b$ r1 P/ ]/ d; T1 u6 U* G+ r  韦小宝道:“好!我更加非拿她做老婆不可。”那女子一惊,想挣扎起来打人,但身子微微一抬,便“啊”的一声,摔在床上。- D4 d' n0 M- v% G0 L
  韦小宝于男女之事,在妓院中自然听得多了,浑不当作一回事,但说“拿她做老婆”云云,他年纪幼小,倒也从来没起过心,动过念,只是他生来恶作剧,见那女子听得自己一说到要拿她做老婆,便大大着急,不禁甚是得意,笑道:“你不用性急,还没拜堂,怎能做得夫妻?你当这里是丽春院吗?说做夫妻就做。啊哟!你伤口流血,可弄脏了我床。”只见她衣衫上鲜血不住渗出,伤势着实不轻。
1 O, l5 D( G8 [/ S+ q! z  v  忽听得一群人快步走近,有人叫道:“桂公公,桂公公,你没事吗?”
9 l0 h9 C) }) Q% u1 P  宫中侍卫击退刺客,派人保护了皇上、太后,和位份较高的嫔妃,便来保护有职司、有权力的太监。韦小宝是皇帝跟前的红人,便有十几名侍卫抢着来讨好。% C( R+ x, d. y) p, M+ G; R2 `
  韦小宝低声向郡主道:“上床去。”拉过被来将二人都盖住了,放下了帐子,叫道:“你们快来,这里有刺客!”那女子大惊,但重伤之下,哪里挣扎得起?小郡主急道:“你别嚷,别叫人来捉我师姊。”韦小宝道:“她不肯做我老婆,那有什么客气?”$ d9 v$ }: x/ K. j  B& ]
  说话之间,十几名侍卫已奔到了窗前。一人叫道:“啊哟,这里有刺客。”韦小宝笑道:“这家伙想爬进我房来,给老子几刀料理了。”众侍卫举起火把,果见那人背上有几个伤口,衣上、窗上、地下都是血迹。一人道:“桂公公受惊了。”另一人道:“桂公公受什么惊?桂公公武功了得,一举手便将刺客杀死,便再多来几个,一样的杀了。”众侍卫跟着讨好,大赞韦小宝了得,今晚又立了大功。4 i' L8 O0 @; u; E
  韦小宝笑道:“功劳也没什么,料理一两个刺客,也不费多大劲儿。要擒住‘满洲第一勇士’鳌拜,就比较难些了。”& a  ?/ v+ h+ x) n- U
  众侍卫自然谀词如潮。  E4 c& X7 p% W/ Y0 J
  一名侍卫道:“施老六和熊老二殉职身亡,这批刺客当真凶恶之至。若不是桂公公,又怎对付得了?”韦小宝道:“大家还是去保护皇上要紧,我这里没事。”一人道:“多总管率领了二百多名兄弟,亲自守在皇上寝宫之前。刺客逃的逃,杀的杀,宫里已清静了。”
3 ]% @0 t- b$ {* c  韦小宝道:“殉职的侍卫,我明儿求皇上多赏赐些抚恤,大伙儿都辛苦了,皇上必有重赏。”众人大喜,一齐请安道谢。韦小宝心道:“又不用我花银子赏人,干么不多做做好人?”说道:“众位的姓名,我记不大清楚了,请各位自报一遍。皇上倘若问起今晚奋勇出力、立了大功之人,兄弟也好提上一提。”众侍卫更是喜欢,忙报上姓名。韦小宝记性极好,将十余人的姓名复述了一遍,丝毫没错,说道:“大伙儿再到各处巡巡,说不定黑暗隐僻的所在,还有刺客躲着,要是捉到了活口,男的重重拷打,女的便剥光了衣衫做老婆。”众侍卫哈哈大笑,连称:“是,是!”
! \+ l# v" p2 ^# w  韦小宝道:“把尸首抬了去罢?”众侍卫答应了,抢着搬抬尸首,请安而去。
+ J: w. K  m# n8 u. s1 V; }3 l  韦小宝关上窗子,转过身来,揭开棉被。小郡主笑道:“你这人真坏,可吓了我们一大跳……啊哟……”只见被褥上都是鲜血,她师姊脸色惨白,呼吸微弱。韦小宝道:“她伤在哪里?快给她止血。”那女子道:“你……你走开,小郡主,我……我伤在胸口。”韦小宝见她血流得极多,怕她伤重而死,不敢再逗,转过了头,说道:“伤口流血,有什么好看?你道是西洋镜、万花筒么?小郡主,你有没有伤药?”小郡主道:“我没有啊。”韦小宝道:“臭小娘身边有没有?”那女子道:“没有!你……你才是臭小娘。”
$ f3 n# G8 Q6 ]% i% d/ e3 G  只听得衣衫簌簌之声,小郡主解开那女子衣衫,忽然惊叫:“啊哟!怎……怎么办?”韦小宝回过头来,见那女子右乳之下有个两寸来长的伤口,鲜血兀自流个不住。小郡主手足无措,哭道:“你……你……快救我师姊……”那女子又惊又羞,颤声道:“别……别让他看。”韦小宝道:“呸,我才不希罕看呢。”眼见她血流不止,也不禁惊慌,四顾室中,要找些棉花布片给她塞住伤口,一瞥眼,见到药钵中大半钵“莲蓉豆泥蜜糖珍珠糊”,喜道:“我这灵丹妙药,很能止血。”捞起一大把,抹在她伤口上。/ k1 s/ V- Y+ D2 p- J' {' S$ y( P0 D/ s
  这蜜糊粘性甚重,粘住了伤口,血便止了。韦小宝将钵中的蜜糊都敷上了她伤口,自己手指上也都是蜜糊,见她椒乳颤动,这小顽童恶作剧之念难以克制,顺手反手,便都抹在她乳房上。那女子又羞又怒,叫道:“小……小郡主,快……快给我杀了他。”小郡主解释:“师姊,他给你治伤呢!”那女子气得险些晕去,苦于动弹不得。韦小宝道:“你快点了她的穴道,不许她乱说乱动,否则流血不止,性命交关。”小郡主应道:“是!”点了那女子小腹、胁下、腿上几处穴道,说道:“师姊,你别乱动!”这时她自己断腿处也是痛得不可开交,眼眶中泪水不住滚来滚去。韦小宝道:“你也躺着别动。”
/ C# H% q' j; R2 I  记得幼时在扬州与小流氓打架,有人跌断手臂,跌打医生用夹板将断臂夹住,敷以草药,当下拔出匕首,割下两条凳脚,夹在她断腿之侧,牢牢用绳子缚紧,心想:“这伤药却到哪里找去?”0 V) _! L! a' w- O1 e# U
  一凝思间,已有了主意,向小郡主道:“你们躺在床上,千万不可出声。”放下帐子,吹熄了烛火,拔闩出门。小郡主惊问:“你……你到哪里去?”韦小宝道:“去拿药治你的腿。”  e( t" M! G+ g7 d! v  ]
  小郡主道:“你快些回来。”韦小宝道:“是了。”听小郡主说话的语气,竟将自己当作了大靠山,不禁大是得意。他反手带上了门,一想不妥,又推门进去,上了门闩,从窗中跃出,关上了窗子。这样一来,宫中除了太后、皇上,谁也不敢擅自进他屋子。
8 U( ~# D9 T3 N# s& i  \  ]  d  他走得十几步,只觉后腰际隐隐作痛,心想:“皇太后这老婊子下毒手打我,在宫中再耽下去,老子迟早老命难保,还是尽早溜之大吉的为妙。”% C" j( @0 W) {! U3 P# A/ r# G
  他向有火光处走去,却是几名侍卫正在巡逻,一见到他,抢着迎了上来。韦小宝问道:“宫里侍卫兄弟们有多少人受伤?”一人道:“回公公:有七八人重伤,十四五人轻伤。”韦小宝道:“在哪里治伤,带我去瞧瞧。”众侍卫齐道:“公公关心侍卫兄弟,大伙儿没一个不感激。”便有两名侍卫领路,带着韦小宝到众侍卫驻守的宿卫值班房。: M3 N: W; O& [8 w: y7 S2 R5 W
  二十来名受伤的侍卫躺在厅上,四名太医正忙着给众人治伤。4 e# {" M1 S# D
  韦小宝上前慰问,不住夸奖众人,为了保护皇上,奋不顾身,英勇杀敌,一一询问伤者姓名。众侍卫登时精神大振,似乎伤口也不怎么痛了。韦小宝问道:“这些反贼到底是哪一路的?是鳌拜那厮的手下吗?”一名侍卫道:“似乎是汉人。却不知捉到了活口没有?”
3 t; T% i; ^* }; W6 V  韦小宝询问众侍卫和刺客格斗的情形,眼中留神观看太医用药。众侍卫有的受了刀枪外伤,有的受了拳掌内伤,又或是断骨挫伤。韦小宝道:“这些伤药,我身边都得备上一些,倘若宫中侍卫兄弟们受了伤,来不及召请太医,我好先给大伙儿治治。哼,这些刺客穷凶极恶,天大的胆子,今天没一网打尽,难保以后不会再来。”几名侍卫都道:“桂公公体恤侍卫兄弟,真想得周到。”! e# x9 _. A  b1 ?0 T4 B. h
  韦小宝说道:“刚才我受三名刺客围攻,我杀了一名,另外两个家伙逃走了,可是我后腰也给刺客重重打了一掌,这时兀自疼痛。”心道:“老婊子来行刺老子,难道不是刺客?老子这一次可没说谎。”四名太医一听,忙放下众侍卫,一齐过来,解开他袍子察看,果见后腰有老大一块乌青,忙调药给他外敷内服。# Q/ `9 i5 U1 d( f- ^
  韦小宝叫太医将各种伤药都包上一大包,揣在怀里,问明了外敷内服的用法,再取了两块敷伤用的夹板,又夸奖一阵,慰问一阵,这才离去。2 E& {5 A1 L- x/ D. o  J0 K
  他见识幼稚,说的话乱七八糟,殊不得体,夸奖慰问之中,夹着不少市井粗口。众侍卫虽然出身宗室贵族,但大都是粗鲁武人,对于“奶奶,十八代祖宗”原就不如何看重,本来给刺客打伤,自觉艺不如人,待见皇上最宠幸的桂公公也因与刺客格斗而受伤,沮丧之余,忽蒙桂公公夸奖,那等于是皇上传旨嘉勉,就算给他大骂一顿,心中也着实受用,何况是赞得天花乱坠?这一番当真心花怒放,恨不得身上伤口再加长加阔几寸。" s# S/ S+ V+ d
  韦小宝回到自己屋子,先在窗外侧耳倾听,房中并无声息,低声道:“小郡主,是我回来了。”他生怕贸然爬进窗去,给那女子砍上一刀,刺上一剑,怀中那几大包伤药可得自己先用了。小郡主喜道:“嗯,我等了你好久啦。”韦小宝爬入房中,关上窗,点亮蜡烛,揭开帐子,见两个少女并头而卧。
6 |! L) K5 L( w" i$ X3 v  那女子与他目光一触,立即闭上了眼。小郡主却睁着一双明亮澄彻的眼睛,目光中露出欣慰之意。
+ {' _3 R* T% P# s) n% X  韦小宝道:“小郡主,我给你敷伤药。”小郡主道:“不,先治我师姊。请你将伤药给我,我替她敷。”韦小宝道:“什么你啊我的,叫也不叫一声。”小郡主涩然一笑,问道:“你到底叫什么名字?我听他们叫你桂公公。”韦小宝道:“桂公公,是他们叫的,你叫我什么?”小郡主微微闭眼,低声道:“我心里……心里可以叫你好……好哥哥,嘴上老是叫着,这可不……不……好。”韦小宝道:“好,咱们通融一下,有人在旁的时候,我叫你小郡主,你叫我桂大哥。没有人时,我叫你好妹子,你叫我好哥哥。”小郡主还没答应,那女子睁眼道:“小郡主,肉麻死啦,他讨你便宜,别听他的。”
$ c; L5 y. R: r5 v$ ~! M  韦小宝道:“哼,又不是要你叫,你多管什么闲事?你就叫我好哥哥,我还不要呢。”小郡主问道:“那你要她叫你什么?”韦小宝道:“除非要她叫我好老公,亲亲老公。”那女子脸上一红,随即现出鄙夷之色,说道:“你想做人家老公,来世投胎啦。”小郡主道:“好啦,好啦,你两个又不是前世冤家,怎地见面就吵?桂大哥,请你给我伤药。”韦小宝道:“我先给你敷药。”揭开被子,卷起小郡主裤管,拆开用作夹板的凳脚,将跌打伤药敷在小腿折骨之处,然后将取来的夹板夹住伤腿,紧紧缚住。小郡主连声道谢,甚是诚恳。韦小宝道:“我老婆叫什么名字?”小郡主一怔,道:“你老婆?”见韦小宝向那女子一努嘴,微笑道:“你就爱说笑,我师姊姓方,名叫……”那女子急道:“别跟他说。”韦小宝听到她姓方,登时想起沐王府中“刘白方苏”四大家将来,便道:“她姓方,我当然知道。什么圣手居士苏冈,白氏双木白寒松、白寒枫,都是我的亲戚。”: [  j2 a' B. C( t
  小郡主和那女子听得他说到苏冈与白氏兄弟的名字,都大为惊奇。小郡主道:“怎……怎么他们都是你的亲戚?”韦小宝道:“刘白方苏,四大家将,咱们自然是亲戚。”小郡主更加诧异,道:“真想不到。”那女子道:“小郡主,别信他胡说。这小孩儿坏得很。他不是我亲戚,有了这种亲戚才倒霉呢。”; }4 x. M" I( J! h! U
  韦小宝哈哈大笑,将伤药交给小郡主,俯嘴在她耳边低声道:“好妹子,你悄悄的跟我说,她叫什么名字。”但两个少女并枕而卧,韦小宝说得虽轻,还是给那女子听见了,她急道:“别说。”韦小宝笑道:“不说也可以,那我就要亲你一个嘴。先在这边脸上香一香,再在那边香一香,然后亲一个嘴。你到底爱亲嘴呢,还是爱说名字?我猜你一定爱亲嘴。”
& q  ^  d5 z+ E8 l9 M  烛光下见那女子容色艳丽,衣衫单薄,鼻中闻到淡淡的一阵阵女儿体香,心中大乐,说道:“原来你果然是香的,这可要好好的香上一香了。”7 U4 W) R. {0 E1 @* E
  那女子无法动弹,给这惫懒小子气得鼻孔生烟,幸好他年纪幼小,适才听了众侍卫的言语,又知他是个太监,只不过口头上顽皮胡闹,不会有什么真正非礼之行,倒也并不如何惊惶,见他将嘴巴凑过来真要亲嘴,忙道:“好,好,说给这小鬼听罢!”
4 c$ U* N' T: }6 ^  小郡主笑了笑,说道:“我师姊姓方,单名一个‘怡’字,‘心’字旁一个‘台’字的‘怡’。”韦小宝根本不知道“怡”字怎生写法,点了点头,道:“嗯,这名字马马虎虎,也不算很好。小郡主,你又叫什么名字?”小郡主道:“我叫沐剑屏,是屏风的屏,不是浮萍的萍。”韦小宝自不知这两个字有什么区别,说道:“这名字比较好些,不过也不是第一流的。”方怡道:“你的名字一定是第一流的了,尊姓大名,却又不知如何好法?”
3 K8 y! [6 Y. p* N3 F- B  韦小宝一怔,心想:“我的真姓名不能说,小桂子这名字似乎也没什么精采。”便道:“我姓吾,在宫里做太监,大家叫我‘吾老公’。”方怡冷笑道:“吾老公,吾老公,这名字倒挺……”说到这里,登时醒觉,原来上了他的大当,呸的一声,道:“瞎说!”+ f. J& [2 r. Q6 q5 r
  小郡主沐剑屏道:“你又骗人,我听得他们叫你桂公公,不是姓吾。”韦小宝道:“男人就叫我桂公公,女人都叫我吾老公。”方怡道:“我知道你叫什么名字。”韦小宝微微一惊,问道:“你怎么知道?”方怡道:“我知道你姓胡,名说,字八道!”2 B$ S5 r5 I; z4 ]+ g$ N
  韦小宝哈哈一笑,见方怡说了这一会子话,呼吸又急促起来,便道:“好妹子,你给她敷药罢,别痛死了她。我吾老公就这只这么一个老婆,这个老婆一死,第二个可娶不起了。”沐剑屏道:“师姊说你胡说八道,果然不错。”放下帐子,揭开被给方怡敷药,问道:“桂大哥,你先前敷的止血药怎么办?”韦小宝道:“血止住了没有?”沐剑屏道:“止住了。”原来蜜糖一物颇具止血之效,粘性又强,粘住了伤口,竟然不再流血,至于莲蓉、豆泥等物虽无药效,但堆在伤口之上,也有阻血外流之功。; ^3 s/ e. }7 k9 Z9 W) I
  韦小宝大喜,道:“我这灵丹妙药,灵得胜过菩萨的仙丹,你这可相信了罢。其中许多珍珠粉末,涂在她的胸口,将来伤愈之后,她胸脯好看得不得了,有羞花闭月之貌,只可惜只有我儿子才瞧得见。”沐剑屏嗤的一笑,道:“你真说得有趣。怎么只有你儿子才……”韦小宝道:“她喂我儿子吃奶,我儿子自然瞧见了。”方怡呸的一声。  o0 |3 x1 _  I; g; z, n4 X
  沐剑屏睁着圆圆的双眼,却不明白,方师姊为什么会喂他的儿子吃奶。
2 J2 ]: [1 P- V9 M5 ^# X  韦小宝道:“把这些止血灵药轻轻抹下,再敷上伤药。”沐剑屏答应道:“嗷!”: q6 _0 A  B6 I6 B* z  I
  便在此时,忽听得门外有人走近,一人朗声说道:“桂公公,你睡了没有?”韦小宝道:“睡了,是哪一位?有事明天再说罢!”门外那人道:“下官瑞栋。”韦小宝吃了一惊,道:“啊!是瑞副总管驾到,不知有……有什么事?”
+ O! z5 d6 @% Q) X1 @  瑞栋是御前侍卫的副总管,韦小宝平时和众侍卫闲谈,各人都赞这位瑞副总管武功甚是了得,仅次于御前侍卫总管多隆,是侍卫队中一位极了不起的人物。他近年来常在外公干,韦小宝却没见过。
% r1 l* T) T% h/ U3 ]  瑞栋道:“下官有件急事,想跟公公商议。惊吵了桂公公安睡。”韦小宝沉思:“他半夜三更的,来干什么?定是知道我屋里藏了刺客,前来搜查,那可如何是好?我如不开门,看来他会硬闯。这两个小娘又都受了伤,逃也来不及了。只好随机应变,骗了他出去。”瑞栋又道:“这件事干系重大,否则也不敢来打扰公公的清梦了。”
6 V+ l8 c- o  @: b1 a. Z, a  韦小宝道:“好,我来开门。”钻头入帐,低声道:“千万别作声。”
' ?0 N4 V3 p! e  走到外房,带上了门,硬起头皮打开大门。只见门外站着一条大汉,身材魁梧,自己头顶还不及到他项颈。瑞栋拱手道:“打扰了,公公勿怪。”韦小宝道:“好说,好说。”仰头看他的脸色。只见他脸上既无笑容,亦无怒色,不知他心意如何,问道:“瑞副总管有什么要紧事?”却不请他进屋。瑞栋道:“适才奉太后懿旨,说今晚有刺客闯宫犯驾,大逆不道,命我向桂公公查问明白。”韦小宝一听到“太后懿旨”四字,便知大事不妙,说道:“是啊!我也正要向你查问个明白呢。刚才我去向皇上请安,皇上说道:‘瑞栋这奴才可大胆得很了,他一回到宫中,哼哼……’”
9 p# J* p$ R5 Q( A$ `  瑞栋大吃一惊,忙问:“皇上还说什么?”' M9 o5 t& n) a  U' d
  韦小宝和他胡言乱语,原是拖延时刻,想法脱身逃走,见一句话便诱得他上钩,便道:“皇上吩咐我天明之后,立刻向众侍卫打听,到底瑞栋这奴才勾引刺客入宫,是受了谁的指使,有什么阴谋,同党还有哪些人?”1 C$ E* P; O% J
  瑞栋更是吃惊,颤声说道:“皇……皇上怎么说……说是我勾引刺客入宫?是哪个奸徒向皇上瞎说?这……这不是天大的冤枉么?”4 u9 N, ~$ e! D  L+ X
  韦小宝道:“皇上吩咐我悄悄查明,又说:‘瑞栋这奴才听到了风声,必定会来杀你,你可得小心了。’我说:‘皇上万安,谅瑞栋这奴才便有天大的胆子,也决不敢在宫中行凶杀人。’皇上道:‘哼,那可未必。这奴才竟敢勾引刺客入宫,要不利于我,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瑞栋急道:“你……你胡说!我没勾引刺客入宫,皇上……皇上不会胡乱冤枉好人。今晚我亲手打死了三名刺客,许多侍卫兄弟都亲眼见到的。皇上尽可叫他们去查问。”说着额头突起了青筋,双手紧紧握住了拳头。韦小宝心想:“先吓他一个魂不附体,手足无措,挨到天明,老子便逃了出宫。那小郡主和方怡又怎么办?哼,老子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逃得性命再说,管她什么小郡主、老郡主,方怡、圆怡?老子假太监不扮了,青木堂香主也不干了,拿着四五十万两银子,到扬州开丽夏院、丽秋院、丽冬院去。”说道:“这么说来,那些刺客不是你勾引入宫的了?”瑞栋道:“自然不是。太后亲口说道,是你勾引入宫的。太后吩咐我别听你的花言巧语,一掌毙了便是。”韦小宝道:“这恐怕你我二人都受了奸人的诬告。瑞副总管,你不用担心,我去向皇上跟你分辩分辩。只要真的不是你勾引刺客,皇上年纪虽小,却十分英明,对我又十分信任,这件事自能水落石出。”
$ d& F) p- R, h( [% V7 h  瑞栋道:“好,多谢你啦!你这就跟我见太后去。”. c0 u! W& o! ~6 m' |
  韦小宝道:“深更半夜,见太后去干什么?我还是趁早去见皇上的好,只怕这会儿已有人奉旨来捉拿你了。瑞副总管,我跟你说,侍卫们来拿你,你千万不可抵抗,倘若拒捕,罪名就不易洗脱了。”$ d. H5 K( @4 R
  瑞栋脸上肌肉不住颤动,怒道:“太后说你最爱胡说八道,果然不错。我没犯罪,为甚么要拒捕?你跟我见太后罢!”韦小宝身子一侧,低声道:“你瞧,捉你的人来啦!”- b+ `4 `3 |* P5 W# G  k
  瑞栋脸色大变,转头去看。韦小宝一转身,便抢进了房中。
" O' Y7 K: L% Z8 M' o  瑞栋转头见身后无人,知道上当,急追入房,纵身伸手,往韦小宝背上抓去。9 C! M' y- \1 F& ^
  其实韦小宝一番恐吓,瑞栋心下十分惊惶,倘若韦小宝坚持要去见皇帝,瑞栋多半不敢强行阻拦。但韦小宝房中藏着两个女子,其中一人确是进宫来犯驾的刺客,只道事已败露,适才太后又曾亲自来取他性命,哪里敢去见皇帝分辩?骗得瑞栋一回头,立即便奔入房中,只盼能穿窗逃走。他想御花园中到处是假山花丛,黑夜里躲将起来,却也不易捉到。不料瑞栋身手敏捷,韦小宝刚踏进房门,便追了进来。: o2 Y( c# j) C2 Y, F$ n/ n
  韦小宝窜入房后,纵身跃起,踏上了窗槛,正欲跃出,瑞栋右掌拍出,一股劲风,扑向他背心。韦小宝腿弯一软,摔了下来。瑞栋左手探出,抓向他后腰。韦小宝施展擒拿手法,双掌奋力格开,但人小力弱,身子一晃,扑通一声,摔入了大水缸中。这水缸原是海老公治伤之用,海老公死后,韦小宝也没叫人取出。
% N% }/ r6 h4 t$ H+ k: P  瑞栋哈哈大笑,伸手入缸,一把却抓了个空,原来韦小宝已缩成一团。但这水缸能有多大,再抓一次,终于抓住他后领,湿淋淋的提将上来。
+ d* [* U. R: `" s  韦小宝一张嘴,一口水喷向瑞栋眼中,跟着身子前纵,扑入他怀中,左手搂住他头颈。7 q4 |- D; P+ N- O
  瑞栋大叫一声,身子抖了几下,抓住韦小宝后领的右手慢慢松了,他满脸满眼是水,眼睛却睁得大大的,脸上尽是迷惘惊惶,喉头咯咯数声,想要说话,却说不出话来,只听得嗤的一声轻响,一把短剑从他胸口直划而下,直至小腹,剖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4 n( V9 w8 Z7 W* X9 h9 k7 f: @  瑞栋睁眼瞧着这把短剑,可不知此剑从何而来。他自胸至腹,鲜血狂迸,突然之间,身子向后倒下,直至身亡,仍不知韦小宝用什么法子杀了自己。; h: M; }, x' i! D  t6 l4 S8 v4 f
  韦小宝嘿的一声,左手接过匕首,右手从自己长袍中伸了出来。原来他摔入水缸,一缩身间,已抽出匕首,藏入长袍,刀口向外。他一口水喷得瑞栋双目难睁,跟着纵身向前,抱住了他,这把削铁如泥的匕首已刺入他心口。倘若当真相斗,十个韦小宝也未必是他对手,但仓促之间奇变横生,赫赫有名的瑞副总管竟尔中了暗算。
/ L5 p! E: K; G9 k7 F, T7 C  韦小宝和瑞栋二人如何抢入房中,韦小宝如何摔入水缸,方怡和沐剑屏隔着帐子都看得清清楚楚,但瑞栋将韦小宝从水缸中抓了出来,随即被杀,韦小宝使的是什么手法,方沐二女却都莫名其妙。
" F( T2 [3 _& f; M3 `  韦小宝想吹几句牛,说道:“我……我……这……这……”只听得自己声音嘶哑,竟说不出话来,适才死里逃生,可也已吓得六神无主。
. [* k- t( b6 w- s; Z7 v" B  沐剑屏道:“谢天谢地,你……居然杀了这鞑子。”方怡道:“这瑞栋外号‘铁掌无敌’,今晚打死了我沐王府的三个兄弟。你为我们报了仇,很好!很好!”韦小宝心神略定,说道:“他是‘铁掌无故’,就是敌不过我韦……桂公公、吾老公。我是第一流的武学高手,毕竟不同。”伸手到瑞栋怀中去掏摸,摸出一本写满了小字的小册子,又有几件公文。
3 Q3 K: C" }( `9 x% [$ Y  韦小宝也不识得,顺手放在一旁,忽然触到他后腰硬硬的藏着什么物件,用匕首割开袍子,见是一个油布包袱,说道:“这是什么宝贝了,藏得这么好?”割断包上丝绦,打开包袱,原来包着一部书,书函上赫然写着《四十二章经》五字,这经书的大小厚薄,与以前所见的全然一样,只不过封皮是红绸子镶以白边。1 q& T" @1 d. T* A6 K
  韦小宝叫道:“啊哟!”急忙伸手入怀,取出从康亲王府盗来的那部《四十二章经》,幸好他跃入水缸之后,立即为瑞栋抓起,只湿了书函外皮,并未湿到书页。两部经书放在桌上,除了封皮一是红绸、一是红绸镶白边之外,全然一模一样。到此为止,他已看到四部《四十二章经》,眼下两部在太后手中,自己则有两部,心想:“这经书之中,定有不少古怪,可惜我不识字,如请小郡主和方姑娘瞧瞧,定会明白。但这样一来,他们就瞧不起我了。”拉开抽屉,将两部经书放入。" ?3 a2 H5 j# P( S
  寻思:“刚才太后自己来杀我,她是怕我得知了她的秘密,泄漏出去,后来又派这瑞栋来杀我,却胡乱安了我一个罪名,说我勾引刺客入宫。她等了一回,不见瑞栋回报,又会再派人来。这可得先下手为强,立即去向皇上告状,挨到天明,老子逃出了宫去,再也不回来啦。”向方怡道:“我须得出去瞎造谣,说这瑞栋跟你们沐王府勾结,好老……好老……方姑娘(他本来想叫一声“好老婆”,但局势紧急,不能多开玩笑,以致误了大事,便改口叫她“方姑娘”),你们今晚到皇宫来,到底要干什么?想行刺皇帝吗?我劝你们别行刺小皇帝,太后这老婊子不是好东西,你们专门去刺她好了。”方怡道:“你既是自己人,跟你说了也不打紧。咱们假冒是吴三桂儿子吴应熊的手下,到皇宫来行刺鞑子皇帝。能够得手固然甚好,否则的话,也可让皇帝一怒之下,将吴三桂杀了。”
# [& T5 ?& f0 ?2 q  韦小宝吁了口气,说道:“妙计!妙计!你们用什么法子去攀吴三桂?”
: k' m2 ~/ L5 R8 b- [0 Z. {4 }  方怡道:“我们内衣上故意留下记号,是平西王府中的部属,有些兵器暗器,也刻上平西王府的字样。有几件旧兵器,就刻上‘大明山海关总兵府’的字样。”韦小宝问道:“那干什么?”方怡道:“吴三桂这厮投降鞑子之前,在我大明做山海关总兵。”韦小宝点头道:“这计策十分厉害。”1 x, A5 {% D5 ?0 e
  方怡道:“我们此番入宫,想必有人战死殉国,那么衣服上的记号,便会给鞑子发觉。倘若被擒,起初不供,等到给鞑子拷打得死去活来之后,才供出是受了平西王的指使,前来行刺皇帝。我们一进宫,便在各处丢下刻字的兵器,就算大伙儿侥幸得能全军退回,也已留下了证据。”她说得兴奋,喘气渐急,脸颊上出现了红潮。韦小宝道:“那么你们进宫来,并不是为了来救小郡主?”方怡道:“自然不是。我们又不是神仙,怎知小郡主竟会在皇宫之中?”  G' [1 W7 P- S, V$ |
  韦小宝点点头,问道:“你身边可有刻字的兵刃?”方怡道:“有!”从被窝中摸出一把长剑,但手臂无力,无法将剑举高。韦小宝笑道:“幸亏我没睡到你身边,否则便给你一剑杀了。”方怡脸上一红,瞪了他一眼。6 s, g7 e( Y' y
  韦小宝接过剑来,藏在瑞栋的尸体腰间,道:“我去告状,说这瑞栋是刺客一伙,这不是证据么?”方怡摇了摇头,道:“你瞧瞧剑上刻的是什么字?”韦小宝问道:“刻的什么字?”反正看了也是不识,不如不看。方怡道:“那是‘大明山海关总兵府’八字,这瑞栋是满洲人,不会在大明山海关总兵部下当过差的。”
, v' p. H; m) z8 _# Z+ E. j  韦小宝“嗯”了一声,取回长剑,放在床上,道:“得在他身上安些什么赃物才好?”一转念间,说道:“好极了!”将吴应熊所赠的那两串明珠,一对翡翠鸡,还有那叠金票,都去塞在瑞栋怀里。他知道金票是北京城中的金铺所发,吴应熊派人去买来,只须一查金铺店号,便知来源,这一番栽赃,当真天衣无缝,心道:“吴世子啊吴世子,老子逃命要紧,只好对你不住了。”- f# p+ g& i2 s) v% {
  他抱起瑞栋的尸体,要移到花园之中,只走一步,忽听得屋外有几人走近。他轻轻将尸身放下,只听得一人说道:“皇上有命,吩咐小桂子前往侍候。”: _9 @" I+ I& n( ^$ g. v
  韦小宝大喜,心想:“我正担心今晚见不到皇上,又出乱子。现下皇上来叫我去,那再好没有了。这瑞栋的尸身,可搬不出去啦。”应道:“是,待奴才穿衣,即刻出来。”将瑞栋的尸身轻轻推入床底,向小郡主和方怡打几个手势,叫她们安卧别动,匆匆除下湿衣,换上一套衣衫,那件黑丝棉背心虽然也湿了,却不除下。
" p  Q- ?2 n& f! ?8 o  正要出门,心念一动:“这姓方的小娘不大靠得住,可别偷我的东西。”将两部《四十二章经》和大叠银票都揣在怀里,这才熄烛出房,却忘了携带师父所给的武功图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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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17 18:00 | 只看该作者
鹿鼎记
4 C# \! ]6 |  C. [: A第十二回 语带滑稽吾是戏 弊清摘发尔如神+ N! f5 ~  ?( J
  韦小宝走出大门,见门外站着四名太监,却都不是熟人。
4 L) B0 m7 T! p# s& T  为首的太监道:“桂公公,皇上半夜三更里都要传你去,啧啧啧,皇上待你,那真是没得说的。瑞副总管呢?皇上传他,跟桂公公同去见驾。”韦小宝心中一凛,说道:“瑞副总管回宫了吗?我可从来没见过。”那太监道:“是吗?咱们这就赶快先去罢。”说着转身过来,在前领路。4 W4 J% R; Q; H' S5 N$ ]
  韦小宝暗暗纳罕:“他为什么问我瑞副总管?皇上怎知道瑞副总管跟我在一起?”又想:“我是副首领太监,职位比你高得多,你怎地走在我前面?你年纪不小了,难道还不懂宫里规矩。”问道:“公公贵姓?咱们往日倒少见面。”那太监道:“我们这些闲杂小监,桂公公自然不认得。”韦小宝道:“皇上派公公来传我,那也不是闲杂小监了。”说话之间,见他转而向西,皇帝的寝宫却是在东北面,韦小宝道:“你走错了罢?”那太监道:“没错,皇上在向太后请安,刚才闹刺客,怕惊了慈驾。咱们去慈宁宫。”$ ?4 a; J6 x7 J* C
  韦小宝一听到去见太后,吃了一惊,便停了脚步。走在他后面的三名太监之中,有二人突然向旁一分,分站左右,四人将他挟在中间。
1 m( f" n& Q1 _2 [2 D9 f  韦小宝一惊更甚,暗叫:“糟糕,糟糕!哪里是皇上来叫我去,分明是太后前来捉拿我的。”虽不知这四人是否会武,但以一敌四,总之打不赢,一闹将起来,众侍卫闻声赶至,哪里还逃得脱?他心中怦怦乱跳,笑嘻嘻的道:“是去慈宁宫吗?那倒好得很,太后每次见到我,不是金银,便是糖果糕饼,定有赏赐。皇太后待奴才们最好的了,她说我小孩子家贪嘴,总是赏不少吃的。”说着便走上了通向太后寝宫的回廊。四名太监见他依言去慈宁宫,便回复了一前三后的位置。
# t& B& ]* \. M/ {  `& j! S0 c) Y  韦小宝道:“上次见到太后,运气当真好极。太后说我拿了鳌拜,功劳不小,一赏就赏了我五千两金子,二万两银子。
" a: d* V9 P+ I- e1 |  我力气太小,可哪里搬得动?太后说:‘搬不动,慢慢搬。小桂子啊,你这钱怎么个用法?’我说:‘回太后:奴才最喜欢结交朋友,身边有了金子银子,太监之中哪个跟奴才说得来的,奴才就送给他们些。有钱大家花啊!’”他信口胡扯,脑中念头急转,筹思脱身之计。8 q  h1 l# l* f" ]% J2 e
  他身后那太监道:“哪有赏这么多的?”韦小宝道:“哈,不信吗?瞧我的。”从怀中摸出一大叠银票,有的是五百两一张,有的一千两,也有的二千两的。灯笼的火光照映之下,看来依稀不假,四名太监只瞧得气也透不过来,都停住了脚步。韦小宝抽了四张银票,笑道:“皇上和太后不断赏钱,我怎么花得光?这里四张银票,有的二千两,有的一千两,四位兄弟碰碰运气,每个人抽一张去。”0 F6 X2 i& \( ^/ l9 w& K! W
  四名太监都是不信,世上哪有将几千两银子随手送人的都不伸手去抽?: P* T' U4 k: u  }5 D3 H2 i2 W# U
  韦小宝道:“身边银子太多,没地方花用,有时也不大快活。眼下我去见太后和皇上,又不知要赏多少银子给我了。”( L2 g* s- k6 Z( h) u* p
  说着将银票高高扬起,在风中抖动,斜眼察看周遭地形。0 W1 w/ v5 t+ p& g* @( i
  一名太监笑道:“桂公公,你真的将银票给我们,可不是开玩笑罢?”韦小宝道:“有甚么玩笑好开?我们尚膳监里的兄弟们,哪一个不得过我千儿八百的?来来来,碰碰手气,哪一位兄弟先来抽?”那太监笑嘻嘻的道:“我先来抽。”韦小宝道:“等一会儿,你们看清楚了。”将四张银票凑到灯笼火光之下。四名太监看得分明,果然都是一千两、二千两的银票,都不由得脸上变色。太监不能娶妻生子,又不能当兵做官,于金银财物比之常人便加倍的喜欢。这四人虽在宫中当差已久,但一千两、二千两银子的银票,却也从没见过。! ]# H* w$ P+ P' E& `
  韦小宝扬起手来,将银票在风中舞了几下,笑道:“好,这位大哥先来抽!”
" F1 X2 z* g1 p  那太监伸手去抽,手指还没碰到银票,韦小宝一松手,四张银票被风吹得飞了出去,飘飘荡荡,飞上花丛。韦小宝叫道:“啊哟,你怎么不抓牢?快抢,快抢,哪一个抢到,银票便是他的。”四名太监拔步便追。
7 F6 L  P. X0 P5 Z  C5 e  韦小宝叫道:“快抓,别飞走了!”身子一矮,钻入了早就瞧瞧了的假山洞中。他知御花园这一带的假山极多,山洞连环曲折,钻了进去之后,一时可还真不容易找到。% X* P+ u8 [, }9 A; f. S
  四名太监赶着去抢银票,两个人各拾到一张,一人拾到了两张,却有一人落空,两人登时争执起来。一个说:“桂公公说的,谁拾到便是谁的,两张都是我的。”一个说:“说好一个人一张,快分一张来。我只要那张一千两的,也就是了。”那人道:“什么一千两的?说得好轻松自在,一两的也没有。”没拾到银票的一把抓住他胸脯,道:“你给不给?咱们请桂公公评评这个理。”一转身,韦小宝已然不知去向。四人大吃一惊,齐声大叫,四下找寻。没拾到银票的太监兀自不肯罢休,抓住了拾到两张之人的衣襟,定要他分一张过来。韦小宝早已躲在十余丈外的山洞之中,听二人大声争吵,暗暗好笑,寻思:“我躲到天明,从侧门溜出宫去,那是再也不回来了。”只听一名太监道:“太后吩咐的,说什么也要将桂公公和瑞副总管立即传去。他……他……可躲到哪里去了?”另一名太监道:“他在宫里,也躲不到哪里去。只是他给银票的事,可不能说出来。郝兄弟,你两张银票,就分一张给小劳,否则他一定会抖出来,大家发不成财,还得糟糕。”忽听得脚步声响,西首有几人走近,一人说道:“今晚宫中闹刺客,只怕大伙儿明儿都要受处分。”韦小宝一听,便知是宫中的侍卫。另一人道:“只盼桂公公在皇上面前多说几句好话。”又一人道:“桂公公年纪虽小,为人可真够交情,实在难得。”
9 d3 v. F, I' \3 u1 w  h% k  韦小宝大喜,从山洞中钻了出来,低声道:“众位兄弟,快别作声。”当先两个侍卫提着灯笼,轻声叫道:“桂公公。”韦小宝见这群侍卫共有十五六人,正是刚才到自己窗口来过的那批人。他记得这些人的名字,说道:“张大哥,赵大哥,那边四名太监勾结刺客,大伙儿快去拿住了,功劳不小。”跟着又叫了几人名字,说道:“赫大哥,鄂大哥,先点了这四个人的哑穴,要不然便打落他们下巴,别让他们大声嚷嚷,惊动了皇上。”& e. E! g! v- n. f& @4 q
  众侍卫听说是四名太监,却也不放在心上,作个手势,吹熄了灯笼,伏低身子,慢慢掩将过去。那四名太监两个在山洞中找韦小宝,两个在争银票,都是全神贯注。众侍卫合围之势一成,一声低哨,四面八方涌将出来,三四人服侍一个,将四名太监掀翻在地。这些侍卫武功并不甚高,谁也不会点穴,或使擒拿手法,或以掌击,打落了四人下巴。四名太监张大了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明所以,惊惶已极。, `4 p# y9 O5 Y8 x- z- I
  韦小宝指着旁边一间屋子,喝道:“拉进去拷问!”众侍卫将四名太监横拖倒曳,拉进厢厅,有人点起了灯笼,高高举起。韦小宝居中一坐,众侍卫拉四名太监跪下。四人奉了太后之命来捉人,如何肯跪?众侍卫拳打足踢,强行按倒。+ l  I7 d- k9 ^' t; o' ]
  韦小宝道:“你们四人刚才鬼鬼祟祟的,在争什么东西?& m8 O# U* M& N
  说什么一千两是你的,二千两是我的?又说什么外面来的朋友这趟运气不好,给狗侍卫们害死了不少。‘外面来的朋友’是什么朋友?为什么叫侍卫大人‘狗侍卫’?”
0 E6 k$ D  z2 B6 }  众侍卫大怒,一脚脚往四人背上踢去。四名太监肚中大叫“冤枉”,却哪里说得出口?韦小宝又道:“我跟在你们背后,听到一个说:‘是我带路的,那两张银票,是他给我的,怎可分给你?’”说着向那抓到两张银票的太监一指,又指着那没抢到银票的太监道:“你说:‘大家一起干这件大事,杀头抄家,罪名都是一般,为什么不分给我?不行,一定要分。’”指着另一名太监道:“你说:‘郝兄弟,你两张银票,就分一张给小劳,否则他一定会抖出来,大家发不成财,还得杀头抄家。’这句话是你说的,是不是?你们一起干什么大事?为什么有杀头抄家的罪名?又分什么银票不银票的。”
" k% a$ L. E+ `$ f2 J( y4 `  众侍卫道:“他们给刺客带路,自然犯的是杀头抄家的大罪。分什么银票,搜搜他们身上就是了。”一搜之下,立时便搜了那四张银票出来,众侍卫见这四张银票数额如此巨大,都大声叫了起来。一名寻常太监的月份银子,不过四两、六两,忽然身上各怀巨款,哪里还有假的?那姓赵的侍卫问那身上有两张银票的太监:“你姓郝?”那太监点了点头。那姓赵的侍卫又问身上没有银票的太监:“你姓劳?”那太监面无人色,也点了点头。一名侍卫道:“好啊,刺客给了你们这许多银子,你们就给刺客带路,叫他们‘外面的朋友’,叫我们‘狗侍卫’?你奶奶的!”一脚用力踢去,那姓郝的太监眼珠突出,口中荷荷连声。那姓赵的侍卫道:“不可莽撞,得好好盘问。”俯身伸手,在那姓劳太监的下颚骨上一托,给他接上了下巴。韦小宝喝道:“你们干这件大事,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这等大胆,快快招来!”那太监道:“冤枉,冤枉!是太后吩咐我们……”7 ?5 Q' v' W4 p) s' L$ S$ N+ K- _
  韦小宝一跃而前,左手按住他嘴巴,喝道:“胡说八道!
$ T7 ?8 g1 l% E, n$ G& Q$ `3 t  这种话也说得的?你再多口,立时便杀了你。”右手拔出匕首,倒转剑柄,在他天灵盖上重击两下,将他击得晕了过去,转头向众侍卫道:“他说这是太后指使,这……这……这可是大祸临头了。”
$ p. s& C, c& ?- j: f  众侍卫一齐脸上变色,说道:“太后吩咐他们将刺客引进宫来?”他们都知皇上并非太后的亲生儿子,太后向来精明果断,难道皇上得罪了太后,因而……因而……宫闱之中勾心斗角,什么可怕的事情都有,自己竟然牵涉于其中,委实性命交关。7 N  J5 f1 C5 l5 w
  韦小宝问另一名太监:“你们当真是太后派来办事的?这件事干系重大,可胡说不得。当真是太后差遣的?”那太监说不出话,只是连连点头。韦小宝道:“这几张银票,也是太后给的?”三名太监一齐摇头。韦小宝道:“好!你们是奉命办事,并不是自己的主意,是不是?”三名太监连连点头。韦小宝道:“你们要死还是要活?”这句话可不易用点头来表示,三名太监一人点头,一人摇头,另一人先点头后摇头,想想不对,又大点其头。韦小宝问道:“你们要死?”三人摇头。韦小宝问:“要活?”三人头点得快极。
. J7 @5 k/ R" u$ A/ G. R  T  韦小宝一拉两名为首的侍卫,三人走到屋外。韦小宝低声道:“张大哥、赵大哥,咱们的吃饭家伙,这一趟只怕要搬一搬家了。”那姓张的名叫张康年,姓赵的叫赵齐贤,都是汉军旗的,早已给吓得神魂不定,齐道:“那……那怎么办?”韦小宝道:“我是半点主意也没有,张大哥、赵大哥瞧着该怎么办?”张康年道:“倘若张扬出来,也不知会闹到什么地步,如果能够遮掩,那是最好不过。”赵齐贤道:“是啊,不如将这四名太监放了,大家装作没这回事就是。”张康年道:“就只怕人无害虎意,虎有伤人心。”韦小宝道:“放了他们,本来极好,不过要他们不可去禀明太后。否则的话,太后一怒之下,要杀人灭口,这四个太监固然活不成,咱们这里一十七个兄弟,多半要分成了三十四截。”张赵二人同时打个寒战。张康年举起右掌,虚劈一掌。韦小宝向赵齐贤瞧去,赵齐贤点点头,问道:“他们身边那四张银票?”韦小宝道:“这六千两银子,众位大哥分了就是。我是吓得魂飞魄散,只求这件事不惹上身来,银子是不要的了。”张赵二人听得有六千两银子好分,每人可分得三百多两,更无迟疑,转身入来,在四名亲信耳边说了几句话。
+ t* [! {, g0 \0 Q& r& w% ?/ O  那四人点了点头,拉起四名太监,说道:“你们既是太后身边的人,这就回去罢!”' x, L  t. `4 s+ H* S
  四名太监大喜,走出屋去,四名侍卫跟了出去。只听得外面“荷荷荷荷”几声惨叫,跟着外面一名侍卫叫道:“有刺客,有刺客!”另一人叫道:“啊哟,不好,刺客杀死了四个太监。”四名侍卫走进屋来,向韦小宝道:“桂公公,外边又有刺客,害死了四位公公。”
& V, Z3 o/ L& d! m$ q# ~8 d  韦小宝长叹一声,道:“可惜,可惜!刺客逃走了,追不上了?”一名侍卫道:“就没见到刺客的影子。”韦小宝道:“嗯,那是谁也没法子了。四位公公给刺客刺杀之事,你们这就去禀明多总管罢!”众侍卫强忍笑容,齐声应道:“是!”韦小宝再也忍耐不住,哈哈大笑。众侍卫也都大笑不止。韦小宝笑道:“众位大哥,恭喜发财,明儿见。”韦小宝兴匆匆回到住处,将到门口,忽听得花丛中有人冷冷的道:“小桂子,你好!”韦小宝一听得是太后的声音,大吃一惊,转身便逃,奔出五六步,只觉一只手搭上了左肩肩头,全身酸麻,便如有几百斤大石压在身上,再也难以移步。他急忙弯腰,伸手去拔匕首,手指刚碰到剑柄,右手上臂已吃了一掌,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只听得太后沉声道:“小桂子,你年纪轻轻,真好本事啊。不动声色,杀了我四名太监,还会插赃嫁祸,连我都敢诬陷,哼,哼……”
# ]8 h/ j  d1 l, R  韦小宝心中只连珠价叫苦,情急之下,料想太后对自己恨之入骨,什么哀求都是无用,只有豁出性命,狠狠吓她一吓,挨得过一时三刻,再想法子逃命,说道:“太后,你此刻杀我,已经迟了,可惜啊,可惜。”太后冷冷的道:“可惜什么?”韦小宝道:“你想杀我灭口,只可惜迟了一步。刚才那些侍卫们说些什么话,想来……想来你都听到了。”太后阴森森的道:“你说我派这四名没用的太监,勾引刺客入宫。哼,我又为的是什么?”
+ G1 m( c2 q# X1 g+ T' h" p  韦小宝道:“我怎知道你为的是什么,皇上就多半知道。”反正这条性命十成中已死了九成九,索性给她无赖到底。
* r9 k8 {6 `& U9 s1 L  太后怒极,冷笑道:“我掌力一吐,立即叫你毙命,那未免太便宜了你这小贼。”
8 _- ~/ b% w# {. H1 b9 n6 o6 G  韦小宝道:“是啊,你掌上使劲,就杀了小桂子,明日宫里人人都知道了。‘小桂子怎么死了?’‘自然是太后杀的。’‘太后干么杀他?’‘因为小桂子撞破了太后的秘密。’‘什么秘密啊?’‘这件事说来话长,来来来,你到我屋子里来,我仔仔细细的说给你听。你千万不能跟旁人说啊,这件事委实非同……非同小可。’”
  j6 O  l7 T6 s% E1 Q  太后气得搭在他肩上的手不住发抖,缓了一口气,才道:“大不了也只那十几名侍卫知道,我杀了你之后,立刻命瑞栋将这十几个家伙都抓了起来,立刻处死,还有什么后患?”韦小宝哈哈大笑。太后道:“死到临头,还亏你笑得出。”韦小宝道:“太后,你说要瑞栋杀人?他……他……哈哈……”太后问道:“他怎么样?”韦小宝道:“他早已给我……”本想说“他早已给我一刀毙了”,突然间灵机一动,又“哈哈”了几声。太后又问:“早已给你怎么样?”韦小宝道:“他早已给我收得帖帖服服,再也不听你的话啦。”
1 O* D  W+ i9 d" v  太后冷笑一声,道:“凭你这小鬼能有多大本事,能叫瑞副总管不听我的话。”) v6 D# W4 \% W
  韦小宝道:“我是个小太监,他自然不怕。瑞副总管怕的却是另一位。”太后颤声道:“他……他怕的是皇上?”韦小宝道:“我们做奴才的,自然怕皇上,那也怪他不得啊,是不是?”
8 Q7 c1 {$ q: f! ]3 G; J- F  太后道:“你跟瑞栋说了些什么?”韦小宝道:“什么都说了。”! X5 z9 b; y  ]- z
  太后喃喃的道:“什么都说了。”沉默半晌,道:“他……他人呢?”% i0 t4 l3 V+ @) m
  韦小宝道:“他去得远了,很远很远,再也不回来了。太后,你要见他,当然挺好,大大的好,就只怕不怎么容易。”+ B, k+ q' `- E% k9 v- C' M; o/ C
  太后惊问:“他出宫去了?”韦小宝顺水推舟,说道:“不错。他说他既怕皇上,又怕了你,夹在中间难做人,只怕有什么性命的忧愁,又有什么杀身的大祸,不如高走远飞。”太后道:“高飞远走。”韦小宝道:“对,对!太后,你怎么知道?你听到他说这句话么?他是高飞远走了!”4 r3 ~0 y) `$ x/ H( J6 |
  太后哼了一声,说道:“他连官也不要做了?逃到哪里去啦?”韦小宝道:“他……他是到……”心念一动,道:“他说到什么台山,什么六台、七台、八台山去啦。”太后道:“五台山!”韦小宝道:“对,对!是五台山。太后,你什么都知道。”( }& \& X0 W4 u+ ^: I
  太后问道:“他还说什么?”韦小宝道:“也没说什么。只不过……只不过说,我托他的事,他无论如何会办到的。他赌了咒,立下了重誓,什么千刀万剐、绝子绝孙的。”太后道:“你托他办什么事?”韦小宝道:“也没什么。瑞副总管本来说,他不做官也不打紧,就是出门没盘缠,那又不是一年半载的事。我就送了他二万两银子的银票。”太后道:“你倒发财得紧哪,哪里来的这许多银子?”韦小宝道:“那也是旁人送的,康亲王送些,索额图大人送些,吴三桂的儿子也送了些。”太后道:“你出手这样豪爽,瑞栋自然要感恩图报了,你到底要他办什么事?”韦小宝道:“奴才不敢说。”太后厉声道:“你说不说?”搭在他肩头的手掌用力压落。韦小宝“哎唷”一声。太后放松掌力,喝道:“快说!”
, F  f7 ]3 y+ @& ~8 w  韦小宝叹了口气,说道:“瑞副总管答应我,奴才在宫里倘若给人害死,他就将这中间的原因,详详细细禀明皇上。他说他要去写一个奏折,放在身边。他跟奴才约定,每隔两个月,奴才……奴才就……”太后声音发颤,问道:“怎么样?”韦小宝道:“每隔两个月,奴才到天桥去找一个卖……卖冰糖葫芦的汉子,问他:‘有翡翠玛瑙的冰糖葫芦没有?’他就说:‘有啊,一百两银子一串。’我说:‘这样贵啊?二百两银子卖不卖?’他说:‘不卖不卖。你还没归天吗?’我说:‘你去跟老头子说罢!’他就去通知瑞副总管了。”危急之际,编不出什么新鲜故事,只好将陈近南要他和徐天川联络的对答稍加变化。- d2 V1 m, r$ H2 F7 x4 N- \
  太后哼的一声,说道:“这等江湖上武人职络的法门,料你这小贼也想不出来,是瑞栋这胆小家伙教你的,是不是?”
3 q2 g  W- Y/ k) _" n5 s+ {  韦小宝假作惊奇,说道:“咦!你怎么知道是瑞副总管教我的?是了,他跟我说的时候,你都听到了。”只觉太后按在自己肩头的手不住颤动,过了好一会,听得她问:“你到时候如不去找那卖冰糖葫芦的,那怎么样?”$ j& y; w* [; ^: [
  韦小宝道:“瑞副总管说,他会再等十天,我如仍然不去,那自然是奴才的小命不保,他……他就想法子来禀明皇上。那时候奴才死都死了,本来也没什么好处,不过奴才对皇上一片忠心,要请皇上千万小心,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别要受人暗算。那也是奴才和瑞副总管忠心为主罢啦。”太后喃喃的道:“有怨报怨,有仇报仇,那好得很哪。”韦小宝道:“这些日子来,奴才天天服侍皇上,可半点口风也没露。只要奴才好好活着,在皇上身边侍候,这种事情就永远别让皇上知道的好,又何必让皇上操心呢?”太后吁了口气,说道:“你倒是个大大的好人哪。”韦小宝道:“皇上待奴才很好,太后待奴才可也不坏啊。奴才对太后忠心,说不定太后心中一喜欢,又赏赐些什么,那不是大家都挺美么?”太后嘿嘿嘿的冷笑几声,说道:“你还盼我赏赐你什么,脸皮当真厚得可以。”冷笑声中竟有了几分欢愉之意,语气也已大为宽慰。0 B( @" i; M( B6 C1 ]* _# }* `
  韦小宝听得她语气已变,情势大为缓和,忙道:“奴才有什么贪图?只要太后和皇上平平安安的,大家和和气气的过日子,咱们做奴才的就是天大的福气了。太后你老人家万福金安,奴才明儿这就到天桥去,找到那个汉子,叫他尽快去通知瑞副总管,要他守口如瓶。奴才……再要他带三千两银子去,说是太后赏他的。”太后哼了一声,说道:“这种人办事不力,弃职潜逃,我不砍他脑袋是他运气,还赏他银子?”0 p9 I% {: C. l+ q+ J7 S9 N
  韦小宝道:“是,是!这三千两银子,自然是奴才出的。太后怎能再赏他银子?”3 b$ l2 L; z+ E+ _6 \
  太后慢慢松开了搭在他肩头的手,缓缓的道:“小桂子,你当真对我忠心么?”( N7 d, _* n& G& H. p$ a+ X
  韦小宝跪下地来,连连磕头,说道:“奴才对太后忠心,有千万般好处,若不忠心,脑袋瓜子搬家。小桂子虽然胡涂,这颗脑袋,倒也看得挺要紧的。”( Z7 k4 ]9 n+ r, h
  太后点点头,说道:“很好,很好,很好!”说一声“很好”,在他背上拍一掌,连说三声,连拍三掌。韦小宝登时头晕目眩,立时便欲呕吐,喉间“呃呃呃”的不住作声。太后道:“小桂子,那天晚上,海大富那老贼说道,世间有一门叫做什么‘化骨绵掌’的功夫,倘若练得精了,打在身上,可以叫人全身骨骼俱断。这门功夫是很难练的。我自然也不会,不过觉得你这小孩儿很乖,很伶俐,在你背上打三掌试试,也挺有趣的。”1 o6 \8 C1 C. |0 `6 w
  韦小宝胸腹间气血翻涌,再也忍耐不住,“哇”的一声,又是鲜血,又是清水,大口吐了出来,心道:“老婊子不信我的话,还是下了毒手。”
. @: P4 h3 M5 i; F( J+ {% @* @  太后道:“你不用害怕,我不会打死你的,你如死了,谁去天桥找那卖冰糖葫芦的呢?只不过让你带点儿伤,干起事来就不怎么伶俐了。”韦小宝道:“多谢太后恩典。”慢慢站起,身子一晃坐倒,又呕了几口血水。太后哈哈一笑,转身没入了花丛。& B0 m# {7 a( o' ^! l5 ~) u; ^
  韦小宝挣扎着站起,慢慢绕到屋后窗边,伏在窗槛上喘了一会子气,这才爬进窗去。
  M$ W- x5 d& O8 y6 s6 _9 ~. B/ Q  小郡主沐剑屏低声问道:“桂大哥,是你吗?”韦小宝正没好气,骂道:“去你妈的,不是我。”方怡接口道:“小郡主好好问你,你为什么骂人?”韦小宝刚爬到窗口,说道:“我……”一口气接不上来,砰的一声,摔进窗来,躺在地下,再也站不起身。. t) b$ {0 D1 P' ?4 N0 G
  方怡与沐剑屏齐声“唉哟”,惊问:“怎……怎么啦?你受了伤?”" Z. H# A. V: j$ d* x/ U* b
  韦小宝这一交摔得着实不轻,但听得两女的语气中大有关切之意,心情登时大好,哈哈一笑,喘了几口气,又想:“老婊子这几掌,也不知是不是‘化骨绵掌’,说不定她练得不到家,老子穿着宝贝背心,骨头又硬,她化来化去,化老子不掉……”说道:“好妹子和好老婆都受了伤,我如不也伤上一些,那叫什么有福共亨,有难同当呢?”沐剑屏道:“桂大哥,你伤在哪里?痛不痛?”韦小宝道:“好妹子有良心,问我痛不痛。痛本来是很痛的,可是给你问了一声,忽然就不痛了。你说奇不奇怪?”沐剑屏笑道:“你又来骗人了。”
# J* \: X5 [  r# ~$ L$ \  韦小宝手扶桌子,气喘吁吁的站起,心想:“我这条老命现下还在,全靠瑞副总管够交情,肯撑腰,只要老婊子一知瑞副总管已死,韦小宝的老命再也挨不过半个时辰。”从药箱里拿出那只三角形青底白点的药瓶。海老公药箱中药粉、药丸甚多,他却只认得这一瓶“化尸粉”。将瑞栋的尸体从床底下拉出来,取回塞在他怀中的金票和珍玩。' s" D; r+ k) V7 i0 _: V' b+ Z
  沐剑屏道:“你一直没回来,这死人躺在我们床底下,可把我们两个吓死了。”韦小宝道:“把你们两个都吓死了,这死人岂不是多了两个羞花闭月的女伴?”方怡道:“呸,小郡主,别跟他多说。”3 ]8 S, T, A+ v7 G0 v* J5 U3 j
  韦小宝道:“我变个戏法,你们要不要看?”方怡道:“不看。”韦小宝道:“不看的就闭上了眼睛。”方怡当即闭上眼睛。
5 ^0 s  u( _6 X2 d. h  沐剑屏跟着也闭上了眼,但随即又睁开了。! e( _. H- j. }4 Y& m5 H6 j2 ?
  韦小宝从药箱中取出一支小银匙,拔开药瓶木塞,用小银匙取了少数“化尸粉”,倒在瑞栋尸体的伤口之中,过不多时,伤口中便冒出烟雾,跟着发出一股强烈臭味,再过一会,伤口中流出许多黄水,伤口越烂越大。沐剑屏“咦”的一声。
" n0 L( D& o5 ~- K1 e  方怡好奇心起,睁开眼睛,一见到这情景,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再也闭不拢了。* n1 w+ Z9 m1 H% _" |: ^
  尸体遇到黄水,便即腐烂,黄水越多,尸体烂得越快。韦小宝见她二人都有惊骇之色,说道:“你们哪一个不听我话,我将这宝粉洒一点在你们脸上,立刻就烂成这般样子。”沐剑屏道:“你……你别吓人。”方怡怒目瞪了他一眼,惊恐之意,却是难以自掩。韦小宝笑嘻嘻的走上一步,拿着药瓶向她晃了两下,收入怀中。+ f$ K# J/ D# {
  不多时瑞栋的尸便烂成了两截。韦小宝提起椅子,用椅脚将两截尸身都推在黄水之中,过不了大半个时辰,尽数化为黄水。他吁了一口长气,心想:“老婊子就是差一百万兵到五台山去,也捉不到瑞栋了。”他到水缸中去舀水冲地,洗去尸首中流出来的黄水,没冲得几瓢水,身子一歪,倒在床上,困倦已极,就此睡去。
. A8 i9 e0 S, D# B  醒来时天已大亮,但觉胸口一阵烦恶,作了一阵呕,却呕不出什么。只听得沐剑屏关心的声音问道:“桂大哥,好些了吗?”韦小宝坐起身来,才知自己在方沐二人脚边和衣睡了半夜,眼见天色不早,忙跳下床来,说道:“我赶着见皇帝去,你们躺着别动。”想从窗中爬出去,但腰背痛得厉害,只得开门出去,反锁了门。
4 `: ~3 e/ V3 k5 ?( o  韦小宝到上书房候不了半个时辰,康熙退朝下来,笑道:“小桂子,听说你昨晚杀了个刺客。”韦小宝请了个安,说道:“皇上圣体安康。”康熙笑道:“你运气好,跟刺客交上了手,我可连刺客的影儿也没见着。你杀的那人武功怎样?你用什么招数杀的?”% c, b  ~' c, {: C% h$ H. N1 N
  韦小宝并没跟刺客动手过招,皇帝武功不弱,可不能随口乱说,灵机一动,想起那日在杨柳胡同白家风际中和白寒枫动手过招的情景,便道:“黑暗之中,我只跟他瞎缠烂打,忽然间他左腿向右横扫,右臂向左横掠……”一面说,一面手脚同时比划。& @8 _' I3 m" B2 Q8 [, v
  康熙拍手道:“对极,对极!正是这一招!”韦小宝一怔,问道:“皇上,你知道这一招?”康熙笑道:“你知道这一招叫做什么?”韦小宝早知叫做“横扫千军”,却道:“奴才不知。”( L* S" e% J& r% f
  康熙笑道:“我教你个乖,这叫做‘横扫千军’!”韦小宝甚是惊讶,道:“这名字倒好听!”他惊的不是这一招的名称,而是康熙竟然也知道了。% Q5 \/ S. q- K# H+ q5 Z/ l
  康熙道:“他使这一招打你,你又怎么应付?”韦小宝道:“一时之间,我心慌意乱,眼看对付不了,忽然间想起你跟我比武之时,使过一记极妙的招数,将我摔得从你头顶飞了过去,好像你说过的,是武当派的武功‘仙鹤梳翎’。”康熙大喜,叫道:“你用我的武功破他这招‘横扫千军’?”韦小宝道:“正是。我学的武功,本来不十分高明,幸好咱俩比武打架,打得多了,你使的手法我也记得了一大半。我记得你又这么一打,这么一拗……”康熙喜道:“对,对,这是‘紫云手’与‘折梅手’。”
. f: d9 N  J8 f% N/ D1 x% q  韦小宝心想:“我拍他马屁,可须拍个十足十!”说道:“我便学你的样,忙去抓他的手,抓是抓住了,就只力气不够,抓得部位又不大对头,给他左手用力一抖,就挣脱了。”, I: ]% g9 x/ n/ |
  康熙道:“可惜,可惜。我教你,应当抓住这里‘会宗’与‘外关’两穴之间,他就无论如何挣不脱。”说着伸手抓住韦小宝的手腕穴道。韦小宝使劲挣了几下,果然无法挣脱,道:“你早教了我,那也就没有后来的凶险了。”康熙放开了他手,笑问:“后来怎样?”1 X( V. u6 G3 G6 ~5 p+ N3 R& l) C
  韦小宝道:“他一挣脱,身子一转,已转在我的背后,双掌击我背心……”康熙叫道:“高山流水!”韦小宝道:“这一招叫做‘高山流水’么?当时我可给他吓得落花流水了,无可奈何之中,只好又用上你的招数。”
( E, c  C. h9 O# p  康熙笑道:“没出息!怎地跟人打架,不用师父教的功夫,老是用我的招数?”韦小宝道:“师父教的招数,练起来倒也头头是道,一跟人真的拚命,哪知道全不管用,反是你的那些招数,突然之间打从心底里冒了上来。皇上,那时候他手掌边缘已打上我背心,我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又怎能去细想用什么招数!我身子借势向前一扑,从右边转了过去。”康熙道:“很好!那是‘回风步’!”韦小宝道:“是吗?我躲过了他这一招,乘势拔出匕首,反手一剑,大叫一声:‘小桂子,投不投降?’”
4 k, V8 m. m( ^- h- b! j0 L  康熙哈哈大笑,问道:“怎么叫起小桂子来?”
/ o4 s0 g3 E3 u  G: `9 p* v  韦小宝道:“奴才危急之中不知怎地,竟把你的招数学了个十足。这反手一剑,本来是你反手一掌,打在我背心,大叫:‘小桂子,投不投降?’我想也不想的使了出来,嘴里却也这么大叫。他哼了一声,没来得及叫‘投降’,就已死了。”康熙笑道:“妙极,妙极!我这反手一掌,叫作‘孤云出岫’,没想到你化作剑法,一击成功。”康熙练了武功之后,只与韦小宝假打,总不及真的跟敌人性命相拚那么过瘾,此刻听到韦小宝手刃敌人,所用招数全是从自己这里学去的,自是兴高采烈,心想若是自己出手,定比韦小宝更精采十倍,说道:“这些刺客胆子不小,武功却也稀松平常。”韦小宝道:“皇上,刺客的武功倒也不怎么差劲。咱们宫里的侍卫,就有好几个伤在他们手里。总算小桂子命大,曾侍候皇上练了这么久武功,偷得了你的三招两式。否则的话,皇上,你今儿可得下道圣旨,抚恤殉职忠臣小太监小桂子纹银一千两。”. ^* n9 Z7 `" b$ @: F
  康熙笑道:“一千两哪里够?至少是一万两。”两人同时哈哈大笑。) Q9 Y( Y5 R- O5 T/ }, E
  康熙道:“小桂子,你可知这些刺客是什么人?”韦小宝道:“我就是不知道。皇上明白他们的武功家数,多半早料到了。”康熙道:“本来还不能拿得稳,你刚才这一比划,又多了一层证明。”双手一拍,吩咐在上书房侍候的太监:“传索额图、多隆二人进来。”
/ P# _) w) h/ z& X1 j7 C  那两人本在书房外等候,一听皇帝传呼,便进来磕头。多隆是满洲正白旗的军官,进关之时曾立下不少战功,武功也甚了得,但一直受鳌拜排挤,在官场中很不得意,最近鳌拜倒了下来,才给康熙提升为御前侍卫总管,掌管乾清门、中和殿、太和殿各处宿卫。领内侍卫大臣共有六人,正黄、正白、镶黄三旗每旗两人,其中真正有实权的,只有掌管宫中宿卫的御前侍卫正副总管。多隆新任要职,宫里突然出现刺客,已一晚没睡,心下惴惴,不知皇帝与皇太后是否会怪罪。5 e+ c6 Y. h* q! Z% p9 \
  康熙见他双眼都是红丝,问道:“擒到的刺客都审明了没有?”多隆道:“回皇上:擒到的活口叛贼共有三人,奴才分别审问,起初他们抵死不说,后来熬刑不过,这才招认,果然……果然是平西王……平西王吴三桂的手下。”康熙点点头,“嗯”了一声。多隆又道:“叛贼遗下的兵器,上面刻着有‘平西王府’的字样。格毙了的叛贼所穿内衣,也都有平西王的标记。昨晚入宫来侵扰的叛贼,证据确凿,乃是吴三桂的手下。就算不是吴三桂所派,他……他也脱不了干系。”
1 d9 y, G1 j6 K  康熙问索额图:“你也查过了?”索额图道:“叛贼的兵器,内衣,奴才都查核过了,多总管所录的叛贼口供,确是如此招认。”康熙道:“那些兵器、内衣,拿来给我瞧瞧。”
# l  u, M  Q$ X& I5 S! L  多隆应道:“是。”他知道皇帝年纪虽小,却十分精明,这件事又干系重大,早就将诸种证物包妥,命手下亲信侍卫捧着在上书房外等候,当下出去拿了进来,解开包袱,放在案上,立即退了几步。满清以百战而得天下,开国诸帝均通武功,原是不避兵刃,但在书房之中,臣子在皇帝面前露出兵刃,毕竟是颇为忌讳之事。多隆小心谨慎,先行退开。康熙走过去拿起刀剑审视,见一把单刀的柄上刻着“大明山海关总兵府”的字样,微微一笑,道:“欲盖弥彰,固然不对,但弄巧成拙,故意弄鬼做得过了火,却也引人生疑。”
9 s9 E: e. p* k/ i% W  向索额图道:“吴三桂如果派人来宫中行刺犯上,自然是深谋远虑,筹划周详,什么刀剑不能用,干么要携带刻了字的兵器?怎会想不到这些刀剑会失落宫中?”索额图道:“是,是,圣上明见,奴才拜服之至。”5 y/ ~0 U8 R! G+ E+ d
  康熙转头问韦小宝:“小桂子,你所杀的那名叛贼,使了什么招数?”韦小宝道:“他使了一招‘横扫千军’,又使一招‘高山流水’。”康熙问多隆:“那是什么功夫?”' Z( y$ D6 H& a( u
  多隆虽是满洲贵臣,于各家各派武功倒也所知甚博,这“横扫千军”与“高山流水”两招,又不是生僻的招数,答道:“回皇上:那似乎是云南前明沐王府的武功。”6 O) j  J' n% v5 q
  康熙双手一拍手,说道:“不错,不错。多隆,你的见闻倒也广博。”
* R. `) u7 t/ X) k" i  多隆登感受宠若惊,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跪下磕头,道:“谢皇上称赞。”
: k' h0 h: k( ?/ x0 A  康熙道:“你们仔细想想,吴三桂倘若派人入宫行刺,决不会拣着他儿子正在北京的时候。刺客什么日子都好来,难道定要拣着他儿子来朝见的当口?这是可疑者之一。吴三桂善于用兵,办事周密,派这些叛贼进宫干事,人数既少,武功也不甚高,明知难以成功,有什么用处?这跟吴三桂的性格不合,这是可疑者之二。再说,就算他派人刺死了我,于他又有什么好处,难道他想起兵造反吗?他如要造反,干么派他儿子到北京来,岂不是存心将儿子送来给我们杀头?这是可疑者之三。”5 a5 w) ^5 X- t4 B, y6 x% J7 n
  韦小宝先前听方怡说到陷害吴三桂的计策,觉得大是妙计,此刻经康熙一加分剖,登觉处处露着破绽,不由得佩服之极,连连点头。+ X. [& V6 {" r8 R+ W
  索额图道:“皇上圣明,所见非奴才们所及。”
/ F8 V* k0 Y( H4 j  康熙道:“你们再想想,倘若刺客不是吴三桂所派,却携带了平西王府的兵器,那有什么用意?自然想陷害他了。吴三桂帮我大清打平天下,功劳甚大,恨他忌他的人着实不少。! [+ q1 B* `( S/ k, j
  到底这批叛贼是由何人指使,须得好好再加审问。”
; _5 w7 D5 Z- F2 L: l; T/ a0 Z8 F* C  索额图和多隆齐声称是。多隆道:“皇上圣明。若不是皇上详加指点开导,奴才们胡里胡涂的上了当,不免冤枉了好人。”康熙道:“冤枉了好人吗?嘿嘿!”1 a6 m* H, ^- M( p
  索额图和多隆见皇帝不再吩咐什么,便叩头辞出。康熙道:“小桂子,那‘横扫千军’与‘高山流水’这两招,你猜我怎么知道的?”韦小宝心中怦怦跳了两下,说道:“我正在奇怪,皇上怎么知道?”康熙道:“今日一早,我已传了许多侍卫来,问他们昨晚与刺客格斗的情形,一查刺客所使的武功家数,有好几招竟是前明沐家的。你想,沐家本来世镇云南,我大清龙兴之后,将云南封了给吴三桂,沐家岂有不着恼的?何况沐家最后一个黔国公沐天波,便是死在吴三桂手下。我叫人将沐家最厉害的招数演将出来,其中便有这‘横扫千军’与‘高山流水’两招。”韦小宝道:“皇上当真料事如神。”不禁担忧:“我屋里藏着沐家的两个女子,不知他知不知道?”康熙笑问:“小桂子,你想不想发财?”韦小宝听到“发财”两字,登时精神一振,忧心尽去,笑嘻嘻的道:“皇上不叫我发,我不敢发。皇上叫我发财,小桂子可不敢不发。”康熙笑道:“好,我叫你发财!你将这些刀剑,从刺客身上剥下的内衣、刺客的口供,都拿去交给一个人,就有大大一笔财好发。”韦小宝一怔,登时省悟,叫道:“吴应熊!”康熙笑道:“你很聪明,这就去罢。”
  b7 |& V. N  ^- B  韦小宝道:“吴应熊这小子,这一次运道真高,他全家性命,都是皇上给赏的。”康熙道:“你跟他去说什么?”韦小宝道:“我说:姓吴的,咱们皇上明见万里,你爷儿俩在云南干什么事,皇上没一件不知道。你们不造反,皇上清清楚楚,若是,嘿嘿,有什么三心两意,两面三刀,皇上一样的明明白白。他妈的,你爷儿俩还是给我乖乖的罢。”康熙哈哈大笑,说道:“你人挺乖巧,就是不读书,说出话来粗里粗气,倒也合我的意思。他妈的,你爷儿俩给我乖乖的罢,哈哈,哈哈!”9 R2 S5 J! ]+ n7 z3 p
  韦小宝听得皇上居然学会了一句“他妈的”,不禁心花怒放,哈哈大笑,捧了刀剑等物走出书房,回到自己屋中。
) r! R% Y* h% J3 ^! r" n2 G  他刚要开锁,突然间背上一阵剧痛,心头烦恶,便欲呕吐,勉强开锁进门,坐在椅上,不住喘气。, m9 ^" d% E' B0 G- d( u
  沐剑屏道:“你……你身子不舒服么?”韦小宝道:“见了你的羞花闭月之貌,身子就舒服了。”沐剑屏笑道:“我师姊才是羞花闭月之貌,我脸上有只小乌龟,丑也丑死了。”
9 [2 E% H- Y6 E8 N  韦小宝听她说笑,心情立时转佳,笑道:“你脸上怎么会有只小乌龟?啊,我知道啦,好妹子,你脸蛋儿又光又滑,又白又亮,便如是一面镜子,因此会有一只小乌龟。”沐剑屏不解,问道:“为什么?”韦小宝道:“你跟谁睡在一起?你的脸蛋像是一面镜子,照出了那人的相貌,脸上自然就有只小乌龟了。”方怡道:“呸,你自己过来瞧瞧,小郡主脸上才有只小乌龟。”韦小宝道:“我如过来瞧瞧,好妹子脸上便出现一个又漂亮、又神气的大老爷。”方沐二人都笑了起来。方怡笑道:“小乌龟大老爷,那是个什么大老爷?”三人低笑了一阵。方怡道:“喂,咱们怎么逃出宫去,你得给想个法子。”* x* O1 q, a0 |  E- r
  韦小宝这些日子来到处受人奉承,但一回到自己屋里,便感十分孤寂无聊,忽然有方沐两个年轻姑娘相陪,虽然每一刻都有给人撞见的危险,可实在舍不得她们就此离去,说道:“这可得慢慢想法子。你们身上有伤,只要踏出这房门一步,立刻便给人拿了。”9 Z; k* c% r2 W. R. Q+ h3 D
  方怡轻轻叹了口气,问道:“我们昨晚进宫来的同伴,不知有几人死了,几人给拿了?遭难的人叫什么名字,你可知道么?”韦小宝摇头道:“不知道。你既然关心,我可以给你去打听打听。”方怡低声道:“多谢你啦。”韦小宝自从和她相逢以来,从未听她说话如此客气,心下略感诧异。: Q9 n% |, P3 ]/ C+ V) ~: C
  沐剑屏道:“尤其要问问,有一个姓刘的,可平安脱险了没有。”韦小宝问道:“姓刘的?刘什么名字?”沐剑屏道:“那是我们刘师哥。叫做刘一舟。他……他是我师姊的心上人,那可……那可……”突然嗤的一声笑,原来方怡在她肢窝中呵痒,不许她说下去。
+ v2 Y  {7 k7 N3 R4 i3 {; Q  韦小宝“啊”的一声,道:“刘一舟,嗯,这……这可不妙。”方怡情不自禁,忙问:“怎么啦?”韦小宝道:“那不是一个身材高高,脸孔白白,大约二十几岁的漂亮年轻人?这人武功可着实了得,是不是?”他自然并不知道刘一舟是何等样人,但想此人既是方怡的意中人,谅必是个漂亮的年轻人,既是她们师哥,说他武功很高也不会错。果然沐剑屏道:“对了,对了,就是他。方师姊说,昨晚她受伤之时,见到刘师哥给三名侍卫打倒了,一名侍卫按住了他,多半是给擒住了。不知现今怎样?”$ t& t  O( T* y4 N  p9 \& s  ]
  韦小宝叹道:“唉,这位刘师傅,原来是方姑娘的心上人……”不住摇头叹气。
$ [# O; N1 _+ ]4 ?. \  r  方怡满脸忧色,问道:“桂大哥,那刘……那刘师哥怎样了?”
! j8 m$ x. A/ `1 \6 m1 Z  P  韦小宝心想:“臭小娘,跟我说话时一直没好声气,提到了你刘师哥,却叫我桂大哥起来。我且吓她一吓。”又长叹一声,摇了摇头,道:“可惜,可惜!”* d+ F% _6 O0 j  @) u  v3 Q
  方怡惊问:“怎么啦?他……他……他是受了伤,还是……还是死了?”
4 W) u/ X. j: m  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什么刘一舟、刘两屁,老子从来没见过。他是死了活了,我怎么知道?你叫我三声‘好老公’,我就给你查查去。”
( i$ ~; G* \) ]6 K. P' w( k7 M2 w  方怡先前见他摇头叹气,连称“可惜”,只道刘一舟定然凶多吉少,忽然听他这么说,心下大喜,啐道:“说话没半点正经,到底哪一句话是真,哪一句话是假?”韦小宝道:“这个刘一舟倘若落在我手里,哼哼,我先绑住了他,狠狠拷打他一顿,打得他屁股变成四片,问他用什么花言巧语,骗得了我老婆的芳心。然后我提起刀来,一刀砍将下去,这么擦的一声……”沐剑屏道:“你杀了他?”韦小宝道:“不是,我割了他卵蛋,叫他变成个太监。”沐剑屏不懂他说些什么。方怡却是明白的,满脸飞红,骂道:“小滑头,就爱胡说八道!”韦小宝道:“你那刘师哥多半已给擒住了。要不要他做太监,我桂公公说出话来,倒有不少人肯听。
4 ^5 P5 z+ C9 i2 C  方姑娘,你求我不求?”  D# e' ?% [% p. R8 a% q+ U
  方怡脸上又是一阵红晕,嗫嚅不语。沐剑屏道:“桂大哥,你肯帮人,用不到人家开言相求,那才是侠义英雄。”韦小宝摇手道:“不对,不对!我就最爱听人家求我。越是‘好老公、亲老公’的叫得亲热,我给人家办起事来越有精神。”方怡迟疑半晌,道:“桂大哥,好大哥,我求你啦。”韦小宝板起了脸,道:“要叫老公!”沐剑屏道:“你这话不对了。
- a( A. E- b0 P: \8 @8 }1 ~+ Q  我师姊将来是要嫁刘师哥的,刘师哥才是她老公,她怎么肯叫你老公?”韦小宝道:“不行,她嫁刘一舟,老子要喝醋,大大的喝醋。”沐剑屏道:“刘师哥人是很好的。”韦小宝道:“他越好,我越喝醋,越喝越多。啊哟,酸死了,酸死了!喝得醋太多,哈哈,哈哈!”大笑声中,捧了那个包裹,走出屋去,反锁了屋门,带了四名随从太监,骑马去西长安街吴应熊在北京的寓所。
/ N! G& M3 g0 l9 m3 r  他在马背之上,不住右手虚击,呼叫:“梆梆梆,梆梆梆!”: p# O! L; C& j: F2 [
  众随从都不明其意,又怎想得到,桂公公这次是奉圣旨去发财,自然要将云南竹杠“梆梆梆”的敲得直响。
$ f, [8 A+ A' h9 |4 F, [' v* Y/ v  吴应熊听说钦使到来,忙出来磕头迎接,将韦小宝接进大厅。5 W( U, `+ \& f9 x
  韦小宝道:“皇上吩咐我,拿点东西来给你瞧瞧。小王爷,你胆子大不大?”吴应熊道:“卑职的胆子是最小的,受不起惊吓。”韦小宝一怔,笑道:“你受不起惊吓?干起事来,可大胆得很哪!”吴应熊道:“公公的意思,卑职不大明白,还清明示。”昨晚在康亲王府中,他自称“在下”,今日韦小宝乃奉旨而来,眼见他趾高气扬,隐隐觉得势头不好,连声自称“卑职”。
" Z9 F5 u8 ^& l( o  韦小宝道:“昨晚你一共派了多少刺客进宫去?皇上叫我来问问。”, |& H' k/ a& r: w
  昨晚宫里闹刺客,吴应熊已听到了些消息,突然听得韦小宝这么问,这一惊非同小可,立即双膝跪倒,向着天井连连磕头,说道:“皇上待微臣父子恩重如山,微臣父子就是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皇上的恩典。微臣吴三桂、吴应熊父子甘为皇上效死,决无贰心。”7 [8 k, H& [1 {% ^- @/ s: G8 u
  韦小宝笑道:“起来,起来,慢慢磕头不迟。小王爷,我给你瞧些物事。”说着解开包袱,摊在桌上。吴应熊站起身来,看到包袱中的兵器衣服,不由得双手发抖,颤声道:“这……这……这……”拿起那张口供,见上面写得明明白白,刺客是奉了平西王吴三桂差遣,入宫行刺,决意杀死鞑子皇帝,立吴三桂为主云云。饶是吴应熊机变多智,却也不禁吓得魂不附体,双膝一软,又即跪倒,这一次是跪在韦小宝面前,说道:“桂……公……公……公,这……
; R, Z; i& \- K; [0 F5 n  这决不是真的,微臣父子受了奸人……陷害,万望公公奏明圣上,奏……奏明……”, V/ h1 h' G$ E% g" j) y. n
  韦小宝道:“这些兵器,都是反贼携入宫中的,图谋不轨,大逆不道。兵器上却都刻了贵府的招牌老字号。”吴应熊道:“微臣父子仇家甚多,必是仇家的奸计。”韦小宝沉吟道:“你这话,本来也有三分道理,就不知皇上信不信。”吴应熊道:“公公大恩大德,给卑职父子分剖明白。卑职父子的身家性命,都出于公公所赐。”5 T2 ~& N0 z$ C$ h! k1 \
  韦小宝道:“小王爷,你且起来。你昨晚已先送了我一份礼,倒像早已料到有这件事似的,嘿嘿,嘿嘿。”吴应熊本待站起,听他这句话说得重了,忙又跪倒,说道:“只要公公向皇上给卑职父子剖白几句,皇上圣明,必定信公公的说话。”
1 o! D+ j; f& ]' F- ?  韦小宝道:“这件事早闹了开来啦,索额图索大人,侍卫头儿多隆多大人,都已见过皇上,回禀了刺客的供状。你知道啦,这等造反的大事,谁有天大的胆子,敢按了下来?给你在皇上面前剖白几句,也不是不可以。我还想到了一个妙计,虽不是十拿九稳,却多半可以洗脱你父子的罪名,只不过太也费事罢了。”吴应熊大喜道:“全仗公公搭救。”" T2 M. V# _  F: o/ ]1 G( v
  韦小宝道:“请起来好说话。”吴应熊站起身来,连连请安。* }+ e, ^7 Y: M- F7 W% @( g
  韦小宝道:“这些刺客当真不是你派去的?”吴应熊道:“决计不是!卑职怎能做这等十恶不赦、罪该万死之事?”韦小宝道:“好,我交了你这个朋友,就信了你这次。倘若刺客是你派去的,日后查了出来,那可坑死了我,我非陪着你给满门抄斩不可。”
  o; c4 [# F) D; T" [  吴应熊道:“公公万安,放一百个心,决无此事。”; a* p9 ]4 V4 _# S3 h4 d
  韦小宝道:“那么依你看,这些反贼是谁派去的?”吴应熊沉吟道:“微臣父子仇家甚多,一时之间,实在难以确定。”韦小宝道:“你要我在皇上面前剖白,总得找个仇家出来认头,皇上才能信啊。”吴应熊道:“是,是!家严为大清打天下,剿灭的叛逆着实不少,这些叛逆的余党,都是十分痛恨家严的。
! a0 Y+ J( E( B6 P6 O3 {9 i: F  好比李闯的余逆啦,前明唐王、桂王的余党啦,云南沐家的余党啦,他们心中怀恨,什么作乱犯上的事都做得出来。”韦小宝点头道:“什么李闯余逆啦,云南沐家的余党啦,这些人武功家数是怎样的?你教我几招,我去演给皇上看,说道我昨晚亲眼见到,刺客使的是这种招数,货真价实,决计错不了。”吴应熊大喜,忙道:“公公此计大妙。卑职于武功一道,所懂的实在有限,要去问一问手下人。公公,你请坐一会儿,卑职立刻就来。”说着请了个安,匆匆入内。过得片刻,他带了一人进来,正是手下随从的首领杨溢之,昨晚韦小宝曾帮他赢过七百两银子的。杨溢之上前向韦小宝请安,脸上深有忧色,吴应熊自然已对他说了原由。9 a, @. F; X9 X2 z9 T
  韦小宝道:“杨大哥,你不用担心,昨晚你在康亲王府里练武,大出风头,不少文武大臣都是亲眼所见,决不能说你入宫行刺。我也可以给你作证。”杨溢之道:“是,是!多谢公公。就只怕奸人陷害,反说世子带我们去康王爷府中,好叫众位大臣作个见证,暗中却另行差人;做那大逆不道之事。”韦小宝点头道:“这话倒也不可不防。”杨溢之道:“世子说道,公公肯主持公道,在皇上跟前替我们剖白,真是我们的大恩人。平西王仇家极多,各人的武功家数甚杂,只有沐王府的武功自成一家,很容易认得出来。”韦小宝道:“嗯,可惜一时找不到沐王府的人,否则就可让他演他几个招式来瞧瞧。”杨溢之道:“沐家拳、沐家剑在云南流传已久,小人倒也记得一些,我演几套请公公指点。刺客入宫,携有刀剑,小人演一套沐家‘回风剑’如何?”韦小宝喜道:“你会沐家武功,那再好也没有了。剑法我是一窍不通,一时也学不会,还是跟你学几招‘沐家拳’罢。”杨溢之道:“不敢,公公力擒鳌拜,四海扬名,拳脚功夫定是极高的。小人使得不到之处,请公公点拨。”说着站到厅中,拉开架式,慢慢的一招一式使将出来。$ q  ^% Y+ L+ }, F! s+ g4 F+ x
  这路沐家拳自沐英手上传下来,到这时已逾三百年,历代均有高手传人,说得上是千锤百炼之作,在云南知者甚众,杨溢之虽于这套拳法并不擅长,但他武功甚高,见闻广博,一招招演将出来,气度凝重,招式精妙。3 Q2 [5 g$ U. }9 K7 s5 ^
  韦小宝看到那招“横扫千军”时,赞道:“这一招极好!”后来又见到使“高山流水”,又赞:“这招也了不起!”待他将一套沐家拳使完,说道:“很好,很好!杨大哥,你武功当真了得,康亲王府中那些武师,便十个打你一个,也不是你对手。一时之间,我也学不了许多,只能学得一两招,去皇上面前演一下。皇上传了宫中武功好手来认,你想认不认得出这武功的来历?”说着指手划脚,将“横扫千军”与“高山流水”两招依样使出。. Z+ k8 _& k4 ]% y( {, U* n
  杨溢之喜道:“公公使这‘横扫千军’与‘高山流水’两招,深得精要,会家子一见,便知是沐家的拳法。公公聪敏过人,一见便会,我们吴家可有救了。”吴应熊连连作揖,道:“吴家满门百口,全仗公公援手救命。”! U3 i) E& A: c( ?. G5 \, S
  韦小宝心想:“吴三桂家里有的是金山银山,我也不用跟他讲价钱。”当下作揖还礼,说道:“大家是好朋友。小王爷,你再说什么恩德、什么救命的话,可太也见外了。再说,我是尽力而为,也不知管不管用。”吴应熊连称:“是,是!”韦小宝将包袱包起,挟在胁下,心想:“这包东西可不忙给他。”忽然想起一事,说道:“小王爷,皇上叫我问你一件事,你们云南有个来京的官儿,叫做什么卢一峰的,可有这一号人物?”吴应熊一怔,心想:“卢一峰只是个绿豆芝麻般的小官,来京陛见,还没见着皇上,皇上怎么已知道了?”说道:“卢一峰是新委的云南曲靖县知县,现下是在京中,等候叩见圣上。”韦小宝道:“皇上叫我问你,那卢一峰前几天在酒楼上欺压良民,纵容恶仆打人,不知这脾气近来改好了些没有?”' O4 z2 J( P9 X: b! @& J* E! r0 l
  那卢一峰所以能得吴三桂委为曲靖县知县,是使了四万多两银子贿赂得来的,吴应熊曾从中抽了三千多两,此刻听韦小宝这么说,大吃一惊,忙道:“卑职定当好好教训他。”转头向杨溢之道:“即刻去叫那卢一峰来,先打他五十大板再说。”向韦小宝请了个安,道:“公公,请你启奏皇上,说道:微臣吴三桂知人不明,荐人不当,请皇上降罪。这卢一峰立即革职,永不叙用,请吏部大人另委贤能。”韦小宝道:“也不用罚得这么重罢?”吴应熊道:“卢一峰这厮胆大妄为,上达天听,当真罪不容诛。溢之,你给我狠狠的揍他。”杨溢之应道:“是!”韦小宝心想:“这姓卢的官儿只怕性命不保。”说道:“兄弟这就回宫见皇上去,这两招‘横扫千军’和‘高山流水’,可须使得似模似样才好。”说着告辞出门。) }4 b1 m' {, l
  吴应熊从衣袖中取出一个大封袋来,双手呈上,说道:“桂公公,你的大恩大德,不是轻易报答得了的。不过多总管、索大人,以及众位御前侍卫面前,总得稍表敬意。这里一点小小意思,相烦桂公公代卑职分派转交。皇上问起来,大伙儿都帮几句口,微臣父子的冤枉就得洗雪了。”
9 ^) E$ Q5 }! W7 [8 L  韦小宝接了过来,笑道:“要我代你做人情吗?这桩差事不难办啊!”他在宫中一年有余,已将太监们的说话腔调学了个十足。贫嘴贫舌的京片子中,已没半分扬州口音,倘若此时起始冒充小桂子,瞎了眼的海老公恐怕也不易发觉了。5 w9 K" E2 N/ L
  吴应熊和杨溢之恭恭敬敬的送出府门。韦小宝在轿中拆开封袋一看,竟是十万两银票,心想:“他奶奶的,老子先来个二一添作五。”将其中五万两银票揣入怀里,余下五万两仍放在大封袋中。0 H  I% c0 K9 D, P7 W- A
  韦小宝先去上书房见康熙,回禀已然办妥,说吴应熊得悉皇上圣明,辨明了他父子的冤枉,感激得难以形容。康熙笑道:“这也可吓了他一大跳。”韦小宝笑道:“只吓得他屁滚尿流。奴才好好的叮嘱了他一番,说道这种事情,多半以后还会有的,叫他转告吴三桂,务须忠心耿耿,报效皇上。”康熙不住点头。韦小宝道:“我等吓得他也够了,这才跟他说,皇上明见万里,一查刺客的武功,便料到是云南沐家的反贼所为。那吴应熊又惊又喜,打从屁股眼里都笑了出来,不住口的颂赞皇上圣明。”康熙微微一笑。0 J, d3 Y8 ]2 R. P! o7 @
  韦小宝从怀中摸出封袋,说道:“他感激得不得了,拿了许多银票出来,一共五万两,说送我一万两,另外四万两,要我分给宫中昨晚出力的众位侍卫。皇上,你瞧,咱们这可发了大财哪。”那些银票都是五百两一张,一百张已是厚厚的一叠。
# P0 n# E" l  `! ~6 p( V! f: o. M  康熙笑道:“你小小孩子,一万两银子一辈子也使不完了。余下的银子,你就分了给众侍卫罢。”韦小宝心想:“皇上虽然圣明,却料不到我韦小宝已有数十万两银子的身家。”说道:“皇上,我跟着你,什么东西没有?要这银子有什么用?奴才一辈子忠心侍候你,你自会照管我。这五万两银子,都赏给侍卫们好了。我只说是皇上的赏赐,何必让吴应熊收买人心。”康熙本来不想冒名发赏,但听到“收买人心”四字,不禁心中一动。7 R& `# F; ^4 E# {+ P5 d
  韦小宝见康熙沉吟不语,又道:“皇上,吴三桂派他儿子来京,带来的金子银子可真不少,见人就送钱,未必安着什么好心。天下的地方百姓、金银珠宝,本来一古脑儿都是你皇上的,可是吴三桂这老小子横得很,倒像云南是他吴家的。”康熙点头道:“你说得是。这些银子,就说是我赏的好了。”! s; B+ |% J1 F+ s( E9 k9 i
  韦小宝来到上书房外的侍卫房,向御前侍卫总管多隆说道:“多总管,皇上吩咐,昨晚众侍卫护驾有功,钦赐白银五万两。”多隆大喜,忙跪下谢赏。韦小宝笑道:“皇上现下很高兴,你自己进去谢赏罢。”说着将那五万两银票交了给他。) |. ~! f! B% q1 N8 w
  多隆随着韦小宝走进书房,向康熙跪下磕头,说道:“皇上赏赐银子,奴才多隆和众侍卫谢赏。”康熙笑着点了点头。1 Y5 b. k( h3 h* V7 M
  韦小宝道:“皇上吩咐:这五万两银子嘛,你瞧着分派,杀贼有功的,奋勇受伤的就多分一些。”多隆道:“是,是。奴才遵旨。”
, b2 I5 E0 \& a% C6 W$ _  康熙心想:“小桂子又忠心,又不贪财,很是难得,他竟将这五万两银子,真的尽数赏了侍卫,自己一个钱也不要。”
' D, G0 x2 \6 w( R$ }7 H! f5 R  韦小宝和多隆一齐退出。多隆点出一叠一万两银票,笑道:“桂公公,这算是我们众侍卫的一番孝心,请公公赏收,去赏给小公公们。”韦小宝道:“啊哈,多总管,你这么说,可不够朋友了。我小桂子平生最敬重的,就是武艺高强的朋友。$ W% R* d* \0 A' ~
  这五万两银子,皇上倘若赏给了文官嘛,我小桂子不分他一万,也得分上八千。是赏给你多总管的,你便分一两银子给我,我也不能收。我当你好朋友,你也得当我好朋友才是。”
. K. k% n( O* L% \9 K$ U  多隆笑道:“侍卫兄弟们都说,宫里这许多有职司的公公们,桂公公年纪最小,却最够朋友,果然名不虚传。”韦小宝道:“多总管,请你给查查,昨晚擒来的反贼之中,可有一个叫作刘一舟的。倘若有这样一个人,咱们便可着落在他身上,查明反贼的来龙去脉。”多隆应道:“是,是!反贼报的自然都是假名,我去仔细查一查。”1 g0 J. E& D2 g& y' a
  韦小宝回到下处,将到门口,见御膳房的一名小太监在路旁等候。那小太监迎将上来,低声道:“桂公公,那个钱老板又送了一口猪来,这次叫作什么‘燕窝人参猪’,说是孝敬公公的,正在御膳房中候公公的示下。”韦小宝眉头一皱,心想:“那口‘花雕茯苓猪’还没搞妥当,又送一口‘燕窝人参猪’来,你当我们这里皇宫是猪栏吗?”但这人既已来了,不得不想法子打发。当下来到御厨房中,见钱老板满脸堆欢,说道:“桂公公,小人那口‘花雕茯苓猪’当真是大补非凡,桂公公吃了之后,你瞧神清气爽,满脸红光,小人感激公公照顾,又送了一口‘燕窝人参猪’来。”说着向身旁一指。这口猪却是活猪,全身白毛,模样甚是漂亮,在竹笼之中不住打圈子。韦小宝不知他闹什么玄虚,点了点头。那钱老板挨近身来,拉着韦小宝的手,道:“啧,啧,啧!桂公公吃了‘花雕茯苓猪’的猪肉,脉搏旺盛,果然大不相同。”韦小宝觉得手中多了一张纸条,御厨房中耳目众多,也不便多问。钱老板道:“这口‘燕窝人参猪’吃法另有不同,请公公吩咐下属,在这里用上好酒糟喂上十天。十天之后,小人再来亲手整治,请公公享用。”6 f% Q+ N0 e/ T9 h! D
  韦小宝皱眉道:“那口‘花雕茯苓猪’已搞得我虚火上升,麻烦不堪,什么人参猪、燕窝猪,钱老板你自己触祭罢,我可吃不消了。”钱老板哈哈一笑,说道:“这是小人一点孝心,以后可再也不敢麻烦公公了。”说着请了几个安,退了出去。2 a, J/ x: z0 A
  韦小宝心想这纸条上一定写得有字,自己西瓜大的字认不上一担,当下吩咐厨房中执事杂很好好饲养那口猪,自行回屋,寻思:“钱老板这人当真聪明得紧,第一次在一口死猪中藏了个活人进宫,第二次倘若再送死猪进宫,不免引人怀疑,索性送一口活猪进来,让它在御膳房中喂着,什么花样也没有。就算本来有人怀疑,那也疑心尽去了。对,要使乖骗人,不但事先要想得周到,事后一有机会,再得补补漏洞。”又想:“这字条只好请小郡主瞧瞧,他妈的,有话不好明讲吗?写他妈的什么字条?”+ [6 Y: _+ Q% N3 X
  进得屋来,沐剑屏道:“桂大哥,有人来到门外,好像是送饭菜来的,定是见到门上上了锁,没打门就走了。”韦小宝道:“你怎知是送饭菜来的?嘿,你们闻到饭菜的香气,可饿得很了,是不是?怎么不吃糕饼点心?”沐剑屏吃吃而笑,说道:“老实不客气,早吃过啦。”. Z; }! e7 j1 P9 ]4 c  F* n
  方怡道:“桂……桂大哥,你可……”说到这里,有些结结巴巴。1 b; F" S  m, V
  韦小宝道:“你刘师哥的事,我还没查到。宫里侍卫们说,没抓到姓刘的人。”方怡低声道:“多谢你啦。却不知是不是给鞑子杀了。再说,刘师哥即使给捉到了,也不会说是姓刘。
/ k* A! w$ J# Q9 R  大伙儿说好的,他冒充姓夏。吴三桂的女婿姓夏。刘师哥会招供说,那个姓夏的是他叔父。”韦小宝笑道:“那你岂不是成了吴三桂的亲戚?”小郡主忙道:“那是假的。”韦小宝叹道:“不过方姑娘想做吴三桂的侄孙媳妇什么的,可也做不成啦。0 d( B3 i8 Y: }% h: |
  你那刘师哥就算进出了宫去,他在外面想你,你在宫里想他,一辈子你想我、我想你的。一对情哥情姐儿见不了面,岂不难熬得很?”方怡脸上又是一红,道:“我怎会在宫里待一辈子?”
  T2 d, ]+ R) r4 Z! `  韦小宝道:“姑娘们一进了皇宫,怎么还有出去的日子?; ~5 I7 d: o9 @5 k( \
  像你这样羞花闭月的姊儿,我小桂子一见就想娶了做老婆。倘若给皇帝瞧见了,非封你为皇后娘娘不可。方姑娘,我劝你还是做了皇后娘娘罢!”; k) o2 j  z* x$ \, W0 P
  方怡急道:“我不跟你多说。你每一句话总是怄我生气,逗我着急。”$ `" ^- L5 j& p
  韦小宝一笑,将手中字条交给沐剑屏,道:“小郡主,你念一念这字条。”
" K+ ?- p! |1 f3 e, o  沐剑屏接了过来,念道:“‘高升茶馆说英烈传。’那是什么啊?”韦小宝已明其中道理:“天地会的人有事要见我,请我去茶馆相会。”笑道:“枉为你是沐家后人,连英烈传也不知道。”沐剑屏道:“英烈传我自然知道,那是太祖皇帝龙兴开国的故事。”
7 ]# W* E) s* _# o( g  韦小宝道:“有一回书,叫做‘沐王爷三箭定云南,桂公公双手抱佳人’,你也听过没有?”沐剑屏啐道:“我们黔宁王爷爷平定云南,英烈传中自然有的。可哪有什么桂公公双手……双手的?”5 e/ ]' }9 Q8 u3 m- ]8 g& ~% A
  韦小宝正色道:“你说桂公公双手抱佳人,没这回事?”沐剑屏道:“自然没有,是你杜撰出来的。”韦小宝道:“咱们打一个赌,如果有怎样?没有又怎样?”沐剑屏道:“英烈传的故事我可听得熟了,自然没有,赌什么都可以。方师姊,没有他说的事,是不是?”$ `$ Y# e- C+ w: K2 j
  方怡还没回答,韦小宝已一跃上床,连鞋钻入被窝,睡在两人之间,左手搂住了方怡头颈,右手抱住了沐剑屏的腰,说道:“我说有,就是有!”
% M: P; y: {6 v) S  方怡和沐剑屏同时“啊”的一声惊呼,不及闪避,已给他牢牢抱住。沐剑屏伸出右手,将他用力一推,韦小宝乘势侧过头去,伸嘴在方怡嘴上吻了一下,赞道:“好香!”$ \7 p8 d. ^( b, V- }
  方怡待要挣扎,身子微微一动,胸口肋骨断绝处剧痛,左手翻了过来,拍的一声,打了他一记耳光。韦小宝笑道:“谋杀亲夫哪,谋杀亲夫哪!”一骨碌从被窝里跳出来,抱住沐剑屏也亲了个嘴,赞道:“一般的香!”哈哈大笑,随手取了衣包,奔出屋子,反锁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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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17 18:00 | 只看该作者
鹿鼎记
/ x4 X$ n- m# X1 H/ {第十三回 翻覆两家天假手 兴衰一劫局更新7 w  k3 m8 P" h# m+ D; n3 O. n
  韦小宝住处是在乾清门西、南库之南的御膳房侧,往北绕过养心殿,折而向西,过西三所、养华门、寿安门,往北过寿安宫、英华殿之侧,转东过西铁门,向北出了神武门。那神武门是紫禁城的后门,一出神武门,便是出了皇宫,当下径往高升茶馆来。
1 Q  B$ q6 i7 X, M3 p  一坐定,茶博士泡上茶来,便见高彦超慢慢走近,向他使个眼色。韦小宝点了点头,见高彦超出了茶馆,于是喝了几口茶,在桌上抛下一钱银子,说道:“今儿这回书,没什么听头。”慢慢踱将出去,果见高彦超等在街角,走得几步,便是两顶轿子。
, N! g, S8 S+ @3 I/ J  T7 n  高彦超让韦小宝坐了一顶,自己跟了一段路,四下打量见无人跟随,坐上了另一顶。" K2 a5 j5 V. e! K! x
  轿夫健步如飞,行了一顿饭时分,停了下来。韦小宝见轿子所停处是座小小的四合院,跟着高彦超入内。一进大门,便见天地会的众兄弟迎了上来,躬身行礼。这时李力世、关安基、祁彪清等人也都已从天津、保定等地赶到,此外樊纲、风际中、玄贞道人以及那钱老板都在其内。
) C$ B& w; v8 X) @" u7 k; q  韦小宝笑问:“钱老板,你到底尊姓大名哪?”钱老板道:“不敢,属下真的是姓钱,名字叫做老本。本来的本,不是老板的板。意思是做生意蚀了老本。”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你精明得很,倘若真是做生意,人家的老本可都给你赚了过来啦。”钱老本微笑道:“韦香主,您夸奖啦!”众人将韦小宝让到上房中坐定。关安基心急,说道:“韦香主,你请看。”说着递过一张大红泥金帖子来,上面浓浓的黑墨写着几行字。韦小宝不接,说道:“这些字嘛,他们认得我,我可跟他们没什么交情,哥儿俩这是初次相会,不认识。”钱老本道:“韦香主,是张请帖,请咱们吃饭去的。”韦小宝道:“那好得很哪,谁这么赏脸?”钱老本道:“帖子上写的名字是沐剑声。”
6 \$ C' x# Z) ^% ~, C+ E- Q. ^* J1 j  韦小宝一怔,道:“沐剑声?”钱老本道:“那便是沐王府的小公爷。”韦小宝点头道:“‘花雕茯苓猪’的哥哥。”钱老本道:“正是!”韦小宝问道:“他请咱们大伙儿都去?”钱老本道:“他帖子上写得倒很客气,请天地会青木堂韦香主,率同天地会众位英雄同去赴宴,就是今晚,是在朝阳门内南豆芽胡同。”韦小宝道:“这次不在杨柳胡同了?”钱老本道:“是啊,在京城里干事,落脚的地方得时时掉换才是。”# Q* Q* F& m5 h. {; G5 w
  韦小宝道:“你想他是什么意思?在酒饭里下他妈的蒙汗药?”李力世道:“按理说,云南沐王府在江湖上这么大的名头,沐剑声又是小公爷的身分,是跟咱们总舵主平起平坐的大人物,决不能使这等下三滥的勾当。不过会无好会,宴无好宴,韦香主所虑,却也不可不防。”韦小宝道:“咱们去不去吃这顿饭?哼哼,宣威火腿,过桥米线,云南汽锅鸡,那是有得触祭的了。”& Z; |, g+ w; T' [7 M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作声。过了好一会,关安基道:“大伙儿要请韦香主示下。”% S; g- d, R, C) p- |8 N& r
  韦小宝笑道:“一顿好酒好饭,今晚大伙儿总是有得下肚的。要太太平平呢,就让我作东道,咱们吃馆子去,吃过饭后,再来推牌九赌钱,叫花姑娘也可以,都是兄弟会钞。你们如想给我省钱呢,大伙儿就去扰那姓沐的。”这番话说得慷慨大方,其实却十分滑头,去不去赴宴,自己不拿主意。
' q3 Y8 p6 s& O' v  关安基道:“韦香主请众兄弟吃喝玩乐,那是最开心不过的。不过这姓沐的邀请咱们,要是不去,不免堕了天地会的威风。”韦小宝道:“你说该去?”眼光转到李力世、樊纲、祁彪清、玄贞、风际中、钱老本、高彦超等人脸上,见各人都缓缓点了点头。
+ j- ]0 X* o* O. m% P9 v  韦小宝道:“大伙儿都说去,咱们就去吃他的,喝他的。2 r# j0 ~" ]: Z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茶来伸手,饭来张口,毒药来呢?咱们咕噜一声,也他妈的吞入了肚里。这叫做英雄不怕死,怕死不英雄。”% `  a/ D# L2 ?
  李力世道:“大家小心在意,总瞧得出一些端倪。大伙儿商量好了,有的喝茶,有的不喝,有的饮酒,有的不饮,有的不吃肉,有的不吃鱼。就算他们下毒,也不能让他们一网打尽。但如大家什么都不吃,可又惹他们笑话了。”1 G: t( V9 l# s
  众人商量定当,闲谈一会。挨到申牌时分,韦小宝除下太监服色,又打扮成个公子哥儿的模样。他仍坐了轿子,在众人簇拥之下,往南豆芽胡同而去。韦小宝心想:“在宫里日日夜夜提心吊胆,只怕老婊子来杀我,哪有这般做青木堂香主的逍遥快乐?只是师父吩咐过,要我在宫里打探消息,倘若自行出来,只怕香主固然做不成,这条小命能不能保,咱们也得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南豆芽胡同约在两里之外,轿子刚停下,便听得鼓乐丝竹之声。韦小宝从轿中出来,耳边听得一阵唢呐吹奏,心道:“娶媳妇儿吗?这般热闹。”
$ ^8 w( W4 c5 o2 W' ^% M2 g) a$ T) b  只见一座大宅院大门中开,十余人衣冠齐楚,站在门外迎接。当先一人是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身材高瘦,英气勃勃,说道:“在下沐剑声,恭迎韦香主大驾。”
8 D+ J' V  M3 ]/ }  韦小宝这些日子来结交亲贵官宦,对方这等执礼甚恭的局面见得惯了。常言道:“居移气,养移体”,他每日里和皇帝相伴,什么亲王、贝勒、尚书、将军,时时见面,也不当什么一会子事,因此年纪虽小,已自然而然有股威严气象。沐剑声名气虽大,却也大不过康亲王、吴应熊这些人,当下拱了拱手,说道:“小公爷多礼,在下可不敢当。”打量他相貌,见他面容微黑,眉目之间,和小郡主沐剑屏依稀有些相似。沐剑声早知天地会在北京的首领韦香主是个小孩,又听白寒枫说这小孩武艺低微,油嘴滑舌,是个小泼皮,料想他不过倚仗师父陈近南的靠山,才做到香主,此刻见他神色镇定,一副漫不在乎的模样,心想:“这孩子只怕也有点儿门道。”
& V6 @' \3 u% H# t- e# h  当下让进门去。
0 h4 ^' I3 P6 S- s, x, Q  厅中椅子上上了红缎套子,放着锦垫,各人分宾主就座。7 S( B* `9 [1 o2 v
  “圣手居士”苏冈、白寒枫和其余十多人都垂手站在沐剑声之后。
$ J5 B! L7 p7 {1 d4 ?  沐剑声与李力世、关安基等人一一通问姓名,说了许多久仰大名等等客套话。李力世等均想:“这位沐家小公爷倒没架子,说话依足了江湖上的规矩。”仆役送上香茶,厅口的鼓乐手又吹奏起来,乃是欢迎贵宾的隆重礼数。鼓乐声中,沐剑声吩咐:“开席!”引着众人走进内厅。手下人关上了厅门。厅上居中一张八仙桌,披着绣花桌围,下首左右各有一桌,桌上器皿陈设虽无康亲王府的豪阔,却也颇为精致。沐剑声微微躬身,说道:“请韦香主上座。”韦小宝看这局面,这首席当是自己坐了,说道:“这个,咱们只好不客气啦。”沐剑声在下首主位相陪。
- A5 p' b2 y. D& n  各人坐定后,沐剑声道:“有请师父。”苏冈和白寒枫走进内室,陪了一个老人出来。沐剑声站着相迎,说道:“师父,天地会青木堂韦香主今日大驾光临,可给足了我们面子。”转头向韦小宝道:“韦香主,这位柳老师傅,是在下的受业恩师。”% v: _  R" a( _1 W1 q
  韦小宝站起身来,拱手道:“久仰。”见这老人身材高大,满脸红光,白须稀稀落落,足有七十来岁年纪,精神饱满,双目炯炯有神。
' k( k: n8 x% X6 b' _3 g  那老人目光在韦小宝身上一转,笑道:“天地会近来好大的名头……”他话声极响,这几句话随口说来,却和常人放大了嗓子叫嚷一般,接着道:“……果然是英才辈出,韦香主如此少年,真是武林中少见的奇才。”5 @) O, r; A" \* S
  韦小宝笑道:“是少年,倒也不错,只不过既不是英才,更不是奇才,其实是个蠢才。那日给白师傅扭住了手,动弹不得,险些儿连‘我的妈啊’也叫了出来。在下的武功当真稀松平常之至。哈哈,可笑!可笑,哈哈!”众人一听,都愕然失色。白寒枫的脸色更十分古怪。: @9 y; J" X' y5 b1 S- l9 P
  那老人哈哈哈的笑了一阵,说道:“韦香主性子爽直,果然是英雄本色。老夫可有三分佩服了。”韦小宝笑道:“三分佩服,未免太多,有他妈的一分半分,不将在下当作没出息的小叫化、小把戏、小猴儿,也就是了。”那老人又哈哈大笑,道:“韦香主说笑了。”
6 t9 U; n: f+ C+ s9 C0 V) t  K+ @  玄贞道人道:“老前辈可是威震天南、武林中人称‘铁背苍龙’的柳老英雄吗?”那老人笑道:“不错,玄贞道长倒还知道老夫的贱名。”玄贞心中一凛:“我还没通名,他已知道我名字,沐家这次可打点得十分周到。‘铁背苍龙’柳大洪成名已久,听说当年沐天波对他也好生敬重。清军打平云南,柳大洪出全力救护沐氏遗孤,沐剑声便是他的亲传弟子,乃是沐王府中除了沐剑声之外的第一号人物。”躬身说道:“柳老英雄当年怒江诛三霸,腾冲杀清兵,侠名播于天下。江湖上后生小子说起老英雄来,无不敬仰。”
( \& _! t; p) w9 B6 C  柳大洪道:“嘿嘿,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还说他作甚?”脸色显得十分喜欢。& p0 i0 @+ }2 }/ v
  沐剑声道:“师父,你老人家陪韦香主坐。”柳大洪道:“好!”便在韦小宝身旁坐下。这张八仙桌向外一边空着,上首是韦小宝、柳大洪,左首是李力世、关安基,右首下座是沐剑声,上座虚位以待。天地会群豪均想:“你沐王府又要请一个什么厉害人物出来?”只听沐剑声道:“扶徐师傅出来坐坐,让众位好朋友见了,也好放心。”, `/ T/ B  W0 d* r# ~" N
  苏冈道:“是!”入内扶了一个人出来。李力世等人一见,都是又惊又喜,齐叫:“徐三哥!”这人弓腰曲背,正是“八臂猿猴”徐天川。他脸色蜡黄,伤势未愈,但性命显然已经无碍。天地会群豪,一齐围了上去,纷纷问好,不胜之喜。! Y7 ^& z1 x% R0 }" f" h
  沐剑声指着自己上首的座位,说道:“徐师傅请这边坐。”徐天川走上一步,向韦小宝躬身行礼道:“韦香主,你好。”
' v0 k" f. D% K4 d! F1 t8 @  P  韦小宝抱拳还礼道:“徐三哥你好,近来膏药生意不大发财罢?”徐天川叹了口气,道:“简直没生意。属下给吴三桂手下的走狗掳了去,险些送了老命,幸蒙沐家小公爷和柳老英雄相救脱险。”. g) J# I/ i, C& W: J; ?1 m; D5 _7 P
  天地会群豪都是一怔。樊纲道:“徐三哥,原来那日的事,是吴三桂手下那批汉奸做的手脚。”徐天川道:“正是。这批汉奸闯进回春堂来,捉了我去,那卢……卢一峰这狗贼臭骂了我一顿,将一张膏药贴在我嘴上,说要饿死我这只老猴儿。”众人听得卢一峰在内,那是决计不会错的了。樊纲、玄贞等齐向苏冈、白寒枫道:“那日多有冒犯。众位英雄义气深重,我天地会感激不尽。”苏冈道:“不敢。我们只是奉小公爷之命办事,不敢居功。”白寒枫哼了一声,显然搭救徐天川之事大违他意愿。关安基道:“徐三哥给人掳去后,我们到处查察,寻不到线索,心中这份焦急,那也不用说了。贵府居然救出了徐三哥,令人好生佩服。”苏冈道:“吴三桂手下的云南狗官,都是沐家死对头,我们自然钉得他们很紧。这狗官冒犯徐三哥,给我们发觉了,也没什么希奇。”韦小宝心想:“这小公爷倒精明得很,他妹子给我扣着,他先去救了徐老儿出来,好求我放他妹子。我且装作不知,却听他有何话说。”向徐天川道:“徐三哥,你给白二侠打得重伤,他手上的劲道可厉害得很哪,你活得了吗?不会就此归天罢?”
2 ^6 }6 C/ q2 Y+ u% N: S5 `  徐天川道:“白二侠当日手下容情,属下将养了这几日,已好得多啦。”( M7 j% l# Q4 V0 k; ^, |  V( m4 {
  白寒枫向韦小宝怒目而视。韦小宝却笑吟吟地,似乎全然没瞧见。$ B  l; m8 O( l4 I9 l# D
  众仆斟酒上菜,菜肴甚是丰盛。天地会群豪一来见徐天川是他们所救,二来又有“铁背苍龙”柳大洪这等大名鼎鼎的老英雄在座,料想决计不致放毒,尽皆去了疑虑之心,酒到杯干,放怀吃喝。0 {* S3 x7 ?* ~
  柳大洪喝了三杯酒,一捋胡子,说道:“众位老弟,贵会在京城直隶,以哪一位老弟为首?”李力世道:“在京城直隶一带,敝会之中,职位最尊的是韦香主。”柳大洪点头道:“很好,很好!”喝了一杯酒,问道:“但不知这位小老弟,于贵我双方的纠葛,能有所担当么?”韦小宝道:“老伯伯,你有什么吩咐,不妨说出来听听。
; j$ h; z( p/ F# j, J! J& N- P  我韦小宝人小肩膀窄,小事还能担当这么一分半分,大事可就把我压垮了。”
% H5 \- v. z7 [3 Z  天地会与沐王府群豪都不由微微皱眉,均想:“这孩子说话流氓气十足,一开口就耍无赖,不是英雄好汉的气概。”柳大洪道:“你不能担当,这件事可也不能罢休。那只好请小老弟传话去给尊师,请陈总舵主赶来处理了。”韦小宝道:“老伯伯有什么事要跟我师父说,你写一封信,我们给你送去便是。”柳大洪嘿嘿一笑,道:“这件事吗,是白寒松白兄弟死在徐三爷手下,不知如何了结,要请陈总舵主拿一句话出来。”
% Z0 C5 o) e6 I0 P  徐天川霍地站起,昂然说道:“沐小公爷、柳老英雄,你们把我从汉奸手下救了出来,免遭恶徒折辱,在下感激不尽。
$ [) z7 n( [" Q0 {6 E5 R  白大侠是在下失手所伤,在下一命抵一命,这条老命赔了他便是,又何必让陈总舵主和韦香主为难?樊兄弟,借你佩刀一用。”说着伸出右手,向着樊纲,意思非常明白,他是要当场自刎,了结这场公案。9 p) O/ ?$ x' u1 f! o7 ]
  韦小宝道:“慢来,慢来!徐三哥,你且坐下,不用这么性急。你年纪一大把,怎地火气这么大?我是天地会青木堂的香主不是?你不听我吩咐,可太也不给我面子了。”天地会中“不遵号令”的罪名十分重大,徐天川忙躬身道:“徐天川知罪,敬奉韦香主号令。”
  O7 K, l$ Q5 J! x4 b" {8 k  韦小宝点点头,说道:“这才像话。白大侠死也死了,就算要徐三哥抵命,人也活不转啦,做来做去总是赔本生意,可不是生意经。”
2 W1 Z0 X) h9 a6 @  众人的目光都瞪视在他脸上,不知他接下去要胡说八道什么。天地会群豪尤其担心,均想:“本会在武林中的声名,可别给这什么也不懂的小香主给败坏了。倘若他说出一番不三不四的言语来,传到江湖之上,我们日后可没脸见人。”只听韦小宝接着道:“小公爷,你这次从云南来到北京,身边就只带了这几位朋友么?好像少了一点罢?”沐剑声哼了一声,问道:“韦香主这话是什么用意?”韦小宝道:“那也没什么用意。小公爷这样尊贵,跟我韦小宝大不相同,来到京城,不多带一些人保驾,一个不小心,给鞑子走狗拿了去,岂不是大大的犯不着?”沐剑声长眉一轩,道:“鞑子走狗想要拿我,可也没这么容易。”韦小宝笑道:“小公爷武艺惊人,打遍天下……嘿嘿……这个对手很少,鞑子自然捉你不去了。不过……不过沐王府中其他的朋友,未必个个都似小公爷这般了得,倘若给鞑子顺手牵羊,反手牵牛,这么希里呼噜的请去了几位,似乎也不怎么有趣了。”. p8 u3 d% m  m. c% L! R2 V( a6 w, T
  沐剑声一直沉着脸听他嬉皮笑脸的说话,等他说完,说道:“韦香主此言,可是讥刺在下么?”说到这句话时,脸上神色更加难看。
" h% [- r9 z% j2 c4 L9 Q" T1 S  韦小宝道:“不是,不是。我这一生一世,只有给人家欺侮,决不会去欺侮人家的。人家抓住了我的手,你瞧,乌青也还没退,痛得我死去活来,这位白二侠,嘿嘿,手劲真不含糊,那两招‘横扫千军’、‘高山流水’,可了不起,去搭救你们给鞑子拿了去的朋友,必定管用,说什么也是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3 |3 d) m0 N6 l  白寒枫脸色铁青,待要说话,终于强行忍住。柳大洪向沐剑声望了一眼,说道:“小兄弟,你的话有些高深莫测,我们不大明白。”韦小宝笑道:“老爷子太客气了,我的话低浅莫测是有的,‘高深莫测’四字,那可不敢当了。低浅之至,低浅之至。”0 l) {' X0 v6 K
  柳大洪道:“小兄弟说道,我们沐王府中有人给鞑子拿了去,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 d  M3 W  S& w8 u
  韦小宝道:“一点意思也没有。小王爷,柳老爷子,我酒量也是低浅莫测,多半是我喝醉了酒,胡说八道,他妈的作不得数。”/ l; d/ G. w% ~3 R9 P
  沐剑声哼了一声,强抑怒气,说道:“原来韦香主是消遣人来着。”韦小宝道:“小公爷,你想消遣吗?你在北京城里逛过没有?”沐剑声气势汹汹的道:“怎么样?”韦小宝道:“北京城可大得很哪,你们云南的昆明,那是没北京城大的了,是不是?”沐剑声愈益恼怒,大声道:“那怎么样?”关安基听韦小宝东拉西扯,越来越不成话,插口道:“北京城花花世界,就可惜给鞑子占了去,咱们稍有血性之人,无不恼恨。”8 C7 q3 R" D2 ~, }- I% R+ A
  韦小宝不去理他,继续说道:“小公爷,你今天请我喝酒,在下没什么报答,几时你有空,我带你到北京城各处逛逛。有个熟人带路,就不会走错了。否则的话,倘若乱闯乱走,一不小心,走进了鞑子的皇宫,小公爷武功虽高,可也不大方便。”$ T6 b' X* A* R1 n
  柳大洪道:“小兄弟言外有意,你如当我是朋友,可不可以请你说得更明白些?”9 l. A' [/ T4 F- ]' O. H$ h7 ^6 I  ~
  韦小宝道:“我的话再明白没有了。沐王府的朋友们,武功都是极高的,什么‘横扫千军’、‘高山流水’,使得再厉害也没有了,就可惜在北京城里人生路不熟,在街上逛逛,三更半夜里又瞧不大清楚,胡里胡涂的,说不定就逛进了紫禁城去。”
' e/ M! h: l5 L0 ~; l  柳大洪又向沐剑声望了一眼,问韦小宝道:“那又怎样?”韦小宝道:“听说紫禁城中一道道门户很多,一间间宫殿很多,胡乱走了进去,如果没有皇帝、皇太后带路,很容易迷路,一辈子走不出来,也是有的。在下没见过世面,不知道皇帝、皇太后有没有空,白天黑夜给人带路。或许沐王府小公爷面子大,你们手下众位朋友们抬了小公爷的字号出来,把小皇帝、皇太后这老婊吓倒了,也难说得很。”众人听他管皇太后叫做“老婊子”,都觉颇为新鲜。关安基、祁彪清等人忍不住笑了出来。韦小宝在肚里常常骂太后为“老婊子”,此刻竟能在大庭广众之间大声骂了出口,心中的痛快当真难以形容。
1 ~7 n6 L2 g$ i0 n  R  柳大洪道:“小公爷的手下行事小心谨慎,决计不会闯进皇宫去的。听说吴三桂那大汉奸的儿子吴应熊也在北京,他派人去皇宫干些勾当,也未可知。”韦小宝点头道:“柳老爷子说得不错。在下有个赌骰子的小朋友,是在皇宫里服侍御前侍卫的。他说昨晚宫里捉到了几名刺客,招认出来是沐王府小公爷的手下……”沐剑声失惊道:“什么?”右手一颤,手里的酒杯掉了下来,当的一声,碎成几片。
" _# x! X9 v- h; ]% s% u: N  韦小宝道:“我本来倒也相信,心想沐家是大明的大大忠臣,派人去行刺鞑子皇帝,那是……那是这个大大的英雄好汉。此刻听柳老爷子说了,才知原来是汉奸吴三桂的手下,那可饶他们不得了。我马上去跟那朋友说,叫他想法子好好整治一下这些刺客。他妈的,大汉奸手下,有什么好东西了?非叫他们多吃些苦头不可。”
( r* s! R4 k8 C: _2 U% x  柳大洪道:“小兄弟,你那位朋友尊姓大名?在鞑子宫里担任什么职司?”6 m$ I( n! @* \) S8 `
  韦小宝摇头道:“他是给御前侍卫扫地、冲茶、倒便壶的小厮,说出来丢脸得很,人家叫他癞痢头小三子,有什么尊姓大名了?那些刺客给绑着,我本来叫癞痢头小三子偷偷拿些好东西给他们吃。柳老爷子既说他们是大汉奸的手下,我可要叫他拿刀子在他们大腿上多戳上几刀,免得给那些乌龟王八蛋逃了。”
$ i; Q! E2 c" w; L, Y4 V5 H3 ^  柳大洪道:“我也只是揣测之词,作不得准。他们既然胆敢到宫中行刺,那也是了不起的好汉子。韦香主如能托贵友照看一二,也是出于江湖上的义气。”
* x( r  i; o. I* {4 F$ T: j  韦小宝道:“这癞痢头小三子,跟我最好不过,他赌钱输了,我总十两八两的给他,从来不要他还。小公爷和柳老爷子有什么吩咐,我叫小三子去干,他可不敢推托。”3 ?' ]2 f6 O$ y# k
  柳大洪吁了一口气,说道:“如此甚好。不知宫里擒到的刺客共有几人,叫什么名字。这些刺客胆子不小,我们是很佩服的,眼下不知是否很吃了苦头。贵会如能代为打听,在下很承韦香主的情。”- K0 R. v6 `# `7 s  ?
  韦小宝一拍胸脯,说道:“这个容易。可惜刺客不是小公爷手下的兄弟,否则的话,我设法去救他一个出来,交了给小公爷,一命换一命,那么徐大哥失手伤了白大侠之事,也就算一笔勾销了。”
( c6 t6 ~  t& Y: [$ g$ i  柳大洪向着沐剑声瞧去,缓缓点头。沐剑声道:“我们不知这些刺客是谁,但既去行刺鞑子皇帝,总是仁人义士,是咱们反清复明的同道。韦香主,你如能设法相救,不论成与不成,沐剑声永感大德。徐三爷和白大哥的事,自然再也休提。”' w3 ]: c4 y4 {- q* Q$ ^' b6 U& e# z
  韦小宝转头向白寒枫瞧去,说道:“小公爷不提,就怕白二侠不肯罢休,下次见面又来抓住我的手,捏得我大哭大叫,这味道可差劲得很。”% `* e  z2 H* H' P
  白寒枫霍地站起,朗声说道:“韦香主如能救得我们……我们……能救得那些失陷了的侠客义士,姓白的这只手得罪了韦香主,自当断此一手,向韦香主赔罪。”韦小宝笑道:“不用,不用,你割一只手给我,我要来干什么?再说,我那癞痢头兄弟有没本事去皇宫救人,那也难说得很。这些人行刺皇帝,那是多大的罪名,身上不知上了几道脚镣手铐,又不知有多少人看守。我说去救人,也不过吹吹牛,大家说着消遣罢了。”沐剑声道:“要到皇宫中救人,自然千难万难,我们也不敢指望成功。但只要韦香主肯从中尽力,不管救得出、救不出,大伙儿一般的同感大德。”顿了一顿,又道:“还有一件事,舍妹日前忽然失踪,在下着急得很。天地会众位朋友在京城交游广阔,眼线众多,如能代为打听,设法相救,在下感激不尽。”
" ?) {# R) c7 ~7 H0 i8 ^+ `8 T  韦小宝道:“这件事容易办。小公爷放一百二十个心。好,咱们酒也喝够了,我这就去找那癞痢头小三子商量商量。他妈的玩他两手,倒也快活。”一伸手,从怀中摸了些物事出来,往八仙桌上一摔,赫然是四粒骰子,滚了几滚,四粒尽是红色的四点朝天,韦小宝拍手道:“满堂红,满堂红,上上大吉!唉,可不要人人杀头,杀个满堂红才好。”: M' s( R7 T2 _. \/ J/ @+ ]
  众人相顾失色,尽皆愕然。
# ~3 e, F1 g9 u' P  韦小宝收起骰子,拱手道:“叨扰了,这就告辞。徐三哥跟我们回去,成不成?”
! k8 O! X3 f( M  q2 H) o$ [- B5 A  沐剑声道:“韦香主太客气了。在下恭送韦香主、徐三爷和天地会众位朋友的大驾。”9 s0 s4 H$ z$ `
  当下韦小宝和徐天川、李力世、关安基等人离席出门。沐剑声、柳大洪等直送至大门之外,眼看韦小宝上了轿,这才回进屋去。5 J4 ^# _* M) E1 w" {7 f' W
  群豪回到那四合院中。关安基最是性急,问道:“韦香主,宫里昨晚闹刺客么?瞧他们神情,多半是沐王府派去的。”韦小宝笑道:“正是。宫里昨晚来了刺客,这事谁也不敢泄漏,外间没一人得知,他们却丝毫不觉奇怪,自然是他们干的。”5 G7 i+ h* [1 `) p) J
  玄贞道:“他们胆敢去行刺鞑子皇帝,算得胆大包天,倒也令人好生钦佩。韦香主,他们给擒住了的人,你说能救得出么?只怕这件事极难。”( Y& |7 Y! U) E* m8 G$ j9 x
  韦小宝在席上与沐剑声、柳大洪对答之时,早已打好了主意,要搭救被擒的刺客,那是决无可能,但自己屋里床上,却好端端的躺着一个小郡主、一个方怡。小郡主不是刺客,是天地会捉进宫去的,放了也算不得数,那方怡却是闯进宫去的刺客,想法子让她混出宫来,却不是难事。他听玄贞这么问,微笑道:“多了不行,救个把人出来,多半还办得到。徐三哥只杀了白寒松一个,咱们弄一个人出来还他们,一命抵一命,他们也不吃亏了。何况他们连本带利,还有利钱,连钱老板弄来的那个小姑娘,一并也还了他们,还有什么说的?  ^2 @: _$ e3 h: G5 c; A0 U/ O
  钱老板,明天一早,你再抬两口死猪到御膳房去,再到我屋里装了人,我在厨房里大发脾气,骂得你狗血淋头,说这两口猪不好,逼你立刻抬出宫去。”) Y+ G" u- U- ?$ E! B' b
  钱老板拍掌笑道:“韦香主此计大妙。装小姑娘的那口死猪,倒也罢了,另一口可得挑选特大号的。”韦小宝向徐天川慰问了几句,说道:“徐三哥,你别烦恼。卢一峰这狗贼得罪了你,我叫吴应熊打断他的狗腿。”徐天川应道:“是,是。多谢韦香主。”心中半点不信:“小孩子家胡言乱语,吴应熊是平西王的世子,多大的气焰,怎会来听你的话?”韦小宝答允替他解开误杀白寒松的死结,虽然好生感激,却也不信他真能办成这件大事。韦小宝刚回皇宫,一进神武门,便见两名太监迎了上来,齐声道:“桂公公,快去,快去,皇上传你。”韦小宝道:“有什么要紧事了?”一名太监道:“皇上已催了几次,像是有急事。皇上在上书房。”
. [8 s9 ]$ q6 ~* c6 T/ G( ~6 K  韦小宝快步赶到上书房。康熙正在房中踱来踱去,见他进来,脸有喜色,骂道:“他妈的,你死到哪里去啦?”! |6 U3 ~) B* S! e2 ^& A
  韦小宝道:“回皇上:奴才心想刺客胆大妄为,如不一网打尽,恐怕不大妙,说不定还会闹事,可叫皇上操心,须得找到暗中主持的那个正主儿才好。因此刚才换了便服,到各处大街小巷走走,想探听一下,到底刺客的头儿是谁,是不是在京城之中。”
! v  D* I% E* L! j6 E9 k  康熙道:“很好,可探到了什么消息?”韦小宝心想:“若说一探便探到消息,未免太巧。”说道:“走了半天,没见到什么惹眼之人,明天想再去查察。”康熙道:“你乱走瞎闯,未必有用。我倒有个主意。”韦小宝喜道:“皇上的主意必是好的。”康熙道:“适才多隆禀告,擒到的三个刺客口风很紧,不论怎么拷打诱骗,始终咬实是吴三桂所遣,看来便再拷问,也问不出一句真话。我想不如放了他们。”韦小宝道:“放了?这……这太便宜他们了。”
7 U2 e3 U. o+ m* j  康熙道:“这些刺客是奉命差遣,虽然叛逆犯上,杀不杀无关大局,最要紧的是找到主谋,一网打尽,方无后患。”说到这里,微笑道:“放了小狼,小狼该去找母狼罢?”韦小宝大喜,拍掌笑道:“妙极,妙极!咱们放了刺客,却暗中撮着,他们自会去跟反贼的头子会面。皇上神机妙算,当真胜过三个诸葛亮。”0 |) F: d; L& G. g& K# u
  康熙笑道:“什么胜过三个诸葛亮?你这马屁未免拍得太过。只是如何撮着刺客,不让他们发觉,倒不大易办。小桂子,我给你一件差使,你假装好人,将他们救出宫去,那些刺客当你是同道,自然带你去了。”韦小宝沉吟道:“这个……”康熙道:“这件事自然颇为危险,倘若给他们察觉了,非立时要了你的小命不可。只可惜我是皇帝,否则的话,我真想自己去干一下子,这滋味可妙得很哪。”韦小宝道:“皇上叫我去干,自然遵命,再危险的事也不怕。”2 M; O9 o: w7 V
  康熙大喜,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我早知你又聪明,又勇敢,很肯替我办事。你是小孩子,刺客不会起疑。我本想派两名武功好的侍卫去干,可是刺客不是笨人,未必会上当,一次试了不灵,第二次就不能再试了。小桂子,你去办这件事,就好像我亲身去办一样。”康熙学了武功之后,跃跃欲试,一直想干几件危险之事,但身为皇帝,毕竟不便涉险,派韦小宝去干,就拿他当作自己替身,就算这件事由侍卫去办可能更好,他也宁可差韦小宝去。他想小桂子年纪和我相若,武功不及我,聪明不及我,他办得成,我自然也办得成,差他去办,和自己亲手去干,也已差不了多少,虽然不能亲历其境,但也可想像得之。康熙又道:“你要装得越像越好,最好能当着刺客之面,杀死一两名看守的侍卫,让这些刺客对你毫不怀疑。我再吩咐多隆,叫他放松盘查,让你带着他们出宫。”
- m& h. G) C! I  韦小宝应道:“是!不过侍卫的武功好,只怕我杀他们不了。”康熙道:“你随机应变好了,但可得小心,别让侍卫先将你杀了。”韦小宝伸了舌头,道:“倘若给侍卫杀了,那可死得不明不白,小桂子反而成为反贼的同党。”# [7 T# A0 i) _& ?9 ?. {, p
  康熙双手连搓,很是兴奋,说道:“小桂子,你干成了这件事,要我赏你些什么?”韦小宝道:“这件事倘若办成功,皇上一定开心。只要皇上开心,那可比什么赏赐都强。皇上下次再想到什么既有趣、又危险的玩意儿,仍然派我去办,那就好得很了。”康熙大喜,道:“一定,一定!唉,小桂子,可惜你是太监,否则我一定赏你个大官做做。”韦小宝心念一动,道:“多谢皇上。”心想:“总有一天,你会发觉我是冒牌太监,那时候可不知要如何生气了。”说道:“皇上,我求你一个恩典。”康熙微笑道:“想做大官么?”韦小宝道:“不是!我替皇上赤胆忠心办事,倘若闯出了祸,惹皇上生气,你可得饶我性命,别杀我头。”
$ O: b; z" Z1 e4 u- r" Y  s  康熙道:“你只要真的对我忠心,你这颗脑袋瓜子,在脖子上就摆得稳稳的。”说着哈哈大笑。/ I( O/ j# B/ T) j
  韦小宝从上书房出来,寻思:“我本想放了小郡主和方姑娘给沐王府,但凭着皇上刚才那番话,变成了奉旨放刺客,那两个小姑娘倒不忙就放出去了。刺客的真正头儿,刚才老子就同他们一块儿喝酒,要不要奏知皇上,将沐剑声小乌龟和柳大洪老家伙抓了起来?可是师父如知道我干这件事,定然不饶。他妈的,我到底还做不做天地会的香主哪?”
: B! }/ Q  \0 w9 o7 A  他在宫里人人奉承,康熙又对他十分宠信,一时之间,真想在宫里就当他一辈子的太监了,但一想到皇太后,不由得心中一寒:“这老婊子说什么也要寻我晦气,老子在宫里可耽不长久。”
  j0 f+ S( i2 E. a  当下来到乾清宫之西的侍卫房。当班的头儿正是赵齐贤。
9 j& d2 c+ H/ @9 \6 w! x3 J- a& {) I  他昨晚既分得了银子,今日又从侍卫总管多隆处得了赏赐,得知是韦小宝在皇上面前说了好话,一见他到来,喜欢得什么似的,一跃而起,迎了上来,笑道:“桂公公,什么好风儿吹得你大驾光临。”# a. k# }6 C' l& [4 W% g
  韦小宝笑道:“我来瞧瞧那几个大胆的反贼。”凑在他耳边低声道:“皇上差我来帮着套套口供,要查到主使他们的正主儿到底是谁。”赵齐贤点头道:“是。”低声道:“三个反贼嘴紧得很,已抽断了两根皮鞭子,总是一口咬定,是吴三桂派他们来的。”韦小宝道:“让我去问问。”走进西厅,见木柱上绑着三个汉子,光着上身,已给打得血肉模糊。一个是虬髯大汉,另外两个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一个皮色甚白,另一个身上刺满了花,胸口刺着个狰狞的虎头。韦小宝寻思:“不知这二人之中,有没那刘一舟在内?”0 g0 x$ p" J5 ^, T+ R
  转头向赵齐贤道:“赵大哥,恐怕你们捉错了人,你且出去一会。”赵齐贤道:“是。”转身出去,带上了门。韦小宝道:“三位尊姓大名?”那虬髯汉子怒目圆睁,骂道:“狗太监,凭你也配来问老子的名字。”韦小宝低声道:“我受人之托,来救一个名叫刘一舟的朋友……”他此话一出,三个人脸上都有惊异之色,互相望了一眼。3 O0 s0 k$ c6 z2 v
  那虬髯汉子问道:“你受谁的托?”韦小宝道:“你们中间有没刘一舟这个人,有呢,我有话说,没有呢,那就算了。”三人又是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有迟疑之色,生怕上当。那虬髯汉子又问:“你是谁?”韦小宝道:“托我那两位朋友,一位姓沐,一位姓柳。‘铁背苍龙’你们认不认识?”那虬髯汉子大声道:“‘铁背苍龙’柳大洪在云贵四川一带,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沐剑声是沐天波的儿子,流落江湖,此刻也不知是死是活。”一面说,一面连连摇头。韦小宝点头道:“三位既然不识得沐家小公爷和柳老爷子,那么定然不是他的朋友了,想来这些招式也不识得。”说着拉开架子,使了两招沐家拳,自然是“横扫千军”与“高山流水”。6 c5 [& n" p- u. U' |2 h' p
  那胸口刺有虎头的年轻人“咦”了一声。韦小宝停手问道:“怎么?”那人道:“没什么。”虬髯汉子问道:“这些招式是谁教的?”韦小宝笑道:“我老婆教的。”虬髯汉子呸了一声,道:“太监有什么老婆?”说着不住摇头。他本来骂韦小宝为“狗太监”,后来听他言语有异,行动奇特,免去了这个“狗”字。- _$ f0 }; h$ g8 I* n
  韦小宝道:“太监为什么不能有老婆?人家愿嫁,你管得着吗?我老婆姓方,单名一个怡字……”那皮肉白净的年轻人突然大吼一声,喝道:“胡说!”韦小宝见他额头青筋暴起,眼中要喷出火来,情急之状已达极点,料想这人便是刘一舟了,见地一张长方脸,相貌颇为英俊,只是暴怒之下,神情未免有些可怖,当下笑道:“什么胡说?我老婆是沐王府中刘白方苏四大家将姓方的后人。跟我做媒人的姓苏,名叫苏冈,有个外号叫作‘圣手居士’。还有个媒人姓白,他兄长白寒松最近给人打死了,那白寒枫穷极无聊,就给人做媒人骗钱,收殓他死了的兄长……”
& ^: j) o  [1 y& e2 S+ C. c' J  那年轻人越听越怒,大吼:“你……你……你……”
6 _% f3 o; s/ r: K: K2 g  那虬髯汉子摇头道:“兄弟,且别做声。”向韦小宝道:“沐王府中的事儿,你倒知道得挺多。”韦小宝道:“我是沐王府的女婿,丈人老头家里的事,怎么不知道?那方怡方姑娘本来不肯嫁我的,说跟她师哥刘一舟已有婚姻之约。但听说这姓刘的不长进,投到了大汉奸吴三桂的部下,进皇宫来行刺。你想……吴三桂这大汉奸……”说到这里,压低了嗓子道:“勾结鞑子,将我大明天子的花花江山双手奉送给了满清狗贼。吴三桂这家伙,凡是我汉人,没一个不想剥他的皮,吃他的肉。刘一舟这小子,什么主子不好投靠,干么去投了吴三桂?方姑娘自然面目无光,再也不肯嫁他了。”( h4 `5 K# Q2 {  Y" U* |
  那年轻人急道:“我……我……我……”那虬髯汉子摇头道:“人各有志,阁下在清宫里当太监,也不是什么光彩事情。”
6 |" d4 y5 A, L0 i( G% X* l1 O  韦小宝道:“对,对!当然没什么光彩。我老婆记挂着旧情人,定要我查问清楚,那刘一舟到底死了没有,如果真的死了,她嫁给我更加心安理得,从此没了牵挂。不过要给她的刘师哥安个灵位,烧些纸钱。三位朋友,你们这里没有刘一舟这人,是不是?那我去回复方姑娘,今晚就同我拜堂成亲了。”说着转身出外。) \* o" _" y9 x! K& ]$ N
  那年轻人道:“我就是……”那虬髯汉子大喝:“别上当!”
- n; d. T+ R# O! G) k! _  那年轻人用力挣了几下,怒道:“他……他……”突然间一口唾沫向韦小宝吐了过来。
, W' O& ~) D" }* l9 h1 b1 a  韦小宝闪身避开,见这三人的手脚都用粗牛筋给牢牢绑在柱上,决计难以挣脱,心想:“这人明明是刘一舟,他本就要认了,却给这大胡子阻住。”一沉吟间,已有了计较,说道:“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再去问问我老婆。”
' T5 {" @* f& {( c2 }  回到外间,向赵齐贤道:“我已问到了些端倪,别再拷打了,待会儿我再来。”. y, l# k1 r4 E$ n* d& s/ P
  其时天已昏黑,韦小宝心想方怡和沐剑屏已饿得很了,不即回房,先去吩咐御膳房中手下太监,开一桌丰盛筵席来到屋中,说道昨晚众侍卫擒贼有功,今日要设宴庆贺,席上商谈擒拿刺客的机密大事,不必由小太监服侍。他开锁入房,轻轻推开内室房门。沐剑屏低呼一声,坐了起来,轻声道:“你怎么到这时候才来?”韦小宝道:“等得你心焦死了,是不是?我可打听到了好消息。”) p5 H0 L; }5 T) O8 v
  方怡从枕上抬起头来,问道:“什么好消息?”" `2 f5 d; Z5 v, q7 Q3 h
  韦小宝点亮了桌上蜡烛,见方怡双眼红红的,显是哭泣过来,叹了口气,说道:“这消息在你是大好,对我却是糟透糟透,一个刚到手的好老婆凭空飞了。唉,刘一舟这家伙居然没死。”
7 C) j4 x3 i4 j1 E5 j  方怡“啊”的一声呼叫,声音中掩饰不住喜悦之情。0 z4 L8 x! v( b0 b: W: y
  沐剑屏喜道:“我们刘师哥平安没事?”韦小宝道:“死是还没死,要活恐怕也不大容易。他给宫里侍卫擒住了,咬定说是大汉奸吴三桂派到宫里来行刺的。死罪固然难逃,传了出去,江湖上英雄好汉都说他给吴三桂做走狗,杀了头之后,这名声也就臭得很。”
/ `" O. L  f$ r2 m5 n+ f  方怡上身抬起,说道:“我们来到皇宫之前,早就已想到此节,但求扳倒了吴三桂这奸贼,为先帝与沐公爷报得深仇大恨,自己的性命和死后名声,早已置之度外。”韦小宝大拇指一翘,道:“好,有骨气!吾老公佩服得很。方姑娘,咱们有一件大事,得商量商量。如果我能救得你的刘师哥活命,那你就怎样?”3 ?, {6 Y6 x7 Q) h9 Y$ Q
  方怡眼中精光闪动,双颊微红,说道:“你当真得救得我刘师哥,你不论差我去做什么艰难危险之事,方怡决不能皱一皱眉头。”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十分干脆。韦小宝道:“咱们订一个约,好不好?小郡主作个见证。5 P2 n6 ^5 e4 {$ r# I
  如果我将你刘师哥救了出去,交了给小公爷沐剑声和‘铁背苍龙’柳大洪柳老爷子……”沐剑屏接口道:“你知道我哥哥和我师父?”韦小宝道:“沐家小公爷和‘铁背苍龙’大名鼎鼎,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沐剑屏道:“你是好人,如果救得刘师哥,大伙儿都感激你的恩情。”+ Q  z4 s5 S3 o
  韦小宝摇头道:“我不是好人,我只做买卖。刘一舟这人非同小可,可是行刺皇帝的钦犯。我要救他,那是冒了自己性命的大险,是不是?官府一查到,不但我人头落地,连我家里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三个哥哥、四个妹子,还有姨丈、姨母、姑丈、姑母、舅舅、舅母、外公、外婆、表哥、表弟、表姊、表妹,一古脑儿都得砍头,是不是?这叫做满门抄斩。我家里的金子、银子、屋子、锅子、裤子、鞋子,一古脑儿都得给没入官,是不是?”/ F% D% H$ D& y7 B
  他问一句“是不是”,沐剑屏点了点头。方怡道:“正是,这件事牵连太大,可不能请你办。反正我……我……师哥死了,我也不能活着,大家认命罢啦。”说着泪珠扑簌簌的流了下来。/ y. d' G+ q9 f6 l
  韦小宝道:“不忙伤心,不忙哭。你这样羞花闭月的美人儿,泪珠儿一流下来,我心肠就软了。方姑娘,为了你,我什么事都干。我定须将你的刘师哥去救出来。咱们一言为定,救不出你刘师哥,我一辈子给你做牛做马做奴才。救出了你刘师哥,你一辈子做我老婆。大丈夫一言既出,什么马难追,就是这一句话。”
' M! X, B; |: s  方怡怔怔的瞧着他,脸上红晕渐渐退了,现出一片苍白,说道:“桂大哥,为了救刘师哥性命,什么事……什么我都肯,倘若你真能救得他平安周全,要我一辈子……一辈子服侍你,也无不可。只不过……只不过……”刚说到这里,屋外脚步声响,有人说道:“桂公公,送酒菜来啦。”方怡立即住口。/ O6 E- ]5 u4 |
  韦小宝道:“好!”走出房去,带上了房门,打开屋门。四名太监挑了饭菜碗盏,走进屋来,在堂上摆了起来,十二大碗菜肴,另有一锅云南汽锅鸡。四名太监安了八副杯筷,恭恭敬敬的道:“桂公公,还短了什么没有?”韦小宝道:“行了,你们回去罢。”每人赏了一两银子,四名太监欢天喜地的去了。韦小宝将房门上了闩,把菜肴端到房中,将桌子推到床前,斟了三杯酒,盛了三碗饭,问道:“方姑娘,你刚才说‘只不过,只不过’,到底只不过什么?”
! _  \+ I9 O7 V) h- C/ e* F  这时方怡已由沐剑屏扶着坐起身来,脸上一红,低下头去,隔了半晌,低声道:“我本来想说,你是宫中的执事,怎能娶妻?但不管怎样,只要你能救得我刘师哥性命,我一辈子陪着你就是了。”
/ ~3 l- @9 F0 u4 A  她容色晶莹如玉,映照于红红烛光之下,娇艳不可方物。: `+ w7 _; u- p4 f+ T, J2 e
  韦小宝年纪虽小,却也瞧得有点儿魂不守舍,笑道:“原来你说我是太监,娶不得老婆。娶得娶不得老婆,是我的事,你不用担心。我只问你,肯不肯做我老婆?”
3 T7 C1 l# Z; _  E5 k! Z  方怡秀眉微蹙,脸上薄含怒色,隔了半晌,心意已决,道:“别说做你妻子,就算你将我卖到窑子里做娼妓,我也所甘愿。”
& ?# I& T" U+ x8 j3 }( B  这句话倘若别的男子听到,定然大不高兴,但韦小宝本就是妓院中出身,也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笑吟吟的道:“好,就是这么办。好老婆,好妹子,咱三个来喝一杯。”! I$ N, X  s9 T* Y* e! R( Y
  方怡本来没将眼前这小太监当作一回事,待见他手刃御前侍卫副总管瑞栋,用奇药化去他尸体,而宫中众侍卫和旁的太监又都对他十分恭敬,才信他确是大非寻常。刘一舟是她倾心相恋的意中人,虽无正式婚姻之约,二人早已心心相印,一个非君不嫁,一个非卿不娶。昨晚二人一同入宫干此大事,方怡眼见刘一舟失手为侍卫所擒,苦于自己受伤,相救不得,料想情郎必然殉难,岂知这小太监竟说他非但未死,还能设法相救,心想:“但教刘郎得能脱险,我纵然一生受苦,也感谢上苍待我不薄。这小太监又怎能娶我为妻?他只不过喜欢油嘴滑舌,讨些口头上的便宜,我且就着他些便了。”想明白了这节,便即微微一笑,端起酒杯,说道:“这杯酒就跟你喝了,可是你如救不得我刘师哥,难免做我剑下之鬼。”韦小宝见她笑靥如花,心中大乐,也端起酒杯,说道:“咱们说话可得敲钉转脚,不得抵赖。倘若我救了你刘师哥,你却反悔,又要去嫁他,那便如何?你们两个夹手夹脚,我可不是对手,他一刀横砍,你一剑直劈,我桂公公登时分为四块,这种事不可不防。”0 {- l4 V. w( L
  方怡收起笑容,肃然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桂公公若能相救刘一舟平安脱险,小女子方怡便嫁桂公公为妻,一生对丈夫忠贞不贰。就算桂公公不能当真娶我,我也死心塌地的服侍他一辈子。若有二心,教我万劫不得超生。”说着将一杯酒泼在地下,又道:“小郡主便是见证。”; }$ o6 I' m, G
  韦小宝大喜,问沐剑屏道:“好妹子,你可有什么心上人,要我去救没有?”沐剑屏道:“没有!我怎么会有什么心上人了?”韦小宝道:“可惜,可惜!”沐剑屏道:“可惜什么?”韦小宝道:“如果你也有个心上人,我也去救了他出来,你不是也就嫁了我做好老婆么?”沐剑屏道:“呸!有了一个老婆还不够,得陇望蜀!!”  q4 @  J8 n9 s) _( X4 {) i8 q/ y
  韦小宝笑道:“癞虾蟆想吃天鹅肉!喂,好妹子,跟你刘师哥一块儿被擒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络腮胡子……”沐剑屏道:“那是吴师叔。”韦小宝道:“还有一个身上刺满了花,胸口有个老虎头的。”沐剑屏道:“那是青毛虎敖彪,是吴师叔的徒弟。”韦小宝问道:“那吴师叔叫什么名字?”沐剑屏道:“吴师叔名叫吴立身,外号叫做‘摇头狮子’。”韦小宝笑道:“这外号取得好,人家不论说什么,他总是摇头。”! }% b* b* g+ E9 t) L
  沐剑屏道:“桂大哥,你既去救刘师哥,不妨顺便将吴师叔和敖师哥也救了出来。”韦小宝道:“那吴师叔和敖彪,有没有羞花闭月的女相好?”沐剑屏道:“不知道,你问来干什么?”韦小宝道:“我得先去问问他们的女相好,肯不肯让我占些便宜,否则我拚命去救人,岂不是白辛苦一场?”蓦地里眼前黑影一晃,一样物事劈面飞来,韦小宝急忙低头,已然不及,拍的一声,正中额角。那物事撞得粉碎,却是一只酒杯。韦小宝和沐剑屏同声惊呼:“啊哟!”韦小宝跃开三步,连椅子也带倒了,额上鲜血涔涔而下,眼中酒水模糊,瞧出来白茫茫一片。
: q9 ~5 Q: ?/ ?4 m+ r6 Z. D5 {  只听方怡喝道:“你立即去把刘一舟杀了,姑娘也不想活啦,免得整日受你这等没来由的欺侮!”原来这只酒杯正是方怡所掷,幸好她重伤之余,手上劲力已失。韦小宝额头给酒杯击中,只划损了些皮肉。
$ v3 r' Q+ J2 z2 w: v  沐剑屏道:“桂大哥,你过来,我给你瞧瞧伤口,别让碎瓷片留在肉里。”
) H0 x( V1 ]3 U2 o& \- T  韦小宝道:“我不过来,我老婆要谋杀亲夫。”7 h4 D' ~; d- w
  沐剑屏道:“谁叫你瞎说,又要去占别的女人便宜?连我听了也生气。”
7 C7 W4 N' a6 o  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啊,我明白啦,原来你们两个是喝醋,听说我要去占别的女人便宜,我的大老婆、小老婆便大大喝醋了。”
/ u5 j1 H  L. |7 B: e; }, Z  沐剑屏拿起酒杯,道:“你叫我什么?瞧我不也用酒杯投你!”
( q, K& s) z  X. M! h  韦小宝伸袖子抹眼睛,见沐剑屏佯嗔诈怒,眉梢眼角间却微微含笑,又见方怡神色间颇有歉意,自己额头虽然疼痛,心中却是甚乐,说道:“大老婆投了我一只酒杯,小老婆如果不投,太不公平。”走上一步,说道:“小老婆也投罢!”沐剑屏道:“好!”手一扬,酒杯中的半杯酒向他脸上泼到。韦小宝竟不闪避,半杯酒都泼在他脸上。他伸出舌头,将脸上的鲜血和酒水舐入口中,啧啧称赏,说道:“好吃,好吃!大老婆打出的血,再加小老婆泼过来的酒,啊哟,鲜死我了,鲜死我了!”9 H  p. p1 H7 C6 \5 v- U- D0 F# L
  沐剑屏先笑了出来,方怡噗哧一声,忍不住也笑了,骂道:“无赖!”从怀中取出一块手帕,交给沐剑屏,道:“你给他抹抹。”冰剑屏笑道:“你打伤了人家,干么要我抹?”方怡掩口道:“你不是他的小老婆么?”沐剑屏啐道:“呸!你刚才亲口许了他的,我可没许过。”方怡笑道:“谁说没许过?他说:‘小老婆也投罢!’你就把酒泼他,那不是自己答应做他小老婆了?”8 D2 W  M+ P8 n! n( {
  韦小宝笑道:“对,对!我大老婆也疼,小老婆也疼。你两个放心,我再也不去勾搭别的女人了。”
; ]" [( I2 W6 m0 `  方怡叫韦小宝过来,检视他额头伤口中并无碎瓷,给他抹干了血。6 W% j- ]5 Z- _" r8 B
  三人不会喝酒,肚中却都饿了,吃了不少菜肴。说说笑笑,一室皆春。* h/ t4 U$ W- H- J( H0 Z5 ?) `
  饭罢,韦小宝打了个呵欠,道:“今晚我跟大老婆睡呢,还是跟小老婆睡?”
! b- F7 y4 D8 s0 R4 W  方怡脸一沉,正色道:“你说笑可得有个谱,你再钻上床来,我……我一剑杀了你。”
# ^7 E; _  [- D" w/ Y$ Z. C3 h  韦小宝伸了伸舌头,道:“终有一天,我这条老命要送在你手里。”将饭菜搬到外堂,取过一张席子铺在地下,和衣而睡。这时实在疲倦已极,片刻间便即睡熟。) f7 I3 Q3 b+ G. N. k2 o
  次日一早醒来,觉得身上暖烘烘的,睁眼一看,身上已盖了一条棉被,又觉脑袋下有个枕头,坐起身来,见床上纱帐低垂。隔着帐子,隐隐约约见到方怡和沐剑屏共枕而睡。他悄悄站起,揭开帐子,但见方怡娇艳,沐剑屏秀雅,两个小美人的俏脸相互辉映,如明珠,如美玉,说不出的明丽动人。韦小宝忍不住便想每个人都去亲一个嘴,却怕惊醒了她们,心道:“他妈的,这两个小娘倘若当真做了我大老婆、小老婆,老子可快活得紧。丽春院中哪里有这等俊俏的小娘。”他轻手轻脚去开门。门枢叽的一响,方怡便即醒了,微笑道:“桂……桂……你早。”韦小宝道:“桂什么?好老公也不叫一声。”方怡道:“你又还没将人救出来。”韦小宝道:“你放心,我这就去救人。”9 ^. A& B0 ^4 o2 F  ]0 E
  沐剑屏也醒了过来,问道:“大清早你两个在说什么?”
) @" ^  q$ M3 y* y4 t/ H0 W$ O" \8 ~  韦小宝道:“我们一直没睡,两个儿说了一夜情话。”打个呵欠,拍嘴说道:“好困,好困!我这可要睡了。”又伸了个懒腰。6 m/ T9 O7 k; ?& f% G" V
  方怡脸上一红,道:“跟你有什么话好说?怎说得上一夜?”# T- N8 v1 \: o# R: M
  韦小宝一笑,道:“好老婆,咱们说正经的。你写一封信,我拿去给你的刘师哥,他才肯信我,跟我混出宫去。否则他咬定是吴三桂的女婿……”沐剑屏道:“他冒充吴三桂女婿的侄儿。”韦小宝道:“方姑娘做了我大老婆,刘一舟只好去做吴三桂的女婿了。”方怡道:“你别胡扯!不过要写封信,倒也不错。可是……可是写什么好呢?”) s. e) a6 C5 _
  韦小宝道:“写什么都好,就说我是你的老公,天下第一的大好人,最有义气,受了你的嘱托,前来相救,货真价实,十足真金。”找齐了海大富的笔砚纸张,磨起了墨,将一张白纸放在小桌上,推到床前。
% z* j, {" v7 i! O4 O* {3 s( Y  方怡坐起身来,接过了笔,忽然眼泪扑簌簌的滚了下来,哽咽道:“我写什么好?”
) U) O% Z) D9 Y- i3 x  韦小宝见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心肠忽然软了,说道:“你写什么都好,反正我不识字。你别说嫁了我做老婆,否则你刘师哥一生气,就不要我救了。”方怡道:“你不识字?你骗我。”韦小宝道:“我如识字,我是乌龟王八蛋,不是你老公,是你儿子,是你灰孙子。”/ b' v3 A- \5 ?+ _
  方怡提笔沉吟,只感难以落笔,抽抽噎噎的又哭了起来。1 a$ r0 k9 H+ k% {/ y# N
  韦小宝满腔豪气,难以抑制,大声道:“好啦,好啦!我救了刘一舟出来之后,你嫁给他便是,我不跟他争了。反正你跟了我之后,还是要去和他轧姘头,与其将来戴绿帽,做乌龟,还是让你快快活活的,去嫁给他妈的这刘一舟。你爱写什么便写什么,他妈的,老子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了。”& Z( U4 v$ N% M# q4 m
  方怡一对含着泪水的大眼向他瞧了一眼,低下头来,眼光中既有欢喜之意,亦有感激之情,在纸上写了几行字,将纸折成一个方胜,说道:“请……请你交给他。”韦小宝心中暗骂:“他妈的,你啊你的,大哥也不叫一声,过河拆桥,放完了焰口不要和尚。”但他既已逞了英雄好汉,装出一股豪气干云的模样,便不能罢逼着方怡做老婆,接过方胜,往怀中一揣,头也不回的出门去了,心想:“要做英雄,就得自己吃亏。好好一个老婆,又双手送了给人。”; X- K8 H2 H- I) s
  乾清官侧侍卫房值班的头儿这时已换了张康年。他早一晚已得了多隆的嘱咐,要相助桂公公将刺客救出宫去,却不可露出丝毫形迹,让刺客起疑,见韦小宝到来,忙迎将上去,使个眼色,和他一同走到假山之侧,低声问道:“桂公公,你要怎生救人?”# v' o" K7 I* a8 _2 q
  韦小宝见他神态亲热,心想:“皇上命我杀个把侍卫救人,好让刘一舟他们不起疑心。这张老哥对我甚好,倒有些不忍杀他。好在有臭小娘一封书信,这姓刘的杀胚是千信万信的了。”沉吟道:“我再去审审这三个龟儿子,随机应变便了。”张康年笑着请了个安,道:“多谢桂公公。”韦小宝道:“又谢什么了?”张康年道:“小人跟着桂公公办事,以后公公一定不断提拔。小人升官发财,那是走也走不掉的了。”韦小宝微笑道:“你赤胆忠心给皇上当差,将来只怕一件事。”张康年一惊,问道:“怕什么?”韦小宝道:“就只怕你家里的库房太小,装不下这许多银子。”张康年哈哈大笑,跟着收起笑声,低声道:“公公,我们十几个侍卫暗中都商量好了,大家尽力给公公办事,说什么要保公公做到宫里的太监总首领。”
/ H0 v) y$ U0 z  韦小宝微笑道:“那可妙得很了,等我大得几岁再说罢。”跟着想起钱老本送活猪补漏洞的事来,问道:“瑞副总管哪里去了?多总管跟你们大家忙得不可开交,怎地一直不见瑞副总管?”张康年道:“多半是太后差他出宫办事去了。”韦小宝点点头,道:“你见到瑞副总管时,请他到我屋里来一趟。皇上吩咐了,有几句话要问他。”张康年答应了。$ P: s4 q9 @5 x% U2 F
  韦小宝走进侍卫房,来到绑缚刘一舟等三人的厅中。一晚不见,三人的精神又委顿了许多,虽然未再受拷打,但两日两晚未进饮食,便铁打的汉子也顶不住了。厅中看守的七八名侍卫齐向韦小宝请安,神态十分恭敬。
0 Y( x7 n5 _" {7 I+ ?& M# Z  韦小宝大声道:“皇上有旨,这三个反贼大逆不道,立即斩首示众。快去拿些酒肉饭菜来,让他们吃得饱饱地,免得死了做饿鬼。”众侍卫齐声答应。5 H1 u- K- x9 U3 g
  那虬髯汉子吴立身大声道:“我们为平西王尽忠而死,流芳百世,胜于你们这些给鞑子做奴才的畜生万倍。”3 Q( Y$ I2 g0 Q) H0 G4 x9 D% s
  一名侍卫提起鞭子,刷的一鞭打去,骂道:“吴三桂这反贼,叫他转眼就满门抄斩。”5 W, u! f* k( q, S% z
  刘一舟神情激动,双眼向天,口唇轻轻颤动,不知在说些什么。
! ~. i/ U7 K" t4 @  众侍卫拿了三大碗饭、三大碗酒进来。韦小宝道:“这三个反贼听得要杀头,吓得全身发抖,只怕酒也喝不下,饭也吃不落啦。三位兄弟辛苦些,喂他们每人喝两口酒,可不能多喝。这一大碗饭嘛,就喂他们吃了。要是喝得醉了,杀起头来不知道颈子痛,可太便宜了他们。去到阴世,阎罗王见到三个酒鬼,大大生气,每个酒鬼先打三百军棍,那可又害苦了他们。”众侍卫都笑了起来,喂三人喝酒吃饭。4 b& ^1 o# ?; I/ O$ v) y2 G+ x1 k
  吴立身大口喝酒,大口吃饭,神色自若。敖彪吃一口饭骂一句:“狗奴才!”刘一舟脸色惨白,食不下咽,吃不到小半碗,就摇头不吃了。
) z, f4 [. X0 z: y  韦小宝道:“好啦,大伙儿出去。皇上叫我问他们几句话,问了之后再杀头。”
. K* b7 ^3 a+ G/ k6 V" a6 W  张康年躬身道:“是!”领着众侍卫出去,带上了门。韦小宝听得众人脚步声走远,咳嗽一声,侧头向吴立身等三人打量,脸上露出诡秘的笑容。吴立身骂道:“狗太监,有什么好笑?”韦小宝笑道:“我自笑我的,关你什么事?”
! \1 |6 O1 u3 d% ^/ u  刘一舟突然说道:“公公,我……我就是刘一舟!”
$ P( a3 }# Z) f& B  韦小宝一怔,还未答话。吴立身和敖彪已同时喝了起来:
' I8 x3 E. t4 q8 N% _2 z) w  “你胡说什么?”刘一舟道:“公公,求求你救我一救,救……救我们一救。”吴立身喝道:“贪生怕死,算什么英雄好汉,何必开口求人?”刘一舟道:“他……他说小公爷和我师父,托……托他来救……救我们的。”吴立身摇头道:“他这等骗人的言语,也信得的?”: {) z7 D/ G) t/ Q# b% |3 Y" s
  韦小宝笑道:“‘摇头狮子’吴老爷子,你就瞧在我脸上,少摇几次头罢。”吴立身一惊,道:“你……你……”韦小宝笑道:“这一位青毛虎敖彪敖大哥,是你的得意弟子,是不是?名师必出高徒,佩服,佩服。”吴立身和敖彪脸上变色,惊疑不定。) ^0 \4 N9 D" |1 ]1 \# Q
  韦小宝从怀中取出方怡所折的那个方胜,打了开来,放在刘一舟面前,笑道:“你瞧这是谁写的字?”
) Z. w% o  ~9 F0 W, b* X; r. r  刘一舟一看,大喜过望,颤声道:“这真是方师妹的笔迹。吴师叔,方师妹说这……这位公公是来救我们的,叫我一切都听他的话。”2 p( H  t$ b$ t4 l4 X' j/ l
  吴立身道:“给我瞧瞧。”韦小宝将那张纸拿到吴立身眼前,心想:“这上面不知写了些什么情话。我这大老婆不要脸,一心想偷汉子,什么肉麻的话都写得出。”只听吴立身读道:“‘刘师哥:桂公公是自己人,义薄云天,干冒奇险,前来相救,务须听桂公公指示,求脱虎口。妹怡手启。”嗯,这上面画了我们沐王府的记认花押,倒是不假。”) I/ \- w$ ?/ t* y) q
  韦小宝听方怡在信中称赞自己“义薄云天”,不明白“义薄云天”是什么意思,心想义气总是越厚越好,“薄”得飞上了天,还有什么剩下的?但以前曾好几次听人说过,知道确是一句大大的好话,又听她信中并没对刘一舟说什么肉麻情话,更是欢喜,说道:“那还有假的?”刘一舟问道:“公公,我那方师妹在哪里?”韦小宝心道:“在我床上。”口中说道:“她此刻躲在一个安稳的所在,我救了你们出去之后,再设法救她,和你相会。”刘一舟眼泪夺眶而出,哽咽道:“公公的大恩大德,真不知何以为报。”他适才听韦小宝说,吃过酒饭后便提出去杀头,他本来胆大,可是突然间面临生命关头,恐惧之情再也难以克制,忍不住声称自己便是刘一舟,只盼在千钧一发之际留得性命,待见到方怡的书信,得知活命有望,这一番欢喜当真难以形容。1 C2 W- I8 `( `% `5 j6 \& R
  吴立身却临危不惧,仍要查究清楚,问道:“请问阁下尊姓大名。何以肯加援手?”
9 E! p( j" k8 d3 J: r  韦小宝道:“索性对你们说明白了。我的朋友都叫我癞痢头小三子,你们别奇怪,我从前是癞痢,现今不癞了。我有个好朋友,是天地会青木堂的香主,名叫韦小宝。他说天地会中有个老头儿,叫做八臂猿猴徐天川,为了争执拥唐、拥桂什么的,打死了你们沐王府的白寒松。沐家小公爷和白寒枫不肯甘休,但人死了活不转来,没有法子,那韦小宝就来托我救你们三位出去,赔还给沐王府,以便顾全双方义气。”+ U  \2 r2 v- ^6 s" s9 {' ^* A
  跟天地会的纠葛,吴立身知道得很明白,当下更无怀疑,不住的又摇头,又点头,说道:“这就是了。在下适才言语冒犯,多有得罪。”9 G2 K, ~* r8 z7 p. Z$ \# ]
  韦小宝笑道:“好说,好说!只不过如何逃出宫去,可得想个妙法。”6 Z4 V( B7 P/ x8 A5 [3 e/ U/ Q  _
  刘一舟道:“桂公公想的法子,必是妙的,我们都听从你的吩咐便了。”韦小宝心道:“我可还没想出什么主意呢。”问吴立身道:“吴老爷子可有什么计策?”吴立身道:“皇宫里狗侍卫极多,白天是闯不出去的。等到晚间,你来设法割断我们手脚上的牛筋,让我们乘黑冲杀出去便是。”
  e+ U) j6 n! }( g  韦小宝道:“此计极妙,就怕不是十拿九稳。”在厅上走来走去,筹思计策。
, `  s& O- q4 B/ z: \% k( V! n  敖彪道:“冲得出去最好,冲不出去,至不济也不过是个死。”刘一舟道:“敖师哥,别打断桂公公的思路。”敖彪怒目向他瞪视。& m) F- |( d  x" [3 B
  韦小宝心想:“最好是有什么迷-药,将侍卫们迷倒,便可不伤人命。”走到外室,向张康年道:“张大哥,我要用些迷-药,你能不能立刻给我弄些来。”张康年笑道:“行,行。赵二哥那里现成有的是蒙汗药,我马上去拿。”韦小宝笑问:“赵二哥身边有蒙汗药?作什么用的?”张康年低声道:“不瞒公公说,前日瑞副总管差我们去拿一个人,吩咐了要悄悄的干,不能张扬。这人武功了得,我们只怕明刀明枪的动手多伤人命,而且不能活捉。赵二哥就去弄了一批蒙汗药来,做了手脚。”韦小宝心道:“你们打不过人家,就搞鬼计。”问道:“结果大功告成?”张康年笑道:“手到擒来。”韦小宝听说是瑞栋要他们去办的事,就得多问几句:“捉的是什么人?犯了什么事?”张康年道:“是宗人府的镶红旗统领和察博,听说是得罪了太后。瑞副总管把他捉来后,逼他缴了一部经书出来,后来在他嘴上、鼻上贴了桑皮纸,就这么活生生的闷死了他。”
( M  K$ C+ H' D: C3 o  韦小宝听得暗暗心惊:“原来老婊子为的又是那部《四十二章经》。瑞栋取到经书后,干么不立即去交给老婊子,却藏在自己身上?还不是想自行吞没吗?”随即想到瑞栋决不敢吞没经书:“嗯,是了,老婊子一见到瑞栋,来不及问经书的事,立即便派他来杀我。瑞栋是想先杀老子,再缴经书,却变成了戏文‘长坂坡’中那个夏侯什么的小花脸,先送性命,再送宝剑。老子这可不成了七进七出的常山赵子龙吗?”随口问道:“那是什么经书?这样要紧。”张康年道:“那可不知道了。我这就取蒙汗药去。”* j+ s' {% x! O1 o9 B
  韦小宝道:“烦你再带个讯,叫膳房送两桌上等酒席来,是我相请众位哥儿的。”
4 h' Q7 D: @' D" |2 q# c% w7 B: r5 r  张康年喜道:“公公又赏酒喝。只要跟着公公,吃的喝的,一辈子不用愁短得了。”
& j$ E4 s4 n. A( @, R  过不多时,张康年取了蒙汗药来,好大的一包,怕不有半斤多重,低声笑道:“这一大包药,足够迷倒几百人。点子倘若只有一人,用手指甲挑这么一点儿,和在茶里酒里,那就够了。”跟着吩咐众侍卫搬桌摆凳,说道桂公公赏酒。众侍卫大喜,忙着张罗。
: m1 E+ K* k! [) B  韦小宝道:“把酒席摆在犯人厅里,咱们乐咱们的,让他妈的这三个刺客瞧得眼红,馋涎滴滴流。”
4 p  k* }- a* P+ J1 h$ x  酒席设好,御膳房的管事太监已率同小太监和苏拉(按:9 F* I3 i8 J7 O, S! d& R; Z( O5 ~
  清宫中低级杂役,满洲语称为“苏拉”),挑了食盒前来,将菜肴酒壶放在桌上。
! `+ X' H6 A7 ?7 ?0 O  韦小宝笑道:“你们三个反贼,干这大逆不道之事,死到临头,还在嘴硬,现下瞧着老爷们喝酒吃菜,倘若馋得熬不过,扮一声狗叫,老爷就赏你一块肉吃。”众侍卫哈哈大笑。- a. \" A  Y! ]5 M
  吴立身骂道:“狗侍卫、臭太监,我们平西王爷指日就从云南起兵,一路打到北京来,将你们这些侍卫、太监一古脑儿捉了,都丢到河里喂王八。”韦小宝右手伸入怀里,手掌里抓了半把蒙汗药,左手拿起酒壶,走到吴立身面前,提高酒壶,笑道:“反贼,你想不想喝酒?”吴立身不明他的用意,大声道:“喝也罢,不喝也罢!平西王大兵一到,你这小太监也是性命难逃。”
2 a- E* t  P- _, j* Z5 r  韦小宝冷笑道:“那也未必!”高高提起酒壶,仰起了头,将酒从空中倒将下来,张嘴接住了,一口吞将下去,赞道:“好酒。”左手平放胸前,用食指拨开壶盖,将右掌中的蒙汗药都撒入壶中,跟着拨上了壶盖,左手提高酒壶,在半空中不住摇晃,笑道:“好反贼,死到临头,还在胡说八道。”他放蒙汗药之时,身子遮住酒壶,除吴立身一人之外,谁也没见,这一摇晃,将蒙汗药与酒尽数混和。吴立身瞧在眼里,登时领悟,暗暗欢喜,大声道:“大丈夫死就死了,出言求饶,不是好汉。你这壶酒,痛痛快快的就让老子喝了。”6 W; X$ ]- S- \4 @, P  h
  韦小宝笑道:“你想喝酒,偏不给你喝,哈哈,哈哈!”转身回到席上,给众侍卫都满满斟了一杯酒。% X% _4 ?: o# E7 Z$ W3 P
  张康年等都一齐站起,说道:“不敢当,怎敢要公公斟酒?”5 R2 V. N/ j% j1 t) e* @
  韦小宝道:“大家自己兄弟,何必客气?”举起杯来,说道:“请,请!”
. M1 N$ |8 P3 I* L9 s8 a  众侍卫正要饮酒,门外忽然有人大声道:“太后传小桂子。小桂子在这儿么?”
5 g. j4 F+ A/ k  韦小宝吃了一惊,说道:“在这儿!”放下酒杯,心道:“老婊子又来找我干什么?”迎将出去,见是四名太监,为首的一人挺胸凸肚,来势颇为不善,当即跪下,道:“奴才小桂子接旨。”那太监道:“皇太后有要紧事,命你即刻去慈宁宫。”
3 h3 P3 ~/ E  h$ E( j  韦小宝道:“是,是。”站起身来,心想:“迷-药酒都已斟下了,我一离开,众侍卫自然立即喝酒,西洋镜马上拆穿,那也罢了。慈宁宫可万万去不得。你慈宁宫是丽春院吗?你老婊子差人上门来请财主大少?”这时身旁侍卫众多,心中倒也并不惶恐,笑问:“公公贵姓,以前咱们怎地没见过?”
6 ?0 q6 C; k0 C: c1 j, g  那太监哼了一声,说道:“我叫董金魁,这就快去罢,太后等着呢,已到处找了你半天啦!”韦小宝一把拉住他手腕,道:“董公公,快来瞧瞧一件有趣事儿。”拉着他向内走去。, K7 `# o" h2 z6 l9 r& `; T! x
  董金魁听说是有趣事儿,便跟着走进内厅,眼见开着两桌酒席,便大声道:“好啊,你们可享福得很哪。小桂子,太后派你经管御膳房,你却假公济私,拿了太后和皇上的银子胡花。”
1 v6 V2 P3 D3 C( j; m  韦小宝笑道:“众位侍卫兄弟擒贼有功,皇上命我犒赏三军。来来来,董公公,还有这三位公公,大家坐下来喝一杯。”董金魁摇头道:“我不喝!太后传你,还不快去?”韦小宝笑道:“众位侍卫大人都是好朋友,你一杯酒也不跟人家喝,那可太也瞧不起人了。”董金魁道:“我不喝酒。”韦小宝向张康年使个眼色,道:“张大哥,这位董公公架子不小,不肯跟咱们喝酒。”
& ^  E0 t% t) O2 a* [; k  r  张康年拿起一杯酒来,送到董金魁手中,笑道:“董公公,大家凑个趣儿。”董金魁无奈,只得干了一杯。韦小宝带笑道:“这才够朋友,那三位公公也喝一杯。”那三名太监从侍卫手中移过酒杯,也都喝了。韦小宝道:“好!大伙儿都奉陪一杯。”
; \: F  K! A7 u; }) F  在四只空酒杯中又斟满了酒。众侍卫一齐举杯喝了。
( ^2 }+ M. W; y, D$ h  韦小宝举杯时以左手袖子遮住了酒杯,酒杯一侧,将一杯药酒都倒入了袖子。他生恐一杯酒力不够,又要替众人斟酒。一名侍卫接过酒壶,道:“我来斟!”% z7 j6 ]2 H$ m4 w
  董金魁皱眉道:“桂公公,咱们一听太后宣召,谁都立刻拔脚飞奔而去。你这么自顾自的喝酒,那可是大不敬哪!”韦小宝笑道:“这中间有个缘故,来来来,大家喝了这一杯,我就说个明白。”张康年举起杯来,道:“董公公请。”董金魁道:“我可没功夫喝酒。”说着身子微微一晃。
: c! n, j+ M: r7 g  韦小宝知他肚中蒙汗药即将发作,突然弯腰,叫道:“啊哟,肚子痛。”众侍卫都感一阵头晕,有人便道:“怎么,这酒不对!”韦小宝大声怒道:“董公公,你奉太后之命,赐毒酒给我们喝,是不是?为什么你在酒里下毒?”% S# w8 H4 l& R3 u5 h: ~
  董金魁大惊,颤声道:“哪……哪有此事?”韦小宝道:“你好狠的手段,竟敢在酒里下毒?众位兄弟,大伙儿给他拚了。”
2 g, ?) k1 b) P/ p# A  众侍卫头晕脑胀,茫然失措。只听得砰砰两声响,两名太监挨不住药力,先行摔倒。跟着董金魁、张康年、众侍卫和余下一名太监先后摔倒,跌得桌翻椅倒,乱成一团。韦小宝抢上前去,在董金魁身上踢了一脚。董金魁唔的一声,手足微微一动,双眼已难睁开。5 _* a: t. }, }' W1 s1 J
  韦小宝大喜,先奔过去掩上了厅门,拔出匕首,在董金魁和三名太监胸口一人一剑。刘一舟“啊”的一声,大为惊讶。韦小宝再用匕首将吴立身、刘一舟、敖彪手足上绑缚的牛筋尽数割断。他这匕首削铁如泥,割牛筋如割粉丝面条。吴立身等三人武功均颇不弱,吴立身尤其了得,三人虽受拷打,但都是皮肉之伤,并未损到筋骨。刘一舟道:“桂公公,咱……咱们怎生逃出去?”韦小宝道:“吴老爷子,敖师兄,你们两位找两个身材差不多的侍卫,跟他们换了衣衫。刘师兄,你没胡子,可以假扮太监,跟这姓董的换了衣衫。”刘一舟道:“我也扮侍卫罢?”韦小宝道:“不行!你假扮太监。”
( U. \& O* `5 ?0 D  刘一舟不敢违拗,点了点头。三人迅即改换了装束。
0 `2 T& ]6 {/ n* i! s+ Z  韦小宝道:“你们跟我来。不论有谁跟你们说话,只管扮哑巴,不可答话。”从怀中取出化尸药粉,拉开董金魁的尸体,放在厅角,用匕首在他上身、下身到处戳上几个洞,每个洞中都弹上些药粉,让尸体销毁得加倍迅速,这才开了厅门,领着三人出去。
3 d  n% g9 h1 t4 E. {+ V; V. C  一出侍卫房,反手带上了房门,径向御膳房而去。御膳房在乾清宫之东,与侍卫房相距甚近,片刻间便到了。只见钱老板早已恭恭敬敬的站着等候,手下几名汉子抬来了两口洗剥干净的大光猪。
8 Y) ~5 r9 m( n; z! i/ `  韦小宝脸色一沉,喝道:“老钱,你这太也不成话了!我吩咐你抬几口好猪来,却用这般又瘦又干、生过十七八胎的老母猪来敷衍老子,你……你……他妈的,你这碗饭还想吃不吃哪?”他骂一句,钱老板惶惶恐恐的躬身应一声:“是!”御膳房众太监见钱老板所抬来的,实在是两口肥壮大猪,但挑剔送来的货物不妥,原是御膳房管事太监捞油水的不二法门,任你送来的牛羊鸡鸭绝顶上等,在管事太监口中,也变成了连施舍叫化子也没人要的臭货贱货。只有送货人银子一包包的递上来,臭贱之物才摇身一变,变成了可入皇帝、皇后之口的精品。众太监听韦小宝这等说,心下雪亮,跟着连声吆喝:“撵出去!这两口发臭了烂猪,只好丢在菜地里当肥料。”
9 f; f/ V8 i1 O" S9 u$ t  韦小宝愈加恼怒,手一挥,向吴立身等三人道:“两位侍卫大哥,还有这位公公,你们三个押了这家伙出去,撵到宫门外,再也不许它们进来。”
( g1 a9 {4 E' [. ~# T  钱老板不知韦小宝是何用意,愁眉苦脸道:“公公原谅了这遭,小……小人回头去换更大更肥的肉猪来,另有薄礼……薄礼孝敬众位公公,这一次……这一次请公公多多包涵。”韦小宝道:“我要肉猪,自会人来叫你。快去,快去!”钱老板欠腰道:“是,是!”6 Q8 \# p3 n6 L3 l2 l2 ~
  御膳房众太监相视而笑,均想:“你有礼物孝敬,桂公公自然不会轰走你了。”
0 j0 S& y" j1 Q( n: L* U  吴立身、刘一舟、敖彪三人跟在钱老板身后,又推又拉,将他撵出厨房。2 N" r0 X* i/ A  ]' H% @
  韦小宝跟在后面,来到走廊之中,四顾无人,低声说道:“钱老兄,这三位是沐王府的英雄,第一位便是大名鼎鼎的‘摇头狮子’吴老爷子。”钱老本“啊”的一声,喜道:“久仰,久仰。在下不回头招呼,三位莫怪。”吴立身听得他是韦小宝的同伴,心中大喜,忙道:“身在险地,理当如此。”韦小宝道:“钱老哥,你跟贵会韦香主说,癞痢头小三子帮他办成了。你领这三位好朋友去见沐小公爷和柳老爷子。这三位朋友一走,宫里立时便会追拿刺客,你可再也不能进宫来了。”钱老板道:“是,是。敝会上下,都感谢公公的大德。”吴立身问道:“这位钱朋友是天地会的?”钱老板道:“正是!”
9 c9 k5 t& x9 K4 W: e  五人快步来到神武门。守卫宫门的侍卫见到韦小宝,都恭恭敬敬问好:“桂公公好!”韦小宝道:“大伙儿都好。”这些侍卫虽见吴立身等三人面生,但见韦小宝挽着吴立身的右臂,自是谁也不敢书问一句。4 ?5 c5 N* C9 I. m7 U8 d1 e
  五人出得神武门,又走了数十步。韦小宝道:“在下要回宫去了,后会有期,大家不必多礼。”吴立身道:“救命之恩,不敢望报。此后天地会如有驱策,吴某敖某师徒,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韦小宝道:“不敢当。”只见刘一舟大步走到前面,回头相望,自是怪吴立身何不快走,此处离宫门不远,尚未脱险。
5 C) E. V+ v7 v: T- E" c" l  韦小宝微微一笑,回神武门来,向守门的侍卫道:“那公公是皇太后的亲信,说道奉了太后慈旨,命我亲自送这几人出宫。他妈的,可不知是什么路道!”守门的侍卫道:“好大的架子!怎能劳动桂公公的大驾?莫非是亲王贝勒不成?”另一名侍卫道:“就算是亲王贝勒,也不能要桂公公亲自相送啊。”韦小宝摇头道:“太后的差使,可教人莫名其妙。我心里可着实犯疑,只是那太监拿了太后的亲笔慈旨来,咱们做奴才的可不敢不办,是不是?”几名侍卫道:“是,是!那又有什么法子?”
, s# X+ ?4 `4 I$ O( s  ?  @  韦小宝回到侍卫房中,见众人昏迷在地,兀自未醒,当下舀了一盆冷水,泼在张康年头上。张康年悠悠醒转,微笑道:“桂公公,我怎地就这么容易的醉了?”老大不好意思的坐起,见到厅上情景,大吃一惊,颤声道:“怎……怎……那些刺客……已经走了?”
0 _' D) z8 q9 a' X  韦小宝道:“太后派了那姓董的太监来,使蒙汗药迷倒了咱们,将三名刺客救去了。”, y- \0 N) T3 S) W$ l, r7 e
  那蒙汗药分明是张康年亲自拿来交给韦小宝的,听他这么说,心下全然不信,但药力初退,脑子兀自胡里胡涂的,不知如何置答。
' g. A- c0 u- n8 {! E  韦小宝道:“张大哥,多总管命你暗中放了刺客,是不是?”
* ~# ~; n5 A2 r  `* r) m  张康年点头道:“多总管说,这是皇上的密旨,放了刺客,好追查主使的反贼头儿是谁。”韦小宝笑道:“是了。可是宫里走脱了刺客,负责看守的人有没有罪?”张康年一惊,道:“那……那自然有罪,不过……不过这是多总管吩咐过的,我们做下属的,不过奉命行事罢了。”韦小宝道:“多总管有手令给你没有?”张康年更加惊了,道:“没……没有。他亲口说了,用……用不着什么手令。多总管说道,这是奉了皇上的旨意办事。”韦小宝问道:“多总管拿了皇上亲笔的圣旨给你看了?”张康年颤声道:“没……没有。难道……难道多总管的话是假的?”全身发抖,牙齿上下相击,格格作声。
% \" T" _+ F' p' \- w! o( f# Y) \  韦小宝道:“假是不假。我就怕多总管不认帐,事到临头,往你身上一推,可有些不大妙。张大哥,皇上为什么要放刺客出去?”张康年道:“多总管说,要从这三名刺客身上,引出背后主使的人来。”韦小宝道:“事情倒确是这样。只不过宫中放走刺客,若不追究,连刺客也不会相信。这背后主使之人,就未必查得出。说不定皇上会杀几个人,张扬一下,好让刺客不起疑心。”7 N# B/ D% f( m  x
  这几句话韦小宝倒没冤枉了皇帝,康熙确曾命他杀几名侍卫,以坚被释的刺客之信。
$ ?5 O3 h! F* O3 h' E0 s6 ~6 v) t  张康年惊惶之下,双膝跪倒,叫道:“公公救命!”说着连连磕头。
# h, ^  T7 a  I& R7 C" H  韦小宝道:“张大哥何必多礼。”伸手扶起,笑道:“眼前有现成的朋友顶缸,咱们往这四名太监头上一推,说他们下蒙汗药迷倒了众人,放走刺客,可不跟你没干系了?皇上听说这四名太监是太后派来的,自然不会追究。皇上也不是真的要杀你,只要有人顶缸,将放走刺客之事遮掩了过去,皇上多半还有赏赐给你呢。”
5 U1 O& W6 w* Z- ~- x+ r/ }  j  张康年大喜,叫道:“妙计,妙汁!多谢公公救命之恩。”韦小宝心道:“这件事我虽没救你性命,但适才你昏迷不醒之时,没一剑将你杀了,却也是手下留情。皇上金口吩咐,叫我杀几名侍卫的。”说道:“咱们快救醒众兄弟,咬定是这四名太监来放了刺客。”1 T3 U% d# f8 O8 Z
  张康年应道:“是,是!”但想不知是否真能脱却干系,兀自心慌意乱,手足发软,当下舀了冷水,将众侍卫一一救醒。
9 }1 s' Z4 ~7 e5 i' G  众人听说是太监董金魁将自己迷倒,杀了三名太监,救了三名刺客,无不破口大骂。大家心中起疑:“太后为什么要放走刺客?莫非这些刺客是太后招来的?”但既牵涉到太后,人人都只在心中想想,谁也不敢宣之于口。这时董金魁的尸身衣服均已化尽,都道他已带领刺客逃进出宫了。韦小宝回到自己住处,走进内房。沐剑屏忙问:“桂大哥,有什么消息?”韦小宝道:“桂大哥没消息,好哥哥倒有一些。”
" [! }* b: v4 j! j/ B2 o) c$ I  沐剑屏微笑道:“这消息我不着急,自有着急的人,来叫你好哥哥。”方怡脸上一阵晕红,低声道:“好兄弟!你年纪比我小,我叫你好兄弟,那可行了罢?”韦小宝叹了口气,说道:“好老婆变成了好姊姊,眼睛一霎,老母鸡变鸭。行了,救出去啦!”5 ]  G8 {+ L3 r7 N3 A3 A
  方怡猛地坐起,颤声道:“你……你说我刘师哥已救出去了?”韦小宝道:“大丈夫一言既出,什么马难追。我答应你去救,自然救了。”方怡道:“怎……怎么救的?”韦小宝笑道:“山人自有妙计。下次你见到你师哥,他自会说给你听。”方怡吁了口长气,抬头望着屋顶,道:“谢天谢地,当真是菩萨保佑。”
+ g' N! u3 U1 p6 h  X0 z  韦小宝见到方怡这般欢喜到心坎里去的神情,心下着恼,轻轻哼了一声,也不说话。
0 Q& O8 w) d: X4 x" T. q% t  沐剑屏道:“师姊,你谢天谢地谢菩萨,怎不谢谢你那个好兄弟?”
2 u" _7 k; s( g6 E% O+ I  方怡道:“好兄弟的大恩大德,不是说一声‘谢谢’就能报答得了的。”
6 Z% X, l3 W9 f9 j2 V  韦小宝听她这么说,又高兴起来,说道:“那也不用怎么报答。”7 o- V$ c% q) S6 {) [# s/ t: `& i' {* G' e
  方怡道:“好兄弟,刘师哥说了些什么话?”韦小宝道:“也没说什么,他只求我救他出去。”方怡“嗯”了一声,又问:“他问到我们没有?”韦小宝侧头想了想,说道:“没有。我跟他说,你是在一个安稳所在,不用担心,不久我就会送你去和他相会。”
2 c- [, d8 A* L3 m* ?# g( f  方怡点头道:“是!”突然之间,两行眼泪从面颊上流了下来。6 e- |& I- d& F3 H
  沐剑屏问道:“师姊,你怎么哭了?”
6 d' V! v7 @: B& {7 [+ n, s  方怡喉头哽咽,说道:“我……我心中欢喜。”
3 U( W( H5 m0 T" }  B0 f" L9 i) b  韦小宝心道:“他妈的,你为了刘一舟这小白脸,欢喜得这个样子。这浪劲儿老子可不爱多瞧。小玄子叫我查究主使刺客的头儿,我得出去鬼混一番,然后回报。”! D+ l& K# P/ i- U* z; `
  当下出得宫去,信步来到天桥一带闲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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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17 18:02 | 只看该作者
鹿鼎记9 w  A+ B. r' L) R2 J3 k
第十四回 放逐肯消亡国恨 岁时犹动楚人哀
# C4 d. i" i- c. b  北京天桥左近,都是卖杂货、变把戏、江湖闲杂人等聚居的所在。韦小宝还没走近,只见二十名差役蜂拥而来,两名捕快带头、手拖铁链,锁拿着五个衣衫褴褛的小贩。差役手中举着七八个麦杆扎成的草把,草把上插满了冰糖葫芦。这五个小贩显然都是卖冰糖葫芦的。% u7 i) f" d6 v4 ]
  韦小宝心中一动,闪在一旁,眼见众差役锁着五名小贩而去,只听得人丛中有个老者叹道:“这年头儿,连卖冰糖葫芦也犯了天条啦。”5 z8 O2 D6 ^$ y* w$ Q; m
  韦小宝正待询问,忽听得咳嗽一声,有个人挨进身来,弓腰曲背,满头白发,正是“八臂猿猴”徐天川。他向韦小宝使个眼色,转身便走。韦小宝跟在他后面。
/ T. L0 I0 ?3 }" v6 f, }  来到僻静之处,徐天川道:“韦香主,天大的喜事。”韦小宝微微一笑,心想:“我将吴立身他们教出去的事,你已经知道了。”说道:“那也没什么。”徐天川瞪眼道:“没什么?总舵主到了!”
' x7 j5 u& x( C, o5 {6 p% o  韦小宝一惊,道:“我……我师父到了?”徐天川道:“正是,是昨晚到的,要我设法通知韦香主,即刻去和他老人家相会。”韦小宝道:“是,是!”跟师父分别了大半年,功夫一点也没练,师父一见到,立刻便会查究练功的进境,只有缴一份白卷,那便如何是好?支吾道:“皇帝差我出来办事,立刻就须回报。我办完完了事,再去见师父罢。”徐天川道:“总舵主吩咐,他在北京不能多耽,请韦香主无论如何马上去见他老人家。”; k* B0 y2 j/ K( O0 v
  韦小宝见无可推托,只得硬了头皮,跟着徐天川来到天地会聚会的下处,心想:“早知这样,这几天我赖在宫里不出来啦。师父总不能到宫里来揪我出去。”还没进胡同,便见天地会弟兄们散在街边巷口,给总舵主把风。进屋之后,一道道门也都有人把守。
. U5 {9 |3 }" n- H  来到后厅,只见陈近南居中而坐,正和李力世、关安基、樊纲、玄贞道人、祁彪清等人说话。韦小宝抢上前去,拜伏在地,叫道:“师父,你老人家来啦,可想煞弟子了。”' p/ T/ `9 T/ G/ G9 ~" i. k
  陈近南笑道:“好,好,好孩子,大家都很夸奖你呢。”韦小宝站起身来,见师父脸色甚和,放下了一半心,说道:“师父身子安好?”陈近南微笑道:“我很好。你功夫练得怎样了?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没有?”
' ^' i. f" w) j3 J. V, j  韦小宝早在寻思,师父考查武功时拿什么话来推搪,师父十分精明,可不容易骗过,只有随机应变,说道:“不明白的地方多着呢。好容易盼到师父来了,正要请师父指点。”陈近南微笑道:“很好,这一次我要为你多耽几日,好好点拨你一下。”' h& J; [8 ~1 u/ f# f* a
  正说到这里,守门的一名弟兄匆匆进来,躬身道:“启禀总舵主:有人拜山,说是云南沐王府的沐剑声和柳大洪。”陈近南大喜,站起身来,说道:“咱们快去迎接。”韦小宝道:“弟子没换过装束,不便跟他们相见。”陈近南道:“是,你在后边等我罢。”( U* i' \5 g- X7 [) y# @2 R% {, @. l! f
  天地会一行人出去迎客,韦小宝转到厅后,搬了张椅子坐着。
: b4 m* |# y- Q6 b: [. p  过不我多,便听到柳大洪爽朗的笑声,说道:“在下生平有个志愿,要见一见天下闻名的陈总舵主,今日得如所愿,当真喜欢得紧。”陈近南道:“承蒙柳老英雄抬爱,在下愧不敢当。”众人说着话,走进厅来,分宾主坐下。沐剑声道:“贵会韦香主不在这里吗?在下要亲口向他道谢。韦香主大恩大德,敝处上下,无不感激。”陈近南还不知原因,奇道:“韦小宝小小孩子,小公爷如此谦光,太抬举小孩子们了。”只听一人大声道:“在下师徒和这刘师侄的性命,都是韦香主救的。韦香主义薄云天,在下曾向贵会钱师傅说过,贵会如有驱策,姓吴的师徒随时奉命。”说话的正是“摇头狮子”吴立身。陈近南不明就里,问道:“钱兄弟,那是怎么一回事?”
8 ]9 l# g) \2 R' Q& t! X  钱老本陪着吴立身等三人同去沐剑声的住处,当下便被留住了酒肉款待。然后沐剑声、柳大洪亲自率同众人,请钱老本带路,到天地会的下处来道谢,没料到总舵主驾到,这时听陈近南问起,便简略说了经过,说道韦香主有个好朋友在清宫做太监,受了韦香主之托,不顾危险,将失陷在宫里的吴立身等三人救了出来。
4 M* J9 k, _/ y  陈近南一听,便知什么韦香主的好朋友云云,就是韦小宝自己,心下甚喜,笑道:“小公爷、柳老爷子、吴大哥,三位可太客气了。敝会和沐王府同气连技,自己人有难,出手相援,那是理所当然,说得上什么感恩报德?那韦小宝是在下的小徒,年幼不懂事,只是于这‘义气’二字,倒还瞧得极重……”说到这里,心下沉吟:“小宝混在清宫之中,本来十分隐秘,只盼他能刺探到宫中重要机密,以利反清复明大业。既然做了这等大事出来,江湖上迟早都会知道,倘若再向沐王府隐瞒,便忍得不够朋友了。”
& {% T$ L& v& G( _+ e6 ~" [  吴立身道:“我们很想见一见韦香主,亲口向他道谢。”
: R' K/ B) V* S) w  陈近南笑道:“大家是好朋友,这事虽然干系不小,却也不能相瞒。混在宫里当小太监的,就是我那小徒韦小宝自己。9 t2 ]: L- q  [$ r$ {/ G1 ^
  小宝,你出来见过众位前辈。”韦小宝在厅壁后应道:“是!”转身出来,向众人抱拳行礼。$ D* ^$ [2 V& p( D
  沐剑声、柳大洪、吴立身等一齐站起,大为惊讶。沐剑声等没想到韦香主就是小太监:吴立身、敖彪、刘一舟三人没想到救他们性命的小太监,竟然便是天地会的韦香主。
- M  Y. I* @* ^- `( p6 l  韦小宝笑嘻嘻的向吴立身道:“吴老爷子,刚才在皇宫之中,晚辈跟你说的是假名字,你老可别见怪。”吴立身道:“身处险地,自当如此。我先前便曾跟敖彪说,这位小英雄办事干净利落,有担当、有气概,实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鞑子宫中,怎会有如此人才?我们都感奇怪。原来是天地会的香主,那……嘿嘿,怪不得,怪不得!”说着翘起了大拇指,不住摇头,满脸赞叹钦佩之色。“摇头狮子”吴立身是柳大洪的师弟,在江湖上也颇有名声。陈近南听他这等称赞自己徒弟,心中大喜,笑道:“吴兄可别太夸奖了,宠坏了小孩子。”
9 a3 q- K/ w4 Q1 {9 U0 {/ ~, s  柳大洪仰起头来,哈哈大笑,说道:“陈总舵主,你一人可占尽了武林中的便宜。武功这等了得,声名如此响亮,手创的天地会这般兴旺,连收的徒儿,也是这么给你增光。”陈近南拱手道:“柳老爷子这话,可连我也宠坏了。”柳大洪道:“陈总舵主,姓柳的生平佩服之人,没有几个。你的丰采为人,教我打从心底里佩服出来。日后赶跑了鞑子,咱们朱五太子登了龙庭,这宰相嘛,非请你来当不可。”. K: @: x! r1 [$ a1 X
  陈近南微微一笑道:“在下无德无能,怎敢居这高位?”1 b$ J% z" \- G  \# Q# |
  祁彪清插口道:“柳老爷子,将来赶跑了鞑子,朱三太子登极为帝,中兴大明,这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职位,大伙儿一定请你老人家来当的。”柳大洪圆睁双眼,道:“你……你说什么?什么朱三太子?”祁彪清道:“隆武天子殉国,留下的朱三太子,行宫眼下设在台湾。他日还我河山,朱三太子自然正位为君。”/ Y2 R& ^# h3 t, o& ~6 V6 K
  柳大洪霍地站起,厉声道:“天地会这次救了我师弟和徒弟,我们很承你们的情。可是大明天子的正统,却半点也错忽不得。祁老弟,真命天子明明是朱五太子。永历天子乃是大明正统,天下皆知,你可不得胡说。”陈近南道:“柳老爷子请勿动怒,咱们眼前大事,乃是联络江湖豪杰,共反满清,至于将来到底是朱三太子还是朱五太子做皇帝,说来还早得很,不用先伤了自己人和气。大明帝系的正统谁属,自然是大事,可也不是咱们做臣子的一时三刻所能争得明白。来来来,摆上酒来,大伙儿先喝个痛快。+ M6 Y; v; q1 I5 ^2 @$ d2 ~* B+ P
  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将鞑子杀光了,什么事不能慢慢商量?”
) R+ h9 e2 B8 m  沐剑声摇头道:“陈总舵主这话可不对了!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我们保朱五太子,决不是贪图什么荣华富贵。陈总舵主只要明白天命所归,向朱五太子尽忠,我们沐王府上下,尽归陈总舵主驱策,不敢有违。”陈近南微笑摇头,说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朱三太子好端端在台湾。台湾数十万军民,天地会十数万弟兄,早已向朱三太子效忠。”
% l# P$ E0 ~- o/ \" Z+ k  柳大洪双眼一瞪,大声道:“陈总舵主说什么数十万军民,十数万弟兄,难道想倚多为胜吗?可是天下千千万万百姓,都知道永历天子在缅甸殉国,是大明最后的一位皇帝。咱们不立永历天子的子孙,又怎对得起这位受尽了千辛万苦、终于死于非命的大明天子?”他本来声若洪钟,这一大声说话,更是震耳欲聋,但说到后来,心头酸楚,话声竟然嘶哑。陈近南这次来到北京,原是得悉徐天川为了唐王、桂王正统谁属之事,与沐王府白氏兄弟起了争执,以致失手打死白寒松。他一心以反清复明大业为重,倘若鞑子尚未打跑,自己伙里先争斗个不亦乐乎,反清大事必定障碍重重。是以他得讯之后,星夜从河南赶到京城,只盼能以极度忍让,取得沐王府的原宥。到北京后一问,局面远比所预料的为佳,天地会在京人众由韦小宝率领,已和沐王府的首脑会过面,双方并未破脸,颇有转圜余地,待知韦小宝又救了吴立身等三人,则徐天川误杀白寒松之事定可揭过无疑。不料祁彪清和柳大洪提到唐桂之争,情势又渐趋剑拔弩张。眼见柳大洪说到永历帝殉国之事,老泪涔涔而下,不由得心中一酸,说道:“永历陛下殉国,天人共愤。古人言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何况我汉人多过了鞑子百倍?鞑子势力虽大,我大汉子孙只须万众一心,何愁不能驱除胡虏,还我河山。沐小公爷、柳老爷子,咱们大仇未报,岂可自己先起争执?今日之计,咱们须当同心合力,杀了吴三桂那厮,为永历陛下报仇,为沐老公爷报仇。”' O2 N) t- {' }* r  o
  沐剑声、柳大洪、吴立身等一齐站起,齐声道:“对极,对极!”有的人泪流满面,有的人全身发抖,都是激动无比。9 {& W5 v5 R4 d, M, b4 J
  陈近南道:“到底正统在隆武,还是在永历,此刻也不忙细辩。沐小公爷、柳老爷子,天下英雄,只要是谁杀了吴三桂,大家就都奉他号令!”
5 x. E. H9 R& D' u  沐剑声之父沐天波为吴三桂所杀,他日日夜夜所想,就是如何杀了吴三桂,听陈近南这么说,首先叫了出来:“正是,哪一个杀了吴三桂,天下英雄都奉他号令。”陈近南道:“沐小公爷,敝会就跟贵府立这么一个誓约,是贵府的英雄杀了吴三桂,天地会上下都奉沐王府的号令……”沐剑声接着道:“是天地会的英雄杀了吴三桂,云南沐家自沐剑声以次,个个都奉天地会陈总舵主号令!”两人伸出手来,拍的一声,击了一掌。
/ [! y9 W; J6 x2 d/ u& o  江湖之上,倘若三击掌立誓,那就决计不可再有反悔。二人又待互击第二掌,忽听得屋顶上有人一声长笑,说道:“要是我杀了吴三桂呢?”东西屋角上都有人喝问:“什么人?”天地会守在屋上的人抢近查问。接着拍的一声轻响,一人从屋面跃入天井,厅上长窗无风自开,一个青影迅捷无伦的闪将进来。东边关安基、徐天川,西边柳大洪、吴立身同时出掌张臂相拦。那人轻轻一纵,从四人头顶跃过,已站在陈近南和沐剑声身前。
, q" _0 z, c: q# R  关徐柳吴四人合力,居然没能将此人拦住。此人一足刚落地,四人的手指都已抓在他身上,关安基抓住他右肩,徐天川抓住他右胁,柳大洪捏住了他左臂,吴立身则是双手齐施,抓住了他后腰。四人所使的全是上乘擒拿手法。
6 v( M" @6 j! l; M  那人并不反抗,笑道:“天地会和沐王府是这样对付好朋友么?
/ y  J% r: M6 s2 u  众人见这人一身青布长袍,约莫二十三四岁,身形高瘦,瞧模样是个文弱书生。
. B" J) `! E6 U' ?& P  陈近南抱拳道:“足下尊姓大名?是好朋友么?”那书生笑道:“不是好朋友,也不来了。”突然间身子急缩,似乎成为一个肉团。关安基等四人手中陡然松了,都抓了个空。嗤嗤裂帛声中,一团青影向上拔起。陈近南一声长笑,右手疾抓。那书生脱却四人掌握,猛感左足踝上陡紧,犹如铁箍一般箍住。他右足疾出、径踢陈近南面门。这一脚劲力奇大,陈近南顺手提起身旁茶几一挡,拍的一声,一张红木茶几登时粉碎。陈近南右手甩出,将他往地下掷去。那书生臀部着地,身子却如在水面滑行,在青砖上直溜了出去,溜出数丈,腰一挺,靠墙站起。关安基、徐天川、柳大洪、吴立身四人手中,各自抓住了一块布片,却是将那书生身上青布长袍各自拉了一大片下来。这几下兔起鹘落,动作迅捷无比。六人出手干净利落,旁观众人看得清楚,忍不住大声喝彩。这中间喝彩声最响的,还是那“铁背苍龙”柳大洪。吴立身连连摇头,脸上却是又惭愧、又佩服的神情。
( D/ w# [( r! x' C  陈近南微笑道:“阁下既是好朋友,何不请坐喝茶?”那书生拱手道:“这杯茶原是要叨扰的。”踱着方步走近,向众人团团一揖,在最末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各人若不是亲眼见他显示身手,真难相信这样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竟会身负如此上乘武功。
2 W2 g& i. h1 d$ [( Z  陈近南笑道:“阁下何必太谦?请上座!”. K( H% p7 {5 |( D$ _+ W
  那书生摇手道:“不敢,不敢!在下得与众位英雄并坐,已是生平最大幸事,又怎敢上座?陈总舵主,你刚才问我姓名,未及即答,好生失敬。在下姓李,草字西华。”' ?% d2 o- A3 N1 l
  陈近南、柳大洪等听他自报姓名,均想:“武林之中,没听到有李西华这一号人物,那多半是假名了。但少年英雄之中,也没听到有哪一位身具如此武功。”陈近南道:“在下孤陋寡闻,江湖上出了阁下这样一位英雄,竟未得知,好生惭愧。”
% C7 ^6 Q+ n: X( l# q, f+ B  李西华哈哈一笑,道:“人道天地会陈总舵主待人诚恳,果然名不虚传。你听了贱名,倘若说道‘久仰,久仰’,在下心中,不免有三分瞧你不起了。在下初出茅庐,江湖上没半点名头,连我自己也不久仰自己,何况别人?哈哈,哈哈!”
6 o" ^' k: l: ~, \8 E  陈近南微笑道:“今日一会,李兄大名播于江湖,此后任谁见到李兄,都要说一声‘久仰,久仰’了!”这句话实是极高的称誉,人人都听得出来。天地会、沐王府的四大高手居然拦他不住、抓他不牢,陈近南和他对了两招,也不过略占上风,如此身手,不数日间自然遐迩知闻。8 d5 m2 w  c2 u0 N+ c" X6 s
  李西华摇手道:“不然,在下适才所使的,都不过是小巧功夫,不免有些旁门左道。这位老爷子使招‘云中现爪’,抓得我手臂险些断折。这位爱摇头的大胡子朋友双手抓住我后腰,想必是一招‘搏兔手’,抓得我哭又不是,笑又不是。这位白胡子老公公这招‘白猿取桃’,真把我胁下这块肉当作蟠桃儿一般,牢牢拿住,再不肯放。这位长胡子朋友使的这一手……嗯,嗯,招数巧妙,是不是‘城隍扳小鬼’啊?”关安基左手大拇指一翘,承认他说得不错。其实这一招本名“小鬼扳城隍”,他倒转来说,乃是自谦之词。
/ i' g+ U6 l% E) y  关安基等四人同时出手,抓住他身子,到他跃起挣脱,不过片刻之间,他竟能将四人所使招数说得丝毫无误,这份见识,似乎又在武功之上。- W- O2 x6 A/ v" P' N  ^/ i5 s& g
  柳大洪道:“李兄,你这身手了得,眼光更是了得。”李西华摇手道:“老爷子夸奖了。四位刚才使在兄弟身上的,不论哪一招,都能取人性命。但四位点到即止,没伤到在下半分,四位前辈手底留情,在下甚是感激。”柳大洪等心下大悦,这“云中现爪”、“搏兔手”、“白猿取桃”、“小鬼扳城隍”四招,每一招确然都能化成极厉害的杀手,只须加上一把劲便是。李西华指出这节,大增他四人脸上光彩。
6 ~5 ?/ _- {( F" ?$ f/ o  陈近南道:“李兄光降,不知有何见教?”李西华道:“这里先得告一个罪。在下对陈总舵主向来仰慕,这次无意之中,得悉陈总舵主来到北京,说什么要来瞻仰丰采。只是没人引见,只好冒昧做个不速之客,在屋顶之上,偷听到了几位的说话。在下恨吴三桂这奸贼入骨,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忍不住多口,众位恕罪。”说着站起身来,躬身行礼。
* @7 e6 ?3 {6 N8 c. ~0 r  众人一齐站起还礼。天地会和沐王府几位首脑自行通了姓名。韦小宝虽是天地会首脑,此刻在北京名位仅次于陈近南,但见李西华的眼光始终不转到自己脸上,便不说话。- ]- e7 |' H) v2 ?* P% g. \% C- `
  沐剑声道:“阁下既是吴贼的仇人,咱们敌忾同仇,乃是同道,不妨结盟携手,共谋诛此大奸。”李西华道:“正是,正是。适才小公爷和陈总舵主正在三击掌立誓,却给在下冒冒失失的打断了。两位三击掌之后,在下也来拍上三掌可好?”. T& I8 ]* @5 C# }4 u; @' i' z
  柳大洪道:“阁下是说,倘若阁下杀了吴三桂,天地会和沐王府群豪,都得听奉阁下号令?”李西华道:“那可万万不敢。在下是后生小子,得能追随众位英雄,已是心满意足,哪敢说号令群雄?”
) s2 l; K5 g) w" O+ Y# U* R  柳大洪点了点头道:“那么阁下心目之中,认为隆武、永历,哪一位先帝才是大明的正统?”当年柳大洪跟随永历皇帝和沐天波转战西南,自滇入缅,经历无尽艰险,结果永历皇帝还是给吴三桂害死,他立下血誓,要扶助永历后人重登皇位。陈近南顾全大体,不愿为此事而生争执,但这位热血满腔的老英雄却念念不忘于斯。1 g( Y9 B! Q  }
  李西华说道:“在下有一句不入耳的言语,众位莫怪。”柳大洪脸上微微变色,抢着问道:“阁下是鲁王旧部?”当年明朝崇祯皇帝死后,在各地自立抗清的,先有福王,其后有唐王、鲁王和桂王。柳大洪一言出口,马上知道这话说错了,瞧这李西华的年纪,说不定还是生于清兵入关之后,决不能是鲁王的旧部,又问:“阁下先人是鲁王旧部?”
3 |, ^; ^2 K4 q. X  李西华不答他的询问,说道:“将来驱除了鞑子,崇祯、福王、唐王、鲁王、桂王的子孙,谁都可做皇帝。其实只要是汉人,哪一个不可做皇帝?沐小公爷、柳老爷子何尝不可?
9 W% z9 @/ i& u! b5 \& V) @) w  台湾的郑王爷,陈总舵主自己,也不见得不可以啊。大明太祖皇帝赶走蒙古皇帝,并没去再请宋朝赵家的子孙来做皇帝,自己身登大宝,人人心悦诚服。”3 Q2 t. [( K9 _2 U+ n
  他这番话人人闻所未闻,无不脸上变色。柳大洪右手在茶几上一拍,厉声道:“你这几句话当真大逆不道。咱们都是大明遗民,孤臣孽子,只求兴复明朝,岂可存这等狼子野心?”
1 Z$ z* N" `$ K1 G, m8 |$ s9 O7 [  李西华并不生气,微微一笑,道:“柳老爷子,晚辈有一事不明,却要请教。那便是适才提及过的。大宋末年,蒙古鞑子占了我汉人的花花江山,我大明洪武帝龙兴凤阳,赶走鞑子,为什么不立赵氏子孙为帝?”柳大洪哼了一声,道:“赵氏子孙气数已尽,这江山是太祖皇帝血战得来,自然不会拱手转给赵氏?何况赵氏子孙于赶走鞑子一事无尺寸之功,就算太祖皇帝肯送,天下百姓和诸将士卒也必不服。”' {6 n* b5 G" n3 i
  李西华道:“这就是了。将来朱氏子孙有没有功劳,此刻谁也不知。倘若功劳大,人人推戴,这皇位旁人决计抢不去;如果也无尺寸之功,就算登上了龙庭,只怕也坐不稳。柳老爷子,反清大业千头万绪,有的当急,有的可缓。杀吴三桂为急,立新皇帝可缓。”
0 H: v  V) {) L! K# V9 }& L0 r  柳大洪张口结舌,答不出话来,喃喃道:“什么可急可缓?我看一切都急,恨不得一古脑儿全都办妥了才好。”5 _2 m/ @0 \3 |" N8 ^6 M: Q
  李西华道:“杀吴三桂当急者,因吴贼年岁已高,若不早杀,给他寿终正寝,岂不成为天下仁人义士的终身大恨?至于奉立新君,那是赶走鞑子之后的事,咱们只愁打不垮鞑子,至于要奉立一位有道明君,总是找得到的。”陈近南听他侃侃说来,入情入理,甚是佩服,说道:“李兄之言有理,但不知如何诛杀吴三桂那奸贼,要听李兄宏论。”李西华道:“不敢当,晚辈正要向各位领教。”沐剑声道:“陈总舵主有何高见?”陈近南道:“依在下之见,吴贼作孽太大,单是杀他一人,可万万抵不了罪,总须搞得他身败名裂,满门老幼,杀得寸草不存,连一切跟随他为非作歹的兵将部属,也都一网打尽,方消了我大汉千千万万百姓心头之恨。”% ]8 _# }: n4 a, P' S9 b
  柳大洪拍桌大叫:“对极,对极!陈总舵主的话,可说到了我心坎儿里去。老弟,我听了你这话,心痒难搔,你有什么妙计,能杀得吴贼合府满门,鸡犬不留?”一把抓住陈近南手臂,不住摇动,道:“快说,快说!”陈近南微笑道:“这是大伙儿的盼望,在下哪有什么奇谋妙策,能如此对付吴三桂。”: w9 V2 i9 O2 k# o9 }) _4 e
  柳大洪“哦”的一声,放脱了陈近南的手腋,失望之情,见于颜色。
0 I/ ]0 M3 X/ p( w" ?! @  陈近南伸出手掌,向沐剑声道:“小公爷,咱们还有两记没击。”3 F4 z, K' o* H7 K
  沐剑声道:“正是!”伸手和他轻轻击了两掌。- l! y4 Z1 b7 U+ b% A4 p" G
  陈近南转头向李西华道:“李兄,咱们也来击三掌如何?”说着伸出了手掌。
0 f7 }; i) V) C# S" d  李西华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道:“陈总舵主要是诛杀了吴贼,李某自当恭奉天地会号令,不敢有违。李某倘若侥幸,得能手刃这神奸巨恶,只求陈总舵主肯赏脸,与李某义结金兰,让在下奉你为兄,除此之外,不敢复有他求。”7 ?( {% d( \* |, ]
  陈近南笑道:“李贤弟,你可太也瞧得起我了。好,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p; m, ^( J6 P9 [3 c6 @8 a
  韦小宝在一旁瞧着群雄慷慨的神情,忍不住百脉贲张,恨不得自己年纪立刻大了,武功立刻高了,也如这位李西华一般,在众位英雄之前,大出风头。听得师父说到“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禁喃喃自语:“驷马难追,驷马难追。”! d4 u) Z; ^  F# w9 ^3 p
  心想:“他妈的,驷马是匹什么马?跑得这样快?”0 I* v6 m. k7 ]7 p1 Q# @
  陈近南吩咐属下摆起筵席,和群雄饮宴。席间李西华谈笑风生,见闻甚博,但始终不露自己的门派家数,出身来历。
; a9 j" a0 O4 b3 A5 I  李力世和苏冈向他引见群豪。李西华见韦小宝年纪幼小,居然是天地会青木堂的香主,不禁大是诧异,待知他是陈近南的徒弟,心道:“原来如此。”他喝了几杯酒,先行告辞。% z! _$ z2 ]. |3 A( l, ~
  陈近南送到门边,在他身边低声道:“李贤弟,适才愚兄不知你是友是敌,多有得罪,抓住你足踝之时使了暗劲。这劲力两个时辰之后便发作。你不可丝毫运劲化解,在泥地掘个洞穴,全身埋在其中,只露出口鼻呼吸,每日埋四个时辰,共须掩埋七天,便无后患。”
4 z# P, _. w4 V$ Q4 o8 h6 p  李西华一惊,大声道:“我已中了你的‘凝血神抓’?”
6 q- B  f9 Y( _8 m  陈近南道:“贤弟勿须惊恐,依此法化解,绝无大患。愚兄鲁莽得罪,贤弟勿怪。”
6 s, e2 j  e! ~! t7 y6 y. w  李西华脸上惊惶之色随即隐去,笑道:“那是小弟自作自受。”叹了口气,道:“今日始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躬身行礼,飘然而去。3 y* T3 f/ v& j& s) N- i
  柳大洪道:“陈总舵主,你在他身上施了‘凝血神抓’?听说中此神抓之人,三天后全身血液慢慢凝结,变成了浆糊一般,无药可治,到底是否如此?”陈近南道:“这功夫太过阴毒,小弟素来不敢轻施,只是见他武功厉害,又窃听了我们的机密,不明他是何居心,才暗算了他。这可不是光明磊落的行径,说来惭愧。”沐剑声道:“此人若是鞑子鹰犬,或是吴三桂的部属,陈总舵主如不将他制住,咱们的机密泄露出去,为祸不小。陈总舵主一举手间便已制敌,令对方受损而不自知,这等神功,令人好生佩服。”  S. u- p/ {/ ~# J6 n* T4 G: s
  陈近南又为白寒松之死向白寒枫深致歉意。白寒枫道:“陈总舵主,此事休得再提。先兄人死不能复生,韦香主教了吴师叔他们三人,在下好生感激。”沐剑声心中挂念着妹子下落,但听天地会群雄不提,也不便多问,以免显得有怀疑对方之意。又饮了几巡酒,沐剑声等起身告辞。韦小宝道:“小公爷,你们最好搬一搬家,早晚鞑子便会派兵来跟你们捣乱。虽然你们不怕,但鞑子兵越来越多,一时之间,恐怕也杀不了这许多。”柳大洪哈哈大笑,说道:“小兄弟说得好,多谢你关照,我们马上搬家便是。”沐剑声道:“陈总舵主,韦香主,众位朋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 [7 ~# h2 F2 y' ?  沐王府众人辞出后,陈近南道:“小宝,跟我来,我瞧瞧你这几个月来,功夫进境怎样了。”韦小宝心中怦怦乱跳,脸上登时变色,应道:“是,是。”跟着师父走进东边一间厢房,说道:“师父,皇帝派我查问宫中刺客的下落,弟子可得赶着回报。”% S3 e& s1 C1 V0 L. }) a2 E' u( X% j
  陈近南道:“什么刺客下落?”他昨晚刚到,于宫中有刺客之事,只约略听说。
9 I7 ~+ p% P& G% y  韦小宝便将沐王府群豪入宫行刺、意图嫁祸于吴三桂等情说了。
9 w, V" f9 J( b, p3 u' Y' I% L9 }0 C  陈近南吁了口气,道:“有这等事?”他虽多历风浪,但得悉此事也是颇为震动,说道:“沐家这些朋友胆气粗豪,竟然大举入宫。我还道他们三数人去行刺皇帝,因而被擒,原来还是为了对付吴三桂这奸贼。你救了吴立身他们三人,再回宫去,不怕危险吗?”9 r( D5 K! N$ W& A2 @- q) F
  韦小宝要逞英雄,自然不说释放刺客是奉了皇帝命令,回宫去绝无危险,吹牛道:“弟子已拉了几个替死鬼,将事情推在他们头上,看来一时三刻,未必会疑心到弟子身上。师父叫我在宫里刺探消息,倘若为了救沐王府的三人,从此不能回宫,岂不误了师父大事?”
3 o1 w6 V: C2 B  陈近南甚喜,说道:“对,咱们已跟沐剑声三击掌立誓,按理说,沐王府剩下来的人已经不多,决不能是天地会的对手。我跟他们立这个约,一来免得争执唐、桂正统,伤了两家和气,鞑子未灭,我们汉人的豪杰先行自相残杀起来,大事如何可成?二来如能将沐王府收归本会,也大大增强我天地会的力量。原来他们竟敢入宫大闹,足见为了搞倒吴贼,无所不用其极。咱们也须尽力以赴,否则给他们抢了先,天地会须奉沐王府的号令,大伙儿岂不脸上无光?”
$ l1 k7 L! u& f1 P. J9 u  韦小宝道:“是啊,沐小公爷有什么本事,只不过仗着有个好爸爸,如果我投胎在他娘肚皮里,一样的是个沐小公爷。/ y) t1 g" H2 W" g+ B7 E( n/ m
  像师父这样大英雄大豪杰,倘若不得不听命于他,可把我气也气死了。”
. w/ h1 t4 K, `6 a; K  陈近南一生之中,不知听过了多少恭维谄谀的言语,但这几句话出于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之口,觉得甚是真诚可喜,不由得微微一笑。他可不知韦小宝本性原已十分机伶,而妓院与皇宫两处,更是天下最虚伪、最奸诈的所在,韦小宝浸身于这两地之中,其机巧狡狯早已远胜于寻常大人。陈近南在天地会中,日常相处的均是肝胆相照的豪杰汉子,哪想得到这个小弟子言不由衷,十句话中恐怕有五六句就靠不住。他拍拍韦小宝肩头,微笑道:“小孩子懂得什么?你怎知沐家小公爷没什么本事?”  E! n( y* J+ l4 d" p
  韦小宝道:“他派人去皇宫行刺,徒然送了许多手下人的性命,对吴三桂却丝毫无损,那便是没本事,可说是大大的笨蛋。”陈近南道:“你怎知对吴三桂丝毫无损?”韦小宝道:“这沐家小公爷用的计策是极笨的。他叫进宫行刺之人,所穿内衣上缝了‘平西王府’的字,所用兵刃上又刻了‘平西王府’或‘大明山海关总兵府’的字。鞑子又不是笨蛋,自然会想到,如果真是吴三桂的手下,为什么会用刻上了字的兵器?”
  Z9 j  j2 r# q8 P5 }  陈近南点头道:“这话倒也不错。”韦小宝又道:“吴三桂的儿子吴应熊正在北京,带了大批珠宝财物向皇帝进贡。吴三桂真要行刺皇帝,不会在这时候。
* F- `/ z1 C$ o+ f/ j  再说,他行刺皇帝干什么?只不过是想起兵造反,自己做皇帝。他一起兵,鞑子立刻抓住他儿子杀了,他为什么好端端的派儿子来北京送死?”& c# A+ r; F4 g/ D' @% J6 y7 h
  陈近南又点头道:“不错。”
' ~$ k; S: [3 C! F  其实韦小宝虽然机警,毕竟年纪尚幼,于军国大事、人情世故所知极为有限,这几条理由,他是半条也想不出的,恰好康熙曾经跟他说过,便在师父面前装作是自己见到的事理。; y- R9 s" l( V; J' ?5 J- [  J, S0 c/ t
  陈近南一听之下,觉得这徒儿见事明白,天地会中武功好手不少,头脑如此清楚之人却没几个。当初他让这孩子任青木堂香主,只为了免得青木堂中两派纷争,先应了众人誓言,慢慢再选立贤能,韦小宝既是自己弟子,届时命他退位让贤便是。这时听了他这番话,暗想:“这孩子有胆有识,此刻已颇为了不起,再磨练得几年,便当真做青木堂香主,也未必便输了给其余九位香主。”问道:“鞑子已知道了没有?”韦小宝道:“此刻还不大明白,不过皇帝好像已起疑心。
" R( D1 k! W9 I2 R5 A  他今早召集了侍卫,叫他们演习刺客所使的武功家数。有个侍卫演了这几招,大家在纷纷议论。弟子在旁瞧着,记得了两招。”当下将“高山流水”、“横扫千军”这两招使了出来。陈近南叹道:“沐王府果然没有人才。这明明是沐家拳,清宫侍卫中好手不少,哪有认不出来的?”韦小宝道:“弟子曾见风际中风大哥与玄贞道长演过,料想鞑子侍卫们会认得出。只怕鞑子要搜查拿人。因此刚才劝沐家小公爷早些出城躲避。”
" R" B& U$ s  {" t  陈近南道:“很是,很是!你现下便回宫去打听,明日再来,我再传你武功。”2 A* _7 `/ T* N, Z0 I
  韦小宝听得师父暂不查考自己武功,心中大喜,急忙行礼告辞,心想:“今晚临急抱佛脚,请小郡主将师父那本武功秘诀上的话读来听听,好歹记得一些,明儿师父问起,多少有点儿东西交代。师父只能怪我练得不对,可不能怪我贪懒不用功。谁要他没时候教我呢?他要怪,只能怪自己。”6 ?4 k6 ^, K/ C
  韦小宝回到宫里上书房,康熙正在批阅奏章,一见到他,便放下了笔,问道:“探到了什么消息没有?”韦小宝道:“皇上料事如神,半点儿不错,造反的主儿,果然是云南沐家的。”康熙喜道:“当真如此?那好极了。瞧多隆的脸色,他现下还不肯信呢?你探到了什么?”韦小宝道:“这三名被擒的刺客,本来一口咬定是吴三桂的部属,多总管将他们打得死去活来,他们说什么也不肯改口。”康熙道:“多隆武功不错,却是个莽夫。”
) O& Y+ l- s# V5 F5 V- z4 O  韦小宝道:“奴才奉了皇上圣旨,用蒙汗药将看守的侍卫迷倒,刚好皇太后派了四名太监来,说要立时动手将刺客处死。奴才大胆,就依照皇上安排下的计策,当着刺客之面,将四名太监杀了,将刺客领出宫去。这三个反贼果然半点也没起疑。”
( X2 S+ S1 J3 u9 m0 j1 B2 V- B. i  康熙微笑道:“刚才多隆来报,说道太后手下的一名太监头儿放走了刺客,我正奇怪,原来是你做的手脚。”
# t  t- v/ s3 P" q; t8 N' ^  韦小宝道:“皇上可不能跟太后说,否则奴才小命不保。
% b+ p$ {" E" l, f2 r" |  太后已骂过我一顿,说奴才只对皇上尽忠,不对太后尽忠。其实太后和皇上又分什么了?再说,天无二日,民无二主,终究只有皇上的圣旨才算得数。太后没问过皇上,就下旨将刺客杀了,于道理也不大合。”
) R) P# w+ D# g  O3 E6 _9 f  康熙不去理他的挑拨离间,说道:“我自不会跟太后说。( e4 ?; m2 F: v, |" Z( r
  那三名刺客后来怎样?”1 V" C* i6 |" G! _
  韦小宝道:“我领他们出得宫去,他们三人自行告诉了我真姓名。原来那老的叫作‘摇头狮子’吴立身,两名小的,一个叫敖彪,一个叫刘一舟。他们向我千恩万谢,终于给奴才骗倒,带我去见他们主人。果然不出皇上所料,暗中主持的是个年轻人,这些反贼叫他作小公爷,真姓名叫做沐剑声,是沐天波的儿子。他手下有个武功极高的老头儿,叫什么‘铁背苍龙’柳大洪,还有‘圣手居士’苏冈哪,白氏双侠中的白二侠白寒枫等等一干人。分别住在杨柳胡同和西坑子胡同两处。”
8 |2 M$ P" }! T% _, E0 A3 b  康熙道:“你都见到了?”韦小宝道:“都见到了。他们说,天下老百姓都道,皇上年纪虽然不大,却是圣明无比,是几千年来少有的好皇帝,他们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加害皇上。前晚所以进宫来胡闹,完全是想陷害吴三桂,以报复他害死沐天波的大仇。”# _5 c0 l) y8 ?
  这几句马屁拍得不免过了分,康熙亲政未久,天下百姓不会便已歌功颂德,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康熙听说百姓颂扬自己是几千年来少有的好皇帝,不由得大悦,微笑道:“我也没行过什么惠民的仁政,‘圣明无比’云云,是你杜撰出来的罢?”+ \; P" ]' v, Q. ]4 ^0 N7 m4 f
  韦小宝道:“不,不!是他们亲口说的。大家都说鳌拜这大奸臣残害良民,老百姓们恨他恨到了骨头里。皇上一上来就把他杀了,那是大大的好事。他们恭维你是什么鸟生,又是什么鱼汤。奴才也不大懂,想来总是好话,听着可开心得紧。”
. `/ K( m; m% ^" U# u" t! m& e  康熙一怔,随即明白,哈哈大笑,道:“原来是尧舜禹汤,他妈的,什么鸟生鱼汤!”他想尧舜禹汤的恭维,韦小宝决计不会捏造出,自不会假。哪知道说书先生说《英烈传》之时,曾说群臣不断颂扬朱元璋是尧舜禹汤,韦小宝听得熟了,虽不明其意,却知“鸟生鱼汤”乃是专拍皇帝马屁的好话,朱元璋每次听了,都是“龙颜大悦”。韦小宝这时将这句话用在小皇帝身上,果然见康熙也是“龙颜大悦”,笑得极是欢畅,知道这马屁拍对了,问道:“皇上,‘鸟生鱼汤’到底是什么东西?”康熙笑道:“还在鸟生鱼汤?你这家伙可真没半点学问。尧舜禹汤是古代的四位有道明君,大圣大智,有仁德于天下的好皇帝。”韦小宝道:“怪不得,怪不得!这些反贼倒也不是全然不明白事理。”康熙道:“虽是如此,也不能让他们就此逃走,快传多隆来。”4 b0 n% A+ f- p" K% i! N8 h
  韦小宝应了,出去将御前侍卫总管多隆传进上书房来。康熙吩咐多隆:“反贼果然是云南沐家的人,你带领侍卫,立刻便去擒拿。小桂子,反贼一伙有些什么脚色,你跟多总管说说。”韦小宝当下将沐剑声、柳大洪等人的姓名说了。多隆吃了一惊,说道:“原来是‘铁背苍龙’在暗中主持,这批贼子来头可是不小。那‘摇头狮子’吴立身,奴才也听过他的名字,没想到在宫里关了他一日一夜,却查不到他的底细。奴才倘若聪明一点儿,见到他老是摇头,早该就想到了。如不是圣上明断,我们侍卫房里的人,都认定是吴三桂派的人。”康熙微微一笑,说道:“就怕他们这时早已走了,这一次未必拿得到。”顿了一顿,又道:“既然知道了正主儿,就算这次拿不到,也没什么大碍。就怕咱们蒙在鼓里,上了人家的当还不知道。”多隆道:“是,是。奴才们胡涂,幸好主子英明,否则可不得了。”磕头告退,立刻点人去拿。康熙道:“小桂子,我去慈宁宫请安,你跟我来。”韦小宝应道:“是!”想到要见太后,不由得胆战心惊。康熙道:“你愁眉苦脸干什么?我带你去见太后,正为的是要保住你头上这颗脑袋。”韦小宝应道:“是,是!”" i, X: @- z% D3 |# j6 F7 g0 ]6 W3 R
  到了慈宁宫,康熙向太后请了安,禀明刺客来历,说道是自己派小桂子故意放走刺客,终于查明了真相。太后微微一笑,说道:“小桂子,你可能干得很哪!”韦小宝跪下又再磕头,道:“那是皇上料事如神,一切早都算定了,奴才不过奉皇上差遣办事而已。奴才所干的事,从头至尾全是皇上吩咐的,奴才自己可没拿半点主意。”太后向他望了一眼,哼了一声,说道:“你顽皮胡闹,可不是皇上吩咐办的罢!小孩子家出得宫去,一定到处去玩耍了,可到天桥看把戏没有?买了冰糖葫芦吃没有?”
4 [! C; @" f: T% G  韦小宝想到在天桥见到官差捉拿卖冰糖葫芦的小贩,料来定是太后所遣,她怕那人将消息传去五台山告知瑞栋,便不分青红皂白,将天桥一带所有卖冰糖葫芦的小贩都抓了,自然不分青红皂白,尽数砍了,念及她手段的毒辣,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说道:“是,是!”太后微笑道:“我问你哪,你买了冰糖葫芦来吃没有?”- n9 E& H. A2 f$ E/ ~3 a- D; `
  韦小宝道:“回太后的话:奴才在街上听人说道,这几日天桥不大平静,九门提督府派人将贩卖冰糖葫芦的小贩都捉了去,说道里面有不少歹人。因此本来卖冰糖葫芦的,现下都改了行,有的卖凉糕儿,有的卖花生,还有改行卖酸枣、卖甜饼的,这些人奴才见得多了,有些脸孔很熟,他们都说不卖冰糖葫芦啦。还有一个真是好笑,说要到什么五台山、六台山去,贩些和尚们吃的素馒头来卖。”太后竖眉大怒,自然明白韦小宝这番话的用意,那是说这个传讯之人没给抓着,以后也别想抓他得到,随即微微冷笑,说道:“很好,你很好,很能干。皇帝,我想要他在我身边办事,你瞧怎么样?”
5 L& E- p! E1 O8 E' |6 W' `  康熙这些日来差遣韦小宝办事,甚是得力,倚同左右手一般,这次亲来慈宁宫,便是要向太后解释,韦小宝杀了太后所遣的四名太监,是奉自己之命,请太后不要怪责于他,突然听得太后要人,不由得一怔。他事母甚孝,太后虽不是他亲生母亲,但他自幼由太后抚养长大,实和亲母无异,自是不敢违拗,微笑道:“小桂子,太后抬举你,还不赶快谢恩?”韦小宝听得太后向皇帝要人,已然吓得魂飞天外,一时心下胡涂,只想拔脚飞奔,就此逃出皇宫,再也不回来了,听得康熙这么说,忙应道:“是,是!”连连磕头,说道:“多谢太后恩典,皇上恩典。”
" R9 v: Y1 k, C6 l& |  太后冷笑道:“怎么啦?你只愿服侍皇上,不愿服侍我,是不是?”韦小宝道:“服侍太后和皇上都是一样,奴才一样的忠心耿耿,尽力办事。”太后道:“那就好了。御膳房的差使,你也不用当了,专门在慈宁宫便是。”韦小宝道:“是,多谢太后恩典。”
4 D2 ~1 `. v$ e" s' P; w- ~  康熙见太后要了韦小宝,怏怏不乐,说了几句闲话,便辞了出来。韦小宝跟着出去。太后道:“小桂子,你留着,让旁人跟皇上回去。我有件事交给你办。”韦小宝道:“是!”眼怔怔瞧着康熙的背影出了慈宁宫,心想:“你这一去,我可就糟了,不知以后还见不见得着你。”忍不住便想大哭。
, j# z4 {1 o4 G" O7 [% N  太后慢慢喝茶,目不转睛的打量韦小宝,只看得他心中发毛,过了良久,问道:“那到五台山去贩卖素馒头的,什么时候再回北京?”韦小宝道:“奴才不知道。”太后道:“你什么时候再去会他?”韦小宝随口胡诌:“奴才跟他约好,一个月后相会,不过不是在天桥了。”太后道:“在什么地方?”韦小宝道:“他说到那时候,他自会设法通知奴才。”5 D2 w; b1 \6 R  ]( ~6 b6 [  F
  太后点了点头,道:“那你就在慈宁宫里,等他的讯息好了。”
9 ^. u5 q: T. p& I% N0 j8 u5 w' b  双掌轻轻一拍,内室走了一名宫女出来。这宫女已有三十五六岁年纪,体态极肥,脚步却甚轻盈,脸如满月,眼小嘴大,笑嘻嘻的向太后弯腰请安。太后道:“这个小太监名叫小桂子,又大胆又胡闹,我倒很喜欢他。”那宫女微笑道:“是,这个小兄弟果然挺灵巧的。小兄弟,我名叫柳燕,你叫我姊姊好啦。”# `/ q- s( ]) S4 G/ `5 F
  韦小宝心道:“他妈的,你是肥猪!”笑道:“是,柳燕姊姊,你这名字叫得真好,身材好似杨柳,走路轻快,就像一只小燕儿。”在太后跟前,旁的宫女太监哪敢说半句这等轻佻言语,但韦小宝明知无幸,这种话说了是这样,不说也是这样,那么不说也是白饶。. ]. R* M/ Z2 ?% z) |
  柳燕嘻嘻一笑,说道:“小兄弟,你这张嘴可也真甜。”* Z- \$ U- I0 {
  太后道:“他嘴儿甜,脚下也快。柳燕,你说有什么法子,叫他不会东奔西跑,在宫里乱走乱闯?”柳燕道:“太后把他交给奴才,让我好好看管着就是。”太后摇头道:“这小猴儿滑溜得紧,你看他不住的。我派瑞栋去传他,他却花言巧语,将瑞栋这胆小鬼吓跑了。我又派了四名太监去传他,他串通侍卫,将这四人杀了。我再派四人去,不知他做了什么手脚,竟将董金魁他们四人又都害死了。”柳燕啧啧连声,笑道:“啊哟,小兄弟,你这可也太顽皮啦,那不是难对付得紧吗?太后,看来只有将他一双腿儿砍了,让他乖乖的躺着,那不是安静太平得多吗?”太后叹了口气,道:“我看也只有这法儿了。”
- g$ F3 v0 b1 g- N$ M. ?% Q2 G% s  韦小宝纵身而起,往门外便奔。他左脚刚跨出门口,蓦觉头皮一紧,辫子已给人拉住,跟着脑袋向后一仰,身不由主的便一个筋斗,倒翻了过去,心口一痛,一只脚已踏在胸膛之上。只见那只脚肥肥大大,穿着一只红色绣金花的缎鞋,自是给柳燕踏住了。韦小宝情急之下,冲口骂道:“臭婆娘,快松开你的臭脚!”柳燕脚上微一使劲,韦小宝胸口十几根肋骨格格乱响,连气也喘不过来。8 p& V- x* `' Q- G) d
  只听柳燕笑道:“小兄弟,你一双脚倒香得很,我挺想砍下来闻闻。”
) F# Q8 s7 [$ A% o  韦小宝心想太后恨自己入骨,大可将自己一双脚砍了,再派人抬着,去见替瑞栋传讯之人,还可暗中派遣高手,跟着那人上五台山去,将瑞栋杀了。但世上早已没有瑞栋这一号人,西洋镜终究要拆穿,眼前大事,是要保住这一双腿,此刻恐吓已然无用,只有出之于利诱,便冷冷的道:“太后,你砍了我的腿不打紧,就算砍了我脑袋,小桂子也不过矮了一截,没有什么,可惜那《四十二章经》,嘿嘿,嘿嘿……”太后一听到《四十二章经》五字,立时站起,问道:“你说什么?”! }2 ~: \( v" ?( T" X5 }
  韦小宝道:“我说那几部《四十二章经》,未免有点儿可惜。”
' q. z: O' I9 n  太后向柳燕道:“放他起来。”柳燕左足一提,离开韦小宝的胸膛,脚板抄入他身底,在他背心一挑,将他身子挑得弹将起来,左手伸出,已抓住他后领,提在半空,再往地下重重一顿。韦小宝给她放倒提起,毫无抗拒之能,便如婴儿一般,本已到了口边的一句“臭婆娘”,吓得又吞入了肚里。. Q. Z; ~5 H, l1 [; [2 p
  太后问道:“《四十二章经》的话,你是听谁说的?”韦小宝道:“反正我两条腿就要给你砍了,我什么也不说,大伙儿一拍两散,我没腿没脑袋,你也没《四十二章经》。”# K0 y2 i9 M# k3 N1 x2 M
  柳燕道:“我劝你还是乖乖的回答太后的好。”韦小宝道:“回答了是死,不回答也是死,为什么要回答?最多上些刑罚,我才不怕呢。”柳燕拿起他左手,笑道:“小兄弟,你的手指又尖又长,长得挺好看啊。”韦小宝道:“最多你把我的手指都斩断了,又有什么希罕……”一句话未毕,手指上剧痛连心,“啊”的一声大叫了出来,却原来柳燕两根手指拿住他左手食指重重一挟,险些将他指骨也捏碎了。这肥女人笑脸迎人,和蔼可亲,下手却如此狠辣,而指上的力道更十分惊人,一挟之下,有如铁钳。
, `; F0 X, t/ _! s/ h  韦小宝这一下苦头可吃得大了,眼泪长流,叫道:“太后,你快快将我杀了,那几部《四十二章经》,那叫做老猫闻咸鱼,嗅鲞啊嗅鲞(休想)!”太后道:“你将《四十二章经》的事老实说出来,我就饶你性命。”韦小宝道:“我不用你饶命,经书的事,我也决计不说。”
# `* ?$ G: U" j" R! p1 [  太后眉头微蹙,对这倔强小孩,一时倒感无法可施,隔了半晌,缓缓道:“柳燕,如他不说,你便将他的两只眼珠挖了出来。”
* C2 B1 t( x. P6 u( g2 R: Y( e  柳燕笑道:“很好,我先挖他一只眼珠。小兄弟,你的眼珠子生得可真灵,又黑又圆,骨碌碌的转动,挖了出来,可不大漂亮啊。”说着右手大拇指放上他右眼皮,微微使劲。韦小宝只觉得眼珠奇痛,只好屈服,叫道:“投降,投降!你别挖我眼珠子,我说就是了。”柳燕放开了手,微笑道:“那才是乖孩子,你好好的说,太后疼你。”韦小宝伸手揉了揉眼珠,将那只痛眼眨了几眨,闭起另一只眼睛,侧过了头向柳燕瞧了一会,摇头道:“不对,不对!”( G6 o6 R/ r. m' x' e+ z: v' d
  柳燕道:“什么不对?别装模作样了,太后问你的话,快老实回答。”韦小宝道:“我这只眼珠子给你掀坏了,瞧出来的东西变了样,我见到你是人的身子,脖子上却生了个大肥猪的脑袋。”
* |/ n  B, q1 x& n1 [# y: _4 o  柳燕也不生气,笑嘻嘻的道:“那倒挺好玩,我把你左边那颗眼珠子也掀坏了罢。”
* z- V$ U8 h  I& A! j7 @' |. I  韦小宝退后一步,道:“免了罢,谢谢你啦。”闭起左眼向太后瞧去,摇了摇头。
. f( p, \# V/ Z  太后大怒,心想:“这小鬼用独眼去瞧柳燕,说见到她脖子安着个猪脑袋,现下又这般瞧我,他口中不说,心里不知在如何骂我,定是说见到我脖子上安着个什么畜生脑袋。”冷冷的道:“柳燕,你把他这颗眼珠子挖了出来,免得他东瞧西瞧。”) G" K8 t% P& V: @  w
  韦小宝忙道:“没了眼珠,怎么去拿《四十二章经》给你?”" u( p7 j9 V3 t6 s" ^5 ]. f5 v
  太后问道:“你有《四十二章经》?哪里来的?”韦小宝道:“瑞栋交给我的,他叫我好好收着,放在一个最隐秘的所在。4 d9 S" ?! a3 I% U" V( N( ~
  他说:‘小桂子兄弟啊,皇宫里面,想害你的人很多,倘若将来你有什么三长二短,短了两只眼珠子或两条腿子,这部经书就从此让它不见天日好啦。害你的人,眼珠子虽然不瞎,看不到这部宝贝经书,也跟瞎了眼珠子的人没什么分别,这叫做自作自受。’太后,那部经书,是红绸子封皮,镶白边儿的,也不知道是不是。”( a5 n' T/ \; A6 j$ p# n$ m
  太后不信瑞栋说过这种话,但她差遣瑞栋去处死宗人府的镶红旗旗主和察博,取了他府中所藏的《四十二章经》,却确是事实。当日瑞栋回报之时,她正急于要杀韦小宝灭口,来不及询问经书,此刻听他这么说,心下又怒又喜;怒的是瑞栋竟将经书交给了这小鬼,喜的是终于探得了下落,说道:“既是如此,柳燕,你就陪了这小鬼去取那经书来给我。倘若经书不假,咱们就饶了他性命,将他还给皇帝算啦。咱们永世不许他再进慈宁宫来,免得我见了这小鬼就生气。”柳燕拉住韦小宝右手,笑道:“小兄弟,咱们去罢!”韦小宝将手一摔,道:“我是男人,你是女人,拉拉扯扯的成什么样子。”柳燕只轻轻握住他手掌,哪知她手指上竟似有极强的黏力,牢牢粘住了他手掌,这一摔没能摔脱她手。柳燕笑道:“你是太监,算什么男人了?就算真是男子汉,你这小鬼头给我做儿子也还嫌小。”* S9 X9 w0 ?0 H% y* S. o
  韦小宝道:“是吗?你想做我娘,我觉得你跟我娘当真一模一样。”) W/ q1 I4 c; w8 X8 v  I. r
  柳燕哪知他是绕了弯子,在骂自己是婊子,呸了一声,笑道:“姑娘是黄花闺女,你别胡说。”一扯他手,走出门外。
8 K4 _& _; \, C% W6 r/ O3 f$ Z7 B  来到长廊,韦小宝心念乱转,只盼能想个什么妙法来摆脱她的掌握,那柄锋利之极的匕首插在右脚靴筒里,如伸左手去拔,手一动便给她发觉了,这女人武功了得,就算自己双手都有利器,也未必能跟她走上三招两式,心下嘀咕:“他妈的,哪里忽然钻了这样一口大肥猪出来?钱老板什么不好送,偏偏送肥猪,我早就觉得不吉利。老婊子跟老乌龟动手之时,这头母猪一定还不在慈宁宫,否则她只要出来帮上一帮,老乌龟立时就死了。这头母猪定是这两天才到宫里的,否则的话,前几天老婊子就派她来杀我了,不用老婊子亲自动手。”想到这里,突然心生一计,带着她向东而行,径往乾清宫侧的上书房走去,眼前之计,只有去求康熙救命,这肥猪进宫不久,未必识得宫中的宫殿道路。
$ q8 a) L. n. v+ r# L+ d, m  他只向东跨得一步,第二步还没跨出,后领一紧,已被柳燕一把捉住。她嘻嘻一笑,问道:“好兄弟,你上哪里去?”韦小宝道:“到我屋里去取经啊。”柳燕道:“那你怎么去上书房?想要皇上救你吗?”韦小宝忍不住破口而骂:“臭猪,你倒认得宫里的道路。”
, K' x  h5 p4 ]  柳燕道:“别的地方不认得,乾清宫、慈宁宫、和你小兄弟的住处,倒还不会认错。”手劲向右一扭,将他身子扭得朝西,笑道:“乖乖的走路,别掉枪花。”她话声柔和,这一扭劲力却是极重。韦小宝颈骨格格声响,痛得大叫,还道头颈已被她扭断。
& \  Q7 A& m# t6 C, \5 c  前面两名太监听见声音,转过头来。柳燕低声道:“太后吩咐过的,你如想逃,又或是出声呼叫,要我立刻杀了你。”
5 y7 {* L& E$ \  韦小宝心想纵然大声求救,惊动了皇帝,康熙也不会违背母后之命。皇帝对自己虽好,决不致为了一个小太监而惹母亲生气。最好能碰到几名侍卫,挑拨他们杀了柳燕。突然腰里一痛,给她用手肘大力一撞,听她说道:“想使什么鬼计吗?”韦小宝无奈,只得向自己住处走去。心下盘算:“到得我房中,虽有两个帮手,但方怡和小郡主身上有伤,我们三个对一个,还是打不过大肥猪。给她发见了两人踪迹,枉自多送了两人性命。”
$ o3 A+ W2 F; w# I9 q, {  到了门外,他取出钥匙开锁,故意将钥匙和锁相碰,弄得叮叮当当的直响,大声说道:“臭婆娘,大肥猪,你这般折磨我,终有一日,我叫你不得好死。”
5 d0 E4 ^" j! V  柳燕笑道:“你且顾住自己会不会好死,却来多管别人闲事。”韦小宝砰的一声,将门推开,说道:“这经书给不给太后,你都会杀了我的。你当我是傻瓜,想侥幸活命吗?”柳燕道:“太后既说过饶你,多半会饶了你性命,最多挖了你一对眼珠,斩了你一双腿。”韦小宝骂道:“你以为太后待你很好吗?你杀了我之后,太后也必杀了你灭口。”这句话似乎说中柳燕的心事。她一呆,随即用力在他背上一推。韦小宝立足不定,冲进屋去。他在门外说了这许多话,料想方怡和小郡主早已听到,知道来了极凶恶的敌人,自是缩在被窝之中,连大气也不敢透。柳燕笑道:“我没空等你,快些拿出来。”又在他背上重重一推,韦小宝一个踉跄,几步冲入了内房。柳燕跟了进去。
* B( Y+ s0 y$ r% [/ p  韦小宝一瞥眼,见床前整整齐齐的并排放着两对女鞋。其时天色已晚,房中并无灯烛,柳燕进房后未立即发现。
4 I- I1 O) _' `  韦小宝暗叫:“不好!”乘势又向前一冲,将两双鞋子推进了床下,跟着身子也钻了进去,心想再来一次,以杀瑞栋之法宰了这头肥猪:一钻进床底,右足便想缩转,右手去摸靴桶中的匕首,不料右足踝一紧,已被柳燕抓住,听她喝问:
: X7 j2 @1 ?6 v3 O! y  “干什么?”! H0 `  G/ i. k8 p9 z
  韦小宝道:“我拿经书,这部书放在床底下。”柳燕道:“好!”谅他在床底也逃不到哪里去,便放脱了他足踝。韦小宝身子一缩,蜷成一团,拔了匕首在手。柳燕喝道:“拿出来!”
5 e; u" t) _+ F8 T  韦小宝道:“咦!好像有老鼠,啊哟,啊哟,可不得了,怎地把经书咬得稀烂啦?”
+ U. S/ ]7 r( W+ ~  柳燕道:“你在我面前弄鬼,半点用处也没有!给我出来!”
0 h$ R7 }+ Y- R6 f" E* X5 X- X2 I0 ^; U  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原来韦小宝已缩在靠墙之处。柳燕向前爬了两尺,上身已在床下,又伸指抓出。韦小宝转过身来,无声无息的挺匕首刺出。刀尖刚和她手背相触,柳燕便即知觉,反应迅捷之极,右手翻过一探,抓住了韦小宝的手腕,指力一紧,韦小宝手上已全无劲力,只得松手放脱匕首。柳燕笑道:“你想杀我?先挖了你一颗眼珠子。”右手扠住他咽喉,左手便去挖他眼睛。韦小宝大叫:
# H/ Q, }9 Y, k/ @- ?  “有条毒蛇!”柳燕一惊,叫道:“什么?”突然间“啊”的一声大叫,扠住韦小宝喉咙的手渐渐松了,身子扭了几下,伏倒在地。7 V6 S1 I; @4 @9 s+ I. r6 K
  韦小宝又惊又喜,忙从床底下爬出来,只听沐剑屏道:“你……你没受伤吗?”韦小宝掀开帐子,见方怡坐在床上,双手扶住剑柄,不住喘气,那口长剑从褥子上插向床底,直没至柄。原来她听得韦小宝情势紧急,从床上挺剑插落,长剑穿过褥子和棕绷,直刺入柳燕的背心。韦小宝在柳燕屁股上踢了一脚,见她一动不动,欣喜之极,说道:“好……好姊姊,是你救了我性命。”' K' m2 w8 \1 w
  凭着柳燕的武功,方怡虽在黑暗中向她偷袭,也必难以得手,但她见韦小宝开锁入房,丝毫没想到房中伏得有人,这一剑又是隔着床褥刺下,事先没半点征兆,待得惊觉,长剑已然穿心而过。纵是武功再强十倍之人,也无法避过。只不过真正的高手自重身分,决不会像她这般钻入床底去捉人而已。
. q% d3 L- S/ G% H7 Q8 w. _  韦小宝怕她没死透,拔出剑来,隔着床褥又刺了两剑。沐剑屏道:“这恶女人是谁?她好凶,说要挖你的眼珠子。”韦小宝道:“是老婊子太后的手下。”问方怡道:“你伤口痛吗?”
& e( S! w& ]( ^  方怡皱着眉头,道:“还好!”其实刚才这一剑使劲极大,牵动了伤口,痛得她几欲晕去,额头上汗水一滴滴的渗出。
9 x, C% h4 ^+ G' w1 Q; N  韦小宝道:“过不多久,老婊子又会再派人来,咱们可得立即想法子逃走。嗯,你们两个女扮男装,装成太监模样,咱们混出宫去。好姊姊,你能行走吗?”方怡道:“勉强可以罢。”) v/ y3 k* h& D: K  U
  韦小宝取出自己两套衣衫,道:“你们换上穿了。”
; h, m- D: I! m  将柳燕的尸身从床底下拖出来,拾起匕首收好,在尸身上弹了些化尸粉,赶忙将银票、金银珠宝、两部《四十二章经》,以及武功秘诀包了个包袱,那一大包蒙汗药和化尸粉自然也非带不可。: P" O% [6 C# j, y2 s8 n2 y
  沐剑屏换好衣衫,先下床来。韦小宝赞道:“好个俊俏的小太监,我来给你打辫子。”过了一会,方怡也下床来。她身材比韦小宝略高,穿了他衣衫绷得紧紧的,很不合身,一照镜子,忍不住笑了出来。9 ]$ F7 B1 J" F4 G6 f3 @# ^% @
  沐剑屏笑道:“让他给我打辫子,我给师姊打辫子。”韦小宝拿起沐剑屏长长的头发,胡乱打了个大辫。沐剑屏照了照镜子,说道:“啊哟,这样难看,我来打过。”韦小宝道:“现下不忙便打过。此刻天已黑了,出不得宫。老婊子不见肥猪回报,又会派人来拿我。咱们先找个地方躲一躲,明儿一早混出宫去。”, f+ C: g+ M# P$ w% i& a; ?2 S
  方怡问道:“老……太后不会派人在各处宫门严查么?”. [: ^' N! ~- t7 F" ?+ U6 D% J' q
  韦小宝道:“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想起从前跟康熙比武摔交那间屋子十分清静,从没第三人到来,当下扶着二人,出得屋来。: w  ?% H2 L0 U# }! b5 Z# l
  沐剑屏断了腿,拿根门闩撑了当拐杖。方怡走一步,便胸口一痛。韦小宝右手揽住她腰间,半扶半抱,向前行去。好在天色已黑,他又尽拣僻静的路步,撞到几个不相干的太监,也没人留意。到得屋内,三人都松了口气。韦小宝转身将门闩上,扶着方怡在椅子上坐了,低声道:“咱们在这里别说话,外面便是走廊,可不像我住的屋子那么僻静。”
* z# O: v$ B7 ~8 K  夜色渐浓,初时三人尚可互相见到五官,到后来只见到朦胧的身影。沐剑屏嫌韦小宝结的辫子不好看,自己解开了又再结过。方怡拉过自己辫子在手中搓弄,忽然轻轻“啊”的一声。韦小宝低声问道:“怎么?”方怡道:“没什么,我掉了根银钗子。”沐剑屏道:“啊,是了,我解开你头发时,将你那根银钗放在桌上,打好了辫子,却忘记给你插回头上。真糟糕,那是刘师哥给你的,是不是?”方怡道:“一根钗子,又打什么紧了?”
5 t. k. a" b. m8 E# v6 d9 K) y3 E9 u  韦小宝听她虽说并不打紧,语气之中实是十分惋惜,心想:“好人做到底,我去悄悄给她取回来。”当下也不说话,过了一会,说道:“肚里饿得很了,挨到明天,只怕没力气走路。我去找些吃的。”沐剑屏道:“快回来啊。”韦小宝道:“是了。”走到门边,倾听外面无人,开门出去。
3 @. k; r8 H" d5 ]  他快步回到自己住处,生怕太后已派人守候,绕到屋后听了良久,确知屋子内外无人,这才推开窗子爬了进去。其时月光斜照,见桌上果然放着一根银钗。这银钗手工甚粗,最多值得一二钱银子,心想:“刘一舟这穷小子,送这等寒蠢的礼物给方姑娘。”在银钗上吐了口唾沫,放入衣袋,从锡罐、竹篮、抽屜、床上搁板等处胡乱打些糕饼点心,塞在纸盒里,揣入怀中。/ m. V+ {8 p& d: E+ e" _
  正要从窗口爬出去,忽见床前赫然有一对红色金线绣鞋,鞋中竟然各有一只脚。" I( n3 v( B5 k, g* v/ P
  韦小宝吓了一大跳,淡淡月光下,见一对断脚上穿了一双鲜艳的红鞋,甚是可怖。随即明白:柳燕的尸身被化尸粉化去时,床前地面不平,尸身化成的黄水流向床底,留下两只脚没化去。他转过身来,待要将两只断脚踢入黄水之中,但黄水已干,化尸粉却已包入包袱,留在方怡与沐剑屏身边,心念一转,童心忽起:“他妈的,老子这次出宫,再也见不到老婊子了,老子把这两只脚丢入她屋中,吓她个半死。”取过一件长衫,裹住一双连鞋的断脚,牢牢包住,爬出窗外,悄悄向慈宁宫行去。
7 |+ O: k* S7 g: o( |0 b3 o  离慈宁宫将近,便不敢再走正路,闪身花木之后,走一步,听一听,心想:“倘若一个不小心,给老婊子捉到了,那可是自投罗网。”又觉有趣,又是害怕,一步步的走近太后寝宫。手心中汗水渐多,寻思:“我把这对猪蹄子放在门口的阶石上,她明天定会瞧见。如果投入天井,毕竟太过危险。”轻轻的又走前了两步,忽听得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阿燕怎么搞的,怎地到这时候还没回来?”韦小宝大奇:“屋中怎么有男人?这人说话的声音又不是太监,莫非老婊子有了姘头?哈哈,老子要捉奸。”他心中虽说要“捉奸”,可是再给他十倍的胆子,却也不敢,但好奇心大起,决不肯就此放下断脚而走。5 b  d( ~3 z7 z5 u
  向着声音来处蹑手蹑足的走了几步,每一步都轻轻提起,极慢极慢的放下,以防踏到枯枝,发出声响。只听那男人哼了一声,说道:“只怕事情有变。你既知这小鬼十分滑溜,怎地让阿燕独自带他去?”韦小宝心道:“原来你是在说你老子。”/ N5 z  b- q: k. Z& S( C
  只听太后道:“阿燕的武功高他十倍,人又机警,步步提防,哪会出事?多半那部经书放在远处,阿燕押了小鬼去拿去了。”那男人道:“能够拿到经书,自然很好,否则的话,哼哼!”这人语气严峻,对太后如此说话,实是无礼已极。韦小宝越来越奇怪:“天下有谁能对她这般说话?难道老皇帝从五台山回来了?”想到顺治皇帝回宫,大为兴奋,心想定将有出好戏上演。奇怪的是,附近竟没一名宫女太监,敢情都给太后遣开了。3 o6 i+ C1 f7 H( T  h
  听得太后说道:“你知道我已尽力而为。我这样的身分,总不能亲自押着个小太监,在宫里走来走去。我踏出慈宁宫一步,宫女太监就跟了一大串,还能办什么事?”那男人道:“你不能等到天黑再押他去吗?要不然就通知我,让我押他去拿经书。”太后道:“我可不敢劳你的驾。你在这里,什么形迹也不能露。”那男人冷笑道:“遇到了这等大事,还管什么?我知道,你不肯通知我,是怕我抢了你的功劳。”太后道:“有什么好抢的?有功劳是这样,没功劳也是这样。只求太平无事的多挨上一年罢了。”语气中充满怨怼。韦小宝若不是清清楚楚认得太后的声音,定会当作是个老宫女在给人责怪埋怨。那两人的说话都压低了嗓子,但相距既近,静夜中别无其他声息,决无听错之理,听他二人说什么“抢了功劳”,那么这男子又不是顺治皇帝了。5 l( G6 l$ f5 G6 l0 \
  他好奇心再也无法抑制,慢慢爬到窗边,从窗缝向内张去。这般站在窗外偷看,他在丽春院自幼便练得熟了,心道:“从前我偷看瘟生嫖我妈妈,今晚偷看老婊子接客。”只见太后侧身坐在椅上,一个宫女双手负在身后,在房中踱步,此外更无旁人,心想:“那男人却到哪里去了?”只见那宫女转过身来,说道:“不等了,我去瞧瞧。”她一开口,韦小宝吓了一跳,原来这宫女一口男嗓,刚才就是她在说话。韦小宝在窗缝中只瞧得到她胸口,瞧不见她脸。
9 L. M8 ~. V4 g3 `  太后道:“我和你同去。”那宫女冷笑道“你就是不放心。”
: ~$ s3 Y( K6 p2 K; n' M  太后道:“那又有什么不放心了?我疑心阿燕有什么古怪,咱二人联手,容易制他。”那宫女道:“嗯,那也不可不防,别在阴沟里翻船。这就去罢。”
' p7 R+ q$ m5 i/ x! d% G  太后点点头,走到床边,掀开被褥,又揭起一块木板来,烛光下青光一闪,手中已多了一柄短剑,将短剑插入剑鞘,放在怀中。韦小宝心想:“原来老婊子床上还有这么个机关。她是防人行刺,短剑不插在剑鞘之中,那是伸手一抓,拿剑就可杀人,用不着从鞘中拔出。万分紧急的当儿,可差不起这么霎一霎眼的时刻。”, \" U& F5 U0 Z
  只见太后和那宫女走出寝殿,虚掩殿门,出了慈宁宫,房中烛火也不吹熄,韦小宝心想:“我将这对猪蹄放在她床上那个机关之中,待会她放还短剑,忽然摸到这对猪蹄,管教吓得她死去活来。”
) v* y* _7 l( m6 N  只觉这主意妙不可言,当即闪身进屋,掀开被褥,见床板上有个小铜环,伸指一拉,一块阔约一尺、长约二尺的木板应手而起,下面是个长方形的暗格,赫然放着三部经书,正是他曾见过的《四十二章经》。两部是他在鳌拜府中所抄得,原来放经书的玉匣已不在了。另有一部封皮是白绸子的,那晚听海老公与太后说话,说顺治皇帝送给董鄂妃一部经书,太后杀了董鄂妃后据为己有,料想就是这部了。韦小宝大喜,心想:“这些经书不知有什么屁用,人人都这等看重。老子这就来个顺手牵羊,把老婊子气个半死。”当即取出三部经书,塞入怀里。将柳燕那双脚从长袍中抖入暗格,盖上木板,放好被褥,将长袍踢入床底,正要转身出外,忽听得外房门呀的一声响,有人推门而进。
1 c. @' V0 v$ t- n+ S7 B3 ~  这一下当真吓得魂飞天外,哪料到太后和那宫女回来得这样快,想也想不及,一低头便钻人床底,心中只是叫苦,只盼太后忘记了什么东西,回来拿了,又去找寻自己,又盼她所忘记的东西并非放在被褥下的暗格之中。
3 a2 X# c& \; {: b  只听得脚步声轻快,一个人窜了进来,却是个女子,脚上穿的虽双淡绿鞋子,裤子也是淡绿,瞧裤子形状是个宫女,心想:“原来是服侍太后的宫女,她身有武功,不会是蕊初。
( c& w6 \" }% x: |! J+ a* I  她如不马上出去,可得将她杀了。最好她走到床前来。”轻轻拔出匕首,只待那宫女走到床前,一刀自下而上,刺她小腹,包管她莫名其妙的就此送命。
9 `; E$ @5 N; H, Y- @; C2 F! f  只听得她开抽屜,开柜门,搬翻东西,在找寻什么物事,却始终不走到床前,跟着听得嗤嗤几声响,用什么利器划破了两口箱子。韦小宝吃了一惊:“这人不是寻常宫女,是到太后房中偷盗来的,莫非是来盗《四十二章经》?她手中既有刀剑,看来武功也不会差过老子,我如出去,别说杀她,只怕先给她杀了。”听得那女子在箱中一阵乱翻,又划破了西首三口箱子找寻。韦小宝肚里不住咒骂:“你再不步,老婊子可要回来了。你送了性命不要紧,累得我韦小宝陪你归天,你的面子未免太大了。”
) {- H& S, R! o. R8 D& r, {; C  那女子找不到东西,似乎十分焦急,在箱中翻得更快。韦小宝就想投降:“不如将经书抛了出去给她,好让她快快走路。”
  S0 R2 \' s6 C) T- I! t  便在此时,门外脚步声响,只听得太后低声道:“我说定是柳燕这贱人拿到经书,自行走了。”那女子听到人声,已不及逃走,跨进衣柜,关上了柜门。那男子口音的宫女说道:“你当真差了柳燕拿经书?我怎知你说的不是假话?”太后怒道:“你说什么?我没派柳燕去拿经书?那么要她干什么去?”那宫女道:“我怎知你在捣什么鬼?说不定你要除了柳燕这眼中之钉,将她害死了。”
- b% z9 s9 s& X, l; R+ ~  太后怒哼一声,说道:“亏你做师兄的,竟说出这等没脑子的话来。柳燕是我师妹,我有这样大的胆子?”那宫女冷冷的道:“你索来胆大,心狠手辣,什么事做不出来?”两人话声甚低,但静夜中还是听得清清楚楚。韦小宝听太后叫那宫女为“师兄”,而柳燕却又是她“师妹”,越听越奇。她二人说话之间,已走进内室,一见到房中箱子划破,杂物散了一地,同时啊的一声,惊叫出来。太后叫道:“有人来盗经书。”奔到床边,翻起被褥,拉开木板,见经书已然不在,叫了声:“啊哟!”跟着便见到柳燕的那一对断脚,惊道:“那是什么?”那宫女伸手拿起,说道:“是女人的脚。”太后惊道:“这是柳燕,她……她给人害死了。”那宫女冷笑道:“我的话没错罢?”太后又惊又怒,道:“什么话没错?”那宫女道:“这藏书的秘密所在,天下只你自己一人知道。柳师妹倘若不是你害死的,她的断脚怎会放在这里?”
1 _, S1 B, ?) r4 D  x2 x9 x  太后怒道:“这会儿还在这里说瞎话?盗经之人该当离去不远,咱们快追。”3 l( k/ N, j0 ^" B% g4 K/ f
  那宫女道:“不错,说不定这人还在慈宁宫中。你……你可不是自己弄鬼罢?”% a$ X! @  Q- V" i! L2 k
  太后不答,转过身来,望着衣柜,一步步走过去,似乎对这柜子已然起疑。
1 ^/ y0 x: Q! t# F  韦小宝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腔中跳了出来,烛光晃动,映得剑光一闪一闪,在地下掠过,料知太后左手拉开柜门,右手便挺剑刺进柜去,柜中那宫女势必无可躲闪。
, X: H4 h, Y1 ?8 r- z8 S  眼见太后又跨了一步,离衣柜已不过两尺,突然间喀喇喇一声响,那衣柜直倒下来,压向太后。太后出其不意,急向后跃,柜中飞出好几件花花绿绿的衣衫,缠在她头上。太后忙伸手去抓,又有一团衣衫掷向她身前,只听得她一声惨叫,衣衫中一把血淋淋的短刀提了起来。原来那团衣衫之中竟裹得有人。柜中宫女倒柜掷衣,令太后手足无措,一击成功。
0 W. }3 V( V0 i4 T% z" O$ b$ [/ f  那男嗓宫女起初似乎瞧得呆了,待得听到太后惨呼,这才发掌向那团衣服中击落。韦小宝见那团衣服迅即滚开,那绿衣宫女从乱衣服中跃将出来,手提染血短刀,向那男嗓宫女扑去。那男嗓宫女发掌击出,绿衣宫女斜身闪开,立即又向敌人扑上。
; j) W' a& V1 ]" m; |" f* f1 f5 l7 ^  韦小宝身在床底,只见到两人的四只脚。男嗓宫女穿的是灰色裤子,黑缎鞋子。穿绿鞋的双脚疾进疾退,穿黑鞋的双脚只偶尔跨前一步,退后一步。两人相斗甚剧,却不闻兵刃相交之声,显然那男嗓宫女手中没有兵刃。韦小宝斜眼向太后瞧去,只见她躺在地下,毫不动弹,显已死了。# P' w+ c% x9 T# W! F& d% Q* g$ `
  但听得掌声呼呼,斗了一会,突然眼前一暗,三座烛台中已有一只蜡烛给掌风扑熄。
. N- e( X% z" l& {- U  韦小宝心道:“另外两只蜡烛快快也都熄了,我就可乘黑逃走。”
9 q, U" y5 l0 m9 n2 ~/ K2 i  呼的一声掌风过去,又是一只蜡烛熄了。两个宫女只是闷打,谁也不发出半点声息,似乎都怕惊动了外人。慈宁宫中本来太监宫女甚众,闹了这么好一会,早该有人过来察看,但这些人显然一向奉了太后严令,不得呼召,谁也不敢过来窥探。
, p, A7 @  X8 q  只听得察察声响,桌椅的碎片四散飞溅,韦小宝暗暗心惊:“这说话好似男人般的宫女武功恁地了得,掌风到处,将桌椅都击得粉碎。”蓦地里一声轻呼,白光闪烁,跟着噗的一声,似是绿衣宫女兵刃脱手,飞上去钉在屋顶。跟着两人倒在地下,扭成一团。' y9 I: E9 Z) o% o3 _: O
  这一来韦小宝瞧得甚是清楚,但见两人施展擒拿手法,在数尺方圆之内进攻防御,招招凶险之极。他别的武功所知甚为有限,于擒拿法却练过不少时日,曾跟康熙日日拆解,见两个宫女出招极快,出手狠辣凌厉,挖眼、捣胸、批颈、锁喉、打穴、截脉、勾腕、撞肘,没一招不是攻敌要害。韦小宝暗暗咋舌:“倘若换作了我,早就大叫投降了!”; f; W0 M5 N4 ]0 U* s& `
  韦小宝一颗心随着两人的手掌跳动,只想:“那支蜡烛为什么还不熄?”他明知二人斗得正紧,他就算堂而皇之的从床底爬了出来,堂而皇之的走出门去,两名宫女也只有惊愕的份儿,谁也缓不出手来阻拦,但就是鼓不起勇气。蓦地里烛火一暗,一个女子声音轻哼一声,烛光又亮,只见那灰衣宫女已压住了绿衣宫女,右手手肘横架在她咽喉上。# C0 `+ [% i$ Z  d: a2 K% D
  绿衣宫女左手给敌人掠在外门,难以攻敌,右手勾打拿戳,连连出招,都给对方左手化解了,咽喉给人压住,喘息艰难,右手的招数渐缓,双足向上乱踢,转眼便会给敌人扼死。韦小宝心想:“这灰衣宫女扼死对手之后。定会探头到床底下来找经书,韦小宝可得变成韦死宝!”此时不容细思,立即从床底窜出,手起剑落,一匕首插入灰衣宫女的背心,乘势向上一挑,切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随即跃开。6 L2 g" y0 G* ], H1 r
  灰衣宫女纵声大叫,跳了起来,一扑而前,双手抓住韦小宝头颈,用力收紧。韦小宝给她扼得伸出了舌头,眼前阵阵发黑。绿衣宫女飞身跃起,右掌猛落,斩在灰衣宫女的左颈,跟着左手抓住她头发向后力扯,突然手上一松,将她满头头发都拉了下来,露出一个光头,原来装的是假发。就在这时,灰衣宫女双手松开,放脱了韦小宝,头颈扭了几扭,倒地缩作一团,背上鲜血犹如泉涌,眼见不活了。4 B! ]0 Q, e4 }. ?0 _3 [
  绿衣宫女喘息道:“多谢小公公,救了我性命。”韦小宝点了点头,惊悸未定,伸手抚摸自己头颈,左手指着那灰衣宫女的光头,道:“她……她……”绿衣宫女道:“这人男扮女装,混在宫里”2 I# G; _0 e3 x) E, t; V) X
  忽听得门口有人叫道:“来人啊,有刺客!”声音半男半女,是个太监。
* F) n- x  _) W% {! J& O6 H! M  绿衣宫女右手揽住韦小宝,破窗而出,左手挥出,噗的一响,跟着“啊”的一声惨叫,那太监身中暗器,扑地倒了。
8 o& @# }8 z( a. z7 N. u  绿衣宫女左手揽着韦小宝的腰,将他横着提起,向北疾奔,过西三所,进了养华门。韦小宝这时比之初进宫时已高大了不少,也重了不少,这绿衣宫女跟他一般高矮,身子纤细,但提了他快步而奔,如提婴儿,毫不费力。韦小宝赞道:“好本事!”
# B3 f4 Z# O) \0 m# ^' c1 F9 T  那宫女提着他从小径绕过雨花阁、保华殿,来到福建宫侧的火场之畔,才将他放下。
2 v, R. F* b. @  这火场已近西铁门,是焚烧宫中垃圾废物的所在,晚间极为僻静。: g! @) Q8 x# Z( ]' p( a0 ?
  绿衣宫女问道:“小公公,你叫什么名字?”韦小宝道:“我是小桂子!”她“啊”的一声,说道:“原来是手擒鳌拜、皇上最得宠的小桂子公公。”
; r8 q  g4 g& E- g7 \  o1 }1 ]  韦小宝微笑道:“不敢!”他在太后寝殿中和这宫女匆匆朝相,当时无暇细看,依稀觉得她已有四十来岁,说道:“姊姊,你又怎么称呼?”
" a$ E8 f& j  h3 j: F" |; x  那宫女微一迟疑,道:“你我祸福与共,那也不用瞒你。
, p: `8 S" l6 V  i  我姓陶,宫中便叫我陶宫娥。你在太后的床下干什么?”
& n0 \( i, x/ R! x  韦小宝随口胡诌:“我是奉皇帝圣旨,来捉太后的奸!”$ c- r( |$ u* C3 f6 @, h
  陶宫娥微微一惊,问道:“皇上知道这宫女是男人?”韦小宝道:“皇上知道一点儿因头,不过也不太确实。”陶宫娥道:“我……我杀死了太后,这件事转眼便闹得天翻地覆,闭了宫门大搜。我可得立即出宫。桂公公,咱们后会有期。”韦小宝心想:“老婊子到了阴世去做婊子,我在宫里倒太平无事了,可是闭宫大搜,方沐两个姑娘却非糟糕不可,那便如何是好?”灵机一动,说道:“陶姊姊,我倒有个法子,我立即去禀告皇上,说道亲眼看见太后是给那个假宫女杀死的,假宫女则是太后杀的,他两人斗了个同归于尽。反正太后已经死无对证,你也不用逃出宫去了。”8 Z+ J: I+ u5 o8 ~; P; B* Q, x
  陶宫娥沉吟片刻,道:“这计策倒也使得,但那个太监,却又是谁杀的?”韦小宝道:“我说也是那个假宫女杀的。”陶宫娥道:“桂公公,这件事可十分危险,皇上虽然喜欢你,多半也要杀了你灭口。”韦小宝打个寒噤,问道:“皇上也要杀我,那为什么?”9 g/ {. t- ^: {3 N. \
  陶宫娥道:“他母亲跟人有苟且之事,倘若泄漏了一点风声出去,你叫皇上置身何地?就算你守口如瓶,皇上每次见到你,总不免心中有愧,迟早非杀了你不可。”韦小宝惊道:“他……他这样毒辣?”觉得陶宫娥这话毕竟不错,这些事可千万不能跟皇帝说。
- M0 _- }1 F1 T( R1 U  便在此时,南方传来几声锣响,跟着四面八方都响起了锣声,那是宫中失火或是有警的紧急讯号,全宫侍卫、太监立即出动。  r4 I5 J0 B" d& M% G3 ]6 X
  陶宫娥道:“咱们逃不出去了。你假装去帮着搜捕刺客,我自己回屋去睡觉。”伸出左臂,抱住他腰,又带着他疾奔,向西奔到英华殿之侧,将他放下,轻声道:“小心!”一转身便隐在墙角之后。7 o7 h3 @2 D; q- m1 }4 h
  韦小宝记挂着方怡和沐剑屏,急忙奔向她二人藏身之所。
9 \+ ^. u& t4 B/ P9 U2 W, J' k  耳听得锣声越响越急,跟着人声喧哗,他没命价奔进那间屋子,叫道:“是我!”
  [& b& q; d- _; Y  u  方沐二女早已吓得脸无血色。沐剑屏道:“干么打锣?是来捉拿我们吗?”韦小宝道:“不是。老婊子死了!括括叫,别别跳。还是回到我屋里比较稳当。”沐剑屏道:“回到你屋里,我们……我们杀了人……”韦小宝道:“不用怕,他们不知道的,快走!”俯身扶起方怡,左手提了包袱,向外冲出。
, R9 u. W1 G* B  三人跌跌撞撞的奔了一会,只见斜刺里几名侍卫奔来。为首侍卫高举火把,喝问:“什么人?”韦小宝叫道:“是我,你们赶快去保护皇上。是走了水吗?”那人认得韦小宝,忙将火把交给旁人,双手垂下,恭恭敬敬的道:“桂公公,听说慈宁宫出了事。”韦小宝道:“好,你们先去,我随后便来。”那侍卫躬身道:“是!”带领众人而去。沐剑屏道:“他们似乎很怕你呢,刚才我还道要糟。”说着连拍胸口。; c$ K0 u, H3 U- A$ R$ D  R
  韦小宝想说句笑话,吹几句牛,但挂念着太后被杀之事闹了出来,不知将有何等后果,心慌意乱之下,什么笑话也说不出口。路上又遇到了一批侍卫,这才回到自己住处,好在方怡和沐剑屏早已换成太监装束,众侍卫群相慌乱,谁也没加留意。
' t7 r8 }7 a0 m  Z1 K0 f  韦小宝道:“你们便耽在这里,千万别换装束。”将包袱放入衣箱,出屋后,将门上了锁,快步奔向乾清宫康熙的寝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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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17 18:03 | 只看该作者
鹿鼎记& W* N8 z+ k  G9 p; P
第十五回 关心风雨经联榻 轻命江山博壮游/ d! n1 F6 s. O1 N
  康熙听到锣声,披衣起身,一名侍卫来报慈宁宫中出了事,什么事却说不清楚。他正自着急,见韦小宝进来,忙问:
' K( U7 Z8 m! U4 m! j* P. i  “太后安好?出了什么事?”) Z% Q, ?! Q8 W- _# f- d( a+ f
  韦小宝道:“太后叫奴才今晚先回自己屋去睡,明天再搬进慈宁宫去,没……没想到宫里出了事。不知什么,奴才这就去瞧瞧。”康熙道:“我去给太后请安,你跟着来。”韦小宝道:“是。”康熙对母后甚有孝心,不及穿戴,披了件长袍便抢出门去,快步而行,一面问道:“太后要你服侍,你怎么又到了我这里?”韦小宝道:“奴才听得锣声,担心又来了刺客,一心只挂念着皇上,忙不迭奔来,真……真是该死。”康熙一出寝宫,左右太监、侍卫便跟了一大批,十几盏灯笼在身周照着。他见韦小宝衣衫头发极是紊乱,哪知道他是在太后床底钻进钻出,还道他忠心护主,一心一意的只挂念着皇帝,来不及穿好衣服,就赶来保护,颇感喜慰。行出数丈,两名侍卫奔过来禀告:“刺客擅闯慈宁宫,害死了一名太监,一名宫女。”康熙忙问:“可惊动了太后圣驾?”
. v  d: [- {- ~+ b1 a  那侍卫道:“多总管已率人将慈宁宫团团围住,严密保护太后。”康熙略感放心。" d3 l6 q: M* d8 c7 }
  韦小宝心道:“他便是带领十万兵马来保护慈宁宫,这会儿也已迟了。”
* M( X3 R/ D; s$ g# t  从乾清宫到慈宁宫相距不远,绕过养心殿和太极殿便到。( g' }+ f1 S( U
  只见灯笼火把照耀如同白昼,数百名侍卫一排排的站着,别说刺客,只怕连一只老鼠也钻不过去。众侍卫见到皇帝,一齐跪下。康熙摆了摆手,快步进宫。韦小宝掀起门帷。康熙走进门去,只见寝殿中箱笼杂物乱成一团,血流满地,横卧着两具尸首,只吓得心中突突乱跳,叫道:“太后,太后!”
# K5 o# b7 b2 M2 C  床上一人低声道:“是皇帝么?不用担心,我没事。”正是太后的声音。
  S* j$ ?) J2 ]  韦小宝这一惊非同小可,心想:“原来老婊子没死。我做事当真胡涂,先前干么不在她身上补上一剑?她没死,我可得死了。”回过头来,便想发足奔逃,却见门外密密麻麻的站满了侍卫,逃不了三步便会给人抓住,只吓得双足发软,头脑晕眩,便欲摔倒。
- m( `2 |) F; c% S  r/ k, ~  康熙来到床前,说道:“太后,您老人家受惊了。孩儿保护不周,真是罪孽深重,那些饭桶侍卫,一个个得好好惩办才是。”太后喘了口气道:“没……没什么。是一个太监和宫女争闹……互相殴斗而死,不干侍卫们的事。”康熙道:“太后身子安好?没惊动到您老人家?”太后道:“没有!只是我瞧着这些奴才生气。皇帝,你去罢,叫大家散去。”
9 N& c/ T3 K  t6 ?% i% d' g3 E  康熙道:“快传太医来给太后把脉。”韦小宝缩在他身后,不敢答应,只怕给太后瞧见了,又怕一开口就给认了出来。太后道:“不,不用传太医,我睡一觉就好。这两人……这两个奴才的尸首……不用移动。我心里烦得很,怕吵,皇帝,你……你叫大家快走。”她说话声音微弱,上气不接下气,显是受伤着实不轻。3 [) B9 I( ]5 J: J. ~# U" z
  康熙很是担心,却又不敢违命,本想彻查这太监和宫女如何殴斗,惹得太后如此生气,两人虽已身死,却犯了这样大罪,还得追究他们家属,可是听太后的话,显然不愿张扬,连尸首也不许移动,只得向太后请了安,退出慈宁宫。韦小宝死里逃生,双脚兀自发软,手扶墙壁而行。康熙低头沉思,觉得慈宁宫中今晚之事大是突兀,中间必有隐秘,但太后的意思明明摆着叫自己不可理会。他沉思低头,走了好长一段,这才抬起头来,见韦小宝跟在身后,问道:“太后要你服侍,怎地你又跟着来了?”韦小宝心想反正天一亮便要出宫逃走,大可信口开河,说道:“先前太后说道心里烦得很,一见到太监便生气。奴才见到太后圣体不大安适,还是别去惹太后烦恼的为妙。”康熙点了点头,回到乾清宫寝殿,待服侍他的众监都退了出去,说道:“小桂子,你留着!”韦小宝应了。; N5 a, z# f3 U0 p
  康熙从东到西、又从西到东的踱来踱去,踱了一会,问道:“你看那太监和那宫女,为什么斗殴而死?”韦小宝道:“这个我可猜不出。宫里很多宫女太监脾气都很坏,动不动就吵嘴,有时还暗中打架,只是不敢让太后和皇上知道罢了。”
; @8 \3 J) i; X1 d! p! G  康熙点点头道:“你去吩咐大家,这事不用再提,免得再惹太后生气。”韦小宝道:“是!”康熙道:“你去罢!”韦小宝请了安,转身出去,心想:“我这一去,永远见你不着了。”回头又瞧了一眼。康熙也正瞧着他,脸上露出笑容,道:“你过来。”韦小宝转过身来。康熙揭开床头的一只金盒,拿出两块点心,笑道:“累了半天,肚里可饿了罢!”将点心递给他。  l9 G. H. P) G+ o1 r: J
  韦小宝双手接过,想起太后为人凶险毒辣,寝宫里暗藏男人,终有一天会加害皇上。他一切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皇帝对待自己,真就如是朋友兄弟一般,若不把这事跟他说知,他给太后害死,自己可太也没有义气。想到此处,眼前似乎出现了康熙全身筋骨俱断、横尸就地的惨状,心中一酸,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5 Y; H' j( d3 Y
  康熙微笑道:“怎么啦?”伸手拍拍他肩头,道:“你愿意跟我,是不是?那也容易,过几天等太后大好了,我再跟太后说去。老实说,我也舍不得你。”韦小宝心情激动,寻思:“‘陶宫娥说,我如吐露真情,皇帝不免要杀我灭口。英雄好汉什么都能做,就是不能不讲义气,大丈夫死就死好了。”将两块点心往桌上一放,握住了康熙的手,颤声道:“小玄子,我再叫你一次小玄子,行吗?”康熙笑道:“当然可以。我早就说过了,没人之处,咱们就跟从前一样。你又想跟我比武,是不是?来来来,放马过来。”说着双手一翻,反握住了他双手。韦小宝道:“不忙比武。有一件机密大事,要跟我好朋友小玄子说,可是决不能跟我主子万岁爷说。皇上听了之后,就要砍我脑袋。小玄子当我是朋友,或者不要紧。”康熙不知事关重大,少年心情,只觉十分有趣,忙拉了他并肩坐在床沿上,说道:“快说!快说!”韦小宝道:“现下你是小玄子,不是皇帝?”康熙微笑道:“对,我现下是你的好朋友小玄子,不是皇帝。一天到晚做皇帝,没个知心朋友,也没什么味道。”韦小宝道:“好,我说给你听。你要砍我脑袋,也没法子。”康熙微笑道:“我干么要杀你?好朋友怎能杀好朋友?”
, r+ b  ?2 S! P* y5 }. a  韦小宝长长吸了口气,说道:“我不是真的小桂子,我不是太监,真的小桂子已给我杀了。”康熙大吃一惊,问道:“什么?”
- b) X4 |- Y7 ]+ o% M! \  韦小宝便将自己出身来历简略说了,接着说到如何被掳入宫、如何毒瞎海大富双眼、如何冒充小桂子、海大富如何教武等情,一一照实陈说。$ W2 z1 G6 l. ^* T! p% i
  康熙听到这里,笑道:“他妈的,你先解开裤子给我瞧瞧。”+ f6 y6 S) n4 n
  韦小宝知道皇帝精明,这等大事岂可不亲眼验明,当即褪下了裤子。
9 t) K4 s, a* x7 V; z+ F# p  康熙见他果然并非净了身的太监,哈哈大笑,说道:“原来你不是太监。杀了个小太监小桂子,也没什么大不了。只不过你不能再在宫里住了。要不然,我就派你做御前侍卫的总管。多隆这厮武功虽然不错,办事可胡涂得很。”
3 n2 h1 p3 i/ D  韦小宝系上裤子,说道:“这可多谢你啦,不过只怕不成。我听到了跟太后有关的几件大秘密。”" a' C( x& \8 p1 y. N# s! b/ A! B0 I# A
  康熙道:“跟太后有关?那是什么?”问到这两句话时,心中已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B7 r8 K6 H" B* j- e
  韦小宝咬了咬牙,便述说那晚在慈宁宫所听到太后和海大富的对答。4 K5 s% v9 U: ^/ ?3 u' r
  康熙听到父皇顺治竟然并未崩驾,却是在五台山清凉寺出家,这一惊固然非同小可,这一喜尤其是如颠如狂。他全身发抖,握住了韦小宝双手,颤声道:“这……这当真不假?
% y- z! T) V5 @9 S  我父皇……父皇还在人世?”韦小宝道:“我听到太后和海大富二人确是这么说的。”
, l. o& g2 @# Z5 [9 Q  康熙站起身来,大声叫道:“那……那好极了!好极了!
5 b  l$ v9 R: s0 G# X% t9 \' `  小桂子,天一亮,咱们立即便往五台山去朝见父皇,请他老人家回宫。”+ m# h( h# h& p8 c  S
  康熙君临天下,事事随心所欲,生平唯一大憾便是父母早亡。有时午夜梦回,想到父母之时,忍不住流泪哭泣。此刻听得韦小宝这么说,虽仍不免将信将疑,却已然喜心翻倒。
" [  \7 R  |5 ?7 c  韦小宝道:“就只怕太后不愿意。她一直瞒着你,这中间是有重大缘故的。”康熙道:“不错,那是什么缘故?”他一听到父亲未死,喜悦之情充塞胸臆,但稍一凝思,无数疑窦立即涌现。韦小宝道:“宫中大事,我什么都不明白,只能将太后和海大富的对答,据实说给你听。”康熙道:“是,是!快说,快说!”8 _1 E9 E1 L& s3 J
  听韦小宝说到端敬皇后和孝康皇后如何为人所害,康熙跳起身来,叫道:“你……你说孝康皇后,是……是给人害死的?”韦小宝见他神色大变,双眼睁得大大的,脸上肌肉不住牵动,不禁害怕,颤声道:“我……我不知道。只听到海大富跟太后是这么说的。”康熙道:“他们怎地说?你……你再说一遍。”
8 ]1 B0 E! O; e. m( e  韦小宝记性甚好,重述那晚太后与海大富的对答,连二人的声调语气也都学得极像。, z' u6 \% j$ w8 Z
  康熙呆了半晌,道:“我亲娘……我亲娘竟是给人害死的?”韦小宝道:“孝康皇后就是……是……是你的母亲?”康熙点了点头,道:“你说下去,一句也不可遗漏。”心中一酸,泪水涔涔而下。
8 i! \% j7 U& Z4 R, y2 s  韦小宝接着述说凶手用“化骨绵掌”先害死端敬皇后的儿子荣亲王,再害死端敬皇后和贞妃,顺治出家后,太后又害死孝康皇后,殓葬端敬皇后和贞妃的仵作如何奉海大富之命赴五台山禀告顺治,顺治如何派遣海大富回宫彻查,直说到太后和海大富对掌。他不敢说海大富是自己所杀,却说他眼睛瞎了之后,敌不过太后,以致对掌身亡。康熙定了定神,详细盘问当晚情景,追查他所听到的说话,反复细问,料定韦小宝决无可能捏造此事,抬起头想了一会,问道:“你为什么直到今天,才跟我说?”韦小宝道:“这件事关涉太大,我哪敢乱说?可是明天我要逃出宫去,再也不回来了,想到你孤身在宫中极是危险,可不能再瞒。”康熙道:“你为什么要出宫?怕太后害你?”韦小宝道:“我跟你说,今晚死在慈宁宫里的那个宫女,是个男人,是太后的师兄。”% b7 _7 C  N/ m- h
  太后宫中的宫女竟然是个男人,此事自然匪夷所思,但康熙这晚既听到自己已死的父皇竟然未死,而母亲又是为一向端庄慈爱的太后所暗杀,再听到一个宫女是男人假扮,已丝毫不以为奇,何况眼前这个小太监也就是假扮的,问道:“你又怎么知道?”+ q5 }6 f( |/ C
  韦小宝道:“那晚我听到了太后跟海大富的说话后,太后一直要杀我灭口。”当下将太后如何派遣瑞栋、柳燕,以及众太监先后来加害自己等情一一说了,又说到在慈宁宫中听到一个男子和太后对答,两人争闹起来,那男子假扮的宫女为太后所杀,太后却也受了伤。他这番说话当然不尽不实,既不提到陶宫娥,也不说自己杀了瑞栋和柳燕,偷了几部《四十二章经》等情。
6 ~0 {# ]9 ^0 O  康熙沉吟道:“这人是太后的师兄?听他口气,似乎太后尚受另一人的挟制,那会是什么人?难道……难道这人知道太后寝殿中有个假宫女,因此……”韦小宝听他言语涉及太后的“奸情”,不敢接口,只摇了摇头,过了一会,才道:“我也想不出。”) {$ j5 C5 J. C8 a/ R. E8 q+ F' q
  康熙道:“传多隆来。”- t$ V5 b' |3 ]# G6 d
  韦小宝答应了,心想:“皇帝要跟太后翻脸,叫多隆捉拿老婊子来杀头?我到底是快快逃走好呢?还是留着再帮他?”
" ~& ^+ t7 G- M% f6 l- `  多隆正自忧心如焚,宫里接连出事,自己脖子上的脑袋就算不搬家,脑袋之上的帽子、帽子之上的顶子,总是大大的不稳,听得皇帝传呼,忙赶进乾清宫来。康熙吩咐道:“慈宁宫没什么事,你立即撤去慈宁宫外所有侍卫。太后说听到侍卫站在屋外,心里就烦得很。”多隆见皇上脸色虽然颇为古怪,却没半句责备的言语,心中大喜,忙磕了头出去传令。康熙又将心中诸般疑团,细细询问韦小宝,过了良久,料知众侍卫已撤,说道:“小桂子,我和你夜探慈宁宫。”; L/ U! v- T/ K
  韦小宝道:“你亲自去探?”康熙道:“正是!”一来事关重大,不能单是听了一个假冒小太监的一面之辞,便对抚育自己长大的母后心存怀疑;二来“犯险夜探”,那是学武之人非做不可之事,有此机会,如何可以轻易放过?自己是皇帝,不能出宫一试身手,在宫里做一下“夜行人”,却也是聊胜于无。只不过下旨先令慈宁宫守卫尽数撤走,自己再去“夜探”,未免不合“武林好手”的身分而已。. l( P# |3 [' K0 i8 N* U
  韦小宝道:“太后已将她师兄杀了,这会儿正在安睡养伤,只怕探不到什么。”
3 ^& K* q9 G1 L  康熙道:“没有探过,怎知探不到什么?”当即换上便装,脚下穿了薄底快靴,便是当日跟韦小宝比武的那一身装束,从床头取过一柄腰刀,悬在腰间,从乾清宫侧门走了出去。
# X3 |- Z9 B% f2 {( F2 E  众侍卫、太监正在乾清宫外层层守卫,一见之下,慌忙跪下行礼。康熙喝令:“大家站住,谁也不许乱动。”这是皇帝圣旨,谁敢有违?二百余名侍卫和太监就此直挺挺的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2 F% b) q) h$ u1 C% a  康熙带着韦小宝,来到慈宁宫花园,见静悄悄的已无一人。
% F7 y5 Z; f+ y: X) P- u0 H  他掩到太后寝殿窗下,俯耳倾听,只听得太后不住咳嗽,霎时之间,心中思涌如潮,又是悲苦,又是烦躁,听得太后的咳嗽声音,既想冲进去搂着她痛哭一场,又想扠住她脖子厉声质问,到底父皇和自己亲生母后是怎样了?他一时盼望小桂子所说的全是假话,又盼望他所说的丝毫不假。他不住发抖,寒毛直竖,凉意直透骨髓。, |& h% }9 P; d2 J( H3 F' g4 V- l
  太后房中烛火未熄,忽明忽暗映着窗纸。过了一会,听得一个宫女的声音道:“太后,缝好了。”太后“嗯”了一声,说道:“把这宫女……宫女的死尸,装……装在被袋里。”那宫女道:“是。那太监的死尸呢?”太后怒道:“我只叫你装那宫女,你……你又管什么太监?”那宫女忙道:“是!”接着便听到有物件在地下拖动之声。
( y& r  r$ v6 X' U$ D  康熙忍耐不住,探头去窗缝中张望,可是太后寝殿窗房的所有缝隙均用油灰塞满,连一条细缝也没有。他往日曾听韦小宝说过江湖上夜行人的行事诀窍与和禁忌,那都是转述茅十八从扬州来到北京之时一路上所说的。此时窗户无缝,正中下怀,当下伸指沾了唾液,轻轻湿了窗纸,指上微微用力,窗上便破了个小孔,却无半点声息。他就眼张去,见太后床上锦帐低垂,一名年轻宫女正在将地下一具尸首往一只大布袋中塞去,尸首穿的是宫女装束,可是头顶光秃秃地一根头发也无。那宫女将尸首塞入袋中,拾起地下的一团假发,微一迟疑,也塞进了布袋,低声道:“太后,装……装好啦!”
2 ]( c  E) y, Z0 d  太后道:“外边侍卫都撤完了?我好像听到还有人声。”那宫女走到门边,向外一张,说道:“没人了。”太后道:“你把口袋拖到荷花塘边,在袋里放四块大石头,用……用绳子……
8 h' w% w1 {5 B) J( j6 d  咳……咳……将袋口扎住了,然后……然后……咳咳……把袋子推落塘里。”那宫女道:“是。”声音发抖,显得很是害怕。8 M" i3 q6 R0 \. R6 f+ ^
  太后道:“袋子推下池塘之后,多扒些泥土抛在上面,别让人瞧见。”那宫女又应道:“是。”拖着袋子,出房走向花园。* M& r* T3 S5 X1 o* F# C$ N
  康熙心想:“小桂子说这宫女是个男人,多半不错。这中间若不是有天大隐情,太后何必要沉尸入塘,灭去痕迹?”见韦小宝便站在身边,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握住了他手。两人均觉对方手掌又湿又冷。3 _& }& T2 C, ^  _0 U; n
  过了一会,听得扑通一声,那装尸首的布袋掉入了荷塘,跟着是扒土和投掷泥土入塘的声音,又过一会,那宫女回进寝殿。韦小宝早就认得她声音,便是那小宫女蕊初。. e# n  V* f8 R, @$ D
  太后问道:“都办好了?”蕊初道:“是,都办好了。”太后道:“这里本来有两具尸首,怎么另一具不见了?明天有人问起,你怎么说?”蕊初道:“奴才……奴才什么也不知道。”太后道:“你在这里服侍我,怎会什么也不知道?”蕊初道:“是,是!”太后怒道:“什么‘是,是’?”
( L& |7 r+ s5 W9 [  j, v4 n$ U  蕊初颤声道:“奴才见到那死了的宫女站起身来,原来她只是受伤,并没有死。她慢慢的……慢慢的走出去。那时候……那时候太后正在安睡,奴才不敢惊动太后,眼见那个宫女走出了慈宁宫,不知道……不知道到哪里去啦。”太后叹了口气,说道:“原来这样,阿弥陀佛,她没死,自己走了,那倒好得很。”蕊初道:“正是,谢天谢地,原来她没死。”康熙和韦小宝又待了一会,听太后没再说话,似已入睡,于是悄悄一步步的离开,回到乾清宫。只见一众侍卫太监仍是直挺挺的站着不动。康熙笑道:“大家随便走动罢!”他虽笑着说话,笑声和话声却甚为干涩。回入寝宫,他凝视韦小宝,良久不语,突然怔怔的掉下泪来,说道:“原来太后……太后……”韦小宝也不知说什么话好。
( a( ~2 R. W( _7 e  康熙想了一会,双手一拍,两名侍卫走到寝殿门口。康熙低声道:“有一件机密事情,差你二人去办,可不能泄漏出去。慈宁宫花园的荷塘中,有一只大口袋,你二人去抬了来。
  V6 c! ~7 }' N* N7 \( \/ d  太后正在安睡,你二人倘若发出半点响声,吵醒了太后,那就自己割了脑袋罢。”两人躬身答应而去。康熙坐在床上,默不作声,反复思量。) f; B' c" h' r5 l) M
  隔了好半晌,终于两名侍卫抬了一只湿淋淋的大布袋,来到寝殿门外。
& R8 x5 [/ S4 `, m' h: p  康熙道:“可惊醒了太后没有?”两名侍卫齐道:“奴才们不敢。”康熙点了点头,道:“拿进来!”两名侍卫答应了,将布袋拿进屋来。康熙道:“出去罢!”2 E8 d7 q8 e6 t" u, L4 Q3 e
  韦小宝等名侍卫退出寝殿,带上了门,上了闩,便解开布袋上的绳索,将尸首拖了出来。见尸首脸上胡子虽剃得极光,须根隐约可见,喉头有结,胸口平坦,自是个男子无疑。% C* H0 R6 l1 g2 e! `; S
  这人身上肌肉虬结,手指节骨凸起,纯是一副久练武功的模样。看来此人假扮宫女、潜伏宫中只是最近之事,否则以他这副形相,连做男人也是太丑,如何能假扮宫女而不给发觉?4 X, X0 X6 e8 e5 a
  康熙拔出腰刀,割破此人的裤子,看了一眼之后,恼怒之极,连挥数刀,将他腰胯之间斩得稀烂。6 g) q9 ^" q! S
  韦小宝道:“太后……”康熙怒道:“什么太后?这贱人逼走我父皇,害死我亲娘,秽乱宫廷,多行不义。我……我要将她碎尸万段,满门抄斩。”韦小宝吁了口长气,登时放心:“皇上不再认她是太后,这老婊子不论做什么坏事,给我知道了,他也不会杀我灭口。”
* H* @* `9 C: K& V" ~: E  康熙提刀又在尸首上剁了一阵,一时气愤难禁,便欲传呼侍卫,将太后看押起来审问,转念一想:“父皇未死,却在五台山出家,这是何等大事?一有泄漏,天下官民群相耸动,我可万万卤莽不得。”说道:“小桂子,明儿一早,我便跟你去五台山查明真相。”7 q4 S  G. m- U+ ?/ x* Y, J4 I
  韦小宝应道:“是!”心中大喜,得和皇帝同行,到五台山去走一遭,比之闷在北京城里自是好玩得多了。但康熙可远比韦小宝见识明白,思虑周详,随即想到皇帝出巡,十分隆重,至少也得筹备布置好几个月,沿途百官预备接驾保护,大费周章,决不能说走便走;又想自己年幼,亲政未久,朝中王公大臣未附,倘若太后乘着自己出京之机夺政篡权,废了自己,另立新君,却是可虑;又如父皇其实已死,或者虽然尚在人世,却不在五台山上,自己大张旗鼓的上山朝见,要是未能见到,不但为天下所笑,抑且是贻讥后世。+ N4 |! r8 [, W" k
  他想了一会,摇头道:“不行,我不能随便出京。小桂子,你给我走一遭罢。”韦小宝颇感失望,道:“我一个人去?”康熙道:“你一个人去。待得探查明白,父皇确是在五台山上,我在京里又布置好了对付那贱人的法子,咱二人再一同上山,以策万全。”
' C. e9 @& w+ \+ W4 E  韦小宝心想皇帝既决定对付太后,自己去五台山探访,自是义不容辞,说道:“好,我就去五台山。”康熙道:“我大清的规矩,太监不能出京,除非是随我同去。好在你本来不是太监。小桂子,你以后不做太监了,还是做侍卫罢。不过宫里朝里的人都已认得你,忽然不做太监,大家会十分奇怪。嗯,我可对人宣称,为了擒拿鳌拜,你奉我之命,假扮太监,现下元凶已除,自然不能老是假扮下去。
/ f( a* c; `, q  小桂子,将来你读点书,我封你做个大官儿。”
6 U4 t7 b9 H5 b; n2 Q  韦小宝道:“好啊!只不过我一见书本子就头痛。我少读点书,你封我的官儿,也就小些儿好了。”( l' c* p- n2 P- R
  康熙坐在桌前,提起笔来,给父皇写信,禀明自己不孝,直至此刻方知父皇尚在人世,心中欢喜逾恒,即日便上山来,恭迎圣驾回宫,重理万机,而儿子亦得重接亲颜,写得几行字,忽想:“这封信要是落入了旁人手中,那可大大不妥。小桂子倘若给人擒获或者杀死,这信就给人搜去了。”$ w! a% a) q- e; L( }6 k) k
  他拿起了那页写了半张的信纸,在烛火上烧了,又提笔写道:“敕令御前侍卫副总管钦赐穿黄马褂韦小宝前赴五台山一带公干,各省文武官员受命调遣,钦此。”写毕,盖了御宝,交给韦小宝,笑道:“我封了你一个官儿,你瞧瞧是什么。”$ L% y1 @7 z) d4 t9 }, r2 ]! t
  韦小宝睁大了眼,只识得自己的名字,和“五、一、文”三个字,一共六个字,而“韦”字和“宝”字也是跟“小”字上下相凑才识得的,要是分开,就认不准了,摇头道:“不识得是什么官。是皇上亲封的,总不会是小官罢?”
$ K2 C8 Y) i8 K- b  康熙笑着将那道敕令读了一遍。韦小宝伸了伸舌头,道:“是御前侍卫副总管,厉害,厉害,还赏穿黄马褂呢。”康熙微笑道:“多隆虽是总管,可没黄马褂穿。你这事如能办得妥当,回宫后再升你的官。只不过你年纪太小,官儿太大了不像样,咱们慢慢的来。”0 G9 M! ]: a6 _% B  [: |3 x" |
  韦小宝道:“官大官小,我也不在乎,只要常常能跟你见面,那就很好了。”
5 T. i! n# }7 [8 W% ~# K0 B# E6 t1 J  康熙又喜又悲,说道:“你此去一切小心,行事务须万分机密。这道敕令,如不是万不得已,不可取出来让人见到。这就去罢!”8 U8 J" l7 Y2 R$ ?3 N. _
  韦小宝向康熙告别,见东方已现出鱼肚白,回到屋里,轻轻开门进去。
" t. a0 K+ O, e7 y* E4 i  方怡并没睡着,喜道:“你回来了。”韦小宝道:“万事大吉,咱们这就出宫去罢。”沐剑屏迷迷糊糊的醒转,道:“师姊很是担心,怕你遇到危险。”韦小宝笑问:“你呢?”沐剑屏道:“我自然也担心。你没事罢?”韦小宝道:“没事,没事。”) e$ x4 f% [$ O  g( ^
  只听得钟声响动,宫门开启,文武百官便将陆续进宫候朝。韦小宝点燃桌上蜡烛,察看二人装束并无破绽,笑道:“你二人生得太美,在脸上擦些泥沙灰尘罢。”沐剑屏有些不愿意,但见方怡伸手在地下尘土往脸上搽去,也就依样而为。
& \/ ^# J5 x; i9 `  z% l# r  N" g  韦小宝将从太后床底盗来的三部经书也包入包袱,摸出那枝银钗,递给方怡,说道:“是这根钗儿罢?”方怡脸上一红,慢慢伸手接过,说道:“你甘冒大险,原来……原来是去为我取这根钗儿。”心中一酸,眼眶儿红了,将头转了过去。8 H5 ^! H' e3 E7 v. s
  韦小宝笑道:“也没什么危险。”心想:“这叫做好心有好报,不去取这根钗儿,捞不到一件黄马褂穿。”
* S% b. T5 X  k' O, I  他带领二人,从禁宫城后门神武门出宫。其时天色尚未大亮,守门的侍卫见是桂公公带同两名小太监出宫,除了巴结讨好,谁来多问一句?: B: }$ t, F7 C3 ?* @2 ~; w
  方怡出得宫来,走出十余丈后,回头向宫门望了一眼,百感交集,真似隔世为人。
5 G0 _# i4 w7 J5 [$ F1 s1 A8 [  韦小宝在街边雇了三顶小轿,吩咐抬往西长安街,下轿另雇小轿,到天地会落脚处两条胡同外下轿,说道:“你们沐王府的朋友,昨天都出城去了。我得跟朋友商议商议,且看送你们去哪里。”他做了钦赐黄马褂的御前侍卫副总管,自觉已成了大人,加之有钦命在身,去查一件天大的大事,突然收起了油腔滑调,再者师父相距不远,可也不敢放肆。方怡问道:“你……你今后要去哪里?”韦小宝道:“我不敢再在北京城多耽,走得越远越好,要等到太后死了,事平之后,才敢回来。”方怡道:“我们在河北石家庄有个好朋友,你……你如不嫌弃,便同……同去暂避一时可好?”沐剑屏道:“好啊,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大家是自己人。三个人一起赶路,也热闹些。”两人凝望着他,均有企盼之意,沐剑屏显得天真热切,方怡则微含羞涩。
8 h( P5 Y0 L9 I  I. M! G, }# I7 a/ ?  韦小宝如不是身负要务,和这两个俏佳人结伴同行,长途遨游,原是快活逍遥之极,此刻却不得不设法推托,说道:“我还答应了朋友去办一件要紧事,这时候不能就去石家庄。& @% d2 |5 O, ^" o' d, ^
  你们身上有伤,两个姑娘儿家赶路不便,我得拜托一两个靠得住的朋友,护送你们前去。咱们且歇一歇,吃饱了慢慢商量。”1 k0 _, [- P& M+ M
  当下来到天地会的住处。守在胡同外的弟兄见到是他,忙引了进去。马彦超迎了出来,见他带着两名小太监,甚是诧异。韦小宝在他耳边低声道:“是沐家小公爷的妹子,还有一个是她师姊,我从宫里救出来的。”马彦超请二女在厅上就坐,奉上茶来,将韦小宝拉在一边,说道:“总舵主昨晚出京去了。”韦小宝大喜,他一来实在怕师父查问武功进境,二来又不知是否该将康熙所命告知,听说已然离京,心头登时如放下一块大石,脸上却装作失望之极,顿足道:“这……这……这……唉,师父怎地这么快就走了?”3 |, O  S. R% |/ S! v+ s& s! \9 s
  马彦超道:“总舵主吩咐属下转告韦香主,说他老人家突然接到台湾来的急报,非赶回去处理不可。总舵主要韦香主一切小心,相机行事,宫中如不便再住,可离京暂避,又说要韦香主勤练武功,韦香主身上的伤毒不知已全清了没有,如果身子不妥,务须急报总舵主知道。”韦小宝道:“是。师父惦记我的伤势武功,好教人心中感激。”他两句话倒是不假,听得师父在匆忙之际还是记挂着自己身子,确是感念,又问:
8 t. W# N' N  y# o" S  “台湾出了什么事?”
4 E& H, E4 Z- x( c  马彦超道:“听说是郑氏母子不合,杀了大臣,好像生了内变。总舵主威望极重,有甚么变乱,他老人家一到必能平息,韦香主不必忧虑。李大哥、关夫子、樊大哥、风大哥、玄贞道长他们都跟着总舵主去了。徐三哥和属下留在京里,听由韦香主差遣。”
5 ]3 F8 ?" k- W' N% e7 \  韦小宝点点头,说道:“你叫人去请徐三哥来。”心想“八臂猿猴”徐天川武功既高,人又机警,而且是个老翁,护送二女去石家庄最好不过。又想:“台湾也是母子不和,杀人生事,倒跟北京的太后、皇帝一样。”5 ~" k3 [- e, q; w; [
  他回到厅上,和方沐二人同吃面点。沐剑屏吃得小半碗面,便忍不住问道:“你当真不能和我们同去石家庄吗?”韦小宝向方怡瞧去,见她停箸不食,凝眸相睇,目光中殊有殷切之意,不由得胸口一热,便想要二女跟着自己去五台山,但随即心想:“我去办的是何等大事?带着这两个受伤的姑娘上道,碍手碍脚,受人注目,那是万万不可。”叹了口气,道:“我事了之后,便到石家庄来探望。你们的朋友住在哪里?叫什么名字?”
+ V; |- b1 @+ o) S; T  方怡慢慢低下头去,用筷子挟了一根面条,却不放入口里,低声道:“那位朋友在石家庄西市开一家骡马行,他叫‘快马’宋三。”. D7 l  O) e, q% {$ C6 J/ {: Y
  韦小宝道:“‘快马’宋三,是了,我一定来探望你们。”脸上出现顽皮神色,轻声道:“我又怎能不来?怎舍得这一对羞花闭月的大老婆、小老婆?”沐剑屏笑道:“乖不了半天,又来贫嘴贫舌了。”方怡正色道:“你如真当我们是好朋友,我们……我们天天盼望你来。要是心存轻薄,不尊重人,那……那也不用来了。”韦小宝碰了个钉子,微觉无趣,道:“好啦,你不爱说笑,以后我不说就是。”方怡有些歉然,柔声道:“就是说笑,也有个分寸,也得瞧时候,瞧地方。你……你生气了吗?”  |* W; q( j* \8 B. X
  韦小宝又高兴起来,忙道:“没有,没有。只要你不生气就好。”0 m- R# W" l- l
  方怡笑了笑,轻轻的道:“对你啊,谁也不会真的生气。”方怡这么嫣然一笑,纵然脸上尘土未除,却也是俏丽难掩,韦小宝登时觉得身上一阵温暖。他一口一口喝着面汤,一时想不出话来说。
( ^1 A+ x/ t4 K9 Y  忽听得天井中脚步声响,一个老儿走了进来,却是徐天川到了。他走到韦小宝身前,躬身行礼,满脸堆欢,恭恭敬敬的说道:“您老好。”他为人谨细,见有外人在座,便不称呼“韦香主”。
8 I+ d- C( n0 @4 c" y  韦小宝抱拳还礼,笑道:“徐三哥,我给你引见两位朋友。这两位都是‘铁背苍龙’柳老爷子的高足,这一位方姑娘,这一位沐姑娘,是沐王府的小郡主。”向方沐二女道:“这位徐大哥,跟柳老爷子、你家小公爷都相识。”他生怕方沐二女怀恨记仇,加上一句:“本来有一点儿小小过节,现下这梁子都已揭开了。”待三人见过礼后,说道:“徐三哥,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 s7 R' Y- Z  P$ ?  徐天川听得这两个女扮男装的小太监竟是沐王府的重要人物,心想沐剑声等都已知道韦小宝来历,这两位姑娘自然也早得悉,便道:“韦香主有所差遣,属下自当奉命。”$ n6 u- g# V! |" D7 d, W; R1 \
  方怡和沐剑屏却其实不知道韦小宝的身分,听徐天川叫他“韦香主”,都大为奇怪。7 i% U2 W$ E1 }1 o
  韦小宝微微一笑,说道:“两位姑娘跟吴立身吴老爷子、刘一舟刘大哥他们一般,都是失陷在皇宫之中,此刻方才出来。沐家小公爷、刘一舟师兄他们都已离京了罢?”
2 ~& l& j, i0 Q6 b  v8 J) N  徐天川道:“沐王府众位英雄昨天都已平安离京。沐小公爷还托我打探小郡主的下落,我请他放心,包在天地会身上,必定找到小郡主。”说着脸露微笑。”
, ^- |1 c8 V  s* }( A9 |* f  S  沐剑屏道:“刘师哥跟我哥哥在一起?”她这话是代方怡问的。徐天川道:“在下送他们分批出城,刘师兄是跟柳老爷子在一起,向南去的。”方怡脸上一红,低下头来。& \1 Q+ v  ^0 B& K' P
  韦小宝心想:“你听得心上人平安脱险,定然是心花怒放。”殊不知这一次却猜错了。方怡心中想的是:“我答应过他,他如救了刘师哥性命,我便得嫁他为妻,终身不渝。可是他是个太监,怎生嫁得?他小小年纪,花样百出,却又是什么‘韦香主’了?”
6 s) d6 `. N. a" }9 J  韦小宝道:“这两位姑娘力抗清宫侍卫,身上受了伤,现下要到石家庄一位朋友家去养伤。我想请徐三哥护送前去。”- W2 r$ K7 K7 w! r7 U
  徐天川欢然迟:“理当效劳。韦香主派了一件好差使给我。属下对不起沐王府的朋友,反蒙沐小公爷相救,心中既感且愧。得能陪伴两位姑娘平安到达,也可稍稍补报于万一。”沐剑屏向徐天川瞧了一眼,见他身形瘦小,弓腰曲背,是个随时随刻便能一命呜呼的糟老头子,说什么护送自己和师姊,只怕一路之上还要照料他呢,何况韦小宝不去,早已好生失望,不悦之意忍不住便在脸上流露了出来。
" v3 k% M0 g8 }4 I  方怡却道:“烦劳徐老爷子大驾,可实在不敢当,只须劳驾给雇一辆大车,我们自己上路好了。我们的伤也没什么大不了,实在不用费神。”% g( H# ?0 y4 w$ n
  徐天川笑道:“方姑娘不用客气。韦香主既有命令,我说什么要奉陪到底。两位姑娘武艺高强,原不用老头儿在旁惹厌,‘护送’两字,老头儿实在没这个本领。但跑腿打杂,侍候两位姑娘住店、打尖、雇车、买物,那倒是拿手好戏,免得两位姑娘一路之上多费口舌,对付骡夫、车夫、店小二这些人物。”
+ j% @. ~( F& Z. o, ]  方怡见难再推辞,说道:“徐老爷子这番盛意,不知如何报答才好。”4 ~: p' ]  [4 M  N+ K
  徐天川哈哈大笑,道:“报什么答?不瞒两位姑娘说,我对咱们这位韦香主,心中佩服得了不得,别瞧他年纪轻轻,实在是神通广大。他既救了我老命,昨天又给老头子出了胸中一口恶气,我心中正在嘀咕,怎生想法子好好给他办几件事才好,哪想他今天就交给了我这一件差使。两位姑娘就算不许我陪着,老头儿也只好不识相,一路之上做个先行官,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侍候两位平安到达石家庄。别说从北京到石家庄只几天路程,韦香主倘若吩咐老头儿跟随两位上云南去,那也是说去便去,送到为止。”1 S; K/ G. Q9 I
  沐剑屏见到他模样虽然猥琐,说话倒很风趣,问道:“他昨天给你出了什么气?昨天,他……他不是在皇宫里么?”徐天川笑道:“吴三桂那奸贼手下有个狗官,叫做卢一峰。他将老头儿拿了去,拷打辱骂,还拿张膏药封住我的嘴巴,幸得令兄派人救了我出来。韦香主答应我说,他定当叫人打断这狗官的双腿。我想吴三桂的狗儿子这次来京,手下带的能人极多。卢一峰这厮上次吃过我苦头,学了乖,再也不敢独自出来,咱们要报仇,可不这么容易。哪知道昨天我在西城种德堂药材铺,见到一个做跌打医生的朋友,说起平西王狗窝里派人抬了一个狗官,到处找跌打医生。事情可也真奇怪,跌打医生找了一个又一个,一共找了二三十人,却又不让医治,只是跟他们说,这狗官名叫卢一峰,胡涂混蛋,平西王的狗儿子亲自拿棍子打断了他的一双狗腿,要他痛上七日七夜,不许医治。”, c2 G8 M& h0 K/ l
  方怡和沐剑屏都十分奇怪,问韦小宝:“那是什么道理?”韦小宝道:“这狗官得罪了徐三哥,自然要叫他多吃点儿苦头。”沐剑屏道:“平西王狗窝里的人,却干么又将他抬来抬去,好让众人得知?”韦小宝道:“吴应熊这小子是要人传给我听,我叫他打断这狗官的腿,他已办妥了。”沐剑屏更是奇怪,问道:“他又为什么要听你的话?”韦小宝微笑道:“我胡说八道,骗了他一番,他就信啦。”徐天川道:“我本想赶去将他毙了,但想这狗官给人抬着游街示众,断了两条腿又不许医治,如去杀了他,反倒便宜了这厮。昨天下午我亲眼见到了他,一条狗命十成中倒已去了九成,裤管卷了起来,露出两条断腿,又肿又紫,痛得只叫妈。两位姑娘,你说老头儿心中可有多痛快?”这时马彦超已雇了三辆大车,在门外等候。他也是天地会中的得力人物,但会中规矩,大家干的是杀头犯禁之事,如非必要,越少露相越好,是以也没给方、沐二人引见。韦小宝寻思:“我包袱之中一共已有五部《四十二章经》,这些书有什么用,我是一点也不知道,但这许多人拚了性命偷盗抢夺,其中一定大有缘故,带在身上赶路,可别失落了。”沉吟半晌,有了计较,向马彦超悄悄的道:“马大哥,我在宫里有个要好兄弟,给鞑子侍卫们杀了,我带了他骨灰出来,要好好给他安葬。请你即刻差人去买口棺木。”马彦超答应了,心想韦香主的好友为鞑子所杀,那必是反清义士,亲自去选了一口上好柳州木棺材。他知道这位韦香主手面甚阔,将他所给的三百两银子使得只剩下三十几两,除了棺木之外,其他寿衣、骨灰坛、石灰、绵纸、油布、灵牌、灵幡、纸钱等物一应俱全,尽是最佳之物,又替方沐二女买了改换男装的衣衫鞋帽,途中所用的干粮点心,还叫了一名仵作、一名漆匠。待得诸物抬到,韦小宝和二女都已睡了两个时辰。9 H0 r* S1 Y5 _( h6 a5 k$ s; T/ C5 o
  韦小宝先行换了常人装束,心道:“我奉旨去五台山公干,这可有得忙了,怎么还有时候练武功?师父这部武功秘诀,可别给人偷了去。”当下将五部经书连同师父所给的武功秘诀,用油布一层一层的包裹完密,到灶下去捧了一大把柴灰,放在骨灰坛中,心想:“最好棺材之中放一具真的尸首,那么就算有人开棺查检,也不会起疑。只不过一时三刻,也找不到个坏人来杀了。”于是醮些清水,抹在眼中脸上,神情悲哀,双手捧了油布包和骨灰坛,走到后厅,将包裹和骨灰坛放入棺材,跪了下来,放声大哭。
+ `) m. J$ e9 u2 [2 t% y  徐天川、马彦超,以及方沐二女都已候在厅上,见他跪倒痛哭,哪有疑心,只道确是他好友的骨灰,也都跪倒行礼。
. }. J! {0 }* x5 O" n  韦小宝见过死者家人向吊祭者还礼的情形,抢到棺木之侧,跪下向四人磕头还礼。眼看仵作放好绵纸、石灰等物,钉上了棺盖。漆匠便开始油漆。
$ G4 v/ ^0 k: E) s, t! Z# T  马彦超问道:“这位义士尊姓大名,好在棺木上漆书他的名号。”韦小宝道:“他……他……他………”抽抽噎噎的不住假哭,心下寻思,说道:“他叫海桂栋。”那是将海大富、小桂子、瑞栋三人的名字各凑一字,心道:“我杀了你们三人,现下向你们磕头行礼,焚化纸钱给你们在阴世使用,你们三个冤鬼,总不该缠上我了罢?”沐剑屏见他哭得悲切,劝慰道:“满清鞑子杀死我们的好朋友,总有一日要将他们杀得干干净净,给好朋友报仇雪恨。”韦小宝哭道:“鞑子自然要杀,这几位好朋友的仇,却是万万报不得的。”沐剑屏睁大了一双秀目,怔怔的瞧着他,心想:
* k4 Z6 |  ]8 s3 g0 }5 \  “为什么报不得?”
3 K* P, q9 K. ^# s  四人休息了一会,和马彦超作别上道。韦小宝道:“我送你们一阵。”方沐二人脸上均现喜色。8 a& j" `, l% x( Z
  二女坐了一辆大车,韦小宝和徐天川各坐一辆。三辆大车先出东门,向东行了数里,这才折而向南。又行得七八里,来到一处镇甸,徐天川吩咐停车,说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天色已经不早,咱们在这里喝杯茶,这就分手罢!”
+ Z4 ]' b; F* ?9 I' a  走进路旁一间茶馆,店伴泡上茶来,三名车夫坐了另一桌。. B* |' Z% z0 V
  徐天川心想韦香主他们三人必有体己话要说,背负着双手,出去观看风景。
: a, a0 L3 v# d0 A; \  沐剑屏道:“桂……桂大哥,你其实姓韦,是不是?怎么又是什么香主?”韦小宝笑道:“我姓韦,名叫小宝,是天地会青木堂香主。到这时候,可不能再瞒你们了。”沐剑屏叹道:“唉!”韦小宝问:“为什么叹气?”沐剑屏道:“你是天地会青木堂香主,怎地……怎地到皇宫中去做了太监,那不是……那不是……”
- o0 t1 H/ {# e) \4 V$ y  方怡知道她要说“可惜之极”,一来此言说来不雅,二来不愿惹起韦小宝的愁思,插嘴道:“英雄豪杰为了国家大事,不惜屈辱自身,那是教人十分佩服的。”她料想韦小宝必是奉了天地会之命,自残身体,入宫卧底,确然令人敬佩。韦小宝微微一笑,心想:“要不要跟她们说我不是太监?”忽听得徐天川喝道:“好朋友,到这时候还不露相吗?”伸手向右首一名车夫的肩头拍了下去。
, V* ?1 `# N# Y) i8 y( n# ?" p  徐天川的右掌刚要碰上那车夫肩头,那人身子一侧,徐天川右掌已然拍空,他左拳却已向车夫右腰击到。那车夫反手勾推,将这拳带到了外门。徐天川右肘跟着又向他后颈压落。那车夫右手反扬,向徐天川顶门虚击,徐天川手肘如和他头颈相触,便有如将自己头顶送到他手掌之下,立即双足使劲,向后跃开。他连使三招,掌拍、拳击、肘压,是都十分凌厉的手法,可是那车夫竟都轻描淡写的一一化开。徐天川又惊又怒,料想这人定是大内好手,奉命前来拿人,当下左手连挥,示意韦小宝等三人快逃,自己与敌人纠缠,让他们三人有脱身之机。可是他们三人哪肯不顾义气?方怡身上有伤,难以动手,韦小宝和沐剑屏都拔出兵刃,便要上前夹击。4 R4 m$ x5 E# V6 S( Z6 W7 h' E5 Z
  那车夫转过身来,笑道:“八臂猿猴好眼力!”声音颇为尖锐。四人见他面目黄肿,衣衫污秽,形貌丑陋,一时间也瞧不出多少年纪。徐天川听他叫出自己外号,心下更惊,抱拳道:“尊驾是谁?干么假扮车夫,戏弄在下?”那车夫笑道:“戏弄是万万不敢的。在下与韦香主是好朋友,得知他出京,将地前来相送。”韦小宝搔了搔头,道:“我……我可不认得你啊。”那车夫笑道:“我二人昨晚还联手共抗强敌,你怎地便忘了?”韦香主恍然大悟,说道:“啊,你……你是陶……陶……”将匕首插入靴筒,奔过去拉住她手,才知道车夫是陶宫娥所乔装改份。
  J/ j+ Y& C+ q, d1 w  陶宫娥脸上涂满了牛油水粉,旁人已难知她喜怒,但见她眼光中露出喜悦之色,说道:“我怕鞑子派人阻截,因此乔装护送一程,不料徐老爷子好眼力,可瞒不过他的法眼。”徐天川见了韦香主的神情,知道此人是友非敌,又是欢喜,又感惭愧,拱手道:“尊驾武功高强,佩服,佩服!韦香主人缘真好,到处结交高人。”陶宫娥笑道:“不敢!请问徐大哥,我的改装之中,什么地方露了破绽?”徐天川道:“破绽是没有。只不过一路之上,我见尊驾挥鞭赶骡,不似寻常车夫。尊驾手腕不动,鞭子笔直伸了出去,手肘不抬,鞭子已缩回来。这一份高明武功,北京赶大车的朋友之中,只怕还没几位。”四人都大笑起来。徐天川笑道:“在下倘若识相,见了尊驾这等功夫,原不该再伸手冒犯,只不过老头子就是不知好歹,那也没法子。”
; ?& _1 k! ^3 Z" L  陶宫娥道:“徐大哥言重了,得罪了莫怪。”徐天川抱拳道:“不敢,请问尊姓大名。”9 _! x9 u& l# I0 y5 J
  韦小宝道:“这位朋友姓陶,跟兄弟是……生死之交。”陶宫娥正色道:“不错,正是生死之交。韦香主救过我的性命。”韦小宝忙道:“前辈说哪里话来?咱们只不过合力杀了个大坏蛋而已。”陶宫娥微微一笑,道:“韦兄弟,徐大哥,方沐二位,咱们就此别过。”一拱手,便跃上大车赶车的座位。
  ?, |4 U  I3 e9 y) w  韦小宝道:“陶……陶大哥,你去哪里?”陶宫娥笑道:“我从哪里来,回哪里去。”韦小宝点头道:“好,后会有期。”
# ^) |0 _1 y* L) j% ?7 J& j  眼见她赶着大车,径自去了。
# ~: F1 u1 H2 I+ \$ X+ M  沐剑屏问道:“徐老爷子,这人武功真的很高吗?”徐天川道:“武功了得!她是个女子,更加了不起。”沐剑屏奇道:“她是女子?”徐天川道:“她跃上大车时扭动腰身,姿式固然好看,但不免扭扭捏捏,那自然是女子。”沐剑屏道:“她说话声音很尖,也不大像男人。韦大哥,她……她本来的相貌好看么?”韦小宝道:“四十年前或许好看的。但你就算再过四十年,仍比现今的她好看得多。”沐剑屏笑道:“怎么拿我跟她比了?原来她是个老婆婆。”
+ {- B/ {6 h/ n" u$ A  韦小宝想到便要跟她们分手,不禁黯然,又想孤身上路,不由得又有些害怕。从扬州来到北京,是跟茅十八这江湖行家在一起;在皇宫之中虽迭经凶险,但人地均熟,每到紧急关头,往往凭着一时机智而化险为夷,此去山西五台山,这条路固然从未走过,前途更是一人不识。他从未单身行过长路,毕竟还是个孩子,难免胆怯。一时想先回北京,叫马彦超陪同前去五台山,却想这件事有关小玄子的身世,如让旁人知道了,可太也对不起好朋友。
' R. o- H, s& d$ t& g5 p& o6 H: B  徐天川只道他仍回北京,说道:“韦香主,天色不早,你这就请回罢,再迟了只怕城门关了。”韦小宝道:“是。”方怡和沐剑屏都道:“盼你办完事后,便到石家庄来相见。我们等着你。”韦小宝点点头,心中甜甜地、酸酸地,说不出话来。% Y9 Y/ i" l, P. W: @: N
  徐天川请二女上车,自己坐在车夫身旁,赶车向南。韦小宝眼见方沐二女从车中探头出来,挥手相别。大车行出三十余丈,转了个弯,便给一排红柳树挡住,再也不见了。
4 x9 n4 K6 x( O1 S% V! B/ H& }  韦小宝上了剩下的一辆大车,命车夫折而向西,不回北京城去。那车夫有些迟疑,韦小宝取出十两银子,说道:“十两银子雇你三天,总够了罢?”车夫大喜,忙道:“十两银子雇一个月也够了。小的好好服侍公子爷,公子爷要行便行,要停便停。”2 p# K: v: ?% T3 j5 M% @
  当晚停在北京西南廿余里一处小镇,在一家小客店歇宿。
  y% D- x) j8 y; J5 H& J( b) c3 Q  韦小宝抹身洗脚,没等到吃晚饭,便已倒在炕上睡着了。9 I; m6 f4 f! o2 z9 u: s. C
  次晨醒转,只觉头痛欲裂,双眼沉重,半天睁不开来,四肢更酸软无比,难以动弹,便如在梦魇中一般。他想张口呼叫,却叫不出声,一张眼,却见地下躺着三人,他大吃一惊,呆了半晌,定了定神,慢慢挣扎着坐起,只见炕前坐着一人,正笑吟吟的瞧着他。
: G: ^8 y/ l. M; J& g3 k  韦小宝“啊”的一声。那人笑道:“这会儿才醒吗?”正是陶宫娥。9 ?0 ^7 g7 f: ]5 P7 l
  韦小宝这才宽心,说道:“陶姊姊,陶姑姑,那……那是怎么回事?”陶宫娥笑道:“你瞧瞧这三个是谁。”韦小宝爬下炕来,腿间只一软,便已跪倒,当即后仰坐地,伸手支撑,这才站起,见地下三人早已死了,却都不识,说道:“陶姑姑,是你救了我性命?”
  Y. G$ m) Z( W( `  陶宫娥笑道:“你到底叫我姊姊呢,还是姑姑?可别没上没下的乱叫。”韦小宝笑道:“你是姑姑,陶姑姑!”陶宫娥微笑道:“你一个人行路,以后饮食可得小心些,若是跟那八只手的老猴儿在一起,决不能上了这当。”韦小宝道:“我昨晚给人下了蒙汗药?”陶宫娥道:“差不多罢。”3 P: a% x3 _4 v% P5 B" b
  韦小宝想了想,说道:“多半茶里有古怪,喝上去有点酸味,又有些甜甜的。”心想:“我自己身上带着一大包蒙汗药,却去吃人家的蒙汗药。他妈的,我这次不尝尝蒙汗药的滋味,又怎知是酸酸甜甜的?”问道:“这是黑店?”陶宫娥道:“这客店本来是白的,你住进来之后,就变黑了。”韦小宝仍然头痛欲裂,伸手按住额头道:“这个我可不懂了。”陶宫娥道:“你住店后不久,就有人进来,绑住了店主夫妇跟店小二,将这间白店改了黑店。一名贼人剥下店小二的衣服穿了,在茶壶里撒了一把药粉,送进来给你。我见你正在换衣服,想等你换好衣服之后,再出声示警,不料你除了衣衫抹身。等我过了一会再来看你,你早已倒了茶喝过了。幸亏这只是蒙汗药,不是毒药。”韦小宝登时满脸通红,昨晚自己抹身之时,曾想象如果方怡当真做了自己老婆,紧紧抱着她,是怎么一股滋味,当时情思荡漾,情状不堪。陶宫娥年纪虽已不小,毕竟是女子,隔窗见到如此丑态,自然不能多看。陶宫娥道:“昨日我跟你分手,回到宫里,但见内外平静无事,并没为太后发丧。我自是十分奇怪,匆匆改装之后,到慈宁宫外察看,见一切如常,原来太后并没死。这一下可不对了。我本想太后一死,咱二人仍可在宫中混下去,昨晚这一刀既然没刺死她,那就非得立即出宫不可,还得赶来通知你,免得你撞进宫来,自己送送死。”3 R5 L7 ]  v; C4 @8 o
  韦小宝假作惊异,大声道:“啊,原来老婊子没死,那可糟糕。”心下微感惭愧:“昨日匆忙之间,忘了提起,我以为你早知道了。”0 V, j$ `, v- G$ ~6 W
  陶宫娥道:“我刚转身,见有三名侍卫从慈宁宫里出来,形迹鬼鬼祟祟,心想多半是太后差他们去捉拿我的,但见他们并不是朝我的住处走去,当时也没功夫理会,回到住处收拾收拾,又改了装,从御膳房侧门溜出宫来。”
! O7 o/ e. k# ^* S/ ~; N0 W6 i  韦小宝微笑道:“原来姑姑装成了御膳房的苏拉。”御膳房用的苏拉杂役最多,劈柴、抬煤、杀鸡、洗菜、烧火、洗锅等等杂务,均由苏拉充当,这些人在御膳房畔出入,极少有人留意。
* \2 R$ E& i: U5 s  陶宫娥道:“我一出宫,便见到那三名侍卫,已然改了装束,背负包袱,各牵马匹,显然是有远行。”韦小宝“啊”了一声,伸左足向一具死尸踢了一脚,道:“便是这三位开黑店的朋友了?”陶宫娥微笑道:“那可得多谢这三位朋友,若不是他们引路,我怎又找得到你?谁料得到你会绕道向西?他们出城西门,一路上打听,可见到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单身上道,果然是奉太后之命拿你。傍晚时分,他们查到了这里,我也就跟到了这里。”
/ `1 W4 h7 E; o  韦小宝心下感激,道:“若不是姑姑相救,此刻我连阎罗王的问话也答不上来啦。他问:‘韦小宝,你怎么死的?’我只好说:‘回大王,胡里胡涂,莫名其妙!’”  L0 A& j" l/ N
  陶宫娥在深宫住了数十年,平时极少和人说话,听韦小宝说话有趣,笑道:“这孩子!阎罗王定说:‘拉下去打!’”韦小宝笑道:“可不是么?阎罗老爷胡子一翘,喝道:‘活着胡里胡涂,莫名其妙,也就罢了,怎么死了也胡里胡涂?我这里倘若都是胡涂鬼,我岂不变成胡涂阎罗王?’”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韦小宝问道:“姑姑,后来怎样?”) ^* E7 ~5 p* x0 L% @* D
  陶宫娥道:“我听他们在灶下低声商议,一人说:‘太后圣谕,这小鬼能活捉最好,否则就一刀杀了,可是他身上携带的东西,尽数得带回去呈缴,一件也不许短少。’另一人道:‘这小鬼胆敢偷盗太后日日念诵的佛经,当真活得不耐烦了,难怪太后生气。太后吩咐,最要紧的就是那几部佛经。’小兄弟,你当真拿了太后的佛经么?是你们总舵主叫你拿的,是不是?”说着目不转瞬的凝视着他。韦小宝突然明白:“是了,她在太后房中找寻的,正是这几部《四十二章经》。”脸上装作迷惘一片,说道:“什么佛经?
0 y0 r" d/ ~  X  我们总舵主不拜菩萨。我从来没见他念过什么经。”! e2 n: I8 a7 ~
  陶宫娥武功虽高,但自幼便在禁宫,于人情世故所知极少。两人虽然同在皇宫,韦小宝日日和皇帝、太后、王公、大官、侍卫、太监见面,时时刻刻在阴谋奸诈之间打滚,练得机伶无比,周身是刀;陶宫娥却只和两名老宫女相伴,一年之间也难得说上几十句话,此外什么人也不见。两人机智狡狯之间的相差,比之武功间的差距尤远。她见韦小宝天真烂漫,心想:“我刚救了他性命,他心中对我感激之极,小孩子又会说什么假话?何况我已亲自查过他的包袱?”点了点头,道:“我见他们打开你的包袱细查,见到许多珠宝,又有几十万两银子的银票,好生眼红,商量着如何分赃。我听着生气,便进来一起都料理了。”
4 ^) ?" b7 I- F+ T; }  韦小宝骂道:“他妈的,原来太后这老婊子知道我有钱,派了侍卫来谋财害命。又下蒙汗药,又开黑店,这老婊子净干下三滥的勾当,真不是东西。”4 T/ h7 W. w! m  X
  陶宫娥道:“那倒不是的。太后要的只是佛经,不是珠宝银子。那几部佛经事关重大,我想会不会你交了给徐天川和那两位姑娘,带到石家庄去收藏?心想敌人已除,就让你多休息一会。当下骑了马向南赶去,在一家客店外找到了他们的大车,本想悄悄的查上一查,可是这位‘八臂猿猴’机警之至,我一踏上屋顶,他就知道了,说不得,只好再动一次手。”; X% q/ `( K' N* ]7 B2 C$ O' e
  韦小宝道:“他不是你对手。”陶宫娥道:“我本不想得罪你们天地会,可是没法子。我将他点倒后,说了许多道歉的话,请他别生气。小兄弟,下次你见到他,再转言几句,说我实在是出于无奈。我在他三人的行李之中查了一遍,连那辆大车也拆开来查过了,什么也没查到,便解开了他们穴道。赶着骑马回来。”韦小宝道:“原来我胡里胡涂、莫名其妙之时,你却去办了这许多事。陶姑姑,你怎么知道我是天地会的?”陶宫娥微笑道:“我给你们赶了这半天车,怎会听不到你们说话?你小小年纪便做了青木堂香主,这在天地会中是挺大的职份,是不是?”韦小宝甚是得意,笑道:“也不算小了。”
' ^% r% m1 z# r8 D* Q  陶宫娥沉吟半晌,问道:“你跟随皇帝多时,可曾听到他说起过甚么佛经的事?”
2 v$ y" b. D/ x. r5 Z( T3 }  韦小宝道:“说起过的。太后和皇上好像挺看重这些劳什子的佛经。其实他妈的有甚么用?太后做人这样坏,就算一天念一万遍阿弥陀佛,菩萨也不会保佑……”陶宫娥不等他说完,忙问:“他们说些甚么?”韦小宝道:“皇上派我跟索额图大人到鳌拜府里查抄,叮嘱我一定要抄到两部四甚么经,好像有个‘二’字,又有个‘十’字的。”陶宫娥脸上露十分兴奋之情,道:“对,对!是《四十二章经》,你抄到了没有?”2 m4 e# p+ C: a9 X( g
  韦小宝道:“我瞎字不识,知道他什么《四十二章经》,五十三章经?后来索大人找到了,我拿去交给太后。她欢喜得很,赏了我许多糖果糕饼,他妈的,老婊子真小气,不给金子银子,当我小孩子哄,只给我糖果糕饼。早知她这样坏,那两部经书我早丢在御膳房灶里,当柴烧了……”
8 ^" r7 `7 Y/ o  陶宫娥忙道:“烧不得,烧不得!”韦小宝笑道:“我也知烧不得,皇上一问索大人,西洋镜就拆穿了。”陶宫娥沉吟道:“这样说来,太后手里至少有两部《四十二章经》?”韦小宝道:“恐怕有四部。”陶宫娥道:“有四部?你……你怎么知道?”韦小宝道:“前天晚上我躲在她床底下,听她跟那个男扮女装的宫女说起,她本来就有一部,从鳌拜家里抄去了两部,她又差御前侍卫副总管瑞栋,在一个什么旗主府中又去取了一部来。”* C6 @5 O7 V0 C7 \( b% S% d7 \$ o. ?
  陶宫娥道:“正是,是从镶蓝旗旗主府里取来的。那么她手里共有四部了,说不定有五部、六部。”站了起来走了几步,说道:“这些经书十分要紧,小兄弟,我真盼你能助我,将太后那几部《四十二章经》都盗了出来。”韦小宝沉吟道:“老婊子如果伤重,终于活不成,这几部经书,恐怕会带到棺材里去。”陶宫娥道:“不会的,决计不会。我却担心神龙教教主棋高一着,捷足先得,这就糟了。”
' f  l" e5 m" n" Z8 G4 r. B' e# J  “神龙教教主”这五字,韦小宝却是第一次听见,问道:“那是什么人?”) k0 ?; e' y2 V& `: f' X
  陶宫娥不答他的问话,在房中踱步兜了几个圈子,见窗纸渐明,天色快亮,转过身来,道:“这里说话不便,唯恐隔墙有耳,咱们走罢!”将三具尸首提到客店门外,放入大车。
0 K. V  J( l) h9 W3 q  这三人都是给她用重手震死,并未流血,倒十分干净,说道:“店主人和你的车夫都给他们绑着,让他们自行挣扎罢。”和韦小宝并坐在车夫位上,赶车向西。行得七八里,天已大明,陶宫娥将三具尸首丢在一个乱坟堆里,拿几块大石盖住了,回到车上,说道:“咱们在车上一面赶路,一面说话,不怕给谁听了。”韦小宝笑道:“也不知道车子底下有没有人。”陶宫娥一惊,说道:“对,你比我想得周到。”一挥鞭子,马鞭绕个弯儿,刷的一声,击到车底。她连击三记,确知无人,笑道:“这些江湖上防人的行径,我可一窍不通了。”韦小宝道:“那我更是半窍不通了。你总比我行些,否则昨儿晚便救不了我。”这时大车行在一条大路之上,四野寂寂。陶宫娥缓缓的道:“你救过我性命,我也救过你性命,咱们算得是生死患难之交。小兄弟,按年纪说,我做得了你娘,承你不弃,叫我一声姑姑,你肯不肯真的拜我为姑母,算是我的侄儿?”1 I. s/ u: ~3 H* e
  韦小宝心想:“做侄儿又不蚀本,反正姑姑早已叫了。”忙道:“那好极了。不过有一件事说来十分倒霉,你一知道后,恐怕不要我这个侄儿了。”陶宫娥问道:“什么事?”韦小宝道:“我没爹爹,我娘是在窑子里做婊子的。”+ ]) s  m- h/ ^9 b8 Y" U
  陶宫娥一怔,随即满脸堆欢,喜道:“好侄儿,英雄不怕出身低。咱们太祖皇帝做过和尚,做过无赖流氓,也没什么相干。你连这等事也不瞒我,足见你对姑姑一片真心,我自然也是什么都不瞒你。”. I1 F! d  _$ u1 N/ g- e
  韦小宝心想:“我娘做婊子,茅十八茅大哥是知道的,终究瞒不了人。要骗出人家心里的话,总得把自己最见不得人的事先抖了出来。”当即跃下地来,跪倒磕头,说道:“侄儿韦小宝,拜见我的亲姑姑。”4 t0 L7 c5 @( ^! i8 W
  陶宫娥数十年寂居深宫,从无亲人,连稍带情谊的言语也没听过半句,忽听韦小宝叫得如此亲热,不由得心头一酸,忙下车扶起,笑道:“好侄儿,从此之后,我在这世上多了个亲人……”说到这里,忍不住流下泪来,一面笑,一面拭泪,道:“你瞧,这是大喜事,你姑姑却流起眼泪来。”+ g% Q  M4 j5 ^; m' g# o
  两人回到车上,陶宫娥右手握缰,左手拉住韦小宝的右手,让骡子慢慢一步步走着,说道:“好侄儿,我姓陶,那是真姓,我闺名叫做红英,打从十二岁上入宫,第二年就服侍公主。”韦小宝道:“公主?”陶红英道:“是,公主,我大明崇祯皇帝陛下的长公主。”
; N/ p% N. R7 l" O; o% z. J  韦小宝道:“啊,原来姑姑还是大明崇祯皇帝时候进宫的。”
& S, K3 n8 S% X  陶红英道:“正是,崇祯皇帝出宫之时,挥剑斩断了公主的臂膀。我听到公主遭难的讯息,奔出去想救她,心慌意乱,重重摔了一交,额头撞在阶石上,晕了过去。等到醒转,陛下和公主都已不见了,宫中乱成一团,谁也没来理我。不久闯贼进了宫,后来满清鞑子赶跑了闯贼,又占了皇宫。唉,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 w, c1 U' Z% N2 K9 V6 Y0 h  韦小宝问道:“公主不是崇祯皇爷亲生的女儿么?为甚么要砍死她。”陶红英又叹了口气,道:“公主是崇祯皇爷的亲生女儿,她是最得皇上宠爱的。这时京城已破,贼兵已经进城,皇上决心殉难,他生怕公主为贼所辱,所以要先杀了公主。”8 J6 N) g, j8 J$ E
  韦小宝道:“原来这样。要杀死自己亲生女儿,可还真不容易。听说崇祯皇爷后来是在煤山吊死的,是不是?”陶红英道:“我也是后来听人说的。满清鞑子由吴三桂引进关来,打走了闯贼,霸占了我大明江山。宫里的太监宫女,十之八九都放了出去,说是怕靠不住。那时我年纪还小,那一摔受伤又重,躺在黑房里,也没人来管。直到三年多之后,才遇到我师父。”
4 \; y) Q! W; U; P. \  韦小宝道:“姑姑,你武功这样高,你师父他老人家的武功自然更加了不起啦。”陶红英道:“我师父说,天下能人甚多,咱们的武功,也算不了甚么。我师父是奉了我太师父之命,进宫来当宫女的。”挥鞭在空中虚击一鞭,劈啪作响,续道:“我师父进宫来的用意,便是为了那八部《四十二章经》。”0 n( p( _2 s- p) s! Y
  韦小宝问道:“一共八部?”陶红英道:“一共八部。满洲八旗,黄白红蓝,正四旗,镶四旗,每一旗的旗主各有一部,共有八部。”# I9 F4 d  f$ l) `
  韦小宝道:“这就是了。我见到鳌拜家里抄出来的那两部经书,书套子的颜色不同,一部是黄套子镶了红边儿,另一部是白套子的。”, ?( S$ h4 N! D( \* D3 C+ n
  陶红英道:“原来八部经书的套子,跟八旗的颜色相同,我可从来没见过。”# q+ y- Y: ?- Z/ V) C3 m
  韦小宝寻思:“我手里已有了五部,那么还缺三部。这八部经书到底有什么古怪,姑姑一定知道,得想法子套问出来。”他假作痴呆,说道:“原来你太师父他老人家也诚心拜菩萨。
. t7 \& A  s. d; q0 ^, X: n; j; c  宫里的佛经,那自然特别贵重,有人说是用金子水来写的。”
9 p$ T3 D; q: L9 }" h* O  陶红英道:“那倒不是。好侄儿,我今天给你说了,你可说什么也不能泄漏出去。你发一个誓来。”
+ j  u, d; }# K% x  发誓赌咒,于韦小宝原是稀松平常之极,上午说过,下午就忘了,下午说过,没等睡觉就忘了,何况八部经书他已得其五,怎肯将其中秘密轻易告人?忙道:“皇天后土,韦小宝如将《四十二章经》中的秘密泄漏了出去,日后糟糕之极,死得跟老婊子那个男扮女装的王八蛋师兄一模一样。”心想:$ F( a* B: ~9 Y
  “要我男扮女装,跟老婊子去睡觉。这种事万万不会做。那就决不能跟这王八蛋师兄死得一模一样。”发了誓日后要应,他倒是信的,因此赌咒发誓之时,总得留下后步。
9 A, r) q* i2 }6 z' z  陶红英一笑,说道:“这个誓倒挺新鲜古怪。我跟你说,满清鞑子进关之时,并没想到竟能得到大明江山。满洲人很少,兵也不多,他们只盼能长远占住关外之地,便已心满意足了,因此进关之后,八旗兵一见金银珠宝,放手便抢。这些财宝,他们都运到了关外,收藏起来。当时执掌大权的是顺治皇帝的叔父摄政王,但是满洲八旗,每一旗都各有势力。
+ [) T: m8 h) F6 G4 s* P2 a  当时八旗旗主会议,将收藏财物的秘密所在,绘成地图,由八旗旗主各执一幅……”
8 E- g: p5 A9 J  韦小宝站起身来,大声道:“啊,我明白了!”喜不自胜。大车一动,他又坐倒,说道:“这八幅地图,便藏在那八部《四十二章经》中。”; d7 \+ w- r6 j6 Y
  陶红英道:“好像也并非就是这样。到底真相如何,只有当时这八旗旗主才明白,别说我们汉人中没人知晓,连满洲的王公大臣,恐怕也极少知道。我师父说,满洲人藏宝的那座山,是他们龙脉的所在。鞑子所以能占我大明江山,登基为皇,全仗这座山的龙脉。”6 T4 N+ `0 M1 B! h; r+ G" i- }! t
  韦小宝问道:“什么龙脉?”
' Y+ S+ T, M' t- k5 O  陶红英道:“那是一处风水极好的地方,满洲鞑子的祖先葬在那山里,子孙大发,来到中国做了皇帝。我师父说,咱们如能找到那座宝山,将龙脉截断,再挖了坟,那么满洲鞑子非但做不成皇帝,还得尽数死在关内。这座宝山如此要紧,因此我太师父和师父花尽心血,要找到山脉的所在。这个大秘密,便藏在那八部《四十二章经》之中。”韦小宝道:“他们满洲人的事,姑姑,你太师父又怎会知道?”; Y* B4 g3 j  g2 v7 Z$ p, P
  陶红英道:“这件事说来话长。我太师父原是锦州的汉人女子,给鞑子掳了去。那鞑子是镶蓝旗的旗主。我太师父说,鞑子进关之后,见到我们中国地方这样大,人这样多,又是欢喜,又是害怕,八旗的旗主接连会议多日,在会中口角争吵,拿不定主意。”7 u+ P8 L% g7 X
  韦小宝问道:“争吵什么?”陶红英道:“有的旗主想占了整个中国。有的旗主却说,汉人这样多,倘若造起反来,一百个汉人打一个旗人,旗人哪里还有性命?不如大大的抢掠一番,退回关外,稳妥得多。最后还是摄政王拿了主意,他说,一面抢掠,将金银珠宝运到关外收藏,一面在中国做皇帝,如果汉人起来造反,形势危急,旗人便退出山海关。”韦小宝道:“原来当时满清鞑子,对我们汉人实在也很害怕。”
5 A0 u4 b9 K2 w7 H1 ^( k  陶红英道:“怎么不怕?他们现在也怕,只不过我们不齐心而已。好侄儿,鞑子小皇帝很喜欢你,如果你能探到那八部经书的所在,咱们把经书盗了出来,去破了鞑子的龙脉,那些金银财宝,便可作为义军的军费。咱们只要一起兵,清兵便会吓得逃出关去。”
5 ?- o  {2 F$ J* S! \  [, E  韦小宝对于破龙脉、起义兵,并不怎么热心,但想到那座山中藏有无数金银财宝,不由得怦然心动,问道:“姑姑,这宝山的秘密,当真是在那八部经书之中?”陶红英道:“我太师父对我师父说,那镶蓝旗旗主有一天喝醉了,向他小福晋说,他将来死后,要将一部经书传给小福晋的儿子,不传给大福晋的儿子。小福晋很不高兴,说一部佛经有什么希罕。那旗主说,这是咱们八旗的命根子,比什么都要紧,约略说起这部佛经的来历。太师父在窗外听到了,才明白其中道理。后来太师父练成了武功,我师父也已跟她老人家学艺多年,太师父便出手盗经,却因此给人打得重伤,临死之前,派我师父混进宫来做宫女,想法子盗经。镶蓝旗旗主府里有武功高手,只道到宫里盗经容易得手。岂知师父进宫不久,发觉宫禁森严,宫女决不能胡乱行走,要盗经书是千难万难。她跟我挺说得来,又听我说起大明公主的事,心怀旧主,便收了我做弟子。”韦小宝道:“怪不得老婊子千方百计的,要弄经书到手。
3 ~  J3 h% E( w2 I3 j2 \  她是满洲人,不会去破龙脉,想来是要得宝山中的金银财宝。
4 _* w# U6 ^6 U% t" _0 E+ f1 U: _  不过她既是太后,要什么有什么,又何必要什么财宝?”
' \, N! w2 `& I; k7 a" \  又想:“那么海老乌龟又干么念念不忘的,总是要我到上书房偷经书?嗯,他不会当真想要经书的,或者是想诱我上当,招出是谁主使我毒瞎他眼睛,或者是想由此查到害死端敬皇后的凶手来。他心里多半认定,主使者跟凶手是同一个人。要骗得海老乌龟吐露心事,现下我可没这本事,阎罗王只怕也办不了。”' A, E% K5 r+ |6 W
  陶红英哪猜得到韦小宝的心思转到了海大富身上?说道:“说不定那宝山之中,另有甚么古怪,连太师父也不知道的。5 v9 \  I1 h3 j" k8 B0 v
  师父在宫里不久就生病死了。她老人家临死之时,千叮万嘱,要我设法盗经,又说,盗经之事万分艰难,以我一人之力未必可成,要我在宫里收一个可靠的弟子,将经书的秘密流传下来。这一代不成,下一代再干,可别让这秘密给湮没了。”' ]( W( G2 L6 b5 ]0 E! T
  韦小宝道:“是,是!这个大秘密倘若失传,那许许多多金银财宝,未免太……太可惜了。”陶红英道:“金银财物倒也不打紧,但如让满洲鞑子世世代代占住我们汉人江山,那才是最大的恨事。”5 s2 w2 K  F- C
  韦小宝道:“姑姑说得不错。”心中却道:“这成千成万的金银财宝,倘若不拿出来大花一下,那才是最大的恨事。”他年纪幼小,满洲兵屠杀汉人百姓的惨事,只从大人口中听到,并未亲历。在宫中这些时候,满洲人只太后一人可恨,海大富虽曾阴谋加害,毕竟是自己害他的多,他害自己的少。其余自皇帝以下,个个待他甚好,也不觉得满洲人如何凶恶残暴。他也知道,自己若不是得到皇帝宠爱,那些满洲亲贵大臣决不会对他如此亲热、如此奉承,但究竟是见到人和蔼的多,凶暴的少,是以种族之仇、家国之恨,心中却是颇淡。陶红英道:“在宫中这些年来,我也没收到弟子。我见到的宫女本已不多,所遇到的,不是蠢笨胡涂,便是妖媚小气,天天只盼望如何能得皇帝临幸,从宫女升为嫔妃。我们这个大秘密,又怎能跟这等人说?近几年来我常常担心,这般耽误下去,经书的所在固是丝毫得不到线索,连好弟子也收不到一个。将来我死之后,将这大秘密带入了棺材,满洲鞑子坐稳江山,对不起太师父和师父那不用说了,更成为汉人的大罪人。好侄儿,我无意之中和你相遇,跟你说了这件大事,心里实在好生欢喜。”
) r4 a9 ^4 G/ \; c+ N  韦小宝道:“我也是好欢喜,不过经书什么的,倒不放在心上。”陶红英道:“那你为什么欢喜?”韦小宝道:“我没亲人,妈妈是这样,师父又难得见面,现下多了个亲姑姑、好姑姑,自然欢喜得紧了。”
+ |9 |& Q% r7 ^8 A( L  他嘴头甜,哄得陶红英十分高兴。她微笑道:“我得了个好侄儿,也是欢喜得紧。”隔了一会,问道:“你师父是谁?”韦小宝道:“我师父便是天地会的总舵主,姓陈,名讳上近下南。”2 l' R8 G: }' Q" r
  陶红英连陈近南这样鼎鼎大名的人物也是首次听见,点了点头,道:“你师父既是天地会总舵主,武功必定十分了得。”
4 v1 I9 z+ C! S  韦小宝道:“只不过我跟随师父时候太短,学不到什么功夫。
! V) U7 Q, H" @7 V# q. ]7 }& y  好姑姑,你传我一些好不好?”陶红英踌躇道:“你如从来没学过武功,我自然将我所知所学,尽数传你。只是你师父的武功,跟我这一派多半全然不同,学了只怕反而有害。依你看来,你师父跟我比较,谁的武功强些?”( I7 `8 f7 T! O/ f+ O
  韦小宝说要她传授武功,原不过信口讨她欢心,倘若陶红英当真答应传授,他反而要另外寻些因由来推托了,一学武功,五台山一时便去不成,何况他性好游荡玩耍,绝无耐心学武,听她这样问,乘机便道:“姑姑,在你面前,我可不能说谎。”陶红英道:“小孩子自然是诚实的好。”韦小宝道:“我曾见师父跟一个武功很好的人动手,只是三招,便将他制住了,那人输得服服帖帖。姑姑,恐怕你还不及我师父。”陶红英微笑道:“是啊,我也相信远远不及。我跟那个假扮宫女的男人比拚,若不是你在他背上加了一剑,我早就完了。你师父哪会这样不中用?”韦小宝道:“不过那个假宫女可真厉害,我此刻想起来还是害怕。”. f  [5 |0 _& ]8 m% q) b$ o
  陶红英脸上肌肉突然跳动几下,目光中露出了恐惧的神色,双眼前望,呆呆出神。韦小宝道:“姑姑,你不舒服么?”陶红英不答,似乎没听见。韦小宝又问了一次。陶红英身子一颤,道:“没……没有!”突然啪的一声,手中鞭子掉在地下。韦小宝跃下车来,拾起鞭子,飞身又跃上大车,身法甚是干净利落。
! F# K5 Y1 k* |: O4 j1 v3 B0 Y3 ^2 h  他正自得意,只盼陶红英称赞几句,却见她摇了摇头,道:“孩子,你定了下来之后,该得痛下苦功才成。眼下的功夫,在宫里当太监是太好,行走江湖却是太差,还不及不会丝毫武功之人。”韦小宝满脸通红,应道:“是!”心道:“我武功虽然不成,怎么还不及不会武功之人?”陶红英道:“你如不会丝毫武功,人家也不会轻易的就来杀你。你既有武功,对方防你反击,一出手就不容情,岂不是反而糟糕?”韦小宝道:“倘若遇上开黑店、打闷棍的小贼呢?”陶红英一呆,一时答不上来,过了一会,说道:“那也说得是,江湖之上,小贼大概比武功好手更多。”她有些心神不定,指着右前面一株大树,道:“我们去歇一歇再走,让骡子吃些草。”赶车来到树下,两人跳下车来,并肩坐在树根上。陶红英又出了一会神,忽然问道:“有没有说话?他有没有说话?”韦小宝不知她问的是谁,仰起了头瞧着她,难以回答。两人互相瞪视,一个待对方回答,一个不知对方其意何指。
& ]& C, d4 o, ]  K+ O( {  过了片刻,陶红英又问:“你有没有听到他说话?有没有见到他嘴唇在动?”韦小宝见了她这副神气,隐隐有些害怕:
" L: C3 q6 N9 |1 ?$ w  “姑姑是中了邪,还是见了鬼?”问道:“姑姑,你见到谁了?”% z1 }9 A9 B7 H4 O/ C' G
  陶红英道:“谁?那个……那个男扮女装的假宫女!”韦小宝更加怕了,颤声问道:“你见到了那个假宫女,在……在哪里?”
+ x7 X6 [. T* E* ~% U  陶红英恍如从梦中醒觉,说道:“那晚在太后房中,当我跟那假宫女打斗之时,你有没有听到他开口说话?”% k# w" r! I8 z( ^0 m7 k) T9 ^) U
  韦小宝吁了一口气,说道:“嗯,你问的是那晚的事。他说了话吗?我没听见。”陶红英又沉思片刻,摇头道:“我跟他武功相差太远,他也用不到念咒。”韦小宝全然摸不着头脑,劝道:“姑姑,不用想他了,这人早给咱们杀了,活不转啦。”陶红英道:“这人给咱们杀了,活不转啦。”这句话原是自行宽慰之言,但她说话的神情却显得内心十分惊惧。韦小宝心想:“你武功虽好,却是怕鬼。只杀了一个人,便这样心神不定,何况这假宫女是我杀的,不是你杀的。你去杀老婊子,却又杀了个半吊子,杀得她死一半,活一半,终究还是活了转来,当真差劲。”陶红英道:“他已死了,自然不要紧了,是不是?”韦小宝道:“是啊,就算变了鬼,也不用怕他。”
" `8 t3 ?0 e% h( d3 S  陶红英道:“什么鬼不鬼的?我担心他是神龙教教主座下的弟子,那……那就……嗯,太后叫他作师兄,不会的,决计不会。瞧他武功,也全然不像,是不是?你真的没见到他出手时嘴唇在动,是吗?”自言自语,声音发颤,似乎企盼韦小宝能证实她猜测无误。
3 U4 K/ O/ U  H- `1 _. J9 N7 n  韦小宝又怎分辨得出这假宫女的武功家数,却大声道:“不用担心,你说得对,那假宫女的武功不像。他出手时紧闭着嘴,一句话也没说。姑姑,神龙教教主是什么家伙?”4 T& l- l( ^" G/ F; ?; [
  陶红英忙道:“神龙教洪教主神通广大,武功深不可测,你怎么称他甚么家伙?孩子,就算是在背后,言语中也不可得罪了他。洪大教主徒子徒孙甚众,消息灵通之极,你只要说得一句半句不敬的话,传入了他的耳里,你……这一辈子就算是完了。”一面说话,一面东张西望,似乎唯恐身边便有神龙教教主的部属。
; m$ Y, y5 L. A/ V" A+ `  韦小宝道:“神龙教教主这么厉害?难道他比皇帝的权力还大?”陶红英道:“他权力自然没皇帝大。不过你得罪了皇帝,逃去躲藏了起来,皇帝不一定捉得到你;得罪了神龙教教主,却是海角天涯,再无容身之地。”韦小宝道:“这样说来,神龙教比我们天地会还要人多势众?”陶红英摇头道:“不同的,不同的。你们天地会反清复明,行事光明正大,江湖上好汉人人敬重,神龙教却大不相同。”韦小宝道:“你是说,江湖上好汉,人人对神龙教甚是害怕?”陶红英想了一会,道:“江湖上的事情,我懂得很少很少,只曾听师父说起过一些。我太师父如此武功,却死在神龙教弟子的手下。”韦小宝破口骂道:“他妈的,这么说来,神龙教是咱们的大仇人,那何必怕他?”+ H: `# p( i  G% n" y: `4 H! W
  陶红英摇摇头,缓缓的道:“我师父说,神龙教所传的武功千变万化,固然厉害之极,更加难当的,是他们教里有许多咒语,临敌之时念将起来,能令对手心惊胆战,他们自己却越战越勇。太师父在镶蓝旗旗主府中盗经,和几个神龙教弟子激战,明明已占上风,其中一人口中念念有辞,太师父击出去的拳风掌力便越来越弱,终于小腹中掌,身受重伤。我师父当时在旁,亲眼得见。她说她奋勇要上前相助,但听了咒语之后,全身酸软,只想跪下来投降,竟然全无斗志。太师父受伤,那人不再念咒,我师父立即勇气大增,冲过去抢了太师父逃走。她事后想起,又是羞惭,又是害怕,因此一再叮嘱我,天下最最凶险的事,莫过于和神龙教教下之人动手。”
# I2 u$ T2 i% L& O  韦小宝心想:“你师父是女流之辈,胆子小,眼见对方了得,便吓得只想投降。”说道:“姑姑,那人念些甚么咒,你听见过么?”" o9 X0 d2 W4 @' H. t
  陶红英道:“我……我没听见过。我担心那假宫女是神龙教的弟子,因此一直问你,有没有听到他动手时说话,有没有见到他嘴唇在动。”韦小宝道:“啊,原来如此!”回想当时在床底的所见所闻说道:“完全没有,你可有听见?”陶红英道:“这假宫女武功比我高出很多,我全力应战,对周遭一切,全无所闻。只是我跟他斗了一会,心中忽然害怕起来,只想逃走,事后想起,很是奇怪。”韦小宝问道:“姑姑,你学武以来,跟几个人动过手,杀过多少人?”陶红英摇头道:“从来没跟人动过手,一个人也没杀过。”韦小宝道:“这就是了,以后你多杀得几个,再跟人动手就不会害怕了。”
8 I( |7 v4 {8 H* }3 P% y' T) A  陶红英道:“或许你说得是。不过我不想跟人动手,更加不肯杀人,只要能太太平平的找到那八部《四十二章经》,破了满清鞑子的龙脉,那就心满意足了。唉,不过,镶蓝旗旗主的那部《四十二章经》,十之八九已落入了神龙教手中,再要从神龙教手中夺回,可难得很了。”她脸上已加化装,见不到她脸色如何,但从眼神之中,仍可见到她内心的恐惧。& e2 Q! T4 @* {' Y7 U
  韦小宝道:“姑姑,你入了我们的天地会可好?”心想:
1 X( c# g& k( h1 K  c2 b! A  “你怕得这么厉害!我天地会人多势众,可不怕神龙教。”陶红英一怔,问道:“你为什么要我入天地会?”韦小宝道:“天地会的宗旨是反清复明,跟你太师父、师父是一般心思。”陶红英道:“那本来也很好,这件事将来再说罢。我现下要回皇宫,你去哪里?”. M* e" A1 ?& Z9 M
  韦小宝奇道:“你又回到皇宫去,不怕老婊子了吗?”陶红英叹了口气,道:“我从小在宫里长大,想来想去,只有在宫里过日子,才不害怕。外面世界上的事,我什么也不懂。我本来怕心中这个大秘密随着我带进棺材,现下既已跟你说了,就算给太后杀了,也没什么。再说,皇宫地方很大,我找个地方躲了起来,太后找不到我的。”韦小宝道:“好,你回宫去,日后我一定来看你。眼下师父有事差我去办。”
. g# U$ b$ a5 I% A; T( {1 L; x  陶红英于天地会的事不便多问,说道:“将来你回宫之后,怎地和我相见?”韦小宝道:“我回到皇宫,在火场上堆一堆乱石,在石堆上插一根木条,木条上画只雀儿,你便知道我回来了。当天晚上,我们便在火场上会面。”陶红英点头道:“很好,就是这么办。好孩子,江湖上风波险恶,你可得一切小心。”韦小宝点头道:“是,姑姑,你自己也得小心,太后这老婊子心地狠毒,你千万别上她当。”两人驱车来到镇上,韦小宝另雇一车,两人分向东西而别。韦小宝见陶红英赶车向东,不住回头相望,心想:“她虽不是我真姑姑,待我倒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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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17 18:04 | 只看该作者
鹿鼎记1 T; m6 j. r9 Y' S7 w+ C7 X6 G! ?
第十七回 法门猛叩无方便 疑网重开有譬如
3 f+ {3 D0 T. z1 B1 e# i$ {3 M' y  忽然间远处出现了一团亮光,缓缓移近,韦小宝大惊,心道:“鬼火,鬼火!”那团亮火越移越近,却是一盏灯笼,提着灯笼的是个白衣女鬼。韦小宝忙闭住双目。只听得脚步之声细碎,走到自己面前停住。& y; u5 o! i4 O. {
  他吓得气不敢透,全身直抖,却听得一个少女的声音笑道:“你为什么闭着眼睛?”声音娇柔动听。韦小宝道:“你别吓我。我……我可不敢瞧你。”那女鬼笑道:“你怕我七孔流血,舌头伸出,是不是?你倒瞧一眼呢。”韦小宝颤声道:“我才不上你当,你披头散发,七孔流血,有甚么……甚么好看?”那女鬼格格一笑,向他面上吹了口气。
0 z4 \7 C9 \) S3 w# G+ D1 z  这口气吹上脸来,却微有暖气,带着一点淡淡幽香。韦小宝左眼微睁一线,依稀见到一张雪白的脸庞,眉弯嘴小,笑靥如花,当即双目都睁大些,但见眼前是张十分清秀的少女脸孔,大约十四五岁年纪,头挽双鬟,笑嘻嘻的望着自己。韦小宝心中大定,问道:“你真的不是鬼?”那少女微笑道:“我自然是鬼,是吊死鬼。”4 _1 t0 C/ g0 f/ L- c& f6 g' B7 r. Y+ C- a
  韦小宝心中打了个突,惊疑不定。那少女笑道:“你杀恶人时这么大胆,怎地见到了吊死鬼,却又这么胆小?”韦小宝吁了口气,道:“我不怕人,只怕鬼。”那少女又是格格一笑,问道:“你给人点中了什么穴道?”韦小宝道:“我知道就好啦?”那少女在他肩膀后推拿了几下,又在他背上轻轻拍打三掌,韦小宝双手登时能动。他提起手臂,挥了两下,笑道:“你会解穴,那可妙得很。”
+ V/ Z" M  ]2 z0 g* `, l  那少女道:“我学会不久,今天才第一次在你身上试的。”又在他腋下、腰间推拿了几下,韦小宝跳起身来,笑道:“不行,不行,我怕痒。”就是这样,他双腿被封的穴道也已解了。他伸出双手,笑道:“你呵我痒,我得呵还你。”说着走前一步。/ ^) I0 q- {1 x1 m8 y7 A
  那少女伸出舌头,扮个鬼脸。但这鬼脸只见其可爱,殊无半点可怖之意。韦小宝伸手去捏她舌头。那少女转头避开,格格娇笑,道:“你不怕吊死鬼了么?”韦小宝道:“你有影子,又有热气,是人,不是鬼。”那少女双目一睁,正色道:“我是僵尸,不是鬼!”0 x* N: i& ~  |1 Q5 t- T. ]
  韦小宝一怔,灯火下见她脸色又红又白,笑道:“僵尸的脚不会弯的,也不会说话。”那少女又笑起来,道:“那我一定是狐狸精了。”韦小宝笑道:“我不怕狐狸精。”心中有些犯疑:“莫非她真是狐狸精。”转到她身后瞧了瞧。那少女笑道:“我是千年狐狸精,道行很深,没尾巴的。”韦小宝道:“像你这样美貌的狐狸精,给你迷死了也不在乎。”那少女脸上微微一红,伸手指刮脸羞他,说道:“也不怕羞,刚才还怕鬼怕得什么似的,这会儿却来说便宜话了。”
6 \+ x6 F8 Q% ?$ z  韦小宝第一怕僵尸,第二怕鬼,至于狐狸精倒不怎么怕,眼见这少女和蔼可亲,比之方怡、沐剑屏,尚多了几分令人亲近之意,何况她说的是一口江南口音,比之方沐二女的云南话又好听得多,笑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那少女道:“我叫双儿,一双的双。”韦小宝笑道:“那很好啊,就不知是一双香鞋,还是一双臭袜。”
: P7 e8 x- X: {; l7 Z  双儿笑道:“臭袜也好,香鞋也好,由你说罢。桂相公,你身上湿淋淋的,一定很不舒服,请到那边去换干衣服。就只一件事为难,你可别见怪。”韦小宝道:“甚么事为难?”双儿道:“我们这里没男人衣服。”韦小宝心中打一个突,登时脸上变色,心想:“这屋中都是女鬼。”双儿提起灯笼,道:“请这边来。”韦小宝迟疑不定。双儿已走到门口,回头等他,微笑道:“穿女人衣服,你怕不吉利,是不是?这样罢,你睡在床上,我赶着烫干你衣服。”韦小宝见她神色间温柔体贴,难以拒绝,只得跟着她走出房门,问道:“我那些同伴们呢,都到哪里去了?”双儿落后两步,和他并肩而行,低声道:“三少奶吩咐了,什么都不能对你多说,待会你用过点心后,三少奶自己会跟你说的。”
+ S& u8 b; U* D% I; ]  韦小宝早已饿得厉害,听得有点心可吃,登时精神大振。' n6 L# g* ~/ y2 @) V  v
  双儿带着韦小宝走过一条黑沉沉的走廊,来到一间房中,点亮了桌上蜡烛。那房中只一桌一床,陈设简单,却十分干净,床上铺着被褥。双儿将棉被揭开一角,放下了帐子,道:“桂相公,你在床上除下衣衫,抛出来给我。”韦小宝依言跳入床中,除下了衣裤,钻入被窝,将衣裤抛到帐外。双儿接住了,走向门口,说道:“我去拿点心来。你爱吃甜粽,还是咸粽?”韦小宝笑道:“肚里饿得咕咕叫,就是泥沙粽子,也吃他三只。”双儿一笑出去。
; l$ o. ~' B, E7 p  韦小宝见她一走,房里静悄悄地,瞧着烛火明灭,又害怕起来:“啊哟,不好,女鬼请人吃面吃馄饨,其实吃的都是蚯蚓毛虫,我可不能上当。”
& i' i- r. l$ k/ L) h% V  过了一会,韦小宝闻到一阵肉香和糖香。双儿双手端了木盘,用手臂掠开帐子。韦小宝见碟子中放着四只剥开了的粽子,心中大喜,实在饿得狠了,心想就算是蚯蚓毛虫,老子也吃了再说,提起筷子便吃,入口甘美,无与伦比。他两口吃了半只,说道:“双儿,这倒像是湖州粽子一般,味道真好。”浙江湖州所产粽子,米软馅美,天下无双。扬州有湖州粽子店,丽春院中到了嫖客,常差韦小宝去买。粽子整只用粽箬裹住,韦小宝要偷吃原亦甚难,但他总在粽角之中挤些米粒出来,尝上一尝。自到北方后,这湖州粽子便吃不到了。
) ^; t  z0 A7 v6 m6 G2 k1 V  双儿微感惊异,道:“你真识货,吃得出这是湖州粽子。”韦小宝口中咀嚼,一面含含糊糊的道:“这真是湖州粽子?这地方怎么买得到湖州粽子?”双儿笑道:“不是买的,是狐狸精……嘻嘻……狐狸精使法术变来的。”韦小宝赞道:“狐狸神通广大。”忽然想到章老三他们一伙人,加上一句:“寿与天齐!”
, N; K0 e' |( V& a7 B& a& H# C/ g  双儿笑道:“你慢慢吃。我去给你烫衣服。”走了一步,问道:“你怕不怕?”韦小宝心中恐惧早消去了大半,但毕竟还是有些怕,道:“你快点回来。”双儿应道:“是!”过不多时,韦小宝听得嗤嗤声响,却是双儿拿了一只放着红炭的熨斗来,将他的衣裤摊在桌上,一面熨衫,一面相陪。
& H! v4 F3 q* J: k  四只粽子二咸二甜,韦小宝吃了三只,再也吃不下了,说道:“这粽子真好吃,是你裹的么?”双儿道:“是三少奶调味配料的,我帮着裹。”5 o6 v( V+ @1 S, ^* @& o0 ^6 F# W
  韦小宝听她说话是江南口音,心念一动,问道:“你们是湖州人吗?”
9 w- J0 u) z0 G8 k' m$ b4 O  双儿迟疑不答,道:“衣服就快熨好了。桂相公见到三少奶时,自己问她,好不好?”这话软语商量,说得甚是恭敬。" h; d3 R' H7 K# j/ S; u
  韦小宝道:“好,有什么不好?”揭起帐子,瞧着她熨衣。双儿抬起头来,向他微微一笑,道:“你没穿衣服,小心着凉。”  g. I" p9 Z1 Q; P+ ]
  韦小宝忽然顽皮起来,身子一耸,叫道:“我跳出来啦,不穿衣服,也不会着凉。”双儿吃了一惊,却见他一溜之下,全身钻入被底,连脑袋也不外露,不由得吃吃笑了出来。
7 c6 p/ o5 E# w) L  过了一顿饭时分,双儿将熨干了的衣裤递入帐中,韦小宝穿起了下床。双儿帮着他扣衣钮,又取出一只小木梳,替他梳了头发,编结辫子。韦小宝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幽香,心下大乐,说道:“原来狐狸精是这样的好人。”双儿抿嘴笑道:“什么狐狸精不狐狸精的,难听死了,我不是狐狸精。”韦小宝道:“啊,我知道了,要说‘大仙’,不能说狐狸精。”双儿笑道:“我也不是大仙,我是个小丫头。”韦小宝道:“我是小太监,你是小丫头,咱俩都是服侍人的,倒是一对儿。”双儿道:“你是服侍皇帝的,我怎么跟你比?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 `1 j- H* ~$ L. r. T  说话之间,结好了辫子。
' u6 y8 J7 T. c  双儿道:“我不会结爷们的辫子,不知结得对不对?”韦小宝将辫子拿到胸前一看,道:“好极了。我最不爱结辫子,你天天能帮我结辫子就好了。”双儿道:“我可没这福气。你是大英雄。我今天给你结一次辫子,已经是前世修到的了。”7 Q/ @+ e, e' ?: p
  韦小宝道:“啊哟,别客气啦,你这样一位俏佳人给我结辫子,我才是前世敲穿了十七八个大木鱼呢。”双儿脸上一红,低声道:“我说的是真心话,你却拿人家取笑。”韦小宝道:“没有,没有,我说的也是真心话。”双儿微微一笑,说道:“三少奶说,桂相公要是愿意,请你劳驾到后堂坐坐。”韦小宝道:“好,你三少爷不在家么?”双儿“嗯”了一声,轻轻的道:“故世啦!”韦小宝想到了许多间屋中的灵堂,心中一寒,不敢再问,跟着她来到后堂一间小小花厅之中,坐下来,双儿送上一碗热茶。韦小宝心中打鼓,不敢再跟她说笑。$ r2 i9 }' ]; c# s( ]9 P
  过了一会,只听得步声轻缓,板壁后走出一个全身缟素的少妇,说道:“桂相公一路辛苦。”说着深深万福,礼数甚是恭谨。韦小宝急忙还礼,道:“不敢当。”那少妇道:“桂相公请上座。”
1 m& c+ D: g" q# G; X- `- x" D! g  韦小宝见这少妇约莫二十六七岁年纪,不施脂粉,脸色苍白,双眼红红地,显是刚哭泣过来,灯下见她赫然有影,虽然阴森森地,却多半不是鬼魅,心下忐忑不安,应道:“是,是!”侧身在椅上坐下,说道:“三少奶,多谢你的湖州粽子,真正好吃得很。”
% X2 C' \1 p! O( B% n+ r! `+ X) {, w  那少妇道:“亡夫姓庄,三少奶的称呼可不敢当。桂相公在宫里多年了?”韦小宝心想:“刚才黑暗之中,有个女人来问杀鳌拜之事,我认了是我杀的,他们就派了个小丫头送粽子给我吃。看来这一宝是押对了。”说道:“也不过一年多些。”
, j6 Q4 L( f+ q. L8 Z$ {5 c  庄夫人道:“桂相公手刃奸相鳌拜的经过,能跟小女子一说吗?”, x/ x. h$ B8 r5 A6 z
  韦小宝听她把鳌拜叫作“奸相”,更是放心,好比手中已拿了一对至尊宝,不论别的两张是什么牌,翻出牌来,总之是有杀无赔,最多是和过。当下便将康熙如何下令擒拿、鳌拜如何反抗,众小监如何一拥而上,却给他杀死数人,自己如何用香炉灰迷了他眼睛这才擒住等情说了,只是康熙拔刀伤他,却说作是自己冷不防在鳌拜背上狠狠刺了一刀。庄夫人不发一言,默默倾听,听到韦小宝如何撒香炉灰迷住鳌拜眼睛、刀刺其背、搬铜香炉砸头而将他擒住,不由得轻轻吁了口气。韦小宝听惯了说书先生说书,何处当顿,何处当扬,关窍拿捏得恰到好处,何况这事他亲身经历,种种细微曲折之处,说得甚是详尽,再加些油盐酱醋,听他说这故事,只怕比他当时擒拿鳌拜,还多了几分惊心动魄。庄夫人道:“原来是这样的。外边传闻,那也不尽不实得很,说什么桂相公武功了得,跟鳌拜大战三百回合,使了绝招将他制伏。想那鳌拜号称“满洲第一勇士”,桂相公武功再高,终究年纪还小。”' H0 ?* T; o" D6 z
  韦小宝笑道:“当真打架,就有一百个小桂子,也不是这奸贼的对手。”
3 b7 ?2 s' [7 u8 P2 S  庄夫人道:“后来鳌拜却又是怎样死的?”
, ~0 ?( N( c, W, u5 _/ d  韦小宝心想:“这三少奶十之八九不是女鬼,那么必是武林中人。不必扯谎之时,就不可扯谎,以免辛辛苦苦赢来的钱,一铺牌又输了出去。”于是据实将如何康熙派他去察看鳌拜、如何碰到天地会来攻打康亲王府、自己如何错认来人是鳌拜部属、如何奋身钻入囚室、杀了鳌拜等情一一说了,最后说道:“这些人原来是鳌拜的对头,是天地会青木堂的英雄好汉。他们见我杀了鳌拜,居然对我十分客气,说替他们报了大仇。”
. V/ t: i+ s) ?3 E; @6 [  庄夫人点头道:“桂相公所以得蒙陈总舵主收为弟子,又当了天地会青木堂香主,原来都由于此。”
5 y+ O0 p( ~6 T6 H  韦小宝心想:“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干甚么?”说道:“我却是胡里胡涂,甚么也不懂的。做天地会青木堂香主,那也是有名无实得紧。”他不知庄夫人与天地会是友是敌,先来个模棱两可再说。/ N0 w6 X, Q5 Z& D/ Z
  庄夫人沉思半晌,说道:“桂相公当时在囚室中杀死鳌拜,用的是什么招数,可以使给我看看吗?”韦小宝见她眼神炯炯有光,心想:“这女子邪门得紧,我如胡说八道,大吹牛皮,多半要拆穿西洋镜,还是老老实实的为高。”当下站起身来,说道:“我又有什么屁招数了?”双手比划,说道:“当时我吓得魂不附体,乱七八糟,就是这么几下。”
9 W: \( p4 b. B' U. d' N  庄夫人点点头,说道:“桂相公请宽坐。”说着站起身来,又道:“双儿,咱们的桂花糖,怎么不去拿些来请桂相公尝尝?”3 t5 M8 K: |7 ^: e1 ~% d( U1 o
  说着向韦小宝万福为礼,走进内堂。韦小宝心想:“她请我吃糖,自然没有歹意了。”终究有些不放心:“这三少奶虽然看来不像女鬼,也说不定她道行高,鬼气不露。”
6 a' }9 G. t: e, v  双儿走进内堂,捧了一只青花高脚瓷盘出来,盘中装了许多桂花糖、松子糖,微笑道:“桂相公,请吃糖。”将瓷盘放在桌上,回进内堂。
, P4 j! s/ V5 D1 r! r$ I  韦小宝坐在花厅,吃了不少桂花糖、松子糖,只盼快些天亮。
2 S0 H: c' s6 C9 n. }* ~; m  过了良久,忽听得衣衫簌簌之声,门后、窗边、屏风畔多了好多双眼睛,在偷偷向他窥看,似乎都是女子的眼睛,黑暗之中,难以分辨是人是鬼,只看得他心中发毛。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女子声音在长窗外说道:“桂相公,你杀了奸贼鳌拜,为我们众家报了血海深仇,大恩大德,不知何以报答。”长窗开处,窗外数十白衣女子罗拜于地。韦小宝吃了一惊,急忙答礼。只听得众女子在地下冬冬磕头,他也磕下头去,长窗忽地关了。那老妇说道:“恩公不必多礼,未亡人可不敢当。”但听得长窗外众女子呜咽哭泣之声大作。
! C1 h4 `; U" m! W3 b4 a  韦小宝毛骨悚然,过了一会,哭泣之声渐渐远去,这些女子便都散了。他如梦如幻,寻思:“到底是人还是鬼?看来……看来……”  b; R$ i2 d# O; z5 c
  过了一会,庄夫人从内堂出来,说道:“桂相公,请勿惊疑。这里所聚居的,都是被鳌拜所害忠臣义士的遗属,大家得知桂相公手刃鳌拜,为我们得报大仇,无不感恩。”韦小宝道:“那么庄三爷也……也是为鳌拜所害了?”庄夫人低头道:“正是。这里人人泣血痛心,日夜俟机复仇,想不到这奸贼恶贯满盈如此之快,竟然死在桂相公的手下。”韦小宝道:“我又有什么功劳了,也不过是刚刚碰巧罢了。”双儿将他那个包袱捧了出来,放在桌上。庄夫人道:“桂相公,你的大恩大德,实难报答,本当好好款待,才是道理。% d( w; M" R% n$ s( s% V$ H
  只是孀居之人,颇有不便,大家商议,想送些薄礼,聊表寸心,但桂相公行囊丰足,身携巨款,我们乡下地方,又有什么东西是桂相公看得上眼的?至于武功什么的,桂相公是天地会陈总舵主的及门弟子,远胜于我们的一些浅薄功夫,这可委实叫人为难了。”
4 E1 A9 e0 X* ~0 r; H" `1 n* h  韦小宝听她说得文绉绉地,说道:“不用客气了。只是我想问问,我那几个同伴,都到哪里去了?”8 N. U+ c5 S2 F/ }! C) \
  庄夫人沉思半晌,道:“既承见问,本来不敢不答。但恩公知道之后,只怕有损无益。这几位是恩公的朋友,我们自当竭尽所能,不让他们有所损伤便是。他们日后自可再和恩公相会。”- e' E, k+ P( P( z8 [
  韦小宝料想再问也是无益,抬头向窗子瞧了瞧,心想:“怎地天还不亮?”; @; x9 @% L1 C2 r; u0 w
  庄夫人似乎明白他心意,问道:“恩公明日要去哪里?”韦小宝心想:“我和那个章老三的对答,她想必都听到了,那也瞒她不过。”说道:“我要去山西五台山。”庄夫人道:“此去五台山,路程不近,只怕沿途尚有风波。我们想送恩公一件礼物,务请勿却是幸。”韦小宝笑道:“人家好意送我东西,倒是从来没有不收过。”
$ i; X, j5 t6 I2 O  庄夫人道:“那好极了。”指着双儿道:“这个小丫头双儿,跟随我多年,做事也还妥当,我们就送了给恩公,请你带去,此后服侍恩公。”5 k7 a7 ^* K' V& n5 U, n& t9 H& b
  韦小宝又惊又喜,没想到她说送自己一件礼物,竟然是一个人,适才双儿服侍自己,熨衣结辫,省了不少力气,如有这样一个又美貌、又乖巧的小丫头伴在身边,确是快活得很,但此去五台山,未必太平无事,须得随机应变,带着个小丫头,却是十分不便,说道:“庄夫人送我这件重礼,那真是多谢之极。只不过……只不过……”要推却不要罢,一来人家送礼,岂可不收?二来这样一个好丫头,也真舍不得不要。只见双儿低了头,正在偷看自己,他眼光一射过去,她急忙转过了头,脸上一阵晕红。庄夫人道:“不知恩公有何难处?”韦小宝道:“我去五台山,所办的事多半很是……很是不容易,带着这位姑娘,恐怕不方便。”庄夫人道:“那倒不用担心,双儿年纪虽小,身手却也颇为灵便,不会成为恩公的累赘,尽管放心便是。”韦小宝又向双儿看了一眼,见她一双点漆般的眼中流露出热切的神色,笑问:“双儿,你愿不愿意跟我去?”双儿低下了头,细声道:“三少奶叫我服侍相公,自然……自然要听三少奶的吩咐。”韦小宝道:“那你自己愿不愿呢?只怕会遇到危险的。”双儿道:“我不怕危险。”韦小宝微笑道:“你答了我第二句话,没答第一句话。你不怕危险,只不过夫人将你送了给我,你心中却是不愿意了。”双儿道:“夫人待我恩德深重,相公对我庄家又有大恩,夫人叫我服侍相公,我一定尽心。相公待我好,是我命好,待我不好,是我……是我命苦罢啦。”韦小宝哈哈一笑,道:“你命很好,不会命苦的。”双儿嘴角边露出一丝浅笑。, ~' x4 A! t( s9 J
  庄夫人道:“双儿,你拜过相公,以后你就是桂相公的人了。”7 W3 j2 J. O& r0 a# H8 @
  双儿抬起头来,忽然眼圈儿红了,先跪向庄夫人磕头,道:“三少奶,我……我……”说了两个“我”字,轻轻啜泣。庄夫人抚摸她头发,温言道:“桂相公少年英雄,年纪轻轻便已名扬天下,你好好服侍相公。他答应了待你好的。”双儿应道:“是。”转过身来,向韦小宝盈盈拜倒。韦小宝道:“别客气!”扶她起来,打开包袱,取出一串明珠,笑道:“这算是我的见面礼!”心想:“这串明珠,少说也值得三四千两银子,用来买丫鬟,几十个都买到了。可是几十个丫鬟加在一起,也及不上这双儿可爱。”
% d5 k- k+ I$ i& l  双儿双手接过,道:“多谢相公。”挂在颈中,珠上宝光流动,映得她一张俏脸更增丽色。" ~  w# N8 `6 ]0 h- E! ^
  庄夫人道:“恩公去五台山,不知是打算明查,还是暗访?”! A. c  v2 {  g8 F3 K1 T
  韦小宝道:“那自然是暗访的了。”庄夫人道:“五台山各丛林庙分青黄,尽有卧虎藏龙之士,恩公务请小心。”韦小宝道:“是,多谢吩咐。不过你叫我恩公,可不敢当了。你叫我小宝好啦。”
. S/ l- Z6 G& t( R7 g  庄夫人道:“那可不敢当。”站起身来,说道:“一路珍重,未亡人恕不远送了。”向双儿道:“双儿,你出此门后,便不是庄家的人了。此后你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一概和旧主无涉,你如在外面胡闹,我庄家可不能庇护你。”说这句话,神色之间甚是郑重。双儿应了。庄夫人又向韦小宝行礼,走了进去。
' ~/ D  M( M3 `) P( C9 Q; p+ {9 B  眼见窗纸上透光,天渐渐亮了。双儿进去拿了一个包袱出来,连韦小宝的包袱一起背在背上。韦小宝道:“咱们走罢!”
9 u# }- U0 E% ?/ Y3 C# H5 y  双儿道:“是!”低下了头,神色凄然,不住向后堂望去,显是和庄夫人分别,颇为恋恋不舍。她两眼红红的,适才定是哭过了。+ [, d- k3 c4 j/ }* @0 u$ f
  韦小宝走出大门,双儿跟在身后。其时大雨已止,但山间溪水湍急,到处都是水声。韦小宝走出数十步,回首向那大屋望去,但见水气濛漫,笼罩在墙前屋角,再走出数十步,回头白濛濛地,什么都看不到了。
7 [+ s* }$ a6 o+ S  n3 w3 y  他叹了口气,说道:“昨晚的事,真像是做梦一般。双儿,夫人最后跟你说那几句话,是什么意思?”双儿道:“三少奶说,我以后只服侍相公,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跟她庄家没有干系。”韦小宝道:“那么,我那些同伴到底到哪里去了,你可以跟我说啦!”$ T  c: t" I, h
  双儿一怔,道:“是。相公那些同伴,本来都给我们救了出来,章老三跟他那些手下人也给我们逮住了,但后来神龙教中来了厉害人物,却一古脑儿的都抢了去。三少奶说,咱们都是女流之辈,不便跟那些野男人打斗动粗,再说,也未必斗得过,暂且由得他们,另行托人去救你那几位同伴。神龙教的人见我们退让,也就走了,临走时说了几句客气话。”
5 M8 L! S+ Q: K7 j- q/ P  韦小宝点点头,对方怡和沐剑屏的处境颇为担心。双儿道:“三少奶曾对神龙教的首领说,决不能伤害你那几位同伴的性命。那人亲口答允了的。”韦小宝叹道:“神龙教这些家伙,只怕说话如同放屁,唉,可也没有法子。”又问:“三少奶会武功么?”双儿道:“会的,不但会,而且很了得。”韦小宝摇了摇头,道:“她这么风也吹得倒的人,怎么武功会很了得?她要是真的武功了得,三少爷又怎会给鳌拜杀死?”双儿道:“老太爷、三少爷他们遇害之时,几十家人没一个会武功,那时男的都给鳌拜捉到北京去杀了,女的要充军到宁古塔去,说什么给披甲人为奴,幸亏在路上遇到救星,杀死了解差,把我们几十家的女子救了出来,安顿在这里,又传了三少奶她们本事。”韦小宝渐渐明白。
- q* P0 {2 `3 v% x; s" r2 }# _* @  其时天已大亮,东方朝暾初上,一晚大雨,将山林间树木洗得青翠欲滴,韦小宝直到此刻,才半点也不再疑心昨晚见到的是女鬼,问道:“你们屋子里放了这许多灵堂,那都是给鳌拜害死的众位老爷、少爷?”+ a) {9 l* S* f. D; Q$ f
  双儿道:“正是。我们隐居在深山之中,从来不跟外边人来往。附近乡下人有好奇的过来探头探脑,我们总是装神扮鬼,吓走了他们。所以大家说这是间鬼屋,近一年来,谁也不敢过来了。想不到相公昨晚会来。三少奶说,我们大仇未报,一切必须十分隐秘才好。灵堂牌位上写得有遇难的老爷、少爷们的名字,要是外人见了,可大大的不便,相公昨晚问起,我不敢说。不过三少奶说道,从今以后,我只服侍相公,跟庄家没了干系,自然是什么都不能再瞒你了。”韦小宝喜道:“是啊。我跟你说,我的真姓名叫做韦小宝,桂公公什么的,却是假名。你是我韦家的人,不是桂家的人。”双儿甚喜,道:“相公连真名也跟我说了,我决不会泄露。”韦小宝笑道:“我这真名也不是什么大秘密,天地会中的兄弟,就有许多人知道。”; J' U0 l. \6 U
  双儿道:“神龙教那些人跟你们一伙动手之时,三少奶她们在外边看热闹。见到他们会念咒,嘴里叽哩咕噜的念咒……”韦小宝笑道:“洪教主神通广大,寿与天齐。这种咒语,我也会念。”双儿道:“三少奶说,他们嘴里这么念咒,暗底里一定还在使什么别的法术,否则不会突然一念咒,手底下的功夫就增长了几倍。后来那个章老三跟你说话,三少奶在窗外听,别的人就弄熄了大厅上灯火,用渔网把一伙人都拿了。”8 r4 R9 E2 B  h
  韦小宝一拍大腿,叫道:“妙极!用渔网来捉人么?那好得很啊。”双儿道:“三少奶说,那章老三的武功也没什么了不起,就是妖法厉害,因此没跟他正面动手,一引他出来,就熄了灯火,渔网这样一罩……”韦小宝道:“捉到了一只老王八。”
4 A) ~# t% R* c/ H: \4 c; l) {8 T5 F  双儿嘻嘻一笑,道:“山背后有个湖,我们夜间常去打鱼。我们在湖州时,庄家大屋靠近太湖,那湖可就大了。那时候我们庄家渔船很多,租给渔人打鱼。三少奶她们见过渔人撒网捉鱼的法子。”
# \0 Z* _+ o9 N, p* F  韦小宝道:“你们果然是湖州人,怪不得湖州粽子裹得这么好吃。三少爷到底怎么给鳌拜害死的?”
! T' m# Q* h& x4 z! ]" A4 {1 ?  双儿道:“三少奶说,那叫做‘文字狱’。”韦小宝奇道:“蚊子肉?蚊子也有肉?”双儿道:“不是蚊子,是文字,写的字哪!我们大少爷是读书人,学问好得很,他瞎了眼睛之后,做了一部书,书里有骂满洲人的话……”韦小宝道:“啧啧啧,了不起,瞎了眼睛还会做书写文章。我眼睛不瞎,见了别人写的字还是不识,我这可叫做‘亮眼瞎子’了!”双儿道:“老太太常说,世道不对,还是不识字的好。我们住在一起的这几家人家,每一位遭难的老爷、少爷,个个都是学士才子,没一个的文章不是天下闻名的。就因为做文章,这才做出祸事来啦。不过三少奶说,满洲鞑子不许我们汉人读书做文章,我们偏偏要读,偏偏要做,才不让鞑子称心如意呢。”韦小宝道:“那你会不会做文章?”双儿嘻的一笑,道:“相公真爱说笑话,小丫头怎么会做文章?三少奶教我读书,也不过读了七八本。”韦小宝“哗”的一声,说道:“你读了七八本书!那比我行得多了。我只不过识得七八个字。”双儿笑道:“相公不爱读书,老太太一定喜欢你。她说一到清朝,败家子才读书。”/ v% j$ v) y6 x$ f- Q
  韦小宝道:“对!我瞧鳌拜那厮也不大识字,定是拍马屁的家伙说给他听的。”双儿道:“是啊。我们大少爷做的那部书,叫做什么《明史》,书里头有骂满清人的话。有个坏人名叫吴之荣,拿了书去向鳌拜告发。事情一闹大,害死了好几百人,连卖书的书店老板,买书来看的人,都给捉去杀了头。相公,你在北京城里,可见过这个吴之荣么?”
$ Y% j. }6 _, v0 v3 r7 T' t3 j3 ~  韦小宝道:“还没见过,慢慢的找,总找得着。双儿,我想拿你换一个人。”2 |# b7 w. l2 [6 T) x
  双儿吃了一惊,颤声道:“你……你要拿我去送给人?”韦小宝道:“不是送给别人,是换一个人。”双儿眼圈儿早已红了,急得要哭了出来,道:“什么……什么换一个人?”
) r- C, T1 n9 l/ a9 G  韦小宝道:“你三少奶将你送给了我,这样一份大礼,可不容易报答。我得想法子将吴之荣那厮捉了来,去送给你三少奶。那么这份礼物也差不多了。”双儿破涕为笑,右手轻轻拍胸,说道:“你吓了我一跳,我还道相公不要我啦。”- G. T& s) x" o. r
  韦小宝大喜,道:“你怕我不要你,就急成这样。你放心,人家就是把金山、银山、珍珠山、宝石山堆在我面前,也换不了你去。”# t- N) i% c6 s1 {; J8 i! a
  说话之间,两人已走到山脚下,但见晴空如洗,万里无尘,韦小宝回想昨晚大雨之中走向“鬼屋”避雨的狼狈情景,当真大不相同。只是徐天川、方怡、沐剑屏他们失陷被擒,不知能否脱险,凭着自己的本事,无论如何救他们不得,多想既然无用,不如不想。' V' g7 ~$ D( U( Q" u5 H& f7 p9 m
  行出数里,来到一个市集,两人找了家面店,进去打尖。3 }5 h- R5 p3 I
  韦小宝坐下后,双儿站在一旁侍候。韦小宝笑道:“这可别客气啦,坐下来一起吃罢。”双儿道:“不成,我怎么能跟相公一桌吃饭?太没规矩啦。”韦小宝道:“管他妈的什么规矩不规矩。我说行,就行。等我吃完了你再吃,多耽搁时候。”双儿道:“相公一吃完,咱们就走。我买些馒头,一面走一面吃就行了,不会耽搁的。”韦小宝叹道:“我有个怪脾气,一个人吃东西,肚子一定作怪,倘若没人陪着一块儿吃,待会儿肚子疼起来,那可有得受的了。”双儿嫣然一笑,只得拉张长凳,斜斜的坐在桌子角边。韦小宝一碗面还只吃得几筷,只见三个西藏喇嘛走进店来,靠街坐了,一叠连声的叫:“拿面来!拿面来!”一名喇嘛瞥眼见到双儿颈中那串明珠,左肘撞了撞同伴,努嘴示意。
  d0 l( S! Z, h! y1 B+ j6 c/ ]+ S  另外两人一见,登时喜容满脸,目不转睛的打量那串珠子。韦小宝心道:“不好,这三个家伙想拦路打劫。”取出一块碎银子,叫面店中一名店伴去雇一辆大车,匆匆吃完面,上了大车,吩咐车夫向西快跑。
1 C) L" A  g* \0 ]" J' I; B  驰出数里,只听得车后马蹄声响,韦小宝向后张去,果见那三名喇嘛骑马追来,向双儿道:“那三个恶人要抢你的珠子,给了他们算了,回头我另买一串给你。”双儿道:“是!也不用买过。”只听得三名喇嘛叫道:“停车,停车!”车夫勒定骡子。; H# g/ Z" C. N$ g* T
  三名喇嘛纵马上前,拦在车前。一人说道:“两个娃娃,下车来罢!”/ B. I+ K* R% S. H6 ^. n1 U' t( {
  双儿将颈中那串明珠除了下来,递出车外,说道:“你们看中这串珠子,相公说给了你们,那就拿去罢。”一名胖大喇嘛伸出大手,却不接珠子,更向前探,抓住了双儿手腕,向外便拉。韦小宝急道:“要钱还有,不可动粗!”却见黄影闪动,那喇嘛飞身而起,跃入半空,向后纵了出去。韦小宝暗叫:“好功夫!”见他身子急落,却是头下脚上,波的一声响,一颗胖大脑袋冲向泥沼,直陷至胸,双足乱舞。
6 J6 x7 n" W& L: ^- \# r  韦小宝又惊又喜,不知这喇嘛显的一手是什么功夫。
6 j+ E" Q  m* C: H  另外两个喇嘛哇哇乱叫,抢过去抓住他身子,将他从烂泥中拔了出来。那喇嘛满脸都是湿泥,狼狈无比。幸好昨晚一夜大雨,浸得路边一片软泥,这喇嘛才没受伤。韦小宝哈哈大笑,向车夫道:“还不快走!”双儿提着手中的珠子,问道:“相公,这珠子还给不给他们?”
1 f3 O# ^  _# A$ A1 v8 u! k  韦小宝尚未回答,只见三名喇嘛各从腰间拔出钢刀,恶狠狠的扑将上来。双儿从车夫手中接过鞭子,向外甩出,卷住了一名喇嘛手中钢刀,鞭子回缩,左手将刀接住,右手又将鞭子甩了出去,一卷之下,将第二名喇嘛手中钢刀也夺了过来。第三名喇嘛叫声:“啊哟!”一呆停步。双儿手中鞭子又已甩出,这次却卷住了他头颈,顺势将他拉到车前,随手接过他手中钢刀。那喇嘛喉头被鞭子勒住,双眼翻白,伸出舌头,满脸登时没半点血色。余下两名喇嘛分从左右向双儿攻到,意欲相救同伴。双儿跃起身来,左足站在车辕,右足连踢,两名喇嘛头上穴道被点,晕倒在地。她挥手松开鞭子,那喇嘛已窒息良久,也即昏倒。韦小宝喜欢之极,跳起身来,叫道:“双儿,好双儿,原来你功夫这样了得。”
  w, ?. q; P6 F: O* B/ _3 B, {  双儿微微一笑,道:“那也没什么,是这三个恶人不中用。”8 ^" q) ~: s  q9 z" u
  韦小宝道:“早知这样,我也不用担这半天心事了。”跳下车来,在一名喇嘛身上踢了一脚,问道:“你们干甚么的?”那喇嘛兀自昏晕不醒。
- J5 G( f( m% T1 ^  双儿在他腰间踢了一脚。那喇嘛一声呻吟,醒了过来。双儿道:“相公问你们是干甚么的?”那喇嘛道:“姑娘……姑娘是会……会仙法的么?”双儿微笑道:“快说!你们是干甚么的?”那喇嘛道:“我们……我们是五台山菩萨顶……大文殊寺的喇嘛。”双儿皱眉道:“甚么喇嘛不喇嘛的,胡说八道,说这等粗话。”韦小宝道:“喇嘛是西藏的和尚。”双儿道:“原来你们是和尚。”在他身上轻轻踢了一脚,道:“是和尚又不剃光头?”
- B/ r  b' f& A9 n) ^1 l( m  那喇嘛道:“我们是喇嘛,不是和尚。”双儿道:“甚么?你还嘴硬?相公说你是和尚,就是和尚!”在他腰间“天豁穴”上又踢一脚,那喇嘛直痛到骨髓里去,忍不住大声呼叫,疼痛越来越厉害,叫声也越来越响。另外两名喇嘛悠悠转醒,听到他杀猪般大叫,无不骇然,齐用藏语相询,那喇嘛说了,随即用汉语叫道:“我是和尚,我是和尚,姑娘说……说我是甚么,就……就是甚么,求求你……快快给我……解了穴道。”双儿笑道:“姑娘说的不算数,相公说的才算数。相公,你说他是什么?”
) e! q2 u9 `( z) b+ h  韦小宝笑道:“我说他是尼姑!”
2 Q) h- [% m2 a3 }" ]. K$ C4 x  那喇嘛实已忍耐不住,忙道:“我是尼姑,我是尼姑!”韦小宝和双儿一齐大笑。双儿左足在他颈下“气户穴”上轻轻一踢,那喇嘛剧痛立止,兀自不停的叫唤:“我是尼姑,我是尼姑!”7 T9 L3 t5 D0 G9 C& ~3 H3 B9 g
  韦小宝忍住了笑,问道:“你们是出家人,为甚么来抢我们财物?”那喇嘛道:“小人该死,下次再也不敢了。”韦小宝道:“你还想下次么?”那喇嘛道:“我说过不敢,就是不敢,再过一百年也不敢了。”韦小宝道:“你们不在庙里念经,下山来干甚么?”那喇嘛道:“是……是师父派我们下山来的。”韦小宝道:“你们师父派你们下山来抢金银珠宝?”那喇嘛道:“不……不是。我们要去北京……”刚说到这里,另一名胖大喇嘛咳嗽了一声。
$ M6 o4 B4 x9 o" B! D  韦小宝斜眼瞧去,只见那喇嘛连使眼色,显是示意同伴不可吐露实情。韦小宝本想这些喇嘛见财起意,恃强抢劫,也没什么大不了。满洲人祟信喇嘛,皇宫中做法事,定是请喇嘛拜忏诵经。皇室如此,一般王公亲贵更加不必说了,是以颇有不守清规的喇嘛在京里横行不法。他本想作弄折磨他们一番,资为笑乐,就此将他们放了,但见这胖大喇嘛这等神情,似乎另有别情,说道:“这三个家伙捣鬼。双儿,你在他们三人身上每人踢一脚,让他们三人叫苦连天,咱们这就去罢!”' D3 K1 @+ T; O( m& h/ M
  双儿应道:“是!”她也瞧出那胖大喇嘛捣鬼,先在他“天豁穴”上踢了一脚。那喇嘛立时大声呼叫。双儿又走到先前那喇嘛身边,提起脚来,作势欲踢。, e7 J! e/ |$ w/ B* q
  那喇嘛吃过苦头,忙道:“别踢,我说就是。师父差我们上北京,送一封信。”韦小宝道:“信呢?”那喇嘛道:“这……, U: a8 x8 c; P
  这信是不能给你们看的,要是给人见到了,师……师父非杀我们不可。”韦小宝道:“拿出来!你不拿,我就踢你一脚。”说着走上一步。
3 a9 f1 \6 ]7 u! u  那喇嘛可不知他功夫有限,这一脚踢在身上,无关痛痒,一见他提脚,忙道:“不……不在我这里。”韦小宝道:“你去拿来!”那喇嘛无奈,走到那胖大喇嘛身前,叽哩咕噜的说了几句藏语。那胖大喇嘛以藏语回答,他正在杀猪也似的大叫大嚷,再夹入断断续续的几句藏语,更加难听。韦小宝从他语气与神情之中,料想他定是不许这喇嘛取信,当即走过去在他脑门上狠狠踢了一脚,那胖大喇嘛登时晕去。另一名喇嘛从他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小包,战战兢兢的双手递过。韦小宝接了过来。双儿从怀里也取出一个小包,打了开来,拿出一把小小剪刀,剪开包裹,里而果是一封信,封皮上写的是两行藏文。! P) E- c7 [# K" H; Z! b
  韦小宝问道:“这信送去给谁?”那喇嘛道:“给我们师伯的。”韦小宝伸手一扯,嗤的一声,扯开了封皮。两个喇嘛连声叫苦。只见一道黄纸上了几行弯弯曲曲的藏文,下面又用朱砂画了一道符,希奇古怪,不知所云。这封信便是以汉文书写,韦小宝也是不识,当即递给双儿,问道:“里面写些什么?”$ H& u2 g  x! p: f& E
  双儿也不识得,向那喇嘛道:“相公问你信里写些什么,快说!如有半句假话,我踢了你的穴道,永不给你解开。哼,至少也得隔上三天三晚,才给你解开。”那喇嘛接过信去,看了一遍又一遍,嗫嚅道:“这个……. n$ D% H/ y1 P6 U4 Q+ A' P
  这个……”韦小宝道:“甚么这个那个的?快说!”那喇嘛道:“是,是!那信中说道,师兄所问那个人……”刚说到这里,另一个喇嘛忽然咕噜咕噜的说起话来。双儿飞身过去,在他“天豁穴”上一脚踢去,这喇嘛的话声立时变成了呻吟和呼号。第一个喇嘛脸色大变,颤声道:“那信中说……说道要找的那个人,我们找来找去找不到,一定……一定不在五台山上。”1 S. W* J3 p& |- i
  韦小宝见他目光闪烁,说话吞吞叶吐,心想:“我虽不懂你们的鸡鸣狗叫,可是瞧你神气,定是在说假话,只不过你这家伙太笨,假话也说不像。”向双儿道:“这喇嘛又在撒谎骗我了。”双儿道:“他这样坏,那可饶他不得。”伸足再在他“天豁穴”上一踢。
! J! j5 G( L* J  F5 J: \  那喇嘛叫道:“你……杀了我罢。我师兄说……说的,倘若说了信中言语,我们……我们三个都活不成的……你……你快杀了我罢。”
0 C- b% s0 f# ~7 T, Z- p: C4 V+ l  韦小宝道:“别理他了,咱们走罢!”和双儿跃上大车。那车夫见他二人小小年纪,居然收拾得三个喇嘛死去活来,佩服得五体投地,赞不绝口。
+ t' N7 j1 a* e& C& G$ M; Z9 Y  韦小宝低声道:“到得前面市镇之上,你可得改装,这串明珠也得收了起来。”双儿道:“是。我改甚么装?”韦小宝微笑道:“你改了男装罢。”2 U; E) r3 V" j, T4 o! @* m
  车行三十余里后,到了一座大市镇。韦小宝遣去车夫,赴客店投宿,取出银子,命双儿去购买衣衫改装。双儿买了衣衫回店,穿着起来,扮作了一个俊俏的小书僮。" G+ Q, m' p) O3 r* w2 P
  这一改装,路上再不引人注目。双儿武功了得,人情世故却全然不懂,一路上全由韦小宝拿主意,但他的主意可也不大高明,往往有三分正经,却有七分胡闹。不一日来到直晋两省交界。自直隶省阜平县往西,过长城岭,便到龙家关。那龙家关是五台山的东门,石径崎岖,峰峦峻峭,入五台山后第一座寺院是涌泉寺。
0 P1 d% T6 b: I0 d: N1 J  韦小宝问起清凉寺的所在,却原来五台山极大,清凉寺在南台顶与中台顶之间,自涌泉寺前去,路程着实不近。8 C2 U+ i) C. X: t
  这晚韦小宝和双儿在涌泉寺畔的卢家庄投宿,吃了一碗羊肉泡馍,再吃糖果,心想日间在涌泉寺问路,庙里的和尚见自己年轻,神情冷冷的不大理睬,不答去清凉寺的路径,反问:“道路又远又不好走,你去清凉寺干什么?”一副讨厌模样,倒有七分便似扬州禅智寺中那些势利的贼秃,到清凉寺中去见顺治皇帝,只怕挺不容易,须得想个法子才好。他嘴里吃糖,心中寻思:“有钱能使鬼推磨,叫和尚推磨,多半也行罢。曾听说书先生说《水浒传》,鲁智深到五台山出家,一个甚么员外在庙里布施了不少银两,鲁智深在庙里乱闹一通,又喝酒又吃狗肉,老和尚也不生气。是了,我假装要做法事,到庙里大撒银子,再借些因头,赖着不走,慢慢的找寻老皇爷,老和尚总不能赶我走。”但入山之后,除了寺庙之外便没大市镇,一张五百两银子的银票也找兑不开,只得再出龙泉关,回到阜平,兑换银两,和双儿俩打扮得焕然一新,心想:“我要做法事,可是甚么也不懂,只怕一下子便露出马脚来,先得试演一番。”
9 a8 n- x0 J) y5 S5 m1 `" F  当下来到阜平县城内一座庙宇吉祥寺,向佛像磕了几个头。知客和尚取出缘簿笔砚。韦小宝挥手道:“布施便布施,写什么字?”取出一锭五十两的元宝,送了过去。那和尚大惊,心想这位小施主乐善好施,世间少有,当下连声称谢,迎入斋房,奉上斋菜素面。
5 O- F& A% w% E0 o- d, `7 s0 ^  韦小宝吃面之时,方丈和尚坐在一旁相陪,大赞小檀越仁心虔敬,必蒙菩萨保佑,日后金榜题名,高中状元,子孙满堂,福泽无穷。韦小宝暗暗好笑,心想你拍我什么马屁都好,我瞎字不识,说我高中状元,那不是当面骂人吗?说道:“老和尚,我要到五台山去做一场大法事,只是我什么也不懂,要请你指教。”
; R( B) H7 _6 z& }6 O' b( o  那方丈听到“大法事”三字,登时站起身来,说道:“施主,天下庙宇,供奉的佛祖、菩萨都是一般,你要做法事,就在小寺里办好了,包你一切周到妥贴,却不用辛辛苦苦的赶上五台山上去。”
4 `1 v) _' i; j4 {. D$ G  韦小宝摇头道:“不行,我这场法事,许下了心愿,一定要去五台山做的。”说着又取出五十两银子,说道:“这样罢,你给我雇一个人,陪我上五台山去做帮手。五十两银子是给他的。”老和尚大喜,道:“那容易,那容易!”他有个表弟,在庙里经管庙产,收租买物,全由他经手,却不是和尚,当下去叫了他来,和韦小宝相见。此人姓于,行八,一张嘴极是来得,却有个外号叫做“少一划”,原来“于”字加上一划,变成个“王”字,于八便成王八了。三言两语之间,韦小宝便和他十分投机。这等市井小人,韦小宝自幼便相处惯了的,这时忽然在阜平县遇上一个,大有他乡遇故知之感。韦小宝再向方丈请教做法事的诸般规矩,那方丈倒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韦小宝心想:“和尚们的规矩倒也真多!”又多布施了二十两银子。
5 m; s* ?2 v5 \! i# G/ }- b  韦小宝带了于八回到客店,取出银子,差他去购买一应物事。于八有银子在手,办事十分快捷,不多时诸般物品便已买齐,自己也穿得一身光鲜,说道:“韦相公,你是大财主,我做你亲随,也该穿着得有个谱儿,是不是?这套衣服鞋帽,不过花了三两五钱银子。”韦小宝心想不错,又叫他去衣铺替自己和双儿多买几套华贵衣衫。三人兴兴头头的过龙泉关,后面跟着八个挑夫,挑了八担斋僧礼佛之物,沿大路往南。一入五台山,行不数里便是一座寺庙,过涌泉寺后,经台麓寺、石佛庙、普济寺、古佛寺、金刚库、白云寺、金灯寺而至灵境寺。当晚在灵境寺借宿一宵,次晨折回向北,到金阁寺后向西数里,便是清凉寺了。那清凉寺在清凉山之巅,和沿途所见寺庙相比,也不见得如何宏伟,山门破旧,显已年久失修。韦小宝微觉失望:“皇帝出家,一定拣一座最大的寺庙,只怕海老乌龟瞎说八道,老皇帝并不在这里做和尚。”5 W- J" w4 L5 a8 y9 `
  于八进入山门,向知客僧告知,北京城有一位韦大官人要来大做法事,斋僧供佛。知客僧见这一行人衣饰华贵,又带着八挑物事,当即请进厢房奉茶,入内向方丈禀报。方丈澄光老和尚来到厢房,和韦小宝相见,问道:“不知施主要做甚么法事?”
% y3 F$ \0 T' ~3 U8 P1 @  韦小宝见这澄光方丈身材甚高,但骨瘦如柴,双目微闭,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更是失望,说道:“弟子要请大和尚做七日七夜法事,超渡弟子亡父,还有几位亡故了的朋友。”澄光道:“北京城里大庙甚多,五台山也是庙宇众多,不知施主为甚么路远迢迢的,特地上五台山来,到小庙做法事?”韦小宝早知有此一问,事先已和于八商量过,便道:“我母亲上个月十五做了一梦,梦见我死去的爹爹,向她说道,他生前罪业甚大,必须到五台山清凉寺,请方丈大师拜七日七夜经忏,才消得他的血光之灾,免得我爹爹在地狱中受无穷苦恼。”他不知自己父亲是谁,更不知他是死是活,说这番话时,忍不住暗暗好笑,又想:“他妈的,你生下了老子,就此撒手不管,下地狱也是该的。老子给你碰巧做七日七夜法事,是你的天大运气。”2 N) k+ Y9 V: ?
  澄光方丈道:“原来如此。小施主,俗语说得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梦幻之事,实在是当不得真的。”
* r% c" s5 M+ G9 J3 _  韦小宝道:“大和尚,俗语说得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就算我爹爹在梦里的言语未必是真,我们给他做一场法事,超渡亡魂,那也是一件功德。如果我爹爹真有此言,我们却不照他的话做,他在阴世给牛头马面、无常小鬼欺负折磨,那……那……我总有点儿不大好意思罢?再说,这是奉了我母亲之命。我母亲说五台山清凉寺的老方丈跟她有缘份,这场法事嘛,定是要在宝刹做的。”心想:“你跟我妈妈有缘份,这倒奇了,你到扬州丽春院去做过嫖客吗?”澄光方丈“嘿”的一声,说道:“施主有所不知,敝寺乃是禅宗,这等经忏法事,是净土宗的事,我们是不会做的。这五台山上,金阁寺、普济寺、大佛寺、延庆寺等等都是净土宗,施主还是移步到那些寺庙去做法事的为是。”韦小宝心想在阜平县时,那方丈抢着要做法事,到了此处,这老和尚却推三阻四,将送上门来的银子双手推将出去,其中必有古怪。他求之再三,澄光只是不允,跟着站起身来,向知客僧道:“你指点施主去金阁寺的道路,老衲少陪。”韦小宝急了,忙道:“方丈既然执意不允,我带来施舍宝刹的僧衣、僧帽,以及银两,总是要请宝刹诸位大和尚赏收。”澄光合十道:“多谢了。”他眼见韦小宝带来八挑礼物,竟然毫不起劲。1 b  a- f! ]' H7 _
  韦小宝道:“我母亲说道,每一份礼物,要我亲手交给宝刹每一位大和尚,就算是火工道人、种菜的园子,也都有份。6 O% w& ]- ?( w9 k2 y& l
  带来共有三百份礼物,倘若不够,我们再去采购。”澄光道:“够了,太多了。本寺只五十来人,请施主留下五十六份物品就是。”韦小宝道:“可否请方丈集合寺僧众,由我亲手施舍?这是我母亲的心愿,无论如何是要办到的。”澄光抬起头来,突然间目光如电,在韦小宝脸上一扫,说道:“好!我佛慈悲,就如施主所愿。”转身进内。
$ Q7 A: Y- l- K  瞧着他竹竿一般的背影走了进去,韦小宝心头说不出的别扭,讪讪的端起茶碗喝茶。
9 U1 P8 w" j* r6 C; r  于八站在他背后,低声道:“这等背时的老和尚,姓于的这一辈子可还真少见,怪不得偌大一座清凉寺,连菩萨金身也是破破烂烂的。”( n3 G' I% n  a. |. u" k! H2 s* V
  只听得庙里撞起钟来,知客僧道:“请檀越到西殿布施。”韦小宝到得西殿,见僧众络绎进来,他将施物一份一份发放,凝神注视每一名和尚,心想:“顺治皇帝我没见过,但他是小皇帝的爸爸,相貌总有些相像。只要见到是个大号小皇帝的和尚,那便是了。”可是五十多份施物发完,别说“大号小皇帝”没见到,连跟小皇帝相貌有一二分相似的和尚,也没一个。. ]. g  ~5 ]* E, u0 \
  韦小宝好生失望,突然想起:“他是做过皇帝之人,那是何等的身份,怎会来领我一份施舍的衣帽!我这计策可笨得很。”问知客僧道:“宝刹所有的僧人,全都来了?”知客僧道:“个个都领了,多谢檀越布施。”韦小宝道:“每一个都领了?恐怕不见得,只怕还有人不肯来取。”知客僧道:“檀越说笑话了,哪有此事?”韦小宝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如骗我,你死后要下拔舌地狱。”知客僧一听,登时变色。韦小宝道:“既然尚有僧人未来领取,大和尚去请他来领罢!”
0 P$ x3 U& u3 ?2 Q% f* H0 ]  知客僧摇头道:“只有方丈大师未领,我看不必再要他老人家出来了。”
+ R5 |4 M. j+ e9 p3 }( w+ t. b. K8 V  正在这时,一名僧人匆匆忙忙进来,说道:“师兄,外面有十几名喇嘛要见方丈。”跟着低声道:“他们身上都带着兵器,磨拳擦掌的,来意不善。”知客僧皱眉道:“五台山青庙黄庙,自来河水不犯井水,他们来干什么?你去禀报方丈,我出去瞧瞧。”说着向韦小宝说道:“少陪。”快步出去。
; ?+ J, e, v, J' [2 K: p4 v  韦小宝笑道:“这些臭喇嘛,只怕是冲着我们来的。”他想双儿武功高强,十几名喇嘛也不放在心上。忽听得山门外传来一阵喧哗之声,一群人冲进了大雄宝殿。韦小宝道:“瞧瞧热闹去。”拉着双儿的手,一齐出去。到得大殿,只见十几名黄衣喇嘛围住了知客僧,七嘴八舌的乱嚷:“非搜不可,有人亲眼见他来到清凉寺的。”“这是你们不对,干么把人藏了起来?”“乖乖的把人交了出来便罢,否则的话,哼哼!”* `& F  s6 J2 y  K; M# J
  韦小宝走到殿边一站,双手扠腰,心道:“老子就在这里,你们放马过来罢。”岂知那些喇嘛对他全不理睬,正眼也不向他瞧。1 r" ^7 ^- }- C5 [" e0 t
  吵嚷声中,澄光方丈走了出来,缓缓的道:“甚么事?”知客僧道:“好教方丈得知,他们……”他“方丈”二字一出口,那些喇嘛便都围到澄光身畔,叫道:“你是方丈?那好极了!”“快把人交出来!要是不交,连你这寺院也一把火烧个干净。”“岂有此理,真正岂有此理!”“难道做了和尚,便可不讲理么?”澄光道:“请问众位师兄,是哪座庙里的?光临敝寺,为了何事?”4 c( N  F! o6 E# n$ J. a& @/ |/ f
  一名黄衣上披着红色袈裟的喇嘛道:“我们打从西藏来,奉了活佛之命,到中原公干,岂知有一名随从的小喇嘛给一个贼和尚拐走了,在清凉寺中藏了起来。方丈和尚,你快快把我们这小喇嘛交出来,否则决计不能跟你甘休。”
, J/ J, Z$ v5 n# K" F% [: {  澄光道:“这倒奇了。我们这里是禅宗青庙,跟西藏密宗素来没有瓜葛。贵处走失了小喇嘛,何不到各处黄庙去问问?”那喇嘛怒道:“有人亲眼见到,那小喇嘛是在清凉寺中,这才前来相问,否则我们吃饱了饭没事干,来瞎闹么?你识趣的,快把小喇嘛交出来,我们也就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再追究了。”澄光摇头道:“倘若真有小喇嘛来到清凉寺,各位就算不问,老衲也不能让他容身。”
) ?- D3 I1 @) M% }* s) u  几名喇嘛齐声叫道:“那么让我们搜一搜!”澄光仍是摇头,说道:“这是佛门清净之地,哪能容人说搜便搜。”那为首的喇嘛道:“倘若不是做贼心虚,为什么不让我们搜?可见这小喇嘛千真万确,定是在清凉寺中。”澄光刚摇了摇头,便有两名喇嘛同时伸手,扯住他衣领,大声喝道:“你让不让搜?”另一名喇嘛道:“大和尚庙里是不是窝藏了良家妇女,怕人知道?否则搜一搜打甚么紧?”这时清凉寺中也有十余名和尚出来,却给众喇嘛拦住了,走不到方丈身旁。+ d- {9 S" T* ~- [, s/ r+ U" _
  双儿低声问道:“相公,要不要打发了他们?”( l  `6 W9 w/ [/ i" _
  韦小宝道:“且慢!”心想:“这些喇嘛摆明了是无理取闹,这庙里怎会窝藏什么小喇嘛?莫非他们的用意和我相同,也是要见顺治皇帝?”
' p0 ]) ?9 ?3 k  只见白光一闪,两名喇嘛已拔尖刀在手,分抵澄光的前胸后心,厉声道:“不让搜就先杀了你。”澄光脸上毫无惧色,说道:“阿弥陀佛,大家是佛门弟子,怎地就动起粗来?”两名喇嘛将尖刀微微向前一送,喝道:“大和尚,我们这可要得罪了。”澄光身子略侧,就势一带,两名喇嘛的尖刀都向对方胸口刺去。两人急忙左手出掌相交,拍的一声,各自退出数步。余人叫了起来:“清凉寺方丈行凶打人哪!打死人了哪!”叫唤声中,大门口又抢进三四十人,有和尚、有喇嘛,还有几名身穿长袍的俗家人。一名黄袍白须的老喇嘛大声叫道:“清凉寺方丈行凶杀人吗?”
8 p& W) k  |3 t8 P8 F, l& a+ Q; v  澄光合十道:“出家人慈悲为本,岂敢妄开杀戒?众位师兄、施主,从何而来?”向一个五十来岁的和尚道:“原来佛光寺心溪方丈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得罪,得罪。”
+ x( j+ Z; R% ^% d' ~6 M% y8 K' k  佛光寺是五台山上最古的大庙,建于元魏孝文帝之时,历时悠久。当地人有言:“先有佛光寺,后有五台山。”原来五台山原名清凉山,后来因发现五大高峰,才称五台山,其时佛光寺已经建成。五台山的名称,也至隋朝大业初才改。在佛教之中,佛光寺的地位远比清凉寺为高,方丈心溪,隐然是五台山诸青庙的首脑。8 M# {5 r# F% j2 _0 M- U
  这和尚生得肥头胖耳,满脸油光,笑嘻嘻的道:“澄光师兄,我给你引见两位朋友。”指着那老喇嘛道:“这位是刚从西藏拉萨来的大喇嘛巴颜法师,是活佛座下最得宠信、最有势力的大喇嘛。”澄光合十道:“有缘拜见大喇嘛。”巴颜点了点头,神气甚是倨傲。! C' `6 G0 Y% ]* A( [
  心溪指着一个身穿青布衫、三十来岁的文人,说道:“这位是川西大名士,皇甫阁皇甫先生。”皇甫阁拱手道:“久仰澄光大和尚武学通神,今日得见,当真三生有幸。”9 K8 k+ c! L& ~4 o' F- ?9 P
  澄光合十道:“老僧年纪老了,小时候学过的一些微末功夫,早已忘得干干净净。皇甫居土文武兼资,可喜可贺。”韦小宝听这些人文绉绉的说客气话,心想这场架多半是打不成了,既没热闹瞧,又少了个混水摸鱼、找寻老皇帝的机会,心下暗暗失望。
. l4 y+ q6 C' k" h& V* S! ^% A; g: H  巴颜道:“大和尚,我从西藏带了个小徒儿出来,却给你们庙里扣住了。你冲着活佛的金面,放了他罢,大伙儿都承你的情。”澄光微微一笑,说道:“这几位师兄在敝寺吵闹,老衲也不跟他们一般见识。大师是通情达理之人,如何也听信人言?清凉寺开建以来,只怕今日才有喇嘛爷光临。说我们收了贵座弟子,那是从何说起?”巴颜双眼一翻,大声喝道:“难道是冤枉你了?你不要……不要罚酒不吃……吃敬酒。”他汉语不大流畅,“敬酒不吃吃罚酒”这话,却颠倒着说了。心溪笑道:“两位休得伤了和气。依老衲之见,那小喇嘛是不是藏在清凉寺内,口说无凭,眼见是实。就由皇甫居士和贫僧做个见证,大伙儿在清凉寺各处随喜一番,见佛拜佛,遇僧点头,每一处地方、每一位和尚都见过了,倘若仍然找不到那小喇嘛,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了?”说来说去,还是要在清凉寺中搜查。
% ]% J+ P, S' `, W" }  Z/ y  澄光脸上闪过一阵不愉之色,说道:“这几位喇嘛爷打从西藏来,不明白我们汉人的规矩,那也怪不得。心溪大师德高望重,怎地也说这等话?这个小喇嘛倘若真是在五台山上走失的,一座座寺院搜查过去,只怕得从佛光寺开头。”5 ^. n. P" o) k' w
  心溪嘻嘻一笑,说道:“在清凉寺瞧过之后,倘若仍然找不到人,这几位大喇嘛愿意到佛光寺瞧瞧,那是欢迎之至,欢迎之至。”6 Z7 Z  c" s& L7 A
  巴颜道:“有人亲眼见到,这小家伙确是在清凉寺之中,我们才来查问,否则的话,也不敢……也不敢如此……如此昧冒。”他将“冒昧”二字又颠倒着说了。澄光道:“不知是何人见到?”巴颜向皇甫阁一指,道:“是这位皇甫先生见到的,他是大大有名之人,决计不会说谎。”
( q+ t  W/ a9 i6 h0 L& |/ @0 r  韦小宝心想:“你们明明是一伙人,如何作得见证。”忍不住问道:“那个小喇嘛有多大年纪?”巴颜、心溪、皇甫阁等众人一直没理会站在一旁的这两个小孩,忽听他相问,眼光都向他望去,见他衣饰华贵,帽镶美玉,襟钉明珠,是个富豪之家的公子,身畔那小小书僮也是穿绸着缎。心溪笑道:“那小喇嘛,跟公子是差不多年纪罢。”. L, N6 ?% g) i5 _
  韦小宝转头道:“那就是了,刚才我们不是明明见到这小喇嘛么?他走进了一座大庙。这庙前写得有字,不错,写的是‘佛光寺’三个大字。这小喇嘛是进了佛光寺啦。”他这么一说,巴颜等人登时脸上变色,澄光却暗暗欢喜。6 K# ^& e, d1 @/ I  D
  巴颜大声道:“胡说八道,胡说九道!”他以为多上一道,那是更加荒谬了。韦小宝笑道:“胡说十道,胡说十一道,十二道,十三道!”
, N+ R, N" U& ^  o7 F' W+ T3 g# r  巴颜怒不可遏,伸手便往韦小宝胸口抓来。澄光右手微抬,大袖上一股劲风,向巴颜肘底扑去。巴颜左手探出,五指犹如鸡爪,抓向他衣袖。澄光手臂回缩,衣袖倒卷,这一抓就没抓到。巴颜叫道:“你窝藏了我们活佛座下小喇嘛,还想动手杀人吗?反了,反了!”皇甫阁朗声道:“大家有话好说,不可动粗。”他这“粗”字方停,庙外忽有大群人齐声叫道:“皇甫先生有令:大家有话好说,不可动粗。”听这声音,当有数百人之众,竟是将清凉寺团团围住了。这群人听得皇甫阁这么朗声一说,就即齐声呼应,显是意示威慑。饶是澄光方丈养气功夫甚深,乍闻这突如其来的一阵呼喝,方寸间也不由得大大一震。皇甫阁笑吟吟的道:“澄光方丈,你是武林中的前辈高人,在这里韬光养晦,大家都是很景仰的。这位巴颜大喇嘛要在宝刹各处随喜,你就让他瞧瞧罢。大和尚行得正,踏得正,光风霁月,清凉寺中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大家何必失了武林中的和气?”
! @4 C  a! \# N/ F5 ~  澄光暗暗着急,他本人武功虽高,在清凉寺中却只坐禅说法,并未传授武功,清凉寺五十多名僧人,极少有人是会武功的,刚才和巴颜交手这一招,察觉到他左手这一抓的“鸡爪功”着实厉害,再听这皇甫阁适才朗声说这一句话,内力深厚,也是非同小可,不用寺外数百人帮手,单是眼前这两名高手,就已不易抵挡了。
2 \/ f2 {6 H* s# B9 I  皇甫阁见他沉吟不语,笑道:“就算清凉寺中真有几位美貌娘子,让大伙儿瞻仰瞻仰,那也是眼福不浅哪。”这两句话极是轻薄,对澄光已不留半点情面。心溪笑道:“方丈师兄,既是如此,就让这位大喇嘛到处瞧瞧罢。”说时嘴巴一努。* A- @0 ^7 [) ^5 w: ^' I4 j" G
  巴颜当先大踏步向后殿走去。0 }- Z* x) B( `6 ^8 N4 w7 T
  澄光心想对方有备而来,就算阻得住巴颜和皇甫阁,也决阻不住他们带来的那伙人,混战一起,清凉寺要遭大劫,霎时间心乱如麻,长叹一声,眼睁睁的瞧着巴颜等数十人走向后殿,只得跟在后面。
6 `" G. h; m* S6 J- S# Z, Z3 _6 |) @; J  巴颜和心溪、皇甫阁三人低声商议,他们手下数十人已一间间殿堂、僧房搜了下去。清凉寺众僧见方丈未有号令,一个个只有怒目而视,并未阻拦。韦小宝和双儿跟在澄光方丈之后,见他僧袍大袖不住颤动,显是心中恼怒已极。
4 n/ @% }2 W% _( t2 Y  忽听得西边僧房中有人大声叫道:“是他吗?”9 d: |$ j; E, [8 [
  皇甫阁抢步过去,两名汉子已揪出一个中年僧人出来。这和尚四十岁左右年纪,相貌清癯,说道:“你抓住我干什么?”皇甫阁摇了摇头,那两名汉子笑道:“得罪!”放开了那名和尚。韦小宝心下雪亮,这些人是来找顺治皇帝,那是更无疑问了。
+ k* `: [6 _" R; P  澄光冷笑道:“本寺这和尚,是活佛座下的小喇嘛么?”皇甫阁不答,见手下人又揪了一个中年和尚出来,他细看此僧相貌,摇了摇头。韦小宝心道:“原来你认得顺治皇帝。”又想:“如此搜下去,定会将顺治皇帝找出来,他是小皇帝的父亲,我可得设法保护。”但对方人多势众,如何保护,却一点法子也想不出来。0 V, g9 ~# p* ]& e/ U( G
  数十人搜到东北方一座小僧院前,见院门紧闭,叫道:“开门,开门!”
: \7 o8 J1 ?' N/ J/ z" R1 a  澄光道:“这是本寺一位高僧坐关之所,已历七年,众位不可坏了他的清修。”$ j( D" n  R, h  a
  心溪笑道:“这是外人入内,并不是坐关的和尚熬不住而自行开关,打什么紧?”
6 T( z6 P( N3 E( T: z* X7 W  一名身材高大的喇嘛叫道:“干么不开门?多半是在这里了!”飞脚往门上踢去。
9 |- l$ R8 ^% y7 z  澄光身影微晃,已挡在他身前。那喇嘛收势不及,右脚踢出,正中澄光小腹,喀喇一声响,那喇嘛腿骨折断,向后跌出。巴颜哇哇怪叫,左手上伸,右手反捞,都成鸡爪之势,向澄光抓来。澄光挡在门口,呼呼两掌,将巴颜逼开。皇甫阁叫道:“好‘般若掌’!”左手食指点出,一股劲风向澄光面门刺来。澄光向左闪开,拍的一声,劲风撞上木门。: H& v( I: u' u. d
  澄光使开般若掌,凝神接战。
" F/ h& n% v: |4 J9 D7 G+ u3 [  巴颜和皇甫阁分从左右进击。澄光招数甚慢,一掌一掌的拍出,似乎无甚力量,但风声隐隐,显然劲道又颇凌厉。巴颜和皇甫阁的手下数十人呐喊吆喝,为二人助威。巴颜抢攻数次,都给澄光的掌力逼了回来。
  v  m9 l3 R; ^  巴颜焦躁起来,快速抢攻,突然间闷哼一声,左手一扬,数十茎白须飘落,却是抓下了澄光一把胡子,但他右肩也受了一掌,初时还不觉怎样,渐渐的右臂越来越重,右手难以提高。他猛地怒吼,向侧闪开,四名喇嘛手提钢刀,向澄光疾冲过去。" Y0 r2 J* K9 d; J
  澄光飞脚踢翻二人,左掌拍出,印在第三名喇嘛胸口。那喇嘛“啊”的一声大叫,向上跳起。便在这时,第四名喇嘛的钢刀也已砍至。澄光衣袖拂起,卷向他手腕。只见巴颜双手一上一下,扑将过来。澄光向右避让,突觉劲风袭体,暗叫:“不好!”顺手一掌拍出,但觉右颊奇痛,已被皇甫阁戳中了一指。这一掌虽击中了皇甫阁下臂,却未能击断他臂骨。+ u" T5 W  ?9 V  ~
  双儿见澄光满颊鲜血,低声道:“要不要帮他?”韦小宝道:“等一等。”他旨在见到顺治皇帝,倘若双儿出手将众人赶走,老皇帝还是见不到,何况对方人多势众,有刀有枪,双儿一个小小女孩,又怎打得过这许多大汉?清凉寺僧众见方丈受困,纷纷拿起棍棒火叉,上来助战。
% U) B- @! H# P  f  但这些和尚不会武功,一上来便给打得头破血流。澄光叫道:“大家不可动手!”
+ i  _) M  ?6 D  巴颜怒吼:“大家放手杀人好了!”众喇嘛下手更不容情,顷刻间有四名清凉寺的和尚被砍得身首异处。余下众僧见敌人行凶杀人,都站得远远地叫唤,不敢过来。澄光微一疏神,又中了皇甫阁的一指,这一指戳在他右胸。皇甫阁笑道:“少林派的般若掌也不过如此。大和尚还不投降么?”澄光道:“阿弥陀佛,施主罪业不小。”
4 K: {9 L) e+ d& N1 F+ b  蓦地里两名喇嘛挥刀着地滚来,斩他双足。澄光提足踢出,胸口一阵剧痛,眼前发黑,这一脚踢到中途便踢不下去,迷迷糊糊间左掌向下抹,正好抹中在两名喇嘛头顶,两人登时昏晕过去。巴颜骂道:“死秃驴!”双手疾挺,十根手指都抓上了澄光左腿。澄光再也支持不住,倒下地来。皇甫阁接连数指,点了澄光的穴道。
3 j$ }6 a8 M1 M5 y0 S  巴颜哈哈大笑,右足踢向木门,喀喇一声,那门直飞了进去。巴颜笑道:“快出来罢,让大家瞧瞧是怎么一副模样。”僧房中黑黝黝地,寂无声息。
' G+ C# Z5 N. r7 F8 f/ f  巴颜道:“把人给我揪出来。”两名喇嘛齐声答应,抢了进去。
! Y  ~9 b6 z; T% |; l  注:本回回目一联是佛家语。“方便”是“权宜方法”之意。释迦牟尼说法,以闻者不解,多用“譬如”开导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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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17 18:05 | 只看该作者
鹿鼎记
4 N0 [. t$ Y6 U" W第十八回 金刚宝杵卫帝释 雕篆石碣敲头陀' v; W" W. z( ^" J+ p
  突然间门口金光一闪,僧房中伸出一根黄金大杵,波波两声,击在两名喇嘛头上。黄金杵随即缩进,两名喇嘛一声也不出,脑浆迸裂,死在门口。这一下变故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巴颜大声斥骂,又有三名喇嘛向门中抢去。这次三人都已有备,舞动钢刀,护住头顶。第一名喇嘛刚踏进门,那黄金杵击将下来,连刀打落,金杵和钢刀同时打中那喇嘛头顶。第二名喇嘛全力挺刀上迎,可是金杵落下时似有千斤之力,钢刀竟未阻得金杵丝毫,波的一声,又打得头骨粉碎。第三名喇嘛吓得脸色如土,钢刀落地,逃了回来。巴颜破口大骂,却也不敢亲自攻门。+ x' S* x2 d' m; H9 X' \1 t. V9 D) S
  皇甫阁叫道:“上屋去,揭瓦片往下打。”当下便有四名汉子跳上屋顶,揭了瓦片,从空洞中向屋内投去。皇甫阁又叫:“将沙石抛进屋去。”他手下汉子依言拾起地下沙石,从木门中抛进僧房。
2 @, E$ A  `: L) Z) c& R' V/ F  `  从门中投进的沙石大部被屋内那人用金杵反激出来,从屋顶投落的瓦片,却一片片的都掉了下去。这么一来,屋内之人武功再高,也已无法容身。忽听得一声莽牛也似的怒吼,一个胖大和尚左手挽了一个僧人,右手抡动金杵,大踏步走出门来。这莽和尚比之常人少说也高了一个半头,威风凛凛,直似天神一般,金杵晃动,黄光闪闪,大声喝道:“都活得不耐烦了?”只见他一张紫酱色的脸膛,一堆乱茅草也似的短须,僧衣破烂,破孔中露出虬结起伏的肌肉,膀阔腰粗,手大脚大。皇甫阁、巴颜等见到他这般威势,都不由自主的倒退了几步。巴颜叫道:“这贼秃只一个人,怕他什么?大伙儿齐上。”
' H1 t" u; k' L: ~5 }& F  皇甫阁叫道:“大家小心,别伤了他身旁那和尚。”
8 Z( C3 g5 Z4 C; m0 n" P  众人向那僧人瞧去,只见他三十来岁年纪,身高体瘦,丰神俊朗,双目低垂,对周遭情势竟是不瞧半眼。
  m0 }! a1 ~& Q5 q9 @# q( a  韦小宝心头突地一跳,寻思:“这人定是小皇帝的爸爸了,只是相貌不大像,他可比小皇帝好看得多。原来他还这般年轻。”
4 C5 A2 e% U6 ?. h  便在此时,十余名喇嘛齐向莽和尚攻去。那莽和尚挥动金杵,波波波响声不绝,每一响便有一名喇嘛中杵倒地而死。
! h" K' p8 }8 s# I( d  皇甫阁左手向腰间一探,解下一条软鞭,巴颜从手下喇嘛手中接过兵刃,乃是一对短柄铁锤。两人分从左右夹攻而上。皇甫阁软鞭抖动,鞭梢横卷,刷的一声,在那莽和尚颈中抽了一记。那和尚哇哇大叫,挥杵向巴颜打去。巴颜举起双锤硬挡,铮的一声大响,手臂酸麻,双锤脱手,那和尚却又给软鞭在肩头击中。众人都看了出来,原来这和尚只是膂力奇大,武功却是平平。
5 Q% x% \* O# n- {" D( u# H: }  一名喇嘛欺近身去,抓住了那中年僧人的左臂。那僧人哼了一声,并不挣扎。" H# @! C  c1 w2 k) h- P$ |
  韦小宝低声道:“保护这和尚。”双儿道:“是!”晃身而前,伸手便向那喇嘛腰间戳去,那喇嘛应指而倒。她转身伸指向皇甫阁脸上虚点,皇甫阁向右闪开,她反手一指,点中了巴颜胸口。巴颜骂道:“妈——”仰天摔倒。双儿东一转,西一绕,纤手扬处,巴颜与皇甫阁带来的十几人纷纷摔倒。心溪叫道:“喂,喂,小……小施主……”双儿笑道:“喂,喂,老和尚!”伸指点中他腰间。
3 M9 c3 `2 i7 l  O8 b- d  皇甫阁闪动软鞭,护住前后左右,鞭子呼呼风响,一丈多圆圈中,直似水泼不进。双儿在鞭圈外盘旋游走。皇甫阁的软鞭越使越快,几次便要击到双儿身上,都给她迅捷避开,皇甫阁叫道:“好小子!”劲透鞭身,一条软鞭宛似长枪,笔直的向双儿胸口刺来。双儿脚下一滑,向前摔出,伸指直点皇甫阁小腹。皇甫阁左掌竖立,挡住她点来的一指,跟着软鞭的鞭梢突然回头,径点双儿背心。双儿着地滚开,情状颇为狼狈。# o; E3 l, G+ P9 F- D1 R4 e# l( Q3 l
  韦小宝见双儿势将落败,心下大急,伸手在地下去抓泥沙,要撒向皇甫阁眼中,偏生地下扫得干干净净,全无泥沙可抓。双儿尚未站起,皇甫阁的软鞭已向她身上击落,韦小宝大叫:“打不得!”
  ~( D" ?( r5 m/ G5 U  那莽和尚急挥金杵,上前相救。蓦地里双儿右手抓住了软鞭鞭梢,皇甫阁使劲上甩,将她全身带将起来,甩向半空。韦小宝伸手入怀,也不管抓的是什么东西,掏出来便向皇甫阁脸上摔去。只见白纸飞舞,数十张纸片挡在皇甫阁眼前。
: [  s5 }, c1 g, b  皇甫阁忙伸手去抹开纸张,右手的劲立时消了。此时莽和尚的金杵也已击向头顶。皇甫阁大骇,忙坐倒相避。双儿身在半空,不等落地,左足便即踢出,正中皇甫阁的太阳穴。2 r# C0 e' c! H& B
  他“啊哟”一声,向后摔倒。砰的一声,火星四溅,黄金杵击在地下,离他脑袋不过半尺。双儿右足落地,跟着将软鞭夺了过来。韦小宝大声喝彩:
7 i1 C& Z7 V' m" g; Z% K1 f  “好功夫!”拔出匕首,抢上去对住皇甫阁左眼,喝道:“你叫手下人都出去,谁都不许进来!”7 j8 C3 {: u+ G" L2 \. T8 R
  皇甫阁身不能动,脸上感到匕首的森森寒气,心下大骇,叫道:“你们都出去,叫大伙儿谁都不许进来。”他手下数十人迟疑半晌,见韦小宝挺匕首作势欲杀,当即奔出庙去。% ]  `) i) q+ y
  那莽和尚圆睁环眼,向双儿凝视半晌,嘿的一声,赞道:“好娃儿!”左手倒提金杵,右手扶着那中年僧人,回进僧房。韦小宝抢上两步,想跟那中年僧人说几句话,竟已不及。! b$ j+ L# G& j9 S: y! ]3 G! c
  双儿走到澄光身畔,解开了他穴道,说道:“这些坏蛋强凶霸道,冒犯了大和尚。”澄光站起身来,合十道:“小施主身怀绝技,解救本寺大难。老衲老眼昏花,不识高人,先前多有失敬。”双儿道:“没有啊,你一直对我们公子爷客气得很。”
5 \  h' `# `, s5 Y  W6 o! J  韦小宝定下神来,这才发觉,自己先前摔向皇甫阁脸面、蒙了他双眼的,竟是一大叠银票,哈哈大笑,说道:“见了银票不投降的,天下可没几个。我用几万两银票打过来,你非大叫投降不可。”双儿笑嘻嘻的拾起四下里飞散的银票,交回韦小宝。  P; j; J! e6 J" e4 c' f
  澄光问韦小宝道:“韦公子,此间之事,如何是好?”韦小宝笑道:“这三位朋友,吩咐你们的下人都散去了罢!”
9 _9 l: L' E5 i3 L  K  皇甫阁当即提气叫道:“你们都到山下去等我。”只听得外面数百个人齐声答应。脚步声沙沙而响,顷刻间走了个干净。0 B' }8 z: R( \: j0 N) `
  澄光心中略安,伸手去解心溪的穴道。韦小宝道:“方丈,且慢,我有话跟你商量。”澄光道:“是!这几位师兄给封了穴道,时间久了,手脚麻木,我先给他们解开了。”韦小宝道:“也不争在这一时三刻,咱们到那边厅上坐坐罢。”澄光点头道:“是。”向心溪道:“师兄且莫心急,回头跟你解穴。”带着韦小宝到西侧佛殿之中。% v9 _0 R" t0 T( ^
  韦小宝道:“方丈,这一干人当真是来找小喇嘛么?”澄光张口结舌,无法回答。韦小宝凑嘴到他耳边,低声道:“我倒知道,他们是为那位皇帝和尚而来。”澄光身子一震,缓缓点头,道:“原来小施主早知道了。”韦小宝低声道:“我来到宝刹,拜忏做法事是假,乃是奉……; @3 K: E, t+ }
  奉命保护皇帝和尚。”澄光点头道:“原来如此。老衲本就心疑,小施主巴巴的赶来清凉寺做法事,样子不大像。”韦小宝道:“皇甫阁、巴颜他们虽然拿住了,可是捉老虎容易,放老虎难。倘苦放了他们,过几天又来纠缠不清,毕竟十分麻烦!”澄光道:“杀人是杀不得的。这寺里已伤了好几条人命。唉,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韦小宝道:“杀了他们也没用。这样罢,你叫人把这干人都绑了起来。咱们再仔细问问,他们来寻皇帝和尚,到底是什么用意。”澄光有些为难,道:“这佛门清净之地,我们出家人私自绑人审问,似乎于理不合。”韦小宝道:“什么于理不合?他们想来杀光你庙里的和尚,难道于理就合得很了?我们如不审问明白,想法子对付,他们又来杀人,放火烧了你清凉寺,那怎么办?”# j, a, }0 n* z; Z$ m
  澄光想了一会,点头道:“那也说得是,任凭施主吩咐。”拍拍手掌,召进一名和尚,吩咐道:“请那位皇甫先生过来,我们有话请教。”韦小宝道:“这皇甫阁甚是狡猾,只怕问不出什么,咱们还是先问那个大喇嘛。”澄光道:“对,对,我怎么想不到?”: u; G! A$ @' P* C- c
  两名和尚挟持着巴颜进殿,恼他杀害寺中僧人,将他重重往地下一摔。澄光道:“唉,怎地对大喇嘛没点礼貌?”两名僧人应道:“是!”退了出去。
- u( `; |% K- X6 x1 F6 l9 p  韦小宝左手提起一只椅子,右手用匕首将椅子脚不住批削。那匕首锋利无比,椅子脚一片片的削了下来,都不过一二分厚薄,便似削水果一般。澄光睁大了眼,不明他的用意。& b, q/ x0 E! r
  韦小宝放下椅子,走到巴颜面前,左手摸了摸他脑袋,右手将匕首比了比,手势便和适才批削椅脚时一模一样。巴颜大叫:“不行!”澄光也叫:“使不得。”韦小宝怒道:“什么行不行的?我知道西藏的大喇嘛都练有一门铁头功,刀枪不入。我在北京之时,曾亲自用这把短剑削一个大喇嘛的脑袋,削了半天,也削他不动。大喇嘛,你是货真价实,还是冒牌货?不试你一试,怎能知道?”巴颜忙道:“这铁头功我没练过,你一削我就死。”韦小宝道:“不一定死的,削去两三寸,也不见得就死。我只削去你一层头盖,看到你的脑浆为止。一个人说真话,脑浆就不动,如果说谎骗人,脑浆就像煮开了的水一般滚个不休。我有话问你,不削开你的脑袋,怎知你说的是真话假话?”巴颜道:“别削,别削,我说真话就是。”韦小宝摸了摸他头皮,道:“是真是假,我怎么知道?”巴颜道:“我如说谎,你再削我头皮不迟。”
& x7 z( B& b  P5 d  韦小宝沉吟片刻,道:“好,那么我问你,是谁叫你到清凉寺来的?”巴颜道:“是菩萨顶真容院的大喇嘛,胜罗陀派我来的。”澄光道:“阿弥陀佛,五台山青庙黄庙,从无仇怨,菩萨顶的大喇嘛,怎么会叫你来捣乱?”巴颜道:“我也不是来捣乱。胜罗陀师兄命我来找一个三十来岁的和尚,说他盗了我们拉萨活佛的宝经,到清凉寺中躲了起来,因此非揪他出来不可。”澄光道:“阿弥陀佛,哪有此事?”韦小宝提起匕首,喝道:“你说谎,我削开你的头皮瞧瞧。”3 m6 b' W0 p  M- ]
  巴颜叫道:“没有,没有说谎。你不信去问胜罗陀师兄好了。2 L% U2 M7 A8 I4 t6 \
  他说,我们要假装走失了一个小喇嘛,其实是在找那中年和尚,又说那位皇甫先生认得这和尚,请他陪着来找人。胜罗陀师兄说,这和尚偷的是我们密宗的秘密藏经,‘大毗卢遮那佛神变加持经’,非同小可。如果我拿到了这和尚,那是一件大功,回到拉萨,活佛一定重重有赏。”韦小宝见他脸色诚恳,似非作伪,料想他也是受人之愚,人家不让他得知顺治的真相,当下从怀中取出那封西藏文的书信,便是道上双儿擒住三名喇嘛、逼着取来的,展了开来,说道:“你念给我听,这信中写着些什么。”说着将匕首刃面平平的放在他头顶。7 y0 b5 {2 K: x- X( q" o
  巴颜道:“是,是!”叽哩咕噜的读了起来。韦小宝点头道:“不错,你读得很好,一个字也没读错。这位方丈大师不懂藏文,你用汉语将信里的话说出来。”巴颜道:“那信里说,这位大……大人物,的确是在五台山清凉寺中,最近得到消息,神……神龙教要将他请去,咱们可得先……先下手为强。”
1 n( ~3 X/ m! N  韦小宝听他连“神龙教”三字也说了出来,料想不假,问道:“信里还说些什么?”% [7 ?5 O# [; Q
  巴颜道:“信里说,到清凉寺去请这位大人物,倒也不难,就怕神龙教得知讯息,也来抢夺,因此胜罗陀师兄请北京的达和尔师兄急速多派高手,前来相助。如果……如果桑结大喇嘛已经到了北京,他老人家当世无敌,亲来主持,那就……
! O/ v1 O" r0 `0 D0 ?" A! B+ z  那就万失无一……”% G$ P; E, g! i0 @5 U  V* e
  韦小宝笑骂:“他妈的!万无一失,什么‘万失无一’?”自己居然能纠正别人说成语的错误,那是千载难逢、万中无一之事,甚觉得意。
+ n0 a  H( p1 C% C+ v3 P7 ~) H% F( h  巴颜道:“是,是,是万……万一无失……”韦小宝笑道:“你喇嘛奶奶的,还是说错了。还有呢?”巴颜道:“没有了,下面没有了。”韦小宝骂道:“他妈的,什么下面没有了?是我下面没有了,还是你下面没有了?”巴颜道:“大……大家下面没有了。”韦小宝道:“什么大家下面没有了?”巴颜道:“下面没有字了。”韦小宝哈哈一笑,问道:“那皇甫阁是什么人?”巴颜道:“他是胜罗陀师兄请来的帮手,昨晚才到的。”韦小宝点点头,向澄光道:“方丈,我要审那个佛光寺的胖和尚了,你如不好意思,不妨在窗外听着。”澄光忙道:“最好,最好。”命人将巴颜带出,将心溪带来,自己回去禅房,也不在窗外听审。+ Z. c1 Y: ]  q6 a: c7 A
  心溪一进房就满脸堆笑,说道:“两位施主年纪轻轻,武功如此了得,老衲固然见所未见,而且是闻所未闻,少年英雄,真了不起,了不起!”韦小宝骂道:“操你奶奶的,谁要你拍马屁。”向他屁股上一脚踢去。心溪虽痛,脸上笑容不减,说道:“是,是,凡是真正的英雄好汉,那是决计不爱听马屁的。不过老和尚说的是真心话,算不得是拍马屁。”
0 l* I1 T$ J  ~( y* _6 p# S" G( v  韦小宝道:“我问你,你到清凉寺来发疯,是谁派你来的?”
: C5 o; d9 |& N  心溪道:“施主问起,老僧不敢隐瞒。菩萨顶真容院大喇嘛胜罗陀,叫人送了二百两银子给我,请我陪他师弟巴颜,到清凉寺来找一……找一个人。老僧无功不受禄,只得陪他走一遭。”韦小宝又一脚踢去,骂道:“胡说八道,你还想骗我?快说老实话。”心溪道:“是,是,不瞒施主说,大喇嘛送了我三百两银子。”韦小宝道:“明明是一千两。”心溪道:“实实在在是五百两,再多一两,老和尚不是人。”韦小宝道:“那皇甫阁又是什么东西?”心溪道:“这下流胚子不是好东西,是巴颜这鬼喇嘛带来的。施主放了我之后,老僧立刻送他到五台县去,请知县大人好好治罪。清凉寺是佛门清静之地,怎容他来胡作非为?小施主,那几条人命,连同死了的几个喇嘛,咱们都推在他头上。”韦小宝脸一沉,道:“明明都是你杀的,怎能推在旁人头上?”心溪求道:“好少爷,你饶了我罢。”. E+ `- m/ H+ c% O8 c
  韦小宝叫人将他带出,带了皇甫阁来询问。这人却十分硬朗,一句话也不回答。对韦小宝匕首的威吓固然不加理睬,而双儿点他“天豁穴”穴道,他疼痛难当,忍不住呻吟,对韦小宝的问话却始终不答,只说:“你有种就将爷爷一刀杀了,折磨人的不是好汉。”韦小宝倒敬他是条汉子,道:“好,我们不折磨你。”命双儿解了他“天豁穴”的穴道。他命人将皇甫阁带出后,又去请了澄光方丈来,道:“这件事如何了局,咱们得跟那位大人物商量商量。”澄光摇头道:“他是决计不见外人的。”4 P1 F5 F! J5 w
  韦小宝怫然道:“甚么不见外人?刚才不是已经见过了?6 S$ H2 m& \. v% B& z. O# w$ J
  我们倘若拍手不管,他还不是给人捉了去?不出几天,北京大喇嘛又派人来,有个什么天下无敌的大高手,又还有甚么神龙教、乌龟教的,就算我们肯帮忙,也抵挡不了这许多人。”澄光道:“也说得是。”
& A: `4 n1 C/ z9 I/ A- R  韦小宝道:“你去跟他说,事情紧急,非商量个办法出来不可。”澄光摇头道:“老衲答应过,寺中连老衲在内,都不跟他说话的。”韦小宝道:“好,我可不是你们寺里的和尚,我去跟他说话。”澄光道:“不行,不行。小施主一进僧房,他师弟那个莽和尚行颠,就会一杵打死了你。”韦小宝道:“他打不死我的。”
, u! c7 B/ h/ A) c  澄光向双儿望了一眼,说道:“你就算差尊价将行颠和尚点倒,行痴仍然不会跟你说话的。”韦小宝道:“行痴?他法名叫做行痴?”澄光道:“是。原来施主不知。”韦小宝叹了口气,说道:“既然如此,我也无法可施了。/ N% c2 o* l8 d( m
  你既没有‘万失无一’的好法子,可惜清凉寺好好一所古庙,却在你方丈手里毁了。”
1 J7 E' z1 T$ H8 \: q+ P. C  澄光愁眉苦脸,连连搓手,忽道:“我去问问玉林师兄,或者他有法子。”韦小宝道:“这位玉林大师是谁?”澄光道:“是行痴的传法师父。”9 ], a5 [3 R4 o- m" ^* }! `
  韦小宝喜道:“好极,你带我去见这位老和尚。”当下澄光领着韦小宝和双儿,从清凉寺后门出去,行了里许,来到一座小小旧庙,庙上也无匾额。澄光径行入内,到了后面禅房,只见一位白须白眉的老僧坐在蒲团上,正自闭目入定,对三人进来,似乎全然不觉。
+ j# d- N! S/ _  澄光打个手势,轻轻在旁边蒲团上坐下,低目双垂,双手合十。韦小宝肚里暗笑,跟着也坐了下来。双儿站在他身后。四下里万籁无声,这小庙中似乎就只这个老僧。
/ ], L- E' c. l! U1 C. g  过了良久,那老僧始终纹丝不动,便如是死了一般,澄光竟也不动。韦小宝手麻脚酸,老大不耐烦,站起了又坐倒,坐倒又站起,心中对那老僧的十八代祖宗早已骂了数十遍。又过良久,那老僧吁了口气,缓缓睁开眼来,见到面前有人,也不感惊奇,只微微点了点头。澄光道:“师兄,行痴尘缘未断,有人找上寺来,要请师兄佛法化解。”那老僧玉林道:“境由心生,化解在己。”澄光道:“外魔极重,清凉寺有难。”便将心溪、巴颜、皇甫阁等人意欲劫持行痴,幸蒙韦小宝主仆出手相救等情说了,又说双方都死了数人,看来对方不肯善罢甘休。玉林默默听毕,一言不发,闭上双目,又入定去了。( D7 i/ D3 B$ L8 g; |( e4 }
  韦小宝大怒,霍地站起,破口大骂:“操……”只骂得一个字,澄光连打手势,求他不可生气,又求他坐下来等候。这一回玉林入定,又是小半个时辰。韦小宝心想:“天下强盗贼骨头,泼妇大混蛋,也都没这老和尚讨厌。”好不容易玉林又睁开眼来,问道:“韦施主从北京来?”
( L7 `6 M2 O8 z* [! h+ r  韦小宝道:“是。”玉林又问:“韦施主在皇上身边办事?”
8 Y9 i% {' P( f. I/ N  韦小宝大吃一惊,跳起身来,道:“你……你……你怎么知道?”3 F# t, H* X! C7 J  ^% O
  玉林道:“老衲只是猜想。”韦小宝心想:“这老和尚邪门,只怕真有些法力。”心中可不敢再骂他了,规规矩矩的坐了下来。玉林道:“皇上差韦施主来见行痴,有什么说话?”韦小宝心想:“这老和尚甚么都知道,瞒他也是无用。”说道:“皇上得知老皇爷尚在人世,又喜又悲,派我来向老皇爷磕头请安。如果……如果老皇爷肯返驾回宫,那是再好不过了。”康熙本说查明真相之后,自己上五台山来朝见父皇,这话韦小宝却瞒住了不说。玉林道:“皇上命施主带来甚么信物?”韦小宝从贴肉里衣袋中,取出康熙亲笔所写御札,双手呈上,道:“大师请看。”% D* W4 N8 }/ ]1 E, P6 v
  御札上写的是:“敕令御前侍卫副总管钦赐穿黄马褂韦小宝前赴五台山一带公干,各省文武官员受命调遣,钦此。”玉林接过看了,还给韦小宝,道:“原来是御前侍卫副总管韦大人,多有失敬了。”2 M! x: y9 N; y' W7 ]6 d
  韦小宝心下得意:“你可不敢再小觑我了罢?”可是见玉林脸上神色,也没甚么恭敬之意,心中的得意又淡了下来。玉林道:“韦施主,以你之意,该当如何处置?”韦小宝道:“我要叩见老皇爷,听老皇爷的吩咐。”玉林道:“他以前富有四海,可是出家之后,尘缘早已斩断,‘老皇爷’三字,再也休得提起,以免骇人听闻,扰了他的清修。”韦小宝默然不答。
7 B! U6 n* b/ {4 }  K  玉林又道:“请回去启奏皇上,行痴不愿见你,也不愿再见外人。”韦小宝道:“皇上是他儿子,可不是外人。”玉林道:“什么叫出家?家已不是家,妻子儿女都是外人了。”韦小宝心想:“看来都是你这老和尚在捣鬼,从中阻拦。
' \6 G3 S" O' A1 u% C  老皇爷就算不肯回宫,也不至于连儿子也不见。”说道:“既然如此,我去调遣人马,上五台山来保护守卫,不许闲杂人等进寺来啰唣滋扰。”4 D( e% R. z$ i7 E1 R8 M) j
  玉林微微一笑,说道:“这么一来,清凉寺变成了皇宫内院、官府衙门;韦大人这位御前侍卫副总管,变成在清凉寺当差了。那么行痴还不如回北京皇宫去直截了当。”
6 m" n4 @9 {; C3 g% w  韦小宝道:“原来大师另有保护老……他老人家的妙法,在下洗……洗耳恭听。”  I: c# d( \& \. r
  玉林微笑道:“韦施主小小年纪,果然是个厉害脚色,难怪十几岁的少年,便已做到这样的大官。”顿了一顿,续道:“妙法是没有,出家人与世无争,逆来顺受。多谢韦施主一番美意,清凉寺倘然真有祸殃,那也是在劫难逃。”说着合十行礼,闭上双目,入定去了。3 d& U( v* E# U5 z7 b
  澄光站起身来,打个手势,退了出去,走到门边,向玉林躬身行礼。韦小宝向玉林扮个鬼脸,伸伸舌头,右手大拇指按住自己鼻子,四指向着玉林招了几招,意思是说:“好臭,好臭!”玉林闭着眼睛,也瞧不见。三人来到庙外,澄光道:“玉林大师是得道高僧,已有明示。老衲去将心溪方丈他们都放了。韦施主,今日相见,也是有缘,这就别过。”说着双手合十,鞠躬行礼,竟是不让他再进清凉寺去。
, U; t$ g$ O- T; n7 d6 L  韦小宝心头火起,说道:“很好,你们自有万失无一的妙计,倒是我多事了。”命双儿去叫了于八等一干人,径自下山,又回到灵境寺去借宿。
" V2 V% J$ s. {5 R6 N  他昨晚在灵境寺曾布施了七十两银子。住持见大施主又再光降,殷勤相待。" M7 @+ \  g8 Q9 T2 E5 @
  在客房之中,韦小宝一手支颐,寻思:“老皇爷是见到了,原来他一点也不老,却是危险得紧,西藏喇嘛要捉他,神龙教又要捉他。那玉林老贼秃装模作样,没点屁本事,澄光方丈一个人又有甚么用?只怕几天之后,老皇爷便会给人捉了去。我又怎生向小玄子交代?”一转头,见双儿秀眉紧锁,神色甚是不快,问道:“双儿,什么事不高兴?”双儿道:“没什么。”韦小宝道:“你一定在想心事,快跟我说。”双儿道:“真的没什么。”韦小宝一转念,道:“啊,知道啦。你怪我在朝廷里作官,一直没跟你说。”双儿眼眶儿红了,道:“鞑子皇帝是大坏人,相公你……怎么做他们的官?而且还做了大官。”说着眼泪从双颊上流了下来。
2 v9 O; L1 O3 I" R1 [6 ]  韦小宝一呆,道:“傻孩子,那又用得着哭的。”双儿抽抽噎噎的道:“三少奶把我给了相公,吩咐我服侍你,听你的话。可是……可是你在朝里做……做大官,我爸爸妈妈,还有两个哥哥,都是给恶官杀死的,你……你……”说着放声哭了出来。
0 g! t2 I& k& r+ d! U  韦小宝一时手足无措,忙道:“好啦,好啦!现下什么都不瞒你。老实跟你说,我做官是假的,我是天地会青木堂的香主,‘天父地母,反清复明’,你懂了吗?我师父是天地会的总舵主,我早跟你三少奶说过了。我们天地会专跟朝廷作对。我师父派我混进皇宫里去做官,为的是打探鞑子的消息。2 ?8 Z) P& X/ @, b7 B
  这件事十分秘密,倘若给人知道了,我可性命不保。”双儿伸手按住韦小宝嘴唇,低声道:“那你快别说了。都是我不好,逼你说出来。”说着破涕为笑,又道:“相公是好人,当然不会去做坏事。我……我真是个笨丫头。”# p8 u8 {( w2 t3 N. V
  韦小宝笑道:“你是个乖丫头。”拉着她手,让她坐在炕沿上自己身边,低声将顺治与康熙之间的情由说了,又道:“小皇帝还只十几岁,他爹爹出家做了和尚,不要他了,你想可怜不可怜?今天来促他的那些家伙,都是大大的坏人,亏得你救了他。”双儿吁了口气,道:“我总算做了一件好事。”韦小宝道:“不过送佛送上西天。那些人又给方丈放了。他们一定不肯甘心,回头又要去捉那老皇帝,将他身上的肉一块块割下来,煮来吃了,岂不糟糕?”他知道双儿心好,要激她勇于救人,故意将顺治的处境说得十分悲惨。双儿身子一颤,道:“他们要吃他的肉,那为什么?”韦小宝道:“唐僧和尚到西天取经,这故事你听过么?”双儿道:“听过的,还有孙悟空、猪八戒。”韦小宝道:“一路上有许多妖怪,都想吃唐僧的肉,说他是圣僧,吃了他肉就成佛成仙。”双儿道:“啊,我明白啦,这些坏人以为老皇帝和尚也是圣僧。”
2 c: c: ?* m* C/ D' C  韦小宝道:“是啊,你真聪明。老皇帝和尚好比是唐僧,那些坏人是妖怪,我是孙猴儿孙行者,你就是……是……”说着双掌放在自己耳旁,一招一晃,作扇风之状。双儿笑道:“你说我是猪八戒?”韦小宝道:“你相貌像观音菩萨,不过做的是猪八戒的事。”
+ f7 G2 `& h6 s, ^' M* E* I2 A) i  双儿连忙摇手,道:“别说冒犯菩萨的话。相公,你做观音菩萨身边的那个善才童子红孩儿,我就是……”说到这里,脸上一红,下面的话咽住不说了。韦小宝道:“不错!我做善才童子,你就是龙女。咱二人老是在一起,说什么也不分开。”双儿脸颊更加红了,低声道:“我自然永远服侍你,除非……
: Z  {5 [1 Z' o$ L  除非你不要我了,将我赶走。”韦小宝伸掌在自己头颈里一斩,道:“就是杀了我头,也不赶你走。除非你不要我了,自己偷偷的走了。”双儿也伸掌在自己颈里一斩,道:“杀了我头,也不会走。”两人同时哈哈大笑。双儿自跟着韦小宝后,主仆之分守得甚严,极少跟他说笑,这时听韦小宝吐露真相,心中甚是欢畅。两人这么一笑,情谊又亲密了几分。$ x3 W$ ^' e. W1 }
  韦小宝道:“好,我们自己的事情说过了。可怎么想个法儿,去救唐僧?”4 x! x' g  a5 q0 r
  双儿笑道:“救唐僧和尚,总是齐天大圣出主意,猪八戒只是个跟屁虫。”韦小宝笑道:“猪八戒真有你这样好看,唐僧也不出家做和尚了。”双儿问道:“那为什么?”韦小宝道:“唐僧自然娶了猪八戒做老婆啦。”双儿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说道:“猪八戒是猪猡精,谁讨他做老婆啊?”
3 v1 @4 S1 V6 C' y  韦小宝听她说到娶猪精做老婆,忽然想起那口“花雕茯苓猪”沐剑屏来,不知她和方怡此刻身在何处,是否平安。双儿见韦小宝呆呆出神,不敢打断他思路。过了一会,韦小宝道:“得想个法子,不让坏人捉了老皇帝去。双儿,譬如有一样宝贝,很多贼骨头都想去偷,咱们使什么法儿,好教贼骨头偷不到?”双儿道:“见到贼骨头来偷宝贝,便都捉了起来。”韦小宝摇头道:“贼骨头太多,捉不完的。我们自己去做贼骨头。”双儿道:“我们做贼骨头?”韦小宝道:“对!我们先下手为强,将宝贝偷到了手,别的贼骨头就偷不到了。”0 e; J: P$ f$ ^  e, {, d& S
  双儿拍手笑道:“我懂啦,我们去把老皇帝和尚捉了来。”韦小宝道:“正是。事不宜迟,立刻就走。”
+ h% e7 y; N3 E: z  两人来到清凉寺外,韦小宝道:“天还没黑,偷东西偷和尚,都得等到天黑了才干。”两人躲在树林之中,好容易等到满山皆暗,万籁无声。韦小宝低声道:“寺里只方丈一人会武功,好在他刚才打斗受了伤,定在躺着休息。你去将那个胖大和尚行颠点倒了,我们便可将老皇帝和尚偷出来。只是那行颠力气极大,那根黄金杵打人可厉害得很,须当小心。”双儿点头称是。
5 z7 c, `7 w1 c7 J  倾听四下无人,两人轻轻跃进围墙,径到顺治坐禅的僧房之外,只见板门已然关上,但那门板日间给人踢坏了,一时未及修理,只这么搁着挡风。双儿贴着墙壁走进,将门板向左一拉,只见黄光闪动,呼的一声响,黄金杵从空隙中击了出来。双儿待金杵上提,疾跃入内,伸指在行颠胸口要穴连点两指,低声道:“真对不住!”
9 P8 X) i( m4 c) b! c$ I  R  提起双手,抱住了他手中金杵。行颠穴道被制,身子慢慢软倒。这金杵重达百余斤,双儿若不抱住,落将下来,非压碎他脚趾不可。+ g3 a' [1 X+ i+ a  P9 i
  韦小宝跟着闪进,拉上了门板。僧房甚小,黑暗中隐约见到有人坐在蒲团之上,韦小宝料知便是法名行痴的顺治皇帝,当即跪倒磕头,就道:“奴才韦小宝,便是日里救驾的,请老皇爷不必惊慌。”
' `& ^' h* T. C! E  J; ~6 @  行痴默不作声。韦小宝又道:“老皇爷在此清修,本来很好,不过外面有许多坏人,想捉了老皇爷去,要对你不利。奴才为了保护老皇爷,想请你去另一个安稳所在,免得给坏人捉到。”行痴仍是不答。韦小宝道:“那么就请老皇爷和奴才一同出去。”
1 ~5 U) Q9 x$ }% a  隔了半晌,见他始终盘膝而坐,一动不动。这时韦小宝在黑暗中已有好一会,看得清楚些了,见行痴坐禅的姿势,便和日间所见的玉林一模一样,也不知他是真的入定,还是对自己不加理睬,说道:“老皇爷的身份已经泄漏,清凉寺中无人能够保护。敌人去了一批,又来一批,老皇爷终究会给他们捉去。还是换一个清静的地方修行罢。”行痴仍是不答。行颠忽道:“你们两个小孩是好人,日里幸亏你们救我。8 t5 @( s& B4 F$ Z3 e0 C6 h
  我师兄坐禅,不跟人说话。你要他到哪里去?”他嗓音本来极响,拚命压低,变成十分沙哑。韦小宝站起身来。说道:“随便到哪里都好。你师兄爱去哪里,咱们便护送他去。只要那些坏家伙找他不到,你们两位就可安安静静的修行念佛了。”行颠道:“我们是不念佛的。”
) F  ]7 B+ c4 q2 Y8 s! N  韦小宝道:“好罢,不念佛就不念佛。双儿,你快将这位大师的穴道解了。”
( L& |! z4 b8 d) g" F  双儿伸手过去,在行颠背上和胁下推拿几下,解了穴道,说道:“真正对不住。”$ ]# A1 ?+ a8 o" o
  行颠向行痴恭恭敬敬的道:“师兄,这两个小孩请我们出去暂且躲避。”. I( z6 ?* r" ?5 @. O+ |4 u$ t  M: j
  行痴道:“师父可没叫我们离去清凉寺。”说话声音甚是清朗。韦小宝直到此刻,才听到他的话声。
/ C' h& I5 Q' @$ b* k0 l  行颠道:“敌人如再大举来攻,这两个小孩抵挡不住。”2 l: ^( L! \- O; z8 m
  行痴道:“境自心生。要说凶险,天下处处皆凶险,心中平安,世间事事平安。日前你杀伤多人,大造恶业,此后无论如何不可妄动无明。”0 j! G* S; {1 `/ d  q
  行颠呆了半晌,道:“师兄指点得是。”回头向韦小宝道:“师兄不肯出去,你们都听见了。”韦小宝皱眉道:“倘若敌人来捉你师兄,一刀刀将他身上的肉割下来,那便如何是好?”
. o7 a, o- K) \0 q. |& r  行颠道:“世人莫有不死,多活几年,少活几年,也没什么分别。”韦小宝道:“甚么都没分别,那么死人活人没分别,男人女人没分别,和尚和乌龟猪猡也没分别?”行颠道:“众生平等,原是如此。”
9 u4 r1 X) q; a  ?; p1 T  韦小宝心想:“怪不得一个叫行痴,一个叫行颠,果然是痴的颠的。要劝他们走,那是不成功的了。如将老皇爷点倒,硬架了出去,实在太过不敬,也难免给人瞧见。”一时束手无策,心下恼怒,按捺不住,便道:“什么都没分别,那么皇后和端敬皇后也没分别,又为什么要出家?”5 n  f$ W4 I' D  R0 Z6 O
  行痴突然站起,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 i5 p7 I% y9 w% Q& ~  韦小宝一言出口,便已后悔,当即跪倒,说道:“奴才胡说八道,老皇爷不可动怒。”行痴道:“从前之事,我早忘了,你何以又用这等称呼?快请起来,我有话请问。”韦小宝道:“是。”站起身来,心想:“你给我激得开了口说话,总算有了点眉目。”) Y+ B8 g& k. _. A4 h+ X1 l5 H
  行痴问道:“两位皇后之事,你从何处听来?”韦小宝道:“是听海大富跟皇太后说的。”行痴道:“你认得海大富?他怎么了?”韦小宝道:“他给皇太后杀了。”行痴惊呼一声,道:“他死了?”韦小宝道:“皇太后用‘化骨绵掌’功夫杀死了他。”行痴颤声道:“皇太后怎么会……会武功?你怎知道?”韦小宝道:“海大富和皇太后在慈宁宫花园里动手打斗,我亲眼瞧见的。”行痴道:“你是什么人?”韦小宝道:“奴才是御前侍卫副总管韦小宝。”随即又加上一句:“当今皇上亲封的,有御札在此。”说着将康熙的御札取出来呈上。
, P! j6 g6 O9 S. O+ |  行痴呆了片刻,并不伸手去接,行颠道:“这里从来没灯火。”行痴叹了口气,问道:“小皇帝身子好不好?他……他做皇帝快不快活?”
, h' H+ s3 X: Z; C/ \! Q; ^1 {/ E  韦小宝道:“小皇帝得知老皇爷健在,恨不得插翅飞上五台山来。他在宫里大哭大叫,又是悲伤,又是喜欢,说什么要上山来。后来……后来恐怕误了朝廷大事,才派奴才先来向老皇爷请安。奴才回奏之后,小皇帝便亲自来了。”行痴颤声道:“他……他不用来了。他是好皇帝,先想到朝廷大事,可不像我……”说到这里,声音已然哽咽。黑暗之中,但听到他眼泪一滴滴落上衣襟的声音。双儿听他流露父子亲情,胸口一酸,泪珠儿也扑簌簌的流了下来。! E/ w  F% a8 K9 T/ J- I& C4 Q5 C) v
  韦小宝心想良机莫失,老皇爷此刻心情激动,易下说辞,便道:“海大富一切都查得清清楚楚了,皇太后先害死荣亲王,又害死端敬皇后,再害死端敬皇后的妹子贞妃,后来又害死了小皇帝的妈妈。海大富什么都查明白了。皇太后知道秘密已经泄漏,便亲手打死了海大富,又派了大批人手,要上五台山来谋害老皇爷。”; _0 }1 N) N; [9 |' i8 y, p/ C
  荣亲王、端敬皇后、贞妃三人系被武功好手害死,海大富早已查明,禀告了行痴,由此而回宫侦查凶手,但行痴说什么也不信竟是皇后自己下手,叹道:“皇后是不会武功的。”韦小宝道:“那晚皇太后跟海大富说的话,老皇爷听了之后就知道了。”当下一一转述那晚两人对答的言语。他伶牙利齿,说得虽快,却是清清楚楚。行痴原是个至性至情之人,只因对董鄂妃一往情深,这才在她逝世之后,连皇帝也不愿做,甘弃万乘之位,幽闭斗室之中。虽然参禅数年,但董鄂妃的影子在他心中何等深刻,一听韦小宝提起,什么禅理佛法,霎时之间都抛于脑后。海大富和皇太后的对答一句句在心中流过,悲愤交集,胸口一股气塞住了,便欲炸将开来。
0 N4 U( y1 C" x3 m  m  韦小宝说罢,又道:“皇太后这老……一不做,二不休,害了你老皇爷之后,要去害死小皇帝。她还要去挖了端敬皇后的坟,又要下诏天下,烧毁《端敬皇后语录》,说《语录》中的话都是放屁,哪一个家里藏一本,都要抄家杀头!”
5 D' [2 v7 s# e$ J  {. A  这几句话却是他捏造出来的,可正好触到行痴心中的创伤。他勃然大怒,伸手在大腿上用力一拍,喝道:“这贱人,我……我早就该将她废了,一时因循,致成大祸!”顺治当年一心要废了皇后,立董鄂妃为后,只因为皇太后力阻,才搁下来。董鄂妃倘若不死,这皇后之位早晚是她的了。3 z. t/ w6 e1 v
  韦小宝道:“老皇爷,你看破世情,死不死都没分别,小皇爷可死不得,端敬皇后的坟挖不得,《端敬皇后语录》毁不得。”行痴道:“不错,你说得很是。”韦小宝道:“所以咱们须得出去躲避,免得遭了皇太后的毒手。皇太后的手段是第一步杀你,第二步害小皇帝,第三步挖坟烧《语录》。只要她第一步做不成功,第二步、第三步棋子便不敢下了。”顺治七岁登基,廿四岁出家,此时还不过三十几岁。他原本性子躁、火性大,说到头脑清楚,康熙虽然小小年纪,比父亲已胜十倍。因此沐王府中人想嫁祸吴三桂,诡计立被康熙识破,韦小宝半真半假的捏造了许多言语,行痴却尽数信以为真。不过皇太后所要行的这三步棋子,虽是韦小宝捏造出来,但他是市井之徒,想法和阴毒女人也差不多。! D5 O$ G8 c7 f- v8 N
  行痴大声道:“幸亏得你点破,否则当真坏了大事。师弟,咱们快快出去。”行颠道:“是。”右手提起金杵,左手推开板门。
/ b/ E0 V( I$ y& j  板门开处,只见当门站着一人。黑暗中行颠看不见他面貌,喝道:“谁?”举起金杵。那人道:“你们要去哪里?”
( \9 I6 Z" U+ R, _  行颠吃了一惊,抛下金杵,双手合十,叫道:“师父!”行痴也叫了声:“师父。”6 Q2 q$ Z. n( }! t
  原来这人正是玉林。他缓缓的道:“你们的说话,我都听到了。”
' ^% g" l% t/ r+ F3 a0 B  韦小宝心中暗叫:“他妈的,事情要糟!”
% y1 K4 ]7 l; r9 l" `) k  玉林沉声道:“世间冤业,须当化解,一味躲避,终是不了。既有此因,便有此果,业既随身,终身是业。”行痴拜伏于地,道:“师父教训得是,弟子明白了。”玉林道:“只怕未必便这么明白了。你从前的妻子要找你,便让她来找。我佛慈悲,普渡众生,她怨你、恨你、要杀你而甘心,你反躬自省,总有令她怨,令她恨,使得她决心杀你的因。你避开她,业因仍在,倘若派人杀了她,恶业更加深重了。”行痴颤声道:“是。”  u; d, H! H5 O( `$ Y0 a% E
  韦小宝肚里大骂:“操你奶奶的老贼秃!我要骂你,打你,杀你,你给不给我打骂?给不给我割你的老秃头?”
: g# i0 q2 C. c  只听玉林续道:“至于西藏喇嘛要捉你去,那是他们在造恶业,意欲以你为质,挟制当今皇帝,横行不法,虐害百姓。+ k8 g8 e; f$ b, {3 k4 \5 k
  咱们却不能任由他们胡行。眼前这里是不能住了,你们且随我到后面的小庙去。”他转身出外。行痴、行颠跟了出去。韦小宝心想:“小皇帝虽赏了黄马褂,我可还没在身上穿过一天。这件事没办妥,回京对小皇帝没交代,他一怒之下,说不定反悔,黄马褂就此不赏了。我也得跟去瞧瞧。”他和双儿两人跟着到了玉林坐禅的小庙之中。玉林对他们两人犹如没瞧见一般,毫不理会,径在蒲团上盘膝坐了。行痴在他身边的蒲团上坐下,行颠东张西望了一会,也在行痴的下首坐倒。玉林和行痴合十闭目,一动也不动,行颠却睁大了圆圆的环眼,向空瞪视,终于也闭上了眼睛,两手按在膝上,过了一会,伸手去摸蒲团旁的金杵,唯恐失却。韦小宝向双儿扮个鬼脸,装模作样的也在蒲团上坐下,双儿挨着他身子而坐。韦小宝虽非孙悟空,但性子之活泼好动,也真如猴儿一样,要他在蒲团上安安静静的坐上一时三刻,可真要了他命。但眼见老皇爷便在身旁,就此出庙而去,那是说什么也不肯的。他东一扭,西一歪,拉过双儿的手来,在她手心中搔痒。双儿强忍笑容,左手向玉林和行痴指指。: N2 Q' Z2 Z5 \
  这么挨了半个时辰,韦小宝忽然心想:“老皇爷学做和尚,总不成连大小便也忍得住。待他去大小便之时,我便去花言巧语,骗他逃走。”想到了这计策,身子便定了一些。一片寂静之中,忽听得远处响起许多人的脚步声,初时还听不真切,后来脚步声越响越近,一大群人奔向清凉寺来。4 _, j; H* w8 p! B
  行颠脸上肌肉动了几下,伸手抓起金杵,睁开眼来,见玉林和行痴坐着不动,迟疑了片刻,放下金杵,又闭上了眼。4 y7 Z8 s& k; h7 h$ H2 k6 s
  只听得这群人冲进了清凉寺中,叫嚷喧哗,良久不绝。韦小宝心道:“他们在寺里找不到老皇爷,不会找上这里来么?
6 F0 N4 {! n2 n  且看你这老贼秃如何抵挡?”
5 e+ A0 c) L1 M- {6 v; D6 Y  果然又隔了约莫半个时辰,大群人拥向后山,来到小庙外。有人叫道:“进去搜!”0 s* f7 _" y" `2 t
  行颠霍地站起,抓起了金杵,挡在禅房门口。韦小宝走到窗边,向外张去,月光下但见黑压压的都是人头,回头看玉林和行痴时,两人仍是坐着不动。双儿悄声道:“怎么办?”韦小宝低声道:“待会这些人冲进来,咱们救了老皇爷,从后门出去。”顿了一顿,又道:“倘若途中失散,我们到灵境寺会齐。”双儿点了点头,道:“就怕我抱不起老……老皇爷。”韦小宝道:“只好拖着他逃走。”蓦地里外面众人纷纷呼喝:“甚么人在这里乱闯?”“抓起来!”“别让他们进去!”“妈巴羔子的,拿下来!”人影一晃,门中进来两人,在行颠身边掠过,向玉林合十躬身,便盘膝坐在地下,竟是两名身穿灰衣的和尚。禅房房门本窄,行颠身躯粗大,当门而立,身侧已无空隙,但这两名和尚轻轻巧巧的窜了进来,似乎连行颠的衣衫也未碰到,实不知他们是怎生进房来的。  Y5 t& d: S/ e: [2 u
  外面呼声又起:“又有人来了!”“拦住他!”“抓了起来!”却听得砰蓬、砰蓬之声大作,有人飞了出去,摔在地下,禅房中却又进来两名和尚,一言不发,坐在先前进来的两僧下首。/ t( A( n) _8 }1 x6 [
  如此一对对僧人不断陆续进来。韦小宝大感有趣,心想不知还有多少和尚到来,再来几对,禅房便无隙地可坐了。但来到第九对后便再无人来。  v) L( f9 C7 Y- z. k
  第九对中的一人竟是清凉寺的方丈澄光。韦小宝又是奇怪,又是欣慰:“这十七个和尚的武功,如果都跟澄光差不多,敌人再多,那也不怕。”
2 r1 N  K  d/ ~1 G: ^( X0 a2 V  外面敌人喧哗叫嚷,却谁也不敢冲门。过了一会,一个苍老的声音朗声说道:“少林寺硬要替清凉寺出头,将事情揽到自己头上吗?”禅房内众人不答。隔了一会,外面那老者道:“好,今日就卖了少林寺十八罗汉的面子,咱们走!”外面呼啸之声此起彼伏,众人都退了下去。韦小宝打量那十八名僧人,年老的已六七十岁,年少的不过三十左右,或高或矮,或俊或丑,僧袍内有的突出一物,似是带着兵刃,心想:“他们是少林寺十八罗汉,那么澄光方丈也是十八罗汉之一了。玉林老贼秃有恃无恐,原来早约下了厉害的帮手保驾。这些和尚在这里坐禅入定,不知要搞到几时,老子可不能跟他们耗下去,坐啊坐的,韦小宝别坐得变成了韦老宝!”站起身来,走到行痴身前跪下,说道:“大和尚,有少林寺十八罗汉保驾,您大和尚是笃定泰山了。我这就要回去了,您老人家有什么吩咐没有?”行痴睁开眼来,微微一笑,说道:“辛苦你啦。回去跟你主子说,不用上五台山来扰我清修。就算来了,我也一定不见。你跟他说,要天下太平,‘永不加赋’四字,务须牢牢紧记。他能做到这四字,便是对我好,我便心中欢喜。”韦小宝应道:“是!”
0 G0 M- b* u( |6 X  行痴探手入怀,取了一个小小包裹出来,说道:“这一部经书,去交给你的主子。跟他说:天下事须当顺其自然,不可强求。能给中原苍生造福,那是最好。倘若天下百姓都要咱们走,那么咱们从哪里来,就回那里去。”说着在小包上轻轻拍了一拍。
" `% K3 f: `% i3 c5 g( \  韦小宝记起陶红英的话来,心道:“莫非这又是一部《四十二章经》?”见行痴将小包递来,伸双手接过。行痴隔了半晌,道:“你去罢!”韦小宝道:“是。”爬下磕头。行痴道:“不敢当,施主请起。”韦小宝站起身来,走向房门,突然间童心忽起,转头向玉林道:“老和尚,你坐了这么久,不小便么?”玉林恍若不闻。韦小宝嘻的一笑,一步跨出门槛。+ ~6 }! Z* r/ ^/ c; f' T: v! T
  行痴道:“跟你主子说,他母亲再有不是,总是母亲,不可失了礼数,也不可有怨恨之心。”韦小宝回过身来答应了,心说:“这句话我才不给你传到呢。”行痴沉吟道:“要你主子一切小心。”韦小宝道:“是。”+ D" l8 v8 h4 l% b, q& o
  韦小宝回到灵境寺,关上房门,打开包裹,果然是一部《四十二章经》,只不过书函是用黄绸所制。他琢磨行痴的言语,和陶红英所说若合符节。行痴说:“倘若天下百姓都要咱们走,那么咱们就从哪里来,就回那里去。”满洲人从关外到中原,要回去的话,自是回关外了,行痴在这小包上拍了一拍,当是说满洲人回到关外,可以靠了这小包而过日子。又想:“老皇爷命我将经书交给小玄子,我交是不交?我手中已有五部经书,再加上这一部,共有六部。八部中只差两部了。( F# y7 s# s1 U! a
  倘若交给小玄子,只怕就有五部经书,也是无用。好在他说,就是小玄子上五台山来,他也不见,死无对证。这是送上门来的好东西,若不吞没,对不起韦家祖宗。”但想小皇帝对自己十分信任,吞没他的东西,未免愧对朋友,对朋友半吊子,就不是英雄好汉了,反正这经书自己也看不懂,还是去交给好朋友的为是。2 F/ t6 ]/ v: i+ z
  次晨韦小宝带同双儿、于八等一干人下山。这番来五台山,见到了老皇爷,不负康熙所托,途中还得了双儿这样一个美貌温柔、武功高强的小丫头,心中甚是高兴。走出十余里,山道上迎面走来一个头陀。这头陀身材奇高,与那莽和尚行颠难分上下,只是瘦得出奇。澄光方丈已经极瘦,这头陀少说也比他还瘦了一半,脸上皮包骨头,双目深陷,当真便如僵尸一般,这头陀只怕要四个并成一个,才跟行颠差不多。他长发垂肩,头顶一个钢箍束住了长发,身上穿一件布袍,宽宽荡荡,便如是挂在衣架上一般。
1 c! e/ N7 O* V# d! y  韦小宝见了他这等模样,心下有些害怕,不敢多看,转过了头,闪身道旁,让他过去。那头陀走到他身前,却停了步,问道:“你是从清凉寺来的么?”韦小宝道:“不是。我们从灵境寺来。”那头陀左手一伸,已搭住他左肩,将他身子拗转,跟他正面相对,问道:“你是皇宫里的太监小桂子?”这只大手在肩上一按,韦小宝登时全身皆软,丝毫动弹不得,忙道:“胡说八道!你瞧我像太监么?我是扬州韦公子。”9 y( f7 F9 ?+ x+ X: a0 }# Z
  双儿喝道:“快放手!怎地对我家相公无礼。”那头陀伸出右手,按向双儿肩头,道:“听你声音,也是个小太监。”双儿右肩一沉避开,食指伸出,疾点他“天豁穴”,噗的一声,点个正着。可是手指触处有如铁板,只觉指尖奇痛,连手指也险些折断,不禁“啊”的一声呼叫,跟着肩头一痛,已被那头陀蒲扇般的大手抓住。2 n" ~; S/ }8 ?7 P, Z. D# T4 y0 D8 ^
  那头陀嘿嘿嘿的笑了三声,道:“你这小太监武功很好,厉害,真正厉害。”双儿飞起左腿,砰的一声,踢在他胯上,这一下便如踢中了一块大石头,大叫一声:“哎哟!”眼泪直流。那头陀道:“小太监武功了得,当真厉害。”双儿叫道:“我不是小太监!你才是小太监!哎哟!”那头陀笑道:“你瞧我像不像太监?”双儿叫道:“快放手!你再不放,我可要骂人啦。”那头陀道:“你点我穴道,踢我大腿,我都不怕,还怕你骂人?你武功这样高强,定是皇宫里派出来的,我得搜搜。”4 h8 L4 G/ A' e$ C! l- a) Y6 v
  韦小宝道:“你武功更高,那么你更是皇宫里派出来的了。”
  \) q, L' O2 ]9 O5 ]$ b% Y  那头陀道:“你这小太监缠夹不清。”左手提了韦小宝,右手提了双儿,向山上飞步便奔。两个少年大叫大嚷,那头陀毫不理会,提着二人直如无物,脚下迅速之极。于八等人只瞧得目瞪口呆,哪敢作声。
/ X7 E0 V0 D3 K+ z; X  那头陀沿山道走了数丈,突然向山坡上无路之处奔去,当真是上山如履平地。韦小宝只觉耳畔呼呼风响,心道:“这头陀如此厉害,莫非是山神鬼怪?”
# A6 S  a* G, C4 R5 v: ^  奔了一会,那头陀将二人往地下一放,向上一指,道:“倘若不说实话,我提你们到这山峰上,掷了下来。”所指处是个极高的山峰,峰尖已没入云雾之中。韦小宝道:“好,我说实话。”那头陀问道:“那就算你识相。你到底是什么人?这小子是什么人?”韦小宝道:“大师父,她不是小子……她是我的……我的……”那头陀道:“是你的什么人?”韦小宝道:“是我的……老婆!”这“老婆”二字一出口,那头陀和双儿都大吃一惊。双儿满脸通红。那头陀奇道:“甚么?甚么老婆?”韦小宝道:“不瞒大师父说,我是北京城里的富家公子,看中了隔壁邻居的这位小姐,于是……我们私订终身于后花园,她爹爹不答应,我就带了她逃出来。你瞧,她是个姑娘,怎么会是小太监,真是冤哉枉也。你如不信,除下她帽子瞧瞧。”
5 Y1 ?& G0 k, `9 p/ i  那头陀摘下双儿的帽子,露出一头秀发,其时天下除了僧、道、头陀、尼姑等出家人,都须剃去前半边头发。双儿长发披将下来,直垂至肩,自是个女子无疑。韦小宝道:“大师父,求求你,你如将我们送交官府,那我可没命了。我给你一千两银子,你放了我们罢!”那头陀道:“如此说来,你果然不是太监了。太监哪有拐带人家闺女私逃的?哼哼,你小小年纪,胆子倒不小。”说着放开了他,又问:“你们上五台山来干甚么?”韦小宝道:“我们上五台山来拜佛,求菩萨保佑,让我落难公子中状元,将来她……我这老婆,就能做一品夫人了。”什么“私订终身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云云,都是他在扬州时听说书先生说的。那头陀想了片刻,点头道:“那么是我认错人了,你们去罢!”韦小宝大喜,道:“多谢大师。我们以后拜菩萨之时,求菩萨保佑,保佑你大师将来也……也做个大菩萨,跟文殊菩萨、观音菩萨平起平坐。”携了双儿的手,向山下走去。/ f! w7 {) M$ m8 |
  只走得几步,那头陀道:“不对,回来!小姑娘,你武功很是了得,点我一指,踢我一脚。”说着摸了摸腰间“天豁穴”,问道:“你这武功是谁教的?是什么家数?”5 ^5 T" G) t/ }, H: i5 A4 K
  双儿可不会说谎,涨红了脸,摇了摇头。韦小宝道:“她这是家传的武功,是她妈妈教的。”那头陀道:“小姑娘姓什么?”韦小宝道:“这个,嘻嘻,说起来有些不大方便。”那头陀道:“什么不方便,快说!”双儿道:“我们姓庄。”那头陀摇头道:“姓庄?不对,你骗人,天下姓庄的人中,没有这样武功高手,能教了这样的女儿出来。”韦小宝道:“天下武功好的人极多,你又怎能都知道?”那头陀怒道:“我在问小姑娘,你别打岔。”说着轻轻在他肩头一推。
( M  Y% {8 h! ]+ ?& F7 R8 |( l  这一推使力极轻,生怕这小孩经受不起,手掌碰上韦小宝肩头,只觉他顺势一带一卸,虽无劲力,所用招式却是一招“风行草偃”,移肩转身,左掌护面,右掌伏击,居然颇有点儿门道。那头陀微觉讶异,抓住了他胸口。韦小宝右掌戳出,一招“灵蛇出洞”,也是使得分毫不错,噗的一声,戳在那头陀颈下,手指如戳铁板,“啊哟”一声大叫。双儿双掌飞舞,向头陀攻去。那头陀掌心发劲,已将韦小宝胸口穴道封住,回身相斗。双儿窜高伏低,身法轻盈,但那头陀七八招后,两手已抓住她双臂,左肘弯过一撞,封住了她穴道,转身问韦小宝:“你说是富家公子,怎地会使辽东神龙岛的擒拿功夫?”
/ ^( z+ q2 b7 S: @" u; L" B0 u  韦小宝道:“我是富家公子,为什么不能使辽东神龙岛功夫?难道定要穷家小子,才能使么?”口中敷衍,拖延时刻,心念电转:“辽东神龙岛功夫,那是什么功夫?是了,海老乌龟说过,老婊子假冒武当派,其实是辽东蛇岛的功夫。那神龙岛,多半便是蛇岛。不错,老婊子跟神龙教的人勾勾搭搭,他们嫌‘蛇’字不好听,自称为‘神龙’。小玄子的功夫是老婊子教的,我时时和小玄子拆招比武,不知不觉间学上了这几下擒拿手法。”, m) y. _( g4 Z# T. y; G8 I9 B
  那头陀道:“胡说八道,你师父是谁?”韦小宝心想:“如说这功夫是老婊子所教,等于招认自己是宫里的小太监。”当即说道:“是我叔叔的一个相好,一个胖姑娘柳燕姑姑教的。”那头陀大奇,问道:“柳燕?柳姑娘是你叔叔的相好?你叔叔是什么人?”韦小宝道:“我叔叔韦大宝,是北京城里有名的风流公子,白花花的银子一使便是一千两,相貌像戏台上的小生一样。那胖姑娘一见就迷上他了。胖姑娘常常三更半夜到我家里来,花园围墙跳进跳出。我缠住要她教武功,她就教了我几手。”那头陀将信将疑,问道:“你叔叔会不会武功?”
! c2 f- H1 c9 |5 o' H& Y$ ~  韦小宝哈哈大笑,道:“他会屁武功?他常常给柳燕姑娘抓住了头颈,提来提去,半点动弹不得。我叔叔急了,骂道:‘儿子提老子。’柳燕姑姑笑道:‘就是儿子提老子!孙子提爷爷也不打紧。’”
3 v5 N8 y. f1 _, j/ y  他绕着弯子骂人,那头陀可丝毫不觉,追问柳燕的形状相貌,韦小宝竟说得分毫不错,说道:“这个胖姑姑最爱穿红绣鞋。大师父,我猜你爱上了她,是不是?几时你见到她,就跟她一起睡觉,睡了永远不起来好了。”那头陀哪知柳燕已死,这话似是风言风语,其实是毒语相咒,怒道:“小孩子家胡说八道!”但对他的话却是信了,伸手在他小腹上轻轻一拍,解他穴道。不料这一记正拍在他怀中那部《四十二章经》上,拍的一声,穴道并未解开。那头陀道:“甚么东西?”韦小宝道:“是我从家里偷出来的一大叠银票。”那头陀道:“吹牛!银票哪有那么多的?”探手到他怀里一摸,拿了那包裹出来,解开来赫然是一部经书。! i  ?# A+ _. }& p% C; }5 K, h4 j
  他一怔之下,登时满脸堆欢,叫道:《四十二章经》,《四十二章经》!急忙包好了,放入自己怀里,抓住韦小宝胸口,将他高高举起,厉声喝道:“哪里来的?”) ^; T" m* ]3 b6 G2 ], r
  这一句话可不易答了,韦小宝笑道:“嘻嘻,你问这个么?说来话长,一时之间,哪说得完。”他拖延时刻,要想一番天衣无缝的言语,骗过这头陀。要说经书从何而来,胡乱捏造个原由,自是容易之极,但经书已入他手,如何骗得回来,可就难了。5 ^4 H) n" T& V, @, k% v
  那头陀大声问道:“是谁给你的?”韦小宝身在半空,突然见到山坡上有七八名灰衣僧人向上走来,看模样便是清凉寺后庙所见少林十八罗汉中的人物,转头一看,又见到了几名,连同西首山坡上来的几名,共是十七八名,心下大喜,暗道:“贼头陀,你武功再强,也敌不过少林十八罗汉。”
) A7 {1 C% o; w, ?: M, h, L# \  那头陀又道:“快说,快说!”眼见韦小宝东张西望,顺着他目光瞧去,见山坡上东、北、西三面缓缓上来的十余名和尚,却也不放在心上,问道:“那些和尚来干甚么?”韦小宝道:“他们听说大师父武功高强,十分佩服,前来拜你为师。”- H. z8 `* _% b% O& p1 [' g
  那头陀摇头道:“我从来不收徒弟。”大声喝道:“喂,你们快快都给我滚蛋,别来啰唆!”这一声呼喝,群山四应,威势惊人。
1 g  J, ]. G1 R! B  那十八名僧人恍若不闻,一齐上了山坡。一名长眉毛的老僧合十说道:“大师是辽东胖尊者么?”1 z3 I! m; l6 {; W5 J
  韦小宝身在半空,听了这句话,忍不住哈哈大笑。这头陀身材之瘦,世间罕有,这老和尚问他是不是胖尊者,那多半是讥刺于他了。
: {& f' j% I- w8 z- `- {# h  不料那头陀大声道:“我正是胖头陀!你们想拜我为师吗?我不收徒弟!你们跟谁学过武功?”那老僧道:“老衲是少林寺澄心,忝掌达摩院,这里十七位师弟,都是少林寺达摩院的同侣。”
1 Y7 h  {" n, r3 G/ E9 N4 x+ E( l. E  胖头陀“啊”的一声,缓缓将韦小宝放了下来,说道:“原来少林寺达摩院的十八罗汉通统到了。你们不是想拜我为师的。我一个人可打你们不过。”澄心合十道:“大家无冤无仇,都是佛门一派,怎地说到个‘打’字?‘罗汉’是佛门中圣人,我辈凡夫俗子,如何敢当此称呼?武林中朋友胡乱以此尊称,殊不敢当。辽东胖瘦二尊者,神功无敌,我们素来仰慕,今日有缘拜见,实是大幸。”说到这里,其余十七名僧人一齐合十行礼。
- I6 [: r) p0 `' A0 J  胖头陀躬身还礼,还没挺直身子,便问:“你们到五台山来,有什么事?”4 q' H0 \" A$ c4 O
  澄心指着韦小宝道:“这位小施主,跟我们少林寺颇有些渊源,求大师高抬贵手,放了他下山。”胖头陀略一迟疑,眼见对方人多势众,又知少林十八罗汉个个武功惊人,单打独斗是毫不在乎,他十八人齐上就对付不了,便道:“好,看在大师面上,就放了他。”说着俯身在韦小宝腹上揉了几下,解开了他的穴道。
% P; ~  b+ ]7 ?0 ~: w  韦小宝一站起,便伸出右掌,说道:“那部经书,是这十八罗汉的朋友交给我的,命我送去……送去少林寺,交给住持方丈,你还给我罢?”胖头陀怒道:“甚么?这经书跟少林寺有甚么相干?”韦小宝大声道:“你夺了我的经书,那是老和尚叫我去交给人的,非同小可,快快还来!”
9 y+ m8 ]0 u- ]/ g  v  胖头陀道:“胡说八道!”转身便向北边山坡下纵去。三名少林僧飞身而起,伸手往他臂上抓去。胖头陀不敢和众僧相斗,侧身避开了三僧的抓掌,他身形奇高,行动却是轻巧无比。少林三僧这一抓都是少林武功的绝顶,竟然没碰到他衣衫。但胖头陀这么慢得瞬息,已有四名少林僧拦在他身后,八掌交错,挡住了他去路。
+ X! q- t; c' n  @  胖头陀鼓气大喝,双掌一招“五丁开山”推出,乘着这股威猛之极的势道,回头向南,疾冲而前。四名少林僧同时出掌,分击左右。胖头陀双掌掌力和四僧相接,只觉左方击来掌力甚是刚硬,右方二僧掌力中却含有绵绵柔劲,不由得心中一惊,双掌运力,将对方掌力卸去,便在此时,背后又有三只手抓将过来。3 m6 f  T' d( E# t% |/ t, \
  胖头陀一瞥之间,见到左侧又有二僧挥拳击到,当即双足一点,向上跃起,但见背后三僧伸出的手掌各各不同,分具“龙爪”“虎爪”“鹰爪”三形,心下登时怯了,大袖急转,卷起一股旋风,左足落地,右手已将韦小宝抓起,叫道:“要他死,还是要他活?”, @9 n8 ]4 z2 O0 h" _3 U/ Y
  十八少林僧或进或退,结成两个圆圈,分两层团团将他围住。澄心说道:“这位小施主那部经书,干系重大,请大师施还,结个善缘。我们感激不尽。”胖头陀右手将韦小宝高高提起,左掌按在他天灵盖上,大踏步向南便走。
9 j' E$ H" ?& [- M1 T  这情势甚是分明,倘若少林僧出手阻拦,他左掌微一用力,韦小宝立时头盖破裂。挡住南方的几名少林僧略一迟疑,念声“阿弥陀佛”,只得让开。胖头陀提着韦小宝向南疾行,越走越快。少林寺十八罗汉展开轻功,紧紧跟随。* D( Z0 T0 `2 k! w" h5 M1 A0 i
  这时双儿被封闭的穴道已得少林僧解开,眼见韦小宝被擒,心下惊惶,提气急追。她拳脚功夫因得高人传授,颇为了得,可是毕竟年幼,内力修为和十八少林僧相差极远,加上身矮步短,只赶出一二里,已远远落后,她心中一急,便哭了出来,一面哭,一面仍是急奔。眼见胖头陀手中提了一人,奔势丝毫不缓,少林僧竟然赶他不上。
6 P/ f& i6 G9 k6 m  再奔得一会,胖头陀提着韦小宝,向正南的一座高峰疾驰而上。十八少林僧排成一线,自后紧追。双儿奔到峰脚,已是气喘吁吁,仰头见山峰甚高,心想这恶头陀将相公捉到山峰顶上,万一失足,摔将下来,恶头陀未必会摔死,相公哪里还有命?正惶急间,忽听得隆隆声响,一块块大石从山道上滚了下来,十八少林僧左纵右跃,不住闪避。原来胖头陀上峰之时,不断踢动路边岩石,滚下阻敌。十八少林僧怎能让岩石砸伤?可是跟他相距,却更加远了。澄光方丈和皇甫阁动手时胸口受伤,内力有损,又落在十七僧之后。9 Q5 g2 E  w3 ^9 a' T1 W' K5 e0 G
  双儿提气上峰,叫道:“方丈大师,方丈大师!”澄光回过头来,站定了等她,见她奔得上气不接下气,神色惊惶,安慰她道:“别怕!他不会害你公子的。”怕她急奔受伤,拉住她手,缓缓上山。双儿心中稍慰,问道:“方丈,他……他会不会伤害相公?”澄光道:“不会的。”他话是这么说,可是眼见胖头陀如此凶狠,又怎能断定?
+ @. _  O2 o+ U$ |( A  这山峰是五台山的南台,幸好山道曲折,转了几个弯,胖头陀踢下的石块便已砸不到人了。待得双儿随着澄光走上南台顶,只见十七名少林僧团团围住了一座庙宇,胖头陀和韦小宝自然是在庙内。' `; ^9 E: m  s( f* g1 }
  五台山共有五座高峰,峰顶各有一庙。五台山是佛教中文殊菩萨演教之场,峰顶每座庙中所供文殊名号不同,以文殊菩萨神通广大,以不同世法现身。东台望海峰,建望海寺,供聪明文殊;北台业斗峰,建灵应寺,供无垢文殊;中台翠岩峰,建演教寺,供儒童文殊;西台挂月峰,建法雷寺,供狮子文殊;南台锦绣峰,建普济寺,供智慧文殊。众人所登的山峰便是锦绣峰,那座庙便是普济寺。双儿叫了几声:“相公,相公!”不闻应声,拔足便奔进寺去。
7 \7 Q, D5 `. S  k% [0 M  l( X  双儿直冲进殿,只见胖头陀站在大雄宝殿滴水檐口,右手仍是抓着韦小宝。双儿扑将过去,叫道:“相公,恶和尚没伤了你吗?”韦小宝道:“你别急,他不敢伤我的。”胖头陀怒道:“我为什么不敢伤你?”韦小宝笑道:“你如动了我一根寒毛,少林十八罗汉捉住了你,将你回复原状,再变成又矮又胖,那你可糟了。”
0 C9 j$ k; ~& _* a  k; d) j  胖头陀脸色大变,颤声道:“什么回复原状?你……你……怎么知道?”
, b/ Z' Z+ o% [( I  其实韦小宝一无所知,只见他身形奇高极瘦,名字却叫做“胖头陀”,随口乱说,不料误打误撞,竟似乎说中了他的心病。韦小宝鉴貌辨色,听他语音中含有惊惧之情,当即嘿嘿冷笑,道:“我自然知道。”胖头陀道:“谅他们也没这本事。”突然之间,胖头陀右足飞出,砰的一声巨响,将阶前一个石鼓踢了起来,直撞上照壁,石屑纷飞,问双儿道:“你来作什么?活得不耐烦了?”双儿道:“我跟相公同生共死,你如伤了他半分,我跟你拚命。”胖头陀怒道:“他妈的,这小鬼头有甚么好?你这女娃娃倒对他有情有义?”双儿脸上一红,答不出来,道:“相公是好人,你是坏人。”只听得外面十八名少林僧齐声口宣佛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胖尊者,请你把小施主放了,将经书还了他罢!你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英雄好汉,为难一个小孩子,岂不贻笑天下?”
' G# f8 R* i3 D4 A% B  胖头陀怒吼:“你们再啰唆不停,老子可要不客气了。大家一拍两散,老子杀了这小孩儿,毁了经书,瞧你们有什么法子。”
0 b  l/ y% q7 a  澄心道:“胖尊者,你要怎样才肯放人还经?”胖头陀道:“放人倒也可以,经书可无论如何不能交还。”寺外众僧寂静无声。
( E- {, X+ _  |  胖头陀四顾殿中情状,筹思脱身之计。突然间灰影闪动,十八名少林僧窜进殿来。五名少林僧贴着左壁绕到他身后,五名少林僧沿右壁绕到他身后,顷刻之间,又成包围之势。
, x& U; ~; a8 \* P1 }% c( g3 u  胖头陀怒道:“有种的就单打独斗,一个个来试试老子手段,你们就是车轮大战,老子也不放在心上。”
! o  E  ]; k2 I& @; W8 O# n  澄光合十道:“请恕老衲无礼,我们可要一拥齐上了。”
& [6 s0 n2 c. Y1 ^( G4 x4 r: w% W. R  胖头陀提起左足,轻轻踏在韦小宝头上,嘿嘿冷笑。: ]; z: J. D/ M2 [+ I0 J3 u4 ~
  韦小宝闻到他鞋底的烂泥气息,又惊又怒,他这只臭脚在自己头上一搁,脑子竟也似胡涂了,一时无计可施,眼珠乱转,要在殿上找些什么惹眼之物,胡说八道一番,引开胖头陀的目光,只消他稍一疏神,少林僧便有相救之机。可是他脑袋给踏在脚下,只看得到向外的一面,但见院子里有只大石龟,背上竖着一块大石碣。韦小宝道:“胖尊者,你爹爹老是爬在院子里,背上压着几万斤的大石头,那不太辛苦吗?你也不救他一救,也真不孝。”胖头陀怒道:“甚么我爹爹爬在院子里,满嘴胡说。”韦小宝道:“那《四十二章经》共有八部,你只拿得到一部,得不到其余七部,单是一部经书,又有什么用?”胖头陀急问:) S  @2 v1 ^" Y  l
  “另外七部在哪里?你知不知道?”韦小宝道:“我自然知道。”
! s/ b1 z4 V% ^% o  胖头陀道:“在哪里?快说,你如不说,我一脚踏碎了你脑袋。”
* ~1 [9 |( B. T6 G3 Z; t  韦小宝道:“我本来不知,刚才方知。”胖头陀奇道:“刚才方知,那是什么意思?”3 x, o1 D* `: a4 n! J, l5 \
  韦小宝伸长脖子,瞧着石碣。那石碣上刻满弯弯曲曲的篆文,韦小宝自然不识,他却假装诵读碑文,缓缓的道:“《四十二章经》,共分八部,第一部藏在河南省什么山什么寺之中。那几个字我不认识。”胖头陀问道:“什么字?”见他目光凝视院子中的石碣,奇道:“这块石头上刻明白了?”韦小宝不理,作凝神读碑之状,道:“第二部藏在山西省什么山的什么尼姑庵中,胖老兄,这几个字我不认得,字又刻得模糊,你文武全才,自己去瞧个明白。”胖头陀信以为真,俯身提起韦小宝,走到殿门口,细看石碣,碣上所刻的篆文,说是文字,自己可一字不识,但说不是文字,又刻在石碣上作甚?只听韦小宝继续念道:“第三部在四川什么山?这字我又不识了。”胖头陀早就听人说过,《四十二章经》共有八部,必须八部齐得,方有莫大效用,至于藏在何处,他更一无所知,听韦小宝这么说,已无半分怀疑,当即松脚,拉了他起来,问道:“第四部藏在哪里?”韦小宝眯着眼凝望石碣,脑袋先向左侧,又向右侧,摇了摇头,道:“我看不清楚。”胖头陀提起他身子,向石碣跨了三步,相距已近,满脸都是询问之色。韦小宝道:“我头上痒得很。”胖头陀道:“什么?”韦小宝道:“这庙里有跳蚤,在我头发里咬我,胖老兄,你给我捉了出来。头皮痒得厉害,眼睛就瞧不清楚。”胖头陀除下他帽子,伸出一只巨掌,五根棒槌般的大手指在他发中搔了几下,道:“好些了吗?”韦小宝道:“不行,那跳蚤咬我左边头皮,你却搔右边,越搔越痒。”胖头陀便去搔他左边头皮,韦小宝道:“啊哟,跳蚤跳到我头颈里了,你瞧见么?”
! k& _4 c. A; f0 B6 W- W, {  胖头陀明知他是在作怪,仍是放松了他手腕,只左手轻轻按住他肩头,陀他逃脱,道:“你自己搔罢!”韦小宝道:“啊哟,这他奶奶的跳蚤好厉害,定是三年没吃人血了,本来矮矮胖胖的,现在饿得又瘦又瘪,拚命来给老子为难。”说着左手伸入衣领,用力搔痒。胖头陀知他绕个弯儿,又来骂自己是跳蚤,只装作不知,问道:“第四部经书藏在哪里?”韦小宝道:“嗯,第四部经书,藏于什么山少……少林寺的达……达什么院啊?”胖头陀吃了一惊,道:“藏在少林寺的达摩院?”
! R% p- P1 o3 d& z  韦小宝见他对少林十八僧十分忌惮,而这些少林僧又说是达摩院的,便故意出个难题,作弄他一下,料想他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到少林寺达摩院去盗经。
, |) d% v# K; l; u! }" K  韦小宝说道:“这是‘摩’字么?我可不识得。胖老兄,你连这个难字都认得,又何必叫我读?啊,是了,你是考考我。说来惭愧,每一行中,我倒有几个字不识。”胖头陀斜眼察看少林众僧,脸色怔忡不定,问道:“第五部藏在哪里?”
. O8 R+ S/ w- z. J$ ~) K  少林寺是武林中的大门派,韦小宝曾听海大富说过,又听他说皇太后冒充武当派,皇太后则说海大富是崆峒派,武当、崆峒,想来也是两个大门派了,于是将第五部、第六部说成分藏武当、崆峒两山之中。胖头陀脸色越来越难看。韦小宝说第七部经书是云南沐王府中的人得了去,第八部则是在“云南什么西王的王府”之中。白寒枫曾给他吃过苦头,这么说可以给沐王府找些麻烦;吴三桂平西王府中好手如云,连师父也甚为忌惮,胖头陀如敢去惹事生非,定会吃个大大的苦头。
" g* Z5 z. S2 J6 l# z  不料胖头陀脸色大变,问道:“你说第八部经书是在平西王府中?”韦小宝道:“这个字我不识,不知是不是平西王。”胖头陀大怒,猛喝:“胡说八道!这块石碑没一千年,也有五百年。吴三桂有多大年纪了?几百年前的碑文,怎么会写上吴三桂的平西王?”. S( s, y& x7 T; R5 m; P5 q
  那石碣颜色乌黑,石龟和石碣上生满了青苔,所刻的文字斑驳残缺,一望而知是数百年前的古物。韦小宝不明这个道理,信口开河,扯到了吴三桂身上。他心中暗叫:“糟糕,糟糕!”嘴头兀自强辩:“我说过不识得这个字,是你说平西王的,说不定古时候云南有个狗西王、猫西王、乌龟西王呢。
3 k2 U+ V  d4 i$ [+ {# y: V" U  胖老兄,我跟你说,这些字弯弯曲曲,很是难认,你识得就识得,不识就不识,假装识得,读成了平西王吴三桂,这里众位大和尚个个学问高深,你乱读白字,岂不笑歪了他们的嘴巴?”  s; y% F* O$ X
  这番话倒也极有道理,说得胖头陀一张瘦脸登时满面通红。他倒并不生气,点了点头,说道:“这些蝌蚪字,我是一字不识,原来不是平西王。下面又写着些什么字?”, O# {( [1 M' f2 y( o! |# A
  韦小宝寻思:“好险!抢白了他一顿,才遮掩过去。可得说几句好听的话,教他开心开心,他将‘蛇岛’说成是‘神龙岛’,又认得肥猪柳燕,多半是神龙教中的人物。”侧头看了半晌,道:“下面好像是‘寿与天……天……天……’天什么啊?”胖头陀神色登时十分紧张,道:“你仔细看看,寿与天什么?”韦小宝道:“好像是一个……一个……嗯……一个‘齐’字,对了,是‘寿与天齐’!”胖头陀大喜,双手连搓,道:“果然有这几句话,还有什么字?”韦小宝指着石碣,说道:“这些字古里古怪的,当真难认,是了,那是一个‘洪’字,是‘洪教主’三字,又有‘神龙’二字!你瞧,那是‘神通广大’四字。”! M6 S' ~" h/ }# n2 [6 y4 e
  胖头陀“哗”的一声大叫,跳了起来,说道:“当真洪教主有如此福份,寿与天齐?这千年石碑上早已写上了?”/ v; M- E# I  }2 n
  韦小宝道:“上面写得有,这是……这是唐太宗李世民立的碑,派了秦叔宝、程咬金立的,碑上写得明明白白,唐朝有个上知千年,下知千年的军师,叫做徐茂功,他算到千年之后,大清朝有个神龙教洪教主,神通广大,寿与天齐。”扬州茶馆中说书先生说隋唐故事,他是听得多了,什么程咬金、徐茂功的名字,烂熟于胸。其实徐茂功是唐朝开国大将徐绩,即与李靖齐名的英国公李绩,绝非捏指一算、便知过去未来的牛鼻子军师,韦小宝却哪里知道?他只求说得活龙活现,骗得胖头陀晕头转向,十八少林僧便可乘机救他出去。至于“洪教主神通广大,寿与天齐”云云,那是在庄家的大宅之中,听得章老三等神龙教教众说的。果然胖头陀一听之下,抓头搔耳,喜悦无限,张大了口合不拢来。韦小宝道:“这块大石头后面,不知还写了些甚么。”胖头陀道:“是!”绕到石碣后去察看。韦小宝一个箭步,向后跳出。胖头陀一惊,忙伸手去抓。两边四名少林僧同时挥掌拍出。胖头陀只得挥拳抵挡。韦小宝已跳到少林僧的身后。顷刻间又有四名少林僧拥上。' i. f# q) F& ]3 f  U+ p4 S
  八名少林僧足下不停,绕着胖头陀急奔,手上不断发招,也不管这一招是否击中对方,一击便走,此上彼落,十六条手臂分从八个方位打到,正是一个习练有素的阵法。
5 o* n) J+ {; H/ f( k, T  胖头陀守势甚是严密,但以一敌八,立时便感不支。只听得啪啪两声,一名少林僧和胖头陀各中一掌。那少林僧跳出圈子,另有一名僧人补了进来。再斗一会,胖头陀腿上被踢了一脚,他双臂伸直,转了一圈,将八名少林僧逼得各自退开两步,叫道:“且住!”八僧又各退两步。胖头陀道:“今日寡不敌众,经书就让给你们罢!”伸手入怀,摸出了经书。! ?( h& n. l6 B9 K+ T) F
  澄心左手一挥,八名少林僧踏上两步,和胖头陀相距不过三尺,各人提掌蓄势。胖头陀并不理会,伸手将经书交过。
, x8 T1 L4 B; m" c$ U0 r3 V  澄心丹田中内息数转,周身布满了暗劲,左手三指捏诀,攻守俱备之后,这才伸出右手,慢慢将经书接过。
  B% M& F  }8 f, G9 k; f( N4 |  不料胖头陀全无异动,交还了经书,微微一笑,说道:“澄心大师,你们少林寺十八罗汉名满天下,十八人打我一个,未免不大光彩罢!”' W1 ^8 Z9 C, ^( M, J; q
  澄心将经书放入怀中,合十躬身,说道:“得罪了。少林僧单打独斗,不是胖尊者的对手。”左手一挥,众僧一齐退开,唯恐他又来捉韦小宝,五六名僧人都挡在他身前。胖头陀道:“韦施主,我有一事诚心奉恳,请你答允。”韦小宝道:“甚么事?”胖头陀道:“我想请你上神龙岛去,做几天客人。”韦小宝吃了一惊,道:“什么?要我去神龙岛?这种地方……”胖头陀道:“小施主的经书已由澄心大师收去,转呈少林方丈。小施主来到神龙岛,我们合教上下,决以上宾之礼恭敬相待,见过洪教主后,定然送小施主平安离岛。”$ H5 K' H. ^. j
  他见韦小宝扁了扁嘴,显是决不相信自己的话,便道:“澄心大师,请你作个见证。胖头陀说过的话,可有不作数的?”澄心知这头陀行事邪妄,但亦无重大恶行,他胖瘦二头陀言出必践,倒是早有所闻,说道:“胖尊者言出有信,这是众所周知的。只不过韦施主身有要事,恐怕未必有空去神龙岛罢。”韦小宝道:“是啊,我忙死了,将来有空,再去神龙岛会见胖尊者和洪教主就是。”胖头陀忙道:“该说洪教主和他老人家下属的胖头陀。第一,天下无人可以排名在他老人家之上,先说旁人名字,再提洪教主,那是大大不敬。”韦小宝问道:“那么皇帝呢?”胖头陀道:“自然是洪教主在前,皇帝在后。第二,在教主他老人家面前,不得提什么‘尊者’、什么‘真人’的称呼。普天之下,唯洪教主一人为尊。”
# J. f# k8 C3 {) E1 N$ x; P. [  韦小宝一伸舌头,道:“洪教主这么厉害,我是更加不敢去见他了。”1 ]$ u- k9 l8 O1 }7 C. N
  胖头陀道:“洪教主仁慈爱众,恩泽被于天下,像小施主这等聪明伶俐的少年英雄,他老人家见了一定十分欢喜。小施主神龙岛之行,一定满载而归。教主他老人家大有恩赐,那是不必说了,说不定他老人家一高兴,传你一招半式,从此小施主纵横天下,终身受用不尽了。”他这番话说得极是诚恳、热切之意,见于颜色。本来他对韦小宝完全不瞧在眼内,曾伸脚踏在他头上,但这时满口“小施主”,又说甚么“聪明伶俐的少年英雄”,生怕韦小宝听不清楚,将一条竹篙般的身子弯了下来,就着他说话。- K- \, t4 s0 W
  韦小宝记起陶红英的言语,在庄家看到章老三等一干人举止,又想起皇太后和柳燕、男扮女装假宫女的模样,对神龙教实是说不出的厌恶,相较之下,所识的神龙教人物之中,倒是这个胖头陀还有几分英雄气概,可是他恃强夺经,将自己提来提去,忽然间神态大变,邀自己去神龙岛作客,定然不怀好意,莫瞧他这时说话客气,那是因为打不过少林僧而已,只要少林僧一走,定然又是强凶霸道,又有谁能制得住他?当下摇头说道:“我不去!”
( e. W, c& s. Z% @1 K7 k  胖头陀一张瘦脸上满是懊丧之色,慢慢站直身子,向身周的十八名少林僧看了一眼,缓缓的道:“小施主,我的武功跟他们十八位大和尚相比,那是如何?”韦小宝道:“各有所长。”胖头陀怒道:“甚么各有所长?如果一对一的比拚,难道他们能胜得过我?”韦小宝道:“一对一,说不定是你赢。一对十八,那一定是你输了,这才叫各有所长哪。倘若一对一也是你输,那么你还长个屁!你不过是身材长些而已。”  ?8 N$ V  h  M! v3 \
  胖头陀微微一笑,道:“像我这样武功高强的人,你见过没有?”韦小宝道:“当然见过!你的武功也不过马马虎虎,比你高强十倍之人,我也见过不少。”胖头陀大怒,跳上一步,伸手向他抓去。四名少林僧同时伸掌挡住。胖头陀道:“你说谁的武功比我更高?”
0 w2 F. S/ W. `" K  韦小宝一时为之语塞,倒想不起曾见过有谁比他武功更高,师父的武功是极高的了,也未必胜得过他。胖头陀得意起来,道:“你瞧,你说不出了,是不是?”韦小宝道:“甚么说不出,我是不想说,只怕吓坏了你。武功高出你甚多之人,第一位,是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我曾见他在北京城里跟人打架,双手抓住四名头陀,每个头陀都有二百来斤重,他双足一点,便飞身跳过城墙,你跟他相比,可相差太远了。”胖头陀哼了一声,他也素闻陈近南之名,但决不信他能手提四人、飞身跳过城墙,说道:“吹牛!”& y  y! L9 i- y+ t6 n4 H" A# E/ R
  韦小宝道:“第二位武功高强之人,是江南一位娇滴滴的小脚少奶奶。”他说到这里,向双儿瞧去。双儿连连摇手,要他莫说。韦小宝续道:“这位少奶奶曾和三十六个武当派的道士打架,三十六个道士围住了她,使出一种甚么……甚么阵法来……”胖头陀问道:“武当派的阵法,空手还是使剑的?”韦小宝道:“使剑的。”胖头陀道:“那是真武剑阵。”韦小宝道:“是了,你胖大师见多识广,知道是真武剑阵,那时候三十六把宝剑围住了那位少奶奶,剑光闪闪,水也泼不进去。那位少奶奶左手抱着孩子,右手是空手……”胖头陀大奇,说道:“她左手抱着孩子跟武当派比武?”韦小宝道:“那有什么希奇?她抱着的是一对双生子,都是男孩儿,很胖的……”他有意夸张庄家少奶奶的武功,又将孩子的数目加上一倍,续道:“……她嘴里哄着孩儿:‘两个乖宝宝,别哭,你们瞧妈妈变把戏。’一面将三十六名道士手里的宝剑都夺了下来,又将这些道士都点中了穴道,一个个站在那里,好似泥菩萨一般,动也不能动。那位少奶奶抱了孩子,让他们去抓老道士的胡子。老道士干瞪眼生气,两个孩子却笑得很是开心。”武当派跟少林派齐名,武功各有千秋,韦小宝是知道的。
6 x3 f# x% _7 R; V5 ~  他见胖头陀斗不过十八名少林僧,便说那少奶奶打败了三十六名道士,武功谁强谁弱,那也不用多说了。胖头陀听得如痴如狂,叹了口气道:“天下竟有这样神奇的武功!”9 b2 e% ]) E8 q9 ~1 U
  韦小宝见居然骗信了他,甚是得意,道:“不瞒你说,这位少奶奶,就是我的干娘。”* L4 J, O, x5 T5 j
  双儿初时听他说江南有一个少奶奶,还道说的是庄家的三少奶,后来听他说那位少奶奶有一对孪生儿子,又是他干娘,才知另有其人。
" S& F# j2 E  z2 P0 B  胖头陀却又是一惊,道:“是你干娘?她姓什么?武林中有这样厉害的人物,我怎地没听见过?”韦小宝笑道:“武林中厉害的人物多着呢。像我这个老婆。”说着向双儿一指,道:“你瞧她小巧玲珑,娇滴滴的模样,怎知她一身武功?”双儿满脸飞红,道:“相公你别瞎说。”胖头陀跟双儿交过手,这样小小一个姑娘,居然身手了得,若非亲见,也真难以相信,点头道:“说得是。小施主既然不肯赴神龙岛,那也没法了,众位请罢!”; A5 F8 |: m) }: u
  韦小宝道:“大师先行!”他似乎是客气,其实是要胖头陀先行,他若向东,自己便向西,他如往北,自己往南。胖头陀摇摇头,说道:“施主先请。我要将这石碑上的碑文拓了去。”韦小宝暗暗好笑,心想自己信口胡吹,居然骗得他信以为真。
2 m& f  K4 {/ j  g% Z  注:一、本回回目录自查慎行古体诗,平仄与近体律诗不同。
8 o! U5 t0 g6 R  二、顺治四后。端敬皇后董鄂氏及康熙生母孝康皇后,与顺治合葬孝陵。废后及孝惠皇后(即本书中的皇太后)另葬孝东陵。“孝康”及“孝惠”都是到雍正、乾隆年间才加的谥号,康熙时还没有这样称呼。但通俗小说不必这样严格遵守历史事实。8 y1 w! \( q$ h8 Y- ?
  三、顺治出家五台山一事,清代民间盛传。称为“清代四大疑案”之一。其余三大疑案是顺治皇太后下嫁摄政王、雍正夺嫡、乾隆出于海宁陈家。据官书记载,顺治因染天花而死,然而官书中疑点甚多,以致后人颇多猜测。清初大诗人吴梅村有《清凉山赞佛诗》四首,肯定与董鄂妃有关,颇有人认为隐指顺治因伤心爱妃之逝,而至五台山出家。诗云:“西北有高山,云是文殊台。台上明月池,千叶金莲开,花花相映发,叶叶同根栽。王母携双成,绿盖云中来(按:双成指女仙子董双成)。汉主坐法宫,一见光徘徊。结以同心合,授以九子钗……携手忽太息,乐极生微哀。千秋终寂寞,此日谁追陪?……(言董鄂妃得顺治宠幸,顺治有人生无常之悲。全诗甚长,不俱录。)
( [2 e$ v: e% U  “伤怀惊凉风,深宫鸣蟋蟀。严霜被琼树,芙蓉凋素质。; g# U! m* j( f1 U+ a9 b9 c% g* p% f
  可怜千里草,萎落无颜色。(按:“千里草”即“董”字,指董鄂妃逝世。)……南望仓舒坟(以曹操幼年夭折的儿子邓哀王曹仓舒比荣亲王),掩面添凄恻。戒言秣我马,遨游凌八极。(述顺治以爱妃逝世,内心伤痛及生出世之想。)“八极何茫茫,曰往清凉山。此山蓄灵异,浩气供屈盘……名山初望幸,衔命释道安,预从最高顶,洒扫七佛坛……中坐一天人,吐气如旃檀。寄语汉皇帝,何苦留人间?……唯有大道心,与石永不刊。以此护金轮,法海无波澜(言顺治心生上五台山之志。)1 b& T5 Y3 z$ _! T$ e% ?
  “尝闻穆天子,六飞聘万里……盛姬病不救,挥鞭哭弱水。汉皇好神仙,妻子思脱屣……宠夺长门陈,恩倾清城李。琇华即修夜,痛入哀蝉诔。苦无不死方,得令昭阳起……持此礼觉王,贤圣总一轨。道参无主妙,功谢有为耻,色空两不住,收拾宗风里。”(觉王,即释迦牟尼。归结为皈依佛法,以禅宗求解脱。)
& g4 s  V* {6 G. Z6 s' o  四、顺治在位时即拜玉林为师学佛。“玉林国师年谱”云:顺治十六年,世祖请师起名,师书十余字进呈,世祖自择“痴”字,上则用禅宗龙池祖法派中“行”字,法名“行痴”。玉林为“通”字辈,名“通琇”,字玉林,其弟子皆以“行”字排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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